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或许是一场不断告别的演出,为此,应该及时清理掉生命中不需要的累赘,人才好能轻装上阵,但向荣做不到遗弃过往,卖掉一些,又总想要留住一些,他把舍不得扔掉的东西,统统搬进了当年分房时一并分的一间8平米大的小仓房。
——这间小屋子他没有和501一起卖掉,如今,已算是他跟这座大院唯一的一点联系了。
周少川近来都在帮他收拾整理,这日刚好赶上有事,出去了一趟,忙完回来,已是暮色四合,上楼直奔501,却发现门虚掩着,里头没有人,想来是向荣又搬了东西去仓房,忘记了锁门,他先把门带上,然后转身下楼,径自去仓房找向荣。
此时的向荣正在仓房里归置东西,原来整理遗物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从没有选择困难症,很多时候做决断都非常快,可现在却时不时地就会陷入两难,仓房的面积有限,回忆却怎么填也嫌填不满,在扔和留之间,他选得有些烦躁,抱着一沓老爸从前的工作笔记,一阵心神恍惚,转个身,手里的东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散落的纸本毫无征兆地映入眼,熟悉的字迹让他心下一紧,不由自主拿起最上头的一个笔记本,却发现,那原来是老爸早年间写下的日记。
“小胖今天会翻身了,早起先在床上舞舞咋咋地打了一套自创的拳,一个侧踢之后,他整个人翻到了右面,都说三翻六坐八爬,这小子才五个月就这么能折腾,可见一定是继承了我的运动天赋。”
小胖是向荣儿时的小名,小时候胖不胖,他已经没印象了,至少六岁以后抽了条,他从此就和胖字绝缘了,这小名再叫不响,渐渐地,也就被弃之不用了。
“小胖瘦了点,医生说他得的是罕见病,需要不断的换血才行,血可以换,哪怕钱花光了也没关系,只要他健健康康的就好,可血库里的血不一定够,而他一辈子都要这样不停地被折腾,为什么要折磨那么小的孩子呢?如果可以,我真宁愿和他换。”
“小胖名不副实了,以后要叫大名了,我今天叫他小荣,他抗议说女里女气的,他不喜欢,才上二年级就这么有主意,看着好说话而已,骨子里其实是个倔娃娃。”
“儿子找我谈话了,告诉我,他喜欢男孩子,我当时吓得没说出话,想了一夜,才想明白我心里为什么酸酸的,这条路太难走了,他知道以后要面临什么样的处境吗?可如果当爹的都不支持,他的路岂不是要更艰难了?我不能做那个雪上加霜的人。”
……一页页地翻着,向荣的心口在这时猛地泛起了一阵惊悸。
周少川走到仓房前,发现门也是大敞着的,向荣站在一面小书柜前,双臂撑着柜子的边缘,好像低头在看什么东西,半晌过去,他肩头轻轻抖了一抖。
周少川刚想开口,却见他转过身来,眼望着仓库外,眼神却一点都不聚焦,然后,他听到向荣低声自语了一句:“下雨了。”
周少川愣了愣,闻声回了下头,然而就在这一回眸间,向荣已跟他擦肩而过,越步走出了小仓房。
外面雨丝细密,夹带着阴冷的北风,周少川连忙抓起放在墙角的一把伞,把门关上,快步追了上去。
向荣已经走得不见踪影了,周少川艰难地举着伞,改走为跑,好容易在院门口追上了向荣,见他双手插在上衣兜里,越走越快,出了大门,便侧头向斜后方望了一眼。
眼看着他跳上了一辆公交车,周少川也手忙脚乱地跟了上去,他从没坐过大公共,身上连零钱都没有,找出十块钱扔在投币箱里,身后传来司机一叠声的“给你找零儿”,他顾不上理会,只知道拼命挤过人群,往向荣正站着的中门边走。
人太多了,连说话的私密空间都没有,周少川不晓得他要去哪,只能死死地盯着他,生怕一眨眼的功夫,人就又不见了。
公交车的玻璃上映出了向荣的脸,眼神定而静,望不见任何悲喜。
三站地过去,向荣突然毫无征兆地窜下了车,周少川又费了好一番牛劲才跟着挤下去,跳下车,他才发现雨势更大了,好在向荣转过一条街,停步在一间商铺前,那是一间琴行,这个点早已关门谢客,透过玻璃窗,能影影绰绰地看见一架架钢琴模糊的影子,街上人潮汹涌,周少川站在马路牙子底下,隔着几步远,望着向荣。
向荣浑身上下早湿透了,静静站了一刻,他慢慢地把胳膊撑在了落地玻璃上,方才看过了日记,不知怎么,他蓦地里又想起了中秋节那晚,老爸曾跟他说过的话。
“今年生日,我送你个好钢琴吧,都看好了,XX牌子,高档德国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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