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云飞渡 作者:四下里【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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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昔时尽
“爸,我床底下的第二个抽屉里还有一张存折,密码是我的生日,是这些年我从小就开始攒的私房…对了,我手里还存着一些股票,刚开始只是和朋友一起玩玩,谁知道后来居然也鬼使神差地涨了不少…爸,这些你都千万别忘了…”
青年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容貌颇为英俊,但面色却因为长时间的卧床而显出几分病态的苍白,脸颊也明显比从前瘦削许多,整个人虽然还躺在病床上,但却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他床前坐着的老人再也忍耐不住,喝骂道:“臭小子,废话怎么这么多!等会儿就进手术室了,还净说这些没用的!等手术做完了,以后你随便说上一天,我也不管你!”
老人骂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眼窝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变得红了,他赶紧别过头去,用已经有了老年斑的右手抹了抹眼睛,再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就已经搀杂出了浓浓的鼻音:“你个臭小子…你妈走的早,你哥在加拿大,我自己把你从半大小子拉扯得这么大,还等着你以后给我养老送终,再生个大胖孙子给我抱…你妈是学古文的,我是搞机械和化工的,把你也算养得文理都拿得出手,从小就没叫我们多费什么工夫…你七岁做了一回搭桥手术,让我和你妈揪心好一阵子,这一回,你不能再让我操心…”
青年静静听着,然后就笑:“真是怕了你…你这级别,现在退了休也是国家拿好福利供着,何况还有我哥,就连我那个侄子,都比我大两岁,哪轮得着我来养…好了好了,我肯定没事,一准儿手术成功。等过一阵出院回家,我掏钱,请你去‘东翰斋’撮一顿…”
老人仍旧将头别到一边,取下戴着的眼镜,拿手绢擦了擦,声音里有着隐隐的哽咽:“…好。”
“到时间了,病人准备一下。”病房的门被推开了,几名护士走了进来,老人连忙站起身避免挡路,让护士把青年推走,自己则跟在旁边,一起往手术室方向走去。
老人亦步亦趋地紧紧跟着,苍老的手握着儿子修长的手掌,不肯松开。“爸。”青年忽然低声唤了一句,老人点点头,问道:“什么事?”青年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笑,然后看着父亲和自己完全没有丝毫相象的面容,这才轻轻说道:“爸,我不是你和妈亲生的吧。”老人听了,也没有很惊讶,只是一直握着青年手掌的那只手微微迟滞了一下,然后就低声说道:“你知道了?”
青年还是在笑,虽然脸色很不好,但却还是英俊的,把老人的手慢慢握紧:“爸你今年七十二,我二十,你和妈五十二才生我的可能性不高…我长得既不像你,也不像妈,你是AB型血,妈是B型,不可能生出我这个O型…一个有严重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不是每个家里都愿意养大的,扔了也就扔了,也就是你和妈这样笨的人,才愿意捡回来养吧…”
老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老泪纵横:“你从小就聪明,什么事都瞒不了你…”青年笑了笑,嘴唇是心脏病病人特有的淡淡青紫:“我就知道一件事:我妈是江白苓,我爸是你李鸣远,别的什么人,都跟我没关系。”老人听了,浑浊的眼睛里不住地往下掉泪,拿手绢擦也擦不尽,就在这时,手术室已到了,老人不得不松开了儿子的手。
青年被缓缓被推进了手术室,门正要关上的时候,青年忽然笑着说了一句:“爸,我还欠你一顿‘东翰斋’,先记着啊!”
年老的父亲用力答应了一声。门关上了,走廊里,老人独自一人站在原地,老泪纵横。
“我就知道一件事:我妈是江白苓,我爸是你李鸣远…”
一.算来浮生如一梦
寺中的香客都已提前被清走,不多时,一顶桃花色的软轿就轻轻巧巧地停在大雄宝殿外面,随即两旁有人小心地打起轿帘,就见一只手从里面伸出来,指甲上精心涂着珠色的蔻丹,五指纤长嫩白,尾指上戴着一枚珊瑚戒指,翠镯环腕,微风甫过间,璎珞环佩丁冬而响,暗香浮动。这一只玉手轻轻搭在丫鬟的手上,少女双袖及地,戴着遮面的薄纱,脚上的软缎绣鞋鞋尖上绣着小小的蝴蝶,缀有银铃,只款款步行起来,就微有叮叮之声。少女看身量应该不过十五六岁,肚腹之间微微隆起,明显是身怀有孕的模样,她一面搭着身旁丫鬟的手,往大雄宝殿中徐徐走去,一面用另一只手轻轻拢在肚子上,举止之间,似是十分满足而欣慰。
殿内供奉着漆金的释迦牟尼,两旁排列着十八罗汉,宝像庄严,少女缓缓揭开面纱,露出雪白的容颜,只见黛眉朱唇,杏眼含情,果然是色如春花,有倾城之貌。
莲步姗姗,长长的柔软裙角无声地拂过地面,少女由一名丫鬟扶着,面朝佛祖,小心地慢慢跪在蒲团上,妃红色的裙裾散开,如同一朵海棠,袖中双手合十,清音宛转,口中轻声念道:“信女北堂氏,今日为腹中孩儿祈福…求佛祖保佑,令他(她)身强体健,一世平安无忧。”
有风轻轻吹进殿内,一名丫鬟小心地扶起少女,其余几个则迅速为她抻裙理袂,少女伸手扶了扶发间斜挽着的一枝汉白玉莲花钗,然后接过旁边丫鬟递来的三柱香,朝着佛祖拜了三拜,然后将香插到紫铜香炉里,又重新双手合十,轻轻拜了五六下。
一名容貌清秀的丫鬟笑道:“小姐这样有心,佛祖自是要保佑的,这腹中怀着的,想必定然是个小公子。”少女轻轻抚摩着自己隆起的腹部,眼神柔得就如同初春时分化开的泉水,轻垂了眼睑,柔声叹道:“哥哥是伟魁男子,自然身边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只是这毕竟,是哥哥的第一个孩子…我是北堂家的养女,若不是自小有父亲收养,也没有我今天,只盼能给北堂家诞出血脉,给哥哥延续子嗣,我也就心满意足,不想其他了。”
几个丫鬟皆是她自幼就用在身边的,自然不比寻常下人,因此听她这样说,便立时劝道:“小姐自幼就一心系在堡主身上,谁人不知?当初小姐毕竟是老堡主抱回无遮堡养的,与堡主自小一块儿长大,岂是什么狐媚下作人能比的!再等日后生下了一位小公子,母凭子贵,定然就能得堡主十二分的怜爱。”少女粉面生晕,轻啐一声,道:“就只你们会多口贫舌!时候不早,还不快些回去呢。”
整个身心都昏昏沉沉,仿佛是处在一个温暖的地方,被什么包围着,安全而闲适,就这样浑浑噩噩,不知今昔…突然间,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似乎将身体裹住了,大力地开始压迫扯拽,头颅仿佛被什么箍住,狠狠收紧,想要张口喊叫,却根本无法控制身体…
房中有浓重的血腥气,女人撕心裂肺的痛呼和惨叫一声接着一声,湖蓝色逍游被褥被鲜血浸透,屋内到处都是往来匆匆,手里端着水盆或者毛巾的丫鬟。少女躺在床上,舌根下压着参片,散乱的发髻上簪着已经凌乱的三四支明珠金钗,额发湿漉漉地粘在肌肤上,兀自睁大了双眼,痛苦地呻吟哭叫,十根纤细的雪白手指死死攥着身下的褥子,几乎撕破了结实的缎面,两枚修饰精美的指甲早就已经折断,少女却根本浑然不觉…
猛然间,沉重的身体忽地一轻,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掏空了,随即,就是无可自拔的疲惫与倦殆。少女正迷迷糊糊之间,便听见有人欣喜地呼道:“小姐大喜,是位胖墩墩的小公子!”与此同时,众人开始忙忙地收拾起来,小心地为产妇擦洗,换去被褥。
北堂迦乍一听见了这一声喜悦的轻呼,顿时就觉得仿佛好似一缕阳光豁然照亮了迷糊昏沉的心神,什么都再也顾不得,心心念念唯有那一团从她体内诞出的血肉,她任凭众人小心翼翼地服侍着,歇了片刻,总算是积攒出了些许力气,终于勉强睁开了发涩的眼睛,然后就看见产婆的手里抱着已经剪好脐带,刚刚用温水洗净了身上血污的婴儿,此刻正拿着一条她亲手绣制的玉白底紫花小被子,把孩子精心包裹起来。北堂迦的脸色苍白近乎透明,她艰难地伸出手,哑声道:“孩子…把孩子给我抱抱…”
产婆喜气洋洋地把襁褓小心送到刚刚做了母亲的少女怀中,北堂迦抱着孩子的手由于虚弱而有些发颤,但却搂得极紧,目光爱怜地停留在孩子身上,怎么看也看不够,有无穷无尽的喜悦涌上心头,仿佛整个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全都满满地被初为人母的狂喜所充斥,房中早有丫鬟出去叫人将喜讯立即禀报给堡主,其他的人则全都跪了下去,欢天喜地贺道:“小姐大喜!”
北堂迦满心喜悦,一时间连身上的痛楚都忘得尽了,唇边泛着一抹浓浓的温柔笑意,在婴儿的小脸上不住地亲吻。半晌,北堂迦从初为人母的狂喜中稍微清醒了一点,这才忽然觉得似乎有些不对,怀里的婴儿一出生就睁开眼也就罢了,毕竟这样的孩子虽然少,却也不是没有,可这新生儿从出生到现在,她却没有听见孩子哭上一声…怀里的婴儿睁着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由于北堂家祖上陆续有婚娶外族女子之举,使得后人并不完全是中原血统,因此婴儿的眸色是隐隐的蓝,那样澄澈而纯净,只定定地瞧着她,然后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闭上了眼,再也不肯睁开。北堂迦心中有些发慌,只怕儿子有什么不对,连声问产婆道:“孩子…怎么不哭?是不是有什么不好?”产婆也吃不准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这婴儿身体强健,胖墩墩的,精神也好,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因此便安慰道:“想来小公子是天生有福的,比寻常孩子聪慧些的缘故。”北堂迦听了,这才略略放下心来,亲昵地吻着儿子的额头,眼底泛着晶亮的光泽,小心翼翼地轻拍着襁褓,终于欢喜地落下泪来。
正在此时,有丫鬟从外面匆匆进来,喜声道:“小姐,堡主到了!”
青年闭着眼睛,感觉到那个年纪大约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女正将他温柔地抱在怀里,满怀喜悦地轻轻亲吻。他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虽然实在是离奇而诡异,但无可否认,这的的确确,就是生下自己的女人…
父亲一定是十分伤心的,自己到底还是没有成功地走下手术台,但总算还有一个兄长,想必会将老人接走,好好照顾…青年不愿再去想些什么,他此刻身心俱疲,只想立时睡去,便在此刻,耳边只听众人一迭声地恭敬道:“参见堡主!”同时就觉身体突然被什么人拿起,落进了一个并不柔软的怀里,一个很年轻的男子声音突兀地响在咫尺,淡淡道:“…长得倒丑。”
心中泛起一丝奇异的感觉,这种骨子里天生的血脉相连之感,让青年不必想,就已经知道了来人的身份。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却并非是一张寻常人的面孔。
鹰状的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一抹弧度略显冷淡的唇,以及线条流畅的下颌,北堂尊越用手托着襁褓,瞳仁是晶黄的颜色,如同兽一般泛着犀利的光,打量着正睁眼看着他的婴儿,用目光逡巡着这个肌肤粉红,皮肤发皱的小东西,声音里,还依稀残存着少年时期所特有的味道:“…他,为何这般丑。”
一旁的产婆战战兢兢地道:“回堡主的话,孩子…孩子刚生下来都是这个模样…过两天…就长开了…”
北堂尊越身上松松披着一件黑色的獭皮外衣,上面满是漆黑油亮的茸茸长毛,眼下正值隆冬,天气极冷,他却只是用一条镶着绿松石的腰带随意系在腰间,任凭一小片结实的胸膛露了出来,显然里面没有再穿任何衣物,只在颈上挂着几条形状不一的佩链。北堂迦眼见他胸口处有一块淡红的吻痕,心中不禁一酸,知道北堂尊越必然是在和什么人云雨之后,才随意披了外衣来到这里…她心下黯然,却还是勉强露出笑容,柔声道:“堡主,孩子还没有取名呢。”
手上托着的婴儿正睁了一双清澈的眼睛,静静看着他,北堂尊越只觉似乎与其有隐隐的亲近之意,想必就是所谓的父子天性了,因此便微微皱眉思索了一下,道:“…就叫戎渡便是了。”
他话音方落,就见婴儿重新闭上了眼睛,北堂尊越嘴角微微向上扯起一个弧度,道:“…他怎么不哭?”忽然间一巴掌拍到襁褓上,看起来虽狠,其实力道完全不重,但却足以让一个初生婴儿啼哭起来。旁边一众女子乍见他突然动手,不禁吓得魂儿也飞了,忙跪下道:“堡主手下留情!”北堂迦更是惊痛无已,挣扎着坐起来,失声道:“堡主!”
只这片刻之间,北堂尊越就已往襁褓上轻拍了三巴掌,婴儿没奈何,只得张了张口,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洪亮的哭声从吟花阁中隐隐传出,打破了寂静的夜晚…
二.父子
“渡儿…好宝宝,睁眼看看娘…小家伙,怎么这样倔…”
北堂迦身后堆着几床软被,正半倚半靠着坐在暖炕上,衣衫简约素净,一头如云秀发也只是松松挽在一侧,簪了两支玉钗,身体虽然还有着几分产后不久的虚弱,但由于有了初为人母的喜悦,再加上调养滋补得当,因此精神倒还好,手里拿着一串孔雀绿翡翠珠链,正逗弄着眼前的孩子。
眼下婴儿出生已有四天,不再是刚产下时皱巴巴的猴子模样,原本又红又皱的皮肤变得平整光滑,白白嫩嫩,头上稀疏地生着些毛发,柔软的红嫩小嘴微微嘟着,脸蛋如同新出锅的豆腐,只需用手轻轻一戳,就是一个淡红的印子,小小的身子上穿着北堂迦亲手缝制的小衣裳,上面有仙鹤祥龄的图案,一针一线地绣得十分精巧。
颗颗翡翠珠子浑圆而通透,几乎一般大小,色泽又绿又水润,这样形状和颜色都十分好看的东西,一般都是很能够吸引幼儿的,然而无论北堂迦怎样诱哄,躺在床上的婴儿都不肯睁开眼睛看她,只是自顾自地闭着双眼,安静得似乎是在睡觉的模样,但却明明并没有睡着。北堂迦无可奈何,只得轻轻用食指点了点婴儿的小鼻子,柔声嗔道:“小东西,真是倔得很。”
她身边贴身服侍的一个丫鬟正端来一碗乌鸡贝母汤,闻言便笑道:“小姐这话却是说得差了,小公子这不是倔,明明就是聪慧,从出生到现在,整天不哭也不闹,安安静静地,不让人操一点儿心,岂是寻常孩子能比的?全都是小姐的福气罢咧。”北堂迦也笑了,低头亲了亲儿子的小脸,柔声呢喃道:“都是佛祖垂怜,才赐下麟儿…”
北堂戎渡安安静静地闭着眼,躺在炕上,少女身上淡淡的香气环绕在身侧,不得不承认,即使少女只有十余岁,但给他的感觉却是很温暖而安心的,或许,这就是母子之间的感应和牵系罢…
子欲养而亲不在。他自幼家境十分优渥,又得父母钟爱,养成难以捉摸的肆意性子,活到二十岁,最后与老父含笑暂别,被推进手术室时,还欠着父亲一顿‘东翰斋’,其后就是缠绵无尽的黑暗与昏沉,再醒来时,却已是被人从腹中诞出,那才生产过的少女虚弱无力,可还仍是紧紧抱着他舍不得放手,其后无论白日还是黑夜,都要瞧着他,哄着他,亲着他,抱着他,心心念念地将一颗心全扑在他身上,不肯将婴儿交给乳娘照顾,坚持自己亲自来哺乳喂养…从前他尚是无知幼儿之时,母亲是不是也像这般,如珠似宝一样地待他,爱他?
以往种种,如今却已是恍若隔世,他并非是一味沉湎郁郁之人,想到老父还有兄长侄儿赡养照顾,应当无须担忧,自己也再没有其他什么牵挂…北堂戎渡一直闭着的眼睛忽然就那么无声无息地睁开了,澄澈的眼瞳泛着隐隐的蓝,注视着面前的少女,北堂迦乍见之下,不禁又惊又喜,连连在儿子的小脸上亲吻,口呼‘心肝宝贝’不绝。
旁边的一众丫鬟见了,也是欢喜,因此就有人凑趣笑道:“小姐细瞧小公子这眼睛,虽说颜色与堡主不同,但形状却是当真一模一样的,果是骨肉父子,真真像极了。”
北堂迦凝神看着孩子,眼中有着丝缕不绝的温柔之意,笑道:“我小时候曾听父亲说过,祖父的眼睛就是这般颜色,想来渡儿却是随了他曾祖。”丫鬟们只是笑,纷纷说道:“小公子既是堡主与小姐的骨肉,待日后长大,还不知是如何丰神俊朗呢。”
北堂迦坐在炕上逗着儿子,不知不觉间就已到了下午,此时临近新年,无遮堡中也日渐透出喜庆的气氛,吟花阁的侍女下人忙碌着洒扫居处,悬挂琉璃灯盏,或是用彩纸绒缎剪出福字与其他吉祥图案,等着新年时贴在窗上。
外面细雪纷纷,北堂迦将一只暖手炉放在婴儿的小脚边,看了看窗外漫天的白雪簌簌飘落,不禁柔声说道:“近来无事,等明日我描几个鞋样子,给渡儿做几双鞋…再有几个月,等渡儿会走路了,就用得到了。”正围坐在炕下剪纸的丫鬟们听了,不禁掩口笑了起来,其中有人一面剪着手里的‘五福临门’图样,一面笑着说道:“小姐也太心急了些,老人们都说,孩子是‘七坐、八爬、九出牙’,婴儿身软骨嫩,一般到八个月左右才会爬,等到小公子开始能走路了,怕是要到周岁才行,小姐现在倒着急起来了。”北堂迦也笑了,用手轻轻挠了挠婴儿细嫩的脚心,道:“是我心急了。”说着,就让人去拿两粒黄豆:“今日还要给渡儿扎耳洞…去挑两粒圆润些的豆子,再把烛台拿过来,取茶叶梗。”
正说着,外面忽然有一个穿水葱色厚锦长裙的丫鬟急急趋步进来,面上含笑,喜道:“小姐,堡主已来了!”北堂迦听了,不禁满心欢喜,忙用手理一理鬓发,叫人拿来一件浅桃花色的蹙金长罗衫披在肩头,还没等系上带子,阁内的丫鬟就已跪了一地,一个黑色的身影挟着屋外凛冽的寒气,径直走了进来。
北堂迦盈盈坐直了身子,含笑道:“堡主是来看渡儿的么…外面实在是冷得很。”说着,就叫人去把地龙烧得更热些。
有侍女服侍着北堂尊越脱下黑狐皮大氅,露出里面暗青色的锦袍,此时黄豆和烛台也已经拿了上来,北堂尊越仍戴着那张半遮了面容的鹰状面具,见状,便道:“…做什么?”北堂迦拿起两颗黄豆,将北堂戎渡又嫩又薄,白得几乎透明的右耳耳垂夹在中间,轻轻揉搓起来,微笑着解释道:“老人们向来有个说法,若是男孩子十分娇贵,父母爱惜,生怕不好养活,便可以在耳朵上扎出一只耳洞,保佑孩子健康平安长大…妾身正要给渡儿扎一个呢。”北堂迦说罢,目光轻轻在北堂尊越右耳上戴着的青金石蝙蝠状耳饰上停留了一下,既而柔声笑道:“堡主不也有么。”
几个丫鬟手脚麻利地在炕上铺了一张用整个熊皮做成的褥子,北堂尊越漫不经心地侧着身子在上面斜斜躺了,一手支头,一手则将两颗美玉琢磨而成的玉球放在掌心里把玩,看了看正躺在炕上的婴儿,发现果然与刚出生时见到的天差地别,变得粉团一般,白白胖胖的,极为漂亮可爱,
他向来虽然性情寡厉,但毕竟如今才十六岁,骨子里还是个少年,况且这终究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因此便用手在婴儿的脸上戳了一把,留下一个浅浅的粉痕。北堂戎渡此时右耳耳垂已被少女用黄豆搓得开始麻木,且又听说要给自己耳上扎出一个洞,挨上一针,正心中有些不喜,却忽然被北堂尊越戳了脸颊,不禁没好气地挥了一下胖胖的胳膊,正打在北堂尊越的手上,北堂尊越见状,嗤声一笑,握住了婴儿的小拳头,随意捏了捏,打量了一下北堂戎渡的五官模样,道:“…与本座倒也有些相象。”
北堂迦此时已将一枚银针凑到烛焰上烤了,闻言,便一面从丫鬟手里接过一块沾满了药粉的绣帕,将银针在上面擦了又擦,一面含笑道:“渡儿的眉眼,都与堡主相象得很呢。”说着,轻轻捏住了婴儿的耳朵,狠了狠心,将银针直扎下去,北堂戎渡的耳垂在方才就已经被搓得麻木,此时只觉微微一痛,便马上结束了,倒是北堂迦一针扎下去之后,就忙忙地赶紧洒药止血,又用短短一小截茶叶梗插进刚扎出来的耳洞里,心疼不已。北堂尊越见婴儿被扎了针,却既不哭也不闹,便伸手把北堂戎渡小小的身子拿到身前
,细细瞧了瞧这个流淌着自己血脉的婴儿,北堂迦见儿子并没有因为疼痛而啼哭,心中也就安定了下来,遂吩咐丫鬟将烛台等物收起,然后就轻声对北堂尊越道:“堡主今晚,可是在这里用饭么?”北堂尊越可有可无地‘唔’了一声,又道:“都下去,本座有些乏了。”
北堂迦知道他休息时一般不喜周围有人,又听见北堂尊越晚间会在此用晚膳,心中十分欢喜,便命人点了安神的香料,然后自己则由两个丫鬟扶着下了炕,刚想将北堂戎渡也抱走,就听北堂尊越淡淡道:“…让他留下就是。”北堂迦见他对孩子态度还可以,知道北堂戎渡这才算是在无遮堡里真正有了地位,不禁心中十分喜悦,款款应了一声‘是’之后,才由丫鬟扶着出了屋子,只留他们父子两人清清净净待在房里。
北堂尊越侧躺在炕上,似是有些漫不经心地用手偶尔逗弄一下婴儿,他身上暗青色的锦袍通体素面,没有一点绣纹,袖摆极长,一头黑发不簪不束,任意披散,指间戒指上嵌着的玉丹珠泛着幽冷的晶黄光泽,与他的双眼十分相象,森然凛冽,旁边的冗花熏炉里青烟袅袅而散,倒是将那眸子掩得稍微不那么犀利了些许。北堂戎渡安安静静地躺在男子身前,看着他的脸,只瞧那鼻端以下,就是薄唇丰棱,下巴浚毅,面部线条十分清砺,必然是个美男子,却不知为何要一直戴着面具,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北堂尊越见婴儿清亮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脸看,便扬了扬眉,不以为然地用手抚了一下脸上冰冷的面具,然后就将其拿了下来。
三.诛颜
遮挡物被取下,露出了面具后面的那张脸,北堂尊越看着婴儿一双澄净的眼睛微微睁大,心下知道即使是还不懂事的幼儿,大概也是本能地会对可怕狰狞的事物感到畏惧,因此虽然清楚婴儿根本不可能听懂人说话,却还是懒懒开口道:“吓着了?”
北堂戎渡终于明白了对方为什么会一直以面具遮容,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原因,就见一条长长的狰狞伤疤从右额位置一直斜斜延伸到左腮处,伤疤周围的大片肌肤呈现出一种夹杂着无数黑色细小纹路的暗绿颜色,使得鼻端以上的面容部位几乎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模样,实在是狰狞可怖到了极点,简直宛若厉鬼魍怪一般,若不用面具遮住,只怕在夜间都能生生将胆小之人吓死,难怪这张脸的主人一直不以真面目示人。
北堂尊越随手将面具放到一旁,似乎对自己可怖的面容不以为意,一手支头,用另一只手随意把玩着北堂戎渡颈间戴着的明珠璎珞项圈,微微眯起双眼,敛去了眸中的犀利,北堂戎渡见他手指修长莹润,骨脉亦清晰可见,一双漆眉浓黑如墨,逸逸入鬓,面部线条亦是流畅鲜明,想来应当是个美男子,眼下这副可怖的模样,只怕是后天意外所造成。
父子两人一时间倒也相安无事,北堂戎渡如今还只是一个几日大的婴儿,难免嗜睡,再加上旁边的冗花熏炉里还点着安神助眠的香料,因此没过多久,就渐渐觉得眼皮发沉,昏昏欲睡。北堂尊越正半眯着双眼,却忽见婴儿眉头皱着,红嫩的小嘴微微张开,露出粉红色的牙床,似乎是打了一个呵欠,然后就闭上眼睛,再不看他,只自顾自地睡了。北堂尊越觉得有趣,就用手戳了戳婴儿软乎乎的小脸,见婴儿眼也不睁,只将藕节一样的胳膊挥舞了几下,似乎是很不耐烦的模样,不禁嗤笑一声,也不去再拨弄他,亦自闭目休息。
北堂戎渡一觉醒来之后,只觉得睡得十分香甜,正迷迷糊糊掀开眼帘之际,身体却忽然被人抱起,同时听见一个清宛的女声柔柔笑道:“渡儿饿了么?”随即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之后,脸上便被贴上了一样香软的物事,北堂戎渡无可奈何,加上这几日总算是已经渐渐习惯,因此就张开嘴,闭眼含住了一颗柔软之极的嫩肉,开始吸吮起来。
北堂尊越此时早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重新戴上了面具,正由侍女服侍着用香茶漱口,此时外面天色已然黑了下来,不大一会儿,下人摆上炕桌,流水一般端盘捧碟,送上晚膳,北堂戎渡此刻也已吃饱了奶,打了个奶嗝,将嘴里的乳头吐了出来,北堂迦见他吃得饱了,便一面掩好衣襟,一面轻轻拍着儿子的背,替他消嗝,然后才将北堂戎渡抱到一只铺着翠蓝四季团花缎褥的竹编椭圆形圆底摇筐里,拿小被子盖好,放到炕上,这才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北堂戎渡躺在摇筐里,眼见那桌上足足摆了二十余道菜肴,有将近一半都是自己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心中感慨无遮堡奢华富贵之余,又想起往日里北堂迦自己独自用饭之时,时常与丫鬟说笑,吟花阁内的规矩亦并不严苛,而眼下周围伺候的丫鬟侍女等人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也不曾听见,使得北堂戎渡直至此时,才知道这年岁极轻的北堂尊越积威之深,难怪以不过十余岁年纪的少年之身,就能稳居堡主之位,想必手段威势,俱是颇为不凡。
正进食间,外面忽然进来一名青衣中年男子,手里捧着个托盘,里面盛有一只海棠冻石蕉叶大盅碗与一只扣着盖子的小碟,旁边还有一小碗酱料模样的东西,双手捧到北堂尊越面前。
北堂戎渡只觉隐隐闻到一丝鲜甜的铁锈气味,正疑惑之时,却见北堂尊越已经拿起了碗,揭了碗盖,顿时就有一股血腥味道溢了出来,原来碗内却是盛着七分满的热腾腾猩红液体。北堂尊越径自饮尽了碗中的新鲜血液,然后取下扣在碟子上的小盖,露出一碟切得薄若纸张的粉色生肉片,北堂尊越拿筷子夹了一片,往酱料里蘸了蘸,放进口中一尝,似乎还算合意:“…今日的鹿,倒还好。”
灯光下,北堂尊越的唇上染着一丝殷红的鹿血,衬着线条狷佞的下巴与莹润晶白的肌肤,隐隐透出一股异样的冷魅狰狞之意,北堂戎渡从出生至今,只与他见过两回,想起对方的举止言辞,形容模样,再记起从前的老父,实在很难将这人与‘父亲’两个字联系起来,正微微蹙起眉头之际,北堂尊越却突然将他从摇筐里抱起,用右手食指在方才盛鹿血的碗里沾了一点剩余的血液,往北堂戎渡嘴里滴了些许,低声轻笑道:“…如何?”
北堂戎渡猝不及防之间,嘴里顿时就有一股血腥气弥漫开来,一时之间不禁又气又恼,加上北堂尊越根本不会抱孩子,直把他柔嫩的身子骨托得很不舒服,因此立时蹬腿挥臂,张口呀呀直呼,挣扎着想要离开北堂尊越的怀抱,北堂尊越见状,却是哑然失笑,突然间手上略略一动,直把北堂戎渡抛上了半空,众人见了,不禁魂飞魄散,一大群丫鬟立即跪地,惊呼道:“堡主仔细小公子!”北堂迦更是脸色惊白,身子发软,失声叫道:“渡儿!”
满屋惊惶中,北堂尊越伸手轻轻巧巧地接住了从半空中坠下的婴儿,随后又将其抛了上去,众人眼见他将孩子抛上抛下,却原来是全天下当父亲的人都会做的事情,这才终于渐渐安下心来。不一时,北堂尊越停下了手,看了看已经头昏脑胀的北堂戎渡,饶有兴致地扬唇道:“还敢违逆本座不敢?”北堂戎渡被他抛得眼前发黑,只得有气无力地偎依在他怀里,老老实实地不叫也不动了,心中却暗自腹诽北堂尊越果然是年纪太轻,世上哪有这样做爹的,只怕是换了一般的孩子,早晚要被他挫磨死了。
两人用过饭,北堂尊越却并不在此久坐,不一时,便出了吟花阁,北堂迦看着他离去时的背影,眼眸间似是拢了一抹淡淡的薄烟,有些黯然地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贴身的大丫鬟翠屏见状,便拧了一把热毛巾为北堂迦敷脸,宽慰道:“小姐才生了小公子没几日,眼下还在月子里,堡主自然是不好留宿的。”
温热的毛巾令人觉得松弛舒服了许多,北堂迦低低道:“你也不必安慰我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岂能不知道呢,哥哥自从第一次与我…此后,就再也不曾在吟花阁过夜了,也不曾娶了我,给我一个名分。”
她心中微微酸楚,随意拢一拢鬓发,道:“哪怕是后来得知我怀了身孕,也不曾见哥哥稍有欢喜,好在只那一回我便怀了渡儿,如今看来,哥哥也还对渡儿可以,既是如此,也就算了,我也不再太多求什么了…只是红颜未老恩先断,我到底,还是有些心酸罢了。”北堂戎渡听到此处,这才知道北堂迦原来根本不是北堂尊越明媒正娶过的妻子,甚至不是妾,且又竟是这般不受宠爱,难怪众人只呼‘小姐’,
并不以‘夫人’相称,但吟花阁中一应的玩器衣食等供应却还都是极好的,亦无人胆敢小视她,想必是北堂尊越虽与她并不恩爱,但毕竟是无遮堡上一任堡主的养女,自幼养在堡中,多少也与北堂尊越有些情分的缘故,因此北堂尊越虽然在男女之情上对她十分淡薄,却也并没有在其他方面亏待过她…北堂戎渡正暗自想着,
就听翠屏劝道:“小姐何必这样妄自菲薄,堡主少年成名,那天性凉薄,无心无意也是出了名的,并不是只对小姐一人如此,天生这般,谁又有什么法子呢?只是小姐如今有了小公子傍身,堡主哪怕是看在孩子面上,也会时常来此,况且任凭堡中再有什么狐媚子,也别妄想能越过小姐去,毕竟北堂家血脉高贵,堡主也不会让随便什么下作东西就怀上了子嗣,等日后小公子长大成人,小姐也就熬出头了。”
北堂迦低头抚摩着婴儿细腻的小脸,柔声道:“以前我一心系在哥哥身上,但如今渡儿才是我的性命,我只要他平安健康长大,其他的,我也不太看重了。”说着,吩咐一个丫鬟道:“把我床尾第一个屉子里的盒子拿来。”旁边翠屏听了,不禁笑道:“小姐还说嘴呢,这不,心里念想的不还是堡主么。”北堂迦轻啐道:“你向来就是个贫舌的。”正说着,丫鬟拿了一只五色鸳鸯盒子过来,北堂迦开了锦盒,
就见里面放着一只半成品的面具,用不知道是什么鸟的晶蓝色翎毛制成,拿极细的金丝穿结编攒起来,十分精致好看,旁边还放着一些珠玉琉璃等物。北堂迦将那面具取出,用丝线穿了一些细碎的小粒松纹石,在面具间做上装饰,道:“哥哥如今中毒已有大半年,想来也不是一时半会儿,才能好的。”翠屏拿火钳拨了拨小手炉里的灰,然后合上盖子,给北堂迦放在衣内,道:“小姐既是月子里,总要当心不能受凉…堡主惊才绝艳,是天下无双的伟男子,当时以一己之力斩杀玉照师,其后灭去琅圜阁,江湖中有谁能够比得?只是那玉照师到底心思阴毒,临死之前,还要暗算堡主一把,那剑上抹了‘诛颜’,
若不是堡主功力深厚,堡中又有奇药,换了寻常人,定然是有死无生的。”北堂迦低头用心装饰着面具,柔声叹道:“谁说不是呢,但即便如此,那残毒和上面的毒疤也是一时驱不尽的,总要再过些时日罢。”翠屏笑道:“阿弥陀佛,真真是佛祖保佑,不然堡主那样的容貌,若是当真毁了,岂不是令人可惜至极。”旁边北堂戎渡听着两人说话,不一时,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四.风动夏日长
转眼新年已过,天气也开始逐渐一日日变暖,不知不觉间,就已到了夏季。
北堂戎渡一大早迷迷瞪瞪地醒来,才睁开眼,就听见照顾他的翠屏笑着吩咐道:“小公子醒了,还不去拿热毛巾来。”
不一会儿,在水里拧过的热毛巾就送了上来,翠屏给北堂戎渡细细擦了脸,从摇篮里抱出来,此时北堂迦正坐在梳妆台前,由着丫鬟为其梳头上妆,见北堂戎渡被抱了过来,便笑道:“渡儿倒也奇怪,明明还是这么小的孩子,却从来不起夜,安安稳稳地一觉睡到天亮,一点也不让人费心劳神。”
翠屏抱着北堂戎渡坐在一只弹花锦凳上,身边放着一个小几,上面搁了一只搪釉碗,用小勺从里面舀着乳黄色的羹状糊糊,慢慢喂给北堂戎渡吃,一面笑道:“可不是?小公子生来就比寻常孩子伶俐许多,长得也快,这才几个月呢,就开始发了乳牙,都能到处爬了…一般的孩子总得再长上两个月左右,才能如此呢。”
北堂迦身穿芙蓉色广袖宽身长裙,素面朝天,手臂上挽着长长的烟罗紫轻绡,正拿着一对叶子状的翠玉坠子往耳朵上戴,含笑说道:“我已经给渡儿做了几双底子硬些的鞋,方便走路,怕是不用几个月,就能用得上了。”此时身后的丫鬟已经为她梳好了头,墨缎一般的青丝挽成倭堕髻,插上两支七宝明金步摇,简单而素雅,北堂迦淡淡描了眉,在唇上点了红脂,然后拿起一支胭脂软笔,往一小盒海棠胭脂里润了润,身后的丫鬟则从妆台一角放着的珐琅瓶中折了一枝木槿为她簪在鬓边,愈发衬得少女青鬟雪肤,容色有若明霞。北堂迦执着手中的胭脂笔,对着镜子在雪白修长的脖颈间细细地描着牡丹繁开的纹样,一旁翠屏喂北堂戎渡吃完了羹,便开始逗他,像往常一样道:“小公子,叫‘娘’…‘娘’…叫‘爹’…”
北堂戎渡前时身子还没有发育好,一张口,也只能发出咿咿呀呀之声,直到最近一段时日,才渐渐感觉到似乎已经可以勉强说话了,因此当翠屏今日又开始教他呼唤父母之时,北堂戎渡便试着张了张嘴,然后就听见自己含糊不清地吐出一个字:“凉…”
手中的胭脂笔一颤,软软掉到了地上,北堂迦陡然回过头,怔了片刻之后,忽然起身就把北堂戎渡从翠屏的手里抱过来,有些不敢相信一般地道:“…渡儿?你…你再叫一声,叫‘娘’…乖宝宝,再叫一声…”
北堂戎渡咽了咽口水,尽量清晰一些地张口唤道:“娘…”
“哎…是娘,是我…”北堂迦连连答应着,心中生出漫无边际的喜悦来,不由得喜极而泣,在北堂戎渡脸上亲了又亲,丫鬟们亦欣喜而笑,纷纷说道:“小公子果然聪慧,这么早,就会叫娘亲了。 ”
一时间吟花阁里欢声笑语一片,众人连连逗着北堂戎渡,引他叫‘娘’,然后又开始诱他唤‘爹’,北堂戎渡一开始干干脆脆地都应了,直到后来众人实在乐此不疲,让他不耐烦了,这才身子一扭,自顾自地往外面爬,远离了这一群女子。
水磨石的地面又凉又润,光洁如镜,北堂戎渡右耳垂上塞着一只金玲珑草虫儿的耳钉,身上只穿了个白绫红边的肚兜,上面绣着鸳鸯戏莲间的精致花样,红莲绿叶,十分好看,光着白嫩嫩粉团儿一般的小屁股,灵活以极地在地上爬,几个丫鬟略远些跟在后面,笑道:“小公子慢些,仔细磕着!”
北堂戎渡正爬到门口位置,忽然就有一双绣了日月江海图案的皂靴闯入眼帘,同时就听见身后众女脆声欣喜道:“参见堡主…”北堂戎渡刚刚仰起头,向上看去,就被人一把抱起,往豆腐一样的白嫩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那人轻笑道:“爬得倒快。”
北堂戎渡被他抱着进到了里面,一路上扭股儿糖一般扭着身子,不愿被这个便宜父亲抱着,虽说两人是父子骨肉至亲,但北堂尊越却并不如何像个做父亲的模样,每次来了吟花阁,也总是逗弄欺负他,因此北堂戎渡对其远远不如对北堂迦那样亲热。
北堂尊越抱着儿子进了里间,北堂迦含笑迎了上来,道:“堡主来了。”北堂戎渡见了母亲,忙张着手要她抱,唤道:“娘…”想要借此脱离北堂尊越的怀抱。
只可惜北堂尊越却并没有丝毫把他放开的意思,只是听了孩子软软的唤声之后,挑眉道:“会说话了?”北堂迦连忙微笑着应道:“刚刚才会的呢,渡儿眼下不但会喊娘,还会喊爹爹呢。”北堂尊越听了,便仿佛饶有兴致一般地用食指挑了挑北堂戎渡的圆滚滚的下巴,道:“叫爹。”
北堂戎渡虽然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和父亲这两个字没有多大关联,但更加明白如果自己不老老实实按照对方的意思去做的话,肯定会没有好果子吃,因此只得在北堂尊越又一次催促之后,有些不大情愿地张了张红嫩的小嘴,唤道:“爹…”
幼儿软软嫩嫩的声音如同春日里雏燕的呢喃,北堂尊越忽然觉得心中似乎是有些奇异的淡淡欢喜味道,不觉便扬了扬眉,随口对北堂迦道:“今日他便由本座带着。”说着,就带了北堂戎渡往外走,北堂迦忙道:“堡主,渡儿还小…”北堂尊越微微皱了皱眉宇,似乎有几分兴致被打断的不悦:“本座自会照看。”北堂迦于是不敢再说什么,只得眼看着父子两人离开了吟花阁。
一路只见佳木茏葱,奇花繁硕,清流碧水弯弯绕绕,自花木深处曲折蜿蜒,或是于石隙之下清清亮亮地流淌,四周飞楼振阁,雕阑绣槛,长桥卧波,复道行空,十分轩秀屹丽。北堂戎渡自出生至今,第一次出了吟花阁,看见外面的世界,满心觉得新鲜之余,亦惊叹于无遮堡的奢富与广大,北堂尊越见了他好奇地在自己怀里四处张望,不觉便轻笑道:“怎么,看得傻了?”一面说,一面在北堂戎渡的小屁股上拍了一记,低笑道:“若是敢尿在本座身上,自有你苦头吃。”北堂戎渡又一次被打了屁股,不禁心下暗自腹诽,把脸埋进北堂尊越的肩井位置,再不去看周围的风景了。
这一走就是大半柱香的时辰,由于天气炎热,日光高照,北堂戎渡在男子的怀里,被刺目的光线晒得头昏,迷迷糊糊地就有些昏昏欲睡了,北堂尊越见那小小的孩子安静地趴在自己怀里,不觉便用右手的袖子给他遮住了阳光,又走了一时,就来到了一处湖前,湖水澄澈,遍开莲花,一处颇大的长亭正设在湖心正中,一弯长长的白石小道从岸边一直通到亭内,北堂尊越沿路而行,进了凉亭,亭内的桌上,还摆着他方才没有喝完的残酒,北堂尊越在紫竹凉榻上半躺下来,看着胸前伏着的粉团儿,那刚刚唤他‘爹’的孩子就趴在他的胸口,小小软软的身子没有任何自保的力量,明明完全依靠着他的庇护,却总是在眼中有着安然自许的神气,不怕他,却也并不如何喜欢他…
这就是父子么,确实是颇为奇异的一种感觉…
北堂尊越躺在凉榻上,双手交叉着垫在脑后,半阖着眼睛,亭中四面垂挂的轻纱被风吹着,送来一股夹杂着水气的莲香。不知过了多久,北堂尊越忽然觉得胸口处似是有些湿漉漉的,定睛一看,却是北堂戎渡趴在他胸前打盹儿打得正香,一道亮晶晶的银线从半嘟着的嘴角边蜿蜒而下,濡湿了薄薄的衣料,依稀还带着一股奶味儿…北堂尊越似乎带了懊恼地一巴掌拍到那白嫩嫩的屁股上,低喝道:“…臭小子。”北堂戎渡被他拍醒,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由于睡得正香,却被人毫不留情地打醒,心中不免气恼,一时间就起了恶作剧的心思,小肚子鼓了鼓,顿时一泡热乎乎的尿液,便立马新鲜出炉。
苍蓝戗银竹纹的长袍登时成了尿布,身上被尿得湿淋淋的,北堂尊越大怒,猛然坐起身来,刚要将罪魁祸首抓起来按在腿上,狠打一顿屁股,却见北堂戎渡仰着脑袋,一双透蓝的清澈眼睛笔直地看着他,红软的小嘴微微张着,露出里面刚刚长出一点的奶牙,神色间满是无辜…北堂尊越到底还是没有动手,冷哼一声,起身将被尿湿的外衣脱去:“你好大的胆子。”
北堂戎渡坐在凉榻上,专心致志地用手去抠榻上嵌着的玉片,满脸专注,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湖中荷香阵阵,风吹帘动,清爽而惬意。
五.辟星
父子两人经此一事,自然就已不能继续在凉亭中停留,北堂尊越脱去了被尿湿的华贵上衣,随手丢在地上,露出赤着的上身,然后将正坐在竹榻间专心抠上面玉片的北堂戎渡抱起,出了凉亭,回去沐浴更衣。
此时天气炎热,晒得北堂戎渡也没有多少精神,不再好奇地四处张望,趴在北堂尊越胸前,把脸埋进对方肩窝里,安静歇着,直到约莫有一顿饭工夫之后,耳边忽然听见有明显的水声,已经半打着盹儿的北堂戎渡才慢慢抬起头,打量着周围。
目光所到之处,与方才看过的景致颇不相同,亦与吟花阁全然不似。一片极开阔的圆池水面上泛着点点碎金,从水中突出一处喷泉,以汉白玉打造,喷泉上环着雕琢的盘龙图案,十二条龙张牙舞爪,首尾毕现,围着喷泉环成一圈,霸道中且又隐隐带着狰狞之感,从龙口中吐出十二道水柱,飞溅起连绵不绝的水花,在日光下一照,正显出一片斑斓之色,周围也不曾植上什么花卉,只有爬满苔痕的苍劲老树,其中几株古榕稳稳栽在土里,树干足足有两人合抱粗细,枝繁叶盛,冠如华盖,明显不知有多少年头了,其余朱红大门,兽头浮雕,镇门石狮等物,更是不必细说,正面现着一座玉石牌坊,上面‘辟星间’三个鎏金大字,赫然在目,八名劲装侍卫在进处两边一字儿排开,如同石塑一般,目不斜视,腰间皆佩着鲨鱼皮鞣制成鞘的长刀。北堂尊越进到里面,顿时就有一群锦衫水袖的侍女迎了上来,见他怀里抱着个数月大的婴儿,虽不曾见过,却也猜出这大概就是北堂迦为堡中添的那位小公子了。北堂尊越将怀里的孩子随手交给一个侍女,道:“把他喂饱了。”自己则径直去了后面沐浴更衣。
北堂戎渡趴在侍女怀里,打量了一下周围,就见四周左右都垂着淡水墨绫子的长长帘幕,墙上或是挂着矗松湍瀑的巨幅图画,或是有古剑作为装饰,一应的摆设和方才外面的景致,都表明了这‘辟星间’并不是北堂尊越的住处。
一群侍女照顾着北堂戎渡,不敢怠慢,将他抱到一张妃梓木嵌雕玳瑁的长榻上,取来添加了蜂蜜的藕花羹来喂。这张榻设在上方六层的汉白玉台阶上,周围铺着整块的虎皮地毯,旁边亦有小几托桌等物,北堂戎渡见侍女拿勺子盛了羹来喂他,便张嘴乖巧地吃了,一众女子见他安静听话,丝毫也不闹人,且又长得真真如同雪雕玉塑一般,漂亮可爱至极,这样的孩子,谁能不爱?因此一群年轻女子团团围在北堂戎渡身边,或是从身上取了玉佩珠饰等物逗他玩耍,或是亲一亲那粉嫩的脸蛋,不一而足。北堂戎渡自出生以来,已经逐渐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因此也就随她们去,只当实在不耐烦了之际,才一扭身子,趴到一堆青花彩绣云龙捧寿的绵软靠背里,再不肯理人。
正烦闷之间,身边的脂粉香气却忽然淡了下去,就听有人似笑非笑地道:“还想睡?”随即一只手就将他抱了起来,北堂戎渡见方才的一群侍女已经全部退了下去,这才松了一口气,任凭北堂尊越在长榻上坐了,将他放到腿上,刚想动一动身子,换个舒服些的姿势,北堂尊越却已经把他身上穿的肚兜解了下来,全身上下,只剩了手足之间戴着的小金镯子和耳上缀着的耳钉,放到方才自己进来时拎在手中的一只小木桶里。
那桶内盛着热腾腾的液体,水面呈蜂蜜颜色,散发着浓浓的清香味道,北堂戎渡不知道为什么北堂尊越忽然想要给他洗澡,但这水温对婴儿来说,却是有些高了,并且还让他有一种全身的肌肤都在微微辣痛之感,因此便挣扎不休,不肯在水里安稳待着。
北堂尊越扬一扬眉,伸出一根手指,往北堂戎渡身上的一处穴位轻轻一点,便轻而易举地制住了在水里挣扎的婴儿,见北堂戎渡全身动弹不得,只得老老实实地坐在桶里,任凭水面淹到了下巴上,这才微微动了动唇角,低笑道:“乱动什么,日后你自然知道其中的好处…北堂家独有的秘药,自幼定期浸泡,他日才会筋骨奇韧,不论是对表面肌理,亦或内里脏腑,都有大益,虽不说是脱胎换骨,却也差不多了。”
等到水温渐渐降下来之后,北堂尊越便给北堂戎渡解了穴,却是由于怕他如今还太小,点穴时间长了恐会伤身的缘故,北堂戎渡恢复了行动能力之后,也不再挣扎,安安静静地呆在药水里,虽有些难受,但也不算如何难忍。
等到桶中的水彻底凉下来之后,北堂尊越便命人送上温热的清水,给北堂戎渡洗净了身子,然后随便用软巾擦了擦,就给他重新戴上了肚兜。
方才北堂尊越沐浴后,便换了一张面具戴在脸上,正是北堂迦亲手制的那一张,拿极细的金丝将晶蓝色翎毛穿结编攒起来,用丝线穿了一些细碎的小粒松纹石装饰,十分精致好看,并不显得狰狞,北堂戎渡瞧见那面具的边缘处,北堂尊越的颧骨略露出了些许,隐约能够窥见一痕黑绿色,却比第一回看见的要浅了很多,想必是那残余的毒性已被驱除得不剩下多少。
北堂尊越做完这一系列琐事之后,便斜倚在长榻上,摸着北堂戎渡已经长出黑色细软头发的脑袋,低笑道:“既是做完了你的事,眼下也该看些有意思的。”说着,便拍了拍双手。
北堂戎渡正疑惑间,外面忽然有鼓声沉闷地响起三下,紧接着,十二名锦衣男子鱼贯而入,整齐排列在阶下,神态恭谨肃穆,齐齐欠身,长声道:“堡主有令,带殷正洋--”尾音未绝,两名黑衣男子便提着个衣发凌乱的人进来,掼在地上,然后垂手站到一边。
北堂尊越斜倚在长榻间,沐浴过的黑发还半湿着,身上披着一袭绣满火焰纹路的软袍,衣襟敞着,只在脐间位置松松束着一条腰带,露出些许结实的腹肌,俯视着阶下,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配上晶黄的眸色,就如同蛰伏的兽一般。
地上的人四十左右的年纪,头发凌乱,衣衫上亦有多处破损,周身血迹斑斑,明显是经过一场恶斗。北堂尊越半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眼,随即便漫不经心地道:“殷正洋,你叛逃潜伏已近两载,直至昨日,璇玑堂才总算将你擒回堡中…倒也果然有些本事。”
那人琵琶骨上穿着铁钩,已被封了一身功夫,闻言,便哑声冷笑道:“北堂尊越,你也不必做出这副模样,什么叛逃?我殷正洋自十九岁起跟随老堡主,至今二十年,从未有过异心,一生自问从不曾做过对不起堡中之事,就凭你,也配说我叛逃无遮堡!”
北堂尊越唇角轻抿,似是在笑,然而透黄的眼底却并无笑意,微微眯起双目,道:“哦?看来你对北堂陨那个废物,倒也算得上忠心耿耿。”殷正洋闻言大怒,狠狠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骂道:“呸!北堂小儿,你也配提大公子!大公子与你皆是夫人所生,一奶同胞,你这无情无义的东西,却不顾手足情分,趁当年老堡主练功猝死,夫人亦随之殉情之际,将大公子杀害,又清洗大公子一派的堡中诸位弟兄们…天也饶不得你!”
北堂尊越冷笑一声,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涂得黝黑如墨的指甲间,十条漆绘的金龙灿生光,森然道:“当初若非本座不顾‘手足情分’,死得便是本座了…无遮堡向来强者为尊,北堂陨技不如人,死了也是理所当然,换作当初本座败了,莫非他就会留了本座一命不成!殷正洋,你跟错了主子,死了也不冤枉。”说罢,随意摆了一下手,淡淡道:“动刑。”
方才架着殷正洋进来的两人立刻上前,点了殷正洋的穴道之后,将人在地面上展平,然后两人各自抓住殷正洋的一条腿,从脚尖开始,一寸一寸地开始捏碎男人的骨骼。
凄厉的惨嚎声响彻整个辟星间,夹杂着拼尽全力的叫骂与诅咒,北堂戎渡不由自主地在北堂尊越的腿上瑟缩了一下,眼睁睁地看着阶下的惨状,这才第一次真正看到了被自己称作父亲的男子的另一面。
锐利,冷酷,如同野兽一般,残忍而嗜血…
察觉到怀里的婴儿似乎是瑟缩了一下身子,北堂尊越皱了皱眉,不悦地淡淡吩咐道:“让他闭嘴…平白吓到孩子。”正在行刑的两人听了,其中一个暂时停下了已经捏到大腿位置的手,用两根手指在殷正洋的喉咙上一捏,便十分巧妙地捏碎了咽喉,既让对方再也出不了声,且又不伤性命,然后卸了下巴,让他不能咬舌自尽,这才继续开始一寸寸捏碎殷正洋全身的骨骼。
北堂尊越倚在榻上,摸了摸怀里婴儿的头顶,似乎是在安慰,一面轻笑道:“别怕…这世间弱肉强食,向来如此,你日后大了,自然就会明白。”
六.抓周
秋去冬来,转眼之间,北堂戎渡就已满了周岁。
这一天正是抓周之日,一早喂过饭之后,北堂戎渡便被丫鬟们拿香豆末儿细细涂遍了全身,认认真真地彻底洗了个澡,然后被一群莺莺燕燕围着,七手八脚地给他换上新衣。
等到北堂迦过来时,就见一个齐整整的小人儿正坐在炕上,身穿红绫短袄,下面露出同样颜色的撒花锦絮裤子,脚上一双新做的虎头鞋,项中戴有赤金盘螭璎珞圈,齐眉系着珍珠攒花勒额,一只红宝石水滴状坠子戴在右耳上,越发显得唇红齿白,面如新雪,眉心中间用胭脂点着一颗殷红的朱砂痣,一如仙童降世。北堂迦将他从炕上抱起来,亲了亲那饱满白嫩的脸颊,笑道:“渡儿,跟娘过去抓周,等会儿咱们还有长寿面吃。”
北堂迦十余岁便生了儿子,向来爱惜如性命,而北堂戎渡又太过早慧,到如今才满周岁,便能够独立吃饭走路,甚至连话也说得颇为流利,很有条理,北堂迦欣喜之余,又担心他聪敏太过,唯恐折了福寿,因此便求了北堂尊越不必将这抓周礼大操大办,只在吟花阁中简单布置了一下就是,北堂尊越见她这般请求,也不在意,便可有可无地准了。
北堂戎渡被一路抱到东间的暖阁里,就见炕上已经陈设了一张黑漆嵌螺钿花蝶纹大案,一群丫鬟侍女正在往上面摆着印章书卷等物,笔墨纸砚亦是全的,其中也不乏算盘、钱币、帐册、首饰、花朵、胭脂、吃食、玩具等等。北堂戎渡正看得有趣,外面已有人通传道:“小姐,堡主到了。”北堂迦忙迎上前,就见五彩线络盘花帘子被丫鬟从两边打起,北堂尊越身披大氅,径自从外面走了进来,脸上戴着一只用白色羽毛装饰的半兽头面具,从北堂迦怀里直接抱过北堂戎渡,唇线微勾,道:“看见本座,也不叫声爹爹来听,嗯?”一面说着,一面将一样绿色的东西交给旁边一个正替他解下大氅的丫鬟,道:“把这个也放上去。”
北堂戎渡被他托在怀里,只得唤道:“爹爹…”北堂尊越挑了挑眉,用手在北堂戎渡的脸上随意揉了一把,见孩子被他在外面弄得颇凉的手冰得激灵了一下,这才低声笑道:“开始罢。”说着,就将男孩放到了大案上。
北堂戎渡被放到大案上,面前琳琅满目,看得他眼花缭乱,一时之间,倒也不知道应该去抓什么好,只得暂且坐着,细细打量。
这抓周之时,任何人都不得给予孩子丝毫诱导,只能任其挑选,视其所抓之物,以此来测卜孩子将来的志趣与前途,虽然世人也大多知道这不过是为人父母对孩子的一种寄愿罢了,不过是个仪式而已,并不能当真,然而毕竟心中还是暗暗有所期盼的,因此北堂戎渡瞥见一旁北堂迦眼中的希冀之色后,便还是决定要认真选一样东西,博母亲一笑才好。
北堂戎渡细细用目光在案上筛选了一番之后,忽然就站起身来,慢慢走到一支小小的玉剑面前,那小剑不过两寸左右长度,通身以碧玉打造,一丝杂色也无,剑柄上面嵌着两颗猫眼石,泛着幽幽的冷光,北堂戎渡一手抓住,然后便颠颠儿地扑到站在案旁的北堂迦怀里,道:“娘…”北堂迦十分欣喜,在儿子脸上亲了又亲,喜道:“乖渡儿,想来日后必是要像历代堡主一般,武功盖世的。”周围的丫鬟们也自是欣喜,口中赞叹不绝。
北堂戎渡正安安稳稳伏在母亲怀里,拿着手里的小剑把玩之际,一只手却忽然把他抱走,北堂尊越用手指挑了挑孩子胖嘟嘟的下巴,唇角微抬,道:“本座周岁之时,拿的也是此物,其后便一直随身…既是如此,这东西便给了你就是。”北堂迦在一旁听了,忙替北堂戎渡谢过,然后才含笑道:“厨下已让人备了长寿面,堡主不如在此吃上一碗罢。”北堂尊越可有可无地点了一下头,众人撤下大案,很快就抬来一张炕桌,摆上几样精致可口的小菜,不一时,又端来了两碗寿面。
碗里的面条细如发丝,根根莹润,北堂戎渡此时虽然已会自己吃饭,但北堂迦却怕他被面条呛到,因此只用筷子挑了一根细长的面,小心喂他吃了,随后吩咐送一碗下面条的汤来,给北堂戎渡喝,也算是应了景。
北堂戎渡坐在自己专有的一张小桌子前,拿着勺子,舀小碗里的汤喝。那面汤味道十分鲜美,北堂戎渡喝了一小碗之后,把勺子放进空碗,仰头道:“…还要。”北堂迦见他喝得香甜,便叫人再给他盛上一碗。
午间北堂尊越却也没走,留在吟花阁午睡,北堂戎渡也留在此处,坐在炕上,低头把玩着手里的碧玉小剑。
北堂尊越半躺在暖炕上,腰下盖着毯子,看窗外雪压疏枝,一片皑皑,其中一枝腊梅探到窗前,瓣蕊娇嫩,花色清黄,倒也显眼。北堂尊越回头看过去,见北堂戎渡正安静坐着,两只小脚穿着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用手把玩那柄小巧的玉剑,不觉便轻舒长臂,挽住腰身将他拉到面前,薄唇略扬,道:“本座问你,你可愿意习武?”
北堂尊越早先已给他摸过骨,发现北堂戎渡根骨奇佳,不在自己之下,如今又见他聪慧太过,根本不像是完全不懂事的幼童,因此便起了提早教他习武的念头。北堂戎渡自然也知道自己如今所处之地不比从前,没有一身高绝本领,迟早会有祸端,于是听了北堂尊越的问话之后,便干干脆脆地爽快点了一下头,道:“好。”北堂尊越捏了捏他的下巴,慵懒一笑,道:“既是这样,明年这个时候,本座便亲自授你武艺。”
北堂戎渡待他说完,便扭过身子,自顾自地继续去摆弄刚得的那柄玉剑,北堂尊越见这小东西又不肯搭理自己,向来在他面前之时,都是爱理不理的,与对北堂迦的亲热模样,根本不是一回事,连叫声‘爹爹’也从来不会主动,一时间不禁忽然就觉得有些隐隐的恼意,伸臂把北堂戎渡笼过来,一手环在胸前,道:“睡觉。”
北堂尊越结实的胸膛间隐约有檀香的味道,感觉并不坏,但北堂戎渡毕竟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平日偶尔被母亲搂在怀里睡觉也就罢了,如今被一个男子也这样紧搂着哄他睡午觉,即便这是他父亲,却也仍然不会喜欢,因此便扭着身子要挣开,嘴里嚷道:“热…”
北堂尊越见他不愿意,冷哼一声,道:“热?那便脱了衣裳就是。”说罢,几下便将北堂戎渡剥得精光,将衣物随手丢到炕下,自己则合上眼睛,自顾自地躺在一只锁子锦引枕上,身下铺着妆蟒绣堆褥子,似是要安稳浅眠的模样。
北堂戎渡孤零零坐在炕上,周身上下被剥得白羊儿一般,连一件肚兜也不剩,不禁又气又恼,他虽然并不当真是个孩子,但转世至今已有一年,毕竟也多少染上了一些孩童心性,此时想起眼前这个明明是自己父亲的人,却一向以欺负摆弄他为乐,眼下又将自己剥得光溜溜地丢在一旁,一时激愤羞怒之下,不由得张了张嘴,终于大哭起来。
北堂尊越骤然听见北堂戎渡大哭,眼帘不禁略动了动,但也并没有睁开,直到北堂戎渡哭了片刻也未见停下,这才终于睁开双眼,半支起上身,把光溜溜的北堂戎渡拉过来,拿毯子裹了,抱到身前,用手粗鲁地在北堂戎渡屁股上拍了一下,道:“行了…闭嘴。”
北堂戎渡扭着身子不肯让他抱,挣扎间,不小心将北堂尊越脸上的面具揪掉了几根羽毛,上面的五六颗绿松石也随之掉了下来,北堂戎渡见状,这才不动了。
北堂尊越倒也不恼,只是掐了一下北堂戎渡毫无泪痕的脸,嗤笑道:“干打雷不下雨…嚎得倒是挺大声。”说着,用手随意一摸被弄坏了的面具,道:“也罢了,如今差不多也不必再用这个。”说着,就把那面具取了下来。
白色的面具从脸上缓缓被拿走,北堂戎渡此刻与北堂尊越近在咫尺,一见之下,饶是他两世为人,却也瞬时间双目堪堪凝住,竟是作声不得,唯剩下从前在书里看过的一句话,兜兜转转,在脑海中翻滚不绝。
--[积石有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七.强者为尊
[积石有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北堂戎渡两世为人,自有此处之人不能想象的方法,以此见过无数姿丰容仪,容貌极好的男女,但却从不曾看过能够与面前的北堂尊越相提并论的。就见那面具之下,露出一张还依稀不曾完全褪去少年时期痕迹的面孔,长眉鸱目,直鼻权腮,肌肤如同凝霜聚雪一般,莹冽剔透,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双眉玄黑,形状如同一线绝峰,张狂地飞入两鬓当中,眼尾微吊,眸珠晶黄,颧骨处稍稍略高,平白生出一份冷佞之意,通直高挺的鼻下,一痕薄唇棱角分明,颜色稍浅,略略抿出几分润泽的意味,神情淡淡,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领口处密密缀着一圈漆黑的绒毛,越发显得面上肌肤白润胜玉,一头乌发不束,用金线穿着各色宝石,疏疏从发顶一直缠绕到发梢,形容丰峤,仪貌威峻,北堂戎渡平生所见之人,无有能与之比肩者。
自右额位置一直斜斜延伸到左腮处,还残余着一条颇长的细细痕迹,但颜色已经十分浅淡,并不怎样影响容貌,想必不用太久,就能够完全消退。北堂尊越看着近在咫尺的北堂戎渡蓝眸凝顿,一副微怔的模样,不由得轻笑一声,揶揄道:“…看傻了?”
北堂戎渡眨了眨清透的眼睛,心中虽对他的态度暗自腹诽,但也确实承认北堂尊越实在生得太好,只怕比他之前容貌诡陋时,更应该用面具遮挡才是…手里的玉剑已经被摩挲把玩得微微温热,北堂戎渡低下头,重新专心致志地研究上面镶着的两颗猫眼儿,一时间忽然又想起自己眼下还光溜溜地丝缕不挂,因此也不去研究猫眼儿了,径直将整个人都钻进毯子里,只留给北堂尊越一个屁股朝着他的小小凸起。
这样记仇并且无视的态度倒是没有让北堂尊越再次生恼,反而有些失笑的意味,用手隔着毯子,捏了捏那软嘟嘟的小屁股,道:“也不怕憋死在里面,嗯?”北堂戎渡从鼻孔里哼了哼,翻了个身,干脆爬到了北堂尊越的身上,安安静静地趴在那腹部位置,似乎是要休息的模样,北堂尊越正微微疑惑于他破天荒地主动亲近,结实的腹上,却忽然传来一股热烘烘的湿意…
原本宁寂的东间暖阁里,顿时隐隐传出一阵愤怒的低喝声…
“拿一盏凉茶进来,我渴得很。”
浴室中忽然响起一声清脆的童音,有如流泉般清冽干净,纯粹得就仿佛一块还没有经过修饰的璞玉,吐字清晰,犹如一粒粒玉珠,叮叮当当地溅落在冰盘里面。
地上清一色的汉白玉拼砌成地面,雕刻着无穷无尽的海棠连枝图案,浴室当中挖出一处不算很大的圆形池子,里面水波晃动,清澈见底,室中还焚着大把宁神的香料,白烟清淡,袅袅如雾。
男孩大约有四五岁的模样,全身泡在池边的一只浴桶里,雪白的小脸上眉目如画,那孩子披着一头乌黑油亮的湿漉漉头发,微微阖着眼睛,小脸蛋儿上因为长时间的热水浸泡而一片飞红,手足粉嫩,羊脂玉般的容颜上透出浅淡的嫣色,就像是刚刚淘澄出来的胭脂,五官如同国手的妙笔丹青精心描绘而成,透着一股不大真实的意味,浴桶中尽是蜂蜜颜色的药汤,水面上已经没有热气蒸腾,明显是已经凉了下来。
忽然有人笑道:“凉茶没有,却是有刚晾好的新鲜酸梅汤,可好呢?”随之几名淡衫女子便姗姗移步而入,当先一个罗裙珠簪,手里端着一盏白瓷小碗,递到男孩面前,其余几人则手挽小篮,将篮子里的花瓣纷纷撒到池水当中。
北堂戎渡接过碗,将里面的酸梅汤一饮而尽,解了口渴,然后便对着那女子道:“娘怎么来了?”北堂迦接过空碗,含笑说道:“自然是来沐浴么。”见浴桶里的药汤已经凉了,便道:“正好你也应该出来了,便和娘一块儿洗罢。”
北堂戎渡用粉嫩的手臂攀在桶沿上,道:“我已经大了,怎么还和娘一起洗澡。”北堂迦正由侍女们伺候着解衣除裙,闻言,不由得‘扑哧’一笑,顿时就如同百花齐放,明丽难言:“你才多大一点年纪,不过四岁的萝卜头儿,就和娘讲起这些了。”说罢,衣衫已尽数落下,露出一具雪白诱人至极的娇柔胴体,肤如珠光,肌理腻白,身后的尾椎处有一块不大的红色胎记,形状类似于枫叶状,乍一看去,就像是一片秋日里被风染红的枫叶一般,衬着洁白如玉的肌肤,更给北堂迦平添几分动人的魅力。一旁的翠屏挽了袖子,扶着北堂迦入水,笑道:“果然是母子骨肉,就连这胎记,小姐也是一模一样地传给了小公子呢。”北堂迦进到水中,闻言便笑了笑,随即回头看向还泡在木桶里的北堂戎渡,嗔道:“渡儿,还不快些,待会儿就到了练功的时辰,若是去得迟了,还不知堡主要怎样罚你。”北堂戎渡只得答应一声,从浴桶里出来,走到入水的台阶处,坐在第三个玉阶上,使池水不至于淹到头顶,刚想自己草草洗刷一番,一群女子却已统统围了过来,给他擦背洗发,笑声不绝,等到北堂戎渡好容易从浴室里出来,看看时辰,离练功的时间已不剩下多少了。
北堂戎渡一路飞跑,等赶到平日里练功的小树林时,已有人等在那里了,身材高大挺拔,穿一袭江牙海水蓝长袍,头戴青铜兽冠,容色俊好绝伦,身旁放着一只缸,正用右手手指一下下地轻叩着缸沿。北堂戎渡重重呼出一口气,知道自己并没有来得迟了,因此便朝那人道:“父亲。”一面走到近前,站到缸边的凳子上,扎稳马步,刚要从腰间取出药酒,却忽然发现缸里装的并不是河沙,而是黑黢黢的粗石砂,伴随着药物的味道,不禁扭头看向男子,疑惑道:“…父亲?”
