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不是偶然,毕竟来给父亲扫墓这事,简宁之前跟母亲提过。
果然,见面没多久,段思遥女士就说:“明天单位组织旅游,我给忘了。”
“去哪儿啊?”简宁问。
“去黄山。”
“去的人多吗?”
“多。”
“那就好。你们互相照顾,有事给我打电话。对了,钱够吗?”
“用不了多少钱,我自己有。”
段思遥女士不甚热情,尤其提到钱时,话里话外更透着生分。
其实简宁不光跟父亲关系不好,跟母亲也不见得多亲近。
段思遥女士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瘦高个儿,瓜子脸,皮肤白得在阳光底下能发光。简宁长得像她多一些。可段女士不觉得,她说简宁更像他父亲,尤其脾气性格,跟他那个骗子父亲如出一辙。
简宁的父母怄了一辈子气。
当年简宁的父亲花了好大力气才把美人追到手,可结了婚,怀了娃,美人才发现丈夫根本不像婚前表现出来的那么温柔体贴,又有本事。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丈夫的优点全是装出来的,把她追到了手,自然不必再装下去。那时段思遥怀着孕,月份大了,打不了胎。她咬着牙把简宁生下来,月子里就跟丈夫谈离婚。
丈夫一开始不肯,但段思遥态度坚决,两人狠狠吵了几次,丈夫也赌气,离就离,谁怕谁。两人约定下周就去领离婚证,谁知双方父母听到风声,纷纷赶来劝说。
虽然简宁的父亲是个骗子,但简宁的爷爷奶奶是明事理的人,对这个媳妇没的说。且简宁的外婆守寡多年,老观念极重,根本见不得女儿年纪轻轻就带着个孩子离婚。两方一施加压力,连寻死都搬了出来,段思遥无奈,只好答应把日子过下去。
可夫妻感情再回不到从前,等简宁长到五岁时,夫妻已经形同陌路,正式分居。
简宁的母亲被伤透了心,连带着对爱情都彻底绝望,把所有精力都投注在事业上,竟混得越来越好。简宁的父亲虽然没有他吹嘘的那样有本事,自己养活自己还是不成问题,偶尔也给父母些钱养老,这钱里头包括养育简宁的一份。
简宁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衣食不愁,即便见不到父母,可因为年纪小,打从记事起父母就不在身边,也不觉得有什么。后来爷爷奶奶相继去世,简宁也大了,母亲把家里钥匙交给了他,叫他搬回自己家住。他以为这意味着自己可以跟父母,或者至少跟父母其中一人住在一起。搬过去以后才发现,父母分居,谁都不在这个房子里住,这房子里头只有他。
那年简宁十六岁,同学们下了晚自习回家有加餐,他拿着零花钱去校门口的摊子上买两串烤肠,也能打发饥饿的肠胃。倘若回家恰巧发现客厅的灯坏了,他二话不说摞椅子爬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换个灯泡。
简宁的童年苦吗?爷爷奶奶还在的时候,是不苦的。后来爷爷奶奶没了,他别总去想这些事,也不觉得苦。
前些年外婆去世,再没有人拦着夫妻俩离婚。段思遥第一时间联系简宁的父亲,两人去民政局领回迟到了二十多年的离婚证。他们甚至没人想起来要通知一下简宁,还是小姨给简宁打电话,简宁才知道这件事。
三年前,简宁的父亲突发脑溢血入院。血块压迫脑部神经,简宁的父亲不能说话,却每天大睁着眼睛,在病床前寻找。简宁直觉他在找人,却不知他在找谁,某次灵光闪过,他问父亲,你是不是想我妈来看你?
父亲点头,合上眼睛,眼角有泪滑过。
简宁只好联系了妈妈。
段思遥女士没答应,也没拒绝。她对前夫耿耿于怀了二十余年,以至于对儿子都十分疏离。何况她也没错,好端端的美人,本该有幸福快乐的一生,谁想到精心挑选的丈夫是个骗子,婚前的种种全是伪装,还连累她生下孩子,婚都离不成。
简宁没资格要求母亲一定要原谅父亲,所以只在电话里传达了父亲的意思,至于来或不来,交由母亲决定。
后来段思遥女士还是来了。
在前夫弥留之际。
她站在床前,静静地看着前夫。前夫原本已经昏迷,却仿佛感应到她到来似的,眼睛轻轻睁开一线。
他朝前妻伸出手,许久
,段思遥女士迈出去一步,握住了那只颤巍巍的手。
简宁的父亲握着前妻的五指,永远地合上了眼睛。
医生确认死亡后,病房里哭声大作。段思遥从头到尾没有流泪,更没有只言片语,只是来了,见一面,而后在哭声中默默离开。简宁追出去,喊了她一声“妈”,段思遥女士转过头,神色平静,问简宁:“你爸爸有什么话留下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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