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昌不知该如何作答。三七年的南京,他不敢与人讲三七年的南京。
两人出了游廊,坐到亭东树阴下,正对邓月明的面。邓月明见到沈文昌,仍是淡淡的颜色,不喜不愁,像不认识一般。沈文昌顾自喝茶,脊背绷的很紧,想唐瑞生是有话单独要讲。
唐瑞生派了温茶送给邓月明,转头对沈文昌:“以前我还听过梅先生的戏,现在听不到了,只能听唱片。”
“梅先生是高峰啊。”沈文昌看着邓月明,有些惋惜的讲:“他们越不过去。”
唐瑞生也不接话,只是给沈文昌倒茶,突然叹口气讲:“恭喜湘泽老弟,要升到极斯菲尔路去工作了。”
沈文昌一愣,佯装疑惑的对唐润生讲:“明晓大哥啊,前天上峰还砸了一套杯子,只只砸我身上,头上血口现在都还没好……”
“湘泽啊湘泽……”唐瑞生放一张脸,背手站起来:“你是胆子太大!”
“可算要来了。”沈文昌下午起惊到现在,真该大惊时,反而不惊了,只是微微正了面色,垂首站起,要听唐瑞生讲话。
“你还听得进我讲话?”唐瑞生笑问他,模样却是带了凶气,是真正战场上下来的人,开枪敢打委员长:“我以为你听不进。”
“唐将军称我一声老弟,我想……大概,或许不会被立刻就枪毙掉。”沈文昌垂着头,听教员训话一般。
“你把太太都送回宁波去了,不就是要防着我动手?!”唐瑞生不怒反笑,坐下顾自斟茶。茶水依然烫,他却仿佛不知,摩挲着茶杯深思,末了像是想通了,只能叹气了。
沈文昌仿佛未闻,只是看着邓月明,低声问唐瑞生:“唐将军在上海盯着我?”
“你真当我不敢?!”唐瑞生突然衣摆一掀,摸出勃朗宁上堂开枪,动作行云流水。沈文昌还未反应过来,左耳便一跳一跳的痛起来,塘边假石一道弹痕,子弹打到了水里。船娘倒吸一口凉气,停了吹笛,大概是吓的。邓月明却仿佛不知,依然唱他的身在梦中
“雨香云片,才到梦儿边。
无奈高堂,唤醒纱窗睡不便。
泼新鲜俺的冷汗粘煎,
闪的俺心悠步享单,
意软鬟偏。不争多费尽神情,
坐起谁忺,则待去眠”
沈文昌捂着耳朵楞楞的,被唐瑞生指着脑袋,心里居然还要想:“他还在唱……他不在意我的死活。”转念又想:“是才梦到边,就完了。”心下一阵乱意,不知头绪在何,最终一个念头力压群雄,冲到脑子里:“他是真要杀我!”可他认定唐瑞生要杀时,唐瑞生反而放了枪,惋惜的看着沈文昌:“你是真要走戴老板的路?”
沈文昌放下手,血糊了半脸,幽幽的盯着唐瑞生讲:“唐将军,天下人都讲我做了东厂走狗,我不如坐实了!省得白白辜负外界的骂名!”他要演一出置死地而后生的戏,于是反而装作坦然,反而装作心如死灰:“当年念书,念踏破贺兰山缺……念烽火扬州路……”他摸索着坐下来,愤懑的,颤抖的讲到:“他筱家是个什么东西!做日本军需生意,囤粮囤药不放,还要煽动学生工人来罢工?好啊!做婊子立牌坊,我沈文昌比不上这等功夫……是做了真婊子,要被世人唾骂……”他反手擦血,喃呢起来:“我到南京是来避难的,筱家老头子并洪秀琤围了我家,要把我千刀万剐。我是身家性命都带到南京来,住笼子巷7号。你去吧,不要为难白家了……”
沈文昌讲完不再开口,邓月明也停了戏,坐在亭子里吃茶。远处的宴会正热,钢琴梵婀玲又演起来,演《莉莉玛莲》。音乐一跳一跳传过来,唐瑞生疲惫的支起脑门,招手让女侍过来:“叫他们换掉,听着像要打仗。”女侍匆匆跑过去,那边停了音乐,又换一种演起来,随后有人起了哄,大声叫着:“亭子的美人!”大概要叫邓月明过去。邓月明侧头看一看,又顾自己吃茶吃果子,是全然不要再理会的模样
“我和戴老板是老相识,早些年能见他,一起还在西山饭店拉幕布看电影。后来是越发见不到了……深居简出,怕有一天死在路边。我想他这样过生活有什么意思。”唐瑞生依旧用疲惫的调子讲着。沈文昌却想,今天是逃过了一死。
“湘泽老弟,你有没有想过,现在这种时局,一旦再改个局面,蒋委员长不在了,我这位老相识该怎么办……”特务头子戴老板,一旦是要改朝换代,他这样的人也不知道能不能留下来。唐瑞生是借戴老板比沈文昌,是讲汪政府不在了,日本人不在了,沈文昌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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