北堂尊越挑了挑眉:“习武之人,多是依靠手上功夫,最初令你用糙米渐渐适应,其后慢慢改用河沙,如今你一双手臂也勉强算是坚韧,倒也可以换上石砂来用,再过一二年,便可用上铁砂。”他说着,随意用手从缸里抓了半把黑色的粗石砂,只轻轻一攥,指缝里便纷纷落下黝黑的粉末,然后目光在北堂戎渡雪白细嫩的双手上扫了一眼,嗤声道:“北堂家的秘药你已浸泡了四年,使得肌骨柔韧,筋肉强健,不同于常人,不然以你年纪,便锤炼这等手上功夫,这两条手臂,必然早已废了…开始罢。”
北堂戎渡将身上穿着的淡青色百蝶穿花窄袖交领长衣脱了,露出赤裸的上身,从腰间挂着的小瓶子里倒出药酒,将双手和两臂尽数抹了,然后缓缓运气,忽然间清叱一声,双手朝着缸内的石砂中连插下去,一直连小臂也完全没了进去之后,才猛然将双臂拔了出来,随后又低喝着插进砂里,初始时动作还颇慢,渐渐地就有些加快,双手闪电般连起续落,额上却逐渐冒出冷汗来,到了最后,手上或是抓,或是拍,或是捞,或是提,接连变化,那额头上的冷汗也越发出得多了,嘴唇亦紧紧抿起,直到半个时辰之后,旁边北堂尊越说了一个‘停’字,北堂戎渡这才喘着粗气停了下来,将两条手臂从缸里拔出,就见那两臂上已变得通红,亦有破损,双手更是血迹斑斑,皮开肉绽。北堂尊越面上神色如常,也不说些什么,只用手在男孩臂上点了几处,给他活通血气,然后抱了他去十余丈外的小溪边洗了胳膊和脸,这才从袖中取了细纱绷布和药膏,给北堂戎渡裹了手上的伤。
两人坐在草地上,北堂尊越从腰间解下一只小巧的酒壶,拔下塞子,仰首喝了一口,道:“如何?”北堂戎渡此时已经披上外衣,看了看包好的双手,答道:“还可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想要练成绝世武功,自然是要吃苦头的。”北堂尊越闻言,低笑着又喝了一口酒,道:“没错…这无遮堡日后便是你的,你若没有本事,这里早晚就会败落,本座的儿子,总不能是个无用的东西…明天,可还能继续?”
北堂戎渡点了点头,看向两只手,上面包扎着的雪白细纱绷布间,隐隐透出些许殷红的迹象。
“嗯,继续。”
八.吾胜而为王,其败而为贼
北堂尊越扫了一眼男孩被绷布包得严严实实的手,刚要说些什么,双眉却忽然一挑,同时右手五指如钩,只一抓一收,就从身旁的草丛里捕到一条全身有白环与黑环相间的蛇来,北堂尊越捏着蛇的七寸处,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指甲往蛇腹上一划,便登时将那污白色的蛇腹划开了一条口子,直接从里面取出了一枚蛇胆,然后就随手将蛇身抛回到草丛当中。
北堂尊越将墨绿色的蛇胆递到北堂戎渡面前,道:“这种东西有清凉明目,解毒去痱的功效…吃了。”北堂戎渡看着那散发着腥气的蛇胆,皱了皱精致的眉毛:“…我不想吃。”北堂尊越听他拒绝,便微微扬了一下眉,突然间手出如电,捏开北堂戎渡的下颌,将蛇胆往嘴里一丢,同时左手轻轻往男孩的喉间一顺,就让那枚蛇胆被咽进了腹中,动作一气呵成,北堂戎渡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只觉满口发苦,不由得连连咳嗽了几下,恼道:“…父亲!”
北堂尊越见他一时狼狈的模样,不禁大笑,用没有挖过蛇胆的那只干净的手粗鲁地揉了一下北堂戎渡的脑袋,直把男孩整齐扎在脑后的头发都弄得有些乱了,连发带都开始松散,这才慵懒道:“日后你若胜得过本座,自然便不用再受这等欺侮。”北堂戎渡这些年来与他相处,早已知道这人向来不可用常理揣度,时常以摆弄欺压自己为乐,不禁用手护住脑袋,抹了抹被弄乱的发丝,悻悻咕哝道:“哪有像你这样当爹的…”北堂尊越嗤声一笑,用手拨弄了一下北堂戎渡右耳上戴着的贝阙纹镠银耳坠,不以为然地‘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北堂戎渡道:“那你想要怎么样?莫非还要本座像旁人那般,给儿子当马骑不成?”
炎炎的日光下,北堂尊越随意坐在草地上,宽袍大袖,发色黑得如墨,容颜在树木斑驳摇曳的荫影中越发显得轩峻之极,比起几年之前,已经褪去了少年时代的痕迹,更觉丰神慑人。北堂戎渡想起从他还只有数月大时起,一直以来都在脑海里盘桓不去的一件事情,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问道:“父亲…我听说,我好象应该,是有一个大伯的…”
北堂尊越听了,便转过头来看着他,冷笑一声,道:“哦,你是听谁说的?…不错,本座从前确实有个兄弟,不过如今,怕是早已在泥里烂得透了。”北堂尊越顿了一顿,晶黄的双眼中泛过一道残厉的光芒,冷笑道:“那年你祖父母骤丧,本座与他争位,北堂陨最终败于本座手中,无遮堡自上而下,一夜之间将北堂陨所属势力尽数清洗…”他漫不经心地弹了弹绘有黑龙图纹的指甲,看向身旁的北堂戎渡,忽然笑道:“我儿,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下场?本座废了他的武功,将他吊在十丈高的竹架上,受风吹日晒,最后活活饥饿干渴而死,尸首亦被风干,以此震慑无遮堡上下…”
北堂戎渡脸色微变,精致的小脸上稍有犹豫之色,道:“他,毕竟和你是兄弟…”北堂尊越冷笑一声:“傻小子,若是他胜了,你以为本座的下场,会比这个要好?又哪来的你!”男子淡淡拨弄了一下右耳上冰冷的虎睛石:“…你小时候有一回,倒是还看见过本座将一个死忠北堂陨的叛逆处死,当时你还才会爬,那人的惨嚎把你都吓着了…吾胜而为王,其败而为贼,我儿,仁义慈悲这种东西,对你没有好处,本座见你也不是个迂腐的蠢物,自然会明白这些。”北堂尊越说到这里,忽地森然一笑,道:“我儿,日后若是有一天,你觉得本座妨碍了你,只要你有本事,大可将本座除去…或者将来本座如果给你添了兄弟姐妹,你认为他们威胁到你的地位和利益,自然也可以想方设法除了他们。”
北堂戎渡默默不语,低头看着被包扎得仿佛像是戴了一双白手套一般的手,将上面缠着的绷布紧了紧,北堂尊越的手在他的头顶上揉了两下,低笑道:“知子莫若父…我的儿,本座看得明白,你骨子里,可绝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北堂戎渡躲开男子的手,微恼道:“别老摸我的头…我已经不小了。”但他越是不乐意,北堂尊越就偏偏越是要用力搓上两下,直把男孩的头发弄得如同鸡窝一般,这才懒懒道:“这有什么,你小时候,本座还经常打你的屁股。”北堂戎渡皱眉道:“你--”他刚说出一个字,身体就突然被人拎了起来,脸朝下地被横了过来,整个人趴在了男子的腿上,就听北堂尊越哂笑一声,道:“啧,不服么?”说完,就是不轻不重的一掌拍下来,稳稳落在男孩的屁股上面。
北堂戎渡吃了一记巴掌,立时见风使舵,闷声道:“…服了。”北堂尊越哑然失笑,把他放开,刚一松手,不料北堂戎渡却猛然翻身而起,同时右手一捞,就从靴内拔出一柄碧绿的小巧玉剑,权且当作匕首,朝着近在咫尺的北堂尊越,就是一顿疾风暴雨一般的猛攻。
北堂尊越轻而易举地一一挡开,同时右手陡然抓住了北堂戎渡踢过来的一只脚,振臂往上一甩,径直便将男孩扔到了半空当中。
北堂戎渡被抛到了离地面足足有七八丈的高度,无论他再如何天纵奇才,也不可能在四岁时就有多高的轻功造诣,因此只能勉强迅速调整身体的姿势,争取落地时不至于摔得太厉害,然而正当快要重重坠到草地上的前一刻,却突然落进了一个宽阔有力的怀抱里。
北堂尊越稳稳接住了男孩,突然间嗤地一声笑出声来,同时扬扬眉毛,道:“这回服了么?…你小时候本座也这样抛过你,把一群人吓得统统跪地叩头…”北堂戎渡自然还记得自己尚在襁褓中之时,被眼前的男子抛得头昏脑胀的经历,不由得用缠满绷布的手推了推对方的肩,道:“我要下来。”
北堂尊越随意一松手,北堂戎渡便稳稳落在了地面上,将手里的碧玉剑重新放回到靴帮里,北堂尊越站在一旁见了,就随手给他略微整了整凌乱的头发,漫不经心地道:“饿了么,本座那里有新送来的紫鳊,你可要跟本座一起过去?”
北堂戎渡方才练功十分消耗体力,眼下自然就有些饿了,想起那色彩绚丽,味道鲜美的鱼儿,不禁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点头道:“好。”北堂尊越见他应得干脆,挑一挑眉,便携住了那包扎得结结实实的小手,离开了树林。
两人回去吃过了饭之后,就有侍女伺候着北堂戎渡睡午觉,北堂戎渡躺在软榻上,心中想起一事,便叫人去吟花阁将自己放在柜里的一只木箱拿到此处,直到北堂戎渡在榻上已经快打起了盹儿时,派去吟花阁的人才终于拿着个桐漆箱子回来,放到他身旁,这才退了下去。
北堂戎渡坐起身来,打开了箱子,就见里面装着百余个不大的长方形木块,棱角都细细打磨平滑了,且又涂了一层透明的薄漆,绝大多数的木块上面,都刻着一个字和简单的图案,北堂戎渡从箱子里取出一把小小的刻刀,握在手里,然后试了试,觉得手上的伤并不是太疼,于是就拿起了一块还没有刻字凿图的木块,细细地在上面划了起来。
刚做好了没两块,身后就有人道:“在干什么?”那声音极其特殊,令人一听之下,就再难忘记,声线略显低沉,起伏奇特,仿佛是在人心上不轻不重地划了一笔,带着一丝慵懒味道,北堂戎渡头也不抬,仍旧自顾自地专心在手里的木块上面刻上最后一笔,然后拿起一支蘸了红漆的软笔,往刻出的凹痕里描出颜色:“再过几日就是娘的生辰,我要自己做一份寿礼送给娘。”
北堂尊越倚在软榻上,不以为然地挑眉道:“你在本座这里选几样金珠玉器,到时送她就是了。”北堂戎渡睨他一眼,微微皱了一下精致的眉尖,开口道:“那不一样…这些是我自己亲手做的。”北堂尊越听了,不禁冷哼一声,看着面前粉雕玉琢般的小人儿正专心致志地摆弄着手里的木头,不觉冷笑:“哦?你倒是个孝子…只是本座明明是你生父,却也从没见你献什么东西上来,难道本座,竟不是你亲爹不成?”
九.教训
北堂戎渡暂时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明显有些淡漠地道:“娘一个女子,成日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在吟花阁里无非就是养花弄草,做些针线女红而已,闷得很,所以我就琢磨出这个玩意儿,给娘偶尔解解闷也好。”
男孩的语气令北堂尊越微微眯起了眼,眉梢挑出一线几不可察的弧度:“哦?这话是谁教你说的?还是…有人在你面前抱怨了?”北堂戎渡从箱子里拿起一块没有加工过的木块,捏着刻刀在上面慢慢划着,道:“我虽然年纪还小,但也知道父亲对娘并不恩爱,这也不需要有什么人特意告诉我。”
北堂尊越低笑起来,用手挑一挑北堂戎渡的下巴,敛去了眼中犀利的眸色:“我的儿,你自幼行事言语,未免也太伶俐了些,哪里像个奶娃娃?常人像你这个年纪,还在泥里打滚儿…这样聪敏太过,本座倒怕你是不好养大的。”
北堂戎渡听了,不觉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戴着的项圈,上面挂着点金螭络的长命锁,是他幼时北堂迦在波若寺专门为他请高僧开过光的,希望保佑他平安健康长大,北堂戎渡想到这里,眼中的神情便不知不觉地柔和了下来,说道:“有娘…跟父亲庇护照顾着,孩儿自然是不会有什么事的。”
北堂尊越听他说起这些事,自觉无趣,便随手从箱子里拿起一个加工过的木块,扫了两眼,却也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因此便问道:“你做这些东西当作寿礼,究竟是干什么用的?” 北堂戎渡正认真刻着手里的木头,闻言,便头也不抬地答道:“这是麻将,用来玩儿的。”北堂尊越眉梢斜斜上挑,带了一丝感兴趣的意味,道:“哦?怎么用?”说着,见北堂戎渡手上还缠着绷带,便道:“你用笔添上颜色就行。”一面说,一面已经从北堂戎渡的手里拿过刻刀和木头,问道:“在这上面刻什么?”
北堂戎渡手上毕竟有伤,此时有人自愿帮忙,当然不用白不用,因此也没客气,指导着北堂尊越往木头上刻出字和图案,自己则轻轻松松地拿笔蘸了漆,在上面涂上颜色就行,没用多久,父子两人就将剩余的十来块木块加工完毕了。
等着油漆晾干的工夫,北堂戎渡又讲解了一下玩法,北堂尊越听了,倒也觉得新鲜有趣,便叫人抬了张矮桌过来,照着刚刚听来的玩法,让北堂戎渡与他一同随便试上几局,北堂戎渡以为他初涉此道,自然不会是自己的对手,却没曾想到北堂尊越只是在刚开始时被他赢了几局,到后来,竟是渐入佳境,直到最后,将北堂戎渡身上的金玉挂饰,荷包珠链等物统统赢得一干二净,再不剩下什么可以当作赌资的物件了,这才有些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北堂尊越扫了一眼身旁赢来的众多饰物,不禁嗤声笑了几下,道:“我的儿,难为你竟能想出这么个打发时辰的东西,倒也有几分意思。”北堂戎渡将桌子上的麻将一一装进木箱里,然后从榻上下了地,说道:“父亲若是喜欢,以后可以经常到吟花阁,我和娘陪父亲一起玩几局就是了。”北堂尊越略抬了一下英挺的眉宇,也没说好还是不好,只淡淡道:“你要回去?” 北堂戎渡把箱子拎在手里,点了一下头:“娘说我近来长高了,要给我新裁几件衣裳,叫我今天早些回去比划一下身量,尽早做出来。”北堂尊越没有再说什么,只让他自己回去了。
北堂戎渡手里提着不大的木箱,一路往回走,经过一处茂盛的花丛时,却忽然听见有人在另一侧说话,北堂戎渡原本也不在意,刚想继续朝前走,耳中却突然钻进‘北堂迦’三个字,北堂戎渡顿了顿,停下了脚步。
有女子懒懒笑道:“她在这堡里算什么身份?小姐不小姐,夫人不夫人的,明明是老堡主的养女,跟堡主也算是有兄妹名分,却勾引哥哥,好不要脸的一个下作蹄子!”
另一人似乎是压低了声音,轻声道:“小姐小声些,那人虽不受宠,毕竟也是老堡主养女,又给堡主生了儿子--”
那女子打断了话头,冷笑声中,带着不屑和鄙夷,道:“那又怎么样,不过是仗着有个儿子罢了,可现在却连一个名分都没有,连个姬妾都不是,即便是那个小的,托生在这么个没名没份的女人肚里,也上不了台面!”
北堂戎渡听到这里,秀致的双眉已是微微拧起,精致粉嫩至极的小脸上冰冷一片,随即便转过了花丛,淡淡道:“你是什么人?”
那花丛后的两人正在说话,未想到忽然有人过来,不觉唬了一跳,其中一名丫鬟打扮的女子厉声呵斥道:“什么人在这里!”
北堂戎渡走过前去,就看见一名女子身穿一整套的大红金丝牡丹衣裙,粉面丹唇,容颜极美,虽不说比得过北堂迦姿容倾城,却也不逊色几分了,就连这样夺目亮眼的颜色穿在她身上,也只觉艳美之极。那两人看清原来是个四五岁模样的孩子,穿一件淡青色百蝶穿花窄袖交领长衣,唇红齿白,秀稚绝伦,心思一转之间,便大概知道这孩子的身份了。那红衣女子才进无遮堡不久,并不如何清楚堡中之事,况且北堂戎渡一向又十分低调,因而她只粗略知晓堡中有前堡主留下的一名养女,数年前为北堂尊越生有一子,且北堂迦多年以来并不受宠,因此虽有些疑惑北堂戎渡是否听见了自己方才所说的话,但想到毕竟不过是个四岁大的小孩罢了,能懂什么,也并未把他放在心上,于是便目光一敛,款款走近几步,轻笑道:“是小公子么?怎么在这里玩耍?”
北堂戎渡两世为人,从前就生性恣肆,这些年来,又得北堂尊越言传身教,只不过是在平日里,有所沉敛罢了,但方才却听见面前这人出言不逊,侮辱北堂迦,他自出生以来,北堂迦日夜呵护抚爱,视他胜过自己性命,是以她虽年轻,但北堂戎渡如今却早已真正将她当作至亲来看,因此对这面前侮辱诋毁北堂迦的女子,又怎肯轻易放过?就见北堂戎渡淡淡打量了一下那红衣的女子,忽然道:“哦?这位莫非是父亲新娶的堡主夫人么?怎么我倒是不知道?”
他声音虽然稚嫩,但言语神情之间,却根本完全不像是一个四岁的孩子,那女子微微一顿,目光中流露出疑惑和吃惊,打量了面前的男孩几眼,见他精致的小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透蓝的双眸中亦是静止无波,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忽然有些不安,她身旁的侍女倒还伶俐,忙露出笑容,道:“我家小姐是--”
“啪!”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响,那侍女痛叫一声,白皙的脖颈间顿时现出了一道鞭痕,北堂戎渡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软鞭,冷声喝道:“你是什么东西,小爷说话,凭你也配插嘴!一个下人奴婢而已,竟自称什么‘我’,没规矩的东西!”
那侍女骤然受了他一鞭,虽不是太痛,但见他年纪虽小,却满脸犀利冷漠之色,自是已有些怯了,不敢再贸然出声,倒是那红衣女子见北堂戎渡小小年纪,不过是丁点儿大的娃娃罢了,就当着自己的面毫不留情地训诫自己的丫头,不禁觉得大失颜面,粉面含怒,恼道:“安芷眉乃堡主爱姬,一月前随堡主回到无遮堡,小公子--”
“原来是父亲的姬妾。”北堂戎渡冷然而笑,打断了她的话,随即忽然双眉倒竖,叱道:“我还当是什么人,原来不过是个姬妾宠侍一流罢了!我还以为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正还奇怪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北堂戎渡手上握着鞭子,径直指向安芷眉,无声地冷笑,训道:“既然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宠侍,居然还敢穿一身的大红!这大红的衣裳只有父亲的正妻才有资格穿戴,连我也要叫一声‘母亲’,你算什么,竟然也敢穿成这样在外面招摇!”话音未落,一甩软鞭,只听‘哧’地一声,那长裙便登时裂开了一道大口子,北堂戎渡神色间冷冷生寒,道:“日后要是再让小爷听见你说我娘一个字的风言风语,自然有你的好果子吃!”说罢,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十.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回到吟花阁时还是午后时分,炎热的暑气被院中铺天匝地的花木树荫一遮,倒是令人觉得清凉惬意了不少,繁茂的枝叶间有细碎的日光透下,泛出明晃晃的金色光晕。
四下静静无声,几只水鸭子蹲在一处草丛里睡得正酣,廊下开着各色花卉,馥郁清香,一只红嘴翠羽鹦哥蹲在铜架子上,见到北堂戎渡,立时便扑腾了一下翅膀,熟练至极地嘎嘎叫道:“小公子到了!”
阁中众人乍一听见,早有人趋步出来,迎了北堂戎渡进去,几个大丫鬟簇拥着,有人服侍着拿冷毛巾擦脸,或是端上冰镇的饮品,北堂戎渡随意喝了一口,然后将手里的箱子交给一个丫鬟,吩咐她放到自己房里,既而才进到西面的屋内,就见北堂迦正坐在一张方方正正的沉香大榻上,倚着一个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靠枕做针线,只穿着素淡的家常衣裙,乌发半挽,见北堂戎渡进来,便抬起头,笑道:“回来了。”一面吩咐丫鬟道:“去拿尺子,给渡儿比划身量。”有人答应一声,转身去取量身的皮尺,北堂戎渡坐到北堂迦身边,看了一眼北堂迦手里绣着的东西,原来却是一条银红撮穗的繁花春水腰带,比正常的长度要短上不少,明显是给他用的,因此便说道:“娘现在做这个干什么,下午也该睡上一会儿才是。”北堂迦用手摩挲了一下北堂戎渡的头,含笑道:“我在屋内安逸得很,一时半刻的,倒是睡不着了…你这个时候才回来,想来必是已在堡主那里用过饭,睡过午觉的罢?”
北堂戎渡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笑道:“中午倒是有一盘脆烧的紫鳊,我吃了不少,味道好得很。”北堂迦听了,不觉嗔道:“紫鳊肉质肥厚益补,大热的天,你一个小孩子家,吃得多了,仔细肠胃不妥!”说着,忙吩咐人道:“把中午的支竹浸马蹄云耳盛一碗来,给渡儿清一清胃。”她刚说完话,忽然发现北堂戎渡手上的异状,慌忙捧起了儿子的一双手,急声问道:“这是怎么了?”北堂戎渡低头看了看手上缠绕着的绷带,答道:“也没什么,就是从今日起,先前用来练功的河沙换成了粗石砂,开头都是这样的,已经擦了药,没事,再过一阵就习惯了。”北堂迦虽然听他这样说,但毕竟还是心疼儿子,皱眉道:“晚上娘再给你抹一遍药…可还疼么。”
此时皮尺已经取来,北堂戎渡蔚蓝的眼睛里透出毫无杂质的温暖笑意,摇了摇头:“成日里练功习武,摔打受罪都是惯了的,一点儿小伤,不算什么事。”说着,站到地上,将双臂向身体两侧伸平,笑嘻嘻地道:“娘还不快给我量身呢,我还等着早点儿穿新衣裳呐。”北堂迦也笑了,拿皮尺给他量了身,记下尺码,北堂戎渡又喝了小半碗支竹浸马蹄云耳清汤,然后就歪在阔大的沉香榻上,看着北堂迦做针线。
北堂迦一针一线用心绣制着腰带,一面微微笑道:“渡儿再过几个月就要五岁了,等再有些年头,长大成人,娘便去求堡主给你选一门好亲事,将来儿孙满堂,我就也再无所求了。”北堂戎渡自幼便早慧得惊人,说话行事,行动举止,都令人无法将他当作幼童来看,这也是北堂迦担心他聪明太过,唯恐折了福寿的原因,平日里和他说话,也都不以孩子视之。
北堂戎渡枕着一只填花薄荷枕头,闻言,不觉一边微微伸了个懒腰,一边不经意地回答道:“娘说的是,以后自然有娘替我张罗就罢了,我不是个女孩子,没有日日守在娘身边的道理,等以后要是娶了媳妇儿,也好代我多陪娘说说话,解个闷才好。”北堂迦见他说的一本正经,自己倒是不禁‘扑哧’一声笑了,道:“娘不过是说说罢了…你以后大了,自然要帮堡主打理无遮堡里的事务,说不定还要经常出门在外的,必是能遇见不知多少好女子,想必自己就领回来了,哪里用得着娘去操心?”
一番话说得周围的几个丫鬟们都笑了,北堂戎渡翻了个身,将脸在枕头上蹭了一下,笑道:“我才不到五岁呢,娘就想得这样远…”北堂迦拿手指稍稍用力点了一下他的额头,抿嘴一笑:“我还没问你呢,怎么一回来,身上的荷包玉佩什么的就全没了?只剩个挂长命锁的项圈,连耳坠子都不见了,莫非在堡里还有谁把你打劫了不成?”北堂戎渡微微张了张嘴,打了个呵欠,合上眼睛咕哝道:“玩麻将都输给父亲了…”北堂迦没听清,问道:“玩什么?”北堂戎渡懒懒道:“‘麻将’…快到娘生辰了,我给娘做的新鲜玩意儿,很能打发时间…”说罢,把脸往枕头里埋了埋,再不出声,自顾自地睡了。
北堂迦一笑,叫人拿一条夹纱小被给他盖了,自己则继续忙着手里的针线活计。
长日寂寂,北堂戎渡睡的时间并不很久,眼睛刚刚有些睁开时,却看见北堂迦正拿着一件华美的衣裙,似是怔怔有几分出神。
繁花丝锦制成的大红喜服,以凌花暗纹作底,朱红宝石点缀,鸾凤振翅,牡丹层层叠绽,精致流灿,瑰丽难言。北堂迦雪白的手指轻轻在衣面上抚摩着,星眸微敛,秀睫低垂,一副默默黯然的模样,翠屏立在一旁,面上亦有微微不忍之色。北堂戎渡见母亲愀然不乐,便轻声道:“…娘,怎么了?”
北堂迦见他醒来,便将那喜服叠起,交给一旁的翠屏,忙笑道:“没什么…”北堂戎渡微微皱眉,看着那嫁衣,问道:“…是娘自己做的么。”
北堂迦的手一顿,然后烟笼般的禾眉便渐渐不经意地似乎有些蒙愁,半晌,轻叹一声,道:“是啊…当年我和堡主在吟花阁那晚之后,便自己亲手绣了这件嫁衣,心里偷偷期盼着他很快就会娶我,可是自从那一次之后,他就没有再留宿过了,我也从来没有机会穿这件衣裳…”
翠屏手里捧着那身华美的嫁衣,轻声道:“小姐…”
北堂迦摇一摇头,示意自己无碍,提起昔日往事,她只是淡淡一笑,然后倚在朱红雕花的小轩窗边,看着外面太阳已经渐渐西下,声声蝉鸣漫漫无歇,她静靠在窗畔,如同一朵临水的芙蕖,夕阳透进淡淡的薄金,旁边貔貅熏炉的孔眼中徐徐飘出浅薄的轻烟,是一缕寂寞无言的芬芳…“比起天下间许多人,我已经好上太多,锦衣玉食,生活无忧,而且,还有渡儿你…至于堡主的宠爱,这些年来,我已经看得没有那么重了。”
北堂戎渡伸手从窗边的花瓶里掐下一朵粉白的芍药,轻轻簪进北堂迦的发鬓中,北堂迦温婉而笑,回过头来,让翠屏叫人拿些点心过来,秋香色的轻罗袖中,露出腕间的一角翠绿玉镯:“渡儿,娘有些糊涂了,你才多大,怎么跟你说这些…”
正说着,几个丫鬟抬了一张小桌过来,上面摆着几样点心,有北堂戎渡平日里喜欢的,也有北堂迦爱吃的,翠屏一面给两人各自盛上一盏甜豆莲仁汤,一面忍不住在语气中带了一丝埋怨的意味,说道:“小姐性情温柔,美貌无双,自小儿又是在堡里养大的,有谁能比得上?奴婢见过堡里那些狐媚子,也配跟小姐相提并论!”
北堂迦轻声道:“说这个做什么。”呷了一口甜豆莲仁汤,对北堂戎渡道:“渡儿,有你喜欢的松子穰和茯苓糕,多吃两块。”翠屏还在叹气,将一碟北堂戎渡喜欢的茯苓糕拿到男孩近前,一面说道:“小姐这样的人,无论容貌性情,才艺教养,都挑不出一丁点儿错来,有几个人能比?也不知堡主…”
她说到这里,却是自觉地止了声,北堂迦也仿佛不在意这些,只拣了一块喜欢的点心吃了一口,然后将一块蜜丝山药递向北堂戎渡,道:“渡儿,这点心味道好得很,你怎么却从来不喜欢吃呢…不如还是试一试罢。”
北堂戎渡没有接过那块点心,只是指了一下桌上的其中几碟糕点,道:“这蜜丝山药,酿果藕,拔丝鲜桃,都是非常好吃的点心,甜而不腻,香得很…”
男孩拿了一块自己平日里喜欢的点心,咬了一口,睫毛微垂:“这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北堂迦拿着点心的手忽然一顿,一时之间,似是有些痴了。
十一.生辰
转眼间又是一年多过去,这一日一早起来,便见窗外还是黑黢黢地一片,北堂戎渡静静在床上又躺了片刻,觉得清醒了,这才动了动身子,出声叫人送洗漱的用具进来。
翠屏带领几名侍女端着盥洗器具进来时,只看见床前的秋香色细锦帐子半揭着,男孩披散着乌油油的黑发,正一面揉着眼睛坐起身来,一面道:“拿茶来。”
北堂戎渡眼下只穿着贴身的素绸小衣,整个人更像是用和田美玉雕琢而成的一尊玉童子,只在双颊上略微透着些极淡的粉红,眉目精致如画,翠屏依稀记得仿佛只有小时候见过的,当时还是个孩子的北堂尊越,才有这样好看。她吩咐两个侍女给北堂戎渡穿衣,自己则捧了刚刚泡好晾温了的茶水递了过去,北堂戎渡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看着两个侍女正替他穿上的蜜合色簇锦团石榴花纹锦箭袖,和旁边的几件也是红色为主的衣物,以及一双挖云红香软皮靴子,不由得打了个小小的呵欠,道:“怎么全是这样的颜色,把人裹得活像个红粽子。”翠屏放下茶杯,蹲下了身子去给他穿袜套靴,闻言便笑道:“今日是小公子六岁生辰,自然要穿得喜庆些才好。”说着,见他衣裳穿得差不多了,就替他在腰上挂了荷包玉佩等物,又戴了一只明珠项圈,服侍北堂戎渡净牙洗脸。
妆镜里清晰映着个玉面乌发的男孩,纤眉润唇,直鼻澈眼,如同玉娃娃一般,秀美难言。几个侍女弯腰整理床铺,北堂戎渡则坐着让人为他梳头,一面看了看还黑着的窗外,问道:“外面是下雪了么。”翠屏正拿着一枚大红宝石镶金坠子给他往右耳上戴,闻言,就应了一声,道:“可不是么,后半夜开始下的,大得像鹅毛一样…才停了不久,地上都积得足有一寸厚了。”北堂戎渡又问道:“我娘呢,已经起来了么。”
“小姐已经起身了,正在佛堂呢。”翠屏答应一声,拿了胭脂软刷蘸了些茉莉膏子,就要给北堂戎渡涂上两块腮红,在眉心上点一颗红痣,北堂戎渡连忙避开她的手,道:“罢了,就算是生辰,我也不要弄这个,又不是一两岁了…我去看看娘。”说着,见头发已经梳好,便站起身理了一下衣摆,直接走出了房间。
佛堂里点着檀香,青烟如雾,北堂迦穿着蜜合色的团花芍药纹锦长裙,正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微微闭着眼睛,口中喃喃,朝着一尊金佛祝祷。北堂戎渡走过去,轻声道:“娘。”北堂迦睁开眼睛,柔声浅笑:“你怎么来了。”一边说,一边起身取了三柱香点燃,拜了几拜,然后才将香插到香炉里,轻声道:“你自出生起,就伶俐聪明得太过了,心智言谈,都根本不像是个孩子,娘欣喜之余,又担心你灵慧过分,恐怕是要折福损寿的,因此才建了佛堂,时常给你祈福祝祷才好,就连你的生辰,也不好给你大操大办…渡儿,你也来拜一拜。”
北堂戎渡并不拂逆母亲的意思,依言跪在蒲团上,拜了三下,然后才爬起身来,北堂迦含笑拉了他的手,说道:“走罢,今天是你生辰,咱们去吃寿面。”
丫鬟们已经摆上了饭,俱是全素的,两碗银丝寿面也是以猴头菇等山珍来佐味,北堂迦笑着说道:“今天是你六岁生辰,等会儿我还要为你去佛堂抄几遍经,因此不好食用大荤,所以菜色清淡得很,只怕你不大喜欢。”北堂戎渡拿起筷子,笑道:“一大早的,何必去吃那些油腻腻的东西,清淡的正好。”说着就夹了一筷冬笋,埋头吃面,吃得倒是十分香甜,等用过了饭,再喝茶消一消食,看见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便穿了斗篷,出门到了不远处一个平日里时常练功的小园子。
北堂戎渡练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拳法,直到觉得这一套拳法已经颇为熟练,没有太大的纰漏了,这才整了整衣裳往回走。此时地上早已在昨夜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到处俱是银装素裹,一群年纪不大的丫鬟穿着厚衣,正在雪地里打雪仗玩。
年轻女子清脆的笑闹声如同银铃一般,十分动人,北堂戎渡站在略远些的地方,看众多女子嬉笑玩闹,倒也自在。众女正嬉闹间,却渐渐都停了下来,就见一行五六人正朝着这边走来,皆是锦衣团绣的大汉,当先的一人牵着一匹毛色青白的马,正是北堂戎渡平日里时常骑的那匹青花骢,走至北堂戎渡面前,躬身道:“堡主有令,今日冬狩,命小公子一同随行。”
北堂戎渡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将视线转向了自己时常骑的马身上,那马鞍旁挂着一把墨绿色的弓以及一筒硬翎箭,并非是他锻炼骑射时经常用的那种,但只看其材质,便知道不凡,北堂戎渡走过去,之后径自腾身翻上马背,随即一手攥住缰绳,高高坐在马上,一面对那群已经停止打雪仗的丫鬟们道:“告诉娘一声,今日我随父亲去打猎,大概不回来吃饭了。”说罢,但凭那几名大汉替他戴上大小十分合适的护手和扳指,然后一夹马腹,由几人簇拥着离开了吟花阁。
北堂戎渡骑马随着身边的几人一路而行,走了许久,直至到了堡外的一处极大的平地中时,就看见一群大约将近四十人左右的队伍正在等候着,人人座下皆是一匹皮毛油光水滑的黄骠马,锦衣团绣,铁弓黑箭,见了几人过来,便策马前驱,上前汇合,行动之间宛如一人一般,丝毫不见杂乱,实是一等一的精锐。
送北堂戎渡至此的五六名大汉迅速趋前,翻身上马,汇进人群当中,北堂戎渡一紧缰绳,正要驾马跟上时,却听有人道:“今日你若是打不到像样的猎物,本座定然重罚。”
一道挺拔的身影如同玉山般安然高坐在一匹狮子骢上,飞插入鬓的长眉微微斜挑,底下一双略显金色的凤目似笑非笑,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犀利光泽,黑袍上绣满铺天盖地的暗红色火焰,衬着双唇抿出的一道情分菲薄的弧度,整个人显得极为冷魅而邪佞。北堂戎渡乍一见了自己这只有二十余岁的年轻父亲,心中觉得唯有‘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一句,才可勉强与之相衬。
北堂戎渡策马徐行至男子身边,道:“父亲。”北堂尊越挑一挑眉,逡巡了一眼面前的男孩,嘴角略微向上扯起一个弧度,说道:“记得今日是你生辰,既然已经六岁,就不算小了,倒也可以随本座出门。”说罢,一夹马腹,带着众人驾马而去,同时有黑影划出一道弧线,落在北堂戎渡的怀里:“拿着。”北堂戎渡打开小盒一看,原来是一枚紫金琉宝耳坠,上面刻有极为精细的五蝠捧桃图案,有福寿之意,倒是很适合孩童,十分精致好看。
这东西…算是生日礼物?北堂戎渡怔了一下,然后将小盒揣进怀里,策马赶上了队伍。
一行人直奔后山方向,整个狩猎队伍也一路上逐渐自动分成两拔,一拨十余人打马在前,另外二十余人则吊尾压后,只留北堂尊越父子二人在两拨队伍中间策马奔驰。
北堂戎渡在这几年间,已渐渐发现身处之地,无论是人文还是神话传说,地域历史等,除了一些细小差异之外,皆与他从前之时十分相似,只是其中总还是有些不同罢了,比如武道极其昌盛,在数百年前,君权就已湮灭,不再有皇朝帝王,只由众多势力分踞天下,世家门派之流,多如牛毛等等,其间无遮堡自数百年前兴建,至今已庞然势大,一令则诺者如雷,随众如流,尤其自北堂尊越继位以来,已隐隐有遮云之势,亦不断吞并其他势力,徐徐扩张,北堂尊越其人能力手段,由此可见一斑。
众人座下皆是好马,脚力自是不同一般,一路疾驰,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已出了后山,又奔了将近两柱香的脚程,眼见四下平荡无垠,连绵远去,千里冰封,银装素裹,万里雪皑,惟余莽莽,实是磅礴如斯。北堂戎渡自幼从未出过无遮堡,如今眼见这丝毫未有人工施凿痕迹的自然风光,不由得应接不暇,蔚蓝的眸中隐隐有兴奋喜悦之色,脱口而道:“果然是风景如画!”
北堂尊越眉梢斜挑,嘴角轻抿,些许淡薄的笑意在眼底一闪而过,衣袍兜挽,一头青丝被凛冽的寒风吹得略略翻飞,似是有些漫不经心地道:“莫要忘了,今日你若弄不到像样的猎物,本座定然重重责罚。”
十二.狩猎
北堂戎渡眨了眨眼,随即便歪着脑袋说道:“好啊。”一面说,一面已经拿起了那把挂在马鞍旁的墨绿色的弓,用手指稍微拉开了弓弦试了试,果然弹性惊人,并且弓身两臂和弓弦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的,不重却很坚韧,拉开时也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并且大小也比较适合他的年纪,携带着的箭支上,都刻有一个小小的‘无’字,北堂戎渡看了看身旁北堂尊越箭筒里的金翎箭,发现尾端也刻着一个‘无’字,大概是打猎时专用的。北堂尊越高坐在马背上,手上一枚红硬玉扳指殷红如血,用马鞭随意指点了一下雪地里的一串小坑,低笑道:“你看,这应该是狐狸留下的,眼下这雪还不厚,若是等到积了一尺有余,你倒可以从雪层底下揪出几只兔子来。”
父子两人正说着话,突然间,众多正搜寻猎物的侍卫忽地发出了警示的呼哨声,就见远远的高空当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正盘旋着的黑点,依稀看那模样,大约是鹰隼之类的猛禽。北堂戎渡抬头望向空中,眼中微微一亮,但旋即便摇了一下头,知道自己如今年纪还小,即便已有了几分修为,但在这等距离之下,也是根本没有什么希望射中的,因此干脆也不白费力气。旁边北堂尊越打量了一下男孩面上的神情,既而薄唇微挑,淡然低笑道:“我儿,你倒是颇知进退,见事不可为,便立时有所决断…还算不错。”说罢,从马鞍旁的弓囊里一手取出一把铁胎长弓,顺便拈上一支金翎箭,晶黄的双目微微一凛,旁边北堂戎渡甚至还没有看清他是如何搭弓引箭的,就看到一条黑线仿如流星般划破了长空,直直射往天空当中,瞬息间就在众人的视野内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小点,几乎与此同时,那只盘旋着的猛禽就发出了一声哀鸣,骤然向地面倒栽而下。
北堂尊越一挑双眉,刚要让人顺着猎物坠落的方向去寻,队伍却忽然聚了起来,原来不远处的雪地里却是出现了一大一小两头鹿,刚刚从林子里钻出来,大约是想觅食,此时骤然见了这一群驾马搭弓的人,立刻便转身而逃。
无遮堡中的一群侍卫登时散开,策马呈流线状包抄了过去,就要断了猎物向两侧逃走的路,北堂尊越持弓在手,却没有立刻拿箭,陡然间低喝一声,便打马朝着远处的两头鹿追了过去,那小些的鹿脚力不足,不久便被赶上,北堂尊越却并不理会它,直朝着那撒蹄狂奔的大鹿追去,只见座下的狮子骢四蹄翻腾,如同驾云登雾一般,终于渐渐撵上了拼命逃窜的猎物,北堂尊越人在马上,唯见略略弯腰俯身,长臂舒展,竟是一把就攥住了鹿角,直接就将那头大鹿拎了起来,喀嚓一声拧断了脖子,同时拇指指甲在上面一划,割开喉咙,便低首饮了几口热腾腾的新鲜鹿血,既而就松开手,将还在微微抽搐着的鹿弃在地上,身后自有人策马上前,将猎物收拾带走。
此时北堂戎渡正策马追逐着那只小些的鹿,一只硬翎箭已经被抽出,搭在弓弦间,北堂戎渡手上戴着护手和拉弦的扳指,坐在马背上凝神瞄准着前方不远处正在奔逃的小鹿,片刻之后,深深吸一口气,双臂一振,顿时将弓拉得如同满月一般,只见一道黑光射出,直接射在了小鹿身上,那鹿登时一个踉跄,四蹄一软,便摔倒在雪地上,虽然没有一击致命,却也明显是再也爬不起来了。五六名侍卫很快便拢了过来,其中一人将鹿提起,挂在马腹右侧,北堂戎渡也没有再去看一眼自己的猎物,只是朝着远处的男子高声道:“父亲,这可算是‘像样的猎物’么?”
北堂尊越刚刚饮过鹿血,唇上沾着一小片暗红,正用一块锦帕揩去,闻言,凤目中便稍微现出一丝和缓,暂时掩去了平日里的犀利,嗤声笑道:“还不错。”北堂戎渡秀美至极的小脸上也浮出了几分明快的笑意,脆声道:“父亲,我去把刚才射的那只鹰给捡回来。”说着,一夹马腹,一人一马便朝着方才那猛禽落下的方向奔去。
北堂戎渡策马驰进一处林中,寻找方才被射落的猎物,没走上十余丈,忽然看见前方的林子里有十余人骑着马缓缓过来,当中一个身穿淡粉色衣裳,披厚绒斗篷,大概八九岁模样的女孩手里,正提着一只身上插着金翎箭的海冬青。北堂戎渡见了,便打马上前几步,扬声道:“这只海冬青是我父亲刚才猎到的,箭上有一个‘无’字,可作凭证,不知道各位可否归还?”
那声音清脆明净,仿若碎珠一般,听起来十分舒服,众人见不远处一个孩子骑在一匹青花骢上,穿一袭朱砂金团花斗篷,里面亦是红衣,脚蹬挖云红香软皮小靴,头发用珠玉带子扎在脑后,明珠璎珞项圈挂颈,腰间挂着玉佩荷包等物,不过六七岁的模样,肌肤胜似美玉,眉目俊秀无双,不觉有些讶然这样小的孩子,如何会独自进到林中,却忽听当中那女孩怒道:“是你爹爹射死了我的海冬青么?你快赔我来!”
那女孩子眉目如画,梳着双鬟,肌肤娇嫩如同奶油一般,戴着一串珍珠链子,容貌秀丽之极,声音亦是娇柔清脆。那海东青向来捕捉驯服很不容易,将野性十足的海东青用捕鹰网捕获后,要放在熬鹰房将鹰上架,费时费力地‘熬鹰’,再通过‘过拳’、‘跑绳’等环节之后,费去许多心力,才终于有可能得到一只可以助人狩猎的合格海东青,向来是有价无市的,这女孩子也不过只有那么三四只,眼下被射死的却是其中最好的,自然十分恼怒,再加上北堂戎渡容貌太好,生生压了她一头,且又因年纪尚小,难以认真分出男女,这女孩便很容易将他认作女童,她自幼娇养,性情刁蛮,此时乍一见了比自己模样还要出众的陌生女孩子,且又虽然年纪小,却言语之中十分清晰有条理,神情间亦是隐隐有大家气派,难免心中不喜,更何况心爱之物又被人当作猎物射死,更是恼怒至极,因此便挥了挥手里的马鞭,指着不远处的北堂戎渡哼道:“你家里人弄死了我最好的一只海东青,若是不赔我,就拿你抵了来,给我回去做丫头。”
北堂戎渡听她这样说,竟是要拿自己抵一只畜生的意思,不禁皱了皱眉,道:“既是你养的鸟,我便不要了…这是赔你的钱。”说着,将腰间的一枚和田羊脂玉双鱼佩解了下来,远远抛了过去,也不欲多作纠缠,调转马头,便要离开。
那玉佩划出一道弧线,恰恰正落在女孩的怀里,分毫不差,旁边的人眼角略略一动,有些微讶于这样小的孩子,竟有这等准头,且又言谈举止间十分得当,根本不像是普通孩童,穿着打扮,亦是华贵,一枚上好的和田羊脂玉随手便可给人,定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却听身边的女孩忽然娇叱道:“什么破玉,我才不稀罕,你爹爹弄死了我的海冬青,你竟不知道赔礼么?难道你娘没教过你道理么!定然是个野孩子!”说着,将怀里那块双鱼佩丢到地上,一甩马鞭,顿时将价值千金的玉佩抽成了两半,却是因为这女孩见北堂戎渡方才的举动,虽没有任何傲慢无礼的地方,但也根本没有把她放在眼里的意思,她自幼就被人捧在掌心里,向来娇纵,何时被谁这样忽视过,不禁气恼无以,因此便一鞭抽碎了赔偿的玉佩,又讥北堂戎渡是个没人教养的野孩子。
她做别的也就罢了,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北堂戎渡又怎会当真跟她一般见识,可偏偏听到她言语之间涉及北堂迦,因此便停了马,调转过马头,声音冷淡:“我娘自然精心教导过我,你是什么人,还轮不到你来指手划脚!”那女孩子平生第一次当面被人呵斥,不觉一愣,随即便大怒,娇喝道:“我是青帝门的二小姐牧倾萍,你是哪里来的野丫头,敢和我这样说话!”随即扁了扁小嘴,哼的一声,对身旁的一个中年人道:“李叔叔,给我把她带回去,我要好好教训她!”
那紫袍的中年人微微皱了一下眉,沉吟道:“小姐,只怕这孩子不是寻常人家出身…”牧倾萍哼了一声,道:“你们不去,我自己来就是了!”说着,策马便奔了出去,冲至北堂戎渡近前,手上的马鞭一扬,却是照着北堂戎渡的脸抽了下去,就要在他脸上打出一道血痕。
北堂戎渡眼见这女孩子小小年纪,却竟是这样骄纵狠辣,不过是些许小事,就要下这般重手,不由得也是心中发恼。他两世为人,虽然一般倒也与人相安无事,但也从来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从前有一段时期,更是由于学术成果被相熟之人盗取,而策划狠狠报复过所有相关人等,使得后来工作之处再不敢有人因他年轻而有所欺凌,眼下见这女孩出手蛮横,因此也不留情,手上马鞭一扬一卷,便挡住了对方的鞭子,随即又是一抖手腕,只听‘啪’地一声,女孩雪白的右颊上顿时出现了一条手指长的血痕,痛呼一声,掉下马来。
十三.俘虏
牧倾萍自打从娘胎里出来之后,长到如今九岁大,向来都是娇生惯养的小姐,被众人捧在手心里,从不曾吃过什么苦头,眼下骤然挨了一鞭,只觉脸颊上狠狠一痛,登时便坠下马来,不远处那十余人大惊,立即自马背上飞身而起,就要纵掠过来,北堂戎渡一见这群人的身手,却是十分高明,尤其是那个紫袍的中年人,更是一等一的轻身功夫,自知眼下自己人小力单,孤身一人在此,即便是天纵之才,怕是也万万脱身不得。但他早有打算,自是夷然不惧,只从马背上立时便跳了下来,闪电般一把箍住刚刚才摔在雪地里的牧倾萍,同时手中已经不知道何时现出一柄绿盈盈的碧玉小剑,紧紧抵在了牧倾萍雪白的纤细秀颈上,冷喝一声,道:“谁敢过来!”
那小剑不过两寸左右长度,通身以碧玉打造,剑柄上面嵌着两颗碧蓝的猫眼石,泛着幽幽的冷光,虽然通体打磨得十分光滑,也不曾开过什么刃,但那尖头处毕竟还是颇有些锐利的,想必刺进肉里决非难事,亦可致人死命。一群人顿时硬生生压住身形,果然再不敢上前一步,那紫袍的中年人眸色沉沉,道:“小娃娃,把人放了,你走。”
北堂戎渡精致绝伦的小脸上浮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嗤言道:“我不是好哄的三岁小孩子,是六岁了…放了她,我也就回不去了。”手中的玉剑略微一紧:“快都封了自己的穴道,她自然就没事。”说着,拖住怀里紧箍着的女孩便上了马背,同时也不忘将女孩刚才坠马时一起掉下来的那只海东青也一同拿起,挂在马鞍旁的钩绳上。牧倾萍被他制住,只觉右脸上火辣辣的痛,自身又被他挟持,不禁挣扎着喝骂道:“小贼,我爹爹是青帝门门主牧商海,你敢动我!”北堂戎渡冷然道:“闭嘴,不准乱动。”手上的玉剑一面紧紧顶住了女孩的脖子,另一只手则点了她的穴道,让她动弹不得,对那一群人说道:“快点!”
那女孩身份十分贵重,众人不得不依从北堂戎渡之言,封去了穴道,动弹不得,没有一个多时辰,是解不开的,但北堂戎渡仍然不放心,生怕有人做假,一旦自己放开人质,就会有变,因此就跟牧倾萍换了个位置,让她坐在自己身后,用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这才策马按照原路返回。那紫袍的中年人未曾料到这小小的孩子竟然这般心思缜密,连己方有可能装假,甚至从身后发箭偷袭的的事情都防备上了,堂而皇之地用牧倾萍作挡箭牌,不禁心下恚怒不已,看着渐渐远去的两人一马,冷喝道:“好一个狡猾的小鬼!”
北堂戎渡骑马回到原地时,众人已经又打了几只猎物,北堂尊越见他马背上多了一个年纪尚小的美貌女孩子,便扬一扬眉,饶有兴致地道:“哦,这丫头莫非也是你的猎物不成?”北堂戎渡将那海东青抛过去,道:“幸不辱命。”
他此刻到了父亲身边,就已经真正安全了,自然没有必要再留着人质,因此就要把牧倾萍的穴道解开,放她回去,但牧倾萍乍一见到北堂尊越,虽是被他容貌气势所慑,却猛然间就觉得脸上又辣又痛,不禁哭叫起来,大声喝骂道:“小混蛋,小畜生,你竟敢欺负我…我叫爹爹杀了你!”
她是大家小姐,且又年纪尚小,即便是骂人,也只有这几句,但那‘小畜生’三个字,却把北堂戎渡的娘老子都骂进去了。北堂戎渡眉头一皱,原本要给她解穴,现在也不解了,甚至连哑穴也给她点住,只自顾自地对北堂尊越笑道:“父亲,今天若是打到獐子,晚上便可以喝香獐酥蓉汤了…又香又暖肚子,好喝得很。”
北堂尊越此时已有些猜到了几分,因此便轻笑一声,道:“这丫头还有不少人跟着罢。”说着,便随意吩咐随从的人道:“都过去,若是看见有人,就统统杀了便是。”北堂戎渡虽然算不上是什么仁侠慈义之人,但也不至于只因一点小事,就取了一群人的性命,因此便道:“父亲…”北堂尊越见他如此,便随意拉了一下缰绳,驾马朝前走去,道:“那便罢了。”他忽然嗤笑一声,回过头道:“我的儿,你才几岁年纪,就给自己掳了个小媳妇儿回来?”一面吩咐一个侍从将那女孩从北堂戎渡马背上抱走:“你既然捉了这女娃,便带回去,给你解闷。”
其后众人又打了不少猎物,但不到一个时辰之后,天上就下起了雪,北堂尊越看看天气,便不再继续,带人携了一众猎物,直接回了无遮堡,只苦了林子里那一群青帝门的人,身上的穴道还有将近两柱香的时辰才能解开,此时天寒地冻,又下起了雪,连身子都渐渐快要冻得木了。
北堂戎渡回到吟花阁,笑道:“娘,看我给你打了什么来。”话音方落不久,北堂迦便带着一群丫鬟走了出来,身边自有人为其撑伞遮雪,北堂迦含笑道:“渡儿第一次去打猎,就猎到了好东西么?”一边说,一边看向旁边给他拿着猎物的几个下人,笑道:“娘的渡儿真是了不起。”北堂戎渡指着其中一只狐狸道:“这个是要给娘做围脖的。”北堂迦笑着点一点头,却忽然发现一个下人还抱着个小女孩站在旁边,不禁惊讶道:“这孩子是谁?”
北堂戎渡唤过一个丫鬟,叫她将牧倾萍抱进阁里,这才对北堂迦道:“还下着雪呢,这么冷,我和娘进去再说。”一面叫人将猎物带下去收拾。
众人进了阁中,北堂戎渡坐在暖炕上,手里捧着个铜暖炉,将今日之事都一一说了,北堂迦嗔道:“你这孩子,何必下了狠手,一个女孩子家,脸上若是有了损伤,日后可怎么嫁人呢。”说着,就叫人去拿伤药过来。
牧倾萍此时正躺在炕边上,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北堂迦拿了药,亲手给她处理伤口,牧倾萍脸上疼得难受,又见这美貌绝伦的女子正温柔小心地给自己上药,不禁委屈得簌簌掉泪,却没法哭出来。北堂迦拿绢子给她擦了眼泪,又收拾好伤口,这才回头对北堂戎渡道:“渡儿,给她解了穴罢。”
北堂戎渡挑了挑眉,到底还是依了母亲的意思,过去给牧倾萍解了穴道,牧倾萍乍一得了解脱,立时便跳起来就朝北堂戎渡扑过去,此时她已知道北堂戎渡是个男孩,因此便哭骂道:“臭小子,坏胚子,我和你拼了!”
她被点住穴道已有许久,北堂尊越又暂时封了她的武功,以免她闹腾,况且如今还年纪尚小,因此眼下猛然活动,只觉手足无力,北堂戎渡轻而易举地就将她制住,重新推到炕上,皱眉吓唬道:“给我安静些,再不老实,便打你。”
牧倾萍被推得一趔趄,摔倒在炕上,仿佛有些知道自己是没法斗得过这个可恶的小子了,此时她举目无亲,孤零零地身处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又吃了苦头,心中又惊又怕,不由得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道:“小混蛋…你是坏蛋…呜…我要娘…”
北堂迦见她伏在炕上大哭,心中不禁有些怜惜,便轻轻拍了拍女孩的肩,柔声哄道:“你别怕…”牧倾萍哭得正厉害,猛地一甩手,道:“我不要你们管!”
北堂迦低呼一声,凝脂般的手背上赫然现出三道浅浅的血痕,却是牧倾萍方才不经意间,用指甲抓破了她的手,北堂戎渡见母亲一片好心,却被弄伤,不由得恼了,先是叫人给北堂迦上药,然后才将牧倾萍一把拎起来,冷笑道:“这里不是青帝门,你再撒野,自然有你的好果子吃!原本我今晚就想放了你,可现在你伤了我娘,我便改了主意,你就留在这里给我做丫头罢!几时我心情好了,再看看放不放你!”说着,就吩咐摆饭:“把我打的那头鹿,让人做了油炸馅饺来。”
虽然时辰早了些,但仍是没用太久的工夫,就很快摆上了饭,北堂戎渡拿勺子喝着一碗香喷喷的胭脂红香米粥,看了看外面还在下着的雪,然后给北堂迦夹了一个油炸的小饺儿,道:“这个凉了就不好吃了,是我今天打的新鲜鹿肉,娘尝一尝。”
北堂迦含笑吃了一个,道:“嗯,好吃得很。”她夹了一筷子的南酒蒸鸭,放进儿子碗里,嘱咐道:“渡儿,你多吃些,才好长得快。”北堂戎渡笑道:“还是娘疼我呢。”
母子两人在炕上用饭,其乐融融,旁边一群丫鬟伺候着,不时地端汤送水。牧倾萍抱着膝盖蹲在墙角,偶尔抬一下眼,去看桌子上的饭菜,她连遭教训之下,如今已对北堂戎渡微微有些怯了,虽然心中暗暗诅咒愤恨,但倒也没有再次生事,只是腹中空空,已经有些饥饿,她出生以来从不曾尝过挨饿的滋味,此时肚里轻鸣,禁不住闻着饭菜香喷喷的味道,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
十四.礼物
母子二人吃过了饭,北堂戎渡坐在炕上一面捧着一碗酸菜小五花肉丝汤慢慢喝着,一面朝窗外看了一眼,见天色也不晚,便道:“眼下左右无事,不如我陪娘玩上两局,也消消食。”说着,就叫人去把桌子支起来,北堂迦放下筷子,拿茶漱了口,笑道:“只怕你是又想赢娘的钱去呢。”说着,一眼瞥见牧倾萍抱着膝盖蹲在墙角,正往这边的桌上看,不禁心下可怜,遂柔声道:“饿了罢?你过来。”牧倾萍此时腹中饥饿,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听北堂迦唤她,便很快走了过来,北堂迦叫人给她盛了饭,又舀了汤,道:“吃罢。”
一旁的北堂戎渡倒也没想怎么故意折腾这个女孩子,因此见北堂迦让她吃饭,也就罢了,并不曾说些什么,只自己回房换了衣裳,让人重新给梳了头,将今日北堂尊越给的那枚耳饰放了起来,又取了一些银子揣了,这才重新过去,见桌子已然支好,牌也已经垒上了。
北堂迦径自坐在炕上喝茶,旁边牧倾萍正就着一盘蟹黄豆腐吃饭,一双眼睛由于大哭过一场,因此还微微红肿着。北堂戎渡也不看她,过去拉了北堂迦的手入了牌桌,又叫上两个丫鬟陪座,四个人便开始玩了起来。
刚刚摸上两圈,北堂戎渡正逐渐赢得顺手,忽然有丫鬟进来通传,说是堡主命了人过来传话,唤小公子前去。北堂戎渡不禁有些扫兴,只得叫人替上自己的位置,陪北堂迦玩着,又嘱咐丫鬟们看着牧倾萍,莫要让她闹出什么事来,这才出去了。
外面的雪已停了,天色亦黑了下来,北堂戎渡一路朝着北堂尊越派人吩咐的所在之处走去,等到渐渐临近之时,远远地,就听见一片隐约的歌舞升平之音,隔水看去,便见对面彩灯巨烛,脂香粉腻,喧嚣而热闹,湖中心的一座大亭当中,一群锦衣罗裙的女子正水袖舒展,手持羽扇,在亭中翩然起舞,正好可以让那些在不远处的大殿内,饮酒作乐的诸人观赏。
北堂戎渡眼见这番景象,由于并非是第一次看见,倒也不为所动,知道北堂尊越不过是又召人宴乐罢了,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有些诧异为何要叫了自己过来。心中虽是这样想,脚下却仍是不停,一路朝着那灯火通明的大殿去了。
殿中大多是在无遮堡中颇有权位之人,四下乐声缭绕,歌舞正兴,众人推杯换盏,倒也十分热闹,说不尽地奢华迷醉,北堂尊越则高踞首位,斜倚在软榻上,手里拿着一只盛了美酒的玉盏,旁边一名容貌明丽的女子偎依在他右侧,用涂了蔻丹的纤手剥着橘子,娇笑着喂给他吃,另一侧则是个云髻花容的美人,正跪坐在北堂尊越脚旁,轻轻为男子揉腿,娇躯软软靠在对方的腿上,在上面按摩揉捏的雪白双手,亦在动作之间充满了撩拨之意。
不知不觉间,有人无声趋近,向北堂尊越低低说了一句什么,北堂尊越微微眯起眼,道:“…叫他进来。”同时随意抬了抬手,示意两名女子退到一旁。
不一时,一个莫约六七岁的孩子便在一片酒香脂腻中进了大殿,一身水青色窄袖小袄,衣摆下露出金银双色条纹的锦裤,两鬓的头发亦掺着金银丝带编成小辫,拢到脑后系上,虽是年幼,五官却已依稀能看出与北堂尊越相似了。殿中诸人大多都曾见过这男孩几回,知道这是堡主的独子,若无变故,将来便是下一任的堡主,只是不知这孩子年纪尚幼,如何却到了这种场合来。
北堂戎渡乍一进到殿中,只觉满眼登时一片辉煌,酒香流溢中,又隐约伴着些渺渺的乐声,且还有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甜香靡靡味道,令人骨酥神泰。他见座上北堂尊越正朝自己招了招手,便走了上去,刚要唤一声‘父亲’,就被男子忽然轻舒猿臂,抱坐到腿上,用手在男孩黑油油的发顶一揉,低笑道:“…我儿,你如今虽是年纪尚小,心智倒也不比寻常人差了,这等场合,以后却也可以在本座身边一处看看…方才可是吃过饭了?”北堂戎渡这些年早已适应了自己的孩子身份,因此眼下被北堂尊越抱到腿上坐了,也没觉得有什么抗拒,安安生生地答道:“已经吃过了,后来又和娘一处玩了两圈麻将。”北堂尊越听他一板一眼地脆声答着话,不觉挑眉而笑:“哦?既是如此,倒是本座扰了你的牌兴了…可是赢了?”北堂戎渡晃了一下两个指头,眼中现出一丝淡淡的狡黠,道:“赢了将近二十两银子。”北堂尊越闻言,不由得笑了笑,随口命方才那两名女子中的一个给北堂戎渡剥些新鲜的时令水果吃,又道:“今日既是你生辰,本座便赏你一样东西,你可要?”
被吩咐给北堂戎渡剥水果吃的便是方才那为北堂尊越按摩的女子,巧得很,这人竟恰是那年对北堂迦出言不逊,因而被北堂戎渡鞭裂了红裙的安芷眉,就见其朱唇微抿,虽心下暗恨,满是不愿,却仍然不得不用纤手细细剥了一只蜜桔,一瓣一瓣地喂给北堂戎渡吃。北堂戎渡自然也认出了她,但只作不知,任凭她伺候着将桔瓣送到自己嘴边,张口吃了,这才一面看着殿外不远处湖心亭里的歌舞,一面随口道:“父亲不是已经送了我耳饰么,还要给什么?”北堂尊越晶黄的凤目略略眯起,肆然轻笑道:“是个好东西…我儿,你且看看就是。”说着,拍了拍手,吩咐一人道:“…把人带上来。” 那人领命而去,不多时,一名身着蜜合色细花松绫绣洒衣裳的少年便亦步亦趋地进到了殿里来,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青丝乌亮,肌肤雪白,一双眼睛如注朗星,水红色的唇由于紧张而微微抿着,容华清绝,秀雅出众,浑身虽不曾戴着什么饰物,却尤显清爽,实是一等一的绝顶美貌少年。北堂戎渡见状,心中不由得怔了一下,暗想这该不会就是北堂尊越所谓的赏的那样‘东西’罢?他毕竟并不真的是个孩子,从前长到二十岁,由于家中条件优越,自身亦是容貌上乘,性情恣意,因此在风月之事上也不是没有经历过,眼下见北堂尊越要赏他这么一个人,略一想,哪里还有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的,不禁哭笑不得:这人是个男孩也就罢了,自己从前少年轻狂,也不是没有和朋友涉足过一些场所,荒唐过一阵,况且古时娈童男侍也不过是寻常之事,根本算不得什么,但眼下自己不过才六岁,弄这么个人来,也太早了些…正想着,北堂尊越已命那少年上前,少年战战兢兢地趋前几步,然后就跪在了北堂尊越面前。
殿中觥筹交错,丝竹靡靡,北堂尊越用手摸了一下北堂戎渡的脑袋,漫不经心地笑道:“底下新献上来的人,生得倒是颇为少有,本座见他确是难得一寻,年纪也还小,便给了你,日后便服侍你如何?”
北堂戎渡只好装傻,道:“父亲说得差了,孩儿身边服侍的丫头足有一群,还要添人做什么?若说能陪我玩儿倒也行,可我平时习武弓猎,骑马打围,这人看起来就是弱不禁风的模样,又怎能陪着我,与我作伴?”
他眸色碧蓝,清澈见底,一张小脸上满是孩童的天真之色,北堂尊越见了,也道他虽是自幼伶俐得过分,却毕竟还是在风月之事上一窍不通的孩子,因此便嗤笑一声,道:“我的儿,你现在知道什么?等日后再大些,才明白其中的好处。”说着,见男孩面上只是作一片混沌懵懂之色,便扬眉道:“…你那‘千录诀’练得如何了?”
