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翠说的,的确是曾经发生过的‘故事’,我是谢珉,而他也是。”谢无衣提起茶壶,因为服药缘故,里面没有好茶,只有温热的清水。
一注温水流了半盏,叶浮生接过来没滋没味地喝了,屏息凝神听他说话。
“我自幼离家,和娘亲在西域颠沛多年,哪怕后来有了容翠相伴,对于‘父亲’这个人,我却依然是懵懂的,既怨他十四年来不曾照管,又忍不住想起幼时记忆里他对我和母亲的体贴,因此十三年前,在我为娘报仇之后,他终于派人寄来了一封信,要我带着娘的骨灰回家,我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从西域到中原,路上曾遇到过几个与他有旧的江湖人,都说断水庄主谢重山后继有人,我听得高兴,却又不敢掀开罩衣面具,生怕他们知道断水山庄的少庄主原来是个遍体毒疮的怪物,以至于在山庄下看到他,我是既陌生,又难得害怕。”
所谓近乡情怯,大抵除了一别经年,更怕物是人非吧。
“我有很多话想问他,他也是如此,所以我让容翠去客房休息,自己跟他喝了半宿的酒,他对着我娘的骨灰怆然泪下,又对我温声关怀,让我心中积年的怨怼,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我本以为,人总是会变的,他该是为当年的无情后悔,而我也该学着从过去走出来,因此我应他的要求摘下面具罩衣,露出了那些让我自己看了都恶心得疮伤……”
“那时候他眼里闪过了一道光,我以为是泪,后来才知道……那是决绝。”
言至于此,谢无衣慢慢喝下一口清水,才稍稍温和下来的脸色又冷凝起来。
他盯着茶杯里自己的倒影,仿佛透过水面浮光看到了另一个自己,然后嘲讽地笑了笑。
“他带我进了望海潮下的禁地,说是要告诉我一件关乎山庄存亡的隐秘大事。我跟着去了,却在那里看到一个人,长得和我有点像,但更像他年轻的时候。于是,我立刻猜到了那人是谁娘亲在世时不止一次提过,若非有我出生,爹定会因为一个不知廉耻、暗结珠胎的妓子与她反目。”谢无衣哼了一声,“那个人,就是我爹和妓子私生的孽种!我娘在时毁了那贱人的容,我爹也答应永不再见,可没想到在娘带着我去了西域的第二年,他就把这个孽种给接了回来。”
眼见妻子剩下的孩儿身带毒疴,纵然前往西域求药,可谁能知道是否药石无灵?
于是谢重山想起了那个被毁容的妓子,想起了那个应该已有八岁的孩子。
因为毒魁脾气暴烈,她离开断水山庄时将此事闹得颇大,江湖好友都知道他谢重山的妻儿去了西域,因此他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去找一个私生子,只得遣心腹暗访,终于得到消息那被毁容的妓子在生孩子的时候就死了,只留下一个儿子在古阳城里做乞儿,没有名姓,被其他的乞丐称作“狗儿”。
他找回了那个孩子,发现狗儿的根骨不逊于谢珉,大喜之下将其带回断水山庄,又为了掩人耳目,让这孩子常年居于望海潮禁地中,每夜亲自前往教导,读书习武,皆是悟性非凡。
“狗儿”这样的贱名早被丢弃,可谢重山却没给他个正经名字,唯恐出了半点差错,让私生子辱了自己的名头。于是,那孩子就这样没名没姓地被他偷偷养大,直到谢珉从西域归来。
西域八十二战惊艳江湖,沧澜十三刀别具奇处,这样的儿子才是谢重山心目中的继承人,才是断水山庄的下一任庄主。
他欣喜若狂,却很快被兜头泼了冷水。
谢珉武功有成、名震江湖,偏偏遍体鳞伤、毒根未净,不仅难以见人,甚至不能承担繁衍子嗣的重任,否则就算与女子结合,也只会生下和他一样的怪胎。
然而江湖上早已传开断水山庄少庄主谢珉归家之事,武林刀剑会也发来请帖,众目睽睽。
谢重山只能忍痛做下选择他打昏了谢珉,将其囚禁在望海潮下,让被自己悉心教导十四年的私生子重见天日。
纵然他不会沧澜十三刀,可是被谢重山精心教导了十四年,深得断水刀法精髓,却也不逊色了。
谢重山说:“从今以后,你就是谢珉。”
因为除了他和容翠之外,没有人见过谢珉的真容,无名无姓的私生子就从此成了名正言顺的少庄主,尤其是在武林刀剑会败尽群英之后,谁也不能再改变这件事。
“当初我和容翠形影不离,江湖上不少人都知道她的存在,所以谢重山没有杀她灭口,而是以我的性命要挟她留在身边做幌子,并且负责给我送日常补给。她长得漂亮,性情又爽利,渐渐得了另一个谢珉的喜欢,于是她说要我耐心等待,一定会找到时机救我。”谢无衣嘲讽地一笑,“谢重山好歹顾念了点父子亲情,没有废我武功,只是设下重重机关让我难以逃脱,也不知道是不是做贼心虚,从那晚之后再没来看我一眼。我心里含恨,在那方寸之地日夜苦修,只盼着有一日逃出生天,定要让他和那个取代我的替身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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