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什么好哭的。”沈文昌摸着他的发,把鬓角撩到他耳后去,“嗓子哑成这样,以后还想不想唱戏了?不哭了好不好?”
“我也不想哭,它自己就流了下来。”他摇着头,“突然觉得难受,觉得什么都迟了,什么都晚了……”
“青年人胡说八道!”沈文昌笑骂,“你才几岁?就觉得什么都迟,什么都晚?那我这个要四十的人,是不是明朝就要进棺材了?”
“小时候来家里的和尚说我今世能活到二十岁,现在我已经十九岁了。”邓月明吸吸鼻子,抬起头,望着沈文昌,“另可你对我不好。”
“我是无神论者,不信这些。想对你好的时候,还是要对你好。”他嗤笑邓月明太迷信。邓月明被他一笑,竟也笑出来,笑中带苦,不如不笑。
“我昨天晚上也哭吗?”邓月明问他。
“做乱梦哭的,记不记得?”
“不记得……”
“辛好你讲给我听了。你说你梦到了小时候进土匪,跟着一只狐狸跑出了城。”
“哦……小时候的事情……”——邓国政的记忆。
“你有的时候讲起话,像是讲古,很能吓人一跳。”沈文昌笑着抱怨一句。
“大概我们那里比较信……”邓月明看着沈文昌,像是来了讲鬼话的兴致:“有这样一个说法,说是的确有狐精的。一个人要是把他的寿命许给了狐精,狐精就会来拿。比方说了许了下辈子的十年给狐精,那下辈子这个的十年里,狐精能占这个人的肉身,来做十年的人。”
“人好好的活着,给狐精寿命做什么?“沈文昌这方面向来很有质疑的精神,”要是那人命不好,狐精岂不是要亏死了?”
“有人要财,有人要运,”他想起筱为,“或是有人走投无路,就要来问鬼神。鬼神不来,狐精来了。狐精也不是非帮不可……其实也算是一种赌,赌那人给的寿命,自己用不用得着,用不用的好。”
“狐精神通广大哦?”沈文昌笑着摇头,“连给出的寿命自己用不用得到都不知道?不至于连许长义都不如吧。”
“我不知道……可是天底下的事情,哪有十乘十定死的?兴许算好了,临到了自己头上,卦就变了。”邓月明想了想,“何况要拿命来换的事情,哪有那么好做的,所以得多要几年的命,也算是能办事的时间长一点。宁多无缺,多了算赚的。”
沈文昌大笑起来:“你倒是很站在狐狸一头!连怎么‘多了算赚’也想好了?你怎么不去写志怪小说?你要是写,我一定天天买报纸来追着看!”
邓月明摇头,羞笑着:“我不写。再写一遍,不如来要我的命,太痛苦了。”
“太痛苦了,”他想,“总共我才十年的命,要等他九年。”
第32章
邓月明上午出院,下午就回了百花苑。庆哥见到他吓一跳:“两天光景瘦成这样?!”
“突然又烧起来,把肉都烧掉了。“他笑道:“住两个晚上的医院。”
“哦?病这么厉害?”他伸手捏了捏邓月明的脸,邓月明由着他,“像是骨头上光一层皮,捏着硌手。”
“我也不晓得厉不厉害,一觉醒来就到医院里了。”
“姓沈的送你去的?”
“嗳……“邓月明一顿:“顺手送的。”
庆哥喝温茶,叠着腿,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们这里的后台统一做了西式装潢,安大镜子与灯泡,能把人脸上的瑕疵照个透——他眉心一条竖的纹,干涩而尖利。
“我其实一点也不关心他是特地送你去,还是顺手送你去的。”庆哥突然说。
邓月明低着头,做一点无关紧要的杂事,什么都不好说,说什么都是错的。幸好庆哥很快上台去了,余老板笑劝邓月明:“不要往心里去嘛,庆哥儿这个脾气你也知道,不过待你是真不坏的。”
“我知道,我怎么会气他。”邓月明望着台上。和余老板话不能讲太多,一讲得多,都要往他教养的功劳上绕。邓月明陪着听,没多久就躲掉了。他现在嗓子还没好,不上台唱,就在后台窸窸窣窣的做事,偶尔有人过来讲两句:“一场秋雨一场凉,现在病的人不少哦。”
“嗯呐。”
“生病在吃药呐?莫要吃茶呐!发的发的!”
“嗯呢。”
“侬等过医院啦?蛮贵的哦?”
“嗯呢。”
他嗓子好了以后,白天里和别人一起练唱功。声音像墨斗绷出的一条线,长而直,伶仃的窜到空气里。突然间岔了气,猛的咳嗽起来,线立刻就断掉了,铅一样一节节砸在地上。周围静了音,私语着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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