此乃北堂氏秘传心法,北堂戎渡自幼便已开始研习,因此就答道:“还好,只是一时半会儿的,也进不到第二层。”北堂尊越轻笑道:“以你这年纪,已是资质极佳的了…这少年如今便给了你,这等容色人物的,毕竟难得,你且收着就是。”北堂戎渡见状,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只道了一声‘是’,又叫了那少年起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那少年早已知道自己日后是要给人充作玩物的,不想有朝一日却被人以重金买去,献与北堂尊越,原以为做一人的娈宠总也比在那烟花之地受千百人玩弄要好,如今却不料被给了一个年纪尚小的孩子,想到这仙童一般的玉娃娃如今还这样稚龄,自己应该起码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会过得安稳些,这少年也不禁心中暗暗庆幸,对北堂戎渡油然生出了几分感激,有些怯怯地答道:“…韩烟姓沈,今年十二岁了。”
北堂戎渡点了点头,叫他到自己身后站了,此时北堂尊越正持着玉盏饮酒,随口吩咐人又拿了一只杯子,满上酒之后,就递到北堂戎渡面前,轻笑道:“…本座七岁时便知饮酒,你又何妨早些。”北堂戎渡双手捧了那玉杯,也不推辞,慢慢呷了一口,由于多年不曾饮酒,如今身子亦小,因此不禁呛得连连咳了几声,北堂尊越大笑,给他拍了拍后背,叫人去取了些温和的果酒上来。
十五.韩烟
北堂迦同丫鬟们玩了一阵牌,渐渐有些乏了,就让人撤了牌桌,自己歪在炕上坐着,让牧倾萍在跟前说话。牧倾萍见她美貌绝伦,且又待人温柔,与北堂戎渡完全不同,不觉渐渐没有像先前那般惊惶。她如今已知此处是无遮堡,莫说李叔叔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即便知道了,人家也是根本不怕她爹爹的,一想到自己说不定当真要给那个小混蛋做丫头,日日被他欺负,牧倾萍不禁又气又慌,直想大哭一场,眼下北堂迦问她什么,倒也一一答了,待说到今日之事时,想起被一个比自己还小上三岁的男孩欺侮,脸上的伤又隐隐作痛,最终还是痛哭了起来,北堂迦柔声安慰道:“你别怕,渡儿只是吓一吓你,等他回来,我自然让他尽早送你回去。”
正说着,外面有人传道:“小公子回来了。”丫鬟们打起帘子,就见北堂戎渡从外头进到屋内,雪白的小脸上泛着红晕,如同淡淡涂了一层胭脂一般,越发显得唇红齿白,眼眸蔚蓝清透,方一进门,就抱怨道:“…热得很。”往炕上一躺,就将前襟上的玉石纽扣随手解了几个,敞着怀,吩咐一句:“拿茶来,不要热的…”
北堂迦见他这般模样,倒是唬了一跳,随即便忙问道:“怎么喝了酒?”立时吩咐人端水拿毛巾来,煮醒酒汤,又给北堂戎渡脱了外头的衣裳,只散穿着一层松花色的单衣单裤,等到水盆和凉茶端来,自己则亲手绞了热毛巾给他擦脸,又喂他喝了半盏茶。
北堂戎渡拿手揉着眼睛,笑道:“在父亲那里喝了点儿酒…娘方才打牌,是赢了还是输了?若是赢了,可得给我分润一点儿。”北堂迦好气又好笑地用指头戳了一下他的额头,道:“你才多大,就学人喝起酒来,还不老实躺着呢…对了,这小姑娘你快送了她回去,虽说她有些不对的地方,可你也吓唬过她了,她这么点儿年纪,一下叫你掳了回来,没踪没影的,爹娘岂不急得慌了。”
北堂戎渡懒懒瞟了一眼不远处正紧咬着嘴唇,还在抽噎的牧倾萍,道:“既是娘这样说了,送她走就是了。”说着,叫来一个丫鬟,吩咐道:“领她去外门值守的人那里,就说是我的意思,找两个人送她出堡,叫人直接把她带到青帝门最近的一处分舵,远远地放了她就行…今天青帝门那一群人还不知道是谁掳了她,眼下不定正在哪里乱找呢。”
牧倾萍万万没想到他竟会这样痛快答应,一时之间,不由得惊愕地看着他,脸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迹。北堂戎渡看了她一眼,忽然间嗤地一笑,道:“我还当你怎样刁蛮骄横,原来却也是个泪包儿…你当惯了大小姐,若是给我做丫头,我还怕你粗手笨脚,把我的东西都弄坏了。”牧倾萍回过神来,本能地脱口道:“小混蛋,你才粗--”她刚说了一半,便急忙重新咬住了唇,北堂戎渡揉了揉太阳穴,舒展着四肢躺在炕上:“哦,你倒是学乖了么…送她走罢。”
牧倾萍用力跺了一下脚,重重剜了一眼躺在炕上的男孩,把这张脸记得牢牢地,然后才终于跟着一个丫鬟出去了。
北堂戎渡又在暖炕上躺了片刻,直到刚刚煮好,给他醒酒用的酸笋陈皮汤端上来,才坐起身子,仿佛想起什么一般,一面捧着热腾腾的汤小口喝着,一面装作浑然不晓事的模样,说道:“父亲刚才给了我一个服侍的人,娘给他安排个地方罢。”说着,就叫人出去把一直在外面等着的沈韩烟唤进来。北堂迦有些诧异:“堡主如何忽然赏了人给你?”刚说完这一句,就见一个穿着蜜合色细花松绫绣洒衣裳的少年低头跟着丫鬟进到屋里,垂着手站了,容貌秀雅得出奇,雪肤青鬓,清丽难言,满头乌发用一条丝带松松系住,映着玉面淡唇,直将一旁花瓶里供着的几枝素梅都比了下去。北堂迦看到这里,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因此只略怔了一瞬,便很快恢复了平日里的神情,道:“既是堡主给你的,就让他跟着你便是了,只是他大约也有十余岁了罢,总不好让他和丫鬟们混住在一起…就住在你房里的套间处罢。”北堂戎渡一面喝着汤,一面笑道:“娘既是这样说,也就这么安排罢。”北堂迦见他眉眼间还浮着淡淡的红晕,不禁心疼儿子,便道:“累了一天,快去睡了罢,仔细明日起来头疼。”北堂戎渡把汤喝完,懒懒道:“娘也早些歇着去。”说着,就回了自己的屋子去了。
既是将沈韩烟安排了下去,自有几名丫鬟手脚麻利地把北堂戎渡房里的套间处收拾出来,将被褥帐衾等物件都摆设好,翠屏吩咐人拾掇着屋子,自己则站在沈韩烟面前,神情略显严肃,将少年打量了一番,然后才说道:“小姐心慈,从不会苛待教训下人,但我却要提前做个恶人,提醒你几句…如今你既是堡主给了小公子的,自然没有薄待你的道理,但若是瞧着自己是个模样好的,有些糊涂想头,眼下趁主子还小,一块儿有了自幼的情分,日后迷惑狐媚主子,调唆带坏了他,让堡主知道,这吟花阁里的人,就都等着剥皮罢!”
一番话说得沈韩烟脸色涨红,眼圈儿也微微红了,翠屏见状,就缓和了语气,道:“我不过是嘱咐你一句,你也不必放在心里,平日里要用什么,短了什么,就说,小姐方才已经叫我吩咐下去,给你置办衣物穿戴,小公子现在还小,你年纪也不比他大许多,平日里给他做个伴也好,你只用心伺候着小公子就是了。”沈韩烟忐忑着谢过了,翠屏见他年纪还小,性情看起来倒也是个安生的,便不想吓着了他,道:“你去陪着小公子说话罢,这里自然有她们给你收拾妥当了。”
沈韩烟依言进了里间,就见北堂戎渡坐在床上,正拿着一把扇子扇风,看到他进来,便道:“…给我扇扇,酒后直发燥。”沈韩烟忙接了扇子,给他扇着风,北堂戎渡靠在床头坐着,腿上放了一只小碟,用手从里面取了蜜饯来吃,一面问道:“把你的事情,都跟我说说。”
他虽然年纪尚小,但沈韩烟在方才酒宴上时,就见识过了他与北堂尊越言谈之际所显露出来的伶俐和沉稳,知道不能当真将他看作寻常的孩子,因此便一五一十地低声道:“父亲几年前得了病,去年没了,继母一向对韩烟不喜,父亲死后,便将我卖了,卖到…玉香楼,上个月被人花重金买了下来,前天献给堡主,堡主今日便给了小公子…”
北堂戎渡问道:“念过书么?”沈韩烟点了点头:“从前父亲没得病之前,家境还好,读过几年书,琴棋书画也都会一些…”北堂戎渡拈了一颗酸渍的蜜沙白果,往嘴里填:“那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沈韩烟微微低了头:“…韩烟知道。天下间也没人不知道无遮堡的。”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大多都是北堂戎渡问,沈韩烟一面给他摇扇,一面一五一十地回答,见北堂戎渡也还算是和气,并没有为难他,便也渐渐没有刚开始时那样战战兢兢了,说话也流利放开了几分。
北堂戎渡听少年言语谈吐间倒是颇有条理,且又容貌秀丽,性情也不坏,只觉十分温柔小心,并不是什么让他厌烦的模样,因此心中也逐渐觉得还好,平时在身边服侍伺候着,应该也不会令自己不喜,所以并不排斥,躺在床上让沈韩烟陪他说了一阵话之后,见时辰不早,就叫他自去休息,又给了他一些荷包佩玉之类的小玩意儿,沈韩烟恭敬谢过了,又替北堂戎渡放下床幔,这才退了出去。
其后两人相处了一段时日之后,北堂戎渡冷眼瞧着,见他平时进退小心,每日伺候服侍得颇为周到,从不生事,且又性情柔和温平,因此也觉得较为满意,而沈韩烟则是知道自己是被给了北堂戎渡的,无论是近几年之内充作玩伴,还是日后被当作宠嬖,这身家性命皆是已经永远握在了北堂戎渡手里,并且北堂戎渡也从不对他打骂为难,待他还不错,因此更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两人的关系倒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熟近了起来。
十六.手足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屋内一张雕花大床,素帐高悬,少年披着一件淡黄的衫子倚坐在床头,白玉般的手里拿着一卷书,就着床边的一盏纱灯看着,外面天色未明,桔黄的灯光有些朦胧,映得少年的容颜秀美姣好如玉,黑润的青丝拿簪子挽着,两绺鬓发柔顺地垂在胸前。昨夜下了一场小雨,外头的廊下,还偶尔能够听见有零星的雨滴打在芭蕉上的声音。
少年正看着书,忽然却听见里间有一个清亮的声音道:“…韩烟,外面可是下了雨么。”
那声音中还带着几分刚睡醒的慵懒之意,沈韩烟忙放下书,将身上披着的淡黄衫子随手一系,便下床趿了在床脚放着的鞋,往里间走去,一面答道:“是,昨夜下了一场小雨,才停了不久。”
床前挡着金丝藤红的锦幔,小小一尊博山炉里青烟细细,淡香缭绕,沈韩烟轻轻掀开帐子,询问道:“公子要起身了么。”
北堂戎渡微微打了个呵欠,撩开被子坐起,看一眼床前站着的少年,见他衣裳穿得不甚整齐,便道:“你才起来?”沈韩烟一面将帐子向两边勾起,一面答道:“已经醒了一阵了,只是歪在床上看了会儿书罢了。”北堂戎渡瞥了一眼窗外似乎开始有些朦胧亮意的天色,吩咐道:“把那西窗开了,屋里有些闷。”沈韩烟依言开了窗户,几株芭蕉就长在窗边,被雨水洗得碧透如玉。
北堂戎渡洗漱完毕,就坐着让沈韩烟给他梳头,见沈韩烟袖子上坠着个杏色的象眼块图案流苏穗子,便道:“你若有空闲,就给我编个攒心梅花的,用大红色和石青络子配着。”沈韩烟答应了一句,北堂戎渡看看窗外微微渐亮的天色,忽然笑道:“等会儿去娘那里吃过饭,你便跟着我去骑马罢,想必雨后初晴,今日定是个好天气。”沈韩烟在他身边已有一年多,北堂戎渡见他骨骼资质虽不是顶好,倒也还不算坏,便也平日空闲时教他一些武艺,只是沈韩烟习武之际已是十余岁,资质亦不出类拔萃,日后的成就也就有限了。
天气晴好,日光明艳如妆,由于昨夜只是下了一阵如丝细雨,因此空气清新之余,地面上也并不泥泞,只是微微透着些湿润,周围远远望去,一派春暖花开景象,柳林抽枝吐绿,垂如绦缕,极有生机的模样。北堂戎渡骑在马上,一身青花白的箭袖,右耳坠着银质狻猊兽头,垂下鲜红的穗子,朝身旁的人笑道:“累了么?前面有一处瀑布,也该歇一下,饮一饮马。”沈韩烟如今马背上功夫也颇为娴熟了,虽然方才陪着北堂戎渡遛马奔驰许久,倒也还撑得住,闻言便笑了一下,直如同美玉生晕一般:“公子也应该去洗个脸,解解乏。”北堂戎渡一夹马腹,就策马朝前奔去:“也好。”
两人骑马穿过一丛小树林,树木逐渐疏落,很快就听到响亮的瀑布水声,奔得略近些之后,便见明亮的日光下,清透的水流顺着断裂的岩石轰然从高处跌落下来,在下方汇成一泓碧玉般的潭湾,重如千钧的水幕中,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正在瀑布下练功,手中并非持有什么兵器,但那快得根本无法看清的掌势却仿佛像是平地起了炸雷,水面被他强大的气劲带动,发出轰然巨响,不断炸起无数冲天而起的水柱,然而那人的身形却比掌力更快,转眼间就已骤然站在了岸上,上身与双脚皆是赤着,全身被水冲刷得透湿,黑发淋淋漓漓地紧贴在身上,眉弓下方掩住一双寡情犀利的金瞳,丰神绝伦,威势无双,看着十余丈外的两个人,眉峰略挑,语气当中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你如何来了?”
两人立时下了马,沈韩烟双膝跪地,低头见礼道:“参见堡主…”北堂戎渡则趋步上前,答道:“孩儿见今日天气倒好,便出来遛了遛马,不想却遇到父亲在此练功。”北堂尊越随意扫了一眼跪在男孩身后不远处的少年,薄唇忽然勾起一丝肆佞的味道,用手拍了拍北堂戎渡的头顶,轻笑道:“本座给你的人如何?如今倒是比从前越发长得好些,此时就已是个绝色的…从前你年纪尚小也就罢了,眼下再有几月入了冬,就满八岁,也知些事了,自然明白当初本座之意,却也不见你怎样谢本座一谢。”北堂戎渡饶是平日里沉稳机敏,此刻也脸皮微微有些发燥,道:“父亲说笑了,孩儿年纪还小,并不去想这些事。”北堂尊越见他与自己十分相象的雪白小脸上偏偏摆出一副正经模样,不由得嗤笑一下,道:“…北堂家练得也不是童子功,本座当年十二岁便经了云雨之事,再有三五年,你也大了,自然知道其中的好处。”说罢,径自回身返往瀑布之下:“莫要在此停留,去罢。”
两人上马沿着原路返回。先前沈韩烟由于北堂戎渡还小,平日里倒还不觉怎样,却是渐渐有些不大想着自己是作为宠嬖给了北堂戎渡的,只一向服侍伺候对方的起居,亦算是个玩伴,但因为北堂尊越方才的那一番话,便猛然让他深记起了自己与北堂戎渡的关系,且又惊觉北堂戎渡也已日渐长大了,因此沈韩烟此时骑在马背上,也不言语,只微微垂着头,面上略显出几分赧色,心中有些乱,也不大再像平日里那般举止自然。
北堂戎渡自然察觉到了对方的异样,他从前长到二十岁,由于家中条件优越,加之自身容貌性情皆是上乘,平生又活得恣意,所以在男女之事上自然经历过,也曾因猎奇而同熟人去过较为荒唐的场所,与几个容貌气质皆佳的男子陆续有过几回露水情缘,虽不嗜好,但也并无排斥,眼下与沈韩烟已相处一年有余,觉得对方性情倒也很合他的意,况且又是北堂尊越特地赏给他的人,因此眼下见了沈韩烟的模样,便说道:“你也不必觉得不自在,倘若你不愿,那也罢了,日后只在我身边服侍着就行。”沈韩烟忙抬了首,既而慢慢摇头,低声道:“公子说哪里的话。韩烟不是不知好歹,得寸进尺的人…”北堂戎渡知他心思单纯,便扯了扯手里的缰绳,道:“这等事,容后再说罢…出来已有一阵,你我也该回去了。”
两人将马送回原处之后,便往吟花阁方向返回,一路穿花拂柳,赏景观湖,倒也颇为自在,只是就快到吟花阁时,在经过一处假山之际,却见前方不远处的白玉兰树下站着一个女子,一身掐金莲纹粉青色的衣裙,珠钗宝簪,肌肤雪白,容貌妩媚极妍,身旁蹲着个侍女,正用手捡拾着地上昨夜被雨淋落的白玉兰,将花统统装进一只绢袋里,大概是要拿回去填个香囊枕头之类的,正是安芷眉主仆两人。
四人不期而遇,北堂戎渡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目光定定地停留在了安芷眉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秀眉轻皱,似有所思的模样。安芷眉如今早已知道北堂尊越十分宠爱这个独子,因此乍一见了北堂戎渡,神色间先是有一瞬的厌恶,但很快便又浮出一抹笑容,道:“原来是小公子。”说到这里,她雪白的纤手仿佛有意无意地抚上了自己的腹部,妩然而笑:“眼下身子不便,倒是不好给小公子见礼了…”
北堂戎渡将视线从安芷眉的腹部收回,声音冷淡:“哦,我竟不知,自己倒是就快有弟弟妹妹了…只是这白玉兰是我母亲平时喜欢的,这里也是吟花阁的地界,一草一木统统都是吟花阁的,你却到这里做什么?”
安芷眉嫣然浅笑,轻轻抚摩着腹部:“最近不知为何,忽然极爱这白玉兰的香气,只怕是在孕中的缘故…恰恰无遮堡只有此处的白玉兰开得正好,因此便来取上一些,回去填几只绣枕。”北堂戎渡见她神色之间颇有自矜轻慢之意,想到日后安芷眉若是育有儿子,定然会教养得与自己不和,又想起北堂尊越当年手足相争,亦是杀死同胞兄长才最终登上堡主之位,一母所生尚且如此,何况其他!思及至此,不由得微微皱了眉,但忽然间又轻笑一声,对身后的少年道:“韩烟,我今年入冬,就是八岁了罢。”沈韩烟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但还是答道:“是,公子再有几个月,就满八岁了。”北堂戎渡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目光在对面安芷眉的腹部一扫,缓慢说道:“一二岁也就罢了,偏偏却是差了将近十岁…即便多个兄弟,等到我日后可以协助父亲打理无遮堡,这弟弟大概还在拖着鼻涕罢,等到他大了之后,应该也没他什么事了…不过无遮堡毕竟家大业大,多养着一个人倒也不算什么。”说罢,唤了沈韩烟就走:“出来这么久,只怕娘要担心了。”
手中的绣帕陡然被紧紧绞住。安芷眉眼看着两人渐渐走远,柔媚的眼中露出一丝阴冷之色,忽地只听‘哧拉’一声,手里的帕子,登时裂成了两段。
十七.教诲
北堂戎渡一路回到吟花阁,原本并不想将安芷眉怀有身孕一事告诉北堂迦,以免她伤心难过,但此事毕竟也不可能瞒上多久,因此北堂戎渡思量了一时,最终还是一五一十地对母亲说了,北堂迦听后,怔了许久,神情亦渐渐黯然,低头默默不语。
北堂戎渡见状,只得细细安慰了母亲一番,北堂迦摇一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只说他方才在外玩了太久,不免乏了,让他回房休息,北堂戎渡也不好多劝,便只得回了自己房中。
“公子且喝些茶罢。”沈韩烟倒了一杯茶,又朝着上面的热气吹了吹,这才端到北堂戎渡面前,北堂戎渡坐在桌前,细嫩如玉的手指轻轻扣着桌面,用另一只手接了杯子,呷上一口茶,然后淡淡道:“韩烟,方才我虽然对安芷眉那样说,但日后我若当真多出个弟弟,只怕仍然是个麻烦…”
沈韩烟心下一跳,不由得呐呐道:“…公子?”北堂戎渡将茶水喝净,既而把彩搪釉的茶杯捧在手里慢慢把玩,说道:“那安芷眉从前与我就有过节,只不过她虽然只是个宠侍之流,但毕竟是父亲的女人,没有儿子动亲爹暖床人的道理,况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过节,她也没那个惹我的本事和胆子,因此我也不曾特意‘关照’过她。只是父亲宠幸的人何其多,却偏偏是她如今侥幸有了孕…‘女为弱者,为母则强’,韩烟,她若生了个儿子,想必定然不会安份,从前不敢想,不敢干的事,只怕日后也会为了孩子有了糊涂念头了。”
沈韩烟低着头,垂下眼睫,声音有些怯怯:“公子,是要…”他虽然年纪还不大,但也不是什么事都不知道的,曾经他是家中的长子,父亲死后,继母为何狠心将他卖到了那等肮脏地方?家境渐衰只是借口,父亲死后家中确实不如从前,但也决不到卖儿卖女的地步,继母不喜他只是其一,怕他日后长大,和继母所生的弟弟争夺祖产才是根本!沈韩烟想到这里,再看到北堂戎渡平静的神色,就仿佛明白了几分,他跟在北堂戎渡身边已有些时日,知道眼前的男孩无论心智性情,都已不是孩子的范畴,亦非心慈手软之人,想必如今,已是在思谋对策了…他向来心地较为淳厚,不禁脱口道:“公子…那毕竟是公子的手足至亲…”
北堂戎渡抬眼看了看他,忽然就笑了一下,道:“我还不是那等丧心病狂的人,事情连个影儿都还没有,就想着戕害骨肉至亲了。方才我只不过是在想,总要防范一下才好,日后如果是男孩,那孩子若是安分也就罢了,毕竟我是兄长,定会待他和气,倘是黑心有邪念的,到时我自然也会将他母子一并收拾了。”他说罢,见沈韩烟讪讪微红了脸,便换了一副神情,正色道:“韩烟,既是讲到这里,那我今日也干脆跟你说清楚。你心地颇好,性子也算淳良,我向来都很喜欢,只是如今既在这无遮堡里,那就将你那妇人之仁给我收了,不然总有你吃亏的时候!自然,心存善念并不是坏事,只是要分清对什么人,对什么事,这才是要紧!”
沈韩烟低低应了一声‘是’,北堂戎渡见他垂着眼,微微抿起了水红色的唇,便缓和了一下语气,将手里的茶杯放到桌上:“你可知我平时在吟花阁之外,跟父亲在一起的时候,都在做什么?”沈韩烟纤长的睫毛轻抬:“公子跟着堡主习武,偶尔也会去打猎,或者和堡主说话谈天,聆听堡主教诲…”北堂戎渡精致如画的小脸上浮出一丝淡笑:“‘教诲’…没错,只是韩烟,你可知那都是些什么‘教诲’?”
周围不时有惨叫声声,连空气都平白染上了几分阴冷,沈韩烟脸色苍白,全无血色,忽然间‘哇’地一声,便弯腰欲呕,却已经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是咳嗽着不断干呕几下而已。
北堂戎渡神色淡淡,只是从怀里取出一块手帕丢过去,说道:“才看了这么几个就不行了?我时常会见到这样的事,或是堡中的叛徒内线,或是什么门派世家的人…那回‘补天阁’毁我无遮堡徐州分堂,其后就被灭门,阁主沈肇远被父亲亲自出手废了武功带回来,拿一口大锅烧开里面的水,将沈肇远放在里面,水正好淹到腰部,等到下半身煮熟的时候,他还活着…甚至我如今手上早就有了人命,刚开始父亲只是要我在一旁看着,后来就得动手给人上刑,最后便是亲手结果他们的性命…无遮堡能够自数百年前建立,至今兴盛不衰,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除了每一任堡主都武功心智俱佳以外,他们也都完全不是什么‘好人’…这就是父亲给我的‘教诲’,但在娘面前,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这些。”
沈韩烟紧握着北堂戎渡丢过来的手帕,勉强擦了擦嘴,北堂戎渡继续向前走,一面说道:“韩烟,以你这样的容貌,如果落在对头的手里,就不仅仅是受刑这么简单了…你看。”
他说着,便停在了一处密室门口,向门外一名值守的人问了几句话,那人想起小公子年纪还小,不免面露难色,有些犹豫的模样,北堂戎渡皱了一下眉,又冷声说了一句,那人不敢违逆,只好带着两人拐过了几个弯,走到一间囚室前。
铁门上的小窗被拉开,北堂戎渡招了招手,示意沈韩烟走近观看。
室中阴冷而潮湿,透过门上的气窗,可以清楚地看见地上趴着一个全身赤裸的男子,发丝凌乱着垂在地面间,臀部却被高高抬起,正被一名肌肉虬结的大汉按住大力地奸淫,周围其他的几个人或是肆意揉搓他伤痕累累的身体,或是干脆拽着男子的头发让他不得不抬起头,将怒挺的紫红色性具插在他口中不断地抽动…沈韩烟只看了片刻,便又立即弯腰干呕不止,北堂戎渡站在一旁看着他,同时淡淡说道:“韩烟,有时候死倒没什么,只怕是,连想死都不行。”
一直到回了吟花阁之后,沈韩烟还是脸色苍白,北堂戎渡知道他今天受了惊吓,因此就让他去休息一阵,自己则去了书房。
笼花炉中檀香袅袅。北堂戎渡握着一管青玉龙纹斗提笔,用心在纸上写着字。
身后忽有人道:“…你近来的字,写得倒是越发好了。”北堂戎渡回头一看,就见北堂尊越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一袭银白色蹙金双层广绫长袍上,烧着大片鲜红的火莲。北堂戎渡道:“父亲怎么来了?”说完,便微微一笑,眉目生辉:“原来我就快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了…我直到今天才知道。”
北堂尊越习惯性地摸了一下他的头,不在意地挑眉:“哦?你见到了?”金色的凤目中一点一滴地聚出似笑非笑的意味:“我儿,你在打什么主意么…你在你娘面前向来是个乖孩子,在本座面前,却还是淘气些才好。”男人说着,修长莹白的手指在北堂戎渡的脸上轻轻拍了拍:“不准动那个孩子,嗯?”
北堂戎渡虽然并没有想要对安芷眉腹中的胎儿怎么样,但听到北堂尊越的话之后,却还是扬眉问道:“父亲从前跟我说过,‘将来本座如果给你添了兄弟姐妹,你认为他们威胁到你的地位和利益,自然也可以想方设法除了他们’…原来这话,却是哄我的么?”北堂尊越垂目低笑道:“本座何必哄你?只不过…”
他饶有兴致地摸着男孩黑油油的发顶,享受那柔顺凉滑的手感:“…只不过若是本座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又如何会知道,你日后可配继承这无遮堡?”北堂戎渡听了,微微垂了一下眼帘,片刻之后,忽然道:“取众虫于皿中,使之互相蚕食,最后所剩一虫,是谓蛊…犬生九子,置于密室中,无食水供养,十日后,则剩一犬,是谓獒…父亲原来,是这个意思么。”
北堂尊越拍了拍男孩还很稚嫩的肩,剑眉不经意地微挑:“自然…我的儿,莫要忘了,当初你大伯,便是死在本座手上,你若没有本事,这无遮堡,也当然不能给你…北堂家,从来没有废物。”
北堂戎渡也没说话,只用手里的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了一行字,然后念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父亲的意思,孩儿明白了。”
十八.美人如玉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北堂尊越看着纸上刚刚写好的八个墨字,忽然就笑了一下,一根戴着扣宝双魑石戒指的手指伸到纸上,沾了沾还没有干透的墨迹:“这句话本座倒是头一回听见…很有道理。”他的话音还未落,指尖就已经在身边北堂戎渡的额头上点了一瞬,留下一小块黑色的墨渍,北堂戎渡没防备他突然来了这么一下,不由得悻悻用手摸了一下额头,皱眉道:“父亲总拿我取乐,很有趣么?”北堂尊越随手就用银白色的的华贵衣袖给他擦净了前额,唇角轻抿,低笑道:“怎么,恼了?”
“孩儿不敢。”北堂戎渡毫无诚意地随口扔出一句,将笔放下,北堂尊越却慢悠悠地又摸了一把男孩的头顶,似乎有些遗憾于北堂戎渡今天将头发尽数编起,没法将他的脑袋弄得乱糟糟的:“你小时候经常尿在本座身上,本座也不曾罚你,如今偶尔拿你逗趣儿,你也不应该恼才是…从前本座还时常抛你,也没见你不愿。”北堂戎渡哭笑不得,道:“父亲从前时常抛我之际,孩儿大概还在襁褓中罢?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孩儿,又哪来什么愿意不愿意的?”说罢,忽然警觉起来,略带谨慎地瞅了一眼面前的男子,抿了抿双唇:“如今你可别抛我…我早就已经长大了。”
北堂尊越却还没等他话音尽落,就已经把男孩提了起来,北堂戎渡明知自己完全没有抵抗的余地,不由得急中生智,遂一把抱住了北堂尊越的脖子,手脚并用,整个人牢牢攀在对方身上,怕是用力扯也扯不下,更不用说是把他抛起来逗着玩,一面咬牙道:“你一直怎么欺弄我的,从小我就都给你一件件记着,我打不过你,以后只在你孙子身上出气!”
北堂尊越见他抱得紧紧地,几乎粘在自己身上,揽在脖子上的手力气大得能把一般人勒得喘不上气来,大有死也不松手的架势,在这时,倒是颇像一个孩子了,心中觉得有趣之余,同时嘴角亦轻轻向上扯起一个弧度,道:“你说你已经大了,只是在本座面前,凭你七老八十,也当不得一个‘大’字…”说着,就要把北堂戎渡从身上弄下来,哪知北堂戎渡见他这样,更是攀得紧了,直把北堂尊越几乎揉搓得像个面团一般,北堂尊越不欲伤了他,因此也就没有真的用力扒拉他下去,只是在北堂戎渡的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巴掌,禁不住笑骂道:“好了,本座再不逗你,嗯?…下来,再不松手,便狠打你一顿屁股。”
北堂戎渡听了,这才松开了紧巴住对方不放的四肢,轻轻巧巧地落到地面上,再一看北堂尊越身上的一袭银白色蹙金双层广绫长袍,已经被挫弄出了一片皱痕,因此便目光一偏,只当作没看见,道:“父亲,我饿了…咱们去吃中饭罢。”北堂尊越似笑非笑地用手在他脑门上赏了一个清脆有声的栗凿,道:“这招‘金蛇缠树’你倒在这里用得有模有样,嗯?还吃什么饭,跟本座出来,先把上回教你的东西练上两个时辰再说。”北堂戎渡反驳不及,刚捂住了被弹得生疼的脑门,就径直就被拖了出去,劈头盖脑地好一通操练。
及至回了吟花阁,早已是下午时分,北堂戎渡已是全身颇为懒怠,腹中又饿,便叫人简单弄些饭菜送来,然后直接回了自己房里。
刚进了套间,就见沈韩烟躺在床上,没穿外衣,一件单裳裹在身上,盖着纱被,青丝用一根玉簪松松挽在头顶,脸色仿佛不大好的模样,正闭着眼睛卧着,听见响动,便睁开眼,见北堂戎渡进来,就道:“…公子回来了。”说着,就要起身。
北堂戎渡见他依稀不大舒服的模样,便走过去叫他躺着别动,用手摸了摸少年光洁如玉的额头,见温度微微有些略高,不由得就皱了一下眉,问道:“怎么了?上午还好好的,眼下却是有些发烧的模样…叫了堡中的大夫看过不曾?可是已吃了药?”
沈韩烟躺在榻上,几缕青丝软软垂在耳边,衬得肌肤仿佛白玉一般,低声答道:“只是略有些热,倒是不妨事的…”北堂戎渡原本眼下就又累又饿,自然没有多少好心情,因此只微微哼了一声,说道:“新送过来的这班丫头也是该打,你既病了,怎么跟前也没个端茶送水的?你虽是自然不能有年纪大的丫鬟服侍,毕竟她们是在这里多少年的老资格了,只服侍娘和我,可那帮才拨过来的十二三岁小丫头,莫非就不该伺候你了?她们倒乐得省事!你也太纵容了她们去。”说着,不待沈韩烟说话,便传了人进来,淡淡道:“他既是病了,可叫了大夫来看?你们倒闲了,也没个人在这里照看着。”那小丫鬟不过十二三岁,见北堂戎渡责问,不禁怯怯嗫嚅道:“已经…已经有大夫看过了,说是,说是受了惊,也喝了药…”沈韩烟这时才有时间开口,忙道:“是我说不用有人在这里,我自己安静躺一躺就行…”北堂戎渡听了,便让那小丫鬟下去,自己回过身坐在床沿上,说道:“这倒是我有些莽撞了,虽说也该让你见识些事情,但也不必突然给你看了这么些血淋淋的喊打喊杀的东西,你年纪不大,从前也没经过这些,却是有点儿惊到你了。”沈韩烟摇了摇头,道:“公子自是为我好,只不过是韩烟自己有些没用罢了…”
北堂戎渡在外练功练了两个时辰,身上又累又乏,干脆也往床上一躺,和沈韩烟并排躺着,说道:“其实这也没什么,谁头一回见了,都不会自在到哪里去…父亲让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我何尝又是全然无事呢,不光拿着刀的手在一个劲儿地轻颤,还直恶心想吐,过了个坎儿,也就罢了。”
沈韩烟头一次和他躺在一张床上,先前由于北堂戎渡还小,平日里倒还不觉怎样,渐渐有些不大深记着自己是作为宠嬖给了北堂戎渡的,但今日上午因为北堂尊越的那一番话,便猛然让他记起了自己与北堂戎渡的关系,明白自己日后是必是要跟着北堂戎渡的,因此虽然眼下北堂戎渡年纪还不大,却也微微让他有些不太自在,加之平日里对方待他又好,因此不禁略有些赧然,往床内稍微挪动了些许,没有和北堂戎渡完全挨靠在一起。
北堂戎渡倒没觉出什么,只是将手放在肚子上,道:“真是饿了…中午连饭都没得吃。”话刚说完,几个丫鬟就抬了桌子进来了,北堂戎渡道:“不用抬进去,就放在这里罢。”丫鬟们应了,将桌子抬到床前,北堂戎渡吩咐她们下去之后,见其中有几样清淡的菜色,便对沈韩烟笑道:“看你这模样,想必中午也没吃饭罢,你既病着,就应吃些清淡的,正好这里倒有,起来跟我一起用些就是。”
沈韩烟听了,就坐起来跟他一起吃饭,北堂戎渡将一碗虾仁蒸蛋推到他面前,说道:“这个正好清淡。”沈韩烟低声谢过,闷不作声地埋头吃饭,北堂戎渡从前也是颇经历过风月的人,如何看不出他的蹊跷,那一点少年的忐忑心思,自然是避不了他的,因此便一面喝汤,一面在蔚蓝的眼睛里微微含出一丝好笑的意味,说道:“今日父亲虽说了那样的话,你却也不必扭手扭脚的,有什么可臊的?我虽然不是什么大善人,但咱们既是从小儿就在一处,你又很合我的脾气,得我的喜欢,我自然是待你与旁人不同的,日后虽不知怎样,但总是至少要保你衣食无忧的,若你心里有什么觉得不安稳的,只管和我明说了,我又岂有不顾念你的。”沈韩烟听他将此事忽然挑了个明白,即便北堂戎渡此时年纪不大,但又何尝有人能将他当成孩子,因此不觉红了脸,呐呐道:“韩烟从前被卖到那等地方,原本以为是没有指望了的,不想后来却被人买去送进堡中,由堡主给了公子,这已是出了火坑了,未曾想公子更是待韩烟极好,吃穿用度都是上等的,也从不打骂,甚至还能习武…这都是原先从来不敢想的事,公子于我有恩,韩烟一心一意服侍公子一辈子也就是了,哪里还去想别的…”北堂戎渡听他这样说,又见那羊脂玉一般的容颜上淡淡染着几分晕色,也不知是否是有些发烧的缘故,直如同美玉生晕一般,殊色以极,他平日里虽看惯了自己与北堂尊越的相貌,但也觉沈韩烟容貌确是极好,已不在北堂迦之下,不由得笑道:“你以后若是跟我出去的话,我怕是要给你戴上个面具的。”沈韩烟略略垂着眼,脸上微热,只管低头吃饭,但心中,却已渐渐平稳了下来。
十九.骨肉
沈韩烟毕竟只是一时不能适应,骤然有些受惊,休息调理了一两日,也就好了,北堂戎渡只让他这几日安静歇着,不必再随身伺候自己。
日光暖媚,清风徐拂,高高的树冠上停着一只红嘴丽羽的鸟儿,正唧唧喳喳地轻鸣,偶尔亦用嘴去梳理一下彩色斑斓的羽毛。北堂戎渡见那鸟儿生得好看,尤其是尾羽,更是颜色绚烂美丽,便想捉来给北堂迦观赏逗弄,博母亲一笑。他自从前年开始习练暗器之后,便经常随身带着闲暇时玩的弹弓,以便在偶尔玩乐时,也可以用来稍微锻炼发暗器的准头,此时身上正好携着此物,便自怀里取出来,又从腰上挂着的荷包里摸出一颗黄澄澄的金弹丸,仰着头,瞄准目标就用弹弓射了出去,正好打在那鸟儿的身上,令其直接从高高的树冠上掉了下来。
北堂戎渡在树下准确无误地接住了猎物,他的力道拿捏得很好,只是将鸟击得晕了,并没有弄死,又从一棵柳树上折了些柔枝,很容易就编出了一只简便的小笼,将晕过去的鸟儿放进里面,用手提着笼子,随意到处逛逛。
北堂戎渡一路走走停停,游玩了一阵,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北堂尊越所住的遮云居位置,北堂戎渡想起自己正好有些功法上的问题不太明白,需要人来指点,因此便干脆朝前走,去找北堂尊越讲解。
一路自然无人拦他,却并没有见到北堂尊越,问及侍女,只说是在后面的温泉处,北堂戎渡皱了皱眉,就往温泉方向走去。
周围鸟鸣啁啾,花开肆意,哪知远远临近,却只看见一幅靡靡之景:温泉中,北堂尊越浸在水里,挺拔高健的身体正将一个人压在温泉的池壁上,宽厚的脊背有规律地起伏着,肩头架着两条修长雪白的腿,一把勾魂夺魄的呻吟低泣声,断断续续地随风传进北堂戎渡的耳朵里。
北堂戎渡乍然见此情景,马上拔腿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总不好就这么大剌剌地瞧亲生父亲的活春宫,因此只好转过身,在旁边的一棵树下坐了,逗笼子里已经醒过来的那只鸟儿玩。
没一时,却忽然听见北堂尊越的声音远远传来:“…过来。”北堂戎渡站起身转过去一看,就见北堂尊越不知何时已坐在温泉池边,身上松松系着一件黑袍,离他身旁几步外的位置,有人正赤身裸体地蜷伏着,一动也不动。
北堂戎渡走了过去,这才看清那躺在岸上的是一名极为俊美的青年,长发湿淋淋地披散纠缠着,全身赤裸,不着寸缕,肌肤上或红或紫地零星散布着暧昧的淤痕,明显已经昏迷了过去。北堂戎渡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收了回来,到底还是觉得身为儿子,方才就这么撞着了父亲与人欢好,多少还是有些不大自在,不觉就蹙了一下秀致的眉尖,挑眉道:“…不用叫个人过来,送他下去?”
北堂尊越袍襟半敞,露着结实雪白的胸膛,和颈间垂下来的一条链子,许是刚刚云雨过的缘故,声音于低沉慵懒中,还隐约带着一丝蛊魅幽深的味道:“…好孩子,你倒是颇有几分怜香惜玉之心,嗯?”北堂戎渡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对方黑色的发丝湿漉漉地披在身后,鲜明的面容在日光下被映照出些许明暗交错的效果,华贵峻迤得几乎难以用言语描绘,唇角亦微微向上勾勒出旁人无可比拟的优雅犀利弧度,正似笑非笑着看他,随即用金色的眸子扫了一下几步之外的青年,轻笑道:“这是别人的孩子,又不是本座的,本座何必心疼?”北堂戎渡摸了摸鼻子,有些无奈道:“父亲的事原本没有孩儿插嘴的余地,只是这样露天在野的,总归不是太好。”北堂尊越大笑,伸手揽过北堂戎渡的肩膀,把他拉过来抱到腿上,拍拍男孩的后背,声音里充满戏谑,道:“莫非还能吓到你不成?你日后再大些,只怕在这等事上,比本座也不差到哪去…我的儿,本座若是像个和尚那般断欲禁色,又哪来的你?”
北堂戎渡被他抱坐在怀里,周身陷入到强悍结实的包围当中,能够清楚地感受到男人身上蕴藏着的巨大力量和方才残留着的些许情欲味道,若是换了一个人,他当然不肯当真像个孩子一样被抱着,但眼前这人的怀抱宽阔而温暖,有一种血脉之中的本能深深牵引,令他可以接受彼此之间的亲近…北堂戎渡忽地嗤声一笑,带着一点儿促狭的意思,指一指几步外的青年,脆声说道:“这倒是的确没什么,只是父亲说的‘本座若是像个和尚那般断欲禁色,又哪来的你’…孩儿是我娘生出来的,竟莫非一个男子,还能给孩儿添个弟弟妹妹不成?”
北堂尊越可有可无地揉了揉男孩的头顶,微微眯起双目,低声笑了一下:“本座虽是一令之下,则应者如雷,却也没有这个本事…我的儿,你还在想安氏有孕一事?莫非你就果真这般不喜欢有兄弟姐妹,嗯?”
北堂戎渡很干脆地道:“若是我娘给我生了弟弟妹妹,生多少我都喜欢…但安氏生的,日后定然被教得与我不和,我自然不会喜欢。”北堂尊越亲昵地将下颌压在北堂戎渡的头顶,旁人若是见了,倒也很有些父慈子孝的味道…男人漫不经心地拍拍北堂戎渡的脸颊,笑道:“我的儿,你应该谢本座才是,否则你怎会直到现在这么大了,才快有了兄弟姐妹?怕是早已手足成群了。”北堂戎渡一愣,随即便明白了:“…父亲?”
北堂尊越凤目微眯,邪冶深邃得仿佛可以吸人魂魄:“本座一次只能精心教导你一个,若是同时有了很多孩子,那便不过都是泛泛管教,最后也教不出什么有用的材料,日后不过都是些废物罢了…你眼下大了,不用本座再如何多费心,因此直到如今,你才可以有兄弟。”北堂尊越眉峰略挑,眼中有着锐利的笑意:“本座知道你与安氏不和,因此她现在才可以给你添个兄弟…她教出来的孩子,总应该不会与你相安无事罢,嗯?”
北堂戎渡的眸色沉了沉,瞳孔微缩的同时,忽然笑了:“父亲是故意的…父亲必是要我和弟弟们不和,日后相争,看看谁能最后胜了,哪怕是我想和他们和睦相处,也不行…哪怕虫子不想相斗,养蛊的人也一定要让它们互争,来生成蛊。”北堂尊越亦是略略抬了一下唇角,露出些许淡漠的锋利笑痕:“我的儿,你可是在埋怨本座么。”北堂戎渡想了想,从腰间拴着的荷包里取出一枚金弹丸,澄黄的圆粒在日光下,反射出金灿灿的光芒:“这倒没有…孩儿从生下来开始,吃的,穿的,住的,用的,都是平常人想也不敢想的,哪怕就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玩的弹弓,他们用石子作弹丸,我用的却是金子或珍珠,身上随便取一样挂饰手串什么的,就足够寻常人用上不知多久…我若是生在穷人家里,虽然手足和睦,也不必做什么见血杀人的事情,但一日三餐却怕是都要发愁的,稍稍有一点儿钱财权势的人,就可以随意作践欺凌,自己的命根本就不在自己手里,既是这样,孩儿凭什么还要埋怨?总不能事事都合了意,既要锦衣玉食,权势滔天,又想安安稳稳,无波无澜…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北堂尊越大笑,道:“果然是本座的种。我的儿,你说得很是。”修长的手指在男孩的脸颊抚了抚,上面的丹珠戒指在细嫩的肌肤上留下深深的寒凉触感,北堂尊越看着北堂戎渡与自己相似的眉目,淡淡挑眉低笑:“我儿,你生来就得本座欢心,倒也不仅仅只是因为父子骨肉的缘故…儿子女儿只要想有,本座要多少便有多少,但以后若是再有儿女,本座却也不会再像这样喜爱了。”
二十.风起
北堂戎渡略微偏了偏头,躲开了北堂尊越逗弄他脸颊的修长手指,皱眉抱怨道:“别捏我的脸…我都快八岁了。”北堂尊越见他水墨丹青一般好看的小脸虽还十分秀嫩,但眉目之间却根本没有孩童的稚气,依稀与自己幼时极为相象,便轻笑着放开了手,道:“好罢,本座不碰你了…我儿,莫非本座待你不好?怎也从不见你像别家孩子一样撒个娇,朝父母哭闹泼缠,而且对本座,也没有对你娘那般亲热,嗯?”
北堂戎渡用手揉了一下脸,有几分哭笑不得地道:“撒娇…父亲养的又不是小姑娘,儿子是个男孩儿,还向父母撒什么娇?至于说到不亲热…世人都说严父慈母,况且娘是怀胎十月,吃苦受罪才生下孩儿的,又日日都贴身关照孩儿的起居衣食,嘘寒问暖,母子比父子之间更亲近些,也是正常。”他忽然眨了一下清澈见底的蓝眸,故意看向北堂尊越的腹部,嗤地一笑,露出雪白的虎牙:“呐,若我是由父亲十月怀胎,从肚子里生出来的,大概就亲热了罢。”
北堂尊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男孩的脑袋,似笑非笑道:“敢拿本座打趣儿,嗯?”北堂戎渡不答,只是转过头看了一眼几步外还赤身躺在地上的那名青年,耳上垂着的流苏坠子被晃得叮叮轻响,然后又重新回过头来,对北堂尊越道:“这个样子…不给他盖件衣服?”北堂尊越可有可无地挑一挑眉,目光在青年白玉般的肌肤上巡视了一下,然后用手指将北堂戎渡的小脸轻轻一拨,让他看向那诱人的胴体:“你瞧着可喜欢?若是觉得自己不喜男子服侍,本座便给你选两个绝色的年轻女娃娃,可好?”
北堂戎渡听了,也没说好不好,只是歪头笑道:“绝色的女孩子么…我有一回听人说,浅沧门门主的女儿虽然年纪还小,却已是能瞧出日后美貌无双的,父亲肯给我抢来么?”
他不过是随口玩笑罢了,北堂尊越却抬了一下眼角,漫不经心地笑道:“我儿,但凡你肯撒个娇求求本座,一个小门小派罢了,莫说要他女儿,即便灭了他满门又如何?”北堂戎渡闻言,便有些收了几分嬉笑之色,带着些认真意味地看了看面前的男人,最后不禁败下阵来,有些泄气地低笑着咕哝了一句:“哪有你这么当爹的…只听说儿子向老子求些好东西,老子给了的,可没听过儿子随便说要个人,当爹的就灭门破户的…”
峻薄的唇微微扯出一道优美至极的弧线,将原本就索魂摄魄的面容更加添衬得惑人三分,北堂尊越难得若有所思地皱了一下眉,用拇指不着痕迹地摸了摸下颌,低低笑道:“这父子之间究竟应当如何相处,当老子的要怎么疼儿子,本座倒是的确不怎么很清楚,不过…”
他忽然邪佞而笑,毫不在意地摆了摆袖子,道:“你若是杀人放火,本座便替你毁尸灭迹,你要欺男霸女,本座就帮你清理了他们全家老少,以绝后患…本座这样做你父亲,你觉得算不算好?”
这人果然是一贯的作风,就连原本应该温情脉脉地表达一点儿慈爱的场面,也要用血淋淋的描述来做例子…但北堂戎渡却还是不笑了,只是用蓝色的眼睛瞧着面前十分年轻的男人,片刻之后,忽然破颜而哂,用手挠了挠头发,低低笑道:“你果然不会怎么去当别人的爹,这话要是让什么人听见,只怕是要呆傻了…”
“不过,我觉得么…你这爹当的,其实,好象也还是挺好的罢…”
嫩白纤细的手指轻轻在鸟笼上点了点,逗弄着里面刚被放进去的鸟儿,直到玩赏了一阵,北堂迦才叫人往笼里添上食水,将笼子挂到窗下。
北堂戎渡方才刚刚用过了中饭,眼下正坐在一旁吃水果,鲜红欲滴的草莓盛在翠色的玉盘里,煞是好看,沈韩烟坐在他旁边,用手将莓子上的绿缨一个个仔细掐去,只剩下红彤彤的干净果肉,北堂戎渡一边吃,一边笑道:“我给娘捉了这只鸟来,娘也不赏我些什么?”
北堂迦回过身,婉声含笑:“那娘给你做个香袋可好?”北堂戎渡拿起一个草莓往嘴里送:“…两个。”北堂迦澹然一笑,用手扶了扶头上的珠钗,盈盈如同初绽的芙蓉:“小贪心鬼儿…你怎么不说四个?”北堂戎渡见她嫣然一笑恰如百花齐放,即便穿戴淡雅,也将窗外明媚的春色都比下去了,不觉赞道:“娘,你真好看…孩儿见过的女子,没一个能比得过娘的。”北堂迦霞飞双颊,手里的素锦彩凤团扇半掩着娇容,轻啐道:“小油嘴儿,你莫非是吃了蜜不曾?嘴倒甜!在娘面前也没个正形,倒拿我来打趣,还不赶紧离了这里呢…韩烟你服侍他回去躺个午觉,养足了精神,下午还得练功。”
沈韩烟忙应了一声‘是’,北堂戎渡粲然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把一盘子草莓端在手里,笑道:“娘既然这么说,那我可走了。”
北堂迦眼见着男孩出了门,脸上的笑容便渐渐散淡了开去,她抬起手,轻轻抚摩了一下脸颊,入手处,只觉肌肤细嫩,光滑似玉,确是如花美貌…只是向来女为悦己者容,若是没有看花人,那花儿开得再好再明妍,也只不过是白白辜负了春光罢…
午后日暖,一名容貌绮丽的女子身穿淡衣罗裙,髻中戴一支颤悠悠的金步摇,正带着一群年纪不大的丫鬟提着花篮,在一些长得不高的白玉兰树上采摘鲜花,以便拿回去晒干,填塞枕头。
一个才进吟花阁不久的丫鬟一边摘着花,一边笑吟吟地说道:“翠屏姐,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咱们小姐这样美貌的人呢,难怪小公子生得这样好,想来总是母子相像的缘故。”翠屏禁不住笑了:“你知道什么?你那是没见过堡主,小公子和堡主才是真的像,模样跟堡主小时候足有八九分相似,只有一二分与小姐仿佛罢了。不过说到母子相像,倒也是确实的,小公子…”
一群女子说说笑笑,花篮里很快就装上了大半的花朵,几人正说笑着,却偶然间发现不远处的花树旁不知何时多了三四名侍女,手里挎着篮子,也在摘花,翠屏见那当先的女子穿戴颇好,不比普通丫鬟,便带人走了过去,疑惑道:“你是哪里当值的?我见你眼生的很,既然不是吟花阁的丫头,如何却来我们这里摘花?”
那女子细细打量她两眼,旋即明白这大概应是吟花阁里说得上话的大丫鬟,并非寻常侍女,不觉便漫然笑道:“看这打扮,想来你应是北堂姑娘的人罢…我们是软红轩的人,我们小姐如今身怀有孕,极爱这白玉兰的香气,因为无遮堡只有此处的白玉兰开得最好,所以便来摘上一些。”
翠屏一听‘软红轩’三字,便变了脸,随即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软红轩的丫头!”话音刚落,却听‘啪’的一声,一记耳光便扇在了对方脸上,翠屏柳眉倒竖,厉声喝道:“我家主子是什么人,凭你也敢叫一声‘北堂姑娘’?!即便我们小姐还没明嫁了堡主,称不得一声‘夫人’,却也是当年老堡主抱回来养的,是这堡里正经的主子,哪怕是各位堂主见了,也要叫一声大小姐,如今倒容得你一个奴婢放肆起来了!”
那女子被掌掴,不禁又惊又怒,却也不敢立刻还手,只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气极道:“即便是我一时失口,你也不过是个奴才下人,和我一样罢了,凭什么打我?!”翠屏冷笑一声,“这里是吟花阁的地界,你们擅自偷摘了我们的花,还不该打?这耀武扬威的模样,做给谁看!”说罢,立时对身后的丫鬟们喝道:“还不把东西给我全拿回来!”
吟花阁的丫鬟们齐应一声,仗着人多,上前就劈手夺过对方几人的花篮,翠屏指着对方道:“还不快离了这里,别弄脏了我们的地方!眼下遇见我也就罢了,若是我们那小爷在这里,你们就仔细着自己的皮罢!一群不知上下高低的没规矩东西!”
软红轩几人见对方人多势众,只得忍气回去,那被掌掴的侍女回到软红轩,捂住还留着红印的脸颊便向安芷眉哭诉,安芷眉听了不禁大怒,将手上的茶盏一把摔在地上,砸得粉碎:“下作东西!一个奴才罢了,竟敢动我软红轩里的人!你把遇见她们的事,原原本本都全讲给我听!”
那侍女捂着脸,将包括翠屏等人谈笑时说的话也统统分毫不漏地讲了,安芷眉正听到一处,眼角却猛然间一跳,直直愣了片刻,水眸中显出有些不可置信的莫明颜色,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突然间狠狠绞紧了手中的丝帕,笑不可遏:“原来如此!竟然是这样…居然…”
她冷冷而笑,手掌却轻柔地抚摩着隆起的肚子:“既然竟是这样,那,可就怨不得我了…”
二十一.惊雷
春暖时节,日光明媚如金,繁花叠开妩盛,到处皆是深红浅绿,一泊荷花池边更见青树柔柳依依,朝水面望去,片片翠绿的荷叶绵连如碧,虽还未到花期,但只这清香剔透的莲叶浮在水面上,看着那生机勃勃的绿意,便已足够令人觉得心旷神怡。
微风中有点点柳絮如同白雪,漫天轻舞,纤细的手指搭在汉白玉栏杆上,只觉从指尖处顿时传来一丝凉爽,北堂迦上身穿着蜜合色透纱素衣,月白的藻纹绣裙长长及地,面上不施脂粉,只在漆黑的发髻上插了一支孔雀白玉簪钗,垂下两缕细细的珍珠流苏,除此之外,再无装饰,却已尽显清雅与飘逸,直令四周的百花,都有些失色。
池中养着的锦鲤聚成一小拨,争相抢夺着刚刚撒下去的鱼食,济济攒动,北堂迦又撒了一把鱼食下去,含笑道:“想等到这荷花开,总还得要一段日子呢…这鱼的颜色倒是好得很。”
飞絮蒙蒙,如雾般轻卷,带着池中水气的丝丝清新味道,十分怡人,北堂迦身旁的一名清秀侍女笑道:“小姐若是喜欢,奴婢这便回吟花阁取了网抄和水桶,咱们拿过来捞上几尾,带回去放在小缸里养着玩,可好?”北堂迦点了点头,手上执着刺有蝴蝶图案的团扇轻摇,道:“也好…那你便去罢。”
侍女依言离开,北堂迦独自一人倚在池畔的栏杆边上,周围偶尔有堡中的年轻丫鬟路过,四处皆是花艳叶翠,莺啼燕啭,一派春日如辉,北堂迦专心看着水里的斑斓锦鲤,一面不时地撒上一小把鱼食。
片刻之后,忽然只听有人笑声清脆,如同银铃一般,好不动人婉转,北堂迦微微有些讶然地回过头,就见不远处一名年轻女子身穿粉霞锦绶藕丝罗衣,兰边掐花长裙上薄纱轻拢,头上的东珠长钗垂下明晃晃的鸽血石坠子,眉似青黛,面若春日桃花,明艳以极,正搭着一个丫鬟的手缓步走来,神情似笑非笑,目光中却是冷冰冰的,深深打量着北堂迦,既而漫然道:“果然是美貌难寻…”
北堂迦自幼就不曾有人当面对她这般无礼,但她此时却根本没有在意,只是有些怔然地看着那丽妆女子隆起的腹部,半晌,才黯然而伤感地笑了笑,淡淡道:“…这位便是安姑娘么。”
安芷眉拨了拨袖口上缀着的碎珍珠粒子,慢条斯理地笑道:“不敢当。倒也巧得很,大小姐也是来吹吹风的么?”她忽然眉眼一扬,咯咯轻笑道:“…只是我若要是大小姐的话,就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吟花阁里罢,一辈子也不出来见人才好…免得丢人现眼,伤风败俗。”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地恶毒难听,即便是北堂迦一贯性情温柔恬淡,却也顿时微微有些薄怒,黛眉轻皱,不悦道:“安姑娘说话亦需谨慎。眼下你并非是这堡里的夫人,而我却是无遮堡的小姐,除堡主之外,无人可以对我这般无礼,恶语相向。”
安芷眉倒是没想到这看起来娇怯羸弱的女子并非只有美貌,亦是自骨子里有一种大家风范,虽是恬淡,但也不是能够让人随意欺辱的。安芷眉漠然一哂,红润的唇角含了盈盈的春意,故意拖长了语调,漫不经心地道:“莫非是我说错了么?我倒是不知道,当妹妹的勾引兄长,爬上兄长的床,难道还不是丢人现眼,伤风败俗?”
北堂迦听她故意将自己说得如此不堪,不禁粉面薄红,又羞又恼,一时之间,竟气得说不出话来,安芷眉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手腕上一只水色通翠的玉镯,笑吟吟地道:“听说大小姐自幼便养在堡里,从不出门,我本来还当是什么知书守礼的冰清玉洁女子,却十五岁就知道去勾引堡主,这等手段,真真叫人佩服…”北堂迦气得腮赤颧红,粉面恼涨,胸口起伏不定:“…你住口!胡言乱语!…我没有、根本没有这样做过!”
安芷眉低低一笑,耳上的赤金镶硬红坠子直晃得花枝乱颤,不屑道:“大小姐何必生气,其实这些事做了也就做了,算不得什么,若真是养女,其实爬上哥哥的床也没什么,反正认真说起来也只是个外人,没什么血脉至亲的关系,也就是担个兄妹的名分罢了,但怕就怕,没这么简单呢…”
北堂迦听出她语气中有一种冰冷的阴郁之感,不觉就突然有些毫无预兆地不安,但还没等她觉出什么,安芷眉便‘嗤’地笑了一声,慢悠悠开口问道:“前些日子我有几个丫鬟在摘花,恰好见到大小姐的一群丫头也在…那一群人说笑之际,谈起小公子与大小姐母子相像,不光是模样有一二分肖似,就连尾椎处,也都有一块枫叶形状的红色胎记呢…不知是也不是?”北堂迦抿一抿唇,正色道:“…那又如何?”
“果真么?”一张宜喜宜嗔的芙蓉面在春光锦绣中愈发显得秾艳明丽,安芷眉笑如春花,软绵绵地轻声笑道:“倒也没什么…只不过,我在堡主身上一模一样的地方,也看见过这么个东西呢…”
北堂迦乍听之下,不过一瞬间就已反应过来,霎时便如遭雷击,脑中猛地急痛欲裂,就似要炸开一般,脸色登时惨白,纤细的身体摇摇欲坠,半晌,才拼尽全力聚出一口气,竭力喝道:“…你胡说!”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不可能!
安芷眉红艳艳的朱唇鲜红欲滴,眉目宛然如画,仿若无意般地轻轻唏嘘了一声,然后就笑道:“大小姐怎么说也是服侍过堡主的人,怎么连这个也不知道?”她刚说完,便如同恍然大悟一般,以团扇半掩了口,轻笑道:“哦,这倒是我疏忽了,早就听说堡主除了多年前第一次在吟花阁留了半宿之后,后来就再也没有在夜间留宿过,想必就是因为看见了大小姐身上的胎记?这样说来,大小姐大概就只伺候过堡主一回罢?既然是这么回事,没有发现堡主身后的胎记,倒也算是正常。”
对方的话语生冷冰硬地一字一字强行钻入耳中,脑中嗡嗡而响,几乎让人喘不上气来…北堂迦的面孔完全失去了血色,全身如堕冰窟,只觉得身上像是被谁一刀一刀地狠狠割下了血肉,心中仿佛什么东西猛地裂开了,破碎碾压成齑粉,依稀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拼命尖叫:这不是真的!不是!她在骗人!在说谎!这统统不是真的!
可安芷眉却还是继续笑语嫣然,素手慢摇团扇,轻轻笑着,锐利得像尖刀一样的话语狠狠扎在她的心脏上:“三个人,一样的位置,一模一样的胎记…若是母子都有倒也说得过去,父子相同也属寻常,可大小姐和堡主不过是只担了个兄妹的名儿而已,啧,这也太巧了些罢?我却不信世上竟有这样的事!除非…除非…”
“…除非根本就是真正的血亲兄妹!”安芷眉笑语如花,但此时看在北堂迦眼里,却只觉狰狞:“这么一想,倒也简单了…当年老堡主在外面抱回来的大小姐,大概就是哪个女人私养下来的,却只说是养女…”
安芷眉冷笑,冰冷的目光看着北堂迦,一字一字地道:“勾引自己的亲兄长乱伦…既然是这样,我方才说你丢人现眼,伤风败俗,难道说错了么?对了,还有咱们那小公子,大小姐真的好本事,只勾引了亲哥哥一回就有了孕,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依我说,竟真真是作孽,乱伦不说,还生了孽种,什么小公子,根本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孽种!真是下贱,看了就叫人恶心!”
她说罢,啐了一声,既而看也不看北堂迦一眼,便冷笑着搭着丫鬟的手,转身而去。
清雅绝伦的容颜上已是一片惨白。腥甜的味道蔓延在口中齿间,北堂迦死死扶着栏杆,几乎站立不住,只觉胸腔里的血气澎湃汹涌得已无法抑制,五脏六腑都像是被强行撕扯成了碎片,她再也忍耐不住,只听哇地一声,顿时吐出一口猩红粘稠的血来。
二十二.骗局
午后日光暖暖,北堂戎渡在后山的小树林里练功回来,洗过澡,见沈韩烟正躺在榻上睡午觉,便没叫他,自己坐在外面的一处紫藤罗花架下,用上好的牛皮掺着两根牛筋,编一条自己觉得顺手的鞭子。
没编上一会儿,忽然不经意间看见一个丫鬟提着个小桶,手里还拿着一只小网抄从不远处走过,北堂戎渡有些奇怪,便问道:“你拿这些东西做什么?”那丫鬟见他问起,便忙停了步子,笑道:“回小公子的话,奴婢刚才和小姐在池边赏鱼,小姐见那鱼养得好,颇为喜欢,便让奴婢回来取网抄捞上几条,带回来养着。”北堂戎渡点点头,让她走了。
等到手里的鞭子已经编了一小截时,北堂戎渡忽然间扔下鞭子,起身快步向前,急道:“…娘?你怎么了?”
北堂迦脸色苍白,毫无血色,正由丫鬟扶着,身体有些摇摇欲坠,北堂戎渡紧紧搀着她的胳膊:“娘?!”随即便朝那丫鬟喝道:“怎么回事!”
“没事…我只是突然…有些胸闷气短…跟她没关系…”北堂迦摇了摇头,脸色白得几近透明:“扶我进去…歇一会儿就好…”北堂戎渡没有耽搁,轻声道:“今天下午比平时要热些,娘怕是有些晒到了,还是躺一躺才是。”说着,便扶着北堂迦进去,一面唤人端茶打水。
没一时,北堂迦便躺在了床上,北堂戎渡亲自拿了拧干的湿毛巾给她擦脸,又接过侍女递过来的凉茶,慢慢喂给母亲喝。北堂迦闭了闭眼,任凭儿子摆布,一股强烈而痛楚的绝望,却早已浸透了全身,手足一阵阵发冷、麻木,心中一片茫茫然,搜肠刮肺一般地疼着,身上虚浮无力,似乎是躺在厚重的棉花堆上,一直往下陷,往下陷…
那是她的亲哥哥,她一直以来喜欢的那个人,是她的亲哥哥,与她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兄长,而她不但与他有了肌肤之亲,甚至,还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
她突然间什么都明白了,清清楚楚,豁然开朗,她明白了当初母亲,为什么那样疼爱她。
母亲自幼便教她琴棋书画,礼仪教养,当她五岁时父亲要让她习武时,母亲还以她体弱单薄,不忍心让她吃苦为由,请求父亲不必要她习武,反正她是女孩子,将来又用不着建功立业,只需在父母身边娇养着也就好了,日后也自有夫婿照顾疼爱,于是父亲便被说服了。而她当时还那么小,看见两个哥哥练功那样辛苦遭罪,心里还十分感激母亲疼她,不肯让她吃苦,然后一年一年地过去,她被养成了真正的千金小姐,女子应该懂得的东西,她都无所不通,从没有受过一点苦,没有经受过丝毫挫折,她感谢母亲,感谢这个明明不是自己亲生母亲的女子,竟然能够这样爱她,哪怕是亲生的女儿,也不过如此了罢。
于是,她是美丽动人的,温婉如水的,是从没有经过风雨的娇柔花朵,是母亲养在玉盆里的珍贵牡丹,她有让绝大多数男子动心的美丽和性情,可是她也同时脆弱得禁不起狂风骤雨…
母亲是知道她的身世的罢,父亲那样深爱着母亲,甚至在成婚后,就从来再没有过其他任何女人,所以她的身世,父亲即使愧疚,却也一定不会瞒着母亲的,因此虽然对外只说是养女,可母亲却是一定知道她身上流着北堂家的血…
所以,她被养成了不见风雨的娇花…她还记得在她情窦初开时,虽然尽量掩饰,但依然瞒不过母亲的眼睛,那天母亲笑吟吟地私下问她是不是喜欢二哥哥时,她红了脸,心里忐忑,可母亲却只是温柔地笑,意味深长地说女儿长大了,却根本没有任何不喜的模样…
这就是女人的仇恨么?竟然能够恨得这样深,这样可怕!面对丈夫一时的背叛,她是怎么做的?她抚养了另一个女人的孩子,比她自己的两个儿子还要用心,把所有的耐心和慈爱都给了这个孩子,她的哥哥们长成了参天大树,而她成了娇弱的藤萝,她的母亲眼看着她爱上自己的亲哥哥,却毫不阻止甚至纵容鼓励,让她越陷越深,而她的父亲是男子,并没有什么心思太过留意女儿的事情,只知道母亲将她照顾得很好,好得其他人挑不出任何差错…
可他身为男子,却终究不知道一个女人的报复之心,竟然深得能够让她那样一点一滴地计划着,施展着,用十多年的时间来慢慢编织那张仇恨的网,她耐心地等待着,终于在今天,得到了最大的回报…
确实是绝无仅有的报复啊,比死亡还要可怕,比刀斧加身还要痛苦,她痴爱她的哥哥这么多年,却只能空耗青春,将时光渐渐磨灭在无望的等待里,她的母亲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她一定早已预见到了日后发生的事情,母亲知道她自己的儿子不会怎样在乎,可母亲知道被她自己一手养大的女儿,却决不是能够顶风迎雨的松柏!
她的结局早已被母亲提前决定了,或是一生都慢慢凋谢在没有尽头的等待里,体会着红颜未老恩先断的凄凉,逐渐年华逝去,孤老一生,或是在偶然中知道了真相,痛苦莫及…也许一个极为坚强刚韧的女子能够从这样可怕的打击中挺过去,可是被母亲费尽心思养成暖室中的娇贵花朵的她,却注定没有这样的力量和勇气!
