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时间像烤化的意大利奶酪,白天与黑夜都无限延长。迈克尔借了台拖拉机,地里稀稀拉拉地长了几颗棉花,去年留下的干瘪棉桃无精打采地挂在细细的枝子上,他给昆尼西表演摘棉花,差点把拖拉机开到壕沟里。
“你这样经营农场,早晚要破产。”那位大学生说。
“我已经很认真了,你还没见识过我老子是怎么干的呢!”
拖拉机发动机“突突”地响,冒出阵阵黑烟。昆尼西坐到拖拉机车斗里,嘴里叼着一根枯黄的草梗。迈克尔拽下那根草梗填进自己嘴里。风滚过地面,蓝天下浮动着一层灰蒙蒙的暗黄。
“你想过没有,退休之后……”
“我还有十几年才退休呢。”
迈克尔大咧咧地叼着草梗。他这个年纪了,在二十岁时,他没设想过自己活过四十岁。费恩斯家的人啥都不想,懒得动脑子。米歇尔老太太这样评价老迈克尔,也用同样的言辞批评过迈克尔。“你还年轻,”他说,“我是老啦——我看起来比你大十五岁,至少十五岁。”
“胡扯。”昆尼西望着远方,“亚利桑那没你说的那么恐怖。”
“那是因为你还‘新鲜’,人们到了一个新地方,总会觉得有意思。”迈克尔拉过昆尼西的手拍拍,“怎么了?”
“我在想,要是你不愿意回德国,”昆尼西抿了抿嘴,低声道,“我可以陪着你。我们可以开个小工厂,农业为主的地区肯定需要机械什么的……”
迈克尔眨了眨眼睛,“‘达瓦里希’又欺负你了?”
昆尼西嗔怪地打了他一下,“别——”
假达瓦里希比真的还狠,公司里上上下下都这么讲。自打亚历山大?施瓦伯格空降而来,从工人到管理层,人人叫苦不迭。他修订了新标准,实施后的第一个礼拜就开除了“矮子”,这倒是称了迈克尔的意,可“达瓦里希”讨厌昆尼西,他甚至不屑于掩饰这种讨厌。
“‘矮子’碰到真纳粹就没法子啦。”迈克尔哼了声。施瓦伯格参加过党卫军,从1941年到44年一直在东线作战,隶属臭名昭著的骷髅师。迈克尔不相信施瓦伯格真的曾为骷髅师一员,毕竟一个骷髅师的军官能活着回到德国,这简直比迈克尔突然开窍学会拉丁语更稀罕。
“他嫉妒你。”迈克尔说,“那个垃圾,他就是个没心肝的变态冷血杀人狂。只要靠近他,你就能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儿——我打赌他手里肯定有不少俄国佬的人命。”
“他认为我不太努力。”昆尼西踟蹰地说,“其实也没错。”
昆尼西这些年遵循着一套规律的生活模式。上班,下班,回家吃饭。礼拜五晚上,迈克尔会请他下馆子。德国人不爱预定座位那套,每次去抢座位都像打仗。抢餐馆礼拜五傍晚的好位置已经成了迈克尔的固定娱乐项目。礼拜六他们在家休息,昆尼西看书、弹琴,迈克尔打理花园,下午去街上转转、采购。礼拜天上午去教堂,与夏莉一家共进午餐,下午去看足球赛。结果,在“达瓦里希”到来后不久的某个礼拜五,迈克尔正和昆尼西在最爱的餐馆吃饭,“达瓦里希”突然出现,眼神恶毒地在他俩之间流连。
“有啥事?”迈克尔站起来,下班之前“达瓦里希”刚把昆尼西叫去办公室莫名其妙地批评了一顿,迈克尔听说后在车里骂了这个神经病半小时。
“达瓦里希”盯着迈克尔,了然似的点点头,撇腔拉调,用迈克尔最讨厌的那副“贵族”口吻,“哦——我明白了——”
“法律可没规定我礼拜五不能在饭馆吃饭。”迈克尔直接顶回去,“下班了,我想干啥干啥!”
“达瓦里希”走掉了,临走前假模假样地祝他们用餐愉快。到了礼拜一,这家伙就开大会,大骂某些工程师生活奢靡、道德败坏。迈克尔同办公室的工程师谢尔曼喃喃,“他是疯了吧?”他看看迈克尔,坚定道,“他肯定是疯了。”
“要是他觉得礼拜五晚上吃顿晚餐、礼拜天去教堂转转、和自己外甥踢踢球、偶尔买张球员海报就算‘不努力’的话——”迈克尔歪着靠在拖拉机仪表盘上,“好吧,买球员海报不太好,除此之外,有什么问题?他一辈子不结婚,没有家庭,没有孩子,连个朋友也没有,礼拜一加班到礼拜天,这就是‘够努力’?在我看来,他活得还不如咱家的狗呢。”
昆尼西叹了口气。“回去你就辞职,我们可以开个小工厂,做做零件啥的。”迈克尔说,“我们的积蓄也够用。我不是反对你来这边,”他捏住昆尼西的脸,迫使他抬起头,“只是这里太荒凉了,镇上就两家馆子,做的菜你吃不惯。这里也没有娱乐活动,就礼拜天去教堂听牧师胡说八道地布道——真的,会布道的牧师也不会来我们镇。天气也很糟糕……我担心你受不了,亲爱的。过来之后,你也不能每周都和夏莉吃饭,小卡尔也才上大学……还有,你怎么看拜仁慕尼黑比赛?美国可没啥好足球队让你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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