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雨而来的神君同样穿一身石青锦袍,衣摆蹁跹,长袖及地,步伐过处迤逦一路光华:“我倒更愿你从前般仰首直呼我一声敖锦。”
如凡间画匠的无稽遐想,他戴高耸如云的冠,悬琳琅脆响的玉,配狭长精致的剑,龙章凤质,风姿俊爽。最后半句同样说得刻意,牙关中几番挤压:“大哥。”
他望着敖钦的背影直呈来意:“让他走。”
敖钦始终不回头,醉倒的道者枕在他肩头睡得安闲:“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敖锦盯着兄长固执的背影高声强调:“你不该留下他。”
敖钦冷冷质问:“你自开始便知道吧?”
“你若为他好,就该任他离开。”
“若非瞒不下去,你是否打算永远不让我知道?”
“你很清楚,留下他,对他根本没半点好处!”
“他还记得‘他’!”敖钦猛然回身,昏黄烛光下,两张相仿的面孔同样阴沉,几乎连眉梢的挑起高度都是相似,只是眸中一森冷一忧虑。
对峙许久,敖锦无奈让步:“他的恒心你见识过,我试了诸多法子,无一挡得住他的去路,都已经让他绕开这里去往他处,谁知,一场雨又让他折回来。除了告诉你,我别无选择。”
“你没有告诉我,他是来找‘他’。”百年尘烟盖得住所有伤痕,可只有这一点自始至终扎痛他的心。
“我若告诉你,你给他喝的就不仅仅是几盅酒。”敖锦进前一步,近得几乎要触及他臂弯中的道者。
敖钦不退让,高抬起下巴傲慢不可一世,在身为上位者的兄弟前,嘴角边森森绽出一个笑:“没错,我宁可毒死他。”
“……”似是终于疲倦了这场没有结果的争吵,敖锦抽身后退,摇头叹息,“你不会。否则,百年来,你就不会一步不出此城。”
敖钦沉声道:“这是我的事。”
敖锦抬眼看他,深水般的眸中写满悲悯:“听我一句劝吧,若你还记得当年,就放他走。轮回往复,他的执念总有淡忘的一天,对你,对他,都是解脱。”
敖钦不再说话,一径低头看怀中的道者。方才的争吵扰了他的好梦,光洁的眉间微微蹙起,显出几道浅浅的凹痕。撇下一旁的敖锦低头吻他的额头,好抚平他的烦忧。敖钦旋身再度抱着道者向内室走去:“他说他要在此留一月,我听他的。”
又是一声叹息,敖锦立在原地看他渐渐隐在屏风之后:“过不了多久,希夷也会来。”
屏风后穿出男人低低的笑:“我还担心他不来。”
无可奈何,敖锦说:“莫忘了你当初筑那高塔的缘由。”这已是最后的提醒。
回答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第三章 上
有心或是巧合,敖锦走后,不停不歇的雨就收住了。子夜时,天边甚至升起皎皎一轮圆月,风流云散,星斗满天。待得旭日东升,东墙边霞光万丈瑞气千条,被雨水洗过的天空汪汪一片湛蓝。是个晴朗的好日子,天高海阔万里无云,宜洗晒,宜出行,宜远游。
敖钦站在院中看墙头新冒出的一株绿草,青嫩仿佛昨夜杯壁上描画的那一株,狭长的叶片上莹莹滚着未干的雨露,折出七彩的晨光。身后传来房门被打开的声响,随后是道者尚还暗哑的声音:“昨夜贫道喝醉了,若有有失礼数之处,望施主海涵。”
他一定在门后抓着门框苦苦思忖许久才凑出这么两句,小道士守礼得很,一觉醒来察觉自己喝醉,必然悔得以头抢地抓心挠肺过了。敖钦转身好奇地打量他苍白如纸的脸,妄图从中搜罗出些许蛛丝马迹,手中闲闲托一只水汽袅袅的青花茶盅:“昨夜在下也醉了,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并不记得。”
道者狐疑:“是么?可我明明记得施主那时神色清醒,还问了我许多……你问我、问我……”他歪过头费力思考,一手搭上额头,脸色又减去一分,想来头中必定痛得厉害。
敖钦施施然上前,眉目含笑:“道长你宿醉未消,喝口醒酒汤再来同我对质不迟。”
捂在手里良久的茶盅缓缓递出,澄净无色的汤汁在里头微微地晃,平静时清晰地映出无涯恍惚茫然的眼。
“这是……”道者脑中“嗡嗡”乱成一团,喉间干涩得难受,声调越发低沉。
敖钦说:“是醒酒汤。”双眼恍如深水,不可轻易探测。
道者眯起眼很认真地看他,愣怔须臾,小心地双手接过,凑到唇边缓缓咽下,奉还时不忘客套地道谢:“有劳公子费心。”惨白的脸色稍许恢复几分红润。
敖钦同样双手接过,却垂下眼不敢看他无垢的眸。与敖锦的一场对话依稀又响在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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