母亲最终完全报复了父亲,报复了那个生下她的不知名的女人,也报复了作为背叛证据的她…
记忆中那母慈女孝的温暖,那曾经的一切美好,原来都只是遮在血淋淋事实上的一层假象,那一点珍贵的回忆,在此时此刻,荡然无存…
原来,一开始,便统统都是假的。
北堂迦睁开眼,静静看着面前的儿子。这是她的孩子啊,这么好,这么孝顺,从小就聪明又懂事,她恨不得把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他面前,不让他受一点委屈,让他得到最好的一切…
半晌,她轻轻道:“我累了…渡儿,你们都出去罢,让我歇一歇,我没事。”
北堂戎渡坐在床边,用手摸了摸母亲的额头:“娘,身上可是难受?”北堂迦只是淡淡含笑,勉强开口道:“没什么,大概是今天有些热,晒得头晕…你们都下去罢,我自己安安静静睡一会儿就好了,等晚上吃饭再来叫我。”北堂戎渡见她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确实没有什么大碍,这才点了一下头,笑道:“那娘快睡罢,我让她们都别来打扰。”说着,替北堂迦掖了掖身上的纱被,将房内的一干侍女全都带了下去。
室中只剩下了她一个人。良久,北堂迦下了床,开箱启锁,挑出自己最漂亮的衣裙换上,又坐在梳妆台前精心施了些许脂粉,挽了发髻,戴上首饰簪环,顿了顿,取出一柄削水果的小刀,然后就静静躺在了床上。
眼中终于缓缓落下泪来。忍了半日的泪,在这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刻,才一点一点地顺着眼角流下去,濡湿在柔软的枕头上…北堂迦清泪成双,手中的小刀薄而锋利,一点一点地靠近了右手手腕。
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张眉目如画的小脸。北堂迦迟疑了一瞬,然后,泪如雨下。
--渡儿,是娘没用,可是我就是这么软弱的普通女子,我承受不起这样可怕的事实,除了逃避,我没有别的办法…
--戎渡,对不起,求你原谅我…
手中的刀刃,用力向下一划。
天色渐渐开始有些暗了下去,北堂戎渡走到北堂迦的房外,掀起帘子进到里面,笑道:“娘,该吃饭了…你好些了么?”一边说,一边就往内室走去。
“…娘?!!”
作者有话要说:女人的仇恨啊……太深了……疯狂……
二十三.花逝
此时天色渐暗,室中光线沉沉,唯闻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当中,挥之不去,目光的尽头,是床脚那一滩长河般蜿蜒汇聚的猩红,如同一朵惨烈凄厉的花朵。北堂迦静静躺在床上,青丝挽结,簪环点缀,华美瑰丽的衣饰裹住纤细的身体,一只手横出床沿,锦袖挽起,露出一截近乎透明的惨白手腕,一道狰狞极深的伤口醒目地横在腕间,上面的血已经凝结,床头,放着一把沾着血迹的小刀。
北堂迦安安静静地躺着,额间贴着繁复的花钿,或许是施了胭脂的缘故,即使是失血过多,她的面容也仍然看不出多少异样,依旧是温柔而美丽的,唇上点着茉莉胭脂,颜色滋润而鲜亮,就像是她随时都会轻启朱唇,从唇中吐出柔和的话语…
北堂戎渡的头脑中一片空白,本能地一步一步过去,走到床前,然后轻轻抓住了北堂迦的手,小声地唤道:“娘…吃饭了。”
他一连叫了十几遍,反复地叫,声音越来越大,直惊动了吟花阁里的其他人,那令人心惊的厉声嘶唤,使得一群侍女慌乱地匆匆急步赶来,然后,便是突如其来的大片大片凄厉尖叫,与随之而来的哭喊。
室中哭声响震,几名自幼便跟随北堂迦的侍女双腿一软,颓然摔倒于地,站也站不起来,随即便踉跄着爬过血泊,爬到床前凄厉哭叫道:“…小姐!”
北堂戎渡直挺挺地站在榻前,目光钉住也似地死死看着床上的人。没有呼吸,没有脉搏,没有心跳,身体冰冷…北堂迦,已经死去多时了。
有冷风从窗外透进。北堂戎渡只觉全身都冷浸浸地,整颗心都好象是冻住了一般,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插进心口,却并未觉得疼…北堂迦安静地躺着,如同睡着了一样,依稀还是从前某一个夏日的午后,她睡在花架下乘凉,北堂戎渡便躺在她身旁的一张凉榻上,悠闲地剥着荔枝吃,一面听树上的蝉有气无力地鸣叫,身旁的女子唇角含着一缕恬静的笑容熟睡着,有金色的阳光透过花叶,细碎地覆上她的睫毛,就如同一只金色的蝴蝶,轻轻流连在她的长睫上…
室中哭声一片,北堂戎渡一声不吭,忽然间伸手拿起了床头那把沾着血迹的小刀,收进怀里,然后淡淡道:“…都闭嘴。”
他的声音不大,几乎没有什么人听见,但北堂戎渡随即便厉喝一声:“都闭嘴!”他说完,目光猛然扫过一大群侍女,很快就停在了那个今天陪在北堂迦身边的侍女身上,几步走到她面前,声音中,是刺骨的冰冷:“…说,我娘今天,到底怎么了?”
侍女被他眼中择人欲噬的可怖神情吓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得断断续续地哭道:“奴婢…奴婢不知道…下午还好好的…奴婢拿着水桶过去时,就看见小姐正…正自己往回走…脸色发白…奴婢真的不知道…”
北堂戎渡面无表情,片刻之后,突然厉声道:“去!传我的意思,把今天下午在那荷花池周围方圆半里之内当值的丫头统统叫过来,一个也不准少,漏了一个,就剥了你们的皮!”
近百名年轻女子惶惶跪在大厅当中,茫然不知所措,北堂戎渡站在上首,身旁一个铜盆搁在地上,里面放着数十块烧得通红的热炭。
北堂戎渡只是冷笑,蔚蓝的眼里闪出兽一样的光,道:“告诉我,今天下午,都有谁经过沁芳亭那边的荷花池?去过的,就举手。”
大约有将近三十人犹豫地举起了手,北堂戎渡轻笑着,点头道:“很好…那么,又有谁看见我娘了?我娘她看见什么了?遇见了谁么?发生了什么事么?嗯?有谁知道,就马上告诉我,不然,看见了这盆炭罢?如果没人能够回答我,我就挨个用这炭烙你们的嘴,让你们以后,也都不用再说话了。”
众人大惊,随即立时就有几个年轻丫鬟急忙抢道:“回小公子的话,奴婢下午见过大小姐的!”北堂戎渡指了指其中一个年纪稍微大一点的,道:“你说。”那丫鬟忙答道:“奴婢下午经过沁芳亭那边的荷花池,远远见到大小姐正和软红轩的安姑娘说话…奴婢只隐约听见一句‘红色胎记…堡主身上一模一样…也看见过…’奴婢当时只是路过,其他的,就听不见了…”
北堂戎渡不知为何,忽然就那么愣住了,定定看着那侍女,其余那几个丫鬟也连忙点头:“奴婢们虽未听见什么话,但也看见大小姐和安姑娘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蓝色的眼睛缓缓合起,北堂戎渡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明白了什么一般,一点一点地攥紧了双拳。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父亲和娘,竟然…是这样吗…娘,你是因为这种事情,才不要我了么…北堂戎渡猛然睁开眼,松开了拳头。
安芷眉,安芷眉…北堂戎渡垂下眼帘,忽然低低笑了起来,他随意挥了挥手,道:“…都走罢。”
夜色深沉,直至到了深夜,北堂戎渡才独自一人提着剑,朝着软红轩方向走去,他走了很久,才终于到了软红轩,随手一扬,两根钢针便射进了门外的两个丫鬟的咽喉当中。远处有守卫发现异状,方欲过来,北堂戎渡便冷然回头,幽幽夜色中,那湛蓝眼中嗜血的恐怖颜色,令堡中的守卫脚步一滞,终究还是迟疑着,没有赶过来。北堂戎渡收回目光,看也不看缓缓倒下的两具女子尸体,径直进了门。
时至深夜,软红轩众人大多都已睡得熟了,北堂戎渡一路挨个房间搜索,见到的人一个也不留,偶尔遇见值夜的,对方也在出声前便被结果了性命,北堂戎渡只当是砍瓜切菜一般,脸上的神情平静得可怕,或是使用暗器,或是出剑劈刺,在睡梦里,便已夺去了对方的性命,这样没有用上太久,便将软红轩里的侍女无声地杀得干干净净。
床前留着一盏小灯,还燃着一炉的安神香,安芷眉一头青丝铺在枕上,沉沉地熟睡。
不知睡了多久,只觉得身上依稀有些冷,安芷眉迷迷糊糊地用手摸索着,想要将被子拉得严实一些。
摸到手上的却并非柔软的被子,而是什么光滑细腻的冰冷东西,仿佛是人的肌肤一般,安芷眉有些恍惚地呢喃道:“…是谁?”
有人低低地笑,然后缓慢地轻轻抓住了她的手,安芷眉皱了皱柳眉,模糊问道:“墨缕么?”一面问,一面懒懒睁开了眼睛。
一道身影坐在床沿,幽暗的光线中,依稀稚容清芮绝好,蔚蓝的眼睛里泛着森森的冷光,柔软的唇瓣朱润丹泽,含着一缕模糊的笑意,柔声道:“…醒了?”
朦胧的睡意瞬时间烟消云散,安芷眉身上涔涔冒出冷汗,失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那孩子只是笑意嫣然,不回答她的话,只自顾自地说道:“我娘死了呢…怎么办?我现在没有娘了,所以只好拿你软红轩里的人去陪她…不然她一个人,肯定闷得很。”
安芷眉这才看清男孩身上穿着的缕金百蝶穿花绣服上血迹斑斑,就连雪白的脸上,也溅着星星点点的碎红,配合着那容颜上的狰狞微笑,在幽昧的灯光中,犹如鬼魅一般。她顿时骇得毛发都几乎竖了起来,头皮一阵阵发麻,突然间猛然坐起身来,拼命往床内退去,厉声道:“…你…你别过来!来人!快来人!”
北堂戎渡肆意地微笑,那笑容好看得令人舍不得眨眼,但安芷眉却只觉得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极端恐怖迅速弥漫在整个房间里,她平生第一次,觉得恐惧至极。
“你告诉我娘,她和父亲是血脉至亲,是不是?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老堡主抱回来的养女…父母和孩子三个人身上有一模一样的记号…父亲多年来只在吟花阁歇了一夜就再也没有留宿过…这些加起来,确实很容易就能想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北堂戎渡笑意徐徐,然后,便探身往床内爬,他笑着,目光一面死死锁住床角里的女子,一面缓缓地朝对方爬过去:“贱人…我娘因为你,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有童鞋说,连小孩都生了,难道连堡主身上有没有胎记都不清楚吗,牵强了点我解释一下.文里已经写过了,他俩只XXOO过一次,而且那记号不大,还在尾椎位置,北堂迦没有发现是很有可能的.我随便描绘一个场景大家就知道了:一男一女XXOO[面对面,这样彼此都看不见对方后面],男的做完一回,把女的翻过来,背后式,然后看见了女人尾椎位置的记号……这样的可能,很正常吧
二十四.修罗
安芷眉手足冰冷,双眼惊恐地看着正朝自己爬过来的北堂戎渡,不禁本能地胡乱摸索着身边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
一只弹花鸳鸯枕被猛地一把抓起,用尽全力向着男孩掷去,却被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安芷眉拼命喘息着,颤声喝道:“不是我!不关我的事,我没有要杀她!”
北堂戎渡在她面前半尺处停下了,欺霜盖雪般白皙的面容上含着笑,轻声叹息道:“…是么?”安芷眉紧紧缩在床角,恨不得离这男孩越远越好:“我没有故意想让她死!这堡里只有她生了孩子,身份也不是一般的姬妾,我只不过是要她知道自己做下了那等丑事,以后再没有脸面高我一头罢了!我没想到她竟然会死!根本不关我的事!”
北堂戎渡轻轻擦了一下脸上刚才被溅到的血,低低笑道:“是么…你其实,是因为我罢?你是故意要让我和我娘知道我是兄妹乱伦所生,让我知道自己是个孽种,让我再没有脸面和你生下的孩子争…你手里永远攥住了这个把柄,时时提醒我不要轻举妄动,提醒我虽然你因为畏惧父亲,肯定不敢散布这个消息,但是如果我有什么不好的举动,你拼着鱼死网破,也会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北堂戎渡是个不耻于人的孽种,是不是?”
北堂戎渡轻笑出声,恍若孩子一般的天真:“其实你是怕了,你怀孕之后,就开始怕我会害你的孩子,怕我让他无法出世,怕我在他还没有长大之前就收拾了他,怕我毁了你这个最大的倚靠,是不是?所以你通过侮辱我娘,来让我们母子知道你手里的这张底牌,你大概确实没想到我娘会死,而你更没想到的是,我竟然会来到这里…你知不知道男人和女人有什么不同?我告诉你,女人啊,想的从来就总是一些阴微下作的小手段,小心思,可是男人,却有气魄用出任何不在常理之中的方法…比如,我杀光软红轩里所有的人,那么还有谁会泄露这个秘密?你是父亲的女人,你从没想到我一个小孩子,竟然敢独自一人杀进你的居处,满门鸡犬不留…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差别,北堂家的人,从来不接受威胁。”
他顿了顿,忽然露出了两颗尖尖的雪白虎牙,微笑不止:“其实你也是比较聪明的,想出来的这个法子也不错,如果我娘没死,你攥着这个把柄,我确实会不再轻举妄动,你和你的孩子,大概的确也会比较安全…可是现在,你没有想到我娘受不了这件事,她死了,也没有想到我敢明目张胆地来到这里…我现在教你一个乖,无论多么聪明理智的人,有时候,也一样会冲动,什么都顾不上了…比如我。”
北堂戎渡轻轻用手拍了拍女子的粉颊,冷冷而笑:“其实你不应该这么做,你如果足够聪明,就应该用这个秘密来要挟我,让我永远不准动你们母子,否则就把这件事情告诉我娘…如果你这样威胁的话,我一定会如你所愿,不对你们母子出手,可惜,你没有。”
安芷眉全身一片冰冷,她只觉得面前的这个男孩根本就是一个鬼魅之类的恐怖东西,不禁手足虚软,突然间尖叫起来:“你敢!我肚子里还怀着堡主的骨肉,你敢动我!”北堂戎渡咯咯浅笑,看着她的腹部,笑道:“是啊,这是你的倚仗,你认为我不敢…堡里发生的大事瞒不过父亲,他现在肯定知道我娘已经死了,也应该有人把我现在来了这里的事禀报给他,所以,必定有人会来拦我…”
他说着,忽然回过头微笑,道:“你们直到现在还没出手,是因为看到我还没有动她么?”
昏暗的角落里不知何时多出了四道黑影,有人声音低沉道:“堡主有令,安芷眉母子,不得杀伤。”安芷眉惊见有人在此,顿时惊喜无以,厉声呼道:“快救我!叫他走,叫他走!”北堂戎渡仍然还是保持着微笑,但却张了张口,露出舌下压着的一颗蜡衣包着的丹丸,然后重新合上了唇,笑一笑,才慢慢道:“我知道我不可能是你们的对手,只要我一出手杀她,你们就能及时拦住,所以来这里之前我就带了这个东西,只要轻轻一咬,毒性即刻入体,万难救回,你们能拦住我杀她,可是绝对拦不住我咬破这颗毒丸…我知道你们怀疑我不会这么做,可是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你们也不敢赌!因为我是主子,你们是奴才!如果我死了,父亲绝对会让你们生不如死!”
昏暗的角落里沉默了下来。北堂戎渡大笑,突然间一把抓住了安芷眉的手腕,冷声轻笑道:“看罢,现在没人救你了…我连自己都敢豁出去,又怎么可能不敢杀你?”安芷眉拼尽全力挣扎,嘶声尖叫:“疯子!…你是疯子!”北堂戎渡一掌狠狠掴在她脸上,笑不绝口:“是啊,北堂家的人全是疯子…现在,我这个疯子就要给我娘报仇,杀了你这贱人!”
他说着,满额青筋暴出,死死盯着女子被打得高高肿起的脸颊,一面点了对方的穴道,将其平放着躺在床上,一面从怀里慢慢摸出一把小刀,轻声浅笑:“你看,这就是我娘用来自尽的东西…现在,我就用它,也让你来尝尝滋味。”
北堂戎渡说罢,将锋利的刀刃抵在全身无法动弹的安芷眉的脸上,突然间用力一划!安芷眉顿时惨叫出声,殷红的鲜血立即就涌了出来,北堂戎渡莞尔一笑,道:“你知不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她流干了血,地上全都是她的血…所以你,也得这么死才行。”说着,在她的手臂上也割了几刀。
安芷眉惨呼不绝,嘶哑地叫喊:“我腹中有堡主的骨肉!你不能杀我!”北堂戎渡大笑,用手温柔地摸了摸安芷眉隆起的肚子,柔声道:“是啊,这里有我的弟弟或者妹妹,好象是五个多月了罢?可惜啊,哪怕是现在拿出来,也活不成,毕竟还没长好呢…所以,算它运气不好,就和你一起死了罢。”
北堂戎渡不紧不慢地托起安芷眉的纤腕,在上面狠割一刀,看着鲜血冒涌而出:“那是我娘啊,她生我时几乎耗了半条命,从小亲自把我养这么大,我的衣裳,大多都是她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其实说起来她挺没用,软弱,胆怯,逆来顺受,有什么事就喜欢自己憋在心里瞎琢磨,虽然是我娘,却基本上都是我来护着她…”
北堂戎渡猛然狞喝道:“可她是我娘!这世上别的女人死就死了,反正有的是,可我娘死了,就再没有了!你肚里这个东西没了就没了,反正孩子没有了一个,总还会有下一个,没什么了不起,可是我娘只有一个,她死了,我就永远也没有娘了!”
他凄厉大笑,那笑声刺破静夜,如同夜枭嘶吼,直让人心中发冷,安芷眉眼下已知自己落在他手中,已无侥幸之理,因此干脆也不再惨呼求救,只面色狰狞,咬牙切齿地尖叫道:“孽种!下贱胚子!肮脏下贱!我恨不得啃你的骨头!喝你的血!叫你这孽种永世不得超生!”
北堂戎渡反手就是五六个耳光,将对方的牙齿都打掉了几颗,他冷笑道:“孽种?谁知道?哦,对了,屋里还有四个人听见了咱们的话,不过你去问问角落里那四个人,他们是父亲手下的,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他们都知道,可是你看看他们敢不敢说一个字出去?他们只会把一些事情永远烂在肚子里!”安芷眉衣衫破乱染血,被打得青丝凌乱,脸颊肿胀充血,躺在床上厉声尖叫道:“北堂戎渡!你这个小杂种!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北堂戎渡手起刀落,在对方的几处大动脉上用力划开,让鲜血如同泉涌一般喷出:“我杀了你又怎么样!做鬼也不放过我?那你只管来!你若是日后当真阴魂不散,那我就必定将你的尸首挫骨扬灰,叫你魂飞湮灭,永世不得超生!”
猩红的血好似泉涌,安芷眉眼中的光芒像是熄灭了的烛火,渐渐黯淡了下来,北堂戎渡全身满是鲜血,却毫不在意地坐在血泊里,看着眼前的女子逐渐耗尽了生机,一点一点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直到确认了对方已经死得透了,这才一面低低地笑着下了床,一面随手拿起床前留着的那盏小灯,取下纱罩,将火焰凑到帐子上烧起来,既而又点燃了室内一切易燃的物品,看也不看角落里的四个黑影,直接走出了血气浓重的房间。
男孩全身上下已经如同血人一般,每走一步,都会留下零星的血滴和沾血的脚印,北堂戎渡从容不迫地找到了软红轩的厨房,将里面存着的油和酒四处泼洒,然后点火,眼看着火势渐大,这才大笑着往吟花阁方向走去,很快便消失在夜色当中。
二十五.殇雨
冷风从窗外呼啸而入,雪白的纱幕被吹卷得狂飘乱舞,如同一道道白色的冷清虹影。
漆黑的棺木里,女子枕着如瀑青丝,神情宁婉,有若熟睡一般,棺木里装满了鲜花,是一点寂寞怅然的芬芳。
北堂戎渡全身上下纤尘不染,白衣缟素,容颜沉静如水,耳垂上一朵银质曼佗罗,坠下两条长长的冰冷流苏,悠悠悬垂,空空荡荡。
--这个人已经死了,以后就算是春秋交替,斗转星移,也再不能听他唤一声‘娘’,再不能睁开眼睛看他一下,再不能为他缝衣纳鞋,再不能言笑晏晏,灿如春花…
厅中冷风阵阵,阴森而凄冷,北堂戎渡坐在棺材旁边,一盏素纱罩灯幽幽亮着,灯光平静而安稳,北堂戎渡手里拿着一支胭脂笔,细细地在北堂迦额上描着缠枝海棠纹样的图案。
“…你在怨本座?”有声音淡淡打破寂静,一道高大的人影站在不远处的黑暗当中,阁外花木摇曳,在墨潭一般的夜色里发出细微的轻响。北堂戎渡仔细地用笔在雪白的肌肤上勾勒着花枝繁叶,终于将繁复绯丽的图案绘好,给那闭目长眠的女子平添了几分丽色,这才扔掉了胭脂笔,用手精心整理着对方的衣饰鬓发,嘴角笑意绵连,轻声笑道:“…怎么会?我杀了父亲不让杀的人,应该是父亲生我的气才是…我把父亲的孩子和那个女人一起杀了,违背了父亲的意思,父亲大人,您,要罚我么?…或者说,我要叫‘父亲’,还是应该叫‘舅舅’?”
一记清脆的耳光让男孩的笑声戛然而止。雪白的小脸上被毫不留情地扇出了一块红色的五指印,北堂尊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熠熠生寒,看着面前第一次被人打了耳光的男孩,冷冷道:“想要杀人,只要你有那个本事,便去就是了,谁也不会拦你…只是本座说的话,从来没人可以违背,这一巴掌,就是要你记住这一点。”话毕,‘啪’的一声响,又是狠狠的一记耳光,北堂尊越冷笑着,强行握住男孩的下巴逼他抬起头来:“你有出息了,长本事了,嗯?用自尽来威胁几个奴才,你的命,就这么贱?这一巴掌,是叫你记住,本座的儿子,还没有这么不值钱!”
北堂戎渡死死看着他,陡然间突地大怒,团身朝北堂尊越扑了过去,没有招式,没用内力,也没抽出任何兵器,只是像普通的地痞泼皮一般,用拳头捣,用脚踢,拼命地和男人缠在一起去扭打,一边厉声嘶吼:“都是你!你为什么要碰她?你要是不碰她,她也不会死!她是你妹妹,和你一样都是北堂家的种!现在她死了!死了!”
北堂尊越没有动手,只是一把抓住男孩的双腕,箍住他的腿,不让他乱踢乱打,直到北堂戎渡猛地用额头狠狠撞上男人的下巴,北堂尊越这才恼了,将北堂戎渡一把甩到地上,随即一脚踏在了他的胸口,让他挣扎不得。北堂尊越森然冷喝道:“本座碰她…本座若是不碰你娘,又哪里来的你!”
北堂戎渡被牢牢踩住,动弹不得,他躺在地上,眼里状若疯狂的赤色渐渐褪去,忽然间低低地笑出声来,直到北堂尊越踏在他身上的脚已经收回,他也仍然没有爬起来,只是蜷缩起身子,低笑不止。北堂尊越看着地上那缩成小小一团的男孩,金色的瞳仁里居然难得地闪过了几分淡淡的温情模样,把那孩子抱起来,拍拍他的脊背,低喝道:“你是本座的儿子,这个模样像什么样子!…好了,本座以后再不打你,好不好?安氏已经让你亲手杀了,你还想做什么,本座也都由着你,嗯?”
北堂戎渡渐渐止了笑,然后沉默了一会,任凭男人抱着他。许久,蓝色眼眸中的冷酷和嗜血慢慢淡去,北堂戎渡紧搂着男人的脖子,将额头抵在对方的颈窝里,轻声道:“父亲,娘死了…我,很难受…很难受…”
低哑的童音一分一毫地在男人耳际响起,那孩子紧抱着他的脖子,仿佛在寻觅什么可以攀附的依靠,就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这是他的孩子,有和他一样的血,一样的肉,会哭,会笑,聪明,狡黠,冷酷,是一个鲜活的,新奇的生命,或许不管是什么人的一生当中,也总有一些人是特别的,即便是他这样冷酷而无情的人,也会一不留神就在一日日,一天天的时间流逝当中,把这个流着他血脉的孩子不知不觉地放在了一个很特殊的,旁人不能替代的位置上…北堂尊越拍了拍男孩的背,他的眼睛形状天生便是无情而凉薄的,但此时即便是那森然冷淡的目光当中,也依稀现出一丝可以称作温情的柔软神色,哄道:“我的儿,本座知道你难受。”北堂戎渡的头抵在男人的颈窝里,不知是重复还是诘问:“…你知道?”北堂尊越滞了滞,然后微微皱起眉,低声说道:“好罢,父子母子,兄弟姐妹什么的,本座确实不太清楚…”他低低笑道:“你祖父祖母从小也不如何管本座和北堂陨,不过是只教授我们武功之类的罢了,若是我们不能让人满意,便自有重罚…北堂陨和本座从小就知道互相争抢,稍微大一些,便渐渐知道向对方暗杀,投毒,无所不用其极,本座十一岁那年外出打猎时,几乎就被暗箭射死…所以父子母子,兄弟姐妹情分之类的,本座的确不是很清楚。”
他拍了拍儿子的脊背,道:“不过如果你死了,本座应该会很不快活,所以你现在心里想什么,本座大概也能明白一些…你娘没了,你亲爹却还在,本座还在这里,嗯?…你如果不喜欢有兄弟姐妹,本座以后就不要别的孩子了,你如果不愿意让人知道你的身世,本座就把所有见过咱们三个身上那处记号的人统统都杀了,除了本座和你,以后谁都不会知道这件事,好不好?”
怀里的孩子却不说话,半晌,北堂戎渡轻声问道:“父亲…你当初,为什么要让我生下来?”北堂尊越皱了一下眉,淡声道:“那晚本座在吟花阁留宿,后来就发现了那个印记…北堂家的人,无论男女,生来就都有这个标记。”
那时他还只有十五岁,身下的少女从始至终都羞红了脸,闭着眼睛不敢看他,只是颤巍巍地承受,层层罗帐后的羞涩呻吟与喘息,被翻红浪的颠狂云雨,然后在他将对方翻转过来,准备再一次回味这软玉温香的那一刻,雪白肌肤上殷红的那一小块标记,就赫然映进了他的眼底…
北堂尊越摸着男孩柔软的头发,淡淡道:“后来她有了孕,本座见她倒是欢喜得很,既是如此,那就让她生下罢,反正这件事只要本座不说,她也不会知道…”
父子两人就这么待在幽暗阴凄的大厅里,唯闻冷风阵阵。良久,北堂戎渡松开了男人的脖子,轻轻推了推父亲结实的肩:“…父亲,让我下来罢。”
北堂尊越放下了男孩。北堂戎渡走到棺木前,深深看了里面的人许久,然后用力把棺盖慢慢合上,跪在地面间连续磕了三个响头。
外面不知何时已渐渐下起了雨,北堂戎渡站起身来,静静道:“父亲,我如今也不小了,等娘下葬之后,我想出堡,出去增长些阅历,磨练几年…北堂家秘传心法‘千录诀’我早已通篇记熟了,可以自己慢慢修习,堡里密阁中的武功我从小就被要求背诵,如今也能背住许多,足够用了,有‘千录诀’的底子,各式功法练起来都很快,只差以后自己花时间逐渐上手就是,已经不需要父亲再教我了…无遮堡势力遍布天下,如此,我便去各处试试自己有没有真本事罢,或许能做出一点成绩让父亲看看…北堂家,从来不需要废物。”
他说着,走到男人面前磕了一个头,“请父亲大人成全。”
北堂尊越看着他,昏暗的光线中,男人站在角落里,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于是就有长时间的等待。北堂戎渡跪在地上,安静地维持着以额触地的姿势,直到北堂尊越剑眉一挑,森然吐出一个字:“…好。”
厅外,大雨如瀑。
二十六.惊鸿
《江湖列篇*新秀别传——屠容公子》
…北堂戎渡,无遮堡堡主独子,心性诡谲,谋计狡辣,总角之年而入江湖,居数载,人皆谓之‘屠容’。屠者,辣绝菲情也;容者,姿止美绝也,其人助父协功建业,年十三,头角峥嵘于江湖。
……
时值六月,正是百花繁盛之时,夜风徐徐送爽,皓月清华,岸上游人如织,湖面绣船画舫往来似梭,说不尽的富丽旖旎,纸醉金迷。
湖中船只无数,水面一片喧哗,随着明月渐渐高升,湖中大小船只纷纷汇集而至,不多时,湖面上就已是绣舫如云,船头多有锦衣绣服的青中年男子临风而望,个个皆是翘首以盼,满面期待之色。岸上有人见此情景,不禁疑惑道:“这却是唱得哪出戏?”旁边偶然一名华服青年听了,便笑道:“这位兄台是才从外地来的罢?难怪不知此事。却说今年春分时,有一绣舫不知从何处而来,船上一位美人琴色双绝,每十日乘船游湖一晚,见者无不惊为天人,因此每到美人露面之期,这湖上便有无数青年才俊乘船而至,欲待一睹芳容,如今已有数月,只可惜能够当面入见之人,实是寥寥。”
那听着的人哈哈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原来如此!倒不知那美人长得什么模样,竟叫这许多人神魂颠倒?”方才那华服青年闻言,不觉叹道:“兄台不知,这美人虽以卖艺为生,却是等闲人根本连见也见不到一面,每至出游之日,船头便放着一只大银盘,有谁想见其一面,便取一件东西放到盘中,或是珠玉珍宝,或是古物奇货,价值高者,就有可能登船入内,不过若是那美人看不上你,那便任你掏出什么稀世珍品来,也不会见你一见。”听着的人奇道:“还有这等说法?”青年呵呵一笑:“何止如此!那美人虽是卖艺,却也只肯以琴酬客,一次只见一人,并且从不允人留宿,连话亦不肯说上一句,纵然是年少风流,一掷千金,去到那船上,也只是听一听曲,饮几杯清茶罢了。”
正说着,湖面之间的喧哗之声忽然静了下来,唯闻一缕清绝空灵的琴音悠悠自远而至,如丝如缕,忽断忽续,如同燕衔春泥,空谷兰开,缥缈连绵如雾,令人心神流荡,痴痴眺闻。众人极目而望,只见水上烟波浩淼,月朗风清,一艘极大的雅致清素画舫正迎水迤逦而来,船上高高挂着一盏罗纱织成的九莲灯,灯光舒展平稳,那琴声正是从船上传来。
湖上众多船舫登时从四面八方缓缓汇聚而至,将那画舫拢在中心,不过众人倒是都颇为自制,知道自己财力普通,并无能够压倒旁人一头的珠玉宝贝,因此大多并不聚到那素雅画舫百丈之内,只有少数的一些船只徐徐靠近,皆是身怀珍宝,自觉有望博得美人垂青的男子。
船头挂着灯笼,将放有银盘的位置照得通亮,画舫中忽传出‘铮铮’两声清亮的琴音,众人如今都早已清楚了规矩,于是靠近的各个船只上纷纷搭起搁板,众多锦衫华服的男子沿着搁板走到那画舫船头上,挨个依次亲手将自己带来的物品放到银盘当中,不多时,盘内便已是琳琅满目,宝光生辉。
正值此时,忽有人朗声笑道:“前时听闻此处有美人姿容倾城,在下不才,今日却要一窥玉容。”只见不远处一艘小船分波而至,船头负手立着一名二十五六岁模样的男子,身材修伟颀长,剑眉星目,俊逸不凡,身穿一件锖蓝锦袍,距离画舫七八丈远时,忽飞身而起,纵波踏水,飘然落到船头,从怀中取出一颗足有雀卵大小的珠子,放在银盘当中,那宝珠流光溢灿,熠熠夺目,实是无价之宝。
片刻之后,一名素衣小婢自船内步出,将那珠子以一只玉盒装起,清泠泠地道:“我家主人请客人入内。”说罢,径自转身隐到船后。
其余诸人见状,失望之余,不禁对那男子又嫉又羡,只好从银盘中取回各自之物,回到自己船上,却也不肯离得太远,只泊在离那画舫百丈之内,虽不能见美人一面,但也可以听那婉转琴音,聊胜于无。
蓝衣男子朗声一笑,遂步入船中。
方一入内,就闻得一丝甜香,但见偌大的画舫中,满地铺着织花素毯,左右皆垂挂缀有流苏的天青雨虹纱幕,一张枳梓木桌案摆在右侧,上面用翡翠圆盘盛着些新鲜果品,并一壶香茶,不远处焚香阵阵,一具古琴横置琴案间,有人素衣垂发,安然静坐于琴前,除此之外,唯有一架用银线绣了杜若白芷等香草的十二扇大屏风斜挡在上首,后面又挂有一拦珠帘,室中装饰淡雅,清简而不失婉约。
那人眉眼清若秋水,削肩优雅,纤颈似玉,青色的素袖上绣着淡淡几道花纹,袖中露出一双雪白纤长,毫无瑕疵的手,搁在琴面之间,如同温玉一般光润动人,未束的长发黑得似漆,简简单单地垂在身后,那般精致绝伦的眉目鼻唇,睫如蝶翼,瞳仁清清,双足未着鞋袜,赤裸着踩在地毯上,肌肤莹莹如雪,一条镶有宝石的银链栓在秀美的右脚踝处,十个脚趾如同十瓣初绽的桃花。
男子定定不语,半晌,才巍巍然叹道:“世间竟有此等绝代佳人…”说罢,端然落座,凝目细细量看,那人却不言不语,神情如水,无喜无悲,青色的素袖微微抬起,十指略动,轻轻一弹,调出一道幽幽清音。
室中焚着香料,甜香阵阵,那人没弹上片刻,男子却忽然离座,走近那十二扇的大屏风,将其一拉,同时低喝道:“什么人?”
屏风合起,但见那珠帘后,有人背对着男子端坐,男子揭帘而入,却忽然间身形定住,不再前进一步。
丝绒般的顺滑长发垂至腰间,头顶戴一只小小的珠冠,下方黑发流淌着乌色光华,蜿蜒垂泻,绰绰约约,光可鉴人,衬托出腰身流畅的线条,优美中亦隐含着三分青涩,只看这背影,竟已胜过软红三千的旖旎,动人如斯。那人听见诘问之声,便回过身来。
左手中拿着一只茶杯,另一手则轻挽着一柄折扇。那人还十分年少,绝白的手指犹如根根玉笋,指甲光滑无瑕,透明如同薄玉,珠色的唇上还残留着一点茶水,徐徐润泽了唇瓣间仿若桃花般的淡淡浅红,兀自含着隐约的笑纹,一对长眉轻扬入鬓,眉目飞扬,唇角带笑,眉心之间饰以碎珠,灯火下,珠光凄迷,右耳一条蓝睛石坠与瞳色相仿,坠苏的长坠隐约纠葛进了发中,双目冷亮,眼角微微飞起,几缕青丝半垂在眉眼旁,是绝顶无伦的骄骜与桀娆。
手中撩起的珠帘条条自掌中散落,不需言语,男子已失神在了那澈蓝如海的眼中,方才的那三分警惕之心,尽皆云流风散。
那人淡然挑眉,放下了茶杯,道:“…出去。”声音是一粒一粒落在翠盘里的冰珠,亦是春光里横生而出的一枝亮烈曼佗罗,是少年人特有的清利。
眼前分明一眼就知是个少年,男子却仿佛没有听见对方的话一般,只一字一字地问道:“…你是谁?”
少年忽然哂笑,肌肤莹泛着珠玉般温润的微光,一丝一缕,纤毫毕现,宛若惊鸿一瞥。男子恍然不觉,只定定看着少年,重复着又慢慢问了一遍:“…你,是谁?”
那人湛然一笑,宛若春风送暖,奇花尽放,含笑道:“我是--”
手中的折扇骤然挥开,冷光一闪,直到眼前!
“--要杀你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戎渡今晚戴的耳环~~
二十七.谋局
象牙色的折扇倏忽刺至面前,直取咽喉位置,男子瞳孔骤然遽缩,于千钧一发之际,暴喝一声,右臂疾抬,堪堪挡住了扇尖,同时借势向后滑出数步,与少年暂时拉开了距离。
宽袖拂转,一身石红刻丝繁花对襟褂,苍青的衣领和袖口在灯火下泛着冷清的光,与红色的喜庆温暖衣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少年一击不中,珠冠下的青丝铺落一身,眼内泛着冰冷濯然的色泽,寒光四射,既而幽然一笑,电光火石间,折扇一合,横扫骤张,使一招挥字诀,如同雏凤展翼,凌厉的劲气立时扑面而来!
男子顾不得右臂方才被扇尖戳中的疼痛,拔剑清啸一声,脚下一踏,便如同梭镖一般飞扑出去,眨眼间就来到了少年面前,剑尖笔直点向了对方的面门,带起的气势之强,将少年额前的发丝逼得狂舞散飞--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桀骜的眉宇间冷静得近乎漠然,少年的动作比他更快,豁然拧身垂腰,在用那不知什么材质做成的折扇架住对方剑锋的同时,另一只手已经从腰间抽出了一管绿色镶银的长箫,掌心翻转间,箫尾准确无比地敲向了男子持剑的右手手腕。
男子疾退,身法轻灵,步态稳快,他此刻已知自己今日中了设计,不过呼吸之间,就已立即作出了决断,借着这一退之势,急遽弓身一弹,暴然飞身射向舱口,只需眨眼之间,就能即刻脱出画舫!
这一连串的动作变化连贯得好似行云流水一般,丝毫不见凝滞,可这船舱之中,却还有一人!
一具古琴自侧面横飞而至,阻住了男子的去路,有人素衣乌发,修长的雪白手指扣在琴上,只阻了男子一瞬,便自动飘身向后,与此同时,一道凌厉刚猛的劲风已经从身后紧随而来,男子自知已然失了最好的时机,大怒之余,身体猛然一弓,转身翻手甩开一个剑花,长剑一下到了背后,横拦住了即刻就要刺到后心的长箫,同时脑海里已火花般迸出了一个名字,脱口道:“…‘屠容公子’?”
这少年正是北堂戎渡,就见他双唇淡抿,笑意冷漠而疏落,笑道:“殷公子客气了。”口中说着话,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见放缓,右手中的扇子突然松开扔掉,同时右臂向前一探,竟如金蛇缠身般一伸一捉,避过了男子的长剑,其后五指一聚一叨,准确无误地地缠住了对方的手腕。殷玉楼心中骤惊,另一只手即刻并掌如刀,狠狠横劈过来。
掌刀刚刚扫至半途,殷玉楼却突觉手上的力道倏然消散,随即这种感觉仿佛一瞬间在全身都蔓延了开来,原本挟有风雷之势的掌刀,却最终只是无力地落在了少年的腕上。
两根雪白的手指从殷玉楼的后腰处移开。那素衣美人一击得手之后,便翩然退离,北堂戎渡见状微微一笑,往后退了两步,足尖一勾一挑,就将方才扔在地上的折扇重新收回了手中,同时又把那支长箫插回了腰间。
美人青丝垂身,静静捧上茶来,北堂戎渡就着对方的手喝了一口,顺便在其凝脂般的手背上啄了一吻,轻笑道:“韩烟,今天这衣服上熏了苏檀罢?香得很。”沈韩烟早已习惯他这般调笑,将手微微缩回,垂一垂眼睫,看向瘫坐在地上的殷玉楼,道:“公子,这人…”
他声音清和,温然而醴柔,殷玉楼听了,这才知道眼前这绝色美人并非女子,竟是个似乎还没有弱冠的青年。北堂戎渡用扇子在掌心里轻轻敲了敲,扫了一眼殷玉楼,随即扭头对沈韩烟笑道:“既然买主要活的,那就让人天亮后,把他暗中送去就是了…韩烟,这人身价倒是不少,那买主为了他,宁愿让出洹河的水运生意,如此,也不枉咱们在这里一连等上三个月…这人既然已经到手,便叫人开船离开罢。”
殷玉楼听到此处,已然明白了几分,他此时全身提不起一丝力道,只牢牢看着北堂戎渡,用力喘息道:“屠容公子,你我素不相识,亦从无冤仇,方才听见公子说是有人要买我殷玉楼,不知,却是何人?!”
北堂戎渡眉宇间的那一痕纵横决断之气略微舒展了开来,挑一挑眉,灯光下,唯见肤如华玉,映雪生晕,道:“…好吵。”折扇一敲,便点了殷玉楼的哑穴,然后低笑着道:“殷公子,莫非你已经忘了两年前的事情?‘玉冲剑’殷玉楼向来为人风流,江湖上无人不知,其实依我说,男人风流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你却不该从无收敛…苏红岫原本乃是江家长子江浅衣自幼订的未婚妻,两年前你却在与她偶然见过一面之后,便用出你那向来在温柔乡里练出来的手段,最终令她倾心于你,可你不过新鲜了两月,便弃她如敝履,苏红岫清白已失,悔愧交加之下,自觉无颜面对未婚夫婿,便在将此事告诉江浅衣之后,就偷偷自尽身亡。”
北堂戎渡有些索然无味地摇了摇折扇,从桌上的盘子里取了一颗殷红饱满的樱桃送进嘴里,“夺妻之恨,再加上心爱的女子自尽,江浅衣自然恨你入骨,但殷家势力比起江家来,还要高出那么一线,而若明着去找你,以对决的方式来一血前耻,你‘玉冲剑’的武功又极高,他并不是对手,这样看来,他似乎无论怎样,也报不了仇…”北堂戎渡说到这里,忽然低低笑了起来,折扇‘啪’地一声拍在手心里,道:“不过前一阵他的运气来了,他父亲重病而死,他成了江家家主,我这几年在外帮父亲打理事务,因此江浅衣就找上了我,毕竟无遮堡向来就有接暗杀委托这样任务的地方,所以当江浅衣愿意以洹河的水运生意,来换一个活的你之后,我就答应了…不管怎么说,肯用这样大的代价,实在是极有诚意了。”
此时沈韩烟已重新坐在琴案前,悠悠抚起琴来,北堂戎渡半眯着眼听那曲子,一边继续说道:“想要到殷家将殷家二公子‘玉冲剑’活捉,实在很不容易,我可不想因为这个折损了太多人,不过既然江湖皆知殷玉楼风流成性,那么如果与殷家所在的淦州相临的绛州城忽然出现了一个有清高怪癖的绝色花魁,殷公子怎么会不知道,怎么会忍得住不来?我在这里等了你三个月,今日终究让你落在我手里。”
北堂戎渡冷笑,弯腰用扇子挑起殷玉楼的下巴,慢慢说道:“你因为女色与人结仇,如今也是因为一个‘色’字身陷囹圄,倒算是相宜了…江浅衣指明一定要你活着,我想,等把你送过去之后,他应该会好好招待你罢。”说完,也没有什么兴趣再看殷玉楼一眼,直接拍了对方的黑甜穴,让其昏睡,自己则施施然出了船舱,负手立在船头。
此时画舫已渐渐行得远了,水面上清风徐徐,波澜不兴,夜色亦是如水一般,温柔而缱绻,淙淙溶溶的琴声从身后的船舱内传出,配着这月朗花香的夜晚,实是动人以极。
半晌,琴声渐渐停了,没过多久,沈韩烟从船内步出,走近了船头,看见北堂戎渡手里正拿着一柄小巧精致的碧玉剑,用手淡淡摩挲着,绿莹莹的剑身配上鲜红的穗子,十分醒目好看。北堂戎渡见沈韩烟过来,便说道:“再过不久就是父亲三十整寿,前几日从无遮堡送来消息,父亲传我回去,算起来我如今已离堡六载,这一次,也确实应该回去才是。”
沈韩烟将一件薄薄的披风披到了北堂戎渡的身上,道:“堡主与公子父子天性,公子离家多年,况且又是独子,自然应该回去,承欢堡主膝下才是…公子如今也已经大了,等到堡主见了,还不知该有多欢喜呢。”
北堂戎渡哑然失笑,把那玉剑收进袖内,“得了,只怕回去之后,说不定还要挨骂…挨打也不是不可能。”沈韩烟含笑说道:“公子如今,也算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了罢?”北堂戎渡拈起自己的一缕黑油油的长发,‘嗤’地一下笑出声来,扬眉道:“还好,‘乡音无改’之余,这‘鬓毛’也没‘衰’…”
他说罢,忽然从腰间取了那管绿箫,凑到唇边,悠悠吹了起来。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
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戎渡在画舫里的打扮....嘿嘿........
二十八.温柔乡
正值夏日,天光灿漫,花开正好。
挽仙阁临水而建,二楼上隐约伴着一片乐声,音色慵懒而缈远,亦不时夹杂着女子银铃般的娇声笑语。
丝竹柔响,笙歌浅吟,楼上的花厅内歌舞正兴,左侧用屏风与纱幔隔出一间小厅,厅内左右两边各有一排长长的梨木香炕,十余名乐女坐在纱帘后的香炕间,各自抚琴吹笙,不远处的花厅内,一群舞伎便配合着这偏厅之中悠悠传来的丝竹之音,尽情纵舞。
一众歌姬伶人众星捧月般地围着坐在上首的一名青年男子,那人大约二十一二岁的年纪,五官风流俊逸,一对桃花眼眼尾虽是微微上挑,却并不显得轻浮,鼻直挺矗,双唇丰润,头上拢着银冠,穿一件雪白的织锦滚领长袍,姿丰神轩,真真如同芝兰玉树一般,怀里半揽着一名罗衣美人,正一面欣赏众多舞伎翩翩起舞,一面由着那美人用纤纤玉手将剥好的荔枝送到他口中,整个花厅内弥漫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甜香气息,似有若无地萦绕兜转,配合着渺渺丝竹之音,美人舒袖旋身之舞,便化做了令人缠绵沉醉其中的温柔乡。
正值酒香流醉间,忽听有人悠然道:“殷知白,你请我到这里,就是来看这些庸脂俗粉的?”那声音极其殊逦,令人一听之下,便过耳不忘,仿佛是在听到的人的心头上不轻不重地用笔尖迤迤划上了那么一下,且音线起伏又十分圆润,明显是个年纪极轻的人。那白衣青年听了这话,不禁畅然嗤笑道:“北堂,你这说话时不时就利嘴毒舌的毛病,怕是改不了了…这些都是上等的美人,随便一个拿出去,就是其他红楼楚馆里的花魁娘子,还入不了你的眼?”他说着,就往身旁女子递过来的酒杯里饮了一口,随即挑眉一笑:“也是,你自己便已是殊色的‘佳人’,自然就再难看得上其他美人…”
那人淡淡道:“你这话何不对我父亲说?我模样肖似他,我父子二人,大概总有七八分相象。”殷知白笑骂道:“扯淡,我莫非嫌命长了不成!”他话音未落,外面已走进来一个少年,身穿莲青起花斗纹大袖衫,袍袖翩翩,疏宇凤目,身形似濯日骄柳,悬鼻高挺,唇色晕红,双眉宛若墨绘,黑发掺着金银双色穗线编成一条长辫披在身后,只在两鬓各留下一绺青丝长长垂在胸前,手内执一把折扇,仿若浊世的翩翩贵公子,蔚蓝深利的双眸只微微略凝间,就已将厅中众多的软香花暖压得尽皆失色…方才厅内众女听见诸人皆被称作‘庸脂俗粉’正心中暗恼,不约而同地将目光尽数扫向厅口方向,想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这等大放厥词,哪知刚一抬头,整个人就如遭雷噬一般,竟觉喉咙直烧,再没开口,发不出声音来,竟是好似魇住了一般。
--没有眼波流转的娇柔美态,亦无语笑含颦的妩媚风致,但容泽绝好到极处,只是举手投足之间的随意,也尽成了丹青难绘的丰姿…
殷知白将花厅中的美人全部挥退,自己拈着酒杯,朝北堂戎渡淡声笑道:“你既是要回无遮堡,相识一场,我自然要给你摆一席酒,也算是饯行的意思。”说着,拍一拍手,道:“都过来。”既而抬眼看向北堂戎渡,漫然微勾唇角,笑道:“这两个,总应该还能入你的眼。”
北堂戎渡盘膝坐下,用折扇在掌心里敲了敲,不紧不慢地扫了一眼殷知白,清声徐徐道:“你那堂兄殷玉楼,前几日被送到江浅衣手里,想必如今已被招待得极好…”
他与殷知白相交两载,自然知道这堂兄弟两人素来没有丝毫交情,因此才会在当初接下活捉殷玉楼的请托后,对殷知白说起过。此时舞乐声起,两名素衣女子翩然步入花厅,盈盈一握的细腰轻扭,玉臂舒展,便合着丝竹之声,柔媚地徐徐舞动起来。殷知白饮了一口酒,冷淡扬眉:“殷家是我那叔叔殷如海离开平剑山庄之后所建,早与平剑山庄没有多少关系,殷玉楼的死活,我也自然不放在心上,只不过…”
他忽然抬眼一笑,神情之间顿显邪气:“只不过我那叔叔只有两个儿子,老大幼时病重而死,如今你又弄去了殷玉楼,岂不是让他绝了后?”北堂戎渡张开折扇轻摇,眉宇间完全没有十三岁的少年应有的青涩模样,淡然一笑,露出一痕碎玉般的雪白牙齿:“若是殷玉楼的老子殷如海还能生,那也就罢了,如果不能,这不更好?等殷如海日后一死,又没有后人,殷家自然就顺理成章地由平剑山庄接管,毕竟你爹是殷如海的亲兄长,而你,可是殷如海的亲侄儿…这样说来,其实我倒也算是顺手帮了你一回,你要怎么谢我才好?”
他二人于两年前机缘巧合之下结识,倒也颇觉投契,彼此之间关系不错,因此说话也并没有什么避忌,虽非肝胆相照,能为彼此两肋插刀的挚友,却也在一些事上很有几分心照不宣的意思。殷知白唇角带笑地把玩着酒杯,大笑道:“你倒是从来都能胡搅蛮缠…”说着,扬声对远处如同双蝶穿花一般轻舞的两名女子道:“过来。”
那两名少女大约十六七岁,身披月白色的罗裳,发髻云松,妆容简约淡雅,却如同出水芙蓉一般,清丽如画。这也还罢了,可两人最让人迷醉的却是那烟视媚行,体态动人的娇慵懒散,实是妩媚迷人,两双眸子黑白分明,顾盼生姿,秀眸流转似有千言万语,更为难得的是,彼此的容貌衣饰皆是一模一样,竟是一对双胞的姐妹,听到殷知白吩咐,便停下了旋舞的动作,莲步轻移,分别款款行至两人身旁坐下。
殷知白舒臂揽住身边的少女,笑道:“北堂,这一对清倌姐妹如何?总还可入你的眼罢?我见你向来虽也时常逢场作戏,却并不动真章,如今怕还是个童子鸡罢,不如今日,便舍了这童身如何?”
北堂戎渡也不理他,径自半搂了身旁的少女在怀,他容貌绝伦以极,虽还年少,却已让那少女脸红心跳,不敢过多看他,此时被他用手一拥,顿时嘤咛一声,身子都微微有些软了,半靠在北堂戎渡怀里,吐气如兰,将玉容埋进了少年的颈窝里。此时自外面重新进来一批舞伎,身披轻纱,双足尽裸,手腕和足踝上戴着银铃,随着水袖翻飞舞动,发出悦耳的清音。
北堂戎渡坐在席间,怀里抱着美人,一面喝酒,一面看着众女翩飞起舞,这样的场面他也算是轻车熟路,如今他长到快十四岁,虽然还没有当真破了童身,但两世为人,从前却是颇经风月的,此时左手颇有技巧地在少女的娇躯上隔着衣料若有似无地抚摩,如同拨挑琴弦一般,虽是调情,却优雅得毫无秽靡之感,直令怀里的佳人娇喘细细,不自觉地逐渐用玉臂环住了他的腰身。
殷知白轻咬了一下怀中少女白玉一样的耳垂,一面揉弄着掌中的浑圆,低低而笑:“北堂,今日怎么不见韩烟?”北堂戎渡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怀里人的一只水葱般的玉手,道:“让他来这里,看你这个狐朋狗友,是怎么带我一起声色犬马的?”殷知白大笑,一手搂了少女的纤腰,道:“韩烟是你的禁脔,只怕是你不肯让我看见他,不想我见色起意,夺你所爱才是罢?”北堂戎渡拿筷子夹了一只珍珠丸子送进口中吃了,听见殷知白这样说,也不以为意,只是似笑非笑地嗤声道:“你当年初次见到他之际,便向我提出要买了他去,直到如今,你也没断了这念头,只不过我自幼和他一起长大,你觉得自己能用什么东西,从我这里换了他?”
殷知白微微叹道:“你既是无遮堡少主,只要你想,天下间什么奇珍异宝都任由你取用,我自然没有能让你动心的东西。”北堂戎渡的手指正隔着衣料攀上了一痕温软的酥胸,闻听此言,忽然微微眯起蓝眸,目光中的戏弄之色一闪而过,道:“那也未必。若你肯拿一样东西来换,说不定,也能商量。”殷知白挑眉诧异道:“什么东西?”北堂戎渡瞥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若是拿你自己来换,我说不定可以考虑一番…唔,说起来你这模样还算可以,我便吃些亏,勉强凑合了。”说着,故意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就如同买肉的在审视猪肉是否新鲜一般,殷知白听了,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恶狠狠地低骂一声,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奏乐的小偏厅,不是戎渡他们所在的大厅……哦呀,真是靡靡之意扑面而至啊……
二十九.美人膝
既是提到了沈韩烟,北堂戎渡忽然就对怀里的娇躯有些兴味索然起来,这美人用的脂粉香料并不俗媚,是上等的东西,味道很不错,可是对于自幼见惯用惯了最奢靡器物,向来咽珠踏玉的北堂戎渡来说,却依然有些落了下乘,让他开始想念沈韩烟身上的气息。他一向对美人十分挑剔,这样一来,就轻描淡写地推开了怀里的少女,那张白璧无瑕的面孔上慢慢浮起了一层失了兴趣的颜色,轻声叹息道:“…你到那边去罢。”
被推开的少女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年少的贵公子,但即使心中茫然而委屈,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依言起身,坐到了殷知白身边,殷知白拈着酒杯,一双漆目朝着北堂戎渡看过去,笑着嗟叹道:“看来你今日,这童身么,怕还是要仍旧留着了。”北堂戎渡此时眼中似是依稀带上了一丝薄润的颜色,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轻嗤道:“这酒里加了甲鱼,虫草,鹿鞭…全都是些大补的东西,连燃的香料都是催情助兴用的,既是如此,我又何必辜负你的好意?只是这两人,还是全留着给你自己罢。”
殷知白身畔双姝环绕,不觉挑眉哂笑道:“北堂,莫非你是怕在外一晌贪欢,不慎遗下血脉,留出个子嗣来?其实这也好办,这阁里还有几个才来的干净少年,也有十分颜色,不如都叫来罢了。”殷知白口中虽然这样说,但他与北堂戎渡相识两载,心中十分清楚这少年虽是生得一副无瑕美玉的浊世佳公子模样,但却是天性凉薄,寡情而狠绝,两人之间能够成为朋友,也算是颇为难得了。
北堂戎渡一身莲青色宽衣,珠履玉带,手中折扇轻摇,复又哗地一声收起折扇,右手持着扇柄,在左掌间轻击数下,方叹道:“我如今误交损友,等回到无遮堡,若是日后惹父亲不喜,我只说是你带坏了我就是。”殷知白听了,立时啐了一声,既而笑骂道:“你倒有脸说这个?也不知到底是谁带坏了谁!”
酒是最好的陈酿,杯是上等的岫云瓷,各式珍奇菜色果品一路摆开,酒过数巡,两人推杯换盏之间,不知不觉就已渐渐酒酣意浓,北堂戎渡小腹中有一股热流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汹涌起来,他微微含笑拈着杯子把玩,嘴角含蓄而优雅地淡扬,耳边两缕鬓发漆黑如鸦羽,唇上如同点了丹脂,看着自己执在杯上的那只修美无瑕,宛如葱尖的手,轻笑了一下,然后放下杯子站起身,淡淡道:“眼下这饯行酒已经喝得酒酣耳热,我也该走了…若有事,去无遮堡寻我就好。”殷知白一手搂着美人,一手擎着酒杯微微示意一下,故意将目光往少年下腹位置扫了几下,低低笑道:“走罢走罢…消火可是头等大事。”北堂戎渡含笑不语,青袍翻飞间,已无声消失在落地的大窗外。
挽仙阁临水而建,北堂戎渡自二楼飘然而下,直接便落在了正泊在水面上的一条素色舫船间,随即就进到了船内,。
他一路径直走到里面沈韩烟的睡舱中,其内素帐薄衾,布置得十分简淡,沈韩烟正坐在圆桌前,手里拿了一卷书,一面看,一面拿着茶杯喝茶,侧面露出的一点下颌莹白如玉,衣领上淡淡绣着几痕梅枝,发觉有人进来,便转过头来看,只是这般一侧首一回眸,就已然胜过了无数春光丽色。
北堂戎渡微微一笑,走过去托住青年的手腕,将他杯里的茶喝了,沈韩烟闻到对方身上的淡淡酒香,便放下手上的书,重新给北堂戎渡倒了一杯茶,但北堂戎渡却并不去接,只是忽然伸手揽住了青年的腰身,顺势将其抱起来,走到几步之外的床前。
沈韩烟因对方这忽如其来的举动而有些惊讶,刚刚下意识地想要支起上身,北堂戎渡就已覆在了他身上,残余着酒香的唇即刻就吮住了修长优美的雪白脖颈,同时蔚蓝的双眸微眯,右手轻车熟路地探入了青年宽大的袖口,直接摸至光滑的胸膛,捉住上面一侧柔软的突起,轻轻一拧。
沈韩烟浑身一震,被这猝如其来的暧昧抚弄激出了一声低低的轻哼,北堂戎渡轻吮着那玉似的颈子,另一只手却已熟稔而轻快地解开了身下人的腰带。
夏日薄薄的衣衫没几下便从身上滑褪剥落,露出了骨肉匀停,肌肤细腻光滑的修长躯体,触手温软而极富弹性,令人爱不释手。北堂戎渡一边低低轻笑着,一边将温暖的吐息缓缓拂在沈韩烟胸前的樱红色乳首上,欣赏着对方的微微轻颤,含笑低语道:“韩烟,今天不是从前那样简简单单就算了的,这回我可是要动了真章…你怕不怕?”
也许是因为喝了酒,北堂戎渡的声音中略有醇意,且又十分柔和,分外好听,沈韩烟的脸上‘腾’地一下便好似烧了起来,虽然早已知道总有这么一天,且两人也不是第一回亲热了,但那等事情却毕竟还并不曾尽数做全了,因此惊赧之余,亦搀杂着三分惶惑和不安,眼睫微微轻颤,面颊已染上了淡淡的红晕,双唇不自觉地紧张抿起。北堂戎渡见了他这模样,不禁有些好笑,调逗道:“这么大的人了,还怕这个?”他说罢,语气越发地轻柔,如同羽毛在耳边微拂一般,低头在沈韩烟的淡红的唇上亲了亲,安慰道:“没事…我轻点儿,不会让你很疼…”
薄帐缓缓落下,随即莲青起花斗纹的宽衫便从床内滑落于地,接着是梨花白的里衣和长裤,露出了北堂戎渡还是少年的身体,秀硕如雪却又不失结实,已隐约有了挺拔的迹象。沈韩烟墨黑的瞳子似闭非闭,长长的眼睫在素帐中颤动着,泄露了他的不安与紧张,北堂戎渡轻轻一扯,便将他全身上下仅余的一条纱裤剥了下来,顿时露出了两条雪白修长的腿。
身下人腰身颀窄,胸膛上两粒殷红微微挺立,衬着一身肤光胜雪,宛如白玉上溅到了两点胭脂,双腿紧紧并拢在一起,中间蜷伏着安静沉睡的淡色性器,全身上下,寻不出半分瑕疵,饶是北堂戎渡向来对美人极为挑剔,也仍然从来不曾在他身上找到什么令自己觉得不满的地方…北堂戎渡的眸色沉了沉,忽然动手掰开了沈韩烟两条修长玉白的腿,并且抬起将其交叉着盘在自己的腰间,这举动令沈韩烟的身子明显一颤,手指不自觉地紧紧抓住了褥子,北堂戎渡轻笑不止,直接就朝着那滋味妙不可言的湿润双唇吻了下去。他虽然此时腹下热意汹涌,但耐性依然极好,或是温柔抚摩,或是辗转抚慰,来使身下的人能够放松下来,沈韩烟在他身边多年,可以说是陪他自幼一起长大,情分自然与旁人不同,因此北堂戎渡并不想让对方太过痛苦。
最脆弱敏感的部位被人握在温暖的掌心里,非常技巧性地徐徐撸动着,来点燃燎原的火,同时少年的声音亦在耳边低声响起,暧昧而隐晦,呢喃着笑语道:“韩烟,放松点儿,我的肩膀都要被你抓破了…”
这样床第间的狎昵抱怨却并没有让沈韩烟听见,哪怕它就响在耳边。沈韩烟几乎已经听不清任何对方的低语,他只能清晰地感觉到少年的手是怎样把玩撩拨着自己的身体,哪怕就是那么一只手,也能够轻而易举地让他渐渐无法呼吸,令他的喘息越来越急促剧烈,使他无法抗拒地向上挺起腰身,就仿佛是欲拒还迎的渴求…沈韩烟半闭着眼,鬓角已经微微被汗水濡湿了些许,发丝交错,黑如鸦羽,突然间在某一个顶峰毫无预兆地低亢哑哼出声,盘在少年腰身上的雪白双腿猛然绷紧,随即又是一松,十个圆润的足趾却紧紧蜷曲了起来,身体不住地微微轻颤不已,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一般,唯有抓住少年肩膀的双手,还依然攀着没有松开…
白浊的液体温热地留在掌心里。沈韩烟鬓边的青丝有几缕粘在淡红的唇瓣旁,就如同刚刚云收雨霁后一点难言的倦懒动人风情,眼里雾气氤氲,带着一分释放过后的茫然与满足,几丝妩媚之色染上眉宇,唇瓣尤显红润,仿若桃花上凝着的一滴涟漪,倾城,亦倾国
三十.归返
沈韩烟软瘫在白暗青的丝缎褥子上,乌发微松,眼睛黑得像漆,仿佛被水打湿了,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白若莹玉的肌肤压在床褥间,那织花缎子光泽秀素,更衬得全身柔润光洁如同羊脂冻一般。正神魂恍惚之际,下体秘处忽然一痛,少年玉竹似的手指沾上大量还温热着的清液,探进两股之间,毫不犹豫地叩关而入,虽指上留着指甲,但由于精心修磨得圆润光滑,因此倒也并没有刮伤里面的嫩肉,只是沈韩烟依然还是痛得微微蹙眉,情不自禁地搂紧了对方的后背,腰身也有些略显僵直。北堂戎渡安慰地咬了咬他的下巴,手上动作不停,低声抱怨道:“别绷这么僵,不然待会儿弄疼了你,我可绝对不管…”
他口里虽是这样说,但动作却是异常温柔的,绝非像是青涩的毛头小子那样卤莽而急躁,不急不忙地在那温暖的壁腔里抚弄旋转,手指模拟着交合的动作,在内部缓慢穿插。
这种体会全然陌生,然而却异样鲜明,根本无法忽视,甚至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少年手指的轮廓和指节上的精美圆涡,虽则颇为不适,但那痛楚却是温软而沉柔的,绝不粗暴,并不是不能忍受。沈韩烟只觉随着少年的动作,头皮发根处似是微微发麻,不自禁地咬住了嘴唇,以防出声,但牙齿刚刚压在唇瓣上之际,那探寻的手指却不知是触动到了哪里,尾椎处顿时有如通过了细小的电流,骤然激起强烈的酥麻之感,沈韩烟猝不及防之下,一声受惊般的低呼脱口而出,身上那人似是低声笑了起来,随即体内肆虐的手指突地退出,几乎与此同时,盘在少年腰上的双腿就被分别握住,膝弯位置被人紧抓着,牢牢握稳,然后向胸前慢慢按下,已被充分润泽通透了的股间秘处被什么滚热的物事抵住,一分一毫地徐徐往里挤入,刚挤进去些许,就突然毫无预兆地朝前方一挺,登时尽数没入到深处。
“…疼…”
低哼出声的人不是沈韩烟,却是正压在他身上的少年,北堂戎渡双眉紧皱,蓝眸中闪过一丝疼痛之意,轻喘着低头咬住沈韩烟的脖子,略带抱怨地道:“别勒…放松点儿,你挤疼我了…”
北堂戎渡如今还十分年少,且又是初试云雨,如果眼下相交的是个女子也就罢了,但却偏偏是个男子不说,而且还是生手,自然不会好受到哪里,而沈韩烟更是痛楚难熬,方才猛地受创,叩关之苦汹涌袭至全身,拼力咬紧嘴唇,才好歹没有惨哼出声,此时听见北堂戎渡说疼,又见他眉心略皱,确实不大舒服的模样,因此也顾不得自己疼得难受,只好勉强深深喘息几下,尽量放松身体,同时揪紧了身下的褥子。
些许的疼痛很快就被畅美难言的快感所代替,但北堂戎渡却并未立时挺纵出入,只是用小腹紧抵住沈韩烟的臀,缓缓旋动腰身,轻蠕慢挪地反复研磨,沈韩烟初时只觉剧痛难忍,下身被钝钝地顶挤扯开,连五脏六腑都好似被顶得移了位,那痛楚之意与寻常伤筋动骨不同,难以言说,脸色也微微有些发白,只能紧攥着柔软的被褥,低低呻吟,双目紧闭着,困难地喘息,北堂戎渡见他苦楚难耐,便一面轻吻抚慰,一面极有耐心地在他体内缓缓徜徉盘转,同时腾出一只手,去抚弄他双腿之间的敏感部位。
沈韩烟得他温柔以待,渐渐便痛得轻了些,刚想睁开眼,被架在少年肩上的腿却猛地一颤,脚趾亦紧紧绷起,沈韩烟大惊之下,本能地直欲蜷缩起双腿,却见北堂戎渡只是笑,紧紧按压住他,那滚烫的物事缓缓深入,根本不急着顶送,只是一点一点地完全没到根部,深入到极致,同时抓住沈韩烟的身子不让他逃避,低声轻笑起来,啃噬着对方淡红的唇瓣,找准了方才早已经探明的那处位置,在温暖生涩的甬道里徐徐研磨起来,直等到身下人的小腹都开始微微颤抖痉挛,北堂戎渡才用双手略微托起了沈韩烟的臀,终于开始逐渐地提送穿插。
沈韩烟下体胀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但体内深处却颤栗哆嗦着,好似意欲融化,全身烊融无力,根本使不上劲道,方才吃痛发白的面容亦渐渐泛出桃晕,眼角不能避免地浮上了一层红晕,双眉绞拧,喉间断断续续地被顶出零星的呜咽,痛苦持续不断,可又慢慢掺进了一丝越来越强烈清晰的感觉,几乎不知道究竟是苦楚还是快活,茫然不觉间,眼角竟已洇出一分湿润之意,不禁费力地抬起一条虚软的手臂,挡住了脸。
北堂戎渡自是十分快活,抱持着沈韩烟柔韧的腰身,在那颤栗收缩的紧暖壁腔内大肆进出,耸弄排叩之势渐趋疾劲,逐渐演变成仿佛浪涛般无止歇的悍然,沈韩烟承受不住,终于出声颤求连连,北堂戎渡已任意在身下人体内驰骋盍送不知多久,此时见他身颤体瘫,雪白的肌肤上已经染出了片片嫣粉色,活生生是海棠春睡的模样,动人之极,容色亦且晕红,目光失神,身子被顶得剧烈摇晃,连发髻都已经散乱,甚至隐约有泣音自湿润的唇中溢出,不禁心中温软,好言抚慰道:“…很疼?”口中虽这样问,身下动作却毫不停歇,帐中肉体击打疾撞之声,掺合着泽泽水声,串联响成一片。沈韩烟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一时间仿佛连呼吸都快要窒住,身子竟似全不是自己的,不可自禁地痉挛抽搐着,将体内那肆虐放纵之物绞得极紧,喉头亦不知何时呻唤得又涩又哑,断断续续地吟求道:“…你饶…饶了我…我罢…”
北堂戎渡耳上戴着的黑曜石坠串随着他的动作剧烈晃荡不止,原本肌肤白得如同透明一般,甚至隐约可以看清里面淡青色的血脉,然而此时,却已染上了薄薄的桃花色,长长的睫毛投下两片浓浓的阴影,发辫上的穗线方才被沈韩烟失手扯开,此时黑发尽散,松烟般缈缈尽垂下来,发丝之中,少年已经有了挺拔迹象的凝白身躯若隐若现,眉眼之间满蕴着情欲之色,唇上凝着暗昧的春泽,是惊心动魄的昳丽。他低下头,堵住沈韩烟喃喃求恳的唇,吮吸着里面柔软湿滑的舌头,既而松开后粗喘着低笑道:“韩烟…我忽然想起…一句诗…”
他说着,抱紧了沈韩烟瘫软无力的腰身,闭上双目,突然开始大力挞伐不止,声音亦是粗重中带了恣意的轻笑:“…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沈韩烟神思飘忽若无之际,听到他这一句,初时还茫茫然,随后突然反应了过来,一时之间全身即刻如火烧一般,猝然下身的秘处不能自控地骤缩痉挛,同时体栗身震,抽噎出声,十指死死抓住了少年的脊背,北堂戎渡只觉身下人裹住自己的暖壁内部骤然紧绞收缩,夹杂着持续的无力痉挛,不禁舒适地低叹一声,猛然间发力骤顶,令腹部如同疾风暴雨一般连连撞击拍打着沈韩烟的臀,直到眼前忽现白光,头脑一片清凉,小腹持续着收缩,同时立即抽身出来,将滚烫的液体源源不断地喷洒在了沈韩烟平坦的小腹上,这才终于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满足的低哼,不再有所动作,半晌,才睁开了一双润泽氤氲的蓝眸,披散着头发下了床,拿一条白帕擦净了下体,套上外裤,顺手从衣架上取下一件暗枣红的团花宽袍随意披在了身上,拿了条毛巾在洗手的银盆里浸透拧干,这才回到床前,将素色的帐子用帘钩挽起,就要给床上的人擦拭下身。
沈韩烟神色疲惫委顿中带着一分隐隐的海棠色,眉宇间被刻上了依稀的妩媚颜色,白若岫瓷的躯体上流连着几朵犹如红梅花瓣模样的暧昧痕迹,双腿略分,一时无力合拢,雪白的大腿根部沾着斑斑点点的殷红。北堂戎渡拿着拧干的毛巾去给他擦拭,刚碰到那肌肤,沈韩烟就已经睁开了眼,勉强合起双腿,北堂戎渡轻笑一声,道:“刚才,可是把你弄疼了么。”沈韩烟累得厉害,身子下半截痛楚绵绵,连话也不想说,只是微微摇了一下头,长睫垂合,神色靡顿倦倦。北堂戎渡低头含着他的耳朵,笑意徐徐,道:“你方才…好得很。”见沈韩烟面有赧然窘迫之色,这才笑着咬了一下他柔软的耳垂,拿毛巾给他擦净了身子,既而上榻躺着,虽是由于念及对方是初经情事,因而没有再索要几回,但也还是搂了沈韩烟在怀,狎昵亲热了许久。
无遮堡。
藏青的锦衣间绣着银色蟒纹,金冠下黑发及腰,男人立在上首的玉阶之上,并不回身,双手负在身后,只是缓缓道:“…他既是回来,可说了是什么时候?”
