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挠几下子他就被反压回枕头上,杨剪脸上一点困意也看不见了,蹙着眉,摸了一把他的额头,顺带摸了摸脸,李白知道自己已经退烧了,剩余的症状只有喉咙的肿痛,随后就瞧见那人起身下床,一边系着衬衫扣子,一边侧过脸来用眼角看他。
“起床吧,”杨剪说,“把药带上,我们下楼。”
病号服终于换掉了,阔腿牛仔裤容得下石膏,不过要把那裤筒捋顺,还得杨剪蹲在床边帮李白整理。那顿早晨吃得也相当丰盛,是李白先前惦记的油茶跟糍粑,却不是医院旁边的那家店。杨剪就近找了个铺子,味道甚至还要更好——未免太轻车熟路了,李白吃饱了,就着热水喝药,看着桌对面的杨剪用鸡蛋糍粑蘸着一叠柴火煳辣椒收底,总觉得这人对这片地界太过熟悉。
杨剪爱观察,应变能力也是没得说,跟他去什么陌生的地方都不用担心饿着,也不用担心迷路。可他在这里表现出的那种安适劲儿实在是太强烈了,车里开着导航,却经常不看,此刻连本地野过川辣湘辣的火爆辣味都吃得面不改色。
就像是来过很多次一样。
饭后又去了趟超市,李白要买刀,只买了一把,长刃尖头,适合切西瓜。他还特意买了个西瓜来显示这把大刀的合理性。杨剪却买了不少零碎,有口罩,纸笔,面包巧克力矿泉水,还有一条软中华,一个包含了手电筒老虎钳以及各尺寸改锥螺丝刀的工具箱。他把它们全都放在后座,压着李白的刀刃。
先前画的地图,记的路线,全都跟着那辆爆炸的车子一样流落荒山了,出城之后的路只能凭着李白的记忆走。花了那么长时间打听来打听去,并且差一步就到了,李白对自己的方向感还是比较有信心的,可是路会封吗?那红面具会不会已经被泥石流吓跑了,转移到政府提供的避难营地?总要去看看再说。他记得那是座孤峰,比较矮,夹在两道山脊之间,要走进去就必须得翻越一座。已知自己走的那座山体已经垮塌,路也没了,剩下的选择只有更偏远的那一边。
有电子地图参考,山脚找得很准,一路也没有看到前方封山的警告牌,李白悬空的心一点点放下去,然而这边的信号比他先前走的那边还要差,上到一半就只有2G网络了。杨剪找了块宽敞的路面停车,要李白把自己的背包从车座侧面拔出来,翻一翻,夹层里有个印着北京四中的信封。
信封里装着三张纸,是这片山地的卫星地图,彩色打印,放大倍数不同,最清晰的那张足够辨认山脉基本走向,还有一张背面印的是山路平面图,左右反过来,尺寸对得相当准确,搁在亮光下面就能透过纸张直观地看到山地间道路的排布。
每张纸的截屏日期显示都是八月二十六号晚八点十九分。
“我们在这儿。”比对着电子地图最后卡住的画面,杨剪勾出了一个圈。
“在哪儿打印的?”李白问。
“家,”杨剪把方向倒正,踩上油门,在山路内侧贴着边走,又有湿润冷气从半开的窗口钻进来了,吹得人非常舒服,“他们说你被埋在这片山里。”
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了,李白看地图,指方向,目的地也是他定的,这条路走过去,主导却仍然是杨剪。杨剪太放松了,简直不像是要去杀人,而是身处一趟长途旅行,有备而来,避开人世,也完全没有掩饰的意思。心里的猜测有很多,李白却保持了安静,只是乖乖在地图上做下一个个标示,看着剩下的路途逐渐缩短。
他得尽量做到和杨剪一样的状态吧?
是他要行凶,他总不该自己疑神疑鬼紧张兮兮吧?
问或许会得到答案,但如果杨剪有什么是要告诉他的,他何不再等一等。
相信,等待,都不是容易做到的事,接下来会走到什么地方,遇到什么人也没有定数,可是李白抖开自己的心,仔细看了看,并未找到不安。只要是一起走的,那就是他要找的路。他和杨剪都已经学了这么多年,也错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有了一点默契。
五天之前李白是中午进山的,冒雨前行,速度也开不上去,所以耽误到了晚上。这回出发得早,路况也比另一边稍好一些,尽管要绕个远,两人还是在白天过完之前就翻过了那道陡峭的山脊。路面弯折,从向上转为向下,杨剪在山顶上打开工具箱,卸了车牌检查了水箱,还磨了磨那把刀子。李白蹲不下去,只能杵在他旁边向山下俯瞰。
孤峰就在那儿了,终于见了“庐山真面目”,只能说它的确矮得格格不入,一个不起眼的果核,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杨剪站起来,把锃亮的西瓜刀递给李白,和他一同望去,天色早已过了最亮的时候,隔了层薄雾,山顶低得看不清楚,被这么两列大山簇拥着,用“峰”来形容它都有点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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