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天谕冷笑:“这何止是君王本性,也是人的本性,永远不忘别人的得罪触犯之举,却很少会记得对方的功劳好处,今日那老儿既死,晏勾辰或许无心动他家人,而你一句话之下,就是赶尽杀绝,晏勾辰心中岂会不生芥蒂?这些年来,类似的事情只怕数之不尽,晏勾辰即便对你确实有情,但他一想到头上还有你这座大山压着,那你对他帮助再大,也抵消不了这些不快,如今晏勾辰与你如胶似漆,你们也合作得愉快,那是因为前方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你们二人还需团结一致,因此任谁离间挑拨也是无用,但将来等到终于统一天下,尘埃落定,前方再没有半点阻碍,那么只怕晏勾辰此人的野心在达到满足的那一刻,就是与你翻脸之时!”
“呵呵……”听到这里,师映川淡淡一笑,没有反驳什么,却道:“这是作为天子、作为人主的本性,不论谁坐在那个位置,都会如此,倒也不必多说了,我若份属人臣,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大概就是日后的取死之道,但是现在,我师映川却不是那等身不由已之人,自然不惧,如此,也就且看日后罢。”宁天谕知道他听进去了,对此,也还觉得满意,便道:“你自己心中既有计较,我也不再多说,晏勾辰此人心机深沉,但你只要不一味信任他,也就罢了。”
师映川嘿然一哂:“我两世为人,又不是那等懵懂天真的少年,人性之中的黑暗一面,我岂会不知?只不过我如今既是身怀伟力,而非借助外物,自然也就有了相当的自信将一切掌握在手,不怕任何外界变化,即便日后有最坏的情况发生,也能够扭转,而在此之前,我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宁天谕听了这番话,突然哈哈大笑,说道:“白首相知犹按剑……一边情浓相谐,一边又暗自胸怀警惕,抚剑于侧,比起当年来,你果真是成熟太多了。”师映川目色幽幽,如同夜间飘忽的鬼火,轻叹着道:“人心复杂,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又哪里有那么多的明明白白?又哪里算得过来!我只不过遵从自己的本心,日后任他世事变化,我也不忧不惧。”
如此说着,不知为何,心中却是微泛涟漪,师映川忽然就生出一个想法:无论是什么人,上至帝王将相,下至斗升小民,在有的时候,是不是都会觉得自己其实一无所有?心灵在时光中逐渐粗砺,坚硬,甚至麻木……一时间师映川微觉惆怅,仿佛无尽的寂寞缓缓涌入心头。
当下师映川再不言语,继续打坐,而另一方面,晏勾辰此时仍然留在殿内,只不过几个大臣都已经退下,殿柱以及地面上的血迹也已被打扫干净,面前案上也已经换了一杯新茶,晏勾辰手抚光滑的杯沿,面色淡淡,旁边站着一个年过六旬模样的太监,除此之外,殿中再无他人,那太监见晏勾辰半晌不语,遂轻轻道:“陛下……”晏勾辰却仿佛没听见似的,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问出一句:“你说,江衡今日一番话,可有取死之道?”朱袍太监躬身道:“陛下自是圣心专裁,岂有老奴揣测的余地。”其实这一句话问下,这太监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不过他乃是晏勾辰母妃的心腹,在晏勾辰襁褓之中就伺候着的,许多事晏勾辰从不避他,当下这个正值年富力强之际的君王脸色平静,表情也如面前这杯茶水一般波澜不起,沉默了一会儿,道:“方才朕下令将江氏上下尽数拿入大狱,旁人大概认为是朕惟恐国师因江衡而生怒,才会有此一举,以待安抚国师之心,或是耽于美色,一心要讨好情人……你可也是这般想的?”
朱袍太监沉声道:“老奴只知这江大人此举或许忠心,但落得这个地步,却也不冤!先前虽不知国师究竟是何时在外,但以大宗师的耳力,距离再远,殿中一字一语也都必然落在耳内,江大人那一番话被听到之后,国师心中岂会毫无芥蒂?江大人如此行事,却是在陛下与国师之间埋下了一根刺,只怕难以拔除。”晏勾辰听了,微微闭上眼:“有些事,即便真的有,但那是你知我知,只要不挑明了便是一团和气,若是一旦打破,却是生生在心上扎进一根刺……如今朕与国师虽然看似并未生了嫌隙,但事实上终究已经有些不同。”说到这里,突然用力一拍长案,震得杯内的热茶都溅了出来,晏勾辰眉目冰寒,怒道:“方才那几人只当朕是迫于国师之威,才下令收审江氏满门,却不知朕当真是深恨这老儿糊涂,自然要拿他江府上下泄愤!”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现在皇帝明确表示了愤怒,朱袍太监自然便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他甚至已经在瞬间就替江家想好了几项罪名——不管怎么样,江氏满门的下场,已经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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