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观亲了亲宋虔之的额头,沉声道:“要是太后成功,东明王的母妃死于太后之手,东明王将来必为他母亲报仇,宁妃假怀孕,皇帝已经驾崩,这一胎必须是男胎。我已经问过孙秀,我们出宫之前,苻明韶已久不召幸嫔妃,宁妃不可能有孕。苻明韶既然死了,这个男婴只能是从宫外抱回来,扰乱皇室血脉,是更大的罪过,这其中只要有一步出问题,不要说太后,怕是周家的祖坟都要被苻姓皇族挖出来。将来史书会如何写?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些,你的外祖父呢?”
“我不是不在意,只是有时候,没有那个能力去在意。我绝不会坐视姨母成为千古罪人,只有皇室安定,大楚才会安定。只有安定,国家才能强盛,而唯有强盛,外族才不入侵我大楚。”宋虔之轻声道,“我看够了平民的苦难、饥荒、卖儿鬻女,死于刀兵之下。”
陆观突然听不见宋虔之说话的声音了,但他胸口一片潮润。
“我小的时候,娘常带我去外祖家,他是一个特别好的人。位极人臣,深得先帝倚重信任,他大可以急流勇退,安度晚年,享儿孙绕膝之乐。可他没有一天不为国运担忧。他有时候会打扮得如同个教书先
生,混迹在市井之中,找人下两盘象棋,跟不认识的人聊上几句,聊今年的收成,家里人好不好。遇到有困难的人,外祖回府之后,便打发下人去打听,能帮得上的就悄悄地帮一点。可惜他走得太早,我还没有来得及跟他学更多本事。”
陆观静静地听,把宋虔之抱得更紧了一些。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无声地以怀抱安慰他。
“我母亲一生行善,爱上我父亲,便义无反顾嫁给他。她只是一个妇人,眼里只有窄窄的一点儿分给天下。外祖疼我母亲,甚于疼爱太后,每次母亲带我回去,外祖都会亲手做两件小玩意儿逗我玩。依着规矩,我是不应该跟他过分亲近,外祖却从不介意,常常把我抱在膝头,跟我讲故事、讲道理。他的手总是很暖,我还经常爬在他的怀里,给他梳头。”宋虔之轻轻笑了一声,“我梳头梳得特别糟糕,他从来不责备我。我的童年很短暂,但在外祖家中时,太傅府上的花园随我寻宝,三进的宅子对小时候的我而言太大了,像个华丽的宫殿,我刚识字,常常在他的书房里一呆就是一整日。我也常常在书房里不出声,别人问有没有人,我也不说话。有时候我听见外祖和官员们议事,我听不懂,官员走后,外祖叫我出来,我才走出去。我才知道他早就发现我在了,他总是很慈祥,问我长大以后想不想做官。”
“我说我不想,想做大文豪,最好是做国子监祭酒。我要一间比外祖的书房更大的书房,藏书要比宫里的还多,最好是我什么也不用做,就泡在书房里,一日如同百年。”
“外祖说好。他每年都送我好玩的孤本,有些是他学生送的,有些是他让人搜罗的。外祖去世之后,周家的祖宅让朝廷收了去,祠堂搬进安定侯府。我还是常常进宫给姨母请安,但从前巴结我的那些亲贵再也不来安定侯府走动,逢年过节母亲收到的礼物也越来越少。直到我进了麟台,受人嘲笑,说周太傅的后人,沦为皇帝的鹰犬。”
陆观以唇吻住宋虔之的额头,一次,再一次。
宋虔之握着他的手,语气淡淡:“我早就不难受了。只是从未和人提起过他。外祖晚年将权力一点点放下,也是为了保全周家,但我觉得,他从来就不在意权势。只是他的抱负,他要改田制,定法度,他必须坐在一个能够一言九鼎的位子上。他走的时候很安详,我记得我还摸过他凉凉的手,不是刺骨的冷,只是凉的,皮肉也会松弛下来。他重病缠身已久,死亡反而是解脱。只是如果让他见到今日的局势,必然会痛心不已。”
宋虔之缩了缩脖子,脚背互相摩挲,被窝里,陆观温热的两条腿把他的一条腿夹着,隔着衬裤,他几乎觉得碰到了陆观的皮肤,这种感觉亲昵而温暖。
“这些年我一直觉得愧疚,我虚度了数年,没有好好读书。外祖父当年是考中了状元,我如今的学识,远远都不够。我能背得住的古文,还不如他晚年时记得的多。”宋虔之声音越来越小,透着浓浓的睡意。
陆观轻轻吻住他的唇,两人抱在一起直出汗,可他没有松手。
吻毕,宋虔之睁开眼看他。
“你外祖是个了不起的人,你也很好。”陆观认真地看到宋虔之的眼睛里去,“你没有成为一个对他人冷漠,只知取乐的贵族,心怀悲悯,已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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