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宋虔之了。
他其实没有睡着,耳朵里清晰听见牛车上挂的铜铃清脆的叮当声,鼻端萦绕着令人陶醉的酒味,随着腰部以下直接与他身体接触的木板震动,他脊椎微微发麻,渐渐觉得腰背有点疼,把草帽从脸上拿开,猛地坐起来。
恰好夕阳从天边沉落,天色蒙蒙一片青里带白。
宋虔之有一瞬间的恍惚,这天色既像日头刚落,又像朝阳将出。
星夜赶路,宋虔之跟竹介镇派的一名壮汉轮番赶车,到后半夜,两人已轮着睡了好几趟,都不觉得困了,索性一起坐在车辕上。
壮汉赶车,宋虔之掰开冷掉的烤红薯,分给他一半。夹道生满野草和阔叶矮树,馥郁的香气独属于南方。在京城时,宋虔之每年要抽空两三趟去巡视家里的庄子,查抄重要官员的家宅也都在夜里行动,但他从未享受过这样星光灿烂,空气湿热发甜的夜晚。
一时间宋虔之忍不住想,大楚共有州城四十二座,大小县镇不计其数,他真有太多地方没有去过。
等回了南州,跟陆观把事情办了,就先告假一段时日,带着他一起去走访名川,领略四海风光。
宋虔之咀嚼红薯的嘴停了下来。
可是北方已经沦陷,能去的地方似乎也不多了。
“侯爷叹什么气?”漫天繁星洒落的细碎光芒照出身边男人黢黑的脸,他一脸的油光像从来没有洗净过。
“没有,你还吃吗?我还带了些。”陆观给宋虔之的褡裢里装满了吃食,带上车时宋虔之嫌得恨不得扔他脸上,他是去踏春吗?
结果一晚上醒着的时候不知怎地,嘴就是停不下来。
现在褡裢里只剩下可怜巴巴的两块红薯一把肉干。
“不吃了。”
宋虔之听出男人的答话带着笑音,大窘,只得自我安慰,笑吧笑吧,你想吃还没人给你带呢!
“侯爷,南州离咱们这里远吗?”那汉子问。
“还好,比京城里这里近多了。”宋虔之顿了顿,问他,“你想去?”
“我自己不怎么想去,只是想带我老爹去南州转转,从前听说南州有个行宫,地界也繁华,想带我爹去逛逛,吃茶看戏,过三五日净享清福的日子,也带孩子们去开开眼。”鞭子在空中打出一个漂亮的圈,伴随一声清响,击在牛股上。
“要是驾着牛车去,走一个月官道就能到,马车就更快了,二十天,快的话十七八天也能到。”宋虔之道,“你多大年纪了?”
“虚岁三十二。”
“有孩子了?”
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单手比出三根指头。
“三岁?”宋虔之恍然想到,音量忍不住提高,“三个孩子?”
男人点头。
“大的已经帮忙下地干活,他烤酒的手艺比我还好,打算以后开个酒坊。只是我们寻思着离开竹介,就没想好去哪儿。”
家里有老人,往往对故土感情深厚,想要离乡背井的并不多见。只是不便由宋虔之来问。
男人自顾自说下去:“原本我们就不是竹介的人,祖上是军户,获罪发配来的,族人都在郊州。”
“你父亲也愿意离开这里?”宋虔之问。
男人一哂,点头:“正是父亲提出来的,他说他烤酒烤了一辈子,竹介产酒,但主要供给给循州,全镇的人都烤酒,难以出头。不如另外寻一处水质好、温差大的地方落户,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既然儿子有这个手艺,不如趁我还身强体壮,带着他们,把家安好,让他可以专心搞酒方子。说不得将来皇宫里还要钦点咱们家的酒做贡酒呢?”
宋虔之跟着笑了起来:“是,家里老爷子没意见,那你就按自己的想法做,等到老了,可就挪不动了。”
“那侯爷可知道适宜产酒的地方?”
宋虔之露出认真神色,想了一会,道:“平日没怎么留意,不过我帮你打听一下就知道,等回去南州后,我叫人送信给你。”
“哎!”男人喜形于色,不住舔嘴皮,想说点什么感谢宋虔之,却又说不出来话。
宋虔之抓了两块肉干给他,移开目光,省得他尴尬。
路上说着话,时间便过得快,后来宋虔之想起,同男人问了竹介土酒加漱祸的事情,男人显然知道,但言谈间宋虔之才了解到,在竹介他们只把漱祸当成酿酒的一种材料,因为竹介当地有一片山林上的崖壁附近很容易挖到漱祸,土酒所用的方子,乃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当地人家家都会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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