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是午后一节普通的语文课,学生们昏昏欲睡,窗外连丝风都没有,树叶子一动不动好似已经凝固。老俞想上新课,照例用他缓慢的语速先读一遍课文……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
人家对老俞的语文课是厌倦到了,麻木,底下打瞌睡的打瞌睡,做其它课作业的就装出个奋笔疾书做笔记的样子。秦央只是觉得老俞的语气比平时更低沉了些,其它也没太在意,专心致志地做着数学练习卷。
待到众人觉得不对劲,纷纷抬头观望时,老俞已泣不成声:「……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五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
所有人都有些无措地看着这个平时总是絮絮叨叨,神色说不上俊朗反而有些怯懦的男人,他早已泪流满面,捧着书本的双手近乎颤抖。
瘦瘦高高的老俞就这样把自己的情感暴露在所有学生面前。及至再念不下去。室内鸦雀无声,只有老俞低低的哽咽声清晰入耳。
秦央看着这个双目通红的男人,手中的笔不由掉落。
「对不起……」老俞试图道歉,声音早已含糊。
课再也无法进行下去,平日对老俞的怨怼、不满甚至是鄙弃一下子都无法记忆起来,所有人都在心底小声问着:「老俞怎么了?」却没有人敢把疑问提出来。
这或许也是一种震撼,长久以后,秦央始终无法忘怀那个下午,阳光慵懒,老俞竭力压抑却制止不住泪水的滑落,以及,那一句低缓而悲凉的「意映卿卿如晤」。
「他们说,老俞其实是有老婆的,两三年前过世了,那时候他们才刚结婚不久。老俞很爱他老婆,一直没有办法接受。到现在,每年他老婆生日的时候,他都会买一个蛋糕回家……老俞这个人,其实蛮重感情的。」
一同上学的路上,秦央一反常态地多话,滔滔不绝地说着关于老俞的种种。
沈晋起初有些兴致,到后来就变得有一搭没一搭:「那是他老婆死得早,如果是结婚二三十年后再死,老俞大概高兴都来不及。」
察觉到秦央的讶异,沈晋低笑一声,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就像我那对爹妈,早几年起早贪黑的,也算是一起共过患难的,现在呢?五十年才算金婚,他们才几年?人家至少面子上还能做个样子,他们是一年都不见一次面了。」
放在腿上的书本一页一页无聊地翻过,身边坐的是秦央,能看到他搁在膝上的手指,白皙而纤长,食指的关节稍稍有些肿起,那是长年提笔写字留下的:「不是说,爱情这种东西保质朋最多七年吗?总有一天要过期的。」
话题变得沉重,秦央徒劳地张了张嘴,半晌才道:「沈晋,你太偏激,而且悲观。」
「是吗?」沈晋却笑可,身体猛地往秦央这边压来,「但我相信兄弟是永远不变的。」
秦央原本就坐在车窗边,被他这么一逼,整个人就被困在车窗和沈晋之间,忙伸手去推他:「最近闹SARS呢,你离远点。」
「怕什么。」沈晋看了看四周戴着口罩的人,说得豪气干云,「要是一不小心传染上了,我们到了病房也能做个伴。」
「原来做你兄弟就这点好处?」秦央不由摇头,「沈晋,我觉得我还是不认识你比较好。」
「秦央,你刚知道?晚了。」沈晋一脸得意,身体压得更近,「来,我们现在就来实践实践这种疾病的传播过程之一。」
那时候,晨光微明,车辆在道路上疾驶,一路绿柳繁花快速地倒退后掠。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微微地一低头,秦央尚不及思考,眼瞳倏然扩大。
双唇相贴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嘴唇上的温热却一下子扩散到了全身。两人俱是一惊,脑海中一片空白。
沈晋忙往后挑开,脸上热得仿佛能烧起来,呼吸凝滞,好似要溺毙。
刚刚还说说笑笑的两个人,一下子都成了闷葫芦。一个早就扭头看着窗外,固执地想要一辈子用后脑勺来面对旁人,脖子快要永远扭成那个角度,另一个手足无措,眼睛好像要把腿上的课本看穿。
好一会儿,耐不住这尴尬的气氛,沈晋艰难地开口:「你、你、你……你怎么不躲?」
那边仍然不回头:「谁知道你会真的……真的……」
却说不出口,亲下下?吻下来?那个什么下来?好像都不对。文科成绩很好的秦央第一次词穷。
车窗边多出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嗯……还是刚出笼的。
***
SARS彻底成为一段回忆时,当年围在大厅的黑板边通身青涩的高一新生升上了高三。补课成了正常课时中的一部分,学校组织补,家长强烈要求补,也有学生自觉自愿地补。几位老师一起在学校附近的小区里租了一套房子,三房一厅,关起门来就是语数外三个内容不同,气氛却一样紧张的课堂。学生们轮流在三个房间内进出,个个步履虚浮,憔悴如游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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