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牢房里,从小窗里照进来的月光直直打在地上,恰好月上树梢,将牢房一分为二,中间隔出一条银缎天河似的分界线。
千梵微微一笑,“若只是想卖给杜大人一个人情呢?”
杜云跟着笑,目光如炬, 望着地上分明的界限, “那杜某就要问清楚, 杜云承的是谁的情?”
千梵抬眼, “怀远王。”
先皇的第十九个儿子,也是当朝皇帝的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意料之中,杜云被这三个字兜头砸了一下,立刻厉声道,“山月,你是想要造反吗!”
千梵垂眸看着他,摇了摇头,“十九爷从未想过谋反之事,杜大人多虑了。”
“多虑?”杜云勉强维持住神情,被突如其来得知的事震的脚下有些发虚,心底层层涟漪之下波涛汹涌,每一次海浪翻滚抛上岸的疑问让他忍不住不去怀疑——被皇上打压了十年的怀远王为什么会重新出现,朝廷中有多少人是他的势力,陛下可否知晓山月是怀远王的人,他们让他窥见一隅是何意?
杜云越想越心惊,尤其是眼前这个人正站在九五之尊的身旁,一旦图穷匕见,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话……
“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了——”杜云脸紧绷着,牙关咬紧,似乎已经做好了无论被怎么威逼利诱,都坚决不松口的决心。
千梵念了声佛号,一双眸子里装的是波澜不惊的天河,在漆黑的深夜里无风无浪,神秘,难以捉摸,他手垂在广袖中,看杜云片刻,忽然深沉的眸光中豁开一条缝,露出一点点笑意。
“杜大人无需紧张,贫僧并不是来说服你卖主求荣,你我皆只有一个目的——让百姓安居乐业,疆国太平。不论你是否相信,十九爷是不会做出谋君窃国的事。”
千梵双手合十在胸前,昏暗中依旧眉目如画,“张定城结党营私,贿赂公行,此事牵连众多,案情复杂,不是一时能受理清楚,就辛苦杜大人在天牢中多待几日了。”
杜云抿着嘴唇,见他有离去的意思,眉头紧皱,不情不愿的忙唤住他,补上一句话,“我少算了一个,只有那个人才能先将张定城杀人的罪名定下。”
千梵微微一笑,“那个人很快就会说话了。”
杜云愣了愣,很不是滋味的想,哦呵,真聪明啊,“哦,那行吧。”
千梵冲杜云颔首,转身与等候在过道尽头的黄章消失在了天牢里。
牢房里又恢复了平静,一阵风不知从哪里吹来,湿湿冷冷的,杜云抬手一抹,发现额头满是冷汗。
他汗涔涔扶墙站着,想起斩首祝小侯爷、翻幽州赵王案、戴罪立功查高宸枫,这每一桩案子里面,千梵都潜移默化承担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如若没有他在皇帝跟前言语相劝,兴许自己早已经死的干脆了。
但这个人背后的怀远王可是曾被先皇授以册宝,险些就正位东宫的人啊,任谁都不可能在持玺监国之夕横遭突变、错失帝位后还能宠辱不惊吧。
直到天边渐渐浮出鱼肚白,杜云呼出一口气,心道,“管他娘的,等这回再出去,我就老老实实当我的官,以后和帝都的人老死不相往来。”他顿了一下,想到府上那只脑袋不好使只会看脸的兔子,头疼的歪进墙旮旯里发愁去了。
帝都四通八达的街上静悄悄的,整座城还未醒来,千梵垂在裟衣里的手静静拨动圆润殷红的佛珠,走在身侧的前大理寺卿已经老了,腰开始弯了,但肩背却挺得异常笔直,就像这人固守着心里的一点信念,多年铿锵不变,清白刚毅。
“多谢。”
黄章撩起眼皮,眼角横生出沧桑的皱纹,一条一条浸过岁月的磨砺,“这倒不必,老夫有一句话想问,不知当讲不当。”
千梵脚步停下,任由黄章探究的看着他。
“山月,佛会变吗?”
千梵一怔,层次分明的瞳孔里刹那间飘了雪似的,纷纷扬扬遮住了眼底的细微的情绪,袖中的手指贴在佛珠上,无意间摸到了珠身上篆刻的‘我佛慈悲’。
他垂着眼,看见一只小鸟扑棱翅膀从树上落了下来,认真啄着地上散落的五谷粒,这东西大概有点挑食,只啄雪白的稻米吃,天光在它黄绒绒的翅膀上渡上一层薄光,像极了佛光普照万物的景象。
佛是万象,万象皆有专情,连一只鸟都有偏爱,为何他不能有呢?当年他七岁入佛门,是与佛有缘,如今也不过是和这只鸟一样寻到了自己欢喜的‘稻米’,传道授禅怜悯慈悲于是山月禅师的责任使命,而千梵却只是个寻常人,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佛自在人心,从不因世间爱憎别离改变。”他浅色的瞳仁望着遥远的天际,“佛不会变,千梵向佛的心也不变,也许唯一会变的是离开青山古刹禅音渺渺入红尘浮世修心拜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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