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多少多少的光阴,多少多少的风雨,把多少多少的青梅熬作了冬梅,终是将这一字儿变成了两样东西——一样化碎在仲夏迷梦的温酒里,一样凝落在冬末临雪的寒枝上,当中各自历过千般季节,也各自历过千般苦乐,十年间,静默而沉邃地,隔了那万里幽泉依依相望。
命运如此果断,不容反抗,到手的,握住时总归短暂,一朝失去了,却是孤深的永恒。那些从前一身只管愉悦的,少顾哀苦的,命理中所有青翠的叶子从不曾颓败过,满心的欢喜亦从不思回转过,总觉仿佛一生都将如此渡过,口中所说的将来就一定会来,想留在身边的人,就一定能够留得下似的。
可人啊,到底是笨,到底是未曾想过——
天道又何曾管过人喜不喜欢,开不开心呢。
李庚年在屋顶上抖落一肩的雪,极目处北望的雪原上,一队游商的人马迎着凛冽朔风徐徐行来。
打头一人身上那顶好的白裘沾染了雪色,同周遭混得更分不清楚,终至渐渐低眉行到这方檐下,俄而抬头见了李庚年,素淡脸上才又有了惯然的笑:“李监军,当初说建宅子是你,说修地龙是你,结果这大风雪还在屋顶上坐着的也是你,真是白瞎了沈某孝敬的银子了。”
李庚年闻言笑起来,拿手背一把蹭过鼻尖儿,起得身来轻跃下屋檐去,一时他身上暗红的监军补褂好似翻飞而下的赤血梅花,眨眼间,已落在这天地间最好的一树雪枝上。
他仰头看进沈游方眼里,未说话,眼底却忽而压了丝薄薄的红。沈游方也就这么停停搂着他,片刻问来:“你这脑子里,又在想什么?”
李庚年抬手拂落他眉间一丝白絮,把脸板起来道:“自然是想你沈老板这回又赚了多少银子,还不快快奉来孝敬本监军!”
“你就只想银子了?”沈游方环在他腰间的手稍稍收紧一些,笑意更深起来。
李庚年望着他点头道:“嗯,自然只想了银子。”
“好,”沈游方垂眸将他带进怀里深深抱住,忍笑间一下下轻抚他后背道:“好,就给你,都给你。”
正午里那澄黄耀眼的日轮,此时像是被人拿去打散调色又随意一把抹回去似的,已经化作一层层晕染云霞的橘,叫北地的大风徐徐一吹,晃眼间直若火烧天际。
小别后初初的亲昵过去,李庚年立在原地并不走,沈游方顺他目光望了眼天,了然道:“还想看会儿?”
李庚年目不斜视道:“要是你想看,我就陪你看看无妨。”
沈游方失笑:“好,我想看,那劳驾李监军陪我再看会儿罢。”
李庚年转头看他,眸色动了动,下刻摊出右手心儿道:“好啊,那你不谢谢我?”
沈游方见此,惯然含笑摸出片金叶子放在他手上:“草民谢过李监军。”
李庚年反手就把金叶子妥妥揣进怀里,“好说,好说。”然后抬手往屋顶一扬:“沈老板先请。”
沈游方一时憋笑憋得轻功都提不起劲,倒是先叫人取了个抄手的暖炉来,待同李庚年一道在屋顶上踢开雪渣敛袍坐下了,便一边把李庚年两只冻得通红的爪子塞进去一边道:“从前倒没想过,你这爱蹲房梁的德性是不能改了,干脆在这儿修个亭子好了。”
李庚年一愣:“……啊?”
“我说在这屋顶上修个亭子。”沈游方抬手摸了一把他脑袋,又将他大氅的帽子替他笼上,揉了揉他冰凉的耳朵,“好歹往后风大的时候能盖上棉帘挡挡,夏天也好有个放酒的地方。”
李庚年听了,久久无言看着他,倏地吸着鼻子扭过头去,双眼直瞪瞪地看向落日道:“随你便,你实在想修就修吧,我不拦着。”
沈游方看着他这般,止不住又要开始笑,连连点头道:“是,是我想修,我实在想修,谢李监军允准。”
李庚年眼角里瞥他一眼,下巴微微抬起来,嘴角上终于浮起个隐约的笑:“得了,免礼罢,就你话多。”
于是沈游方就真住了嘴,只淡然端坐在他身边,与他一齐看那不知何谓的落日,而此时日暮色泽转微,天地间风雪稍稍渐渐止了,过了会儿,周遭化起了雪来,终是叫沈游方这一介习武之人都觉脊背爬上了寒意,可他转眼看向李庚年,却依旧盘着腿好自坐着,一张六年后看来依旧是平白的脸上,无悲无喜,在天光下有丝说不出的静谧,下一刻,他只觉手中握来一只方被暖炉烘至温暖的、指头上依旧布满了茧子的手。
李庚年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再将手指收紧一些,再紧一些。
片刻后,沈游方听见他轻轻说了一句话:
“这很好了。”
沈游方将空出的另一手也叠在他手背上,轻轻替他捂了会儿,问他:“雪原到底好在哪儿啊,李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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