那声音低厚而冷暗。有人跪于阶下,低首恭敬道:“公子说了,按照路程,应是在七月十一,堡主万寿之期前一日。”
男人轻哦一声,淡淡道:“既是这样,叫人去把碧海阁收拾出来,等他回来,就住在那里罢。”
那人领命,随即便躬身退了下去。
空荡荡的大殿内,只剩下了锦衣金冠的男子,半晌,男人忽然低声笑了一下,道:“…混帐小子,你还知道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那啥之后的小北…真是吃饱喝足的模样啊……
三十一.相见
薄帐轻挽,暗香浮沉,空气中,萦绕着一股情欲过后特有的隐秘暧昧味道。
怀里的身躯光滑如玉,北堂戎渡侧卧着拥住正闭目蜷缩起身体的沈韩烟,从容不迫地抚摩着他温润的背,左手一路向下,一直滑到了那在方才被冲撞得发红的臀上,暧昧地揉弄着,一面占据了青年的唇舌,和风细雨地吮吸纠缠,又渐渐往下,最终叼住了一只被吸咬得通红的乳尖。沈韩烟顺从地微微抱住了少年的背,算是回应,只是在北堂戎渡的手指滑进股缝中时,才身体微一僵直,低声凝眉道:“公子…我真的不成了…”
北堂戎渡的另一只手极尽挑逗地抚摸着沈韩烟的大腿内侧,闻言笑道:“我又并不当真要怎样,怕什么,只是瞧瞧有没有弄伤了你…我这儿有平日里随身带的上等伤药。”说着,探身从床脚边的衣物堆里摸了几下,取出一只小巧的玉瓶,拔开塞子,立时就弥漫出一股淡淡的香气,北堂戎渡笑道:“我生来没服侍过人,若是弄疼了你,也没办法。”说着,就掰开了那双雪白的腿,沈韩烟忙睁开眼,努力合拢双腿,道:“公子如何能做这等事,我自己来就是了。”他跟在北堂戎渡身边这些年,北堂戎渡对他虽算不上什么情浓爱深,却也未将他当作普通的男娈看待,自然与寻常的主仆不同,因此只是将他按住,浅笑道:“难道还怕我看?”一面沾了药膏,手指已缓缓地推了进去,然后徐徐转动手指,探出里面有几处细碎的微小伤口,便将药均匀涂了,沈韩烟蹙眉忍痛,睫毛不住地微微轻颤,北堂戎渡给他上完了药,见他赤裸着美玉一样的身体躺在凌乱的床上,忽然就想起了方才那低哑辗转的求饶声,一股热气便微微在小腹里升起了些许,北堂戎渡笑了笑,却并没有再次按住沈韩烟去做那事,只是将身上披着的暗枣红团花宽袍略微拢了拢,对沈韩烟道:“你歇着罢。”说完,就下床趿了鞋,顺手摸起方才扔在床上的金银双色发带,将长发随意一系,便出了船舱。
水面平滑如镜,一条精美的二层画舫悠悠泊在水上。
珠帘淡垂,十几个年轻貌美的丫鬟在一边服侍,或是端茶送水,或是捧了水果糕点,来往递入又递出,不闻一丝声响。
一双纤细雪白的素手拈着一副九连环,百无聊赖地解着,少女身穿梨花白笼烟岫云裙衫,青丝绾成双月髻,簪着坠有丝丝细长银链的碧玉钗,一朵小小的莹雪珍珠银蝴蝶缀在鬓边,更衬得一张玉面如同清水芙蓉一般,丽色出尘。
少女解了半天,也解不开手里的九连环,不禁翘了翘嫣红的小嘴,将其往桌上一扔,撞得腕上的几只翡翠镯子叮叮当当地响,恼道:“什么无趣玩意儿,一点意思也没有。”那声音清凌凌地又婉转又脆丽,十分好听动人。
旁边正在给她剥荔枝的一个大丫鬟见状,便笑道:“小姐既是觉得无趣,不如还是回去罢,何必还要与门主置气。”那少女抬头瞟了她一眼,眸子亮晶晶的有如两丸黑珍珠,隐隐有明亮俏皮的光彩流动,哼了一声道:“回去?回去做什么?莫非要让爹把我送了人么?!”
丫鬟笑着劝道:“小姐何必这样大的气性,门主不过是略提了几句,哪里就能做了准的?八字都还没一撇呢。”少女轻轻哼了一声,大是不屑一顾,只用手拨弄着桌上一把团扇扇柄间的桃花玉坠,冷笑道:“爹只把那苏青鹤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那人究竟有什么好,我却没看出来,让我嫁他,实是不能!”
那美貌丫鬟只是掩口轻笑,说道:“苏公子明明是江湖上有名的青年才俊,家世又极好,多少姑娘都巴望着呢,小姐却怎把人家说得一钱不值了?”少女一双点水秋眸微微一闪,跺脚冷笑道:“好了不起!只是我却不稀罕,难不成他好,别人就要都想着嫁与他么?我偏偏就不是。”丫鬟口角含着笑,转头对周围的一群年轻少女道:“咱们小姐这般心高气傲,只怕唯有几百年前,还有皇帝朝廷的时候,那些王孙龙子才能勉强入咱们小姐的眼呢。”
一群丫鬟们都掩口偷笑起来,少女啐了一声,道:“你们越发大胆了,竟敢拿我取笑,改明儿都要一个个的,揭了皮才好!”这些都是她素日里心爱的丫头,自然知道这话只不过是玩笑罢了,少女并非当真恼了,因此并不怕她,仍然只是抿着嘴偷笑,那大丫鬟含笑劝道:“小姐何必恼,只不过是那苏公子自从上次春郊偶然见了小姐一面之后,便上了心,打听之后,就辗转向门主提了此事罢了,门主也只是因他家世人物都是上乘,堪配小姐,且小姐如今也到了婚配的年纪,这才略提了几句,小姐只要不愿,自然也就作罢了。”少女斜斜瞄向窗外,看着水面上偶尔船只往来,一面冷笑道:“怎么,莫非只要他家世人物好,我牧倾萍就嫁么?莫说是他,即便是从前的那些王孙龙子,我也未必放在心上,若是我喜欢,便是寻常人我也嫁,若是我不喜欢,凭他什么人,也免口休提!”
她正说着,不远处便缓缓经过一条素色舫船,里面正走出来一个人,一身暗红宽袍,黑发松松系在背后,面容看得不是十分清楚,只隐隐仿佛是极为俊秀。少女依稀觉得好似有点熟悉,刚蹙了秀眉细看时,那船已是缓缓过去了。
一路北上,或是顺水乘舟,或是驾马登车,沿途总有无遮堡在当地的势力早早等候,打点一切,等到终于回至无遮堡时,已是七月十一。
软舆上四面垂着轻纱,隔着影影绰绰的纱帘,隐约有人高冠华服,坐在里面,怀中揽着一个修雅的身影,八名劲衣男子抬着软舆,不徐不疾地稳稳沿路而行。
极尽奢华的墨绿对襟织锦长裳微微曳在地上,广袖收腰,宽裾大袖,衣上用金线绣着飞螭,衣襟和腰间的鸾带上皆用宝石点缀,一顶金丝八宝攒珠冠高高挽住乌发,极是华靡奢正,这样正式端严的装束,将那还带有年少气息的容颜,也衬托得仿佛成熟了许多。北堂戎渡隔着轻纱朝外面看去,一路虹桥云柱,玉瓦楼头,飞阶与楼台相连绵延,怪石嶙峋,暖水婉转,或是亭台古朴风雅,或是雕栏奢华,庞巨无边,壮丽瑰伟,无数工匠苦心竭力,耗资巨万,费时无计,才终于有了如今这等规模的无遮堡,眼下一路看去,儿时的记忆便扑面而至,渐渐清晰起来。北堂戎渡把玩着怀里沈韩烟的一只手,在他雪白的颈间印下一吻,淡淡笑了起来,轻声道:“韩烟,你还记得刚刚经过的那处湖么?小时候咱们常在那里用弹弓打湖上的水鸟,用来练习暗器的准头。” 沈韩烟唇边含着一丝浅笑,道:“自然记得…公子当年时常去那里玩弹弓,到了后来,那些水鸟一见公子到了,便立时逃得一干二净。”北堂戎渡低低笑出了声,然而很快那笑容又渐渐敛去了:“我记得,娘偶尔在夏天时候,也会在那里泛舟游湖…”沈韩烟听见他提起北堂迦,便不出声了,北堂戎渡忽然摇头笑道:“过了这许多年,还提这个做什么…韩烟,等会儿我去见父亲,你就先到吟花阁歇着罢,昨夜想来是累着你了。”沈韩烟面上微微有些红,低低应了一声。
又过了将近一柱香的时辰,软舆才终于停了下来,北堂戎渡下了舆,略微整理了一下衣冠之后,便踏上了一重又一重的石阶,一路走向威仪深峨的飞仙殿。
大殿中庞然而安寂,虽是白日,却空阔而冷重,两边无数盘龙雕柱耸立,地面间的水磨冷花石打磨得平滑光洁如镜,可窥人影,远处上首数十层大理石阶之上,摆着几排铜盏灯,点亮无数火光盈盈,最上方的宝座上,有人凛冠黑服,端然高坐其间,除此之外,殿中再无一人。
北堂戎渡一时之间,心中只觉有些滋味芜杂,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跪身于地,深深拜下,道:“…孩儿见过父亲。”
殿内一时无声,半晌,就听一个有些慵懒低魅的的声音道:“…罢了,你还知道回来?”
这声音熟悉中又有一丝陌生,北堂戎渡垂首,没有说话,那人似是笑了笑,既而便说道:“过来,到本座面前…几年不见,你倒是长大了。”
三十二.父亲
北堂戎渡依言站起身来,上前走到大理石阶之上,站在了北堂尊越的面前。
男人依稀与多年前没有很大的区别,只是气势仿佛更加庞重了许多,身穿黑色锦衣,头顶戴着黑玉冠,饱满的额间随意垂着几缕发丝,金色的犀利双目中添了几分峻魅,眉心正中一颗红鸩石泛着幽昧的血光,正双眸微眯地打量着他。北堂戎渡被这样看着,感觉就好象是自己在荒郊被什么野兽盯住了一般,心中油然生出了一丝警觉,说时迟那时快,脚下一动,已本能地向后退去,同时右手一捞一晃,一柄玉骨折扇就已在掌中‘啪’地一声挥开,挡住了男人骤然探出的手,北堂尊越微微挑了一下眉,似乎是略有些意外,同时又仿佛是还带着几分满意,嘴角轻抿,道:“…还不错,很有长进。”话音未落,北堂戎渡顿觉一股凌厉厚重至极的劲气扑面而来,男人的右掌一翻一拍,几乎将山河都能够击得碎了,北堂戎渡心知对方内力浑厚无匹,自己硬接不下,因此手上登时使出小巧功夫,以规避为主,一面招架,一面施展轻功,如同飞蝶穿花一般,流畅而轻盈地在大殿内游走翩跹,宽大的墨绿色广袖飘然挽风,虽是全力与人动手,却也仍然不失优美。
但他毕竟还不可能是北堂尊越的对手,没有用上多久,男人两条结实的手臂便从正面牢牢地将少年连胳膊带腰地锁住了,就如同兜网捕到了一只墨绿色的蝴蝶,北堂戎渡本能地挣扎了两下之后,知道自己是抗拒不了这个人的,因此便干脆很识时务地安静了下来。
北堂尊越轻而易举地微微抬起双臂,少年的脚便离开了地面,北堂尊越箍着少年的腰将他抱起,似乎是掂了掂重量,随即就低笑道:“果然重了许多…确实是长大了不少。”北堂戎渡连胳膊带腰地被他箍着抬起来,自然不会好受到哪里,抿了抿形状和男人一模一样的薄唇,道:“放我下来…”
少年的声音清利又明脆,再也不是小时候又软又糯的童音,那五官容颜之间,也已脱去了稚嫩和童真,蜕变成了一个俊逸绝伦的少年。北堂尊越心中似是隐隐有所失落,又有所新奇,却没有将少年放下来,而是直接带到高处的宝座上,自己往上面一坐,同时将北堂戎渡的身子一翻一摁,将他脸朝下地横着按在了腿上,照着少年的屁股就是一巴掌,低声骂了一句:“混小子,若是本座不叫你回来,你还想在外面待几年?嗯?”北堂戎渡屁股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虽然男人的力道拿捏得十分精准,不会打伤了他,却毕竟还是疼的,不禁挣扎起来,大声道:“我都这么大了,你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打我了!”他挣扎了几下,却如同蚍蜉撼大树一般,双臂被反扭在身后,无论如何也挣不脱,因此只好安分下来,放软了声音嘟囔道:“我不是给你写信了么…”
北堂尊越冷笑,一手抓着少年的双腕,一手在对方的屁股上又揍了一巴掌,喝道:“你那也叫信?‘儿在外万事安好,勿念’,这也配叫做信?你是给本座写家书,不是底下那群人呈上来的奏报,年年那几封信上写的东西都大同小异,你还有脸说!”
北堂戎渡自觉有些理亏,因此便老老实实地趴在男人的腿上,道:“那你打就是了…但起码我还写了信,你却是一封都没写呢。”北堂尊越冷冷一哼,随即又是一巴掌:“…还敢顶嘴。”北堂戎渡被打得不再出声了,半晌,才忽然道:“好啦,是我错了…父子之间没有隔夜仇,你不会真的生我的气罢。”
两人多年未见所产生的一丝隔膜与陌生,经过方才的一番举动,就这么很轻易也很奇怪地烟消云散了…北堂尊越松开了抓住少年双腕的左手,低骂了一句:“向来让本座不快的人,如今全都死得透了,你若当真惹恼了本座,眼下还能在这里待着?”北堂戎渡嗤地一声笑了,从男人的腿上爬起来,用手摸了摸有些火辣辣的身后,既而皱眉抱怨道:“你还真打啊。”
北堂尊越起身拍了拍少年的头顶,道:“怎么,又没伤筋动骨,莫非还要本座抱着你走不成?”北堂戎渡一副敬谢不敏的模样,用手扶了扶头顶被弄得有些松了的金丝八宝攒珠冠,道:“我要去洗个澡…这身衣裳本来就热,刚才又和你动手,我都出汗了。”北堂尊越扫了一眼他身上层层叠叠的罩衣,长裳,内衬幅裾,突然挑眉笑了起来:“谁也没逼你穿这些,明明是夏天,倒裹得活像个粽子。”北堂戎渡哼了一声,明显十分不满:“这不是显得正式么?我才回来,总得穿得正式隆重一些,才好见你。”北堂尊越随手拍了拍他的脑袋,眼底难得现出几分温情的颜色,道:“随本座来。”
旷大的浴室中点着香料,烛火遍燃,水面上亦漂满了花瓣。
北堂尊越率先进了池中,北堂戎渡却因为身上的装束太过繁复,解了半天终于脱光了衣物,散开头发,这才走到了水池边,顺着凿有花纹的大理石台阶进到水中,北堂尊越淡淡扫了他一眼,突然间带着几分邪气地笑起来,道:“哦,你果真是长大了,本座记得你小时候,下面那小东西不过是和螺蛳差不多大,如今看起来,倒也像模像样了。”
北堂戎渡进到水里,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这才歪过头看向北堂尊越,轻声笑道:“那是自然。我毕竟再有几个月,就十四了,难道还会是小孩子不成?”北堂尊越挑眉而笑,笑容里有着几分揶揄的意味:“说得也是,你已经不是孩子了…连颠鸾倒凤的滋味都尝过了,自然可以算得上是个男人了。”北堂戎渡一听,不由得眉梢微微一抬:“你怎么知道?”北堂尊越嗤笑道:“我的儿,你有什么是本座不知道的?你在外这些年,做了什么事,见过什么人,交了什么朋友,本座哪一件不清楚?”北堂尊越说着,随意便将目光瞄向了少年丹田下方的位置,同时戏谑道:“就连你十三岁生辰前一晚,头一次泄了阳的事,本座也都知道。”
北堂戎渡听了,倒也并不意外,他多年前离家,在外为北堂尊越打理事务,一应衣食住行的需要,自然是有无遮堡分布各处的势力为他精心提供,北堂尊越想要知道他的情况,实在是很容易的事情,但北堂戎渡却还是从这一番话里听出了隐藏着的含义:这些年来他的一切,这个男人都在关注着,这个是他父亲的男人,对他不是不关心的…
北堂戎渡觉得心底似乎有一丝淡淡的暖意流动,因此他毫不在意地听着男人充满了打趣意味的话,懒懒笑道:“我在外面交的都是些狐朋狗友,父亲倒好象是放心得很,就不怕我被带坏了?”北堂尊越展一展斜飞的眉峰,低笑道:“本座管这些做什么,只怕应该操心的,是他们的爹才是。”北堂戎渡闻言,不禁哈哈大笑,道:“说得也是…”北堂尊越伸手点了点少年已有了结实轮廓的胸口,笑骂道:“莫非是什么好话不成,你倒还沾沾自喜起来了?”说着,顺势又拍了拍北堂戎渡湿漉漉的脸颊,低声笑问道:“怎么样,本座当年送给你的那个孩子,如今你也试过了,可还好?”
北堂戎渡唇角兀自含着笑纹,淡然的一张面孔上水珠点点,湿淋淋的发丝粘在身上,泛着幽幽的青光,其中有几缕垂散在萧舒的眉宇边,顿作凄迷,含笑垂了垂眼,又掬了一捧水扑在脸上,嗯了一声,道:“…好得很。”北堂尊越用手替他拨开粘在眉眼周围的发丝,这才恍然发现眼前的少年身姿挺拔,几乎就已经快要长到了他的肩膀位置:“先前有几个还不错的孩子,本座已给你留到现在,眼下让他们进来服侍你我父子,你看看,可还合意?”说着,就朝外面吩咐了一句。
片刻之后,两个披着轻纱的身影便款款自外面走进浴室,赤着白玉般的双足,步履轻盈,青丝披垂,容颜姣好得如同初绽的白莲,是一名少年并一名少女,都不会超过十五岁。两人无声地走到池边,跪倒在地,轻纱下的柔软身躯若隐若现,北堂尊越按了按儿子已经显出宽健雏形的肩头,轻笑道:“我儿,今日便由你先选一个罢。”
三十三.戏水
北堂戎渡眼看着那两名少男少女跪在地上,容颜清媚,体态动人,便不觉笑道:“父亲选就是了,我倒是哪一个都无所谓。”北堂尊越见他意态闲闲,显然是于此事之上并不十分热衷,亦绝非冷淡,倒是有颇为顺其自然的意思,于是便随意指了其中的那名少女过来,同时语气中带有几分满意地道:“能不为色所迷,这样很好…你要记着,美色肉欲等一概奢靡享受,不过是个调剂罢了,成大事者,心性必不可为外物所动。”说着,已搂了那名进到水中的少女在怀,一手握住了女孩纤秀的胸脯。
北堂戎渡却是出了池子,趴在大理石砌成的池沿上,对那身披轻纱的少年道:“会不会按摩?给我捏一阵。”少年顺从地走过来,纤细柔软的手指轻轻搭在了北堂戎渡的背上,小心地揉按起来,北堂戎渡舒服地半合了眼,轻声叹息道:“手法还挺不错…”
偌大的浴室中很快就响起了女子断断续续的呻吟和低喘,北堂戎渡听了,便略微睁了睁眼,正看见池中北堂尊越长发湿淋淋地披散纠缠着,粘在精赤强壮的上半身之间,那身材纤柔的少女则是双腿大开着被架于男人的双臂之上,后背被紧紧抵住池壁,北堂尊越箍着少女的腰身,肆意抽顶,每一下都结结实实地楔入,偶尔又改为研旋缓进,里外翻搅,分明是极尽畅快狎色之感,可配上他那崎峻冷魅到几乎不真实的相貌与伟岸的身躯,却实是如同一幅画作。经过这些年,岁月如同刀锋,令那张成熟的面孔更加深刻了轮廓,平添几分魅力,即使是在这样情色翻涌的氛围中,北堂戎渡也承认,这个公认的天下第一美男子,他的父亲,哪怕是在做着这种最原始而古老的事情之际,也仍然是极为从容而冷静的。
北堂尊越的技巧和手段实在太好,那少女虽是刚刚破身,却也很快便渐渐眼炀面赤,香汗淋漓,身上一片雪肤已是通红,随着男人的冲撞,不禁呻吟连声,娇喘阵阵,倒也分不清到底是痛苦还是快活了,北堂戎渡则是扫了两眼父亲的活春宫,耳边又听着那少女断断续续的急促哽吟,身上更是还有一双柔软的手在细细揉捏,他毕竟是春情正蓬勃的少年,被这么一撩拨,就逐渐有些反应,再加上眼下根本没有必要克制,因此便反手向身后一捞,握住了那正在为他按摩的少年的手臂,只觉肌肤光滑细腻,摸在手里舒服无比,因此一面坐起身来,只轻轻一扯,就将对方扯得一个趔趄,那少年低呼一声,身体不稳,直接将北堂戎渡撞了个暖玉温香满怀,北堂戎渡顺势向后一倾,两人便‘扑通’一下,双双掉进了池水当中。
其后之事便也顺理成章,北堂戎渡怀里抱着少年,尽情享受了一回软玉在怀,驰骋纵横的畅快,半晌,才握着少年柔软的腰身,将一股滚烫的热液尽数溅射在那收缩不止的体内。
怀里的少年神情委顿,瘫软在北堂戎渡的胸前,肌肤泛红,眼角含春,双腿环在北堂戎渡的腰间,两人仍旧维持着方才欢好时的姿势,北堂戎渡则是一只手圈着少年的腰不让他掉下去,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摩着少年的背和臀,用牙齿叼住对方的唇舌,慢条斯理地品尝和吮吸。
不远处,北堂尊越已经松开了怀里瘫软如泥的少女,随后拍了拍掌,就有几名侍女自外面趋步进到浴室当中,其中两个将那少女用一袭长袍裹了,搀出了浴室,另外几人则开始为北堂尊越擦背洗发,服侍着男人洗澡。
湿漉漉的黑发被一双双柔软白皙的纤手揉洗梳理着,北堂尊越微微眯着眼,看向不远处的两个人,就见一对少年正紧贴在一起,水面上漂浮着大量的花瓣,两人的身上和发间也粘着许多嫣粉之色,黑直的长发蜿蜒流铺在身上,肤泛珠光,唇似含朱,正狎昵地唇舌交缠。彼此都是绝色的少年,只是其中一个倒还能评赞一番,另一个却是竟找不到什么恰当的语句来描绘,云横淡墨,萧华绝俪,虽是环着对方戏逗浅吻,姿态却偏偏是闲雅而从容的,脸孔和身体的轮廓,也已经有了拔卓英挺的前兆。北堂尊越淡淡看着,心中有一种很不坏的奇妙感觉--这是他的孩子,身上的每一根头发,每一块血肉,都是他的精血所化,从一个一只手就能托住的肉团,辗转长成了眼下的这样一个翩翩少年…这实在是一件非常玄妙,也是非常有趣的事情,比起曾经的父母和兄弟,这个孩子明显更能让他体会到那种肌骨融通,血肉相连的微妙感觉…
北堂戎渡松开了口中那少年还很生涩的舌头,半阖了眼睛,将后背倚在池壁上,对几名正从外面进来,准备伺候他洗澡的侍女懒懒道:“送他下去罢…再去我带回来的行李那儿,拿几件凉快些的衣物过来。”
一时间云雨尽散,父子两人泡在池水里,各自都由几名美貌侍女服侍着沐浴。北堂尊越忽然间嗤笑了一声,道:“我的儿,你年纪不大,手段倒颇算是老练。”北堂戎渡亦笑,打趣道:“孩儿比起父亲,自然却是还要差上不少。”说罢,右边的眉毛微微上挑,说道:“我如今也不小了,你却还只是‘我儿我儿’地叫,听得好象我仿佛还穿着开裆裤,满地爬似的。”北堂尊越听了,略扬了扬唇,哂笑起来,道:“怎么,那你要本座怎么叫你?…‘渡儿’?还是‘戎儿’?”
北堂戎渡听了那‘戎儿’两字,登时就摇头道:“‘戎儿’…‘蓉儿’…你可别这么叫我,免得别人不知道你养的究竟是儿子还是个姑娘。除了这个,你叫什么都行。”
北堂尊越不置可否,又过了一时,两人沐浴完毕,北堂戎渡上了岸,伸平了双臂让侍女给他擦净身上和发上的水,然后替他穿上一件白绫无袖的束腰薄衣,套好黑缎长裤,比起刚回来时的繁复厚重衣物,不知简约凉快了多少。北堂戎渡坐在一只高脚凳上,任凭侍女们给他束起长发,在额间与颈上陆续佩了一整套的红珊瑚挂饰,自己则一面整理着小臂间围着的黑色护腕,一面随口说道:“我这次回来,就还是住在吟花阁罢…想必那里,还一直有人打扫收拾罢?我直接住进去就是了。”
北堂尊越正在由人伺候着穿衣,闻言,便声音淡淡道:“本座早已命人将碧海阁收拾出来,你如今回来,就住在那里。”北堂戎渡听了,也没有再说什么,那里毕竟是北堂迦自尽之处,若是故地重游,再次住在吟花阁,他虽不是触景伤情之人,却也总不免有些沉郁,因此也就默认了移居之事,却听北堂尊越又道:“饿了没?等会儿陪本座一起用饭。”
北堂戎渡摸了一下肚子,道:“怎么没饿,今天光顾着赶路回来,我都没怎么吃饭。”北堂尊越此时已更衣完毕,拍了拍少年的头,凤目微挑,轻笑道:“既然如此,那还不快随本座走?”
两人回到北堂尊越所住的遮云居,北堂戎渡吃过饭,便直接往那张阔大的大床上一躺,那床榻极为宽大奢丽,足足可以并排睡上五六个人,上面摊着纯色暗红软罗,绣枕成双,锦被齐设,床头还放着一只拳头大的褫花兽头熏炉,袅袅冒着轻烟,将床内熏得暗香扑鼻。北堂戎渡方才泡了许久的澡,又颠狂放纵了一番,再加上刚刚暖食下肚,就将一路的劳乏都驱得尽了,此时躺在床上,便懒洋洋地闭目躺着,不想动弹,由于上身只套着一件白绫圆领无袖的束腰薄衣,因此露出了双臂和脖颈,肌肤细嫩光润,被长时间的热水浸泡催出了桃花色,双颊亦红润得如同喷云吐霞,加之一头黑发光可鉴人,四肢修长秀拔,整个人躺在铺着暗红软罗的大床上,越发好似映雪生晕,即便是海棠春睡之景,也及不得万一。
北堂戎渡正闭目懒懒间,身旁已多了个人,低笑着筢了筢他半干的头发,道:“吃了就睡,你莫非是猪不成。”北堂戎渡睁开眼,见北堂尊越正斜侧着身倚在床头,坐在他旁边,不觉便含笑道:“我若当真是猪,你既生了我,岂非也是那东西了?”北堂尊越一个爆栗凿在了少年的脑袋上,笑骂道:“拐着弯儿骂本座,你好大的胆子。”
三十四.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北堂戎渡顺势往床内一滚,四肢平摊地舒舒服服躺着,半闭着眼,道:“明日是你生辰…啧,竟是七夕?”
北堂尊越从前并未做过寿,因此北堂戎渡虽是他亲子,却也只知道他的年纪,不清楚他的确切生辰年月,若非这次北堂尊越召他回来,北堂戎渡还不知道男人三十岁的生辰到底是在哪一日。
少年一下坐起身,一双蓝眸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男人,眼里亮晶晶地满是笑意,道:“我才想起来,明天竟是七夕节…呐,牛郎和织女鹊桥相会之期,你竟是这个日子生的么?”
北堂戎渡只觉得有些好笑,七夕这个日子怕是所有节日当中寓意最缠绵多情的一个了,然而北堂尊越这样无情冷性的人,却偏偏生在这个日子里,实在是不相衬极了。
北堂尊越自然能够听出少年话里的揄揶之意,但他何曾放在心上,反而似笑非笑地挑眉道:“怎么,你这个模样,是在嘲讽本座么?”北堂戎渡嘻嘻一笑,用手支着头,懒洋洋地笑道:“孩儿怎敢嘲讽父亲大人?只不过原本以为生在这个日子里的人,大约应该都是坚贞专情的,可父亲却毕竟也太风流多情了些。”北堂尊越抬起右手,骨节修明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在少年的下巴上滑过,低低笑道:“傻小子,本座若是当真风流多情,你如今,早已不知有多少兄弟姐妹了…至于说到风流,你如今虽还年少,但在欢场中的做派,却也不是那等装模作样的所谓正人君子,这一点,倒是颇像本座。”
北堂戎渡淡淡拨开了男人的手,意态闲闲道:“既是男子,这等逢场作戏之事原本就算不了什么,只是父亲大人如今青春正好,却不会给孩儿娶回一个后母罢?”
北堂尊越听他这样说,张狂飞入鬓中的眉不觉一斜,金色的凤目中略掩去了几分惯常的犀利,轻笑道:“这天下间想嫁本座之人,确是不少…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北堂戎渡弹了弹光润如贝的指甲,面上的笑容不知何时褪去了,只淡声道:“我只知道我这一辈子,只有一个娘,父亲如果日后当真娶了什么人,要我叫她母亲,只怕我却是定要杀了她的。”北堂尊越刀锋般的薄唇轻抿,嗤笑道:“我的儿,你放心,没人逼你认什么娘…即便是本座宠过的人,你若看上了,也只管要过去便是了。”
少年闻言,就突然有些忍俊不禁地扯了扯唇,道:“那我岂不是给你戴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盘起腿,端正坐了起来,换个话题,问道:“明天来的人,怕是不少罢?我见过那寿帖,你竟是叫人用黄金打成薄片,在上面刻着字和花纹…如此,也太奢侈了些,莫非这就叫财大气粗?”
北堂尊越哈哈大笑,伸手就要去揉少年的脑袋:“我的儿,无遮堡若是财力不济,如何把你养得这么大?你自幼就是噎金咽玉,美婢姣童环身,寻常人,有多少养得起你?”
北堂戎渡右足一抬,便用脚背挡住了男人欲要揉他脑袋的左手手腕,偏头道:“父亲,你动不动便碰我脑袋的这个习惯,就不能改改么…莫非只有我赶明儿剃光了头,你才不动手了?”
黑缎长裤下一只赤足晶莹如雪,脚踝修琬,不盈一握,五个脚趾圆润如珠,连趾甲亦是如同薄薄的玉片一般,足背恰恰抵住了男人的手腕位置。北堂尊越左手一翻,就牢牢攥住了少年的脚踝,入手处,只觉肌肤温腻,好似握住了一块绝品的玉石,不由得低笑道:“在本座面前,也敢口利舌快?”说着,用拇指往雪白的脚心上一按,北堂戎渡即刻就觉得一股内劲自脚底冲涌而入,顿时又痒又麻,如同万蚁爬搔,不禁马上叫道:“我服了!父亲饶我一回罢!”
他既然开口讨饶,北堂尊越就也松开了他,晶黄的双目中明显有一丝意犹未尽的扫兴之色,笑骂道:“没志气的东西,才尝上丁点儿苦头,就服软求饶了?”北堂戎渡缩回脚,紧了紧脚趾,闷声笑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明知不敌,死挺着才是傻子,况且向亲爹讨饶,我也不丢人。”北堂尊越见他神色间依稀还有幼时伶俐的模样,那等狡黠之态,让人似乎是不忍心动他一指头的…在对待自己这个独子的时候,北堂尊越仿佛总有一点难得的莫名耐心,他叫了几个侍女进来,摇扇抚琴,端茶喂果,伺候北堂戎渡睡上一会儿,自己则出了房间。
等到北堂尊越重新回到遮云居时,天已经黑了下来。
室内点着两三盏小灯,烛光舒展,暖意融融,少年侧着身卧在床上,似乎是睡得很熟。遮云居一向从不会让其他人于夜间在此处留宿,即便有侍寝之人受召至此,也会在北堂尊越宠幸过后便被送离,因此北堂尊越自幼至今,却是从来不曾与人共寝至天亮…北堂尊越走到床前,似乎想要将少年叫醒,但又随即顿了顿,伸出去的手便慢慢放了下来,到底还是没有弄醒熟睡的儿子,而是将外衣一脱,就躺到了床上。
少年是靠外睡着的,因此并没有留下多少地方,北堂尊越把他朝床内拨了拨,低声轻骂了一句:“鸠占鹊巢…往里面点儿。”少年睡得正熟,浑噩酣沉中,只觉似乎是有人在推自己,因此便习惯性地伸手一捞,抱住那人,同时迷迷糊糊地道:“…韩烟…别动…”
北堂尊越被他搂住腰,又听见他嘴里叫着那个男宠的名字,不由得好气又好笑,他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揽住,很不习惯,刚想把对方从身上扯下来,却见少年正偎依在他身边,眼睫轻垂,神情安稳,睡得十分香甜,便皱了皱眉,究竟还是没有动手,只是低声喝骂道:“把本座和旁人相提并论,嗯?”口里虽是这么说,手上却还是扯过一条杏子红绫纱被,随随便便往两人身上一盖,随即凤目轻合,就此逐渐安稳坠入梦中。
北堂戎渡依稀做了一个长长的美梦,直到耳边有人轻唤,这才终于朦胧张开了眼,就见床前已是围满了一群美貌侍女,一时间脂香萦绕,钗佩叮咚,众女服侍着他换上华服,梳头挽发,又摆上早点,将北堂戎渡伺候打理得妥妥当当,这才送他出了遮云居。
观台巍峨,矗拔高峻,北堂戎渡站在极高的位置,往下俯看着远处,只见人如潮涌,车马如流,自四面八方汇聚,朝着无遮堡徐徐而来。自这个位置看去,能够将整个无遮堡尽收眼底,就见无数建筑绵连延展,如同一个庞然大物,巍峨雄踞于天地间,规模之大,宏伟无伦,即便是如今早已湮灭在尘埃之中的皇宫王城,应该也不过如此了。
北堂戎渡轻轻嗟叹一声,道:“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大丈夫生于世间,当如是也…韩烟,你看脚下这场景,只有遥遥站在这万人之上,才知一令则诺者如雷,随众如流,究竟是什么感觉。”
沈韩烟一身精饰正装,宽袖博裾,俨然一名绝色佳公子,此时正站在北堂戎渡身旁,闻言,便微微含笑道:“公子说得是。”北堂戎渡淡笑,袖中露出一只修长如玉笋,毫无瑕疵的手,指甲留得略长,如水晶般温润动人,正执着一把玉骨折扇,扇柄上雕刻着神鸟飞天的精细图案,戴着貔花戒指的无名指,淡淡拨着扇坠:“你看,这些前来祝寿的人,其中不知道有多少在心中转着见不得人的阴暗念头,盼着咱们这无遮堡灰飞烟灭,万劫不复,也有存着巴结攀附的想法,恨不得献上妻女,以求权势,更有不少谨慎观望,自善其身的…可是不管他们一个个都有什么心思,脸上却都带着笑,来这里祝寿…这是为什么呢,韩烟,你说。”
沈韩烟双唇的弧线十分温润柔和,一挂玉抹额围在头上,中间一颗翠色欲滴的玉坠正垂在眉心之间,直映得肤光如雪:“…回公子的话,因为堡主威名遐迩,因为无遮堡势力雄踞江湖,所以他们,不能不来。”
北堂戎渡用扇子轻轻敲打着掌心,颔首笑道:“你说得很是…韩烟,时辰不早,我们下去罢。”
三十五.求凰
两人徐徐下了巍峨高峻的观台,北堂戎渡拿扇子敲了敲手,道:“时辰也差不多了,韩烟,我们过去罢。”正说着,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接着一声的悠悠钟鸣,北堂戎渡听了,就携了沈韩烟,两人快步便朝着钟声方向去了。
长长的青石大道两旁整齐跪着一望无际的人群,皆是无遮堡中人,一张华美富丽的金舆由二十四人抬着,缓缓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当中,男人高坐其上,身着华服,头戴双龙金冠,犀利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黑压压的人群,等到金舆终于在高高的千石阶下方停住时,这才缓步自舆上走了下来。
北堂戎渡跪在人群最前方,正垂首静候之际,视线当中却忽然出现了一双飞龙翻海的黑色靴子,北堂戎渡抬起头,就见男人正对着他略略伸出右手,淡淡道:“我儿,随本座上去。”北堂戎渡也不迟疑,直接搭了一下对方的手,就站起身来,父子两人一同登上了高高的石阶。
下方无数无遮堡众人垂首跪地,齐齐高声颂祝,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比肩继踵,声如雷震,好似滚滚洪流一般,北堂尊越俯视其下,菲薄的唇边挂着一丝并无温度的锐利笑意,对身旁的少年道:“渡儿,你此时看着这场景,心里会想到些什么?”北堂戎渡两手拢进袖中,双臂端放在胸前,低低含笑道:“孩儿在想,这权势…真是个好东西。”北堂尊越金色的凤目微微眯起,嗤笑起来,冷峻的眉峰似是略微扬了一下,道:“我的儿,你做得还不错,这几年在外面,也凭本事闯出了名头,一身行事手段,所作所为,本座全都看在眼里,这一份家业,你已有资格继承…如此,日后这无遮堡,便是你的。”
他此话一出,这才是终于完全肯定了北堂戎渡在无遮堡的身份和地位,将其立为了真正的继承者,北堂戎渡闻言,单膝及地,沉声道:“儿子谨接父亲大人训命。”
无遮堡众人山呼颂祝声中,北堂尊越萧砺的面容看起来冷佞而薄情,他随手按了按少年的肩头,不经意地道:“前来贺寿之人,眼下皆已安置下去…方才其中有平剑山庄的人递了帖子,要见你。”北堂戎渡一面站起身,一面道:“殷知白?不是说这次是由他兄弟来堡中么,怎么忽然换了他…”指尖一抚手指上的戒指,笑道:“如此,我便去见一见朋友,等会儿再陪父亲说话罢。”
秀树临风,茶香袅袅,两名锦衣华服的身影面对面地对坐在一张石桌前,言笑款款。
北堂戎渡一面往杯里添茶,一面道:“你不是说这次你爹让你二弟带人来贺寿么,怎么换了你来?”
殷知白摇着扇子,淡淡笑道:“你那天一走,我回庄后才知道我二弟刚刚练功出了岔子,须得卧床调养一阵,因此我爹就叫了我带人来…早知如此,那日我还不如就和你一道走便是了。”北堂戎渡微微一笑,呷了口茶,道:“那怎么行,你倒是和我一起回了无遮堡,可平剑山庄的寿礼怎么办?来祝寿却不带贺仪,莫非想要到这里白白吃酒席不成?今日有头脸的江湖门派,武林世家,都派了人前来祝寿,若都扛着一张嘴来吃白食,岂不是把我们当了冤大头?”
殷知白抬眉看了一眼少年,手上抚弄着光滑的茶杯,哂笑道:“斤斤计较…你莫非还怕被吃穷了不成!”北堂戎渡拿着杯子把玩,淡笑道:“聒噪。”
宽大的袖中露出一只欺霜赛玉的手,安然执着瓷杯,但见那整只右手纤修莹润,细嫩之极的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便如透明一般,手上没有一处老皮或者茧子,莹嫩得几乎发粉,如同新剥鸡蛋一般,连指甲也冰莹剔透,几若水晶,但殷知白非常清楚,这只手看着虽是美到极处,可上面的力量却大得出奇,就连那看起来脆弱得仿佛需要精心呵护的漂亮指甲,也是一件利器,他自己就曾亲眼见过,北堂戎渡是如何用手生生抓碎了人的脖子…
北堂戎渡见青年的目光在自己的手上停了片刻,因此便道:“怎么?”殷知白摇着折扇一笑,意态风流谦谦:“我在想,你既是将手上功夫练得强横,如何竟连个茧子也没有?哪怕认真看起来,也根本认不出是武人的手。”
北堂戎渡微微笑道:“何止如此…你看我这副皮囊,可还好?”殷知白端详了他一下,颔首而笑:“岂止‘还好’,我平生所见之人,无有可与你比肩者,北堂堡主更是公认的天下第一美男子,莫非你们北堂家的人,都是得天独厚不成?”北堂戎渡用指关节轻叩着杯壁,神情嗤然:“我生来相貌确实是好,但也没有如今这样好…北堂家有秘药,以此药浴按期浸泡全身,须得连续十年,不能久也不能短,周身的骨骼、血管、筋络、皮肉,便会打熬得更加凝练,即便受了伤,也比旁人愈合得快,再加上自幼修习北堂氏秘传功法‘千录诀’,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就逐渐如同脱胎换骨一般,即便是模样原本普通的,也会平增几分颜色…如此,我这皮相,倒是有两三成乃后天所造。”
“哦?”殷知白剑眉一挑,明显极有兴趣地道:“素闻北堂氏秘传功法‘千录诀’乃是一门奇功,无遮堡历代堡主,便是由此才致使一身修为深不可测,却不知竟还有这等用处?还有那药浴,从前倒是向来不曾听说过。”
北堂戎渡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这功法只有北堂家血脉才能习练,决不会传与旁人,哪怕有人练了,没有药浴辅助,也万难练到三层以上的程度…至于说到药浴,那配方一般人即便知道了,也配不起,想要一连用上十年,培养一个人,所需耗费的资财,足以让一个小门派身家散尽。”
殷知白摇头叹笑道:“这等苛刻…想来无遮堡每代养出一任堡主,所花的心血银钱,即便是打个金山,怕也够了。”他正说着,远处有人经过,容色清寰,乌发流袖,风姿雅然,难描难画,却是沈韩烟,他乍然瞧见了在远处水畔坐着的两人,便走了过来,殷知白不觉略略眯起了眼,微笑道:“韩烟,倒是有日子不见了。”沈韩烟微微颔首,淡然一礼道:“…殷公子。”随即便静静站在了北堂戎渡的身侧。
北堂戎渡放下茶杯,道:“韩烟,正好你过了来,便带他回下榻的东面客居罢,正式的宴饮,还要等到晚间…我先去父亲那里。”北堂戎渡虽是知道殷知白一向对沈韩烟有些意思,但以对方的脾性,再加上两人交情,亦并不担心他会做些出格之事,因此说着,又对殷知白道:“你或是想用什么,要什么,或是四处走走,只需找人吩咐就是了。”殷知白扇子一合,低笑道:“放心,我必不会跟你客气。”
转眼间北堂戎渡便已离开,沈韩烟道:“殷公子可要回下榻之处?我自会带路。”殷知白见他语气有礼之间,又隐隐透着一丝疏离,不禁聚了聚眉头,道:“韩烟,咱们也算熟人,何必还这样说话行动间都带着客气,倒显得有些生分了。”沈韩烟端容道:“殷公子与我家公子既是好友,韩烟低位之人,自应恭敬些才是,如若不然,便是失礼了。”
殷知白忽然间唇边带着点儿苦笑,凝视着青年轩秀清俊的面容,道:“我知道,当年初次见面之际,我向北堂提出要以珍玉宝器等物来换你,令你心中不喜…韩烟,你明知我这些年来对你已逐渐并无当初那等猎美贪色之意,你又何必待我还这样不冷不热的。”
沈韩烟微微垂了一下眼,摇头道:“殷公子严重了。其实殷公子心意,韩烟一向并非全然不知…只是我既身为我家公子近旁之人,虽得殷公子青眼,却也只能腆蒙错爱了。”殷知白注视着对方淡然温礼的神情,半晌,遂低声叹道:“韩烟,你若愿意,我便向北堂求了你来,若是你自己肯,或许他会答应…只要你应了我,我殷知白在此起个誓,日后自会一心待你。”
三十六.记得当时年纪小
沈韩烟沉默了片刻,既而摇了摇头,道:“殷公子可知韩烟是什么人?”他未等殷知白开口,便自己接话道:“韩烟多年以前,只不过是一个不久之后,就会开始被人随意辱玩摆弄,等到年老色衰,大概就要凄凉度日的小倌罢了…”
他此时一头青丝整齐地绾入玉冠当中,眉目风秀,唇如含丹,身着淡雅华裳,腰间斜插一支玉笛,容色清华,飘逸出尘,明显是一个翩翩佳公子,哪里有半分以色侍人,柔媚讨好的娈宠模样?青年微微笑了笑,继续道:“后来在开始接客之前,我被人买了去,献给堡主,堡主却将我赐与了公子…韩烟可以说是与公子一同长大的,这一身武艺,见识才情,俱是公子给的,如今韩烟能是这个模样,而非烟花地中任人玩弄的男子,全是拜公子所赐…当年我们离堡之后,公子派人去了我家中,将一向欺凌我的后母与兄弟,统统绑起卖去了那等烟花地界…殷公子,韩烟虽然并不是什么信义君子,但知恩图报,却还是知道的。”
沈韩烟隽俊的眉目间神情雅致,宛如清扬,注视着面前的殷知白:“或许这些事对我家公子来说,算不得什么,但对韩烟而言,却是改变了一生…如此,殷公子之言,即便是出自真心,韩烟亦不可应。”
殷知白看着他出尘的淡然容颜,苦笑道:“我知道…初次见面之际,我只是喜你容貌绝丽,知你是北堂身边人时,便欲向他讨得了你,后来熟识了,才渐渐晓得你不是那等取悦媚宠之人…只是韩烟,我方才说‘一心待你’的话,却未必就是假的。”
沈韩烟忽然一笑,顿时就如同春山染翠,清风如缕:“殷公子,韩烟亦是男儿,莫非殷公子以为,韩烟就如女子一般,需人轻怜蜜爱么?身为男儿,韩烟也知欣赏美人,策马观花,并不愿被同是男子之人置于身下,亦不需人怜爱宠幸,只是我家公子待我不比旁人,因此心甘情愿以男子之身,腆颜服侍枕席,但其他人若想如何,沈韩烟大好男儿,断不能从。”
他这一番朗朗之语,殷知白听了,却是一阵沉默无言。两人立于水畔,一时间只见清风徐徐,水波粼荡不兴。
北堂戎渡进到大堂当中时,阶下正有人拿着烫金的礼单,高声一一报着前来贺寿之人所携来的礼物,上首的半透明碧青帏幕后,依稀能够看见北堂尊越正斜倚在一张长榻上。
北堂戎渡登上玉阶,掀起帏幕走了进去,道:“各门派世家派来的人,都已调了人手在暗中监视住了,想来应该不会有人生出什么事来。”北堂尊越手里正拿了一只白玉酒杯,长榻中间放着一张小漆桌,桌上还有一壶酒并一只青玉杯子,见了北堂戎渡进来,便道:“来得倒早。”北堂戎渡斜身坐到父亲旁边,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杯子,笑道:“自然要早点过来,毕竟朋友和爹比起来,还是亲爹的分量更重些。”说着,一面微微擎起酒杯,一面笑说道:“孩儿以酒敬祝父亲,寿比南山。”说罢,将杯里的酒一口饮尽。
北堂尊越不置一言,随手拿起金酒壶,给他重新满上,道:“…昨夜睡得如何?”北堂戎渡‘唔’了一声,浅浅而笑:“一夜好梦。”男人淡睨着他,道:“一夜好梦?本座却未曾睡得安稳。”北堂戎渡一挑眉,微微讶道:“怎么会?”
北堂尊越犀冷的金色凤目中似笑非笑,没有直接回答少年的问题,只是道:“老实告诉本座,你昨晚,都做了些什么梦?”北堂戎渡但笑不语,浅浅呷了一口酒之后,才道:“孩儿这个年纪,正是精神旺盛的时候…自然是梦到那等温柔乡中之事。”北堂尊越冷笑了一下,伸手就往他的脑门上凿了一爆栗,“…因此你便在本座身上,像狗似地又啃又咬?”
北堂戎渡闻言一愣,半晌,才抬手摸了摸鼻子,讪讪道:“孩儿…孩儿的睡相,其实一直都还是挺好的…”
北堂尊越闻言嗤笑一声,慢慢喝着酒,他昨夜被少年缠在身上不放,又热又恼,打又打不得,总不能将他扔下床去,最后只得干脆半夜里起身换了个地方,这才算是清净了。他平生何时这般迁就过别人,若换做了是旁人,早就一掌拍死了,因此眼下想起,还微有不悦。
北堂戎渡的目光往男人脸上瞄了瞄,用手扯了一下对方的衣袖,靠近了轻笑道:“只是占了你的地方一晚,不会这样小气罢?”他靠得近了,温热的吐息便软软拂在了男人的侧脸和右耳上,就仿佛是谁用羽毛在上面轻轻地搔着,同时衣物上熏的淡淡的香气也环绕了过来…北堂尊越用两根又长又韧的手指夹住了少年的鼻子,皱眉看着他道:“你这身上熏的什么东西,活像个庙里的秃驴。”北堂戎渡偏了偏脑袋,把鼻子从男人温热的手指之间挣脱出来,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遂笑道:“哎?你鼻子这么好使?这确实是佛香…味道其实还不错,并不难闻。”北堂尊越带着一丝嘲笑意味地道:“你是吃斋还是念佛,熏什么佛香?这些年你在外面,吃的是珍馐肴馔,拥的是丽色美人,杀的人也是不在少数,哪一点和那些满口慈悲的秃驴挂上半分关系,倒还用起这气味儿假惺惺的佛香来。”北堂戎渡歪着头看了男人一眼,突然间扑嗤一声笑出声来,眯着眼睛说道:“我在外面这些年的事情,你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这是不是说明,你一直在担心我?”
北堂尊越扬扬眉毛,没出声,似乎是懒得理他,北堂戎渡扯了扯男人的衣袖,继续笑说道:“怎么不说话…你难道不是在担心我吗?”他这样说着,那与男人相似的眉目间就仿佛是爬上了一分掩不住的笑意,觑着眼用手轻描淡写地轻敲了一下对方的手臂,低声笑问道:“说说么…莫非你觉得承认自己担心儿子,很掉面子不成?”
少年的语气当中很有些揄揶的味道,北堂尊越仿佛是被他弄得烦了,低骂道:“再聒噪一句,本座便打你屁股!”他刚说完,却正好对上了少年那双明显正在憋着笑的蓝色眼睛,北堂尊越的神情似乎是顿了顿,既而依稀是低骂了一句什么,随即薄唇中便含糊地迸出一个‘嗯’字,算是承认了,同时伸出了手,将少年压着脖子按在自己的腿上,有些粗鲁地揉了揉北堂戎渡的脑袋,冷哼道:“你这个不孝的混帐东西…”
北堂戎渡这一回却是顺从地没有避开,而是任凭男人把自己的脑袋按在他的大腿上,粗鲁地揉着自己的头顶。北堂戎渡枕着对方的腿,眼睛微微眯着,里面最深处的冷漠依稀淡了开去,浮出了一丝暖意,忽然慢慢开口道:“父亲,其实我…也不是不想你的。”
话刚出口,两人仿佛都是微微有一瞬间的停滞,北堂尊越低头看着少年漆黑的后脑勺,片刻之后,忽然就道:“说起来,你倒也不是没有过兄弟…”
“…嗯?”北堂戎渡枕在男人腿上的脑袋动了动,北堂尊越似乎是低笑了一下,方才还有些粗鲁地揉他头顶的右手,此时已将动作不知何时渐渐柔和了下来:“你走后两年,本座让人又生过一个儿子…”北堂戎渡一顿,不由得听男人继续淡淡道:“…可是本座不喜欢他,他明明和你小时候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甚至连眼睛的颜色也和本座相同,但一直长到一岁多,本座却从来半点也不觉得喜爱…因此后来,本座便一掌了结了他。”
北堂尊越感觉到少年的身体微微一紧,便低低地笑着,用手指替他顺了顺有些被弄乱了的黑发:“所以本座那时候就明白了,并不是说只要是亲生骨肉,本座就会喜爱,待其与旁人不同…我的儿,直至今日,本座只承认你北堂戎渡是无遮堡的少主,是本座重视并且喜欢的孩子。”
北堂戎渡忍不住轻笑,那眼底深处最后的一分冷郁,也被此刻真实的微笑所掩去了,他淡淡开口,低声道:“…你是我父亲。”
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慵懒,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少年的头发:“是。”
北堂戎渡依旧枕在对方的腿上,笑着道:“你我天生骨血至亲之实,不可抹灭。”
“是。”
“那就对了…”少年含着笑,“父亲,我和你比任何人都要亲近,这种联系,是一辈子的事,是别人撕也撕不开,砍也砍不断的…”
三十七.寿宴
是夜,无遮堡灯火蔽天,歌舞绕地,锦缎装饰朱栏玉柱,彩灯点缀楼头,几乎照亮了夜色,柔音靡靡,脂香泛酒,是铺天盖地的纸醉金迷。
酒过喉头,有香醇的甘甜,北堂戎渡手里拿着酒樽,肤色莹淡如同籽玉沐雨,半透明的淡青色血脉依稀隐藏在肌肤之下,眼角和两颊却添了几分浅浅的红晕,眼中亦是被酒意催出了润泽之色,半靠在上首斜下方的一处座位上,双目似睁非睁,含笑看着这一片歌舞升平,富贵奢华。无遮堡今夜排开无数桌席面,众多伶优调琴吹笙,舞姬乐娘闻歌起舞,花团锦簇,极尽铺排,珍馐海味,羔羊美酒,流水一般送上,任人取用,无论各派前来祝寿之人都暗中怀有何等心思,起码在表面上,今夜众人已是尽数沉浸在了灯红酒绿,粉香脂暖的喧嚣与旖旎当中。
如此繁华靡靡之夜,最是销魂不过…
酒已不知过了几巡,北堂戎渡面上微带几分绯红的醉意,一面轻啜着杯中的美酒,一面略斜着身子寻个最舒适的姿势,目光扫过最上首的北堂尊越,笑着抬一抬手里的酒樽,道:“父亲,我似是已经有三分醉了…”
除了歌舞以外,还有找鼎、寻橦、吞刀、吐火等百戏杂剧,此时正表演得热火朝天,北堂尊越高坐于万千华彩之中,一身华衣重重叠叠,连唇边的一丝淡漠笑意,也在璀璨绚丽的灯光中显得迷离起来,闻言,便移过目光看着少年,突然笑了笑,道:“哦?三分醉…如此,你的酒量倒是还不错。”北堂戎渡此时明亮的眼中明显带着一丝湿润的水雾,轻笑道:“还算好…如今倒是没有完全喝醉的时候。”他正说着,适逢不远处的那场戏舞‘鱼龙双争珠’已演到结尾,领头的年轻男子双手捧着那只缠花彩球,按规矩趋步上前,就要将其献给北堂尊越,以示福寿昌好之意。
那人方一经过北堂戎渡案前,北堂戎渡微带醉意的双眼,便突然猛地一抬!多年来历经杀伐所锤炼出的野兽一般的本能直觉,直接便令他敏锐地嗅出了那人身上方才一闪而过的,隐藏得极深的杀意!
一道金色的灿影疾电般飞射而出,直取那人的头颅!北堂戎渡方一将手内的金樽打出,便同时团身近前,却见那青年突然间侧步滑溜,没有任何的征兆,便避过了那只沉甸甸的金樽,同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青年就已不知如何到了正飞身过来的北堂戎渡的身侧,右手一探一翻,掌内便已多出了一把精巧的薄薄匕首,锋刃间幽绿之色隐隐闪现,显然是涂抹了剧毒之物,随着青年的手臂灵活以极地抖翻挪转,竟已无声无息地递至了北堂戎渡的胸前,同时双唇一启,一道银光瞬时射出,直朝着北堂戎渡的咽喉位置奔去,却是一根钢针!
彻底屏弃了任何花式招法,动用一切手段,快,准,狠,完完全全是赤裸裸地,只求杀人取命的杀手手段!与此同时,方才表演的班子已骤然发难,十数人飞身疾纵,直取不远处的北堂尊越!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北堂戎渡双手猛然向下一搭,竟正好扣在了对方的手腕处,随即两条手臂一只逆缠,一只顺着缠,居然如同没有骨头一般,仿佛就像是两条毒蛇,生生缠住了青年的双臂,一收一带,就令那匕首再也无法向前刺出,同时将头骤然向后一仰,恰恰让那钢针飞射而过,右手却毫无停顿,接连一松双臂,脱开了与对方的互相束缚。青年乍逢突变,手上动作却全无慌乱,在北堂戎渡松手的一刹那,出手居然一改方才的鬼魅般阴柔,变得霸道而刚猛,狠辣无比,手腕一挑,匕首的尖头便扎向了少年的咽喉,这一变化翻转之间,居然无声无息,不带一点风声!同时七八道黑影不知从何处悄无声息地出现,如同鬼魅仿佛,迎上了疾扑而来的十数名刺客!
青年这一招数变换速度极快,但北堂戎渡亦是绝无慢上半分!两只玉琢般的双手一勾一展,变掌为爪,十根手指在灯火中如同冰晶,又韧又长,上面蓄着指甲,片片如贝,美不胜收,但此时却锋利到了极点,与青年厮斗在一处,但见衣袍翻飞,二人搏缠不休,转眼之间,已是变换了近百招!
陡然间只听‘扑哧’一声,方才还近身缠斗在一起的两人,已然停了下来,灯光中,只见北堂戎渡的右手五指活生生地插进了青年的胸口,正是心房位置!还未等众人看个清楚,北堂戎渡已闪电般将手收了回来,伴随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五个血洞汩汩往外溢血,却是北堂戎渡在方才的激斗中打出了凶性,以一式典型的剖腹挖心,生生将对方的心脏戳破,再无生还之理。灯光下,少年右手五指殷红染染,偏偏容貌萧疏无伦,眸中的杀气被长睫一掩,便立时散去…屠者,辣绝菲情也,容者,姿止美绝也,江湖上‘屠容公子’之名,果然名副其实!
几乎在北堂戎渡取去青年性命的前一刻,其余十数名刺客亦被当场斩杀,只留了一个活口。在座的皆是武林中人,见惯了这等刺杀行凶,刀头舔血之事,因此一阵骚动之后,便也渐渐平息下来,只是心中,却已对这姿容美绝的少年微微凛然,其间自有无遮堡中弟子极快地上前,迅速收拾了一番,随即一面抬走尸体,一面将那仅剩的活口押了下去,严刑拷打。北堂戎渡回到座间,将手浸在下人捧上的水盆里洗了洗,又接过毛巾仔细擦净,这才戾气尽散,又回复到了方才那副微醺的翩翩佳公子模样。
一时歌舞又起,就仿佛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过一般,北堂尊越淡淡执着酒樽,稳坐高位,薄唇边有一丝漠然的意味,低笑道:“武功身法,与那玉照师一模一样…当年灭去琅圜阁之际,玉照师有一幼子不见踪影,想来这人今日,便是借本座寿辰之际,混进堡中报仇的。”北堂尊越说着,扫了一眼下首的少年,右手毫不在意地于自己面上一抚,微微笑道:“本座从前容貌尽毁,便是拜玉照师所赐,当年他死在本座手中,如今他儿子又死在你手下…啧,果然有意思。”
北堂戎渡却已斜靠在座位间,将染上几点血花的华服解开,随手弃于地上,露见里面的松香色薄绫长衫,显衬出了已颇为颀长结实的躯体,筋肉韧实,四肢修长,腰身劲瘦而笔挺,很有些年轻男子的迹象了…北堂戎渡笑了笑,蓝眸微眯,用手摸了一下略觉温热的脸颊,道:“孩儿有些酒燥,出去吹吹风,舒缓一下。”北堂尊越随意往后一靠,抬一抬执着酒樽的手:“…去罢。”
一路穿花拂柳,趋径登桥,朱楼玉栏,花团锦簇,四周假山嶙峋,水波不兴。北堂戎渡信步而行,随手解开了衣领上的两颗盘扣,夜色阑珊中,迎面清风送爽,果然舒适许多。
正行走间,突闻巨声大作,响声炸鸣,抬头一看,只见那烟花腾空,钻天炸绽,如同金蛇狂舞,天女散花,空中火光大盛,万点金星齐齐怒放,直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北堂戎渡此时酒意微醺,小腹中温热融融,忽忆起沈韩烟那柔软的双唇。今日沈韩烟只说有些不适,晚间并没有随北堂戎渡一同出宴,只在碧海阁歇着,眼下北堂戎渡想起他来,一时间倒是春思翻涌,遂朝着碧海阁方向走去。
北堂戎渡正行至一处花丛后,无意中却忽然看见隔着花丛的颇远处,有人正站在湖边的阑干旁,华衣奢服,正是殷知白。北堂戎渡见他不去喝酒,却独自一人在此,正欲出口唤他,却忽见殷知白手上拿着一个酒壶,径自倒了一杯酒,对着夜空微微一抬,道:“韩烟,这一杯敬你…我殷知白向来生性浪荡,却没曾想,如今倒在你身上用了心,委实该敬。”说着,将杯里的酒直接倒在湖中,既而又斟上一杯,笑道:“这杯倒是该敬我自己…放着北堂这般人不曾动意,眼下,却为你扰心。”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其后临水观景,一面自斟自饮,彼时天上烟花璀璨,径直照亮了整个夜空。
三十八.春花秋月
北堂戎渡眼看着殷知白在湖畔左一杯右一杯地自斟自饮,将那美酒穿喉而过,间或停杯望月,看那夜幕中烟花璀璨,意态风流,形容倜傥。北堂戎渡与殷知白结识也已有了年头,对其亦算颇为了解,知他向来于男女之事上情意菲薄,虽是惯于流连风月,依红偎翠,其实也不过是冷眼旁观,逢场作戏罢了,哪怕是从前殷知白向北堂戎渡初次索求沈韩烟时,北堂戎渡见他眼中的神情,也不过是因美色动心而已,在遭婉拒之后,也并非多么失望,不过是有几分惋惜的模样罢了,因此北堂戎渡也不在意,其后殷知白亦与沈韩烟渐渐熟识,但北堂戎渡却不曾知道,原来如今殷知白却已对沈韩烟有了不一样的心思,眼下看他形容,竟是未必只贪恋沈韩烟容色之美,也有几分真心实意的模样了…北堂戎渡看到此处,不发一言,无声地离开了此处。
夜色阑珊,一路行来,或是飞栏玉瓦,或是琉亭景阁,长廊如迤,卧桥横波,北堂戎渡身上穿着的松香色薄绫长衫在轻风中拂裾挽袖,少年随手折了一枝碧桃花,一面信步而走,一面闲看着烟花怒绽,灯火燎夜。
北堂戎渡走了一阵,远远就已窥见了碧海阁。他两世为人,曾经自出生起便身患恶症,虽有父母兄长爱惜,求医问药,但那一条性命却是随时都可能会还给老天的…当一个人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活下去本身,这个人,会怎么做?
--所以他在行事立业兼优,令家人欣慰之外,也肆意享受着并不稳定的人生,他的性命并不踏踏实实地属于他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散,十几岁就已涉足风月,加之容貌俊秀,家境优渥,因此身边从不缺乏美人,而家中对此也是由着他的,就仿佛这是天经地义一般--面对着小儿子那明明性命没有保障,却好似从不在意,漫不经心的俊秀笑颜,他们还有什么不能够由着他呢?
