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客秋却推辞了,向他举举手里的药包:“我得回去煎药。”
他口气很平常,并非是故意要显示什麽。宁怀璟觉得心头被用力捏了一下,嘴里漫开几许酸意:“家里不是还有丫鬟麽?”
“反正我也闲著。”徐客秋道。现在的他神色很平静很安宁,再也不是那只时时亮著一双利爪的小野猫。
宁怀璟有种冲动,想伸手去狠狠揉他的发捏他的脸,听他骂自己一声“笨蛋”。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药包,只听徐客秋惊呼道:“你干什麽?”
宁怀璟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麽,在看到徐客秋眼中一闪而逝的凌厉目光的一刹那,一直盘旋在胸口的焦躁不安居然消散不见了:“我送你回去。”
徐客秋愣了,宁怀璟黄鼠狼捉小鸡一般拖著他的袖子拉他往前走:“别见了我就像见了鬼,你说的,我们还是兄弟。”
那天的夕阳无限美好,流云舒卷,霞光漫天。寂寥清冷的小巷子里满是宁怀璟叽里呱啦的说话声,笑声清朗,如沐春风。
往後的“巧遇”便成了刻意,宁怀璟瞪大眼睛说:“呀,我刚好路过……啊,你也在这儿……哈,我们又遇上了……”
徐客秋不做声,拿眼角瞥著他。他摸著头赖皮地笑,反复一再地强调:“我真的是要回去,从这儿路过,给我嫂子带点东西。”
後来,他干脆就不说了,看见徐客秋从药堂里出来就冲他招招手,迎上去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然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著话,沿著曲折蜿蜒的小巷慢慢走。
天气越见寒冷,路边有人现炒著热腾腾的栗子,甜甜的味道一丝丝地在刮脸的风里飘,钻进鼻子里就化为些许暖意。宁怀璟总是掏出铜板买一小袋趁热塞进徐客秋手里:“这是我给弟妹的。”
徐客秋不解,宁怀璟握握他冰凉的手又松开,歪过头,看著他被炉火映红的脸贼贼地笑。
徐客秋归家的路程很短,能说的话却很多,每每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说著,及至临别时还有满满一肚子的话语想要倾诉,意犹未尽,恨不得脚下的路能一直延伸到天边去。徐客秋欲言又止的神情下,宁怀璟率先状似洒脱地拱手告辞,慢慢走出几步,再一个转身,恰能瞧见他的背影正缓缓消失在街角边。
如今的徐客秋已经不再穿红,墨蓝、石青、绛紫……一身又一身深邃沈重得能将棱角细细磨平的颜色。罩在瘦削的身上,总让人觉出些许不堪重负的滋味。
黄家小姐自幼体弱,延请众家名医悉心调养亦束手无策。有云游道人观过小姐面相後有云,小姐命格奇特,这一世怕是都要与药草结缘,且命中带克,久居家中恐非幸事。若是双十年华能嫁做人妇,於夫家如何尚不可知,於娘家却必能锦上添花,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便是黄家急著嫁女的因由,一方有所图,一方亦有所欲,所谓天作之合的亲事不过是嘴皮上讨些吉祥话罢了。至於小姐将来在夫家的遭遇或是小两口今後的相处就没人来顾了。
说起这些,徐客秋的表情也没什麽变化,静静地,漠然地,像是事不关己又像是认命了。宁怀璟想如从前般伸手去揉他的头,垂在身侧的手几番握紧又松开,心底里溢出一声长得不能再长的叹息。
小姐的身体真的不好,尤其是这样天气转寒的天气,半夜总是不停地咳,咳得睡不著,勉强睡著了又咳醒,没日没夜的。药要随三餐跟著饭一起进,补汤补药是四季不断的,更要时时有人在身边照顾著。黄家待她似乎也并不如何,只当是个会拖累全家的累赘。长年卧病在床,小姐敏感而多愁,常常看著药碗就摇头叹气,咳嗽时更是恨得泪水涟涟,逾是悲伤便病得逾重,病得逾重便逾是悲伤,总是想著不吃药了,一了百了罢了。
徐客秋白天上翰林院办差,晚间要温习功课又要常常起身去探视她,是否喝了药,是否又著了凉,坐著闻言软语地开解她、劝慰她。待到各种琐碎地事务忙完,再翻两页书,天就已经大亮了。人都道,娶妻是娶个能照顾自己的人,到了徐客秋这里,反变成了多一个要照顾的人。抓药的事也是如此,见回家途中路过药堂,他便又把抓药的事也揽了过来。
“这麽辛苦干什麽?家里不是还有侍从丫鬟麽?”宁怀璟也曾质疑过。
徐客秋远远望著前方,两眼弯弯:“因为她是我的妻啊……”
纵使不爱,纵使不愿,纵使这场婚姻只是家族交易下的产物,既然已经三拜天地将她迎娶进门,照顾她就是他需背负一世的责任。所谓在一起,远远不是两个人牵牵手这般简单。所谓长大,也远远不是拔高个头这般容易。这个世间有太多责任需要背负,有太多规则需要遵守,有太多事情需要顾虑,在诸多条条框框里挣扎著学习生存、学会生存、好好地生存,直到能正真背负所有责任遵守所有规则顾虑所有事情的那天,人便已经彻底妥协了、长大了、苍老了。亦或说,这便是成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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