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严惶恐道:“岂敢岂敢,将军实在抬举。”他擦一擦面上的汗水,目光移到霍临风身上,“下官思及将军的际遇,故而发出慨叹。”
初春时节,他带着圣旨从长安奔赴塞北,宣定北侯携霍临风面圣,后来霍临风留在关内,被派遣江南任官,满朝文武无人敢说,但心中皆道可惜。
如今,他来西乾岭宣旨,进这院子,观这景致,悟出一份宁静致远的意味。他以茶代酒,端起杯盏:“将军当初难归塞北,看似是祸,但从此远离战场,居一片繁华太平中,又岂知不是福?”
霍临风端茶回敬,抿一口,清茶的苦味儿荡涤唇舌。
他眸中沾着点笑意,淡淡的,犹如夏末的凉风,捉摸不定。饮罢一杯茶,垂眼盯着杯底的茶叶末,问:“邓大人,皇上近来可好?”
山高皇帝远,四方无人,说出的话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邓严回道:“皇上龙体抱恙,断断续续已有数月,如今忽然大好了。”
霍临风强调:“忽然?”
邓严颔首:“是,区区数日。太子为皇上遍寻名医,得一医术高超的无名隐士,经其医治,皇上的龙体明显好转。”
霍临风暗自掂掇,之前与沈舟小叙,得知修建长生宫乃祈福之故。既已好转,何必还要大兴土木,扒百姓一层血肉?
邓严低声:“自皇上病好,便十分信赖那位隐士。”语气甚为平常,却颇为无奈地摇头,“那位隐士建议皇上修建长生宫,祈绵绵福泽,保皇上龙体万年。”
霍临风心中一哂,万年,岂非乌龟王八蛋?他亲自为对方斟茶,就着茶水倾泻的涓涓声响,问道:“于西乾岭修建长生宫,亦是那位隐士的建议?”
邓严叹息第三声,点了点头。
据那位隐士所言,大雍疆土辽阔,潜藏着一条关乎国运的龙脉,长生宫需建在龙脉之上。皇城在北,长生宫居南,又合乎阴阳五行的考虑。
方才是心中发笑,霍临风此刻笑出声来,江南非寸草之地,怎就那般巧地落在了西乾岭?他用指甲盖想想也知道,隐士受太子举荐,太子受丞相扶持,出谋划策的人还不是陈若吟那奸贼!
此话无需挑明,已是心知肚明。
邓严张张口,霍临风愁道:“大人,莫再叹了,弄得本将军心烦意乱。”
第四声叹息夭折喉间,邓严讪讪,沉默片刻才说:“将军,隐士所断,冷桑山乃钟灵毓秀之地,长生宫应坐落其脚下。丞相便提议,将军的西乾岭甚为合适,将军更是担此重任的不二人选。”
霍临风已经料到,只囫囵地听,目光悠悠然飘向院中。
一只灰雀落在石砖上,拳头大小,用鸟喙轻啄红花,细看花茎上有一条肥虫。倏地,飞下一只羽翼颇丰的喜鹊,落在灰雀的后头。
两鸟实力悬殊,喜鹊朝灰雀扑去,振翅拍打,而坚硬的喙狠狠一啄,啄的却是花茎上的虫子。
霍临风目光未收,问:“邓大人,西乾岭三面环山,为何偏偏要在东南之地?”
邓严回答:“不凡宫乃江湖组织,曾残害朝廷命官,皇上欲借此机会将其拔除,也算杀鸡儆猴,给江湖人士一些警告。”
霍临风明白,他需确认:“皇上的意思,还是丞相提议?”
邓严道:“丞相提议。”他稍微一顿,似是回想情节,“不凡宫即使作恶,终究只是一个小小的组织,安稳时并无人提及,倒是……”
倒是陈若吟分外惦记,霍临风默默接道。
他已经心中有数,这番话的工夫过去,红花折枝,二鸟归巢,一壶茶水咂透了浓淡。待一餐药膳煮好,端上桌,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千余里车马劳顿,邓严不单身心俱疲,亦染上一身水土不服的病症。此刻满桌对症的吃食,他难免感动,尚未动筷,杜管家奉上几包草药。
邓严接住,于油纸缝隙窥见一二,里头是泛着光的金锭。
悄抬眼,见霍临风既不吭声,也不离开,正纨绔般把玩腰间玉佩。邓严了然,能说的都已说了,还有些未说的,眼下也该说了。
“将军,可知塞北又起战事?”
霍临风故作惊讶:“当真?”
邓严道:“算不得交战,蛮子挑衅罢了,只是军饷两月前便该拨去,一拖再拖,才放到朝堂上嚼了嚼。”
不给战士们发饷银,却要修建长生宫,最后哪个窟窿都要靠苛捐杂税来填补。霍临风默不作声,不知在想什么,邓严继续说:“皇上亦曾动摇,只是那隐士力劝,便打消了皇上的念头。”
霍临风问:“那个隐士仍在宫中?”
邓严摇头:“百官议论,皆以为那隐士要谋求些权势,起码也要捞一份富贵,岂料皇上好转后,他竟主动告辞了,归隐山野无人知其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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