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未曾上锁,他重重绊倒在门槛边。双膝刺痛,挣扎起身时但见满目翠绿。木制花架上重重叠叠摆满秋伯栽种的盆栽,罗汉松、三角梅、小叶榕……或枝桠峥嵘或树干扭曲。院子一角,紫藤花架下的棋盘上还摆着未尽的棋局。那头枝繁叶茂的大树下,浅口的白色碟子里放着猫儿爱吃的鱼干。
温雅臣小心翼翼推开房门。小院里从来不会有客人,于是叶青羽索性将宽敞的客厅改作书房。雕花格窗下,笔墨纸砚铺陈排列,雪白的宣纸上抄着半部工整的经文。他坐在叶青羽惯常做的那张椅上,颤着手捡起桌上的纸张一页页翻看,几乎都是佛经。他曾笑,念经拜佛这种无聊事是上了岁数的老妇人才爱干的。叶青羽一本正经地答,抄经可以平心静气。温雅臣记得,除开刚认识的那阵子,后来叶青羽就不怎么抄经了。某日闲极无聊时偶尔提起:“你桌上的《华严经》呢?”
彼时亲热甜蜜,光天化日下也要在书房中搂抱依偎。耳鬓厮磨间,叶青羽被他喷洒在耳后的暧昧气息撩得满脸通红,咬着唇踌躇良久才吞吞吐吐地答:“用不着了。”眸光如水,欲拒还迎般怯怯瞟来,几分羞涩畏怯几分真心实意,不自觉看得心如猫抓,神思激荡,俯身凑过去含出了他柔软的舌尖吻过一遍又一遍,恨不得就此吃拆入腹,将他浑身上下尽数占为己有。
原来,自打他放开他的手后,他又开始抄经了……叶青羽,默默无闻活了那么久,悲伤时还是如此悄无声息。
仿佛被抽空了全身力气,连一张薄如蝉翼的纸都如有千钧之重。温雅臣靠坐在椅背上,无力抬头看屋里的光景。多宝格空空荡荡,叶青羽不爱那些。他曾送他诸多玩物珍宝,金石字画也好,真本古籍也罢,还有琳琅满目色彩艳丽的异族器物,他一一含笑接过,转身让秋伯妥善保藏,却从不真正把玩赏鉴。他曾取笑他,清心寡欲得像个和尚。四大皆空的出家人还偶有被滚滚红尘迷住眼的时候,叶青羽却自始至终是最守清规戒律的那个。他听了,一如既往半低了头浅浅微笑,忽而收了唇角,微微摇头,目光灼灼反将他看得背脊发毛:“谁说不曾破戒?温少便是在下的劫。”
心中蓦然一滞,连呼吸都缓了一刻。他坦荡直率的赤诚目光下,温雅臣呐呐失了言语。半生放浪,山盟海誓不知许过多少,海枯石烂说得连自己都觉可笑。天下人都道他是天生情种,蜜语甜言信手拈来。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被旁人的情话惊得哑口无言,更料想不到,这般情深意重的话语竟出自叶青羽之口。
墙角花架上,硕大的白瓷净瓶犹在,满满一捧枯枝,枝头桃花凋尽。温雅臣起身走到架前,探头往瓶里看,明净清澈的水面影影绰绰倒映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瓶身干净光洁,显然有人精心擦拭,更有人时常更换清水奉养着这一堆无用的桃枝。叶青羽,送他花的时候不见他笑得多欢愉,却总在花落之后让他发现他的留恋与不舍。唐无惑和二姐都说对了,枯枝要单单一枝插在瓶里才好看。太多了便太触目惊心,触目惊心得叫人真的……落下泪来。
温雅臣怔怔摸着泪水四溢的脸,耳畔仿佛又能听得临江王沙哑暗沉的哭声。至今未娶的临江王,府内连侧妃都未曾有过。曾是京中多少豪阀世家眼中第一等的乘龙快婿?大殿之上,素来以温文可亲闻名的王爷连连叩首,哭得连当今圣上都搀扶不起,直将额头磕得一片红肿亦止不住悲声。众臣面前,他直呈叶青羽身世,婢女之子,醉酒失态后的意乱情迷。
文武百官竞相出列好言相劝,温雅臣发现只有自己和唐无惑站在原地面无表情旁观。戏文里说,公子痛失所爱后,将所有面容肖似的女子集于后院。醉酒失态,是否也有三分是因为那同样柔婉细致的眉目?面对与心中所爱如出一辙的眼瞳,斯文风雅的王爷又何其冷情,淡淡以一句“婢女难产而死,臣乍闻此讯惊慌失措,惶恐之际一时糊涂,错将此等大事隐瞒”将所有过往简述。
临江王说,私自生子是他的错,他愧对先祖愧对陛下愧对百姓,那般连篇累牍那般悔不当初那般痛心疾首,说了那么多,只轻轻一句“私生之子”提及了叶青羽。“贱婢大胆无知,暗自隐瞒孕情,待臣觉察却为时已晚,乃至铸成大错。臣轻忽疏漏管教不严,以至惊动天下,为万民所指,更令吾宗室蒙羞,臣……臣无颜再见世人!”说得那般恳切诚挚,独独不提这二十余载的不闻不问。口口声声说着枉为人臣枉为人子,却绝口不提“枉为人父”四字。温雅臣木着脸看周遭那一张张或心酸落泪或掩面而涕的脸,嘴角一勾,险险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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