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离在断水山庄被严苛教导的三年,武功不见得有一步登天的长进,却变得心思敏感,比寻常孩子多长了不止一颗七窍玲珑心。
端清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带走,所有人都朝着下山方向去追捕,反而会忽略了一些回山小道,何况他一个孩子又非什么重大人物,在此关头还有多少人会上心留意?
于是谢离眼见追不上端清,踌躇片刻后就扭身上山,一路上避着人迹,终于找到了被自己藏在山洞里的宋炜。
谢离把自己在地上滚成了泥猴,衣服撕得破破烂烂,又把宋炜也饬一番,在山道沿途搭建的难民棚了窝居最漫长的一夜,然后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借着村民搭伴下山的机会,把宋炜半背半拖地带走。
他一个十岁孩子,若非从小练武,一身基本功还算扎实,恐怕根本带不动这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一路上谢离提心吊胆,唯恐沿途还有不轨之徒的埋伏,始终混在流民堆里往前走,白天不能好吃夜晚不可安寝,有一点风吹草动他都下意识握紧藏在衣服下的小刀。
谢离不止在费尽心机地照料宋炜,还在亲眼记刻着这些人生苦难。
他以为自己家破人亡便是恨,却不知无家可归之人更无从恨起;他以为自己失长丧亲便是孤,却不知举目无亲之人彼此不堪数;他以为自己习得文武便是能,却不知粗陋卑微之人仍脚踏实地。
天底下芸芸众生有百态,未曾设身处地走一遭,哪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喜怒哀乐呢?
路有千条,人生万般,自有活法与坚持。
“……”
谢离说完这一路经历见闻之后,客厅里一时间无人再说话,唯有那默然已久的阿如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指腹摩挲着椅子扶手。
半晌,玄素终于再度出声:“多谢少庄主一番辛苦,为洗雪我师门长辈冤情留下人证,此情玄素铭感五内。既然问禅山上出事,牵连太上宫,贫道必须要回去一趟,一为证长老清白,二为追根究底,伽蓝城中事就拜托各位了。”
“小僧随道长一同回去。”恒远冲他点了点头,“此番变故中有寺内师兄弟伤亡,恒明师兄为人刚正直爽,恐被人利用意气用事,方丈年岁已高处理诸事也怕捉襟见肘。小僧身为无相弟子,护送伤者退守伽蓝职责已尽,也该尽快回寺才是。”
陆鸣渊的目光在他俩身上打了个转,书生没有亲历无相寺大劫,自然也不晓得恒远和玄素之间牵扯难断的上辈恩怨,只从恒远这番滴水不漏的话里捕捉到两层意思,一是这和尚认为寺内僧人中还有鬼祟,二是打算用自己身为无相弟子、西佛传人的身份,回寺给玄素的立场增上一层助力。
他眨了眨眼,微微一笑:“在下已经看过宋少侠的伤势,其伤情虽重但无性命之忧,如今有了医药相助,两天之内必能好转,届时便麻烦薛姑娘带上少庄主亲自护送他上问禅山,伽蓝城中诸事由在下与秦姑娘接手,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伽蓝城中如今都是待收拾的乱麻,最重要莫过于近日将至的武林各派人士。如今问禅山上敌我难分,玄素和恒远此行并不会顺利,若有南儒传给前来的各派掌事道清原委,百鬼门大小姐利用权力巧做部署,此先入为主倒比亡羊补牢好得多。
恒远与陆鸣渊对视一眼,两只胸有盘算的人精都心照不宣。
他们就事论事继续商榷,那厢秦兰裳出了门,派出楚惜微留给她的“鬼影”暗卫去联系伽蓝城中百鬼门人,自己坐在了临窗茶楼上一边看着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边静待回信。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派出的手下还没回来,却有人坐在了她对面,周遭潜伏的暗卫无一阻拦,连吭声都没有。
秦兰裳察觉到不对,却没如以往那般贸然出手,持杯的指腹轻轻一滑,藏在甲缝间的细针露出微芒,随着她看似寻常的转身,针尖已悄然对准了面前人。
“出去了这一趟,总算有些长进了。”
熟悉的声音含了笑意,秦兰裳定睛一看,牛毛细针又乖顺地潜伏回去,她提起茶壶给那人倒了满盏,把瓜果点心一股脑推了过去,惊喜道:“祖父,您怎么来这儿了?”
她对面之人,赫然是本该长居百鬼门的沈无端。
百鬼门老主人换下那身暗纹黑衣,着一袭锦绣缎袍,手里还捏着碧玉烟锅,花白头发束冠簪起,连平素挺得笔直的背脊也放低几分,看着就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富贵老人。
然而秦兰裳看清了他眼中倦色。
从中都到西川路途遥远,沈无端怕是不知为何走得急,一身锦缎掩不掉风尘仆仆,眼下更隐现青黑。
秦兰裳以前总不觉得祖父老了,在她心里无论沈无端、楚惜微还是孙悯风,都是从不变改的模样,永远都会强大如斯,然而她忘了人生血肉之躯,岁月总是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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