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观不再看小皇帝,他俯身拜下,行的是一个大礼:“陛下所愿,臣理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此时此夜,楚王宫里万籁俱寂,小皇帝望着宋观跪拜的模样,眉目间依旧带着一种柔情,只那柔情尽头显出几分沉郁杀机来,竟都有些怨毒了。他弯了弯嘴角,随即露出的是没有一丝阴霾的笑容,小皇帝温声说:“那丞相大人今夜便动身罢,朕已经全都安排好了——其实朕也不愿叫丞相大人这般劳累,只是你也该知道的,若是动身晚了,怕是再也不好这般行事了呢。”
第二日,众人得知的消息,便是宋二公子留书说是去往边疆,并且老早就走了。前一日的楚馆事件,也有了一番解释。原来宋丞相宋大人早有这般准备,这楚馆相约不过是变相的道别之宴。丞相大人与众人喝得甚是尽兴,之后动身离席,不愿打扰诸君雅兴,便悄悄离开了。谁能料到后面这样的惨剧事故,竟有刺客来袭,朝中三名大臣因此亡故,还有五位仍在病床之上。但这事惨归惨,老实来说,却是同丞相大人没有什么关系的。
自然,叶御史站出来又是鸡血澎湃的一通骂。以往宋观在场,总是影响他发挥,现在宋观人不在,他一撩袖子,升腾起一种类似于“新仇旧恨一起报”的情绪,骂得十分通体舒畅。
而一只手数得清的那几个真正知情人,对于此事真实的细节,都是三缄其口。除了小皇帝,他们心中都有种……这其实是宋观故意在躲自己的微妙感觉。最后太后召了人来询问时,大家言辞里都对彼此有所隐瞒,宋二下落倒成了个谜,众人只落手一封真真假假的书信。
临渊道观里宋大公子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倒也未说什么,太后着人去寻,竟是没将宋观找到,为此宋大公子动用了一些平日里绝不动用的暗线。也是,就一日功夫,还能跑到哪里去,赶紧先找回来才是要紧。可谁想暗线尽数散出去都还没将人找到,宋大公子终于勃然大怒,因为这明摆着就是有人暗中帮着宋观出行,还打了掩护。宋大公子被气得喘不过气来,服了药之后,他闭目按着椅子扶手,满脸的戾气,然只字未语,可是这样看着更让人觉得可怕,毕竟这其中差别,就像是闷了一口气要炸开的炸药罐,和持续往里加火药的闷气炸药罐——前者炸人一脸血,后者估计能把人炸成一等残废。
小皇帝这些时日便过得很有点遭罪,虽然他行事没落什么确凿证据,但多多少少落了些行迹,总是会让人怀疑头上来的。他咬牙硬撑着,直到边疆传来确切的消息,说是宋丞相的确当真是到了营地,还审批说要当监军。
太后便为此事寻了宋大公子进宫说话,两人正事说毕,床幔遮笼的濛濛光影里,太后便这么斜靠在床榻上,一手拿着烟袋。他漫不经心地抽一口,吐息之间有白色的烟雾从他口鼻浅淡地缭绕出来,蒲太后眼角缀着一颗的泪痣,烟雾苍白对比之下,其他面目神色反而全都模糊了,蒙蒙的叫人看不真切,只有嘴唇颜色是尤为鲜明的红。
他饕足而懒洋洋地趴在床上,像没了关节的蛇,问宋瞻:“我听说你前日险些又犯病了?”抬目斜过去一眼,顾盼里看着颇为不端庄,他问道,“当真这么生气?”
宋瞻冷声说:“没有这回事。”
蒲太后搁下了手中烟袋,眉头微皱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来。他每次见着宋瞻,便总是忍不住要多说两句有关宋观的事情,哪怕是此时心中有鬼,哪怕是此时觉得心虚。对于宋瞻和宋观兄弟二人之间的关系,他以前闲得没事就要挑拨一两下,也不是真意,只是闲得无聊时寻来的一点乐趣,是要看宋瞻维持不得那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模样。
他见不得宋瞻俯瞰众生,总怀一点恶念的,是想要宋大公子为这众生哪怕是之一所绊也好。凭什么旁人苦苦挣扎于浮世名利,而你宋瞻的姿态就能这样好看?我不信邪偏就要你堕入人间为这红尘色相缠身苦恼,再做不得那逍遥洒脱之态——
可这些都是以前心底包藏的念头了,而如今他再说起那些相关的话,倒是心里也觉出几分自己都不忍的酸意来:“你以前……不是巴不得宋二离你越远越好么。这回他要走,你又不同意了,我们贵妃娘娘果真心思如同海底针。”
宋瞻侧过脸,他隔着床幔看着外头影影绰绰的景物。
他是不可能让宋观离开的。这一点无论他口头上说过什么,都是这般意思。
父亲和阿爹的死去,像是将他一整段人生断裂成两截,而一同经过此事未死的宋观,便是这其中结点。倘若他不愿意前半生与后半生分离,那么同意宋观离开,就永远都只可能是一个戏言。是,他怎么可能当真允许宋观离开。可如今宋观也的的确确是离开了自己,宋瞻靠着枕屏冷静地想着,但他总是要回来的,然后他想,等宋观回来了,他一定要打断宋观的腿,让他当真从此之后哪里也不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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