北堂戎渡淡淡一笑,轻嗅一下手里的那枝碧桃花,随后,就将其抛入了桥下的溪流当中。
--他并非就是天生冷情薄幸的人,只因为拖着那样朝不保夕的残躯,所以从前那些春花秋月确实并不值得他用心珍惜,好好玩味,对于一个甚至连明年的规划都从来没有盘算过,只因为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顺利活到明年的这样一个人来说,他的怀里从来不缺善解人意的美人,只要他想,就永远都有灯红酒绿,巧笑倩兮的旖旎,但是除了家中寥寥几人,他不需要,也不敢让自己在逢场作戏之外,投入任何真心,亦从不曾想过娶妻生子…
--一个连自己是否可以活到明年都不能够肯定的人,任何情感上的投入,都不会有结果和回报。
于是就这样活到二十岁,直到两番为人,恍成此身…
夜风吹过,带来草木清气,北堂戎渡渐渐走近了碧海阁。
此处距离北堂尊越所住的遮云居不远,飞檐雕壁,玲珑凿就,确是一处潢贵豪奢的居处,廊下一只金笼里停着一对丽羽的鸟儿,相傍偎依,耳鬓厮磨,偶尔叫出几句清脆的鸣声。北堂戎渡上前逗了逗鸟,直惹得两只鸟唧唧喳喳不休,在笼里扑腾着翅膀,这才笑着一甩衣袖,进到了里面。
入眼处一派富丽,奢华中却也不失雅致,北堂戎渡从昨日回堡至今,皆是与北堂尊越在一处,并不曾来过这新居,但此处的侍女却有不少是服侍过他与北堂迦的,当年北堂戎渡离堡时,也将自小伺候过他的近十人一同带走,在身边服侍,如今回到无遮堡,自然也将她们一起带回,再加上新调来的数十名年轻美貌的侍女,碧海阁中,一片莺声娇语,粉香袭人。
一群美貌少女围上前,纤手生香,喉音婉转,向北堂戎渡盈盈下拜见礼,北堂戎渡看了一眼这些新送来伺候他的丫头,随口让她们起来,自己则转头问旁边的一人道:“韩烟可是睡了么。”
那女子容貌秀丽,身穿罗裙,乌髻高挽,已非青春正好的年纪,自有一股少女所没有的韵味,正是当年北堂迦贴身的侍女翠屏,闻言,见北堂戎渡眼角淡淡泛出一抹红晕,便一面吩咐人去煮醒酒汤来,一面笑道:“眼下还不算晚,如何会睡得这样早?沈少爷晚间用过饭,便自己在房内练字,方才有人去送茶,瞧见正歪在床上看书呢。”北堂戎渡听了,就道:“我不识路,来一个人,引我过去…等会儿煮妥了醒酒汤,便送上来一碗。”
话毕,自有一名年轻少女带他去了沈韩烟的住处,北堂戎渡方一转过一扇落地朱花大屏风,就见沈韩烟早已解了衣发,正坐在床头看书,北堂戎渡见状,一面解开衣扣,拔下头顶固定发冠的簪子,一面微微笑道:“你下午只说有些不适,眼下可还好么。”
沈韩烟见了他回来,便放下书,下了床过来替少年卸去高冠:“并没有什么事…只是公子却如何回得这般早?”
北堂戎渡长睫慵垂,坐着让沈韩烟为他利落熟稔地解冠梳发,口中说道:“酒喝得燥了,我也不大耐烦,因此便干脆回来歇着…”他说到这里,忽然回身一手托住了青年的后颈,噙了那双唇便吮吸起来,片刻之后,才慢慢松开了对方被吮得发红的唇,起身到了床前坐下,道:“韩烟,给我宽衣…”
沈韩烟如何会不明白他说得究竟是何意,一时间面上略略闪过一丝微赧,起身过去,替北堂戎渡脱去衣物,随后又放下了帐幔…
他前夜才陪北堂戎渡颠鸾倒凤了一回,虽是得北堂戎渡举止温存,亦不肆意放纵,却也毕竟仍有不适,此时蹙眉忍痛,由着少年慢慢进入体内,好在北堂戎渡技巧上乘,手段高明,没过一时,先前的不适便渐渐转做欢愉,情不自禁地低低急促喘息,亦略有迎合,两人在床内翻覆云雨,其后送醒酒汤的年轻侍女在外听见里面传出的暧昧之声,不禁脸红心跳,低着头轻手轻脚地进去,将汤放到远处一张圆桌上,偷眼觑了一下那紧掩的罗帐,随即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半晌,北堂戎渡正剧烈冲撞的身体突然用力猛地一顶,伴随着长长的低声轻叹,将一股火热的白液尽数喷洒进了身下青年的体内,沈韩烟的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里,隐有破碎的呻吟之声传出,柔韧的身躯颤了颤,便不动了。
北堂戎渡退身而出,见沈韩烟的后身因他这一出来,便缓缓溢出了一股红白交间的浑浊液体,便随手从床头摸过一条锦帕给他擦了擦,然后翻过青年的身子,在他红肿的唇上啄了几下,淡笑道:“…可是舒坦了?”
沈韩烟面上的红晕还未褪去,闻言,便微微合上了双目,有些费力地略偏过头去,片刻之后,才低低‘嗯’了一下,却是一时之间还没有缓过来,正常出声不得…北堂戎渡用手抚摩着青年温润如玉的肌肤,一头黑发流水般泻在身后,衬着他俊秀绝伦的餍足容颜,越发显得惑人之极,薄唇上含着一丝笑,一手支头,一手揉搓着沈韩烟光滑的肌肤,道:“…韩烟,我问你一件事。”
沈韩烟全身只觉疲惫,腰下更是酸痛不堪,闻言,便又从喉间低低应了一声。
北堂戎渡却也没有立时说话,只是不紧不慢地摸着青年细腻如绸的肌肤,半晌,等到对方渐渐缓过神来,这才含笑道:“韩烟,你我向来也算是一同长大的…你说,我为人如何?”
沈韩烟闻言,慢慢睁开眼,一双黑如子夜的眸子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片刻之后,方微微一笑,声音中带着一丝隐隐的沙哑,道:“…公子是护短之人。”北堂戎渡失笑,低头在沈韩烟胸前肆意啃咬了一通,一边逗弄着对方胸膛上那两处殷红,一边低笑着道:“我向来随性而为,这些年在江湖上落下个心思诡狡,手段狠辣的名声,吃的是最上等的珍馐肴馔,用的是最华贵奢侈的器物,怀里抱的,是最绝色的美人…”
他低低笑着,用手指漫不经心地在青年的脐部打着旋儿,轻描淡写地道:“…韩烟,你可喜欢我?”
三十九.探视
他低低笑着,用手指漫不经心地在青年的脐部打着旋儿,轻描淡写地道:“…韩烟,你可喜欢我?”。
沈韩烟乍然听见这样一句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问话,一瞬间似是有些惊讶,随即眼帘便垂了垂,既而看向少年那张神情淡然的脸,一只手慢慢抬起,替少年撩开遮在额前的几丝乱发,低声道:“韩烟…自然是喜欢公子的。”北堂戎渡笑了笑,右耳戴着的坠子长长垂下,纠结着几缕发丝,不时轻掠过光裸的锁骨,唇边挂着若有所思的淡笑,抬手握住沈韩烟的那只手,送到唇边一吻。罗帐香暖中,北堂戎渡容貌轩逸,清皎绝伦,神情中略带着三分凌傲,一分冷漠,眉弓之间难掩决锐,鼻权隆高,薄唇削淡,并不是多情怀感的面相,他把玩着青年修长的手指,微微笑道:“喜欢…韩烟,你自然是喜欢我,不过,这里面的缘由,大概连你自己,也是说不清楚的罢。”
北堂戎渡一舒双臂,亲昵而宠近地将青年揽入怀中,青年亦是抬起手,完全信任而驯顺地搂住了少年已经并不单薄的肩膀…北堂戎渡眼神深邃,抚摩着沈韩烟身后的乌黑长发,含笑道:“韩烟,你跟着我这么久,也已经很清楚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无情无义,心狠手辣,那一点儿善心早在我娘死后就没了,其后这几年江湖摧炼,更是把最后一分人心良善都磨得光了,不过对自己人,我总还是有些不同的,就像你方才说的那般,我这个人,护短。”
北堂戎渡松开了怀里的人,细细端详着沈韩烟的容颜,片刻之后,才轻轻以手抚摩着对方的面庞,低叹道:“果然是一顾倾人城…韩烟,你知道我的性子,我向来如果特别喜欢什么,但却又有人跟我争,或者这东西要从我手里失掉,那我宁愿毁了,也不肯让给旁人,或者让这东西从我这里离开。不过,那也仅仅只是指东西罢了,并不是人…所以如果你有一天不想再跟着我,我应该,也不会难为你。”北堂戎渡说着,以手轻抚沈韩烟的眉眼,微笑道:“咱们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了,虽说你当年是父亲送给我的宠侍,不过如今你我之间,这情分也已有些杂了,或是主仆,或是密友,甚至还有些许兄弟之意,我并不单单只把你瞧作爱宠…因此,我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乐于对你容让几分,你日后若是不愿再跟着我,或是有了什么心仪之人,那便跟我说了就是,我也不是不可以成全,只是你要记住一点,在还跟着我的时候,若是有背离反叛之举,我是不能姑息的。”
沈韩烟一对点漆般的双眸微微睁开,看向北堂戎渡,皱了一下眉,正色道:“公子何出此言?这等事,勿要再提了。”北堂戎渡见他神色间颇为认真严肃,不觉便笑了笑,道:“呐,我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其实你我这般也是很好,若我只当你是暖床之人,他朝喜新厌旧,难以长久,日后未免总有宠爱不再的时候。”北堂戎渡低下头,吹了吹沈韩烟的睫毛,惹得青年不得不眯起眼睛,北堂戎渡见状,低笑了一声,翻身压在了沈韩烟的身上,道:“长夜漫漫…今晚,咱们就不用睡了罢。”
气候慢慢转凉,风中,亦一日日逐渐染上了萧瑟之意。
室中弥漫着一丝隐约的微苦药气,少年安安稳稳地在床上蜷趴着,黑发摊开在一圈垒叠的枕头上,上身没穿衣物,只在腰下随便盖着一条暗枣红的薄毯,似乎是正在熟睡,床前一道珠帘静静垂着,波澜不惊。
男人无声进到室中,身上穿着黑色的锦袍,墨染般的双眉高高飞扬入鬓,凤目冷然生威,容貌伟绝,萧然若神,见少年正沉沉睡在床上,便不为人所觉地皱了一下眉,既而走到床前,伸手将那一道珠帘撩起,拿金钩挽住。
那少年睡得正沉,眉毛却微蹙着,薄唇似是略欠了一分血色,细细看去,连面容之间好象也有些苍白的模样,眉梢唇角之间与男人几乎别无二致,只是还没有完全长成而已…男人低头看着对方,目光似乎是由于少年此时这少见的虚弱而微微停顿了片刻--他的这个孩子总是如同一头过早成熟的雏狮一样,城府而充满了韧性,并且不乏锋利的爪牙,想要看到对方像此时这般不设防的脆弱模样,向来是极为困难的。
珠帘被卷起的轻微声响惊扰了睡梦中的人。密密的长睫微颤了几下,随即一双蓝眸便睁了开来,带着一分初醒时的淡淡迷蒙,北堂戎渡微微眯着眼,转过身看见了床前站着的男人,既而用一只手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道:“父亲怎么来了…”
北堂尊越冷笑道:“本座若是不来,你便打算什么也不说?”话毕,坐在床头,一手扯出北堂戎渡的左手,往腕脉上一探,随即便冷声喝骂道:“蠢才,‘千录诀’练到第六层,正是需循序渐进之际,你急什么?莫非当初本座没有告诉过你不成!”
北堂戎渡由于刚刚睡醒,略嫌苍白的双颊上微微有一丝潮红,长发流水一般散落在枕上,说话间,中气有些不足,明显是伤病的模样,却只是挑了挑眉,淡淡勾起唇角,笑道:“…是孩儿一时卤莽了…反正也不过是小事罢了,这内伤养上一阵也就无碍,因此也就没跟父亲说…”北堂尊越正待再训他两句,却看见少年不自觉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因此便皱了一下眉,忽然间嗤笑一声,挑眉问道:“渴了?”北堂戎渡抬了抬眼,下意识地微微点了一下头,咕哝道:“是有一点儿…”
北堂尊越也没说什么,只是起身走到一张圆桌前,倒上一杯茶水,拿回到床前,北堂戎渡刚有些费力地提起一丝力气,想要坐起身来喝水,突然间却忽觉整个上身被人托起,靠在了一个坚实有力的怀中。
熟悉的气息令少年在一瞬间的停滞之后,便没有抗拒,虽然不习惯,却也并不排斥,索性很配合地放松了身体,不提起半丝气力,懒洋洋地倚在男人身前,面对着递到唇边的杯子,张嘴便含住了杯沿,去喝里面的茶水。
北堂尊越一手揽着北堂戎渡,让其靠在自己身前,一手则拿着瓷杯,喂少年喝茶,只是他向来只有被人服侍的份儿,哪里动手伺候过别人,因此北堂戎渡刚刚往肚里咽下一口茶水,就觉那杯子却还在继续倾斜,猝不及防之间,茶水被灌进了鼻子里,直呛得北堂戎渡咳嗽连连。
一只有力的手给少年胡乱拍了几下后背,北堂尊越看到少年呛得眼里微微泛湿,不禁有些哑然失笑,随手就用衣袖给北堂戎渡粗鲁地擦了擦嘴,道:“…你就不能喝慢点儿!”北堂戎渡被男人这恶人先告状噎得气极而笑,喘匀了一口气之后,便毫不示弱地回敬道:“…明明是你自己,笨手笨脚!”
北堂尊越闻言,剑眉扬起,手一抬,就要不轻不重地赏给北堂戎渡一个爆栗,却忽看见少年一头漆光沉沉的黑发顺着肩颈的起伏蜿蜒披垂,直把脸色衬得更苍白了些,因此那刚刚抬起的手,就还是放了下来,低声骂了一句,道:“…混帐东西,本座生来就从没伺候过人,眼下为你破了一回例,你倒还敢嫌弃?”北堂戎渡微微眯起眼,忽然间‘嗤’地一笑,扭头把脸转到一边,道:“好罢,是我错了--”
他刚想再说什么,胸口却猛得隐隐闷疼起来,却是方才一阵闹腾,牵动了内伤,北堂戎渡皱起眉,一时间不再说话,只微微喘着气,北堂尊越察觉到怀里的少年有些异样,低头一看,见了北堂戎渡的模样,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不觉就冷哼了一声,道:“…还不老实点儿。”口里虽这样说,右掌却已贴在了北堂戎渡的脐下三寸之处,随即就是一股汹涌澎湃的内力顺着掌心,被源源不断地输入到北堂戎渡的丹田当中,去徐徐理顺那泥丸宫里有些紊乱的真气。
四十.你是我的
丹田处乃是武人极要紧的所在,北堂戎渡本能地身体一绷,然后才慢慢松弛下来,任凭北堂尊越的内力畅通无阻地进入到体内,那真气刚刚输进去时,小腹中只觉暖洋洋的,但不过片刻的工夫,里面便突然如同刀绞一般剧痛起来,北堂戎渡猝不及防之下,喉中登时迸出一声闷哼,原本靠在北堂尊越胸前的身体猛地一僵,却被男人手疾眼快地用另一只手箍住,牢牢揽在怀里,不准他乱动。北堂戎渡疼得微微咬牙,只觉那原本在丹田里温和流转的真气,此时却已变得霸道无比,在奇经八脉中横冲直撞,硬生生地在他的筋脉里滤通着。
那滋味儿实在痛不可当,北堂戎渡咬着牙,倒也不愿很没面子地惨哼出声,只是双手下意识地一抓,正好让右手无意中攥住了男人正箍住他身体的那只手,于是便死死抓着不放,仿佛依稀能够由此稍微缓解一点痛楚…北堂尊越被少年死攥着手,少年温暖的手指紧扣着他的手背,力道之大,连指尖都略略有些泛白,上面稍长的明玉色指甲,也微微刺破了男人手背上的肌肤,但北堂尊越却只是毫不理会,径自继续。
直至将近半盏茶的时辰之后,那股强烈的剧痛才开始缓和下去,渐渐地,又恢复了刚开始时的舒适之感。北堂戎渡拧起的眉头慢慢松开,全身只觉如同泡在了温水里,懒洋洋地不想动,原本因为练功所造成的内伤,好象也减轻了许多,而抓在北堂尊越手上的右掌,也逐渐松了开来。
半晌,北堂尊越放开了按在少年丹田位置的手,刚低下头,欲要再训他两句,就见北堂戎渡正软绵绵靠在他怀里,黑发沉沉流淌,一泻如波,掩映着未着寸缕的上身,雪白的胸膛已有了微微结实的轮廓,并不单薄,两粒淡红的乳尖毫不在意地坦呈在空气当中,腰身流畅修长,原本下身盖着的暗枣红薄毯,在方才疗伤时被掀开,一条白绫裤裹着笔直的双腿,腰间的丝绦恰好系在脐部位置,隐隐能够看到些许梨涡般的肚脐…北堂戎渡面上神情松散而慵懒,再配上那四肢修长,躯干有力的身体,整个人就如同一头吃饱喝足之后,正懒懒晒着太阳的优雅小豹。
北堂尊越锐利的金眸偏了偏,不知为何,忽然就想到各色的男男女女被眼前的少年抱在怀里的场面,一时之间,仿佛是有些淡淡不悦,油然生出一股奇怪的念头--这少年是他的孩子,寻常的男女根本不配在床第间奉承,那等皮肉交互的云雨,即便是被翻红浪的柔媚,巧笑倩兮的秀美,却仍然仿佛是令少年吃了亏一般…
北堂戎渡却只是倚在男人怀里,把眉头皱了皱,哼了一声道:“疼…”那声音拖得又长又缓,带着点儿抱怨的意思,就好象是一头幼豹躺在地上,因为受了委屈而向亲近之人撒娇,露出毛茸茸的肚皮要求对方去挠一般…北堂尊越也确实就这样做了,温热的大掌刚要碰上少年结实的腹部,去搔一搔,却忽然猛地想起这是儿子,不是养的什么猫狗之类的小玩意儿,因此不禁有些哂笑,停了手,改为拍了拍少年的脸,道:“现在知道疼了,练功的时候,怎么就把本座嘱咐过的话全都扔得一干二净?你活该!”
北堂戎渡悻悻地从北堂尊越怀里离开,重新慢吞吞地躺下,也不要枕头,伸手拉过一旁的薄毯盖在腰下,道:“我现在可是伤患,你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只知道教训我…”
少年一离开,怀中就忽然间重新变得空落落的,一时似乎有几分不大适应…北堂尊越见北堂戎渡躺着的姿势仿佛是哪里有些怪异的模样,略一细瞧,便发现了北堂戎渡双腿微微拢起,而不是像最初时那般随意平摊着,北堂尊越只一转念,便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方才他为少年疏通筋脉,治疗内伤之际,真气输入丹田,在腹部周围流转,自然而然地会在气海,关元,中极等穴位处通过,这些都是男子极易动欲之处,被真气刺激之下,自然就会本能地有所反应。思及至此,北堂尊越亦想起方才手上确实有些碰到什么物事,只不过那时还在为少年疗伤,没太注意罢了…想到此处,便看向北堂戎渡,随手就在对方的胸口上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嗤笑着打趣道:“怎么,要给你叫个人进来伺候?”北堂戎渡懒洋洋地笑道:“我眼下伤势未愈,现在这个样子,若是还做那等事,你也不怕我伤身?”说着,身子微微一动,面朝着床内侧卧着,把那条薄毯直接往上拽了拽,蒙在身上:“躺一会儿就行…”
正说着,有侍女送进来刚煎好的汤药,北堂尊越随意抬一抬手,让她把那药碗搁到床边后便下去,既而就对正躺在大床上的北堂戎渡道:“起来,把这喝了。”
北堂戎渡一动也不动,只道:“方才你不是给我疗伤了么,用不着再喝这东西了…这玩意儿苦得很,比黄连还恶心。”北堂尊越懒得和他多说,直接把少年拖起来,捏开嘴就将药汤往里灌,等到一碗药灌完,北堂戎渡便挣脱了男人的桎梏,有些狼狈地咳嗽了两下,瞪了对方一眼,怒道:“你这人!”一面说,一面报复性地故意一把扯住了北堂尊越的袖子,用那华贵精美的衣料去用力擦嘴角上残留的药汁,北堂尊越却仿佛没看见一般,任凭他糟蹋自己的衣袖,心中忽然想起从前之事,不禁低低讥笑道:“你小时候只要本座一欺负你,你就在本座身上撒尿,现在却光糟蹋一只袖子…果然是年纪大了,懂了几分礼数。”
北堂戎渡听见北堂尊越将他的老底毫不客气地抖搂了出来,饶是他脸皮向来足够坚韧,也不禁微微有些发臊,只好干脆浑不承认,道:“哪有这等事,定然是你随便捏造的…反正我年幼时的事情也不可能记得,自然由着你信口乱说。”北堂尊越唇边现出一抹玩味的浅笑,手上随意把玩着北堂戎渡的一缕头发,扬扬眉毛,嗤声道:“你不信也没用,本座自己清楚就是了。”北堂戎渡听了这话,闷闷地盯了男人一会儿,突然间扑嗤一声笑出声来,拖长了声音道:“好罢,我信了…其实你应该觉得庆幸的,起码我只是尿在你身上,却总算没有在上面大解。”北堂尊越一听,脸色仿佛就有些发黑,片刻之后,才冷声哼道:“当时你若真敢如此,本座早就一掌打死了。”北堂戎渡‘啧’了一声,故意现出满脸不信的模样,用手推了推北堂尊越,狡黠笑道:“真的假的?我不信你只因为亲儿子在你身上拉了一回屎,就会下死手…嗳,要是把我打死了,你可就没有这么好的儿子了。”
北堂尊越此时已脱了靴子坐在床上,闻言,倒是挑了挑眉,嘲笑道:“…你这是在自卖自夸?”北堂戎渡觑着眼瞧他,右手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板着脸做出一副严肃的模样,声音懒洋洋地道:“这怎么能叫自卖自夸?我明明说得都是实话…你看,像我这么聪明,孝顺,知书识礼,武功高强,长得也不错…的儿子,你上哪里找去?以为是地里的萝卜,一拔一个准么?”他这样说完,连自己也绷不住了,闷闷憋笑不止,北堂尊越却是没有笑,只是伸出双臂将北堂戎渡抱起来,就仿佛他还是小时候那样,将他抱坐在自己腿上,一双犀利的金色凤目细细打量着距离自己颇近的少年。北堂戎渡除了年幼时之际,已经很久没有被北堂尊越这样抱过,此时坐在男人腿上,只觉得很有些别扭和不惯,虽然没有抗拒,却还是皱了皱颀挺的双眉,问道:“怎么了?”
面前的少年黑发垂身,长睫如同蝶翼,发丝与面容是纯黑与绝白的强烈鲜明对比,如此英逸,却又如此清俪绝顶…北堂尊越用一根手指缓缓划过北堂戎渡的眉眼,鼻梁,下颌,似乎是在摩挲着一件自己耗费了心力的杰作,既而低笑道:“你说得也是,这样的儿子确实只有一个…你是本座的儿子,不论好还是坏,都是完全属于本座一个人的。”北堂戎渡微微眯起眼睛,漫声道:“我又不是一件什么东西…我虽然是你儿子,可也只是完全属于我自己而已。”北堂尊越听了,倒也没有什么不悦的表示,只是兽一般的瞳孔里慢慢浮上了浓重的笑意,然后笑起来,伸手摸了摸北堂戎渡的脸颊,放缓了语气,然而却是不容置疑地慢慢说道:“你是本座的骨肉,这身上每一滴血,每一块肉,都是本座的精血所化,就好比本座在园子里埋了种子,时常浇水施肥,才让它发了芽,又经年累月地,才令它逐渐长成了树苗…没有本座,它就没机会破土而出,没有本座,它就不可能长大,既然耗费了这么多的精力和心血,如此,它自然是属于本座的。”
作者有话要说:发芽啊....四十一.不肯分享北堂戎渡偏了偏脸,避开北堂尊越在他面容上缓缓划动着的手指,心中虽然不太喜欢男人的这种言论,但也明白对方向来就是这样掌控欲极强的人,何况北堂尊越毕竟是他亲生父亲,待他也确是好的了,因此便不再去驳北堂尊越的说法,只道:“好罢,我既然是你儿子,当然听你的话…”北堂尊越大笑,用手拍了拍少年的脸颊,把他放回到床上躺好,然后自己也在他身旁躺了下来,双手交叠着垫在脑后,低声笑道:“说起来,本座三个月前的寿辰之际,却没见你献上什么寿礼…”
北堂戎渡侧过头,瞧了一眼北堂尊越线条完美无伦的面孔,微微打了一个哈欠,道:“这天下间还有什么奇珍异宝是你没见过的,你想要什么,那还不容易?我即便是搜罗出一份寿礼,也无非都是那些寻常东西罢了。”北堂尊越听了,正欲开口,却听北堂戎渡又继续道:“…父亲何不先回去?孩儿眼下,倒是还有些私密之事要做。”北堂尊越一挑眉,目光看向身旁的少年:“什么事?”北堂戎渡也不避他,大剌刺地将身上的毯子一揭,叹道:“方才我说躺一会儿就好,眼下看来却似乎不大容易,若要自己压制下去,当然也不是不行,不过我又何苦让自己不舒坦…还是让人帮忙解决了罢。”北堂尊越目光一扫,就看见了北堂戎渡双腿之间的白裤已微微隆起了一处,不用想,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以他精纯至极的真气在腹部游走,由于亦同时冲击了几处敏感穴位而激起的男性本能冲动,远远强烈于正常情欲所带来的刺激,人为的克制,显然就不那么容易了,北堂戎渡虽然不是不可以自己强行将其平息,但他根本没有那个必要去委屈自己,至于说到眼下他伤势并未尽愈,怕欢好时会伤了身,但解决身体骚动这样的问题,并不是只有交媾这一种方法的…北堂尊越的眼底现出一丝揶揄之色,嗤笑道:“可要本座去给你叫人过来?”他说完,忽然间似是想到了什么,那笑意中就仿佛有了一股玩味的味道,将毯子随手替北堂戎渡重新盖上,颇有几分肆佞之意地低低笑道:“你是要叫你那个贴身的宠侍过来罢?也是,像他那般绝色的,的确罕有,难怪你颇为宠爱,本座如今,倒也觉得他出落得比从前更好些…不如改日,让他去本座那里伺候一回,如何?”
北堂戎渡原本已经合上了眼,此时听了北堂尊越的话,便重新睁开了双目,懒懒道:“父亲可是在开儿子的玩笑么,若是其他人也就罢了,但韩烟不是父亲床上的那些一心邀宠的红男绿女,我也不会把他送给别人,他既然已是我的人,我就不肯与人分享,我从前也曾经对他说过,不会让除我之外的人碰他。”北堂尊越原本也不过是随口那么一说罢了,并未认真,此时听见北堂戎渡拒绝,自然也没有什么不悦,只是无所谓地淡然扯了扯菲情的薄唇,毫不在意地笑道:“混小子,先前还说自己孝顺,如今却连个男宠都不舍得,嗯?”他说着,已下了床,径直朝外面走去:“记着,给本座老老实实地养伤。”
北堂尊越走后,北堂戎渡便唤人进来,吩咐其去让沈韩烟来此,没过多久,有轻微的脚步声自外面传来,随即沈韩烟便进到了室中,道:“公子有事?”一面说,一面已走到了床边坐下。
北堂戎渡见青年一身月白锦衣,黑发中只简单插有一枚乌木簪子,越发显得容颜似玉,清姿隽逸,便道:“方才在做什么?”一边随口问他,一边握住他的右手,放进毯子里,覆上了自己双腿之间已经饱涨起来的部位。沈韩烟见少年发问,便答道:“在练字…”话刚说到这里,右手已隔着薄薄的一层布料,毫无预兆地碰到了一个发烫的东西,沈韩烟毫无准备之下,略吃了一惊,本能地便缩回了手。北堂戎渡枕着自己的胳膊,含笑道:“韩烟,替我弄一弄罢。”
沈韩烟听了,面上不由得微微闪过一分赧意,既而正色道:“公子伤势未愈,若是再做这等事,岂非容易伤身…”北堂戎渡笑道:“你放心,我并不是当真要你,只是让你给我简单解决一下就行。”说着,已握住沈韩烟的手腕,将他拉到床上…
纱帐半垂,青年身上不着寸缕,头伏在北堂戎渡的双腿之间,漆黑的头发垂下,遮住了脸容,床内隐约响起着一股暧昧的水声,北堂戎渡躺在床上,一只手随意搭在自己的胸腹位置,另一只手则轻轻抚摩着肚脐下方处青年的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缠绕把玩着对方的青丝,蓝色的双目微微闭合,享受着青年颇显生涩的服侍。
沈韩烟口中勉强含着那滚烫之物,费力而缓慢地吞吐着,他虽早已与北堂戎渡有了肌肤相亲之实,但眼下这等事,却也还是头一回,做起来颇不流畅,更谈不上有多少技巧,但好在他唇舌之间柔软湿滑得足以销魂蚀骨,因此不知过了多久之后,北堂戎渡的喘息声已渐渐加重,修长的手指插进了沈韩烟的青丝当中,将他的头更加往下地压了下去,片刻之后,一股浓白的热液便喷溅进了沈韩烟的喉中。
沈韩烟全无防备之下,不禁呛得咳嗽了起来,北堂戎渡此时正舒适至极地微微眯着眼,听见沈韩烟连连咳了几下,便问道:“韩烟,很不习惯么。”沈韩烟眼下全身赤裸,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摇头道:“…还好。”北堂戎渡睁开眼,伸手握住沈韩烟的一只手,将他拉到自己怀里,一面抚摩着青年细腻如绸的肌肤,一面笑道:“以后就习惯了…”说着,掌心已经肆无忌惮地沿着沈韩烟的胸膛向下滑去,途经小腹,最终握住了一处温热的敏感部位,或轻或缓地揉搓了起来。
这种事沈韩烟自己极少做过几回,而除了北堂戎渡之外,这一处私密位置也没旁人碰过,此时一旦被北堂戎渡掌握住,沈韩烟只觉一股极致的酥麻之感从小腹下面一直爬升到头皮处,连发根似乎都受到了刺激,随着北堂戎渡轻拢慢捻的动作,胸口依稀逐渐起了密密的一层细微汗意,面上也微微潮红起来,一丝被压抑得低促的喘息,亦从柔软的双唇中被辗转泄露了出去…
怀里的青年略略皱着眉,面色晕淡,呼吸急促,北堂戎渡见他似乎已经差不多了,便从身旁青年刚脱下的衣堆里摸出一条雪白的绸帕,用其裹在了沈韩烟的小腹下面,然后隔着手帕继续娴熟地撸弄揉套着,直到沈韩烟全身一松,彻底发泄了出来,这才将那沾满了白液的绸帕随手扔到了地上。
北堂戎渡坐起身,将自己被解开的长裤重新系好,然后回头看了一眼正赤身伏在床上休息的沈韩烟,用手放在他弧度极好的光滑臀瓣上,恣意揉搓了几下,道:“累了么。”沈韩烟低声应道:“没有…”
正说着,北堂戎渡的手里已多了一块质地细腻的玉饰,用其在沈韩烟的后腰与臀部轻轻划动着,低声笑说道:“父亲刚才已为我疗过伤,大概再有十日左右,就应该好得差不多了。”沈韩烟听说他很快便会痊愈,心中自然十分喜悦,还未等开口说话,北堂戎渡手上的那块玉件便已游走在青年的臀上,肆意撩拨起来…
“想不到天气倒还好,原本我还以为,今日或许会下雪。”
北堂戎渡平展着双臂,一面由着五六名侍女替他穿上褚红菱纹罗绵的击鞠(马球)服,一面随口说道,沈韩烟已换好了窄袖的劲服,正在一旁为北堂戎渡擦拭球杖,那球杖长数尺,杖端弯曲,呈偃月形,十分精致,闻言,便微微笑道:“眼下已是十一月,像今日这样的和暖天气,委实并不多见。”
北堂戎渡用手整了整侍女刚为他扣好的衣领,他的手指修长腻润,十片略长的指甲晕白如梅,修饰得光洁无瑕,透明胜玉,目光微微一转,便有着说不出的气韵凝在眼底,隐隐流动,眉挺似刀,眼角略微上扬,又因年纪尚还太轻而并不显刚硬,一边抬起右足让人给他穿靴,一边说道:“前阵子因我内伤未愈,整日里只在房内憋着,如今既已大好,自然要去散散心才是…等再过一阵,找个时间,便随我出去打猎罢。”
四十二.旧识
今日天气晴好,球场上的风亦不觉得有那么凉,北堂戎渡骑在马上,黑发扎束成髻,看着球场上分别整齐排列着的一红一黑两个共计二十余人的队伍,不觉便对身旁的沈韩烟笑道:“有日子没玩过了,也不知道手生了没有。”他说着,已动手戴上了一张黄铜面具,用以保护面部,手里持着木质的彩绘球杖,另一手则握着个大小如拳头,中间挖空,表面涂有红漆的质轻坚韧木球,双腿一夹马腹,便带着沈韩烟一起朝着球场正中缓缓过去。
偌大的球场竖木为门,东西各设一间,高达丈余,柱顶刻龙,各自有一人守门,二人持小红旗呼报进球得分,球门两旁置绣旗二十四面,并设有小架,每射中一球,就有专人将小旗插入架中,终场时就以获得旗数的多寡来较出胜负。
一时间满场马蹄隆隆,黑红两队二十四匹马一齐撒开四蹄,狂奔互逐,众人呼啸吆喝之声不绝于耳,北堂戎渡手持球杖,纵马急驰,奔向木球而去,其余队伍中诸人各自驰马走位,或是准备接应,或是策应保护,行动有据,丝毫不乱,北堂戎渡驰到马球附近,于马背上俯身前倾,挥动鞠杖就去与一身黑色窄袖劲袍的沈韩烟争夺目标,两杖几乎同时碰到了马球,但由于过程中并不动用武功内力,因此沈韩烟却是略快了一线,终于抢先片刻,手腕一翻,便轻轻巧巧地用球杖将马球击得斜飞而起,向他右后方的同队之人飞去,北堂戎渡猛地一勒马缰,生生将马拨转方向,口中一声呼哨,猛然催马加速,手中的鞠杖伸出,带人紧追拦截。
二十余匹骏马在场上东驱西突,如同疾风掣电一般,来回速驰的纷乱马蹄更是令人目不暇接,众人将手中的球杖挥得呼呼生风,将球打得忽而贴地疾滚,忽而又在地面上猛弹乱跳,好似追星逐日一般,十分精彩,不知何时,场外已三三两两地聚起一群年轻侍女,罗裙曳地,脂粉生香,望着场上的众人巧笑倩兮,时而掩口偷笑,偶尔见到有人击球入门,亦不觉‘啊’地一下,小小地欢声赞叹起来。
直至将近中午,这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赛才终于算是结束,北堂戎渡下了马,揭去面上用来护脸的铜面具,朝着正向这边走来的沈韩烟笑道:“累了么?还好,我总算是手还没有生。”沈韩烟亦取下面具,光洁的额上微微渗着细汗,亦含笑道:“并不很累…公子眼下是要回去么。”北堂戎渡随手将球杖递给旁边的一个下人,同时接过其他人奉上的水和毛巾,先是畅快喝了一通,又用拧干的热毛巾擦了擦脸,这才说道:“你回去罢,我昨天已应下了,今日午间会随父亲一同用饭,大概还会在那儿歇一阵午觉。”沈韩烟闻言,于是便独自返回了碧海阁,北堂戎渡则是系紧了身上的披风,随即就往遮云居方向走去。
北堂戎渡进到遮云居,一路自然畅通,无人阻他,北堂戎渡转过一道暖廊,随手掀开锦云厚帘,便走了进去。
极尽奢隆的居室当中,一张足够数人躺着的大床前用貔貅兽面金钩轻挽着罗帐,北堂尊越站在床前,犀利的金色凤目中不带任何情感的色彩,仿佛是一头野兽,只如同打量着一样捕获到的猎物一般,冷淡扫视着榻间躺着的人。
男人大约有二十五六岁的模样,穿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神色之间清傲而孤寒,面色亦是微微的苍白,漆黑的头发散落在枕头和被褥上,剑眉形状优好,长长入鬓,双目深邃而微敛,鼻挺唇薄,给人以冷酷之感,单以容貌来说,倒是个颇为好看的男人。
此时男人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亦不说话,只是冷冷看着床前的北堂尊越,北堂尊越目光锐利,里面隐藏着几分嗜血的的意味,双眼微微眯起,但却并不说话,只是忽然间随手一划,真气便割开了男人的衣物,却又不曾伤到半点皮肉,露出结实的胸膛,那上面的肌肤略微呈现出蜜色,结实而极有弹性,北堂尊越毫不在意地用右手挑起男人的下巴,渐渐冷笑起来,道:“这等剑法造诣…你是牧倾寒?”一边说,一边右手已不徐不疾地向下,一路将对方的衣物除去,动作既不温柔,也不粗鲁,就如同剥开果皮一般,没有任何或喜或怒的情绪显现。
那人没有说话,也无法说话,只是目光中充满了屈辱,愤恨,和浓浓的不甘与杀意,而随着最后一件衣物被剥下,同时北堂尊越的手随意扯住了他的乳尖时,这种目光中又隐隐闪过了一丝不可觉察的绝望与抗拒,同时身上的肌肉,也瞬时间紧绷起来…北堂尊越毫无情绪流露,亦没有做任何准备或者爱抚,只是将男人的双腿轻松一掰,便直接冲了进去。
男人的身躯骤然僵硬了,冷汗直流下来,然而北堂尊越却连片刻的喘息时间都不肯给他,没有任何怜惜,没有丝毫缓冲,将对方的双腿架在腰上,立时就开始了单方面的强行掠夺…
北堂戎渡隐约听见有异样之声自内间传出,待到他进到里面之时,就乍然看见北堂尊越衣物整齐,唯有下摆微微撩起,正肆意在榻上一个身段修长的赤裸男子臀间大力进出,那男人仰面躺于床上,全身不着寸缕,双腿被大大分开,颀长的躯体被撞击得剧烈摇摆颠簸,每一下,都结结实实地楔入到最深处,那矫健优美的身体富有弹性,双腿被迫打开,耻辱地露出所有的秘密,蜜色的肌肤上已经全部沁着细细的薄汗,双目紧闭,薄唇牢牢合起,自始至终都不肯发出一点声响…便在此时,北堂尊越猛然开始了一阵暴烈的大力抽送,毫不在乎对方是否承受得住,直到将大量滚烫如岩浆一般的液体狠狠喷射进了男人体内的最深处之后,这才拔身出来,随手略整了一下自己身上几乎不见凌乱的衣物,目光看向北堂戎渡所在的位置,方才还冰冷的眼底,此时却依稀有些逐渐缓和了下来,打量了一下少年身上穿着的衣裳,挑眉道:“…刚才在打球?”
北堂戎渡点了一下头,一面走到床前,那男人躺在榻上,双腿很大程度地张开着,那画面简直令人血脉贲张,由于不能活动,因此甚至连合拢两条腿都办不到,只能耻辱地将自己的狼狈情状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空气当中,大量的鲜血和精液沾染在他的大腿之间和小腹下方,身子底下的被褥更是被血湿透了一片,但就是这样的情景,却偏偏令人自心底隐隐产生了一股奇怪的欲望,想要去折磨侮辱他,去肆意伤害他,去强行把狞恶的欲望塞进他的身体,以便可以看到他痛苦的模样…男人原本闭着眼,脸色惨白,全身大汗淋漓,此时听见室内又多出了一个人,便猛然睁开了双眼,那目光凌厉如刀,几乎能够将来人刺出个窟窿,但只是一瞬间的工夫,在他看清了来人的面容之后,他的瞳孔便骤然收缩,同时脸色亦且更加惨白了几分,其中亦带有浓浓的屈辱…北堂戎渡顿了顿,随后没有说话,也没有看男人不着寸缕的身体,只是从一旁拉过一条厚厚的绒毯,盖到了男人的身上,然后抬眼看向一旁的北堂尊越,慢慢道:“父亲…牧倾寒怎么会在这里?”
北堂尊越虽然刚刚才在男人的身上发泄了一番,可此时眼底却根本看不到有什么情欲的痕迹,漫不经心地道:“本座今日在密阁中练功,却见到这人潜入盗取秘籍,自然便出手将他拿下…”北堂尊越说到这里,掠了一眼牧倾寒身上盖着的毯子,随即就看向北堂戎渡,淡淡道:“…你和他有交情?”
北堂戎渡微微颔首:“当年我在沧州不慎被人设计围杀,是他偶然经过之际,施以援手…此事倒是没有其他人知道。”北堂尊越淡淡注视着少年,道:“无遮堡密阁之中,除北堂氏以外,其余擅入者,皆为死罪,你可还记得?”北堂戎渡垂目道:“孩儿自然记得。”北堂尊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扬眉道:“本座随后便会将他赏给底下的人,潜进无遮堡,入密阁私盗,这些自然都是死罪…那你,莫非还想要为他求情不成?”
北堂戎渡摇了摇头,说道:“我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他既然与我相识,且救过我,那我自然不能眼睁睁地看他死。”蓝眸淡淡划过牧倾寒冷汗涔涔的苍白面容,微微垂目:“他这人,生性颇为高傲,父亲既然已经这样教训过他,对他而言,便是最大的耻辱了,想必比死还难受。”说罢,看向北堂尊越,道:“父亲,饶了他的性命,把他赏给我罢。”
四十三.牧倾寒
北堂尊越注视了北堂戎渡片刻,或许是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了少年平静但又坚持的决心,或许是他自己混不在意,又或许是并不想拒绝儿子破天荒的一次郑重请求,总之北堂尊越并没有回绝,只是随意起身拍了拍北堂戎渡的肩头,道:“难得你求本座一次,赏你也罢了…”北堂尊越说着,薄唇微扯,笑意却并未到达眼底,只是冷眼将目光从床上的男人身上扫过,对北堂戎渡道:“原本他潜进无遮堡,入密阁盗书,本座会将他赏给下面的人,定不会饶了他性命。不过他既是救过你,这一回,就当是还了他…现在,陪本座去用午膳。”北堂戎渡道:“…是。”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跟着北堂尊越一同走了出去。
大约两柱香的时辰之后,北堂戎渡独自一人又重新回到了室中,此时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气,以及赤裸裸的情事混合着汗水的肉欲味道,牧倾寒仍旧像先前那般躺在床上,哪怕是察觉到了北堂戎渡进来,却依然没有睁开眼,而北堂戎渡也没有过多停留,用男人身上盖着的那条厚毯连头带脚地严严实实将其裹住,只露出一点墨色的黑发,然后才把对方抱起,出了遮云居。
北堂戎渡回到碧海阁,随口吩咐人将沐浴用的水送到他房内之后,便将怀里的男子抱回内室,放到榻上。
包得密不透风的毯子被解开,露出了里面赤裸裸的身躯,北堂戎渡看了看男人身上的那些污迹之后,就用手分开了对方的双腿。
一直闭着的眼睛猛然睁开,两只寒意四射的眸子里,是不可掩饰的耻辱与杀气,苍白的面容上看不到一丝血色,那混合着强烈耻辱的眼神,已是冰冷到了极点。
北堂戎渡伸手解开了男人的一处穴道,让他可以说话,但却没有解开另一处穴道,令他能够自由活动,只是盯着对方的眼睛,沉声道:“我不给你解穴,是不想让你一时冲动,去我爹那里找死…我现在要给你看看伤,你总不希望再让更多的人,看见你眼下这个样子罢。”
牧倾寒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北堂戎渡的脸,半晌,忽然合上了双目。
北堂戎渡这才开始低下头,仔细打量着牧倾寒被分开的双腿之间位置,就见他的下体私密处,臀缝内的洞口可以说是被伤得血肉模糊,周围的鲜血里还混着白色的精斑,就连壁腔里面的嫩肉也微微翻出来了些许,一看就知道是被强行凌辱过的,并且手法毫无轻重。北堂戎渡皱了皱眉,正要说些什么之际,隔着屏风就听见外面已有人抬来了沐浴用的热水,北堂戎渡让人都退下去,然后才将牧倾寒抱起来,送到屏风后装满热水的浴桶里,替他洗去身上的污迹,清理全身。
牧倾寒泡在水中,赤裸的身上倒是没有什么其他痕迹,只是下身污浊不堪,一入水,便有丝丝血红洇散在热水里,北堂戎渡将手指摸索进他体内导出里面的浊白液体,见牧倾寒全身绷得死紧,不知是因为痛楚还是因为觉得耻辱,便道:“你若是因为疼,那也没办法,我毕竟不会服侍别人;要是因为觉得受辱,那更没有别的法子,你肯定更不愿意让其他人来帮你罢?哪怕就是我解了你的穴,你自己应该也不会清理这个。”牧倾寒闭着眼,任凭他动作,只是一言不发。
沐浴过后,北堂戎渡取了些伤药,将牧倾寒的双腿打开,道:“你这伤若是不上药,便麻烦了。”说完就用手指蘸了药膏,缓缓地探了进去,均匀将药抹在里面,同时发现牧倾寒体内有许多细碎的伤口。等到上好了药,北堂戎渡又拿了自己的衣物给对方简单穿了,好在他眼下即将十四岁,身型长得也比同龄之人快些,如今已隐隐是个身材颀长结实的少年了,因此牧倾寒穿上他的衣物,倒也勉强还算合身。
北堂戎渡做完这一切之后,便在床边坐了,看着牧倾寒那紧闭的双眼,以及面无表情的模样,忽然冷笑道:“怎么,在想着报仇?”
紧合的长睫蓦然打开,牧倾寒冰冽的黑眸冷冷看向少年,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今日之事,他日必当雪耻!”
他只是这样用力说话,便牵动了伤口,使得身下更是痛楚连绵,牧倾寒耻辱地紧抿着薄唇,一阵阵撕痛自那羞耻的部位蔓延开来,再一次地引起了当时不堪的回忆,北堂戎渡见他如此,便微微缓和了语气,叹道:“父亲说你潜入密阁,盗取秘籍…我大概也能猜到是为什么,青帝门密传的冲阳剑法流传至今,因故已是残篇,而世人皆知,北堂氏密阁之中,数百年内几乎齐集了天下大多已失传的武功,你如今想必是修为到了瓶颈,这才潜入无遮堡,想要找到完整的冲阳剑法整篇罢?”
北堂戎渡说到这里,见牧倾寒表情冷然,没有任何反应,便淡淡道:“密阁一旦有外人擅入,则必死无疑,你可知方才我爹说的,‘本座会将他赏给下面的人,定不会饶了他性命’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那是要把你青帝门少主牧倾寒,送入无遮堡的天牢之中!像你这等模样,又是被定为死囚的,必定是要被人在牢里虐辱奸淫而死!”
牧倾寒面色如冰,只从紧咬的牙缝中挤出两个字:“…畜生。”北堂戎渡听了,微微眯起双目,语气平静地道:“我不想从你嘴里再听见对他不好的话…没错,江湖上有不少人暗地里都说他是什么魔头恶人之类的,秉性暴虐无常,行事残苛狠毒,但他毕竟是我爹,对我也是真的好,这世上唯有他,是我血脉相连,最亲近最信任之人,所以…”
北堂戎渡看着牧倾寒,轻声道:“…所以你虽然救过我,但是假如日后你若对他不利,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牧倾寒没有说话,兀自隐忍着双腿之间还很强烈的痛楚,仍然只是冷冷地看着少年,北堂戎渡摇头道:“你救过我,后来你我又偶然见过几次面,虽然相处时日不多,但也算是朋友了,今天这件事不会有人知道,等你的伤好了,我就送你出堡…其实你并没有什么立场说报仇的话,你做了不该做的事,当然就要承担后果,我爹在擒拿你时认出了你的身份,所以他才会这样对你。”
北堂戎渡扯过床内的一条锦被,给男人盖上:“无遮堡的堡主,要什么人没有?只要他想,什么样的绝色男女都会曲意逢迎,他其实根本对你就没有肉欲之念,但是‘断情剑’牧倾寒,江湖上谁人不知?你这人生性冷傲,目下无尘,就因为这样,所以我爹才会那般对你,因为他知道,死对你来说未必会特别在意,而只有这样的行为,才会最大程度地折磨打击你…越是耀眼干净的东西,他越有兴趣去践踏,去毁灭。”
牧倾寒牢牢盯着北堂戎渡,半晌,忽然闭上了双目,北堂戎渡起身脱了外面击鞠时穿的衣裳,一面换上一件家常袍子,一面继续道:“但是不管他怎么样,无情残忍也好,嗜血暴虐也罢,也仍然是我父亲,对我来说,他比谁都重要,所以你不必想着报仇的事了,因为但凡你有任何轻举妄动的预兆,我就会将今天这件事传遍江湖,哪怕是对于一个普通男人来说,这也是无法洗刷的奇耻大辱,何况是你?不仅如此,你爹,你娘,你妹妹,整个青帝门,都是用来威胁你的筹码,只要你有所动作,你家中所有人就会体验到想都想不到的下场…没错,我就是这么卑鄙阴狠,我父亲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会对你分析利害得失,也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所以他才把你交给了我,不然你凭什么以为,他会轻易地留下你的性命?只因为,他不怕任何人恨他,向他报复。”
北堂戎渡说着,看了一眼牧倾寒,淡然道:“想要报仇么?可是你怎么报仇?青帝门确实是名门大派,你的修为也确实是一等一的,江湖中实在罕有人可及,可青帝门能胜过无遮堡?还是你的武功能够胜过我爹?别意气用事了,你以为我怎么能从父亲手底下把你要出来?那是因为他完全有把握,你没有办法能够报复到他,如果今天换做是一个无论势力还是修为都与他不相上下的人,哪怕我求上三天三夜,哪怕我是他的亲生儿子,他也决不会放过对方,必定是即刻杀了,以绝后患!”
四十四.噩梦
北堂戎渡说完,缓和了一下口气,伸手将挽着床帐的金钩松开,将帐子放了下来,对躺在榻上的牧倾寒道:“你现在这个状态,还是先睡上一觉罢,等冷静一下再说。”牧倾寒一言不发,双眼合着,也不知道是听进去了没有,北堂戎渡清楚他眼下需要自己静一静,因此也不再多说,将罗帐一掩,又点了安神用的檀香,然后便自己出了房门,顺便吩咐不得有人进去打扰,这才练功去了。
室中一片死寂,牧倾寒躺在床上,身下的痛楚无时无刻地不在提醒他曾经经历过了什么,他睁开双目,冷眼看着华美精致的罗帐,强烈的耻辱让他方才几乎失去了理智,而现在,自制力已令他渐渐冷静了下来…牧倾寒耻辱地一点一点噬紧下唇,刻意去忽略臀间那让他厌恶的阵阵颤栗般的疼痛,任凭口中的血腥气渐浓,半晌,漆黑的眼睛里终于重新覆上了冷淡的神色,随即便再一次地缓缓合上…
北堂戎渡练功过后,便洗了个澡,此时正坐着让沈韩烟替他梳头。
青色的玉梳慢慢滑过柔顺的黑发,沈韩烟一面为少年梳通发丝,一面说道:“听人说,公子方才带了一个人回来,似乎是受了伤。”北堂戎渡淡淡嗯了一声,他既然已经对牧倾寒说过,此事不会再有别人知道,因此尽管是面对沈韩烟,他也没有透露,只道:“一个朋友受了伤,会在这里调养一阵。”沈韩烟跟在北堂戎渡身边多年,早已清楚了他的性子,知道什么事可以说起,什么事不应该知道,因此眼下听北堂戎渡说得简单而含糊,就明白他是不想对人多谈此事,所以也就没有再往下提起半句,只是建议道:“既是受了伤,总归药补不如食补,不如让人炖些补品,只怕伤势倒能好得快些。”北堂戎渡点了点头,道:“也好。”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睡了一阵,也或许是一直醒着,但即便是闭着眼,也能够感觉得到有人已经立在了帐外,并且还有一股隐约的食物香气,同时就见一只手将流苏点缀的床幔掀开,拿金钩挽了,淡淡道:“先吃点儿东西。”
床前的熏炉里还袅袅升浮着安神用的檀香,少年漆黑的乌发长长,一直垂到腰部,眼角微微上抹,唇透丹朱,下颔收住俪色,万般风致皆凝在蓝瞳之间,流转不休,周身衣袍饰物皆是精细无伦,若是旁人这样打扮,只怕是衣饰喧宾夺主,反而衬得人黯淡,而他穿戴起来,却只是繁贵得恰到好处罢了。
牧倾寒忽然就记起了第一次见到这少年时的情景,当时对方正被人设计围杀,不过是十一岁左右的模样,然而下手的狠辣与疯狂,却已如同那张脸一样令人不可忘怀--哪怕是在到处都是血肉横飞的惨烈氛围当中,那样的容貌也仍然令人无法忽略,即便是当时仅仅路过的牧倾寒向来对美色无动于衷,也依旧要承认,这样强烈得令人失神的美,本身就是一种利器。 但令牧倾寒最终出手的原因,却并非是这迷人的皮相,也不是对于对方小小年纪就有那等武功造诣的惊讶与好奇,而是那孩子哪怕身陷绝境,却决不肯放弃,仍然拼尽一切力量,努力去争取活下去的决心与渴望,就是这一点,令牧倾寒最终出手,收拾了残局…
绣着淡紫花纹的青色衣袖中,露出毫无瑕疵的手,一只瓷碗被托在掌心里,碗里正冒着热气和香味,北堂戎渡端着参粥,在床沿坐下,伸手给男人解了穴道,似乎并不担心对方会有什么不理智的举动,只是把粥碗递了过去。
牧倾寒的目光只微微朝少年一顾,就颇显艰难地慢慢坐起身来,然后拿过了碗,将里面的参粥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
北堂戎渡将空碗放到桌上,一边倒茶自己抿了一口,一边说道:“现在好些了?”
“…莫非我要如同女人一般,寻死觅活?”低冽的声音冷冷响起,牧倾寒眼神冷漠,话一出口,就又一次牵动了伤势,但他只是紧皱了一下眉,却并不曾发出任何痛楚的声音。
北堂戎渡拿起一把小巧的洒壶,给窗边的一盆水仙浇了点儿水:“…我知道你是聪明人。”他低下头,清冷如玉的指尖碰在花瓣上,轻轻嗅了一下花香,慢慢说道:“你向来冷静,不是那等容易冲动的傻子,平静下来之后,自然就知道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你安心养伤,这里除我之外,不会让其他人随便进来。”
身下的床榻上铺着厚厚的锦褥,十分松软舒适,但这样坐着,却仍然痛不可当,牧倾寒只觉腰部以下仿佛撕裂了一般,痛楚难言,因此不得不躺下,但只是这么稍微动了动,牧倾寒便突然间低不可闻地闷哼一声,鬓角渗出了细薄的汗意。北堂戎渡见状,便回到床前用手扶着男人的身体,帮他躺下,袖中露出的十指指甲略长,修饰得光润如玉,流泛出一层淡光,修长的手指扣住牧倾寒的肩,腕部绝白,挂着几条缀有猫眼儿的链子,肌肤温滑细腻,足以令人酥倒,若是他愿意,不知有多少男女情愿死在这样的一双手中。牧倾寒微微阖上眼,黑发略显凌乱地散在枕头上,北堂戎渡见了他此时这般模样,又想起他从前的形容,不觉就有些叹息之意,道:“其实你若是想要那完整的冲阳剑剑谱,只需找我说明,只凭你救过我一回,我去向父亲求一求,应该也能给你一份…”牧倾寒兀自闭着双眼,声音冷冷道:“…我虽救你,却不需以此作为索取报偿之法。”北堂戎渡淡淡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不屑施恩图报,却冒险自己暗中潜进无遮堡,盗取剑谱?”
男人的眼睛蓦然张开,牧倾寒看着北堂戎渡,冷然开口:“…剑谱如何会在无遮堡中,你心知肚明。”北堂戎渡耸了耸肩,一脸无谓的神色:“好了,我承认密阁里那些各派的武功秘法,都是数百年来用很不正当的手段搜集来的,比如你们青帝门的这个冲阳剑法,就是当初我太曾祖击杀青帝门的司法长老时,从他身上寻到的副本…所以你进入密阁拿回剑谱,倒也无可厚非。”牧倾寒闭目冷淡道:“…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北堂戎渡摇了摇头,说道:“你休息罢。想必你也不想见到旁人,那我便也一同住在这里,帮你看顾几分,你既是救过我,你我也算是朋友,如今只看你这个情状,我自然没有不照护一二的道理…你还是在这里安心养伤的好,没有我送你出去,你现在这个情形,也不可能自己出堡。”说罢,重新将床幔放下,直接出了房间。
许久,室内不知何时渐渐开始暗了下来,等到掌灯时分,有人手里擎着一只烛台,全身笼罩在温暖的烛光当中走了进来,北堂戎渡双鬓的几缕鬓发编成细辫,长长挽在头顶,身上隐隐有一缕酒香缠绕,他拿着烛台,将室中的灯都一一点亮了,这才扭头看向被锦幔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大床。
床内寂静无声,只能听见隐约的呼吸响动,北堂戎渡听到这声音不大对劲,便一手揭开帐子,朝里面看去。
牧倾寒昏睡着,苍白的脸上染着几分不正常的红晕,呼吸微微粗重,几缕头发凌乱地遮在额前,双目紧闭,北堂戎渡用手往他额头上一摸,就发现那肌肤的温度依稀有点儿烫手。
北堂戎渡不是不解人事的孩子,当然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人刚刚经历了一场极为粗暴的性事,伤势严重,再加上心神激荡难平,果然就发起烧来了,眼下这个模样,也算是情理之中…北堂戎渡叫人熬了药,然后捏开牧倾寒的嘴,将汤药慢慢灌了进去,之后又取了药来,替他给伤口换药。
牧倾寒黑发披散,里衣也不甚整齐,从北堂戎渡的角度看过去,就能隐约看见衣领内的锁骨,漆黑的头发零散附着在眼角和颊畔,薄唇亦被烧得微微发红,眼下这副模样,与他从前的形容实在是对比强烈,就仿佛像是被践踏了的洁白雪地。北堂戎渡似乎闻到了一丝极淡的香气,冷冷地香,依稀是从牧倾寒身上传出来的,北堂戎渡想了想,倒是记起从前和他见面的时候,对方的身上确实一直就是这个味道,那气息拒人千里,冷淡而自持,但或许是因为亲眼目睹了这人被强行奸侮的缘故,此刻闻起来,却只觉竟是有几分异样…北堂戎渡朋友实在不多,牧倾寒虽与他交情算不得深厚,然而救命之恩自是不同寻常,且牧倾寒此人脾性虽然冷淡,但为人自有一套行事准则,只看他宁愿冒险潜入无遮堡,也不屑以救命之恩相挟,来达到目的,便由此可见一斑,北堂戎渡嘴上不说,心里倒是颇有几分敬重的。
北堂戎渡给牧倾寒上过了药,见他一时高烧不褪,便弄了些冰块包在毛巾里,替他敷额,奈何那温度却不是一时半刻就能降下来的,北堂戎渡见男人呼出的气都有些滚烫,唇也略显干燥,原本带着些苍白的面容,此时脸色却已能压倒桃花了,发丝纠缠在枕上,睫毛紧合,亦且微颤不止,因此便微微簇眉想了片刻,既而就让人取来了一小坛烈酒,自己拿毛巾蘸了,将牧倾寒身上的衣物剥下,想用烈酒给他将全身都擦上一遍,只不过当北堂戎渡刚拿毛巾替对方擦到了胸口时,牧倾寒却忽然动了动,随即一把抓住了北堂戎渡的手腕,面上神色挣扎而怒恨以极,手上的力道也极大,将北堂戎渡的腕骨都握得咯咯微响,北堂戎渡试了试,想要把手腕抽出来,奈何牧倾寒扣得死紧,直到北堂戎渡腾出另一只手点了他的软麻穴,让男人暂时手上无力,这才脱了身。
…黑暗中,无数双手争先恐后地伸过来,在男人赤裸的身上肆无忌惮地揉搓掏摸,四肢都被许多人死死按住,挣扎不得,双腿更是被大力抬起,扯开,无数根恶心得令人作呕的东西轮流强行插进男人的体内耸动着,发泄着丑恶的欲望,无论怎样反抗,都无法挣脱…
双眼猛然睁开,映入眼帘的,并非是噩梦一般的黑暗,而是奢丽豪秀的软红罗帐,堆叠锦绣。牧倾寒顿了顿,然后将目光缓缓移动,朝床外看去。
缀有流苏的帐幔已经被挽起,外面天光大亮,有人坐在不远处的一张圆桌前,正用一条松香色的丝帕擦拭着一把碧玉小剑,见他醒了,便抬头笑道:“睡好了?”
少年说着,将玉剑放到桌上,走过来用手在牧倾寒的额头上一探,随即弯了弯嘴角道:“唔,果然不烧了。”
垂落的碧青色衣袖拂在脸上,带来一缕类似于梨花的幽幽甜香气息,少年胸前的两绺鬓发末端垂落着优美的弧度,与耳畔长长的坠玉穗子纠缠在一起,触在额上的手,亦是温滑如同凝脂一般。牧倾寒敏锐地察觉到自己锦被下的身躯不着寸缕,且周身都隐隐散发着一股酒气,还未待开口,就听少年已经说道:“昨晚用烈酒给你降了温…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牧倾寒瞳仁深深,面上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即便是此时身体还颇有几分虚弱,但眼角眉心之间长年蕴着的冷傲痕迹,也依然没有被昨天的经历所抹平,只是淡淡道:“…好。”北堂戎渡闻言,便帮他穿上里衣,然后才朝外面吩咐了一声,不过片刻之间,几名侍女便抬来了一张小桌,放到床上,一一摆好了粥菜,这才退了下去。
北堂戎渡眼见牧倾寒勉强慢慢坐起,开始进食,心中不觉暗暗点头,自己重新坐回圆桌前,拿丝帕细细地擦着玉剑上镶着的猫眼儿,一面说道:“只要好好睡一回,一觉醒来就什么都好了…这世上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过去也就过去了。”
牧倾寒手中的汤匙顿了顿,下一刻,已冷冷道:“…噩梦而已。”
四十五.乱红
这一日北堂戎渡用过早膳之后,便盘膝坐在一张小榻上调息运功,牧倾寒此时仍旧行动不便,侧身躺在床上,双目静合,也不知究竟是睡是醒。
将近一个时辰后,北堂戎渡缓缓睁开眼睛,然后稍微舒展了一下筋骨,只觉全身通泰,不由得便伸了伸懒腰,下榻穿了鞋,目光朝着大床方向一转,见床上的男人正身覆锦被,安安静静地躺着,不出一言,似乎是睡了,因此就也收回了视线,径自出了房门,此时牧倾寒卧床已有五六日,北堂戎渡只说他重伤在此休养,碧海阁内众人虽有些疑惑,倒也没有往别的地方想,左右牧倾寒伤势虽然仍旧不轻,但眼下从表面上也自然看不出什么,已经可以让侍女端水送饭过去,因此北堂戎渡一时出去,也不操心牧倾寒像刚到碧海阁时那般,因不想见到旁人,而不让其他人进屋伺候。
北堂戎渡左右也无甚事,干脆便出了碧海阁,信步朝着遮云居走去,想要去同北堂尊越一起下几盘棋,只是等他到了遮云居之后,却并不见北堂尊越在此,问及侍女,只说是堡主一时有事,前时刚刚去了辟星间,北堂戎渡听了,也懒得再回去,便干脆叫人送来几样茶果点心,自己在这里一边吃,一边等北堂尊越回来。
不一时,几名年轻貌美的侍女便端来了五六样精致茶点,北堂戎渡一面随意吃着点心,一面闲闲打量着周围的器物摆设,一直等了大半个时辰,却仍是不见北堂尊越回来。北堂戎渡放下手里的热茶,起身在厅中四下走了走,想要寻出一两样可以供人消遣用的书册等物,但却一无所获,想了想,便干脆出了偏厅,向着北堂尊越的卧房方向走去。
遮云居中的众多下人知他身份不比旁人,且又一向极受北堂尊越宠爱,自然不会拦他,只任凭北堂戎渡径直进了北堂尊越的居室当中。
屋内烧着地龙,暖得很,室中雕彩纹刻,地铺织毯,锦幔珠帘,遍垂及地,其中摆设物件,无一不是珍玩稀罕之物,极尽奢丽之能,且又在一座半人高的兽头鼎中燃着一股细细的甜香,隐约有熏人欲醉之意。北堂戎渡在室中踱了几步,找出一两本书来,自己在床上坐了,随意地翻阅着手中书卷,一边等北堂尊越回来。
大床边悬着玉锦罗帐,榻上则设着夹纱花填软香枕,锦绣堆卧,罗纨遍铺,坐在上面,几乎如同陷入棉絮堆里一般,又软又舒适,北堂戎渡无意中似乎隐隐闻到一丝奇异的香气,便低头在床上的被褥间仔细嗅了嗅,果然便闻见一股酥甜欲醉的馨香气味,北堂戎渡眼下年纪虽轻,却也是花丛里的老手,认出这是上等的催情香,与那等寻常的催情香料之物完全不同,只是在床第之间给人增添些趣味,适当地加上几分情致罢了,并不会主动挑起人的欲望,亦不会对身体有丝毫妨碍,比起那等只靠迷乱人心智的药物等普通货色,不知要高明了多少。北堂戎渡笑了笑,重新拿起摊放在膝头上的书,一页一页地慢慢翻着。
室中温暖如春,北堂戎渡靠坐在床头,左手的手心里还握着一把葡萄干,一面吃着,一面低首翻着书,貌似有几分专注模样,其实眼角眉梢之间却隐约透着一丝心不在焉,不过是看了一会儿书,就觉得渐渐有些倦乏懒懒之意,就连翻着书本的手,也仿佛是在酒里泡得酥了一般,竟是好似懒怠得不大能够抬起来,北堂戎渡微微有些诧异,刚要起身察看,却忽然想起一事,原来不远处那座半人高的兽头鼎中燃着的应是安神静心的香料,原本就有助人入眠的效用,而床上熏着的催情香中,更是有能令人体酥如绵的成分,以便助兴,此时两者相加,北堂戎渡又丝毫没有防备,不免就让药性逐渐入体,眼下神思倦怠,手足酥软,就连眼皮儿也有些懒得撑着了。
这症状其实也很容易驱散,以北堂戎渡的武功修为,只要提前有了防备,就根本不会让药性入体,哪怕即便是如今这情况,那也只须稍微运转内力,就可无事。不过北堂戎渡倒是并没有运功散去这几分药性,他昨夜后半夜之时,在沈韩烟房中与其亲热了一回,等到再次入眠之际,离天亮只剩下不到一个半的时辰,而此时既是已有倦意,北堂戎渡干脆便顺水推舟,侧身躺在榻上看着书,没看上三五页,但闻鼻息沉沉,已是逐渐睡着了。
北堂尊越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幅场景。
锦绣罗帏之中,一名少年正侧卧在榻间,右手压在一卷书上,眉宇周围是淡淡的闲适,另一只手则随意摊放在褥子上,细细看去,手心里还有一小把葡萄干,床上也零星散落着几颗,整个人一副睡得正香的模样,峤好的长眉微蹙成安详的弧度,薄唇略抿,似乎是梦见了什么不错的事情。今日少年穿着一件黑缎长袍,襟口和双袖上缀着狐毛滚边,外面罩着宝蓝的敞衣,衣摆下露出黑色的靴尖,黑发松松拢在身后,在头上戴着一顶嵌珠的金冠,面容与北堂尊越有七八分相像,虽因年纪太轻而多少有几分少年人特有的秀美,且又继承了他母亲的几分模样,比如那双长眉就在蓐黑英挺中,又有如同女子一般的精致,眉毛根根如同蝶须,汇聚成长长的两条,细细一看,就知是与北堂尊越裁剪般的张狂矗飞剑眉并不完全相同,这样安静熟睡着,容颜看上去也更温润一点,没有任何杀伐狷邪之气,但亦不失英气与峻伟,鼻如凝胆,额头饱满光洁,薄唇中染着淡淡几分血色,肌肤胜雪,虽知他向来行事狠决,谈笑间亦可杀人夺命,但只看眼下这纤尘不沾的安详模样,却又让人尽数忘了他所有慑惧人心的一面,满心只剩下了爱惜与痴迷…彼时阳光自外面透入,淡淡洒在少年身上,光影斑斓中,其人如仙如幻。
北堂尊越静静看着这与他血脉相连的少年,不知为何,忽想起一句‘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的诗句来,此时室中暖暖,北堂尊越走到床前,见北堂戎渡水润淡红的唇角上依稀似是有些许晶莹的水光,凝目一看,却原来是一点涎水,北堂尊越想起少年小时候趴在他胸口熟睡时,将口水濡湿他满襟的场景,不觉就有些失笑,伸手用手指随便给北堂戎渡拭去了唇边那一点口水,便在此时,一阵酥骨缠绵的香气拂过男人的鼻端,配上眼下用手指碰到的柔软唇瓣,顿时就有一丝异样的情绪自心底升起,北堂尊越微微皱了一下眉,这才想起床褥之间熏上了催情用的香料,正值此时,就见北堂戎渡蝶翼般的长睫颤了几颤,似要睁开,同时唇内模糊地道:“…父亲?”
