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十九声音很轻,却一字一顿,像一颗颗冷硬的钉子打进陆巍心里,叫他从内而外出了一身冷汗。
陆巍不傻,听得出坤十九的弦外之音将一场挑拨离间转为异族阴谋,与他昨夜在阵前所言相承接,这一次更是扯动天子大旗,表明了今上态度,要借机招揽静王旧部。
这支势力是插在大楚的刺,却也是支撑西川的梁。
楚子玉当年为保皇室名誉以免阴私流毒,说服先帝将静王谋逆之事压下,暗中处理逆臣,寻由发配叛军,将血腥的宫变开端以最平静的方式收场,但是这其中自有无辜株连,尤其是下层兵卒和中阶文武,不过随波逐流,下场便是十年苦寒。
叶浮生劝过他莫要以偏概全,先帝临终也让他慎思后行,如今西川被逼到风口浪尖,楚子玉必定会事急从权,借机收拢可用之人以固国门,这是他扩充势力的时机,也是静王旧部戴罪立功重新开始的机会。
然而一仆不侍二主,正因如此,就算他们都知道这个“楚尧”是真的,现在也只能是假的。
静王旧部所承执念系在“楚尧”身上,可他们的前途都握在楚子玉手里。如果想要搏一个未来,这些人就得舍弃前尘,抛却“静王旧部”的身份,以大楚将士的身份重回君主手中,从此往事盖棺定论,双眼足下直朝前方,再不回头。
陆巍很清楚,静王旧部之中就算有人对此不忿不甘,但更多的人会为这个条件动心,除却邢达这般“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奸佞,更有人哪怕愤怒也会思及家眷亲朋和麾下士兵幕僚,有了牵挂,自然便生牵制。
萨罗炎所要的是祸起萧墙趁火打劫,坤十九的决定却是将计就计以利动人,从而快刀斩乱麻,一箭射双雕。
陆巍缓缓吐出一口气,背后冷汗湿透了衣服。
“阁下的办法,很好。”他扶着椅子坐下,抬眼直视坤十九,“那么,该如何处理邢达?”
“暗处的鼠辈,都由我等料理干净。”坤十九伸手入怀,掏出郑长青的令牌和天子事先所下的“便宜行事”手谕,“将军执此二物亲自去见邢达等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避其锋芒抛出诱饵,只要是聪明人都知道现在该怎么选。”
陆巍接过令牌和手谕的时候,手微微抖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此行一定会有收获,也知道事成之时便是腥风血雨拉开的刹那。
大局私情,轻重明了;前尘后事,别无选择。
坤十九已经离开了,他晓得陆巍是明事理有决断的人,必定不负重托。
他只是有些可惜。
十年前宫变的时候,坤十九是见过楚尧的,昔时娇气爱哭的小皇孙能长成如今这般生杀予夺、谋算周全的人物,要说他不惊讶,一定是骗人的。
对方说自己身在掠影,坤十九是信的,毕竟“乾字营”里的人身份神秘唯有统领和帝王心中了然,而且那人行事深得掠影作风,手段更不逊色于他们的前任统领,若非师徒传承,怎会如此?
更何况,还有西川暗羽的主子亲口认证,那人是十年前神秘失踪的“楚尧”无疑。
十年化影,一朝面世,是为了替父还报承担旧部责任,也是为了不辜祖先力保家国疆域。
坤十九敬佩他,却必须对不起他。
“你步子乱了。”轻柔的声音忽然在耳后响起,坤十九悚然一惊,手下意识摸上了袖中短刃,回头却只有熙熙攘攘的人群。
一粒瓜子砸在脑门上,生疼。坤十九抬起头,看见路边茶馆二楼,眉目生媚的女子凭窗望来,手里还把玩着一只白瓷杯子。
坤十九转身入了茶馆,拾级而上,看见盈袖坐在窗边,身后有屏风隔绝视线,面前还放了一只瓷杯,里面茶水倒了八分满,还冒着热气。
盈袖虚虚一引:“辛苦郎君,请。”
坤十九在她面前坐下,就听见盈袖低声问道:“陆将军那边,答应了?”
他扫视一圈,四周的客人都是昨晚在杜康坊看到的熟面孔,此处的确是安全的。
“将军已经去见邢达,此事可成。”
盈袖如释重负地笑了:“甚好。等这些人松了口,不必将军动手,心里有鬼的……自己就会为了避嫌投诚清理身边的桩子。今天我们都得注意着,恐怕城里要起风,万不能叫风声外露惊了猎物。”
坤十九点点头,有些犹豫,但还是问道:“那个人……该怎么办?”
他说得模糊,盈袖却立刻明白其意所指。
“我们,能怎么办?”盈袖握着杯子,嗤笑一声,“他愿意把自己当饵,就已经做好了葬身鱼腹的准备,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清除奸细助军守关,哪有办法去救他?何况……有的事情不必我说,你也该明白才是,做咱们这行的就算心软也不能手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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