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只当破釜沉舟是史家夸张的故事,现在才明白,原来人在绝境中会爆发前所未有的勇气的潜力。只因为没有退路,所以必须咬着牙迎头而上,刀丛剑林中也要走出一条路来;知道没有人可以依靠,所以再累再害怕,也要咬紧牙关站直了,做出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给天下人看。
这就是皇帝。
当天晚上高煦的信使也到了,送来的是高煦讨宣德檄文,和高煦的一封亲笔信。檄文上列举宣德的罪状主要有两条,倒也冠冕堂皇,一条是残害兄弟荼毒骨肉,启用侮辱先帝的罪臣李时勉,对先帝不孝;另一条是更改祖制,致使上天降罚,南京凤阳地震。书信上是对宣德劝降信的回复,要宣德恢复诸王封藩,恢复他汉王的封号,送还柳云若,他立刻罢兵,否则一日之后便要攻城。
宣德看完,咬着牙冷笑起来:“这个朱高煦痴情啊,倒现在还记着一个娈童。好嘛,朕想速战速决,他比朕更急,那就明日一决高下!”
杨荣咽了口唾沫没有说话,其实高煦的要求并不高,现在最危急的是北京,应该从速了结山东的事情,提军北上救援京师,只要京师无碍,坐稳了金銮殿再回头来跟高煦算账更有把握。但是恢复汉王的封号好说,要归还柳云若……这个名字现在是禁忌。
曹鼐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精神立刻清爽了不少,他在山东为官,当然听说过当年柳云若和汉王的事,只是不知柳云若和宣德之间有更深的纠葛,诧异道:“皇上,朱高煦只想着恢复藩地,足见其胸无大志,与郑王也各怀异志。何妨暂且答应他的要求,若能让他退出济南,郑王孤立无援必然军心涣散,兵不血刃就可平定乱局。”
宣德眉梢一挑:“朱高煦数度反叛,朕这一次必然斩草除根!”
曹鼐一心为百姓着想,能不开战是最好的,他的书生劲儿上来了,大步迈出一撩袍子跪下道:“皇上!汉王封号不过虚名,柳云若也不过区区一个阉竖,以一人而换百姓免罹兵灾,这出入账何其划算!若是与朱高煦决战,万一稍有失利,反而启动他北上之心,岂非——”
他刚开始说话的时候,宣德念着他誓死守城的功劳,强压着自己不发火,现在终于忍不住,喝道:“住口!朕的江山由朕自己来守!他拥兵要挟,还要朕答应他的条件,朕岂非成了人尽可欺之主!薛禄,替朕传令三军,明日与朱高煦决战城下!郭登,给朕割了那个信使的耳鼻,告诉他,留他一张嘴,给朱高煦讲君臣大义!”
宣德一拂袖子站起来,大步走出了议事厅,剩下曹鼐还愣愣地跪在那里,不知皇帝为什么发这么大火。杨荣沉着脸走过来,拍拍曹鼐的肩道:“万钟(曹鼐字),起来吧,皇上这几日着实乏了,火气自然大了点。只是现在成了两军对峙的局面,若是不打,确实也无法维持皇上的颜面,我们还是商议一下明日的决战……”
宣德从厅里出来,一言不发往外走,一抬头看见路径陌生,才先想起来这里是济南总兵衙门,自己并不知要往哪里去。他静静地站住了,自己也觉得奇怪,刚才为什么就那样失态,会对一个忠直的功臣发火——其实这火真不是对曹鼐发的。
若高煦是要与他争夺皇位,他可能会不屑地一笑,但是他说明了要柳云若,就让宣德无法平心静气。起兵谋反动荡中原,只是为了要一个男宠,仿佛是在昭告天下,他是多么爱那个人,多么的情深意重!若是答应了他,用柳云若换来自己的皇位,那么这一场战争,自己还是输了,且这失败的结局,只能由他一人来承受。
他不放,宣德紧紧握住了拳头,江山是他的,柳云若也是他的,他一样也不会放!
他转头去问跟出来的黄俨:“柳云若安置在什么地方?”
黄俨肩膀一缩,宣德自从到了凤阳,就再也没有过问过柳云若,他知道这不是淡漠,而是压抑着的愤懑苦痛,拼命做事,几乎不眠不休,才能暂时忽略柳云若带给他的伤害。原以为他能坚持到平叛之后,没想到,他还是问了……
黄俨心中暗叹了口气,低声道:“臣把他安置在内衙,跟前有太医照看着。”不待皇帝吩咐,已是当先带路。
从南京带来的两个太医都在屋里,一个在灯下写东西,一个在打盹儿。他们疗伤时从柳云若身上搜出一瓶毒药,不但怕柳云若重伤不治,更怕他再寻短见,他醒后就几个人轮班儿寸步不离地守着。但柳云若似乎没有再寻死的心,喂药也顺从地张口来喝,拿来饭菜也吃一些,只是安静地连一点声音也没有,让这些太医怀疑,是不是他们救回了他的身体,却没救回他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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