北堂尊越微微‘嗯’了一声,然后就看见北堂戎渡稍微动了一下身子,将原本侧卧着的姿势改成了平躺,这样一来,就完全露出了另外的半边脸颊,那雪白的肌肤上面被发丝和枕头上的花纹压出了细微的红色痕迹,长长的睫毛颤了几下之后,便略显迷蒙地睁开了蓝色的眼睛,双眸依稀笼罩着熟睡过后的朦胧,仿佛缭绕着烟波,目光缓缓凝定了片刻,这才逐渐变得清亮了起来,就如同雾散星出一般,明如秋水。北堂戎渡懒洋洋地含笑躺着,只觉身上软若春泥,心知是那药性的缘故,也不在意,只是笑道:“…我在这里等你半天了。”
那声音里还带着些初醒过后的慵懒,少年软瘫在海棠色丝绒锦褥上,织花攒纹的褥面光泽莹灿,配上那细嫩肌肤上因为刚刚睡醒而现出的桃花色,越发使得少年眉目风流秀莞,动人以极。北堂尊越随手把他脸颊上印着的几根发丝拈去,挑眉道:“还没清醒?”
北堂戎渡刚刚睡醒,此时打了个呵欠,眼底便泛出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颊上的印痕已经淡了,歪着头看着床前的男人,闷声笑道:“父亲,你这床上熏的香,药力也太好了一点儿,我都没力气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北堂尊越低笑一声,道:“你若自己运转内力,自然就无事。”北堂戎渡躺在床上,看了他一眼,眸底如同清泉一般潋滟沁绝,眼波略略流转之间,就是秋水长天的冥朗,唇角微微一抬,道:“快中午了罢?我饿了…”说着,就要运起内力驱散药性,自己起身下床。
一只结实的手臂却已经把他从床上揽了起来,北堂尊越扬了扬眉,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北堂戎渡含着笑,一双柔软的水红色嘴唇恰巧正贴近着北堂尊越的耳廓,因此便直接说道:“来找你下几盘棋,不行么?”
少年软软偎依在男人有力的臂弯里,身体酥软如绵,柔若春水,就连眼角也抹着一丝桃红,越发色如春花。北堂尊越知道这是嗅多了催情香的缘故,昨夜那名艳姬亦是如此,罗衾锦帐之间,那细腻如丝绸般的肌肤,柔软似蛇的腰身,还有那铺了满床的如云青丝,如泣如诉的呻吟娇喘,无一不是销骨摄魂的,但是此时少年只不过是这样靠在他的臂弯当中,手上触到的酥软柔韧身躯以及衣物之间传来的淡淡香气,就似乎已尽数压倒了昨夜被翻红浪的记忆,同时耳边传来的温暖吐息,也让北堂尊越似乎是有些不大适应,但也决不是厌烦,只是下意识地便松开了揽着北堂戎渡的手臂,轻笑道:“…下棋?你明明不是本座的对手。”
男人手臂一松,少年便软软地重新倒回了床上,北堂戎渡就势运起内力,不过片刻的工夫,身上就逐渐恢复了力道,遂坐起身来,撇了撇嘴说道:“什么叫不是你的对手?论武功我现在确实不能跟你比,可是比起棋力,我也没比你差多少,不过是略逊那么一线罢了。”他说着,已经下了床,半抬着头看向北堂尊越,目光流转间,忽然弯着眉毛一笑,用右手的指关节叩了叩北堂尊越的胸膛,道:“其实哪怕是武功,我也不差啊,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肯定不比我现在强多少。”北堂尊越按住北堂戎渡的手,挑眉嗤笑道:“这么肯定?”北堂戎渡做出一丝不悦的模样,故意蹙了蹙眉头,忽然一笑说道:“不信你就试试。”话音未落,被男人按住的右手蓦然间软若无骨,如同蛇一般,从北堂尊越的手里滑脱出来,同时团身缠上,整个人撞进北堂尊越的怀里,就要与其近身缠斗。
北堂尊越衣袖翻动间,已扣住了少年的右腕,北堂戎渡毫不意外,索性右手猛然划开一道半圆的弧线,五指一张,上面冰晶般的锋利指甲就要朝着男人的手背抓去!此时此刻,这个方才还含笑桀然,如仙如幻的少年,一出手便登时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一举一动之间,杀气顿现,一手遽伸,五指如钩,就仿佛要在北堂尊越的手上撕下一大块肉来。
只是还不待那指甲碰到皮肉,一股大力就不可抗拒地袭涌而来,男人不知用的什么办法,已经松开了扣在少年腕子上的手,同时北堂戎渡即将撕抓住的手背,也已换成了小臂,下一刻,五根修长的雪白指头已经插在了男人的手臂上,顿时就好像是击中了厚厚的铁板一般,北堂戎渡双眉一皱,闪电般地缩回了右手。
这一下虽然击中了北堂尊越的小臂,但那上面的护体气劲与肌肉反震的力量,却几乎弄折了北堂戎渡的手指!眸中闪过一丝惊色,少年脱口讶道:“…罡气?”话刚出口,北堂尊越已在唇间划开一丝玩味的笑意,同时平平击出一拳,打向北堂戎渡的面门,拳未临近,上面挟带着的劲风已将少年的黑发激得狂飞乱舞,竟仿佛能将天地山河也击得碎了。北堂戎渡低喝一声,已被激出了血性,眸中隐隐泛出面对强大对手时的兴奋暗光,施出浑身解数,扑身迎上,以双掌硬生生地接下了这一拳!
两人缠斗在一起,单纯只以拳脚功夫较量,好在室中极是阔大,双方厮斗了一阵,也不曾损坏了任何物件。既然面对的是北堂戎渡,北堂尊越自然不能毫无轻重地下杀手,如此一来,竟然颇费心力,足足拳来脚往了好一阵,才终于将少年拿下,压制在地面上。
北堂尊越用坚硬似铁的膝盖紧紧压住北堂戎渡的双腿,右手则牢牢抓住北堂戎渡的双腕,确保他无法挣扎,这才低头看向由于在刚才的打斗中耗费了极大的力气,此刻正气喘吁吁的少年,低笑一声,问道:“…你可服了?”
北堂戎渡喘着粗气,玉石般的双颊泛着激斗之后的红晕,如同一树喷薄而绽的桃花,闻言,也不说自己服还是不服,只斜斜挑着眉,一面喘气,一面似笑非笑地反问道:“你居然练成了罡气…不过你说,我现在的功夫,和你这么大的时候比起来,差么?”
北堂尊越倒也很干脆,直接承认道:“与本座当年相比,倒也差不多。”他说到这里,忽然轻笑着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拍了拍北堂戎渡的脸颊,低头说道:“…只不过打了这么久,你可有本事伤到本座半分?”
两人靠得极近,就连呼吸也能够扑到彼此的脸上,北堂戎渡微微皱眉想了一下,不过片刻之后,突然就笑道:“…怎么没有?”他话音未绝,全身上下唯一还能够自由活动的脑袋已猛然间朝上方撞去,北堂尊越此时早已将少年的手足桎梏住,再不曾想过他还能用这种法子,毫无防备之下,两人又近在咫尺,居然就真的被北堂戎渡一脑袋撞中了额头,北堂尊越微讶之下,不觉便一时松动了对少年的钳制,北堂戎渡趁机猛地一翻身,登时便颠倒了两人之间的位置,将北堂尊越压在了下方,同时手脚并用,紧紧缠在男人身上不放,不让他动弹,这才嘿嘿笑道:“怎么样,我现在伤到你了不曾?你说,你服不服?”
北堂戎渡此时长发散乱着垂下,头顶上的金冠也歪到了一边,衣衫微微凌乱,唯有蓝眸澄亮如星,里面有着浓浓的笑意。北堂尊越倒是没有动手将他从身上扯下来重新制住,只是看着上方的北堂戎渡,忽然间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道:“…不疼?”
北堂戎渡听了男人说出这么一句,这才仿佛感觉到了额头上传来的阵阵疼痛,不禁‘咝’地一声抽了一口冷气,浑没有方才的得意与兴奋,直接用手捂着头,软绵绵地趴在北堂尊越身上,哼哼着闷声道:“疼死了…你的头怎么这么硬…”
少年仿佛被抽去了骨头一般瘫在北堂尊越身上,就如同他年幼时一般,只是那分量却已经不知道增长了多少倍。北堂尊越伸手托起了北堂戎渡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用另一只手去摸他的额头,笑骂道:“你这是活该。”
北堂尊越口里虽是这么说,但手上的动作却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温柔了,少年光洁如玉的额头中间青了一块,微微鼓起了一个不大的肿包,北堂尊越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刚在上面揉了揉,就换来了北堂戎渡‘啊’地一声痛叫,接着便报复性地用右手在对方只是稍稍有一点青痕的前额上猛揉了一通,没两下,就被男人从身上扔了下去,随即北堂尊越便自地上站起来,额头上多少也有些微微地疼,把北堂戎渡拎起来,按到一张奢靡的珠贝镜台前坐了,道:“…把你自己弄整齐点儿。”
北堂戎渡也没多话,直接对着镜子理了理凌乱的衣物,然后拿起一把檀木梳子,将头顶歪歪斜斜的金冠取下来,散开头发,开始慢慢梳头,没用上多久,就收拾得整整齐齐,衣冠洁净,这才回过头来,看向北堂尊越,见男人的头发也微微有些散乱,便笑着问道:“我方才偷袭你让你生气了么?那我给你重新梳梳头,当作赔罪好不好?”
头顶的九龙玉冠被取下,漆黑的头发如同瀑布般散落开来,北堂戎渡手里拿着梳子,慢慢梳理着男人丝缎一样的乌发,一时间室中静静,只觉一派宁和。
北堂尊越从镜子里看到少年熟稔地打理着发丝,不觉便挑了一下眉,可有可无地问道:“你会梳头?…还算挺熟练。”北堂戎渡‘嗤’地一声,斜着眼睛看着北堂尊越,揶揄道:“父亲,你长这么大,怕是从来都没自己梳过头罢?”北堂尊越轻轻哼了一声,算是默认,北堂戎渡低低笑了两下,道:“那我可比你强,起码我梳头的手艺还不错…唔,除了我自己以外,眼下我倒是第一回给别人梳头。”北堂尊越莫名地只觉心情不错,漫不经心地道:“替本座动手做点儿小事,莫非不应该?”北堂戎渡垂着眼笑道:“应该,当然应该。”
转眼间,两人就都将衣饰整理得妥当了,北堂尊越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玉盒,一打开盖子,顿时便馨香扑鼻,北堂尊越从里面蘸了点药膏,用手直接抹在北堂戎渡额头中间的肿包上,同时冷哼道:“在本座面前也争强好胜?方才干脆直接撞死罢了。”北堂戎渡连忙叫道:“你轻点儿,疼!”随即一边疼得直吸着冷气,一边却笑嘻嘻地道:“你这是在心疼我吗?既然心疼我,就直说么,还非要拐弯抹角地骂人…哎呀,疼!你轻一些!”
北堂尊越扬扬眉毛,就要习惯性地给他一句‘活该’,但这句话从唇中吐出来的同时,手上抹药的动作,却也下意识地变得轻了几分…
周围花开遍地,北堂尊越独自一人,信步在花海中趟过。
不经意间,忽然遥遥看见一顶红轿孤零零地置身于花丛之中,轿子的顶盖边角上似乎有铃铛长长地垂下来,在微风中不时发出悦耳的清脆响声。北堂尊越意态闲闲,随意走了过去,这才发现原来这是一顶红銮轿,大红的颜色显得喜气洋洋,轿盖沿子的边角上坠着玉流苏,上面拴着一只只银铃,周饰璎珞,龙凤遍绣,实是奢华瑰丽以极。
一只手无声地从里面探出,白脂玉一般的无瑕颜色,珍珠贝一样的指甲精心修饰过,绘有牡丹图纹,将轿帘掀起,同时只闻暗香浮动,幽馨醉人。
有人从轿内步出,身着绣工极为精美的大红色喜服,头上梳着繁复的发式,珠玉尽饰,簪宝遍妆,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只是面容却模糊着,如同笼罩着一层雾气,无法看清容貌。北堂尊越微微皱眉,只觉有些异样,但此刻那人却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两只莲花玉盏,里面盛着胭脂色的美酒,然后微微伸出美如春笋般的手,将其中一只酒盏递到了北堂尊越面前。
周围花香阵阵,落英缤纷无绪,清风袅娜,北堂尊越冷眼看了一下对方递过来的酒,却并不去接。即使是面容模糊着,北堂尊越也仍然感觉到那人仿佛是笑了笑,好象是并不在意的模样,只是将两盏合卺酒随意一抛,随后大红罗袖中便伸出了白软如云朵般的柔荑,缓缓探向北堂尊越,就要去握男人的手…
“睡得这么沉么…”
耳边依稀听见有人在低笑着咕哝,同时只觉鼻端微微地痒。北堂尊越无声无息地睁开眼,就看见一张近在咫尺的熟悉容颜,少年笑意盈盈,正用一根头发去搔他的鼻子,见北堂尊越突然醒了,金色的凤目正看着自己,不禁稍稍吃了一吓,随即就笑道:“不过是午觉而已,怎么睡得这么沉?”
梦里的场景已然模糊,北堂尊越微微眯起双目,道:“本座…似是做了一个梦。”
四十六.绝代有佳人
北堂戎渡侧着身躺在男人身旁,一手支着头,另一只正拿着发丝去搔北堂尊越鼻子的手则缩了回来,随口笑问道:“做了什么梦?”没等北堂尊越回答,自己就微微坐起身来,使得填着花瓣的枕头悉悉索索地响,目光朝窗外方向一转,然后回过头来朝着北堂尊越笑道:“…你方才睡午觉的时候,外面开始下了雪。”
微显清冷的光线当中,男人近乎及腰的黑发如同一匹黑绸般散摊在枕间,北堂尊越将自己的右臂枕在脑后,衣襟微微松散了些许,露出一点里面的白色中衣,晶黄的眼睛朝着窗外一瞥,果然就看见无数白絮般的雪花在外面纷纷飞舞,洒落片片沁冷,是今年冬天里的第一场新雪,洁白晶莹,如幻如画,北堂尊越收回目光,口气淡淡,带着几分调侃之意道:“…你小时候,倒是经常打雪仗。”北堂戎渡转过身,用手推了推北堂尊越结实的胸膛,含笑道:“那么,不如干脆等雪再厚一点儿,你就和我一起去外面打雪仗?”北堂尊越听了,懒得理他,直接重新又合上了眼,北堂戎渡见状,就用手去揉男人额头中间的那一点微微的瘀青,憋着笑又说了一遍:“…一起去外面打雪仗?”
头上被少年撞出的瘀青虽然不严重,但拿手去揉,毕竟还是有一点儿疼的,北堂尊越一把攥住了北堂戎渡的手,睁开双目,哼了一声道:“闭嘴。”北堂戎渡瞟了一眼男人的额头,忽然间嘿嘿笑道:“把你撞疼了?用不用我给你再揉几下?”北堂尊越听了,一言不发,却直接坐起身来,然后直接把北堂戎渡结结实实地按躺在床上,拿被子一裹,包得活像个蚕蛹,既而连人带被子地一起牢牢摁进自己怀里,让少年动弹不得,一边低叱道:“老实睡觉!”
北堂戎渡被男人严丝合缝地桎梏住,脱身不得,只好一动不动地安分躺着,过了一会儿,才懒洋洋地说道:“喂,我已经这么大了,不用你抱着哄我睡觉了…我不乱动了还不行?”北堂尊越也没出声,只是松开了手,任凭北堂戎渡从他怀里脱身出来,父子两人并排躺在床上,一时间倒也安静。
没过片刻,北堂戎渡便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用手微微拽了一下北堂尊越腰带上拴着的玉佩,说道:“对了,方才我问你做了什么梦,你还没告诉我呢。”北堂尊越眼也不睁,淡淡道:“本座梦见…娶亲。”
北堂戎渡一挑眉,道:“娶亲?”他说着,皱眉想了想,不说话了,倒是北堂尊越侧过脸来,微微张开眼帘,似笑非笑道:“怎么,你不愿意本座成婚?”北堂戎渡将自己的胳膊枕在脑后,无所谓地道:“我以前说了,我只有一个娘…如果你真的娶了哪个女人,我是肯定不会叫她母亲的。”
层层罗帐轻软无比,少年说完这一句话,面上神色淡然,半阖着眼睛,不再出声了,北堂尊越看了他片刻,然后用手拍了拍北堂戎渡的脸颊:“…本座知道。”
天色渐渐晦暗下去,及至晚间,大雪夹杂着寒风,竟是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因此北堂戎渡也就不想冒着风雪回碧海阁,干脆就在此处留宿。
灯光微微摇曳,帐影亦是轻动,少年整整齐齐盖着锦被睡在床上,只在海棠红的绣被中略微露出一点雪白的里衣。室中只点了两盏灯,光线微暗,照得少年脸上的神情明灭不定,眉宇之间,似乎也染上了些许皱痕…
北堂尊越将睡未睡之际,耳边却忽然隐约有模糊的声音响起。金色的凤目略略睁开一条缝隙,北堂尊越侧过头,朝着声音传来的位置看去,然后就看见北堂戎渡正紧闭着眼睛,精致的眉心皱如峦川,眼睫处,好象是微微有些湿润之意,唇内偶尔还依稀溢出几下模糊的呢喃,睡得仿佛并不安稳…北堂尊越顿了顿,随即稍微靠近了一些,却一时不太清楚应该怎么做,回忆了一下,想起北堂戎渡还十分年幼的时候,总有北堂迦或者侍女轻轻哄拍着北堂戎渡的身子,让他可以早些安稳入睡,于是便也用手轻拍了几下少年的背部,同时就听见‘娘’、‘罢’这两个字从菲薄的水红色唇中被模糊地吐出,牵动着少年深深攒起的眉心…
北堂戎渡如同置身于云海岚山之处,深埋在记忆中的场景似乎被什么人翻了出来,前一刻,他躺在正被缓缓推入手术室的铁架床上,和那浑浊的眼里不住地往下掉泪的老人含笑告别,而下一刻,面前的华贵香榻间就睡着安详合目的女子,地上暗红色的血,流了一地…北堂戎渡只觉胸口沉甸甸地发闷,发疼,直痛得几乎冷汗涔涔,他低声叫了一声‘爸’,然后又试探着唤了一声‘娘’,挣扎着想要拼力去抓住两人的手,可是整个人却仿佛陷进了泥沼里一般,难以动弹,无论如何,也脱身不得…
少年已经踢开了被子,紧紧闭着眼,手指微微张动,似乎是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双足裸露在外,一对赤足晶莹如雪,身旁北堂尊越虽不知道他说的‘罢’是什么意思,但那偶尔低喃的一声‘娘’,却还是听得很清楚的,心中不觉微动,低头细细看向了北堂戎渡。
北堂戎渡原本神容俊隽之极,眸波只需微微一顾,眼中就如同星光流转,宛然风流含情,姿仪无双,任凭是铁石人,也要化成春水一般,但此时那眼睛却只紧闭着,修长的身躯也微微蜷了起来…北堂尊越眼角的线条不觉似是逐渐柔软了些许,手上在少年背后轻拍着的动作,也不知不觉演变成了抚摩和安慰…
北堂戎渡在黑暗中仿佛抓住了一只手,于是便紧紧攥住,可那只手却动了动,似乎想要挣脱,北堂戎渡牢牢箍住,紧抓着不放:“你别走…”
仿佛是安静了片刻,然后依稀有声音道:“…本座不走。”
之后就恍恍惚惚地似是置身于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里,就好象是年幼时睡在母亲怀里一般,虽然与母亲那种满是爱怜温柔的感觉有些不同,但却足够温暖和可靠。北堂戎渡朦胧中,只觉自己甚至似是都能够感觉得到对方熟悉的体温,与令人安心的气息…
怀里的少年微微松开了眉头,身体也逐渐放松下来,凭借着本能将脸埋进了男人结实的胸口,然后就安静了下来,一动也不动了,北堂尊越甚至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少年温热的呼吸隔着里衣,软软地喷到了胸膛上,微微有些痒…北堂尊越顿了顿,将北堂戎渡往上抱高了一点,让他和自己枕在同一个枕头上,然后才一手揽着怀里的孩子,另一只手把纠缠不清的被子扯起,将北堂戎渡拢进了自己的被窝里。
外面晨曦微亮,蓝色的双眸刚刚睁开,就有一张近在咫尺的面孔撞进了眼底,北堂戎渡微微一怔,这才发现男人此时正保持着侧卧的姿势,把他环搂在怀里。北堂戎渡愣了一下,稍微动了动身子,还没来得及出声,男人的双眸就在一瞬间睁了开来,既而就用金色的一双微挑凤目看了他一眼,随即低低笑道:“…睡得还好?”
北堂戎渡依稀还记得昨夜都做过什么梦,此时想起,就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因此只坐起身来,抻了一下懒腰道:“挺好…”
他说着,目光无意之间掠过还躺在床上的北堂尊越,见男人此时意态慵散,峻目微启,眉飞斜倪,薄唇减去凌厉之意,衣襟处露着一抹肌肤如同凝霜聚雪一般莹冽剔透的结实胸膛,只单纯看这形容,就果真是当之无愧的天下公认第一美男子,北堂戎渡见了,不觉便笑道:“也不知外面雪停了不曾?”说着,便下了床,赤脚踩在地毯上,一面坐到了镜台前,一面随意扫了一眼窗外,只见外面果然早已息了风雪。
北堂尊越斜身躺在床上,微微眯着眼,看少年拿起梳子梳头,长发及腰,光可鉴人,侧面的轮廓鲜明简洁,肌肤犹如雪样颜色,只有双唇上凝着一抹薄红,仿若玉树琼苞堆雪,容止摄人,风神绝丽,但即便是此时眉眼淡淡含笑,也觉无情,睫眼微微低垂着,手上拿着玉梳缓缓滑过漆黑的头发,与昨夜紧紧偎依在他怀中的模样,别有一番不同。北堂尊越眼看着那少年,脑海中忽然就毫无预兆地迸现出五个字来绝代有佳人…绝代有佳人…
四十七.嫌隙
正值此时,北堂戎渡却回过了头来,唇线微弯,笑意绯淡,只怕是当初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破颜一笑也及不上的风致,足以令人神迷,对北堂尊越道:“昨天说到成亲,我方才便忽然想起,若是日后我娶妻生子的话,那孩子可一定不能给你看见。”北堂尊越听了,不以为然地淡挑长眉:“怎么,莫非本座还能吃了他不成。”北堂戎渡一面梳理着发丝,一面嗤声道:“吃了倒不至于,可那孩子若是到了你手里,只怕没多少时日,就要被折腾死,我可没忘了我小的时候,你是怎么待我的。”
北堂尊越没接话,只是漫不经心地问道:“娶妻…既是如此,那你可中意什么样的女子?”北堂戎渡想也不想,直接答道:“自然是性情与我相合,温柔贤淑的女子,容貌么,只需中人之姿以上便可,会不会武,都是其次。”北堂尊越没想到他的要求居然这般简单,不觉皱眉道:“本座之子,怎能配这等庸常妇人?可做你正妻之人,即便未有绝世之貌,也需身具倾城之姿,色艺才情,皆是必不可缺,武功亦须看得过去,且需大家出身…如此,才堪堪与你还算相配。”北堂尊越连略做思量也不曾,便直接说出了这一通话,在男人看来,自己悉心养大的这个独子,若不是天下间最好的,又怎么能配得上?
北堂戎渡听了,不觉大笑,既而无可奈何地道:“父亲,这哪里是选妻子…依你的这些条件,若是都符合了,这天下间只怕也没几个人够格的。”手上拿着玉梳细细理清黑瀑般的头发,不以为然地摇头道:“娶妻娶的不是美貌、身份、武功这些东西…哪怕那人美貌绝世,样样都无人可及,但我若不喜欢,那也没有法子,而我若与什么人性情相投,心意相通,如此,哪怕对方样样平常,我也要娶来。夫妻之间,既是成了一家人,虽无血脉牵连,但也相差不大了,我若只爱皮相,自然有无数美人在怀,只是弱水三千,我取的那一瓢未必就是最甜的,但肯定却是我最心爱的,是不是绝世美人,有没有倾城之貌,我倒不在乎。”说到这里,北堂戎渡就想起北堂尊越向来的性情,不由得便笑了,道:“不过这些话跟父亲你说起来,倒好象却是白费工夫似的。”
北堂尊越侧身躺在榻上,倒也没说别的,只是漫不经心地道:“你即便姿容粗陋,也是本座的儿子。”北堂戎渡怔了一瞬,既而嗤笑道:“嘁,我既然是给你当儿子的,长得模样如何,又有什么关系。”北堂戎渡说到这里,忽然间薄唇微动,长睫一扬,上抹的蓝色凤眼中含了一丝说不清的淡淡邪气,在眸中流转不休,带着玩笑的意思,嗤嗤侃笑道:“唔,其实这些条件都符合的也不是没有…韩烟姿容无双,色艺才情样样都好,武功也还不错,父亲你若不介意我给北堂家娶个男妻,他倒是符合这些要求的。”
北堂尊越淡淡道:“不过是本座当年赏给你的一个男宠而已,出身平常,配不得你。”北堂尊越说罢,目光似笑非笑地看向少年,道:“你要真娶个男妻,若不在意那人曾被本座动过,那牧倾寒,倒还算是可以。”北堂戎渡此时已简单挽好了发,闻言,便一面略微整理了一下里衣,一面说道:“牧倾寒既是我的朋友,你也就不必拿他开这样的玩笑。”顿了顿,又继续道:“他这样的人,你偏偏就叫他受了这等折辱,这几日他连床也几乎下不得,你也太下重手了些。”北堂尊越听了,双目便微微眯起,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道:“本座向来行事如此,你莫非是第一次知道不成。”北堂戎渡站起身来拿了衣物,一面对镜穿上,一面随口说道:“我自然知道。牧倾寒生性凛傲,兼且武功高超,为人坚毅,若非如此,你又怎会那般对他,直接杀了也就罢了…越是纤尘不染的东西,你才越有毁坏的兴趣,我是你儿子,又怎会不知道这些?”
北堂尊越不知为何,忽然心底生起一股烦躁之意,不觉冷笑道:“本座的儿子…你还知道自己是本座的儿子?怎么,心疼了,眼下就来埋怨本座?为一个外人,你倒教训起亲爹来!”北堂戎渡听了他的口气,不禁微微有些愕然,回过头来,看向北堂尊越道:“怎么了,我也没说什么…你是我爹,哪有儿子教训老子的,只因为牧倾寒颇合我的脾气,为人不错,又救过我的性命,我这才随口说说而已,并没有别的意思。”
北堂尊越此时心中微躁,听了这一番话之后,再看着北堂戎渡的面容,也觉得似乎有些不如往日顺眼起来,只冷然道:“不错,本座向来心狠手辣,只是你莫非便善心到哪里不成?那牧倾寒既是自寻死路,须怪不得旁人,你如今倒因为一个男人,对本座不满起来!”
北堂戎渡也不是个温吞性子,好脾气的,此时见北堂尊越有些不讲道理,加之他昨夜做了那等不愿回忆的梦,心情原本就不大好,因此不禁也有些恼了,也不肯陪个小心,只是冷笑一声,就道:“父亲说得是,我原本也不是什么好人,现在又为了个男人说亲爹的不是,果然是个不孝的东西!既是父亲不待见我,我这便回去,省得在这里碍眼,惹人厌烦!”说罢,一甩衣袖,也不去看北堂尊越有什么反应,直接就出了房门。
外面天还略暗着,只微微有些亮,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雪,透寒入骨,北堂戎渡一路独自回到碧海阁,阁中的侍女见他这个时候突然回来,都吃了一惊,忙张罗着替他烧上热姜茶,驱一驱身上的寒气,北堂戎渡摇了摇头,示意她们不必忙活,自己直接去了沈韩烟的房中。
室内点着一盏灯,灯光柔和,一派平稳而温暖的模样,罗帐低低垂掩,明显是沈韩烟还没有醒。北堂戎渡脱了外衣,走到床前把帐子揭开,就见沈韩烟兀自闭着眼,墨发散落在枕头上,仍在安睡,北堂戎渡脱了靴子,把天青色的锦被掀开一角,上榻钻进了被窝里。
沈韩烟半梦半醒之间,只迷迷糊糊地觉出有人贴近将自己搂住,身上还隐隐有着沁寒之气,不禁眼帘微微颤动,片刻之后,就半睁开双眼,便见到北堂戎渡正躺在身旁。沈韩烟微觉讶然,便问道:“…公子如何这么早便回来了。”
温暖的灯光中,帐影不时轻动,照得北堂戎渡面上的神情亦是淡淡的。北堂戎渡躺在捂得暖烘烘的被窝里,右手揽着沈韩烟的腰身,能够感觉到暖意一点一点地蔓延到身上,不由得就想起方才与北堂尊越不欢而散之事,便语气淡淡地说道:“刚才和父亲为一点小事顶了嘴,因此我就回来了。”
沈韩烟觉出北堂戎渡被窝里的两只脚颇凉,于是便将自己温热的双足绕上去,替他煨热,心里虽然微微奇怪于这父子二人究竟为了何事吵架,但也仍还是劝道:“堡主毕竟是公子的父亲,公子怎好违逆,惹得堡主不快,不如还是去陪个罪便罢了。”北堂戎渡知他是好意,但此时心中毕竟不大熨帖,因此就道:“他喜怒无常的,我不去。”沈韩烟见他闭上眼,显然是不想继续谈论此事,于是就也不再说话,再看外面已是晨曦微亮,便坐起身来,欲下床梳洗。北堂戎渡见他行动之间有些异样,就想起前日晚上两人云雨亲热之事,于是也坐起身来,将手搭在青年腰上,问道:“还难受么。”沈韩烟微微笑道:“…没事。”
两人各自洗漱穿戴,又一同用过了早膳,北堂戎渡见外面又开始飘起了细细的雪花,且天色也是昏晦阴沉,便一面坐在一张榻上喝着热茶,一面随口问道:“他昨日如何了?”
沈韩烟坐在北堂戎渡对面,身后靠着两只软垫,正将手里的茶杯放到面前的小漆桌上,闻言,知道北堂戎渡指的是牧倾寒,便应道:“牧公子昨日还好,一整天只是仍旧卧床静养,下人去送饭时,见他气色倒还可以。”北堂戎渡抿了一口热茶,道:“他在这里再待上一阵之后,等伤势大好,我便送他回去。”
四十八.离堡
室中燃着淡淡的檀香,暖意融融,男人坐在床上,未束的黑发半掩住雪白的里衣,腿上放着棋盘,玉制的棋子黑白相间地交错在一起,却是独自一人在下棋。
有人进到房中。牧倾寒并不曾抬眼,只是微微用眼角的余光一扫,复又重新收回。
来人身穿黑缎长袍,外罩宝蓝敞衣,眉甚似峦,眼角微抹,只眸波含笑流转之间,就将世间丽色尽皆压得黯淡无光,这般风致,除却屠容公子之外,再无第二人。
北堂戎渡进到房中,见牧倾寒气色还好,便走过去坐在床沿边上,随口说道:“怎么一个人下棋…不如一起杀几盘?”牧倾寒听闻,便抬眼看了看少年,虽没有说话,但却已经动手开始去清理搁在膝上的那盘残棋,北堂戎渡见了,就起身去取了一张小桌过来,放在床上,自己脱了靴子,盘膝与男人面对面地坐着,牧倾寒则将棋盘放到桌上,两人一起捡净了棋子,开始下起棋来。
外面虽是已经天亮,但天色却颇为阴沉,仍有细雪霏霏,因此依旧还点着灯,北堂戎渡一面看着棋局走势,一面说道:“这里住得可还习惯么。”
灯火金红色的暖光舒展而安稳,在少年淡然含笑的唇角边抹上一层薄薄的柔和,完全是春暖风轻的模样,牧倾寒左手微微揽着衣袖,使其不至于拂到棋盘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正夹起一枚黑子,闻言,面上神情无波,只道:“…豪奢以极,自然没有什么不好。”
一角衣袂从桌沿上垂下,微露出一点被遮住大半的手,少年的手指上套有一枚绿色的翡翠戒指,上面雕刻着精美的图案,细腻的戒身在灯光下流动着温润的碧光,丝毫显露不出习武之人的戾气,北堂戎渡微微笑了笑,看着对面牧倾寒将手里的黑子放下,棋子敲落棋盘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略有几分清脆而突兀:“我自幼就长在这里,习惯了锦衣玉食,呼奴使婢,后来离开无遮堡,有时候在江湖上行走,不免偶尔也有风餐露宿之际,与之相比,还是家中舒服自在一些。”
牧倾寒似是顿了顿,既而双目微抬,声音沉沉:“…明日,我要离开此地。”北堂戎渡听了,不觉便抬眼看向对面的男子,仿佛是略略迟疑了一瞬,道:“你的伤势,还并没有好。”牧倾寒面上闪过一丝冷然,依稀是想起了什么不堪的回忆,既而又很快重新恢复了原状,神色淡淡地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明日,我要离开此地。”
北堂戎渡知道牧倾寒的性情,既是他已经决定的事情,就不会轻易更改,于是干脆便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只应道:“那好,明天我就送你出堡…不过既然是你伤势未愈,我便送你回青帝门罢,江湖险恶,一路也算是有个照应。”牧倾寒没有拒绝对方的好意,只微一点头,道:“也好。”
两人静静下了几盘棋,北堂戎渡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不由得含笑道:“说起来,你好象是有个妹子,叫做牧倾萍罢?”牧倾寒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此事,但还是应道:“不错。”北堂戎渡观察着棋局,同时笑道:“多年前我曾见过她一回,当时彼此年纪都还极小…你这个妹子,那性情可是跟你一点儿都不一样。”说着,就把当年与牧倾萍的一段小小过节讲了,牧倾寒听罢,只道:“她幼时确是曾被掳过,其后回到家中,却从不曾谈起过此事,也不肯说出掳她那人的名姓。”北堂戎渡摇头而笑,道:“那是自然,你妹子当时性情娇纵高傲,被我挟持回去,又吃了点儿苦头,以她那等大小姐的性子,又怎会愿意没有面子,对人说起自己吃亏之事,自然是口风紧得很,谁也不告诉了。”牧倾寒亦知妹子的性情,因此也不多说什么,倒是北堂戎渡开玩笑一般地说道:“如今想来,还好当时我和她都只不过是丁点儿大的小子跟丫头罢了,不然若是搁到现在,一个年轻姑娘让我掳回家去,又直到晚上才送走,想必我就得娶了她,做你妹夫了,不然你现在不但不会像眼下这般心平气和地跟我下棋,反而要提剑找我拼命了。”说罢,不禁失笑。
牧倾寒闻言,手上正要落下的棋子便不觉顿了顿,北堂戎渡此刻无意间瞥见男人的脸,登时就发现对方,竟是亦微微笑了一下。
男人的眉很黑,剑眉形状优好,却并不粗浓,双目黑白分明,嘴唇略薄,他这样笑起来的时候,眉毛就似乎弯起了些许,薄唇亦且轻微翘起,虽然这个笑极淡极短,但却很好看,他眼下穿着雪白的里衣,越发显得长发极黑。北堂戎渡以前从未看过男人的笑容,此时见了,脑中想到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别的,却竟是前时对方被北堂尊越强行奸辱时的画面,那样淫靡的场景,与此刻男人的模样形成了鲜明得几乎刺目的对比…北堂戎渡暗暗摇头,想要摧折践踏一个男人的自尊,似乎没有比这更有效的方法,这样一个高傲的男人被如此侮辱,他的心情可想而知,北堂戎渡甚至还记得,当时他眼中凌厉的愤恨与杀意,究竟是怎样的浓烈如炽。北堂戎渡想到这里,便暂时停下了去拈棋子的手,正色道:“既是你要走,我当然不拦你,只是你我既然是朋友,那么有些话,我还是得再提醒你一回。”少年毫无瑕疵的手轻抚着指上的戒指:“我爹么,你是肯定杀不了的…做什么事情之前,先想想你家里的父母小妹和青帝门上下,我爹是什么样的人,江湖上没有不知道的,屠门灭户的事,他做起来再平常不过了,我虽然是他儿子,却也挡不了他要做的事情。”
牧倾寒神色之间变得冰冷,复又渐渐平息下去,北堂戎渡见状,知道他是分得出厉害轻重的,为人冷静,并不是那等冲动仗勇之人,因此便动手将棋子收拾了,道:“你休息罢,既是明日出堡,我这便去让人准备一下。”
外面天色暗沉,北堂尊越此时正翻看着呈上来的公文,神情之间略隐阴霾,便在此时,外面有人轻声道:“禀堡主,少主求见。”
北堂尊越先是一顿,同时想起少年早上时拂袖而去的模样,因此便直接冷笑道:“叫他滚回他的碧海阁!”话一出口,外面通报的那人刚要回去答复,就听里面突然又有声音补充道:“…让他进来。”
案上的公文被推开,北堂尊越站起身,面上的阴沉之色似是渐渐淡去,甚至依稀有一丝志得意满的味道--好罢,既然那个有能耐惹他发火的小子肯过来认个错,那么,作为父亲,他也不是不能原谅对方的,毕竟对于自己唯一的儿子,他自己向来总是有着少见的宽容和耐心…
片刻之后,那少年穿着一袭厚绒披风走了进来。或许是刚刚闹得不欢而散的缘故,父子两个一时倒也没有立即说话,北堂尊越挑一挑眉,居高临下地看着北堂戎渡,等待着对方来向他服软认错,但接下来等到的,却是与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北堂戎渡只是像平日里一样,语气普通地说道:“父亲,我明天要出堡,送牧倾寒回去…大概需要一段日子才会回来。”
北堂尊越脸上的神色沉了下来,几乎是要冷笑了,那想象中的父慈子孝的段落并没有上演,却偏偏又提起了让他不快的话题--他的这个儿子,仿佛总是能够很好地激起他的各种情绪--包括恼怒。北堂尊越冷然而笑,尾角上扬的凤目直视着北堂戎渡,看了他片刻,冷峻的面孔上如罩寒霜,然后说道:“很好…那你现在就可以滚了。”
北堂戎渡早上才刚刚和北堂尊越吵过架,此时原本好声好气地和男人说话,虽然是为了告知北堂尊越自己即将要离开一阵的消息,但也同样是存了两人和好的意思,可眼下得到的,却是对方这样毫无缓和之意的恶劣态度,根本就是自己热脸贴上了冷屁股,心里自然不可能舒服到哪里去,因此不觉也是勃然微愠,脸色也凉了下来,口气硬邦邦地道:“父亲的气性也实在不小,早上不过是一点小事而已,难道父亲现在却还放在心上么!”北堂尊越看到少年变冷的面孔,又想到他早上就是因为那牧倾寒与自己不欢而散,眼下却又是同样因为那一个外人对亲生父亲冷脸相向,不由得更是恼火,当下便冷然呵斥道:“混帐,你这是什么态度!”
四十九.惘然
北堂尊越看到少年变冷的面孔,又想到他早上就是因为那牧倾寒与自己不欢而散,眼下却又是同样因为那一个外人对亲生父亲冷脸相向,不由得更是恼火,当下便冷然呵斥道:“混帐,你这是什么态度!”
北堂戎渡闻言,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心底升起来的怒气,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尽量和平常一样,双眼看着北堂尊越冷峻的眉峰,慢慢道:“是我错了,我现在就走。”
这话分明是服了软,有偃旗息鼓的味道,然而听在北堂尊越耳中,却是少年认为自己不应该过来见他的意思,再加上此刻对方的目光当中毫无软化示弱的神色,因此便越发令北堂尊越怒气勃然,眼内泛着森森的冷光,既而便是薄唇轻抿,微微怒笑道:“好得很,你现在大了,翅膀硬了,连本座也敢不放在眼里了!”北堂戎渡见自己明明已经服了软,对方却仿佛更加咄咄逼人了几分,不禁也火了起来,强压着怒气冷冷说道:“我并不敢忤逆尊长,只是我却不明白父亲为何要朝我发火?孩儿自认并没有说过什么不当之言,哪怕是今日早间的争执,我也不知道父亲究竟发的是哪门子的火!”
父子两个斗鸡一般地硬顶着,北堂尊越怒视着少年,然后突然间一把抓向了对方的衣领,北堂戎渡没想到男人会动手,领子登时就被结结实实地攥住了,随即北堂尊越揪着他的衣领就把他猛地一扯,顿时将北堂戎渡拽得一个趔趄,被毫不留情地面朝下掼到了旁边的地面上,还没等北堂戎渡挺起身来,一只穿着黑色暖靴的脚便重重踏在了他的背上,力道之大,几乎能够踏碎川峦,直把北堂戎渡踩得趴在地毯上动弹不得,同时就听北堂尊越森然叱道:“本座向来对你纵容,才养得你如今这个模样,今日若不教训你一番,只怕你日后还要反了天了!”
北堂戎渡愤怒地挣扎起来,双手抵住地面,拼力一点一点地撑起被踩住的身体,北堂尊越面色一沉,足下加力,猛地又将少年牢牢踏住,冷笑着道:“想从本座手里脱身,你现在还没有那个本事。”一面说,一面沉声朝外面喝道:“拿鞭子进来!”
片刻之后,有侍女战战兢兢地捧了一条黑色软鞭走进室中,北堂尊越一手握住,然后微微俯身,一把将少年的裤子剥到了腿弯处,露出雪白的臀部,顺便又用手点了他的一处穴道,让他无法运起真气护体,既而只见手中鞭影一闪,只听‘啪’地一声脆响,北堂戎渡的屁股上登时便现出了一条长长的红印。
此时北堂戎渡下体赤裸,腰部则被踩住,不得动弹,被迫趴在地上承受着男人的鞭打,他从小到大,从未受过这等羞辱,立时便拼尽全力地反抗挣扎,甚至将暗器也反手打了出去,然而得到的,却是越发用力的抽打,北堂尊越见他一味反抗,却根本不肯发出声音,连一声求饶也不愿意出口,不禁越发恼怒,眼中浮出一丝狠利,手上的力道也加大了几分。渐渐地,北堂戎渡不挣扎了,只是紧抿着薄唇,任凭男人用鞭子在他臀上一下下地狠抽。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北堂戎渡雪白的臀上再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可以落鞭,北堂尊越才终于停了手,就见少年整个屁股已经微微肿了起来,但却并没有出血,甚至连皮也不曾破,只是臀上的肌理却变得血红,几乎像是要滴出血来。北堂尊越将鞭子扔到一边,踏在少年腰上的脚也松开了,他方才虽然恼怒,但也并没有真的令少年伤筋动骨,只是要让对方疼痛难当罢了,此时打完了儿子,那几分怒气也仿佛消去了不少,见北堂戎渡还趴在地毯上一动不动,原本雪团一般的屁股,眼下已经变得和尾椎处的那块嫣红胎记的颜色一模一样,不觉也有些淡淡的后悔之意,但是他生性狠傲无情,平生从没有向别人赔过小心,此时也自然拉不下脸来对儿子说软话,因此只是皱了皱眉头,板着脸低斥道:“…还不起来!”
北堂戎渡仍旧保持着趴伏的姿势,仿佛对他的话恍若未闻一般,半晌,才微微动了动右手,将褪到腿弯处的裤子慢慢提了上来,然后缓缓站起身,背对着北堂尊越系好腰带,又略微理了一下衣物,道:“…父亲若是教训已毕,戎渡便回去了。”
他自幼至今,从来在北堂尊越面前只自称‘我’或者‘孩儿’,从不曾以名字自称,而此时,却第一次以‘戎渡’二字自诩,语气亦是平静的,其中分明是有了一丝冷淡和疏离…北堂尊越一顿,晶黄的眼眸在灯光斑驳之间,隐隐有幽深之意,同时闪过一丝凌厉的杀气,右手猛然扬起,剑眉倒竖,似乎就要立时狠狠赏给少年几巴掌,却又生生止住了,咬牙冷笑道:“怎么,只不过是打了你一顿,你就要和本座生分了?!”
北堂戎渡也不回头,只是慢慢说道:“父亲,我是你儿子,是一个人,不是你养的一条狗,一只猫,喜欢了,高兴了,就抱在怀里逗一逗,宠一宠;不高兴了,惹你生气了,就随便打两下,骂几句,不管我愿不愿意,心里会怎么想…因为我是你儿子,所以你就把我当成你的私产,无论喜怒哀乐还是生杀大权,全都要操纵在你手里,不得有任何违逆,你可以疼我,宠我,爱我,给我任何想要的东西,不让别人伤到我,可是你却不能容许我对你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违背。”
北堂戎渡说到这里,便转过了身来,嘴角轻轻向上扯起一个弧度,看着北堂尊越,继续说道:“父亲,你说过,我是你园子里的树,所以,就应该是完全属于你的…”少年说到这里,目光定定看向男人,一字一字地道:“…可是,我北堂戎渡,不愿意。”
室中寂静无声,北堂尊越眼底的杀气缓缓褪去,目光当中似乎有什么闪过,他看着面前的这个神色平静的少年,突然间低低笑了起来,伸手捏住了北堂戎渡的下巴,慢慢道:“不愿意…你确定自己有对本座说‘不愿意’的这个权力?你确定,自己有这个本事?”
北堂戎渡亦是淡淡而笑,蓝色的双眼与男人金色的眸子对视着,针锋相对,毫无半分示弱:“现在没有…不过以后,一定会有的,我保证。”
其实不是不重视,也不是不在乎的,只不过一个高傲,习惯了其他人的迁就与服从,不允许有谁挑战自己的威严,而另一个,却是不肯将自己交给别人操纵和掌控,哪怕对方是自己在这世间,最亲近的人…
漫天飞雪当中,两辆马车在皑皑雪地之间辘辘而行,车厢中皆是宽敞而舒适,几乎就如同一间不算太大的卧室一般。
北堂戎渡侧着身子斜躺在一块厚厚的虎皮褥子上,身边沈韩烟坐在一旁,用一条毯子替他盖在身上,然后将一只拳头大的暖手炉递到少年的手里。北堂戎渡接过手炉,只觉臀上还有些隐隐作痛,遂皱了皱眉,道:“你看一看我后面,是不是还肿着。”沈韩烟听了,便轻轻撩起毯子,动作小心地褪下了北堂戎渡的裤子,既而仔细看了看少年的臀部,然后道:“还略有些肿…昨日上的药倒是药性很好,眼下似乎已没什么大碍。”说罢,替北堂戎渡将裤子重新拉了上去,一面说道:“其实公子当时何必与堡主硬顶,只需口气软和些,想必也不至于挨了打。”北堂戎渡不觉苦笑道:“你不知道,当时他实在过分得紧,没头没脑地便冲我发火,泥人尚且还有三分火气,何况是我?他一向喜怒无常的,这性子,我从小便领教了。”
沈韩烟摇了摇头,换了个话题,道:“牧公子在堡中不过休养了数日,伤势想必根本还没有痊愈,又何必眼下便要离堡,回青帝门?”北堂戎渡手里捧着暖炉,将头枕在青年的腿上,只淡淡说道:“他向来性子便如此罢了…”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在雪地中前行,前面的那一辆车内,偌大的车厢当中仅有一人,牧倾寒躺在一张软榻间,双目静合,外面白雪乱舞如同扯絮,纷飞茫茫。
五十.何处相思苦
两辆马车一路向南,行程不快也不慢,未及五日,便已渐渐临近了青帝门。
车厢内暖意融融,北堂戎渡手里拈着一支眉笔,对着一面妆镜细细勾画,从镜中映出的那张面容并非是原本的俊秀无伦,而是一张十分陌生的容颜,浓眉大眼,五官轮廓刚毅,眉宇之间微现一分憨直,大约有十六七岁的模样,是江湖上经常能够见到的那一类普通少年。
屠容公子向来擅长易容之术,于江湖上行走之际,时常改扮乔装,并不经常以真面目示人,此时北堂戎渡放下手里的眉笔,对着镜子打量了几下,一面随口朝着正在闭目养神的沈韩烟道:“眼下外面可是冷得很么?”
沈韩烟听他出言相询,便睁开双眼,用手微微将车窗上的厚帘撩开一角,随即答道:“还好。”北堂戎渡从一只小盒内挖出些许无色无味的凝膏,在脸上涂匀,使之成为健康的蜜色,同时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一面看着镜中的那张脸,一面淡然说道:“韩烟,你是不是有些奇怪,我为何会对牧倾寒这般好…即便是有过救命之恩,但依我向来的性情,实在是个六亲不认的主儿,哪怕他曾经救过我,我应该也未必会对他这样热心。”
沈韩烟没有多说,只慢慢道:“公子必然自有思量。”北堂戎渡一向喜的就是他知守本分,此时便淡淡笑了笑,说道:“你还记得么,当年你的武功路子不慎走了岔道,因此我让你闭关苦修了将近半年…其实当时我的‘千录诀’也恰巧到了洗髓伐体阶段的瓶颈,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突破,因此我无奈之下,便想起青帝门的秘宝荼罗丹,相传此物有起死人,肉白骨之效,但凡还有一口气在,就能救转回来,除此之外,还有极大的可能来助人真元凝一,以便提升境界修为,于是当初我就在十一岁那年,为取得荼罗丹,曾经扮作女子,刻意接近过牧倾寒。”
沈韩烟微微怔住,万不曾想过竟会有此一事,北堂戎渡此刻回忆起昔年旧景,不觉淡然一笑,摇头道:“我费了两个月的工夫,让他逐渐迷上我,又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让他舍不下我,最后又用了半个月,让他最终亲口向我求亲…青帝门流传至今,已仅剩下一颗荼罗丹,牧商海疼爱儿子,对其寄予厚望,必定是将这宝贝给了他,于是我后来施手段诈作中毒垂死,他情急之下,为救我性命,便连夜赶回青帝门,取来荼罗丹,将我‘救’了回来。”
北堂戎渡说到这里,见沈韩烟并无言语,便微带叹息之意地哂道:“我既是得了丹药,因此从那以后,他自然就再也见不到那个‘我’了…后来我凭借这荼罗丹之力,果然突破瓶颈,只是却不曾想到,没过多久,他竟是阴错阳差之下,在沧州救了我。”
沈韩烟默然,半晌,才低叹道:“牧公子…倒也是一片真心了。”北堂戎渡摇摇头,似乎是叹笑了一下,道:“你说得不错,牧倾寒名为‘断情剑’,向来为人冷情,但当年却的确是真心待我,其后更是连门中至宝也不惜动用,如此,我对他,倒是多少也有一分歉疚之意,再加上后来他又救过我一回,因此我虽不是什么善人,但如今对他,也自然会更尽心几分…也就是因为我曾与他相处过几月,所以我对他,才会这般了如指掌。”
两人说了一阵话之后,也已到了中午时分,马车又行驶了片刻,便缓缓停在了一家酒楼门前。
车厢之内寂静无声,男人一身雪白的长袍,一动不动地坐在榻上,修长的手指之间,握着一支精巧的玉簪。
指尖轻轻摩挲着温润光滑的玉簪,墨色的眼底依稀闪过一丝柔和之意,牧倾寒看着手里的簪子,于是无法自抑地又一次想起了那人含笑俏皮的容颜。
--不可断绝。
他在一次偶然中遇到那少女,一头黑瀑般的长发整齐垂身,娇憨地梳着双鬟,一身淡绿的衣裙如同春日里最娇嫩的柔叶,纤眉粉唇,眉目如画,正坐在溪边的一块石上浣足,其时空山无人,水潺花绽,那裙摆下一双雪白如玉琢般的赤足浸在清澈的溪水里,轻灵而快活地踢溅着水花,等到无意中发现了周围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陌生男子时,却也并没有表现出像其他女子那样应该有的羞涩,而只是微微歪着头看过来,声音清凌凌地问了一句:你是谁?
后来他就那么逐渐与她熟识,仿佛着了魔一般,被这个叫作蓉蓉的少女轻轻在心头踩下了足印,她的年纪还很小,只有十四岁,甚至还只是一个孩子,但他可以对任何楚腰红袖的女子冷眼相向,无动于衷,却偏偏,抵挡不了哪怕她的一个笑容,拒绝不了哪怕她的一句软语娇侬…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不清楚她来自何处,甚至除了她的名字和年纪之外,对她统统一无所知,但他不在乎,也不介怀,在她面前,他再也不是那个‘断情剑’牧倾寒,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因她堕入了情渊,不可自拔的年轻男子而已。
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她偶尔会为他跳惊鸿舞,腰身盈盈似柳,双足如雪,只是微微一笑的娇俏,就能轻而易举地让他心头柔软如同春水,连一日都舍不得与她分开,甚至顾不得她年纪还小,便已向她求亲,当看到少女含笑点了一下头的那一刻,心底,有轰雷掣掣。
只是…
碧色的玉簪被微微握紧,上面雕刻着精细的花纹,是丹凤飞天的图案。牧倾寒原本眼中的柔和渐渐掩去,重新恢复了冷静,将簪子收进了袖内,正值此时,马车已渐渐缓下速度,停了下来,片刻之后,车厢的门从外面被打开,一名身穿宝蓝锦衣,容色隽绝的青年站在车外,温言道:“眼下已至午间,牧公子且下车用些吃食罢。”
三人上了二楼,在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了,其中牧倾寒冷峻修伟,沈韩烟更是清雅如神仙中人,唯有两人之间的那锦衣少年,却是浓眉大眼,形容普通,只是举手投足之际,倒还是颇有几分世家子弟的雍容气度罢了。
北堂戎渡用汤匙舀了一勺面前的鱼羹,奶白色的羹汤鲜香味浓,在冬日里热乎乎地喝上一碗,立时便是身舒体泰,四肢暖融。北堂戎渡放下汤匙,朝窗外看了一眼,道:“还有不到一日的工夫,应该就能到了青帝门。”牧倾寒此时正沉默着用饭,闻言,只淡淡道:“…你若近来无事,可在青帝门住上一阵,如此,你我亦可时常切磋武艺。”北堂戎渡听对方这样说,心中不觉就有几分承情:牧倾寒眼下已知他与北堂尊越闹翻,一时之间大约也未必想要回无遮堡,因此才会出言邀他在青帝门逗留一段时日…
北堂戎渡想到此处,自然不会拂他好意,于是便笑道:“如此,倒也甚好。”
三人正用饭间,酒楼外已驶近了一辆马车,驾车的四匹高头大马浑身没有一丝杂色,神骏非常,两名身穿敝裘的大汉跨着车辕,将马勒停了下来。
车内之人似是掀帘打量了一下外面,然后才有语声传了出来,道:“…罢了,就这里罢。”那声音娇脆清婉,犹如黄莺出谷一般,两名驾车的大汉听了,这才下马将马缰系在辔头上,既而从车座下拖出一卷红毡,约有丈余长短,自车门位置一直展开到酒楼门口,在被来往之人践踏得泥泞的雪地里铺出一条洁净的薄毡小路,随即车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两名俏丽丫鬟自车内下来,其中一个笑道:“这里倒还干净,听说他们做的银鱼羹更是极好,冬日天冷,小姐不妨热热地喝上一碗,暖暖身子。”
一只手从车内伸出,搭住了那丫鬟的手,有人从车厢里走了下来,一袭白裘裹住娇躯,颈上围着一条雪白的狐尾,玉容芳媚,明丽如妍,裙下微微露出粉色的绣鞋,行动间,已轻盈地踏在了红毡上。
五十一.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此时正是晌午用饭的时辰,二楼食客众多,已无多余的座位,众人正用饭间,就见有梯板轻颤,身影晃动,随即两个明眸皓齿的年轻女子走在前面,上得楼来,后头一道纤秀白影如冰似雪,却是一名身穿白色狐裘的少女,那女孩子微微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清丽明艳的容颜,在纤尘不染的裘衣掩映之下,宛若雪中绽开的白莲,光彩照人,其中又挟有一股矜傲之气,发间戴着一只小小的纯银蝴蝶,尤显清灵。这少女约莫有十六七岁年纪,黛眉轻蹙,一双黑亮清澈的明眸在周围一扫,似是因发现此处客满而不喜,但下一刻,那目光便倏忽凝在一处,同时就听那少女欣喜道:“…大哥?”
牧倾寒此时正在饮茶,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之际,便循声抬眼看去,就见白影一晃,夹杂着一缕香风扑面而至,少女已到了他身边,一双纤手抱着兄长的左臂摇了几摇,嗔道:“你已经有多日不在家里了,到哪儿去啦?也不告诉我一声。”声音婉转娇亮,正是牧倾萍。
她话音未落,还不待等到牧倾寒应声,就已注意到了桌前的另外两人。牧倾萍自幼容貌出众,自己也向来引以为傲,但此时见到那两人之中的蓝衣青年时,也止不住地怔了一下,饶是她从前见过无数江湖上的青年俊杰,此时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年轻男子无论容貌风姿,都实乃平生仅见…只是当目光扫向另一人时,牧倾萍却无端觉得有一丝异样,这少年似乎年纪与她仿佛,五官平常,并不起眼,只是一双蓝眸却澄澈清透,给那普通的面容平添了几分颜色,牧倾萍看着那双眼睛,心底隐隐觉得那眼底的神情,似乎是曾经在哪里见过,正疑惑间,那少年却已朝着牧倾寒微微笑道:“…这便是令妹?”
牧倾寒并不言语,只微点了一下头,少年含笑看了一眼牧倾萍,那眸波流转之间,竟如同有谁拿着羽毛在心头轻搔,让整颗心都登时酥麻麻地,牧倾萍从未见过像这样只需一个眼神,就能把‘顾盼风流’这四个字诠释得如此淋漓尽致的人物,只这眼波稍移之间,就让原本平淡的五官都立时生动了起来。她微微凝眉,思量眼前这二人的身份,正值此时,却听那少年轻描淡写地娓娓道:“牧姑娘,又见面了。”
牧倾萍闻言,眼中便不由得闪过一丝微微的惊疑,但是不过转瞬之间,便已化为乌有,同时多年前的记忆,就从心底猝不及防地突然翻涌上来--少年此时正淡然含笑,明明容颜寻常,年纪也对不上,然而那眉眼间的濯濯神气,似笑非笑的灵动蓝眸,却与多年之前,记忆中的那个坏胚子一般无二…牧倾萍灵秀的双眼蓦然睁大,脱口而道:“…小混蛋?!”
北堂戎渡闻言,不觉失笑道:“正是在下。”他说着,手里的茶杯便要放到桌面上,同时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伴随着一丝醉人的香风,一只柔软的玉手毫无征兆地就朝着少年那平淡无奇的脸上扇了过去,却是牧倾萍突然动手,就要挥上北堂戎渡一个巴掌,但北堂戎渡却似是早有准备,轻松自在地抬起了右手,掌中已不知道何时多出了一支玉箫,堪堪架住了少女的手腕,同时轻声笑道:“当年你年纪还小,我不与你一般见识,如今你已大了,怎么却还这样娇蛮。”说着,手里的玉箫已重新插回了腰间。
牧倾萍瞪着一双杏眼看他,粉面涨得发红,突然间回手拉住牧倾寒的衣袖,朱唇紧抿,声音当中满是委屈和羞愤:“哥,他就是北堂戎渡!他以前欺负过我!我小时候就是让他挟回去的,他吓唬我,还骂我,说我给他做丫头都不配…你帮我教训他!”
牧倾寒似乎对少女的控诉无动于衷,只淡淡说了一句:“…别闹。”倒是北堂戎渡似有如无地笑了一下,眼睫微抬,嘴角弯起一个并无明确意义的笑容,声音却依然低醇而柔和,淡声笑道:“当晚我不是就叫人送你回去了么,如今已过了这么多年,莫非你还记仇不成。”他眼下模样平常,与牧倾萍记忆里的那个丰秀丽绝的男孩有着云泥之别,然而配上这样一个有如春风流水一般的醇暖笑容,轻声言谈,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让人几乎提不起什么怒气来,牧倾萍似是顿了顿,柳眉蹙挑,带了三分半恼半怒的娇憨美态,既而扭头拉着牧倾寒的袖子,咬唇问他道:“这北堂戎渡是你认识的朋友么?是不是?”她话音未落,北堂戎渡已摸出一小块银子放在桌面上,同时唇角抿出一缕笑意,道:“我自是与令兄相识。”既而就朝着牧倾寒点了点头:“…走罢。”
几人出了酒楼,重新登上了马车,向青帝门方向驶去,牧倾萍坐在车里,手里气鼓鼓地绞着一条销金帕子,身旁两个丫鬟在方才已听见她在楼上说过的话,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此时见她满脸的不高兴,便小心翼翼地开口劝道:“小姐何必生气,不过是小时候的玩闹,孩童彼此之间一点口角罢了…”牧倾萍轻轻哼了一声,道:“北堂戎渡…那人可恶得紧,小时候就坏心眼儿,现在…”她说到这里,忽然就想起方才少年笑意流转的眼波,以及语气间漫不经心的意味,不觉皱了皱鼻子,声音似是放低了一分:“…现在就更坏了,可气大哥居然还认识他,还让他去浣花小筑住着。”
她说到这里,不觉哼道:“北堂戎渡那坏胚子和他爹爹都不是什么好人,他一家子里面,只有他娘心地还好,人也美貌,性情也温柔和气。”丫鬟见她虽嘴上不饶人,但神情气色之间倒也并不像是当真十分厌恶北堂戎渡,因此便试着说笑道:“江湖上都盛传屠容公子姿容无双,今日想必是易去了本来面目,却不知道他究竟生得什么模样?”牧倾萍听了,想起当年那男孩一身红衣,眉目彩秀如珠的形容,便颦眉道:“你若想知道,便去问他就是了…哥哥向来没有什么合得来的朋友,如今却怎么跟他结识了。”
缕缕暧昧甜香自兽头鼎中飘出,笼满一室,红绡灯笼里盈盈亮着烛火,灯光舒展,暖意融融。
暗花团纹的厚锦帐子半垂半遮,北堂尊越坐在床边,外面罩着的金丝精绣白袍松松掩住,露出里头的蓝衣,亦是敞着怀,坦出一片精壮的胸膛,满头黑发随意箍住,撂在左边胸前,一直垂到腰下,面容恰好被遮在阴影里,看不清楚,一名丽装女子正跪在床前,将头伏在他的双腿之间,头部微微上下摆动着,伴随着连续不断地暧昧咂吸水声,北堂尊越一只手搭在女子的头顶,抓着对方如云的秀发,将那美丽的头颅更进一步地往下压了压。灯光中,寡情犀利的金色眼眸微微敛起,另一只手则在女子罗衫半褪的赤裸后背上缓缓抚摸着。
掌下细腻如丝绸的雪白肌肤温暖而光润,不知过了多久,北堂尊越忽然微微睁开眼,同时一把抓紧了女子的长发,用力将那头颅往下按,又过了一时之后,伴随着几声闷咳,女子慢慢抬起头,确是色若春花,此时正柔媚地笑着,目光如水一般漾起波纹,暗露春意,舌尖轻轻舔去红唇上沾着的浓白液体,半露的酥胸上挺立着一点柔嫩的嫣红,两条雪白的手臂柔软如蛇,环住了男人的腰,将整个温软馨香的身子软软贴上来,微启朱唇,声音软玉侬媚,轻喘着道:“堡主…”
柔若无骨的身子靠上来,每一分每一寸的肢体,都欲诉还休地表达出了邀请和恳求的意思,然而北堂尊越却不知为何,已经没有了多少兴趣,一手推开那女子,面上淡淡现出一层意兴阑珊的神色,道:“…下去。”
同样的话,北堂尊越向来不会说上第二遍,因此尽管女子心有不甘,有心想要再施展柔媚手段,撒娇求恳一番,却终究还是不敢,只得将衣衫匆匆拢好,起身慢慢退了出去。
室中烛火静燃,北堂尊越斜身倚在榻上,从床头拿起一只酒樽,啜了一口里面的美酒,右耳上的宝坠长长坠至肩胛,沁沁地凉。不一时,北堂尊越喝完了酒,便躺在床上,随手扇灭了烛火。
男人睡在软罗堆卧的锦绣当中,被褥上熏的香气就暧昧地传入鼻中,依稀就好似有人在那日睡在这里,周身软若春泥,只是懒洋洋地含笑躺着,道:“…我在这里等你半天了。”
五十二.相逢对面不相识
时数寒冬,漫天雪花静飘,洁白而剔透。
正值清晨,天将曦未曦,淡淡透出一点亮光,几枝初绽的红梅斜斜横在窗外,梅枝舒展轻灵,上面的花开得颇好,一缕暗香扑面而来。
北堂戎渡起得很早,此时已梳洗完毕,且吃过了早饭,手里正拿着一只装有美酒的葫芦,斜靠在一张椅子上,一身红衣外面套着一件宽松的黑袍,腰际斜斜横着一支玉箫,神情闲适,正就着葫芦里的酒,一面慢饮,一面临窗赏梅。
一只手无声地按在少年握着葫芦的左手上。沈韩烟止住了北堂戎渡欲要举起葫芦饮酒的动作,微微笑道:“公子一早便饮酒,岂不冷住了肠胃。”北堂戎渡顺手捏了捏青年的指尖,淡淡而笑,道:“我又不是不胜酒力…况且这酒是烫过了的,热得很,你也喝几口,暖暖身子。”说着,就把酒葫芦递了过去。沈韩烟接过,仰头喝了一口,果然酒汁十分温热,方一入肚,便暖洋洋地极为舒服,遂笑道:“确实如此。”
北堂戎渡自沈韩烟手中把葫芦接过,将里面的暖酒又饮了一口,此时窗外的红梅香气愈加沉醉,雪几乎已经停了,只零零落落地还飘着些许,那梅花花瓣上承接了薄薄的雪屑,与红艳的花朵相映生趣,尤显明媚动人。此时沈韩烟就坐在窗畔的阑干边,发束金冠,一身白衣如雪,敛眸而笑,直令那飞雪照花的冶艳也有些失色,只随意朝哪里望上一眼,就能令人顿觉一阵目眩,难以呼吸。北堂戎渡抬起手,撩起青年的一缕黑发,倾过身去嗅那发丝上的香气,同时柔声在沈韩烟耳畔轻笑道:“饮酒赏花,亦应赏美人…韩烟,不如你临雪舞剑给我看看,可好?”
