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细细数著他一路为官的经历,何年何月何日调往何方,调任原因又是为何,记得比严凤楼自己还记得清晰。
严凤楼抿紧嘴听。顾明举再叹一口气,慢慢走到他身後:“严凤楼,你知道怎麽做官吗?就这麽一个小小的南安县,我且问你,你知道有几家富户?这些人家又是如何发家?家中几人做官,做的又是什麽官?哪家需要结交,哪家又轻易不能开罪?你顶头那位张知府生平有什麽嗜好?同僚们又是怎样的家世?现今天下最红的戏班是哪家?最美的花魁又是哪个?买字画要找哪家掌柜,古董珍玩又应找谁拿货?”
他越说严凤楼越沈默,一口气问完,顾明举抬手搭上他的肩,口气忽而低沈了下去:“所以我才不想让你当官,真怕哪天一觉醒来,就听说你不明不白死了。”
严凤楼哑声说:“你我毫无瓜葛,我的事再株连也株连不到你,你怕什麽?”
顾明举掰过他的肩头,半低下身去看他躲避的眼:“我怕就怕你我毫无瓜葛。”
乌云还沈沈地在书斋上罩著,屋子里的光线一点一点暗了下去。严凤楼别开脸,起身要去点桌上的灯,人还未站起,又被顾明举重重按住:“凤卿……”
他唤他,语气里有说不出的急躁和压抑。
被按坐在椅上的严凤楼慢慢仰起头,目光一寸一寸对上他晶亮如星辰的眼:“你方才提起和你我同年中举的那些,比起活著的,我比不上。但是比起死了的,我幸运得多,不是吗?”
顾明举眼中的光芒忽然熄灭了:“凤卿……”
严凤楼不再看他,站起身来,“擦──”地一声轻响,点亮了屋里的灯:“顾明举,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不过,父母官,父母官,子民既奉我为父母,我总该有些父母的样子,不是吗?”
你我不同,早在还未中举之前,就已各自踏上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
为何为官?
我说,为泽被一方苍生。
你答,为坐拥天下权势。
“呵,这麽些年,你脾气没变,连傻气也依旧不变。”长身而立的男人有一道笔直如长枪的背影,顾明举望著他的背影笑,直起身,绕过书桌回到同严凤楼面对面的位置,“所以我说,你这人,是怎麽教也教不会了。公堂之上也难怪会被人欺压成那样。”
隔著一张书桌相对而立,顾明举看到烛灯微弱的光线在严凤楼白净的脸上晕染出一层昏黄的暖色:“来时我在门口听人说了。案子的苦主不愿再告了,再告也不会有个什麽好结果。你判孙家有罪又能怎样?案子报上去,上头还能驳回来。与其如此,还不如拿了人家的银子好好安葬女儿,兴许余下的银两还能让他把日子过得好些。”
严凤楼点点头:“我知道。”
顾明举眨眨眼,仔细打量他:“你知道?”
严凤楼望著窗外说:“银子是我退给孙家的。”
那天是这麽跟孙家小厮说的:“你家大爷是个爽快人,那本县也把话说明白。这案子究竟哪家亏欠哪家,我们各自心中有数。你家大爷既得出这些银两予本县,那为人家女儿办一场风光的丧事,再让苦主好好养老送终,想来也应当不会心疼。”
原来你也早已知道结果,却还……顾明举频频摇头:“严凤楼,你这个人啊……”
严凤楼平静地看著他:“我能做的,只有这麽多。这是最后一步。”
最后一步……实则,大路千条,唯有这一条活路。
离开的时候,顾明举把手里的鸟笼随手挂在了书架上:“对了,这是送你的。”
鸟儿在笼中叫:“官运亨通,官运亨通!”
明明走出了书斋,他却又忽然回头:“凤卿,看你升堂的时候,我身边有人夸你,说你是个好官。”
严大人是个好官,可惜,现下的世道容不得好官。那位适合说书的大婶在离去时这样说道。
後面半句顾明举没有说。看到严凤楼脸上一刹那涌现的惊讶神色,难得起了个大早的顾明举突然间觉得神清气爽。
第四章
往後,顾明举俨然成了严凤楼府上的常客。传说中好面子顾排场的侍郎大人来时,偶尔侍从都不带,他自己一个人拖著长长的袖子,潇潇洒洒地探头拐进严凤楼的书斋里。
严凤楼冷著脸道:“可是驿馆招待不周,故而大人才频频前来?”
顾明举喂著笼中的八哥,撇起嘴角自嘲:“我在那边闹得天塌下来你也不会来看我,与其劳累你两头奔波,还不如我自己厚著脸皮来招你讨厌。”
他说完回过头来大大咧咧地对著严凤楼看,严凤楼却语塞了,抿著唇把头匆匆低下。
顾明举的话是听不得的,无依无靠的贫家子弟能一路擢升到如今的显赫地位,泰半靠了这条三寸不烂的舌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正著说反著说,说著说著他就能说到人的心坎里,然後不知不觉就把人的心说了去,可怕得好似神话里摘食人心的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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