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它的声音高了起来。
“蕾妮·霍斯塔托娃,你曾经出过医疗事故……”
她站起来,大声喊:“那不是我的错!”
她瞪着黑暗中的一个方向,双手攥成拳,浑身颤抖。然后,她突然瘫软下来,双手捂住脸。
“……是我的错……麻醉出错……病人死了。但我不是故意那么做的……我……你要让我经受惩罚吗?你想折磨我?”她突然提高音量,“你在折磨我!”
“你并不无辜,霍斯塔托娃医生。”那声音冷冰冰的。
“我知道……没有人是无辜的。”
她甩了甩因为冷汗粘起来的头发。
“你想要我用自己的生命来赎罪吗?我犯过错,害死了人。如果你非要杀死我,如果我的死真的可以赎罪的话,那么可以——我同意。反正我对这个世界也没什么留恋的。”
“一点儿都没有?”
她皱了皱眉。
“或许有一点儿,但既然我选择了赎罪,就应该忘记那些东西。而且,我希望能死得从容一些。”
“殉难者。”
“才不是!”她大声反驳。
“我既不无辜也不纯洁。只有真正纯洁的人在死的时候才是殉难者,因为他们不应该死。我的生命在你的手里,你可以夺去它,我已经把它交到你手上了。你是不是期待我会痛哭流涕地求你放过我?”
“非常坚强,蕾妮·霍斯塔托娃医生。”
她有些诧异。很多人都说她坚强。‘那是个冷酷的女人,’或者‘那是个荆棘一般的女人’。她就是如此,她痛恨软弱,痛恨笨拙,永远无法原谅虚伪。一个人假如不配让她尊重了,那个人在她眼里就变得一文不值。
“痛恨软弱,”那声音说,似乎读到她的心灵。“大多数人做不到坚强。”
蕾妮耸耸肩。
“因为他们把自己看得太重要,用谎言使自己感觉跟别人不一样、有所特殊,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以为某个天神会为了自己突然降临,以为自己想出来的教条才是终极规律,然后当这些可笑的虚荣心被打破的时候,便歇斯底里的哭泣。”
她顿了一下。
“可是我已经看到了太多这些虚荣心被冷酷的打破,所以我不相信。我宁可什么都不相信,那些令人神往的设想对我来说只是虚幻。”
“你这样的人——我承认,我没有办法。”
蕾妮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没有办法?你难道不是‘这个破烂村庄的主宰者’吗?”
“如果我说我不想杀死你呢?”
“哦。”她用力咽了一口。“那也不错。”
她面前的黑暗中出现了微光,最开始只是一块块朦胧的光斑
,慢慢越来越大,然后黑暗像破裂的杯子一样被一条曲折的光线撕开,光带在空中飘浮,像扭动在水面微波上的薄雾。那光芒有规律的搏动,一次比一次更亮,如同心跳和重新开始呼吸的大地,一下,两下。光芒扩大了,她在被照亮的黑暗背后看到了一个身影,洁白如光辉本身,在那一瞬间整个文明世界的圣灵似乎不用借助月亮和灯光便悄然降临了。
老年岁月,青春年华,从木炭和灰烬中,从尘土和煤块中重现。
安东·霍斯塔托夫站在她面前,他嘴唇边的皱纹消失,他的皮肤变得稚嫩,他的方形脸变圆——他变成了一个少年、一个孩子、一个婴儿,天地万物重回胚胎状态,避开死亡,重新开始。
蕾妮向面前已在光芒中消失了的安东走去,他的分子、原子在她四周飘荡,她心满意足地感到自己的分子、原子与它们融合在一起。
但她听到了某种声音,于是痛苦地意识到了另外的那个现实世界。
她那本来已经失去了时间概念的大脑刹那之间思绪从淑女们还穿着鲸鱼骨衬裙的时代延伸到了现代。光芒突然变强,如同一把巨大的锤子敲到她胸口上。世界又变黑了。
她在眼前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她又闭上了眼睛。请不要离开我,她想,请不要再次离开我,不要像安东那样只留下一个名字。
请把你的手伸给我,让我碰触那灵活的骨节、光滑的指甲和粗糙的老茧。
不要让我独自躺在这儿,陪伴我的只有光秃秃的黑暗和木地板。
“蕾妮!”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叫声,感到脸颊上突然冰凉,一只温暖的手覆盖在她又冷又潮湿的手上。
一瞬间从她心中爆发出来的强烈情感把其他一切情感都排斥了出去。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这架机器又开始嗡嗡运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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