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士安静的时候会写信,裁一截雪白的纸,研一碟浓重的墨,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就。然后召来神宫内的仙鹤,仔仔细细把纸条扎在鹤爪下。头顶丹红的白鹤飞过千山万水又飞了回来,不知所措停在敖钦面前。
敖钦把纸条取下打开,一如梨花般素白的纸,一如乌木桌般墨黑的字,卷成细细一小卷,展开不过寥寥两行,笔画勾连,欲说还休:
愿与君缠绵,至死方休。
他知道这不是写给他的,眼角处,小道士正抱着剑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
敖钦握着短笺,心中没有怒气,却是一片空白。
终于有一天,总是脱不开血水与汗水的□□后,沉默的小道士破天荒主动转过了脸,他艰难地翻过身正对着敖钦,纵使额间冷汗淋漓,却吐字清晰:“东垣去哪儿了?”
敖钦看着他,清晰地看见他一双明镜般的眼瞳不知何时转化为一片血一般的赤红。
犹不自知的小道士还在问着:“东垣呢?我想见他。”
敖钦颤着手去触碰他的眼角:“无涯……”
小道士不回答,□□着上身,闪着一双殷红的眼静静坐在床头。
他入魔了。
希夷说,过刚易折。最坚定的求道心其实也最易受诱惑,最简单的情感其实也最易入歧途。魔由心生,心一旦空了,魔便趁虚而入了。
第十八章
“原来魔是这么来的。”小道士似有所悟,听得连连点头,继而仰起脸来问,“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敖钦亲他的额头,耐心地答:“是好事。”
“为什么?”
“因为我可以名正言顺把你留在身边。”
自古神魔不两立,仙者一旦入魔,下场只有被诛灭一途。连性情温和的敖锦都开始发急:“这回你要如何跟天帝与众仙交代?”
敖钦反问他:“你要我怎么做?”
“至少不能就这么把他留在东山啊!”
于是敖钦便笑了:“我可以放了他,任由他下得山去贻祸世间。到时候,你的众生们恐怕就……”
他留给敖锦一个无谓的笑便起身而去,小道士还在寝宫内等他。
空旷寂寥的寝宫内早已不许任何人出入,敖钦阖上门扉,拉下自己的衣领,把双目赤红的道者揽进怀里。双眼幽幽发亮的道者乖得像只猫,主动将身躯依偎得更近,张开嘴,将锐利的犬牙深深扎进他的肩头,开始贪婪地舔舐。敖钦一动不动地任由他俯在自己肩头,抬手用手指顺他长长的发。
小道士的道冠早不知遗落在了哪里,原先束得一丝不苟的发现下全数披散在肩头,越发衬得他脸庞雪白双目似血。
敖钦低声在他耳边问:“我是他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蠢道士,是与不是就那么重要?”
敖钦说:“小道士,你喜欢我的吧?先是我,而后才是他,不是吗?他比我笨那么多,既不会说笑哄你开心,又不会习武,连你念的那些经文他都不懂,你看上了他哪一点好?蠢道士,这么天差地别的两个人放在你跟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该是谁,你还有本事选那个没人要的,你说我该不该好好笑你一通?”
敖钦最后说:“小牛鼻子,别傻了,东垣已经没有了。”
肩头的道者这才有了反应,松开口,直起身来,用冷漠的目光看着敖钦:“东垣呢?”
敖钦用拇指擦拭他嘴角的血渍,抓过他的臂膀,一字一句对他重复:“没有东垣,从来都没有。”
小道士过了很久才有反应。他挣开敖钦的禁锢径自往宫门外走。整座寝宫早已设下结界,他尚未跨出门槛便似撞上一道无形的墙,直挺挺被打回来,趴在地上半晌才能起身。
敖钦站在寝宫深处看着:“你出不去的。”当时毫无知觉,其实回头想想,这样的口气像极了希夷。
道者听不到,一次次试图跨过门去又一次次摔回来,额角重重碰在地上,血流沿着眼角蜿蜒往下流淌。他又转身往窗边走,窗外即是危崖,云气飘渺连半山腰的孤松都看不见,他眼都不眨一下,纵身往下跃。
敖钦不拦他,静静地看他跃出又被结界弹回来,这一次摔得太重,挣扎半天没有撑起来。这才走近几步去扶他,拉着他起身,发觉道者的右臂已经折了,晃悠悠垂在身侧。于是故意往他的伤处去捏,手下使劲恨不得将筋骨捏碎。
小道士依旧是一脸麻木,不皱眉,不流泪,微微眨一眨眼都不曾有。他扬着一张血迹斑斑的脸冲他笑:“我要去找东垣。”那般澄澈通透的眉目,那般遗世独立的仙人之姿,全数都跟着那双乌黑鎏金的眼瞳消失了,只剩一身浓重的魔气与血腥味,倘若放到人间,刹那间便能起一座白骨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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