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间一个眼神被夏风拂得错开,都漏过了彼此心中那些欲语未诉的话。
倒是易阙轻咳两句,提醒这师徒两个,有什么话关起屋子慢慢说,别耽误了他的正事。
李璟这才又掏出一双大大的手套,递给易阙:“不知道易先生手掌尺寸,易先生就将就用着吧。”
他突然换上一副谦卑有礼的态度,易阙反倒不好意思再阴着脸色了,也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谢谢。”
又问吴议:“其实你早就料到了三猫儿的话,所以提前吩咐了他去做手套?”
“只要推算出三猫儿染病的时候,就不难猜出最初传染的源头在哪里了。”吴议摘下刚才试带的手套,抚平了笑意,正色道,“事态紧急,请师兄快请示李将军吧。”
第74章 开棺验尸
当李谨行听到“开棺验尸”这四个字的时候, 并没有像易阙那样迅速地接受这个想法。
对于一个统帅四万唐军的将领而言,他要考虑的事情比两个年轻胆大的大夫要多得多。
当初下令厚葬这数名俘虏, 不仅仅是出于对其忠义的敬佩, 同时也是为了彰显唐军的气度和容量。所谓逝者为大, 把已经入土为安的人重新挖出来,不仅是对死者的不敬, 传出去,也会坏了唐军难得维护起来的善待俘虏的名声。
但若真如吴议所推测得那样, 这几位咬舌自尽的俘虏就是传尸一疫的来源, 那新罗军用心之阴毒, 就是挫骨扬灰,也难消他心头之恨。
正犹豫间, 便见一道瘦骨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大帐门口。
“沈博士,你来得正好。”李谨行忙招呼道, “老夫正有一事,想要和博士商量。”
沈寒山背着耀目的日光款款走来, 脸上凝重的神色渐渐浮现:“可是为了我徒弟要开棺验尸一事?此事小郡王已经提前通传给我了。”
两个人落了座,两双老道的眼睛齐刷刷地望向面前两个恭敬肃立的年轻人, 等着他们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
吴议和易阙对视一眼, 还是易阙这个李谨行面前的旧人先开了口。
“第一例换上传尸的是三猫儿,他以前是负责给新罗俘虏送饭的, 在四月就出现了传尸的症状。而后出现的几例病人, 或是做过俘虏的看守, 或是负责埋葬俘虏的士卒, 多多少少都和这些俘虏有所接触。”
易阙一口气倒完胸中的话,最后才抬眼望向李谨行,眼神凝重:“若真如吴议所言,肺虫布散于空中就可以侵入人体,那么这些俘虏极有可能就是新罗所埋下的一颗暗子,当初他们咬舌自尽,恐怕并不是因为不肯归顺,而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病况。”
“可你方才也说了,三猫儿是春四月发的病,而那些俘虏三月就已经自戕。”李谨行不由望向沈寒山,用眼神征询着这位专擅时疫的老太医的意见。
沈寒山道:“传尸一疫,并发染而发之,在长安之时,天后曾下令命十名死囚点染带肺虫的痘浆,而第一例发病的,也隔了一月之久。若从时间上推算,倒也不算无稽之谈。”
吴议接口道:“虽然时隔近半年,尸体恐怕已经腐败,但所幸当时将军用棺椁土葬,而肺虫所蛀食的病灶难以腐化,所以只要剖尸验明,就可以知道此事的真相。”
话音落定,三人的目光齐聚在这位不算老迈,但足够老道的将军的脸上,就等着他拍案给出一个决断。
李谨行缄默半响,还未开口,便听得砰然一声,将他从沉思中惊醒。
易阙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如一道坚固而冷硬的石碑,眼神中刻着坚定二字。
“下官明白,将军是担心唐军的声誉受损,但将军又可曾想到过病帐之中那些日日夜夜不得安眠的病患?若不能给他们一个明明白白的解释,势必会寒了他们的心,唇亡齿寒,一旦他们的心寒了,整个军心也会跟着动摇。下官虽然无行军打仗之才,也懂得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八个字。”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从他口中说出来,如一阵疾风厉雨掀面而来,直接击中了李谨行心中最深的担忧。
吴议见他面色隐有动摇,亦折腿跪下,神色郑重:“攘外必先安内,是要在外的声誉,还是在内的军心,还请将军三思。”
两个年轻人并排跪在面前,用脸上坚定的神情告诉李谨行,眼前这个抉择,并不比行军打仗中任何一个关键的选择要简单,此事关系到四万唐军的性命与人心的向背,一步走错,可能全军覆没。
李谨行已经不算年轻了,数十年的兵戎生涯染白了他的鬓发,削瘦了他的肉体,也给他的额上刻上一道道比刀疤更深刻的皱纹。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扑灭他心中熊熊燃烧的那团火焰,也没有剥掉他疲倦的眼神中睿智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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