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凤台回到家时,就觉得今天的丫鬟老妈子的神态有点奇怪了,屋子里,二奶奶也正坐在镜前卸妆她还舍不得卸,屋里电灯关了,镜子边放了一盏煤油灯,她愣愣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想心事,听到程凤台进来,她也没有动。
程凤台走到她背后,把绢花从口袋里掏出来拨一拨花瓣,把花瓣拨得立起来,插回她头发里,笑道:“你看你,这是做什么?”
二奶奶慢慢地从腔子里呼出一口气,盯着鬓边珠花,道:“我今晚,倒想起赵元贞了。”
程凤台不说话。
二奶奶自顾说:“不知道赵元贞现在怎么样,嫁人了没有?”
程凤台笑了笑:“她那个性情和身体,要嫁人是难的。”
二奶奶道:“过去我还瞧不上她,今天才知道,人和人啊,就怕比。赵元贞再怎么说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这份规矩是有的,再胡闹也出不了格。”程凤台心想你这是不了解她,看不到她出格的时候。而二奶奶考察女人的唯一一条标准就是男女大防,坐端行正,这一条赵元贞确实是很符合的。二奶奶继续说:“小姐家有点怪性子,身子弱,不算是什么大毛病。有时候回想回想,觉得她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还挺好玩儿的。她心肠也不坏。”
当年八百个看不上赵元贞,针锋相对的人是她,现在推翻前尘给予认可的人也是她。程凤台很明白二奶奶这番话里的意思,女人的心思是越当真讨论,她们就越当真琢磨,程凤台刷牙洗脸,含着满口的牙粉沫子含含糊糊道:“哎,别提她了,我从小看她到大,看了十几年!我都看腻她了!”
二奶奶忽然就拔高声音:“那你横不能去看那种货色吧!”终于点了题。程凤台呆了一呆,照样刷牙漱口不答腔。二奶奶开了话闸,可再也收不住了。今晚她被商细蕊恶心透了,什么涵养功夫也压抑不了这份恶心和轻蔑,就是饭碗里掉进一只苍蝇的感觉。别说程凤台是她的丈夫,现在就是范家哪个男人要和这种货色相好,她也要拼命反对。但是她这份修养,是无法说出太过分的话的,只向程凤台描述了一遍商细蕊的风骚:“台下几百个男人跟那起哄!越起哄他还越来劲!当着那么多的人呀!搔首弄姿的!窑姐儿都做不出他那些动作来!我是不知道,这是卖艺呢还是卖身呢?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投的胎?这不是个活妖孽吗!”
程凤台看过商细蕊的邹氏,知道现场的气氛有多么缠绵和火热,要是不犯法,男人们简直能冲上台去把商细蕊剥干净吃了!但是他一点吃醋的感觉都没有,反而觉得非常骄傲这个颠倒众生的小家伙,心里只有他,是全身心属于他的呀!面对二奶奶的愤怒,程凤台只能微笑。二奶奶紧接着对商细蕊的人品做出评判:“你忘了他和张大帅曹司令了?别说大官要他,他是个戏子逃不了!今晚我看见了,他可不就是那种人?妖媚作态的!不定怎么勾引的司令呢!难怪姐姐生气!就是……下贱!”她一回身,盯住程凤台:“你怎么就不嫌脏呢?跟他烂作一堆!”
程凤台此时已躺上床了,对这些话既不感到气愤,也没有想法去申辩,总之就是一句都没往心里去,听了很久,看二奶奶说不出什么新词儿了,拉长声调哄道:“好啦好啦,出去跑一趟你不累吗?快睡了,我都困了。”心说在这方面,他自己也乱来得厉害,和商细蕊两个配配是正好,男人之间哪在乎这个了。
二奶奶摘下鬓花怒冲冲地往床头痰盂里一掷,东珠磕在痰盂边上,叮地清脆一响:“玩儿!你别给我在外面玩儿出一身病回来!”商细蕊在她心里,已经是个千人骑万人跨,脚底流脓浑身长疮的脏东西了。可是程凤台的态度像软棉花一样,骂上去连个回音都没有。二奶奶发作一顿,虽然没有效果,但是明显心里火气小多了,上了床把程凤台很嫌弃地一推。程凤台已经睡着了,被她推得半边身子露在外面也没有醒。入秋了夜里还挺凉的,二奶奶不落忍,给他把被子盖盖好。心想南方男人的脾气是真好,刚才这么一顿发作,放在她家乡的叔伯兄弟身上,恼羞成怒动手了也难说,程凤台是一点儿也不动气,总是带着点笑,轻声轻气哄着人。过去刚结婚,她性子也不饶人,程凤台气急了踢凳子拍桌浑身打战,却连手指也没有点过她一下,一句重话也没有过,拌嘴以后还会想着给她送花送糖果。他就是年轻,爱在外面贪玩!就是这一点太不好了!简直没法治!如果有个人能收住他这点男人的臭毛病,让他踏踏实实多在家里待一待,自己也不是容不下这人,但这非得是个干干净净的正派人不可,引着程凤台往好路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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