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兴口中这个张公显然指的是张文瓘。
张文瓘疲惫的双眼在臃肿下垂的眼皮中抬起, 来的这个是他成绩优秀的部下, 虽然听说他手段毒辣了一点, 但总算是同行中出类拔萃的一个, 或许他的狠毒可以恰到好处地弥补自己的心软。
他想了想, 决定启用这把年轻的锉刀。
“周兴,你来提审张博士。”他拂袖而去,只留下一个叮嘱,“不管他说了什么,你都要立即告诉老夫,此事若办好了,老夫会向圣上好好举荐你。”
张文瓘一言九鼎,当然不是一句简单的客套话。
周兴把微笑的唇角遮在举起的双袖中:“下官遵命。”
——
面对这个年轻人,沉默半响的张起仁却仿佛突然打开了话匣子,不等他施展任何手段,就自己一口气将罪状交代清楚。
“郿州之行,我在太子所种的浆液中掺入了传尸病人的痰液,使之换上传尸之病。而后,我又在所煎的药汤中悄悄加入了酒酿,使之病情急剧加重。”
“真是高明的计策,那你是如何败露的呢?”
“当时我的门徒徐容发现了这件事情,并且禀告给了张公。为了脱罪,我把月华丸的方子拿给了吴议,因为我知道他是个很上进的年轻人,他一定会去找太子的药渣,了解太子的病情,所以,他差一点就成了我的替罪羊。”
“你就不怕吴议把你供出来?”
“吴议是沈寒山的门徒,更何况这是个东宫党的好机会,张公决计不会容他张口说实话。”
“你差一点就成功了,可是你谋害太子的用意何在?”
“为了报复李唐皇室,为了祭奠我战死的儿孙。”
一问一答,仿佛一张完美的答卷,几乎找不出任何漏洞。
“最后一个问题。”周兴抬手命令挥笔记录的禁卒暂停手中的活计,目光落定在那双垮掉的肩膀上,“你为什么要留下证据?这不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吗?一般人犯了罪,都会努力销毁可以证明自己有罪的证据。”
张起仁下垂的唇角难得上扬一次,他没有正面回答这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而是头一次反问周兴:“你不认为这个问题有点多余吗?”
周兴不意竟然被他反问一句,忖度片刻,顿时明白了张起仁这个问题的言外之意。
这个问题绝不是武后希望在张起仁的罪状上看到的,怎么回答是他张起仁的事情,而问不问就代表着他周兴自己的抉择了。
张起仁这个问题是在问他,你是要选择顺着武后的意思行事,从此一路繁程似锦,青云直上;还是要选择忠诚一开始的旧主,跟着即将殒命的李弘一起埋葬掉自己的前途?
周兴面对这眼前这个几乎无懈可击的老人,忽然觉得他们的角色有些颠倒了,仿佛被拷问的那个人并不是已经自投死路的张起仁,而是他这个奉命而行的小小狱丞。
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接着才慢慢平复下擂动的心跳,露出一个几乎是感激的笑容。
“是太多余了,我们继续吧,张博士。”
——
从张起仁的牢房出来,周兴命令禁卒继续点亮这间屋子里的烛光,使之看上去像还有人在里面审讯,接着便脚不点地地退出了大理寺狱,甚至还没来得及把二人的对话整理成一篇文笔通顺的判书[1],就先悄悄把这纸文书交给了裴源。
裴源的目光比周兴的鞭子还要冷:“你为什么不先交给张公,他才是大理寺卿。”
周兴神情严肃得煞有介事:“我认为张公处理此事可能会有偏颇,而太子是皇后的嫡子,她一定会公正地处理此案。”
裴源不禁冷笑一声:“难道不是因为张公的举荐比不上皇后的提拔?”
周兴但嘿嘿一笑,也不答话,裴源的话虽然尖刻,但刺不破他城墙厚的脸皮。
裴源见他老道油滑,便换了个问题:“你怎么知道要找我?”
裴源的确是太子身边最亲密的侍从之一,但周兴知道,他就是一把武后赐给李弘的佩剑,剑锋在李弘手中,自然可以无往不利;但剑柄始终操在武后掌心,现在要他调转一头剖向李弘的心口,他一样会毫不犹豫地展示自己数年来被宫廷生涯磨砺出来的锋芒。
但面上依旧是奉承讨巧的笑:“我等小辈,自然无缘面见皇后,思来想去,唯有小将军您刚正不阿,所以请您跑这一趟,万不能使无辜之人蒙受不白之冤呐。”
裴源再三试探过,确认这个张文瓘的旧部的确是有心投诚,才接过这纸足以定局的纸,朝周兴淡淡一笑。
“我会照实禀告皇后。”
等裴源一骑飞尘踏马而去,周兴才收起脸上僵硬的笑容,举着袖子擦了擦发际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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