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落云忽然停住,直愣愣立在阶上,脸颊在昏暗中悄悄变色。他只记得喊过两次疼,一次是那回受伤,一次是霍临风在水里面弄他……
“嗨呀!”他拍拍额头,“莫想了!”
一阵山风吹拂,他烦道:“姓霍的,别来招惹我!”
容落云自说自话,稍一回首,发觉才登上近百阶。他真的不可再想了,再想下去,恐怕天明也到不了禅院。
走快些,用着八方游连飞带蹦,总算将四百阶登完。一入院中,十几条酣睡的野狗霎时惊醒,狂吠着朝他冲来。
怎忘记这茬,容落云迅速钻入屋内,关上破门松一口气。矮烛照亮半间屋子,许久无人来,桌椅上面蒙着一层厚尘。
幸好柜中搁着被褥,一瞧,竟还是上回铺盖的那套。他草草铺了铺,合衣躺下,蜷缩着,盯着那面仍旧灰败的墙。
自己睡,好没意思。
冷了,无人为他盖被,渴了,无人递他水喝,做了噩梦,更无人搂他抱他,温柔地哄逗。
他也不想要别人,高高的,宽肩劲腰,说浑话时很浑,说好话时很俊,最好真名姓霍,化名姓杜,这样的,就想要这样的。
容落云攥着枕头一角,说好莫想,却想个不停。
霍临风,你此时此刻在哪里呢?
奔波整日,有没有好好吃餐饭,盖严被子睡一觉?
我此刻沾床难眠,总是惦记你,你亦然吗?
落云要疯魔了,从知晓霍钊杀害爹娘后,便有些疯魔了。他忍不住思量,这辈子到底谁欠谁的,上辈子又种过怎样的因,作过怎样的孽?
若有下辈子,千万别叫他遇见霍临风了,萍水相逢也不要。
各娶亲,生一儿半女,平安又平淡地终老。容落云闭上眼睛,蒙上被子,将那零星的烛光隔绝在外。
久久,他在被中闷声言语:“霍临风……会娶个什么样的娘子?”
抱月不行,宝萝不行,要读书识字,起码认得“踉踉跄跄”。琴裳也不行,到时一个抚琴,一个吹笛,邻里以为日日办丧。姐姐那样的更不行,心思极细腻,姓霍的说句谎话便被识破,听来好惨。
容落云当真是一位江湖奇人,先是深夜行凶,而后潜入禅院,眼下独宿脏兮兮的屋内,隔着凶巴巴的野狗,冥思苦想,尽心求索,最终得出一道结论。
——霍临风娶谁都不太合适。
而四百里之外,霍临风勒缰止步,停在荥州地界的驿馆门口。
官差已经恭候多时,喂马的,拎包袱的,酒菜与上房早就备好。杜铮跨在马背一日,这会儿下来,岔着腿好似个残疾。
“都出去罢,不必伺候。”一进屋,霍临风挥退旁人。
净手用饭,主仆同在一桌,杜铮饿坏了,三下五除二啃完一条鸭腿。稍抬眼,他撕下另一只递过去,问:“少爷,怎的不动筷?”
霍临风道:“没多少胃口。”
杜铮劝说:“赶路辛苦,好歹吃一些。”他从怀中掏出一团手帕,层层掀开,里头是一颗颗糖渍的青梅。
“少爷,嚼两颗开开胃。”他使出撒手锏,“晾久便是果脯,给二宫主制的,原想等他下回入府时尝尝。”
霍临风闻言微动,拿一颗搁嘴里,甜中透酸,泌出许多涎水。他抓起筷子,趁着口中未散尽的滋味儿,大口吃起饭来。
填饱肚腹,沐浴后便登床休息,翌日清晨还要继续赶路。房中烛熄帐落,他仰躺着,自言自语道:“也不知容落云怎么样了。”
杜铮在榻上:“二宫主独守空闺,想必正思念少爷。”
“……”霍临风暗中蹙眉,“若是有人陪他,难道就不思念了?”
这个“有人”意指陆准或刁玉良,实在不行段怀恪也好,然而杜铮满腹俗肠,错解道:“不会罢?少爷才走一日,他便寻别的俊哥儿?”
霍临风捶床叫骂:“少放屁!”还不够,吓唬那厮,“一日着实短暂,哪像你和梅子,分别良久,回到侯府恐怕已物是人非。”
说罢,房中静悄悄的,无人应声。
他望一眼小榻,莫非遭不住打击,恼了?
半晌过去,杜铮嘟囔道:“不瞒少爷,所有月银我都攒着,还去簪宝阁选了一支钗。此次回塞北,若是梅子嫁做人妇,我就当她娘家哥哥,把银子给她补作嫁妆。若是她未嫁人,银子连同发钗,当我许她的聘礼。”
霍临风沉默听着,艳羡,乃至妒忌,他曾拥有的好时候,已经过去了。
他与容落云,此生何时再相见?
会否再见时,情非情爱非爱,而要算一算上辈的恩仇。
霍临风翻身埋在枕上,琢磨不透,强迫自己尽快睡着。对方说过,梦里别无他物,只有他们两个,一切都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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