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炎棠不想承认自己有多疲惫,可他竟然缩在狂风中的越野车里睡了一觉,醒来时,头痛欲裂,晚霞撞进眼眶。浓淡不一的橙、红、紫,抹在大风停止后过分透亮的天边,也映在似乎冻得定了型的雪地上,隽永辽阔得好像另一个世界。他记得吴酩也画过这样的画儿,翻开微博看,却加载不出来。
又在琢磨那人,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做梦都梦的是那个人——梦里自己问:“吴酩,你这样痛苦,是真的想要同‘我’交往吗?而不是你心里那个‘祝炎棠’?”
吴酩的围裙上沾了金色的油漆,是在庙里干活的模样,怔了半天,硬是没说出话,他的神情是极度受伤的,把嘴唇咬得像要滴血一样红,他才开口:“那你呢,你是真想和谢明夷这个人谈恋爱,而不是你心里头那个,特别温柔的大恩人,特别能干的大公子,特别稳重的大靠山?”
然后呢?然后似乎就没了,只记得梦里的黑,那是寺庙中涌着狂风的夜。祝炎棠忽然觉得讽刺,睡了将近一天,做的梦却一分钟就可以说完,而且和谢明夷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浪费时间说谢明夷的事?他现在完全不想跟那人扯上什么瓜葛,只是觉得尴尬,能相安无事继续做上下级就是最好。
大概十天前的那个夜晚,他被许多回忆冲荡着,终于说出那几个字,得到的拒绝是早就预料到的,听在耳边,反而像是完成任务,或是对了几句台词,可是接下来听到的却让他大跌眼镜。谢明夷还是那副老样子,跟杯温开水似的淡淡笑着,说什么“如果哪天我弯掉的话,对象一定是小棠。”
祝炎棠当时都惊呆了,这种藕断丝连,这种把你拍死在地上再拉你起来喂点糖浆,让你不至于死了的做派,实在太符合谢明夷的风格,可他从未像当时那样感到百般厌烦。但在那一刹那,祝炎棠也确实感觉到了解脱,那些欲望和不甘消失了,他坐在保姆车里,看着车窗外的谢明夷,内心无比平和——八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残雪的寒冷冬夜,人也是那个人,你不能说这一切物是人非,可祝炎棠却知道,自己以前爱的,以前不得的,是另一个人。
暂且可以把他称之为幻影。
就像吴酩所说,“虚无缥缈的回忆把他美化成神仙。”
后来,听着开车的Brit不厌其烦地叮嘱自己不能再乱跑,祝炎棠简直要大笑,他当然不准备接受谢明夷的温情施舍,同行去什么坝上,他只想快点换一个大陆驾照,自己去看看平原区的草原到底是什么样子。就好比是场酒醒,回望宿醉的酒杯,只会觉得自己是个傻子,而并不会为酒醒本身而失望。
但他现在却躁动不安,不是因为“谢明夷”这三个已经不算咒语的字,而是因为梦中吴酩说出它们时,眼中蓄着的水光。早晨和自己讲电话时,他的眼睛也是这样吗?泛着红,睫毛轻颤,干净得像玻璃一样,却要落泪。
祝炎棠深吸口气,猛然想起还没出道时,自己练习基本功的闲暇,经常会看老一辈演员的访谈,想找找感觉。有一段印象深刻,黄秋生憔悴苍老,神色却淡然,在电视上说:“我曾经被肤浅、简单、原始这些东西牵着走过,就是那种一般底层会有的本能。看到人家有钱,我就想抢;看到好吃的,我就想吃;看到女孩子,我就想要。”
按理说这话也没什么激励作用,当时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喜欢,几年过去还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甚至当作不会告诉任何人的箴言。祝炎棠归咎于自己的底层出身引发的共鸣。可是多巧,这也许就是老天安排的因缘,现在他想起来,也明白,这种共鸣并非全部源自于出身。
之前,谢明夷之于他,或许就是钱,是好吃的,是女孩子。
是那种“自己可以活得更体面”的幻想。
是那种“以为应该拥有”的东西。
得不到就意味着他无论如何用力工作,如何完美无缺,也永生永世跨不过那道生来就存在的坎,他的自卑被极度的自信包裹,紧压,要变质了,要扭曲了,所以越是得不到,就越会疯狂。放在剧本里,这一定是彻头彻尾悲剧的铺垫,可他又多么幸运,有人半路冲出来,接住他,也接住他的悲剧。那个人好到让祝炎棠都要怕了,遇见的时候,根本就没准备把他往那方面想,了解之后,祝炎棠觉得他是外星人。可感情这种东西生长起来就是不管不顾,更不问你敢不敢,又答应不答应。
所以怎么办?我究竟可以吗?这一切都是正确的吗?我能给他什么?这些问题,祝炎棠前段日子加班时在想,首映式看到吴酩然后几乎要发挥失常时在想,昨夜开车时在想,今早看那寡淡日出,被风吹得脸生疼时也在想,他以为自己能给吴酩一个负责任的答复,他琢磨这么长时间就是不愿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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