男人特地用了“叔叔”两个字,而不是“爸爸”,这种体谅让夏谐感到一点安心。他略略松了口气,慢慢朝男人走去。
他好像走了很久,很久,才走到男人身边。男人抓起他的一只手,“哦哟”了一声:“怎么这么瘦啊?这可不行。”
男人的手很宽,上面有很多污渍。他的拇指上有厚厚的茧,此刻正有意无意地摩挲在夏谐那块突出的腕骨上。
那口吻是调笑里伴着亲热的,可不知为何,夏谐只闻得到他身上一股浓重的机油味。他用力抽了抽手,没抽开。
他不记得“爸爸”是什么时候开始打人的。也许是几天后,也许是几周后,也许是几月后,又或许,是在很久很久的以后。
那一茬茬的胡子新鲜极了,在这新鲜下,原来掩藏着一个并不老实的男人。而且,原来他和妈妈一点也不像,他很爱说话,很爱热闹。他的说话便是骂人,他的热闹便是打。
“爸爸”喜欢喝酒,但和妈妈闷头喝不一样,边喝边骂人。喝完酒后,他就更喜欢打人,不过有一点好处:只要被他打一打,他就很容易放过你。
男人的性子让人摸不清,若是说满口下流的地痞,也不是,若是说坦了臂膀便揍的莽汉,也不是。他的脾气就像山峰与海底来回交错起伏,阴晴不定。此刻他很爱怜地说“诶哟,瘦了。”下一秒也许就会踹到你胸口,把这瘦肉踩踩结实。
夏谐被这阴晴不定折磨得精神有些恍惚。
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把母亲那一部分挨打的份额也承担过去了,也许这就是子女对于父母的责任。
有一回,夏谐被打得很厉害,嘴巴里只泛着淡淡的血腥味,说不清话。
“……拖油瓶!……拖油瓶!”男人拿起个塑料凳往地上狠狠一砸,发出哐当哐当的可怕的声响。
夏谐倒在地上,只是眼巴巴望着他的妈妈,不停地喊她。因为牙齿松动,舌头被咬伤,这个孩子只能将“妈妈”发成类似于“嬷嬷”的声音。
被他叫作妈妈的女人离他有些远,他的目光需要拐个弯才能看见她。
妈妈一个劲埋头在厨房做菜。没有过来。
“哐当哐当。”
“妈妈。”
“哐当哐当。”
“妈妈……”
等打完了,饭也做好了。
吃饭的时候母子俩都很安静。只有“爸爸”在那里边吃边皱眉:
“……饭是夹生的,你怎么回事,这说不过去吧?”
“我辛辛苦苦做活,你就给我吃这个?啊?”
又吃了几口,男人就丢下他们出门去了。
夏谐也停下了筷子,低头拉他的袖子。他的衣服还是旧的,已经遮不住长长的胳膊。胳膊上此刻青青紫紫地覆盖着一块块的斑点。
他的脸上也开始重复妈妈的那种疲倦。夏谐在心里扳着指头点了一下,好像……半个月,没有去学校了?
不对……好像只有十天吧……
……五天?
正当他和这天数做着无聊的斗争时,妈妈终于近似麻木地抚一下夏谐的头发和脸。擦在脸上的那双手上面满是菜味和油味,引人反胃。
她用疲倦的声音说道:“谐谐。”
妈妈好久,好久没有这样叫他了。
被喊起的时候,夏谐有些恍惚。“谐谐”……那是谁啊。
曾经妈妈从不吝啬地一遍遍叫着“谐谐”,那意味着她在说“妈妈爱你”。而如今她只叫了一声,便停住了口,只望着他。目光里大概是在说:“你要学会懂事了。”
为了妈妈,你要学会懂事了。
可是夏谐不知道怎样才能变得更懂事。
夏谐被她抚摸着,一颗心却渐渐地凉下去了。
天下的孩子,有谁生下来便是硬心肠的呢。他们跌跌撞撞地张开着两只胳膊,朝他们父母走去,那是在渴望得到怜爱。然而长久得不到爱的处境,很快就让他们枯萎了,以至于变成一副奇怪的模样。
也许夏谐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凭他这副好相貌与聪慧劲,一定是百般得宠,说不定也会被养成一个性子娇纵的不得了的孩子。
可是没有也许。
事情既已发生,就不要再提凭空的幻想。
事实便是,渐渐渐渐,他从妈妈口中的“谐谐”,变成了林阙眼里的夏谐。
打着打着,“爸爸”好像厌倦了。
于是就到了那一夜。那是夏谐在灯笼街的最后一夜。
“爸爸”的胡子里,藏着一个阴晴不定的男人,而这阴晴不定下面,又藏着一个狡猾而精明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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