沈韩烟不答,却是伸手从北堂戎渡腰间抽出那支玉箫,反笑道:“与其如此,倒不如由我奏箫助兴,公子舞上一曲才好。”北堂戎渡也不在意,将酒葫芦一举,仰头饮尽了里面的残酒,随即起身,信手把空葫芦一抛,哈哈笑道:“好啊。”话音未落,已单手撑在阑干上,略一使力,轻轻一跃便纵入了外面茫茫的雪地当中。
一缕清越的箫声悠悠而起,婉转处如燕子衔泥,轻亮处似淞云出岫,沈韩烟站起身来,凭栏而立,手上执着玉箫,于唇边悠悠淡淡而奏,衣袂纤尘不染,随风轻动,北堂戎渡立在雪中,双眼望着他,只是懒懒而笑,倏忽间却突然双袖一振,十指颤动有序,同时腰身拧转,人也翩翩然舒身而起,赫然挽出一套掌法,宽大的衣袖飞舞遽扬,好似一片黑色的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漆发在风中参差散垂,旁边几树梅花被他的衣袖拂带而过,花瓣雪屑顿作飞落,扬洒漫天。
这一套掌法打到后来,北堂戎渡亦渐渐起了兴致,不由得尽兴挥洒,信步自如,直使得大片花瓣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衣上鬓边,髣髴若轻云之蔽月,飘飖若流风之回雪,四周空旷而静穆,唯闻箫声悠悠,伴随着树上积雪的簌簌坠落之声,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回笑顾波之间,袍袖蹁拓,风流难言。
牧倾寒一路临近浣花小筑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此时天光乍明,日曦温亮,朝阳亦是清幽而凛淡的,照着雪地里的那人,同时又隐隐听得一股悠扬清淡的箫声徐徐而奏。
阑干处有青年白衣素颜,手持玉箫轻吹,不远的雪地中间,一名少年身穿黑衣,在洁白的雪地之中尤觉鲜明抢眼,衣裾随着纵身起落的动作飞扬如水,伴着那一曲悠扬。向来黑衣穿在人身上,便自有一种沉肃萧重之气,但此时这少年外罩一身通黑如墨,隐隐现出内里的一角暗红,却只觉逶迤如雾,璀璨而飘逸,更不谈其人容色绝尘,眉目周遭隐约环着一抹道不尽的风流婉转,旋身目波流顾,蓝眸凝采,唇角半噙着一分似有若无地笑意,青丝抖落一身,眼里映着秋水,肌肤胜雪,眉发如墨,眼眸朗朗若星,如同琼树玉立,映衬着周围红花白雪,实是盛华无双。牧倾寒陡然之间,仿佛眼前被烟气模糊一片,竟是却想起当年百花丛中,有人身着重重玉绫纱衣,青丝半挽,曳地长裙旋转成粉色的流云,露出嫩如莲瓣的雪白双足,为他跳起惊鸿舞,腰身盈修,体如柔柳,轻盈的粉纱裙幅如同一朵初绽的春花,皎若朝霞升举,灼若芙蕖透波,令四周百花失色,亦茕茕盛放在他心上…
箫音悠悠袅袅,渐渐地又开始低缓了下去,近似若无…沈韩烟收住最后一个尾音,五指自然垂落,既而手上轻翻,将碧色的玉箫悄然斜插至腰侧,北堂戎渡亦收势回掌,却是气息不促不乱,伸手攀住身旁的一枝灼灼红梅,将其折下,抬手抛给了沈韩烟,笑道:“这枝开得颇好,回头找个瓶子,把它插上罢。”沈韩烟接住那一枝梅花,只觉一股清冽的冷香染了一手,沁人心脾,便含笑应了一声,既而朝着不远处的牧倾寒微微颔首示意:“…牧公子。”
北堂戎渡也早已在方才便看见了牧倾寒一身白银滚边的素袍,静静站在雪里,因此便走过去,一路袖中的红梅花瓣如同绯雪,纷纷掉落,清气流转,暗香隐约,同时不觉笑道:“怎么,今日来得这样早,还要与我切磋武艺么?”
牧倾寒的眼神已恢复了往日里的冷静,声音亦是清冷淡淬,道:“…有新送上的茶。”北堂戎渡眼帘一抬,目光似羽毛一般在牧倾寒的面上拂过,嘴角含着若有似无地笑意,好似冬日里的一抹淡淡熹光,看了一眼对方手里的一只小罐,笑说道:“哦?既是这样,便进去一起尝尝罢。”
两人一同进到北堂戎渡的卧室当中,不一时,就有人送上了煮茶用的一应器具,北堂戎渡黑服漆然,斜身歪在椅子上,双眼清明透澈,自有一股年少的灵动气韵,微翘着嘴角道:“既是给我送来好茶,不如就送佛送上西,一起就着你的手,把茶煮了罢。”牧倾寒倒也没开口,只是将一只提壶放在烧上了火的小炉上面,等到水沸到第二程了,才开了茶罐,将茶末儿拈出些许,撒进壶里,一来二去地,没等上多久,两杯热气袅袅的香茶便搁到了桌上。
北堂戎渡袖一拂,拿起其中一杯,低目轻吹了几下,然后略微品了一口,既而抬头轻笑一声,看向牧倾寒道:“果然是好茶,只是这烹茶的水,却是有些沸得久了…方才煮茶之际,你似是有些心神未凝。”
牧倾寒将茶杯递到唇边,微啜了一口:“…只是想起一些往事罢了。”一角黑色衣袂略略压在腕下,北堂戎渡极善察言观色,见牧倾寒的神色模样,就知他不愿谈及究竟是什么事,因此便用青葱一般的修长莹润手指在桌面上轻弹了弹,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两人坐在一处品茶谈天,直至时近正午,牧倾寒起身离去,北堂戎渡这才叫人进来收拾了茶具,准备摆饭。
北堂戎渡才站起来略微舒展了一下腰身,就忽然不经意间发现牧倾寒方才所坐的位置下方,一枚碧色的玉簪正静静躺在地毯上,想必是牧倾寒无意中遗失的,北堂戎渡随手将其拾了起来,定睛一看,就见上面雕刻着精细的花纹,是丹凤飞天的图案。北堂戎渡打量了两眼,觉得眼熟,认出这似乎是牧倾寒在无遮堡时,曾经有几回簪在发中的物件,因此就收进袖内,准备下次见面之际,便送还给对方。
碧色的簪子刚刚被拢进袖中,一身素袍的男人便挟着外头雪地里的冷意,重新返了回来,牧倾寒神色之间隐隐现出一丝心切,还未待他开口,北堂戎渡便扬一扬眉,笑道:“怎么,这么快就觉出丢了东西么?”说着,就从袖内取出了那支玉簪,递了过去,牧倾寒一手接过,同时眉宇之间的一抹凝重,这才不着痕迹地渐渐平息了下去。北堂戎渡见状,便随口打趣道:“不过是个寻常物件罢了,见你神色,却怎么好象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似的。”
带有薄茧的修长手指缓缓握紧了温润的玉簪。牧倾寒神色如常,只沉声道:“…确是极要紧之物。”
五十三.朝云暮雨
带有薄茧的修长手指缓缓握紧了温润的玉簪。牧倾寒神色如常,只沉声道:“…确是极要紧之物。”。
北堂戎渡听他这样说,便随口笑道:“既然是这样,想必应是家传之物罢?”牧倾寒淡漠敛眸,道:“不是。”手指不自觉地微微捏紧了簪子,到底还是吐出一句:“…是发妻之物。”
北堂戎渡心中一跳,目光不禁再次扫过了那枚玉簪,面上却并没有表露出丝毫异样,只是仿佛不经意一般,微微挑了一下眉,做出正常情况之下应该有的一丝惊讶神情,很自然地笑道:“哦?倒是从来没听说过你已经成了亲。”牧倾寒向来从不曾对人谈起过这件事,哪怕是对父母,也只是在当初略提过些许,但此时面对着北堂戎渡,却仿佛有些奇怪地并不排斥向他说及此事,因此便徐徐沉声道:“…她已应允婚事,只是其后遭逢骤变,未及成亲罢了。”
北堂戎渡直听到此时,心底慢慢思索回忆,这才终于依稀想起这簪子好象确是当初他作为‘蓉蓉’之时,所佩戴过的物品,是当年他亲口答允与牧倾寒成亲之际,随手从发中取下,用以作为信物,却不想牧倾寒竟一直精心保留到如今…北堂戎渡一时之间倒不知说些什么才好,遂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窗外几株红梅给皑皑的雪地里涂上一抹浓重的红,再往远处看,便全是冰天雪地的素冷。北堂戎渡淡声道:“今日有烫好的酒,不如就在这里一起用饭罢。”
于是午膳牧倾寒便留了下来。其间有暖酒醇醇,牧倾寒或许是心情不好的缘故,因此就饮了不少,他向来很少喝酒,酒量颇浅,等到饭毕,却早已醉了。沈韩烟见牧倾寒醉伏在桌上,便看向北堂戎渡,笑了笑道:“竟不知原来牧公子酒量这般普通。”北堂戎渡摇了摇头,拿茶漱了口,吩咐沈韩烟道:“扶他到床上躺一阵罢,再叫人拿些醒酒汤来。”沈韩烟点一点头,起身就将牧倾寒扶起,牧倾寒倒也没什么反应,任沈韩烟扶着,可叹他空有一身武功,醉后却也和寻常人没有什么区别,半闭着眼睛,被沈韩烟一直扶着回到了北堂戎渡的卧室。
沈韩烟将牧倾寒慢慢扶着躺到床上,又替对方宽去外衣,脱了鞋,拉过被子盖好,他向来服侍北堂戎渡惯了,因此这一番动作倒也驾轻就熟。牧倾寒神思沉沉,合着眼一动也不动,倒是北堂戎渡此时恰好进来,手里拿着一碗醒酒汤,走到床前递给沈韩烟,道:“给他喝了罢。”沈韩烟接过碗,将牧倾寒上半身扶起,把碗沿凑在他唇边,慢慢将一碗醒酒汤灌了下去,只不过刚喂完了汤不久,牧倾寒就突然眉头一皱,沈韩烟见了,知道他应该是要吐了,因此忙拿了水盂过来,果然牧倾寒连连醉吐不止,旁边北堂戎渡眼看着,心中叹息一下,待牧倾寒吐完了,便叫侍女端了热水和毛巾进来,给牧倾寒擦拭了手脸,又喂他喝了热茶,漱了口,拿香片放进他舌根下,这才让他安稳躺好了。
室中一片酒气,沈韩烟开了窗,等到酒气散去,才重新关上,又点了些檀香烧着。
两人这般忙了一气,北堂戎渡坐在床边,见牧倾寒似是已经躺得安稳了,便对沈韩烟道:“你去歇着罢,我也略睡一会儿。”沈韩烟看了一眼床上闭目静躺的男子,略作踌躇:“不如还是我在这里罢,只怕牧公子说不定还需旁人伺候,或是叫个人过来看着也好…公子又哪里能做这等事。”北堂戎渡笑了笑,说道:“你不知道,他睡觉时却是老实得很,倒也不用人在此服侍,你只管去歇着就是了。”沈韩烟闻言,这才放心出去了。
北堂戎渡坐在床边,刚想站起身,却忽然瞥见床上落着一枚翠色的玉簪,想必是方才忙乱之际,牧倾寒掉下的。他拈起玉簪,手指轻轻滑过上面镶嵌的珠子,既而移过目光,看向正闭着眼睛躺在榻上的男人。
牧倾寒面容烧红,鼻翼微微翕动着,剑眉蹙皱,想必是酒醉后颇为难受,北堂戎渡看着他,只觉心下微微有些不是滋味,遂将那簪子妥当地放进了他怀里,但还没等收回手,就忽然被人握住了手腕。
牧倾寒已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目光醉意朦胧地直直盯在北堂戎渡脸上,右手攥着少年的腕子,模糊地道:“蓉蓉…”
这两个字顿时听得北堂戎渡心中一紧,第一个反应就是以为牧倾寒竟是识破了他,正沉吟思量间,腕上的力道却加大了些,同时就听牧倾寒接道:“蓉蓉…我很想你…你知不知道?…”
北堂戎渡听着不对,再一打量,就发现牧倾寒此时根本就是神智不清,醉得狠了,连眼睛都只是半睁半合着,因此微微吁了一口气,略摇了摇头,就要把手腕从对方掌中拽出来,哪知牧倾寒却陡然加大了手劲,手上使力握得更紧,竟是一把将北堂戎渡扯进了怀里,紧紧抱住,北堂戎渡皱了皱眉,正要点了他的穴道,却听牧倾寒声音沉沉,哑声道:“你到哪里去了…我找了你许久,却丝毫不见你踪影,除了你的名字,我竟对你一无所知…你可明白!”
北堂戎渡一时却不知如何应对,旋即微哂一下,既而眸波微敛,轻轻拍了拍牧倾寒的腰侧,安抚道:“我都知道…你安心睡罢,嗯?”
牧倾寒醉意浓浓,只是紧搂住北堂戎渡的身躯:“蓉蓉…你是我妻子,谁也不能从我身边夺走你,你有心事,怎么不跟我说…”北堂戎渡只得顺着他,柔声安慰道:“是,我是你妻子,我不走,哪里都不去,好不好?”
牧倾寒不再说话,只牢牢拥住北堂戎渡,既而动作轻柔地捧起少年的脸来,声音亦是旁人从未见过地柔和,就连一向冷淡的神情,此时也温缓如暮春的第一缕日光,慢慢靠近了少年的唇:“蓉蓉…我会护着你。”
北堂戎渡忽然就辗转记起数年前的某一个午后,一派鸟语花香之中,有人墨发垂身,白衣淡立,将他拥在怀里,亦是如此承诺…心底似乎莫名地微微软了一软,北堂戎渡终于还是没有推开对方,而是接受了这样的一个吻,并伸手扶住了牧倾寒的脖颈。
或许是因为醉了的缘故,牧倾寒的唇滚烫而渴切,北堂戎渡静静承受着他在自己口中辗转的索取,这样依稀熟悉的感觉,渐渐就唤起从前的记忆--当初牧倾寒从未对他如何越礼,哪怕只是一个吻,也大多是浅尝辄止,像眼下这样的热情与急切,也不过是因为此刻醉酒的缘故…
半晌,当感觉到牧倾寒的唇已经逐渐往下,北堂戎渡便微微敛去了眼底的神情,轻叹道:“…到此为止罢。”说着,就要起来,然而似乎是察觉出怀里的人想要离开,牧倾寒立时箍紧了对方,同时翻身将北堂戎渡压在身下,辗转亲吻,伴随着哑声的模糊低喃:“别走…”
北堂戎渡无法,看着牧倾寒晕红的面容,无奈低叹道:“当初怎么没见你这么难缠…”正说着,忽然便察觉到大腿位置被什么东西顶住了,北堂戎渡只一顿,便明白了,略作思忖之后,遂无奈叹了叹气,伸手摸到下方,隔着衣料,握住了一处滚烫的凸起。
修长的五指灵活至极,伴随着男人低哑的微微喘息…少年的技巧纯熟而高明,没用很久,就让对方发泄了出来。北堂戎渡坐起身,慢慢帮昏醉睡去的男子理了理衣衫,令他安稳躺好,扯过被子替他盖了,这才忽然笑了笑,低声哂道:“如今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没碰过女人么…不然也不会这么快。”说着,已下床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有凌乱的衣物。
正值此时,就听外面忽然有人道:“哥,你在么?”声音娇脆婉约,如同鹂鸟轻鸣,北堂戎渡顿了顿,听出这是牧倾萍的声音,遂一抻衣摆,朝房外去了。
五十四.有暗香盈袖
北堂戎渡出了房门,张目一看,就见外面的雪地里俏生生地站着一个少女,身穿玫红色的衣裙,青丝高挽,额间点着花饰,被洁白的雪地一衬,整个人活脱脱就是一枝俏丽的红梅。北堂戎渡见了,遂走到外头,似笑非笑地道:“你哥哥喝多了酒,正在屋里睡着…你可要进来?”
牧倾萍眼见有人出来,却是一个黑衣少年,长身玉立,丰神清俊,神情之间一派慵倦闲适,随意倚在门边上,就好似将周围都照亮了。牧倾萍虽已不是第一次见到他真容,但也仍是滞了一瞬,仿佛是在黑暗中突现了刺目的阳光一般,不能适应,既而便侧了侧脸,轻哼一声道:“我哥哥极少喝酒,酒量不好,你给他喝那么多做什么!”话刚说完,猛然间却闻得有一股淡淡的酒香扑鼻而来,其间又夹杂着一丝陌生男子的气息,不由得立时心中一顿,旋即就见北堂戎渡光彩摄人的面孔已近在一步左右之外,同时只听他轻嗤道:“你这刁蛮劲儿和以前果然没什么两样,这几回每次见了我,都没个好声好气…在我面前若还这样骄纵,小心我教训你。”
牧倾萍一惊之下,大是羞恼,只是她却是清楚知道自己的武功是及不得这可恶的小子的,遂后退一步,和对方拉开了些许距离,啐道:“你又不是我爹娘,凭什么教训我。”北堂戎渡挑眉一顾,就如同一道划破云雾的耀目日光,绚烂得惊心动魄,目光中微含一缕邪气地打量了一眼牧倾萍,既而故意道:“我自然不是你爹娘,眼下也不好教训你,只是你若当真让我心里不快活了,我便去见你父亲,向你家里提亲…无遮堡的少堡主要娶谁家的女孩儿,怕是没有哪个人家会不肯的罢,等你家里把你嫁与我,我成了你夫君,便日日都教训你,到时莫非还有谁能拦着我不成?”
牧倾萍乍听之下,又知道北堂戎渡向来行事不羁,为人邪恣,只怕他当真说到做到,而他若真的求亲,这天下间确是没有什么人家能拒绝,他身为男子,娶了自己也算不了什么,可自己这一生的幸福,只怕就要葬送了,不由得慌忙呵斥道:“你敢!我不准!我爹爹才不会把我嫁你呢!”北堂戎渡见她急了,便越发要逗她气恼,因此便懒懒轻笑道:“我怎么不敢?自古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牧倾萍心中羞恼之意大起,更是不服,跺脚大声道:“你无赖!我,我才不要嫁与你这小混蛋…你从来只会欺负我…”说到这里,眼圈儿已是微微有些红了。
北堂戎渡见少女急得快要哭了,便不再故意逗她,将一块雪白的帕子递了过去,笑道:“好了,我不过是吓唬你罢了,我和你哥哥既然是好友,你是他妹子,自然也是我妹子了,小时候一点儿小过节,如今都这么大了,还放在心上?”牧倾萍原本赌气一把扯过北堂戎渡递过来的帕子,用力抹了抹眼角,此时却听见他这么说,不由得啐道:“呸,谁是你妹子,你才几岁,我明明比你大!”话虽这么说,但脸色却已是好转了许多。其实她原本并非如何记恨北堂戎渡,只不过她向来被家中娇养,平生唯一只在北堂戎渡身上吃过亏,当真是一物降一物,碰见这个魔星,其后当北堂戎渡至此之后,又陆续让她吃瘪,牧倾萍从来都没有占过半点上风,这才一直耿耿于怀,她自幼被周围人捧在手心里长大,都讨她的喜欢,顺她的意,只有北堂戎渡从来不管这些,如今牧倾萍却忽见他对自己稍微和软了一点儿,说了软话,自然心中也就没有了什么敌意,却不知这欺笑打压过后,又复软语,这般反复无常,忽阴忽晴的手段,不过是北堂戎渡驭人处事之法中的一角罢了。
两人一同进了屋,牧倾萍眼见牧倾寒睡得沉沉,连眼角周围都染着片片红晕,便坐在床边,拿香帕给哥哥擦了擦额头上的一丝薄薄汗意,回头对北堂戎渡道:“他今日怎么喝了这许多酒?往常我哥哥可是极少饮酒的。”北堂戎渡不经意地偏开目光,淡笑了一句:“啊,他今天好象心情不大好。”牧倾萍一怔:“心情不好?”随即仿佛明白了什么一般,皱了皱黛眉道:“他想必是又在想那个女人了罢。”北堂戎渡只做不知,随手把帐子放下,道:“你哥刚才送来的好茶,要不要喝?”
房中的貔貅金熏炉中燃满甜香,暗藏暧昧春意,北堂尊越伏在一张铺满锦绣的长榻上,身上只披着一件黑袍,半褪在腰下,露出精壮虬健的脊背,正隔着一道纱帏,半合起眼听着外头几名执事汇报帐目,他身边坐着一个淡妆美人,两只雪白的玉手轻轻抚按揉捏着男人结实的背,为他按摩。
半晌,几名执事报完了帐,得了北堂尊越首肯,便无声退了下去,北堂尊越半闭着眼睛,享受着女子白皙的柔荑在背上的仔细按摩,一言不发,似是睡了,女子察言观色,遂轻启朱唇,柔柔道:“堡主心怀不喜,可是因为少主么?”北堂尊越闻言,缓缓张开双眼,淡淡地说了一句:“本座岂会为他着恼。”女子含笑劝道:“少主毕竟还小,才不到十四呢,自然是年少无知的。”北堂尊越听了,轻声重复道:“年少无知…”忽然冷笑几声,用力摁了摁手上的方玉戒指,道:“他还年少无知?小时候也倒罢了,如今简直是脱了缰的野马,想走就走,行事肆无忌惮,哪里还把本座放在眼里!”
女子晓得男人喜怒无常的脾气,遂小心翼翼地软语娇劝道:“人都说一个男子还是要成了家,才算是真正熨帖稳重了,晓得了许多道理,堡主既说少主就似脱了缰的野马,不如便给他套个笼头,娶了妻,日后娇妻爱子在身的,怕是也就知事稳妥了,成了大人,再不会像这般惹堡主不喜了。”一面说着,一面已低头轻吻着男人的脊背,玉手轻轻顺着衣袍探进去,暧昧地抚摸着北堂尊越结实虬韧的腹肌。
北堂尊越听了,一时之间并不言语,凤目微合,若有所思的模样,似乎是正在权衡思量,片刻之后,随口重复道:“娇妻爱子在身…”他说到此处,就忽然想到日后北堂戎渡携妻抱子,一家其乐融融的场景,不知为何,心下却是突然烦躁起来,面上亦慢慢浮了一层霜色,声音也沉了几分,按住女子在他腹部游移的手,将她推开,不耐烦地道:“下去。”
他向来喜怒无常,女子不知他为何忽然就变了脸,自然也不敢问,只得满心不愿地慢慢退了下去。
室中寂静无声,只剩了一人,北堂尊越起身将半褪的衣袍拉好,不经意间,忽然又想起有人在那日就睡在这里,因为催情香的缘故,周身软若春泥,只是懒洋洋地含笑躺着,对他道:“…我在这里等你半天了。”
北堂尊越顿了顿,忽低低喟笑自语道:“你若多少顺着些,也不会挨打…好了,本座以后,再不打你就是了。”
牧倾寒醒来的那一刻,就感觉到长裤中有些湿腻之意。他停了片刻,既而掀起身上的绣被,然后在下一瞬,便无可遏制地蓦然攥起了双拳。
春梦了无痕。那一场模糊的梦境果然不是他单方面的臆想,已经黏湿了一块的长裤清清楚楚地将他那污秽的欲念暴露了出来,提醒着他曾做过怎样不堪的事情--或许是由于酒的缘故,他在梦中,亵渎了心爱的女子。
牧倾寒神色冰冷,右手下意识地一寻,等到摸见怀里放着的那一痕温润坚腻的玉质时,才微微缓和了脸色,下床便出了房间。待经过暖厅之际,就见北堂戎渡正和牧倾萍在玩骰子,桌上放着两杯茶,北堂戎渡面前堆着一小摊玉镯戒指等物,牧倾萍则用雪白的贝齿咬着下唇,正聚精会神地摇着骰盅,手上和腕间光秃秃地,不见半点首饰,倒是北堂戎渡瞥见了牧倾寒,遂微微笑道:“怎么,睡醒了?”
五十五.陌上花开缓缓归
牧倾萍闻言,这才抬起头,看见了兄长,遂急切道:“哥,你身上还有玉佩之类的物件么?先给我用一用。”牧倾寒不言声,只从腰间扯下一块玉饰,扔给了她,牧倾萍伸手接住,又瞧了瞧男子面上的气色,见其容色如常,应是已消了酒,这才嗔道:“明明不善酒力,却喝得什么酒?只叫人白白担心!”牧倾寒此时心中郁乱,因此也不应声,径直走了出去,牧倾萍知他性情,倒也不以为忤,回身重新拿起骰盅,一手又捏着那枚刚刚得来的玉,微微扬起下巴,朝着北堂戎渡道:“我现在又有东西了,这回可要赢了你。”北堂戎渡只是淡然而笑,曼声道:“好啊。”
及至快要到了晚膳时辰,牧倾萍才回到了居处,服侍她的侍女见她周身上下的插戴首饰半个也不剩,就连耳环也没了踪影,不禁讶道:“小姐这是怎么了?”牧倾萍不答声,咬了咬唇,忽跺足道:“明天你给我拿些银子来,要一千两…不,要五千两!”
这一日天光晴好,雪亦在几日前便化净了,天色明澈如水,就连日光也带着一丝暖。
牧倾萍一路走至浣花小筑,正欲找北堂戎渡一起去骑马,却忽见南面的一棵大树下扎着一架秋千,且用了剪好的绒花穿着彩绳缠绕在上面装饰,颇为精巧好看,想来应该是浣花小筑的侍女做来用以玩耍的。牧倾萍走过去,在秋千上坐了,自己用脚蹴着地,慢慢荡了起来。
上午的空气很是清新,几只麻雀在不远处蹦蹦跳跳地觅食,牧倾萍正独自荡着秋千玩耍,倏然却觉有人大力在后面推了一下秋千,立时就将她荡到了高处,牧倾萍唬了一跳,连忙抓紧了把索,同时回头一看,就见北堂戎渡不知何时已站在当地,长身玉立,容色华俊,正一脸戏弄神色,秋千被他推得高高飞起,使得少女的裙摆被风扬得就仿佛一只粉色的蝴蝶。牧倾萍大声道:“北堂戎渡你个促狭小子,只会在人背后使坏!”话音方落,秋千已荡了回去,北堂戎渡伸手又推了一把,同时嗤笑道:“哦,你怕了么?若是怕了,我就不推了。”牧倾萍轻哼一声,手上用力握紧了绳索:“你只管推,我还乐得有人替我出力呢。”
她刚说完,秋千已被荡上了半空,青丝亦被风刮得飞扬开来,牧倾萍身怀武功,因此并不怕,只咯咯笑道:“你再快一点儿!”
少女清脆的笑声在冬日的暖阳里格外清晰,然而或许是摇荡得太猛的缘故,秋千上原本系得就不大牢靠的拴绳突然间松了一根,牧倾萍此时正荡在半空中,顿时就被甩了出去。
少女大惊之下,直愣了一瞬的工夫,才想起要运功护住自己,只是还没等她开始施展起轻功,一双手臂就已经轻轻圈住了她的腰身,同时一股类似于三月桃花的香气拂面而来,如同乍暖的轻风。牧倾萍定睛一看,就望进了一双澄蓝如海的眼中,少年懒懒含笑,一手揽着她,轻轻巧巧地就落在了地上,同时嗤道:“喂,刚才发什么呆,吓蒙了?”
牧倾萍脸上不由一热,一下从少年的怀里跳到地面上,啐道:“你才吓蒙了呢,谁要你多管闲事的。”北堂戎渡闲闲抖了一抖衣袖,挑眉而笑:“我可是怕你摔坏了…你前几天已经欠了我许多银子,要是把你摔坏了,我和谁要帐去?”牧倾萍瞪了他一眼,忿忿道:“你肯定是做了手脚,不然为什么总是我输?”见北堂戎渡只是笑,既不否认,亦不承认,遂泄气一扯少年的衣袖:“算啦,我才不在乎这里面有没有猫腻呢…今天天气好得很,咱们去骑马罢。”
北堂戎渡略一想,于是答允道:“好啊,不过我要早些回来,今日是我生辰,中午做了寿面。”牧倾萍讶道:“你生辰?”想了想,忽歪着头一笑:“那我也要来吃面。”北堂戎渡随口应了,两人便一同去骑马。
“这么说,你是跟你爹爹吵架了么?”
正午时分,两人重新回到浣花小筑,牧倾萍一面走,一面说道:“我爹爹有时候也会斥我两句,不过可没像你爹那样,拿鞭子打人。”北堂戎渡不禁失笑:“你一个姑娘家,你爹当然不会打你,我么,反正男孩儿都皮糙肉厚的,抗打得很,揍上一顿,也没什么。”牧倾萍皱一皱精巧的鼻子,想起小时候见到过的那个男人,不觉说道:“你爹爹么…可不是什么好人。”她说到这里,目光又转向身旁的少年,忽地灿然一笑:“你也不是!”
两人说着话,一路已回到了房内,北堂戎渡一手揭开帘子,笑道:“韩烟,厨下把面弄好了么,我都饿了--”
话音戛然而止。房中的一张长榻上,男人披着黑裘,正斜倚在上面,晶黄的双目锐利而深邃,刀削般的五官丰神威峻以极,唇边一缕淡笑似有若无,旁边沈韩烟正肃然捧着茶,见北堂戎渡进来,便悄然向他示意。牧倾萍亦是一惊,登时便认出了这人的身份,只是还没等她出声,就见男人手指一弹,一道劲气便打到了她的穴道上,少女顿时神智一昏,便软软向后倒去。
北堂戎渡伸手扶住少女的身子,抱着她走到一张软椅前,男人见状,不觉挑眉而睨:“…你倒怜香惜玉。”北堂戎渡弯腰背对着男人将牧倾萍放到椅上:“父亲怎么来--”
剩下的半截话停在喉咙里。北堂戎渡还没来得及直起身子,眼前就蓦然黑了下来,随即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北堂尊越收回点在少年腰间的两根手指,既而轻轻将少年环进怀里,亲昵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低笑道:“我儿,随本座回去罢。”说着,就将北堂戎渡抱起,然后略偏了头对身后的沈韩烟道:“跟上。”话音方落,就已不见了踪影。
迷迷糊糊之中,全身似乎没有一丝力气,连心神也忽明忽暗,恍恍惚惚,依稀能够感觉到仿佛被谁抱在怀里,不时地喂水喂粥,抹脸擦手…
马车驰得飞快,却并不颠簸,北堂尊越坐在车内,用拇指给少年揩去了唇边的一点茶水痕迹,低头看着对方昏睡着的面容。
北堂戎渡安静地躺在男人怀里,长睫淡合,一动也不动,五官无可挑剔,精致萧桀得惊心动魄,北堂尊越端详着他,似乎十分满意少年此时的乖巧与顺从,不由得低低而笑,伸手轻抚着少年的头发,目光当中,居然有了几分淡薄的温柔意味,只是同时,又隐隐有着并不完全是慈爱的颜色:“好孩子,你还是这样才老实些…”
马车一路行得极快,未及两日,就已回到了无遮堡。
灯火燃燃,地上铺着昂贵的海棠色地毯,熏炉里龙涎香袅袅缠绵,四周极尽奢华,堂皇得几乎令人发指。北堂尊越将怀里的少年放到铺着厚厚熊皮褥子的大床上,这才脱去了身上的黑裘,露出里面殷红似血的衣物。
灯光下,北堂戎渡安稳在床上睡着,北堂尊越侧身在他旁边,用手轻轻抚摩着他的脸颊,既而解开了少年身上被封住的穴道。
北堂戎渡幽幽转醒,只是当眼睛刚张开一道缝隙时,就蓦地微微吃了一惊。男人桀骜的面孔近在咫尺,连温热的吐息都能够感觉得到,一双晶黄的凤目正看着他,甚至连一绺鬓发也落在他的颈子上,那样霸道而理所当然地侧身半环着他,不容拒绝地用手抚着他的头发,低低地叹笑道:“…睡得还好?”
五十六.始知倾国色,不与世间同
北堂戎渡本能地微微挣扎了一下,却被男人不容抗拒地半环在怀里,不允许他离开,于是只得不再动弹,口里咕哝道:“…父亲。”复又很快皱眉盯着北堂尊越,冷笑道:“父亲只需传话叫我回来就是了,何必如此?”
北堂尊越和风细雨地摸着他鬓边的头发,享受着彼此之间这样久已未有的融洽与亲密,修长的手指轻描淡写地爬搔着少年的乌丝,并不理会少年语气里的不悦和抗议,只轻嗤着低笑道:“哦,还肯叫父亲…本座以为,你都不愿意认这个爹了。”
男人声音深沉,语气中虽有一分调侃,但更有九分的亲昵,北堂戎渡似乎有些不太适应,将被人掳回的不悦略消了几分,偏了偏头,把声音放低了,慢慢道:“不过是一点儿小事罢了,你是我爹,父子之间没有隔夜仇,莫非我还真能因为只被你打了一顿,就和你生分了么,我不过是顺便在外面玩玩罢了,只是不想在家里和你针尖对麦芒,乌眉瞪眼的而已。”他顿了顿,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我从来也没真正生过你的气。”
北堂尊越的心情莫名大好,口中却轻叱道:“那你还在外面逗留这么久,就连昨日生辰,都不回来?是心里还怨着本座罢!若非本座亲自带你回来,你还想在外面游荡多久,嗯?”
他靠得这样近,甚至连温热的呼吸都与北堂戎渡交织在了一起,北堂戎渡只觉得这样好象有点儿说不出来地别扭,遂动手推了推北堂尊越的肩,道:“嗳,我又不是小孩儿,你别搂着我,闷得慌。”北堂尊越仔细看着少年,忽然低笑道:“胡说,哪里闷?别说抱一抱你,你小时候本座还亲过你,你都忘了?”北堂戎渡听他翻出了那些旧黄历,不禁闭上眼,无奈道:“那你干脆再把我半夜尿床之类的事儿也都翻出来得了!”
北堂尊越盯着少年,忽然就记起这孩子小时候白白嫩嫩的胖脸蛋,肉乎乎地就好象是刚出笼的喷香包子,每次在上面咬上一口,那藕节一样的胖胳膊就会恼怒地挥上两下…北堂尊越想到这里,双目就不觉微微眯起,眼光沉了沉,便低下了头去。
北堂戎渡正闭着眼躺在床上,忽觉原本拂在脸上的吐息仿佛越发微微热了起来,似乎是靠近了,不由得就睁开眼来,却在同一时间只觉右颊上一热,随即又是微微一痛,不禁瞬时圆睁了双眼,两只蓝眸瞪得如同杏子一般,连忙用力一把推开了男人,坐起身来,恼道:“你怎么咬人!”
少年白如美玉的脸颊上,赫然印着一枚牙印,北堂尊越却是不管他,只微微低笑,声音极是魅惑沉沉:“倒是没有小时候那么软了…”北堂戎渡抬手揉着脸,对着男人翻起白眼:“我现在能和几岁时一样吗?当然没那么胖…我记得你明明属龙,如今怎么属起狗来,胡乱咬人!”
他话音未落,却已被人一手搂住。北堂尊越抚摸着他的后脑勺,将少年揉进自己宽阔的怀里,语气之中竟是从未有过的柔和,低声问道:“好孩子…本座往后,再不像上回那般打你了,好不好?”北堂戎渡微微滞了滞,脸上一直绷着的神情就不自觉地逐渐松弛了下来,既而也不再抗拒男人的怀抱,任凭自己被对方揽在胸膛前,低低道:“…好啊。”话音才落,忽然又‘哧’地一声笑道:“你这就是打一棒又给个甜枣儿罢?偏偏…我还真吃这一套。”
--这个人实在是面冷心软,可是他就算是对谁好,脾气却还是又臭又硬,自以为是的,哪怕是对独生子的一点儿疼爱之心,也能经常被他蛮横粗暴的脾气搞砸了,而且又专制又傲慢,不过,眼下这种感觉,似乎倒也并不很坏…
两人静坐了一会儿,过了一阵,北堂尊越忽然问道:“…本座那日见你与那姓牧的丫头在一处,莫非你中意她不成?”北堂戎渡不料他有这一问,因此微微愕然,不觉抬头道:“…啊?”北堂尊越只当他承认了,心下隐约有些突如其来的郁躁,既而不以为然地道:“既是你看上了那丫头,可要本座给你娶了她?”男人说着,方才眼底的柔和之色倏忽不见,冷哼一声道:“姿色差强人意,出身还可以,勉强配你也罢了。”北堂戎渡此时早已反应过来,不觉叹道:“你这人怎么爱给别人乱点鸳鸯谱?”说着,已平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道:“成亲又不是什么小事…”
北堂尊越听了,想起一事,便低头看着北堂戎渡,轻描淡写地淡淡道:“你这么说,难道是因为你看上的是那兄妹两个,难以取舍不成?”他说到这里,越想越觉得似乎有些道理,遂冷淡笑道:“怪不得你对那牧倾寒百般维护,其后又亲身送他回青帝门,还在那处逗留颇久…否则以你性情,他虽救过你性命,也不至如此。”
北堂戎渡无奈道:“你这人怎么老爱乱想?我这样对他,不过是因为--”北堂戎渡顿了顿,随即便将从前之事告与了北堂尊越。
北堂尊越听罢,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漫不经心地道:“哦?原来如此。”口中这样说,心里却想到北堂戎渡为了得到丹药,易容扮作女子与人虚与委蛇的场景,这般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处事方法,若在以前,想必是会得到北堂尊越赞许的,但此时此刻,北堂尊越却觉得有些烦心不喜,遂看向北堂戎渡道:“你扮作女子…倒是什么模样?”
北堂戎渡随手理了理袖口:“什么模样?当然是和其他女子没什么两样呗,就是好看了许多…莫非你不信我的易容术?”北堂尊越没应声,只用双手压在脑后,在床上躺了,语气无波:“给本座看看。”
北堂戎渡皱了皱眉,侧过头瞧着男人:“没事儿看那个干什么。”北堂尊越瞪了他一眼:“旁人都看得,本座是你老子,莫非倒看不得?”北堂戎渡没法,只好从床上坐起来,妥协道:“好了好了,要扮就扮么…还好我没忘了‘蓉蓉’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妆台上满满搁着各式玉盒宝匣,里面盛着珠玉首饰,琳琅满目。北堂戎渡坐在镜子前,慢慢梳着一头黑发,将其编挽成双髻,发髻前后左右皆簪以金饰,两边各垂下及肩的金流苏,既而取了易容改装时的一些必要物件,细细在脸上修饰起来。
半晌,镜中现出一张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面容来,比起曾经那还带着稚气的女孩容貌,平添了几分成长意味,已成了一个青春正好的十六七岁少女模样。北堂戎渡拈起胭脂笔,在脸上薄施胭脂,淡描黛眉,既而又拿起一只小小的银盒,从里面取出两片打磨得薄如蝉翼的黑色晶玉,放进旁边的一小瓶药水之中泡了泡,然后拿起来小心往眼睛上一合,顿时一双蓝眸,就变成了最常见的黑瞳。北堂戎渡这才站起来,换上放在一旁的衣物。
镜中人容光璀璨,明妍不可方物,北堂戎渡看了看,忽想起当年自己就是用了这一张假面将一个人蛊惑,从而达到了目的…微微一哂,北堂戎渡回过身,走出了屋子。
一炉冰屑香缠绵如丝,轻烟幽幽袅袅,北堂尊越正半闭着双目小憩间,忽察觉到外面有人临近,同时出声道:“…弄好了。”
那是年轻少女的声音,顶多十七八岁,不会再大了,比春日里的燕子呢喃还要柔和婉转,玉笛悄吹一般清清亮亮,北堂尊越一时之间不觉启开双目,朝远处的门口位置看去。
繁花丝锦制成的广袖长衣,素腰挽束,含笑盈盈,一张清妩绝俗的容颜,宛若雪中芙蓉的风致,亦有一分如同朝日喷薄的亮烈,任凭软红十丈,百花潋滟,也终究比不过这眼波清灵的欲说还休,朱唇含丹的倩兮巧笑…彼时灯火温柔之中,北堂尊越犀利的目光依稀有一瞬间的凝滞,却是浑然不觉,平生三十载,心头,竟是第一次不由得微微迷惘。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何必笑牧倾寒为其颠倒,换了谁,又能够舍得让那眉头,稍稍蹙出半分微澜…
倾国,亦倾命。
那人含笑如春,足下轻移之间,就如同步步生莲,踏着花海,一路喧嚣而来。
“…父亲。”
五十七.静日玉生烟
“…父亲。”
北堂尊越眼底的神色只用了一瞬便清正过来,看着那人莲步轻移,缓缓行来,翩翩及地的衣袂,伴随着一缕暗香四散。
那人似笑还无,低掩的眉睫淡淡挑扬,眸光幽滟,清华旒秀如飞雪,灯光中,神情闲雅,一双似醉非醉的眼瞳掩映于浓浓的长睫之下,眼波流转若水,直叫人连心尖儿也酥得化了,软软融成一汪春泥…
烛光摇曳,照得室中甚亮,北堂戎渡一双肩窝露在华衣外,那样精致细腻的弧度,仿佛竟可以掬进一捧美酒进去,只要看上一眼,就不知会有多少人情愿溺死在里面。他舒一舒袖,声音仍是婉转犹如空山莺呖,只在那眉宇之间微微透出一分狡黠,道:“眼下我这个模样,也算是彩衣娱亲(传说春秋时有个老莱子,很孝顺,七十岁了有时还穿着彩色衣服,扮成幼儿,引父母发笑。后作为孝顺父母的典故)了罢?”
北堂尊越看着面前的人,那样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的容姿,直令人本能地想起‘楚楚动人’这个词。其实单以容貌来讲,眼下北堂戎渡这个模样,与他本来面目相比,仍有三分不及,只是男子与女子毕竟不同,眼下这人微微歪着头,眸子灵动,如同两丸黑水银,半含着狡黠的笑,既是夜色的妩妍柔湄,又有月华的清灵如水,婉笑含颦,眸波流转,身上每一分每一寸的肢体,都毫无保留地向人展现着妙不可言的风姿,将一个少女所有应该具备的神情仪态都展现得淋漓尽致,与‘她’一比,天下美女或喜或嗔的百般风情,都是木头…如此没有半分纰漏的娇憨态度,无辜而又天真,能有谁舍得大声些和‘她’说话,又有谁舍得伸手动‘她’一个指头?牧倾寒当初为‘她’魂牵梦萦,如痴如狂,实在没有半分冤枉。
北堂尊越看过去,只觉得心中依稀有什么正在不受掌控地隐隐骚动难平,他皱起眉,只觉这种情绪十分陌生且不受控制,因而令他颇为不悦,遂坐起身来,眼中锐利之色一闪,就又是恢复成了平日里的冷酷与幽深,伸手勾起北堂戎渡的下巴,似笑非笑道:“你这个模样,倒颇像是本座养了个女儿…当初你和那姓牧的虚与委蛇之际,怎不干脆就说自己是无遮堡的小姐?”北堂戎渡偏了偏头,躲开北堂尊越挑起自己下颌的手指,嗤声道:“我又不是傻子…你在拿我开心么?”
北堂戎渡说着,忽然眼珠一转,既而嗤嗤笑着歪身坐到了北堂尊越的腿上,双手环住男人的脖子,腕部雪白,一挂腕珠闲闲环在上面,故意婉声笑道:“爹爹,我昨日生辰,你可给我什么好东西才是?”
他这般动作,不过是故意玩笑罢了,却当真就如同一个妙龄少女偎在父亲怀里撒娇一般,北堂尊越只觉幽香满怀,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漫不经心地开口,脑海中却突兀地闪现过莫名其妙的‘妖孽’二字:“…那你说,想要什么?”
自先前直玩到此时,眼下北堂戎渡终于再掌不住,顿时‘嗤’地一声破了功,笑得前仰后合,声音亦恢复了平日里的少年清朗:“再玩儿下去,说不定你还真当自己养了个闺女…好了,时辰也不早,我要回碧海阁去了。”
北堂尊越却伸手顺了顺少年头上垂下的金流苏,道:“今夜就在这里。”
北堂戎渡只想了一瞬,便不在意地随口应声道:“好啊。”说着,把头上的饰物很快就全部取了下来,又拆散发髻,让一头黑发披散着,既而手上微动,掌心里已多出了一小瓶药水,就要站起身,去弄掉脸上的易容。 北堂尊越却没等他站起来,就直接把少年手里的药水拿了过来,随手取出一块帕子,将药水往上面一倒,把帕子浸湿了,然后便往北堂戎渡脸上擦去,北堂戎渡一边略微躲闪着男人的手,一边抱怨道:“哎,你就不能轻点儿?”北堂尊越笑骂道:“你就这么娇气?”北堂戎渡没好气地道:“这叫娇气?你这是在给我擦脸,不是让你洗墙。”
两人斗着嘴,不一会儿,北堂戎渡脸上的易容褪去,便重新露出了本来面目。此时北堂尊越已叫人送了一盆热水进来,北堂戎渡弯腰用水洗了脸,拿毛巾擦净水珠,回过身见男人凤目轻合,侧身而卧,已在榻间睡下了,便道:“爹,我有件事想跟你说。”北堂尊越也不睁眼:“…你说。”北堂戎渡随手脱了身上的女子衣裙,罗衫尽解之后,就只剩了里面的一条黑色长裤:“自来男子为妻为妾之事,虽不多见,却也算是平常,上回爹说过不介意我给北堂家娶个男妻,既是这样,韩烟在我身边已有这么多年,我心中欢喜他,与他颇有情分,并不将他看作那些娈童之流,况且他姿容无双,色艺才情样样都好,武功也还不错,照爹的意思,他出身普通,配不得我,可是他虽是出身平常了些,却也是家世清白,我并不在意那些门第之类的虚物。”
少年沉吟一下,接着道:“如此,他亦可名正言顺地在我身边,不然我知道他虽是我枕边人,但别人却也只是把他当作娈童一类,表面虽然恭敬不敢怠慢,但私下却是瞧他不起的,如今我正儿八经地抬举了他,日后且看谁还敢对他不敬了去。”
北堂尊越听了,半晌,忽张开了双目,面上似是有着不以为然的笑,但那笑意却并未到达眼底:“…你对那沈韩烟,竟这般用心不成?”北堂戎渡长睫微垂,淡笑道:“父亲,其实像你我父子这样的人,谈什么痴心苦情,矢志不渝?只不过韩烟于我,向来忠心无二,既有三分主仆恩义,又有两分朋友之谊,一分兄弟之情,余下的,也不大完全说得清楚…他曾说过一生不会离我左右,既然这样,我也不吝于让他与我共享富贵权柄,更不会让旁人瞧他不起,若说起子嗣的话,日后随便选几个容色过人,根骨清奇的女子给我生上几个孩子,也就罢了,实是容易得很。”
北堂尊越冷漠地看着少年,似乎想要立时喝止驳回他的这种想法,但不知为何,良久,终于语气淡淡道:“…随你的意。”
十二月廿八,宜移徙,入宅,嫁娶。大吉。
晚间无遮堡中张灯结彩,彩灯红绸,雕金弄玉,满目俱是纸醉金迷的奢华,因北堂戎渡不耐烦弄得繁琐芜杂,因此只是在江湖上传出消息罢了,却并未给任何人下了请帖,只在堡中备下无数流水席面,令无遮堡中众人畅快酣饮庆贺一番罢了。
夜已渐深,碧海阁富丽堂皇,张灯结彩,彼时北堂戎渡一身簇新的大红喜服,珠冠宝带,与沈韩烟面对面坐着,把酒对酌。
沈韩烟穿着大红的通袖绛纹吉服,灯光下,眉似远山,宛若修竹临风,拿着金壶给两人重新满上了酒,一面道:“公子平日里,倒少有喝这‘海棠醉’。”
桌上放着两只一模一样金樽,其间镶珠嵌玉,华贵非常,里面装满了琥珀色的美酒,北堂戎渡听了,便抬了脸儿看他,轻笑道:“你还叫我公子?这称呼已用了多年,如今可该改了罢,或是叫‘北堂’,或是叫‘戎渡’,而且以后也别忘了要用‘你’‘我’作称。”青年亦笑,顿了顿,便道:“…北堂。”
红帐半掩,压抑的喘息声从帐内低低传出,许久,才渐渐歇止了下来。
青年躺在凌乱的被褥之间,全身不着寸缕,仍还在不住地微微喘息,全身的骨头却都似是被抽去了一般,一时间根本不想动弹半下,北堂戎渡仍然还趴在他身上,抚摩着对方一头洒遍了肩胸的散乱青丝,半晌,等到青年逐渐平静了下来之后,才低头瞧着对方,同时淡笑徐徐,露出一点雪白的虎牙:“…如今可是长久在一处了,韩烟,你可喜欢么。”
沈韩烟没直接应他,只是将掌心慢慢贴上了少年的脸颊,缓慢用指尖在上面游移勾勒着对方的轮廓,许久,才道:“公--你待我如此,沈韩烟一生之中,不会相忘。”
五十八.美人蛇
第二日一早醒来,北堂戎渡推了推身旁的青年,笑道:“还不醒?今早可还有事呢。”沈韩烟迷迷糊糊睁开眼,刚刚本能应了一声,突然就想起今天确实有要事,不由得一下清醒了,忙坐起身道:“…可是时辰已经不早了么?”
刚坐起来,就觉下身还微微酸疼着,沈韩烟凝了凝眉,在腰间的两三处穴道上点了几下,以便缓解不适,北堂戎渡则叫了侍女进来,伺候两人穿衣洗漱。
一群贴身的大丫鬟端盆捧巾地进来服侍,亦且笑嘻嘻地讨赏,北堂戎渡早有备下的红封,此时也一一赏过了,两人细细梳洗干净,换上新衣,双双到遮云居去见北堂尊越。
两人一路走过长廊,到了前堂,先跪下拜过,而后又奉了茶,北堂尊越一身暗紫的长袍,坐在上首,嘴角抿着一分淡漠的桀骜线条,锐利的眸子扫过北堂戎渡,既而又轻描淡写地移开了,北堂戎渡看出他微有不耐,自己心中亦知他对沈韩烟是并不满意的,因此起身上前笑嘻嘻地打圆场道:“父亲应该给红包的,若是东西太少,我可不干。”一面说,一面就将右手伸了过去,掌心朝上作讨要状,左手则背在身后,朝青年微微一摆,示意对方下去,沈韩烟亦是极会察言观色,遂向北堂尊越告了罪,便退下了。
北堂尊越方才见他二人一同前来,皆是丰神秀姿,俊采难描,真真如同一双璧人一般,耀得人眼花缭乱,但他见了,却只是觉得心下微愠,并不舒坦,直到此时沈韩烟下去,眼前只剩北堂戎渡微带狡黠的笑脸,才几不可觉地散去了眼底的愠意,右手在北堂戎渡伸到他面前的掌心上突然响脆地一打,把那讨要红包的手拍了下去,嗤声笑骂道:“你莫非倒是掉进钱眼里了不成!”北堂戎渡搓了搓被打的手心,笑道:“难道谁还能嫌钱多了?无遮堡麾下设有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共七堂,其中‘天璇’向来不但专管暗杀,亦对外接些刺杀之类的委托,父亲几年前将其交与我掌管,只要代价合适,看在钱的份上,我也是时常亲自出手的。”他说着,手上已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柄折扇,含笑敲了敲手心,目光流转间,清波粼粼:“我刚接了一笔买卖,等到成了,就又有不少银子到手呢。”
一间极大的书房分为内外两间,外间陈设明朗,一道珠帘将内外分隔开来,隐隐可见里面的紫檀书案之后,一个身穿长衫的人影正在凝神运笔,也不知是写字还是作画。
牧倾萍掀帘走进内室,道:“哥,你听说了么,北堂戎渡那臭小子,居然成了亲了…”那正在运笔的男子白衫胜雪,也不曾抬头,只是专心致志地继续写字,同时语气平平道:“…那又如何。”牧倾萍一时无言,秋波流转间,才抿了抿唇,不悦道:“他…他娶了亲也就罢了,怎么连个帖子也不送来,请咱们去吃酒?”少女轻哼了哼,勉强道:“…亏我还当他…是个朋友。”
她说着,便走到书案之前,径自磨起墨来,一面将目光向纸上随意瞧去,却见上面已描出了一个人物轮廓,看那模样,应该是个少女,牧倾萍见了,心中一动,原本想要继续跟兄长抱怨北堂戎渡的话,便止在了肚里,不言声了。
望仙台位于祁辕山峰上,传说曾有人在此处得遇仙人,是谓望仙台,常人在此祷求祈福,颇为灵验,且此处虽不险峻,却也风景清幽以极,如描如画。
祁辕山之下,一行五六人骑马徐徐而前,先头是一名身披雪貂大氅的青年,大约二十三四岁年纪,剑眉星目,人如临风玉树,一双漆目奕奕有神,气度不凡,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几个青年,皆是容貌英俊,神情肃穆,眉宇间隐隐藏着一缕不易察觉的凌厉之气。
那先头的青年骑在马上,见四下林木苍凋,雪地耀白,比起春花秋月,格外有一番别样滋味,便微微点头道:“此处果然不错,虽无泰山巍峨,却是淙幽清冷,自成一格。”他身后一名鹰目男子道:“少庄主说得是,这里确实有些仙气缭绕的模样,难怪传说曾有人在此处得遇仙人。”
正说着,一行人突然目光一凝,远远看见一辆马车孤零零地停在道口的一块岩石旁边。那车子周围横七竖八地躺了将近二十余具尸身,车夫也死在车上,只余两匹架车的马站在雪地里,咴噜噜地打着响鼻。青年的目光略一停顿,既而策马缓缓带人过去,方走近了些,就听见车内传来隐隐的低声呜咽,似乎是年轻女子的声音。在场所有人面上不变,只在心中微微含了一丝警惕,青年眸光微澜,淡淡朝车内道:“里面是什么人?”
车内的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呜咽声一下便停了,但随即又仿佛回过神来,惊喜道:“…是谁?”
那声音带了点吴侬软语的味道,应该是个年轻女孩子,虽其中还有一点抽泣和胆怯之意,但却竟是分外好听,只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而已,竟让她说得摇人心魄,似乎柔肠百转一般。青年听了,面上虽未动容,语气却已微微缓了下来,道:“你是何人?”
那少女的心神仿佛稍稍安稳了几分,不觉抽噎道:“听说望仙台灵验…因此我今日便来此游玩,求爹娘体健长寿…却不料…遇见歹人…这些人为了护着我…都死了…”
青年环扫一下四周,眼中闪过了然之色,道:“原来如此。你不必怕,我们并非歹人。”那车中的少女似乎犹豫了片刻,既而期期艾艾地道:“那你们…能不能送我回家?我爹爹,会给你很多钱的…”
原本先前还微微存了一丝警醒之心的众人,眼下不觉都略松了心神,那青年亦是不觉莞尔,这少女天真不知世事,轻易就许下重金酬谢的话,难道不怕旁人起了坏心?想必是个极少出门,被家中娇养的富家千金小姐。想到此处,便下了马,上前道:“你家住何处?”
那少女听了,忙欣喜道:“我家离这里应该不很远的--”说着,就见车门从里面打开,露出遮着的青色锦绣帘子。
众人首先看到的,是一只雪白的玉手。
绿莹莹的袖子长及曳地,玉白的腕间笼着两三个镶着珊瑚的银钏,指甲涂有粉色蔻丹,如玉般温润动人,随即,青色的锦绣帘子便被揭了起来。
一身淡绿衣裙,腰间璎珞轻晃,衣饰雅致中又透出清幽之气,难描难画,但与那张集天地灵气,钟灵毓秀的容颜相比,就只是起到了绿叶的陪衬作用而已。
那脸上还带着泪痕,神情怯怯,可是众人却仍然在一瞬间心头狂跳,呼吸停顿--一个人如果生来美丽,其实算不了什么,但皮相之外,若还能有令人心神不能自主,举手投足之间,就能让任何人心跳失常的风华,就实在是难得万千了…那为首的青年任是看过无数美人,此时也仍然不可抑制地心头滞了一滞,片刻之后,才道:“…姑娘下车罢。”
那少女虽还眼角带泪,却仍很自然地软软伸出右手,明显是被服侍惯了的,成了本能,青年不由得亦伸出手去,就要扶她下来。
一只玉手轻轻搭在青年的手上,肌肤嫩滑无瑕,柔若无骨,只是刚刚搭上来,青年便看出这实在不像是一只武人的手,因此心底那最后一丝警惕,眼下也完全消散,遂轻轻托着少女的柔荑扶她下车,温言道:“你家里住在何处?”
那少女此时似乎已经平静下来,闻言,便抿了抿粉唇,道:“我家就住在--”
方说到这里,青年却猛地觉得手上骤然一痛!同时一线绿影飞身而起,已扑向后方骑在马上的几人。青年又惊又怒,情知中计,方欲拔剑,却觉得整条手臂竟是麻了,再一看,却是方才扶着少女的那只手,眼下已然成了紫黑色。
此时那少女已一掌拍碎了马背上一人的肩胛骨,轻飘飘停在一棵树的树腰间,腿上只一缠一勾,竟是如同一条蛇一般灵活地稳稳留在树腰上,一条细细的金色小蛇就缠在她右手之间。少女笑了笑,道:“还好眼下这副皮相的模样我还记得,如今看来,果然好用得很,蛊惑人心倒是再好不过的了。”又道:“这是金线蛇,只在深山古墓之中才得寻见,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条,又精心炼制许久,让它咬上一口,就救不得了。”说着,右手轻轻一抖,那小蛇就已钻进袖中不见了。
青年此时只觉一道寒气从手臂一直飞速冲向心脉,只瞬息之间,竟已到了肩部,他心念急转之下,只见银光一闪,竟生生将那左臂斩了下来!少女见了,倒也点头笑道:“你这人,却也有些决断。”此时她虽然还是那等清丽绝伦的样貌,但周身的气质却已变了,眉目间亦是悠然轩萧,声音也非前时的柔婉空灵,而是成了朗朗清爽之音。青年瞳孔一缩,忍着断臂之痛道:“…屠容公子?”
北堂戎渡一哂,不置可否,右手则从腰间一探,却是抽出了一柄原本隐藏着围在腰上的软剑,低笑道:“你二弟已用全部身家买了你的性命,如此,江少庄主,得罪了。”
地上又添了几具尸身,只余下五六匹马还待在雪地当中,北堂戎渡随手扔了剑,然后便挑了一匹马,就要骑马返回无遮堡。
刚刚策马没走出十丈以外,就忽听远处一个声音响起,带着不可置信的狂喜与迟疑“…蓉蓉?!”
五十九.意到浓时怎忍舍,情到深处无怨尤
北堂戎渡乍然听了这声音,脸色骤然微微一变,饶是他心思向来深沉稳厉,此时也不由得一惊,顿时连想也不想,便双腿猛然用力一夹马腹,头也不回地策马朝前方飞驰。
身后那人眼见他打马疾奔,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漆黑的眼底不由得狠狠一滞,可身体却已经犹如本能一般,连思考片刻都没有,就已不受控制地立时便飞身追去,毫无保留地施展开身法,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朝着那马背上的绿影,追风逐日一般赶去!
北堂戎渡忽然间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眼神急剧地闪了闪,这才想起座下骏马的速度并不足以拉开两人的距离,只是此时此刻,已是来不及了,一双有力的手臂蓦然紧紧箍住了他的腰,将他狠狠护在怀里,那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能将普通人的腰勒断,似乎惟恐稍微放松一丝,怀里的人就会不见了…那人哑声道:“蓉蓉…是你吗…”
牧倾寒紧紧抱着这个人,心中翻涌着无数话要说,可他却好象没有力气开口,直到过了不知多久,他才真正确定他心爱的那个人已经回来了,就在他怀里,被他紧紧搂在怀里…
策马飞驰处,两人的发丝在风中交错着缠绕飞扬,北堂戎渡的长袖被风吹起,腕间镯子上缀着的银铃响声清脆,声如疾雨,北堂戎渡情知事到如今,已无法轻易脱身,遂索性一勒缰绳,生生让马逐渐停了下来,再开口时,已是语气淡然的少女声音:“…你把我放开。”
牧倾寒没有回答,面上也看不见究竟是什么表情,他只是将脸深深埋在北堂戎渡脑后的墨发中,而紧紧箍在北堂戎渡腰间的手,手指正不受控制地微微轻颤,几乎已经将腰带上镶着的珍珠抠了下来,只是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那人的名字:“蓉蓉…蓉蓉…”
半晌,男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可那双臂却拥得更紧:“…我已经等了你很久…现在你来了,我不会让你再离开我…”
--这样虚幻的重逢,一如梦境,他甚至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可此刻怀里的这具身躯,却又在告诉他这一切并非虚假,这个当初湮灭在红尘里,令他猝不及防就体会到失去滋味的这个人,眼下却已静静地在他怀中,任凭花谢花开,日月交升,究竟还是让他又等到了她…
北堂戎渡坐在马上,不言不语,静了半晌,依稀不动声色,既而双眉缓缓地舒展开来,道:“…你又何必如此?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好…”
他轻轻叹息了一句:“你莫非会猜不出么,明明是已与你有了白首之约的人,却在得了你青帝门的秘宝荼罗丹之后,便自此再也没有露面,这意味着什么…我不信你不知道。”
牧倾寒似是恍然未觉,只是拥着怀里的这个人,良久,才低低道:“你可还记得,我当年曾对你说过,‘牧倾寒平生,心头只有一个人,只要是你想要的,哪怕便是九天星月,我也会为你摘到’…你要的东西,无论是什么,我都会拿来给你。”
他狠狠地锁那人入怀,深深汲取着怀里人漆黑发丝中的香气,那样缠绵的气息,他一生都斩断不了:“蓉蓉…我心中唯有你一人…无论你做过什么。”
北堂戎渡微微一滞,然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因为没有了人掌控,座下的马匹便在雪地里信步走着,踏出了一行的碎玉乱琼,北堂戎渡一时倒也没有什么话说,只得转了个话题,道:“你怎么会在这里?”牧倾寒环着他的腰身,微微出声:“我路过此处,想起人说在望仙台求祷祈福,颇为灵验,因此便欲上山…我想求祷,能再与你相见。”
--对他而言,能在寂静冷夜里给予他一丝温暖回忆的,世间,只唯有那一个人,可是当回忆渐渐到了最后,繁华尽褪,他就只还记得一个人清丽还嗔的容颜,就又将会是一个不眠夜了…
--只是当年两情欢浓之际,却还未曾来得及察觉到,原来,竟已不能失去她。
北堂戎渡略微垂了一下眼,似是目中映出周围雪地耀白的苍冷,隐隐泛着一丝无奈之意,片刻之后,忽然用两只手扣住牧倾寒箍在他腰上的双手,就往外掰,同时冷声道:“你松手…”
身后那人不出声,手上却搂得更紧了,北堂戎渡十根手指都扣在了他的手背上,慢慢使力往外掰:“我已经说过了,你松开…”
修饰得精美无伦的指甲随着力道的缓缓加大,已经刺进了皮肉,有殷红的血渐渐溢出来,但牧倾寒却只是沉默着不肯松开半分,低声道:“…除非你将我这两臂都砍去,否则我定然不会放手。”北堂戎渡顿了顿,既而两手就慢慢卸去了力道,面上闪过一丝无奈的苦笑,道:“那你要怎么样?”牧倾寒坐在他身后,对自己还在微微渗血的手背仿若熟视无睹,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道:“…记得以前我时常为你摘花簪在发上,那么如今,你可要一个愿意为你一世簪花的人么。”
北堂戎渡心中微微一顿,似有分毫触动,然后在下一刻,忽然冷冷道:“我不需要。”说罢,突然出手若电,并指如剑,在牧倾寒臂间的一处穴道上猛地一戳,使其在一瞬间麻软无力,虽只能产生片刻的功效,但已足够北堂戎渡从他怀中脱身出来,飞身下马,站在雪地当中,神色间冷冷淡淡,看着牧倾寒道:“你我之间,一开始就是假的,我接近你,只不过是为了荼罗丹而已,东西到手,我也自然不会再与你虚与委蛇下去,你我各走各的路,你也不要再缠着我。”
他说到这里,几不可觉地微微偏过了头去,不再看向牧倾寒,只是将两只手拢进长长的广袖里,淡然继续道:“你是青帝门的少门主,更是‘断情剑’牧倾寒,只要你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何必为我这样虚情假意的人费心…众多名门世家的姑娘小姐,属意你的决不在少数,而我这样心计阴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子,不是你的良配。”
牧倾寒定定看着北堂戎渡,良久,才慢慢道:“你骗我。”他下了马,一步一步走到北堂戎渡面前,此时寒风凝止,雪地皎白,这个人站在雪地里,绿莹莹的长袖近乎迤地,璎珞生香,罗袜淡尘,容貌已不再是当初还没有长成的模样,身段亦出落得高挑而修长,牧倾寒停在这人面前,慢慢伸出手去,握住了对方的手,不容拒绝地攥在掌心里低头轻吻,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字,响在四下无人的雪地里:“你骗我…蓉蓉,我不信你心里,连半分情义都没有。”他顿了顿,又接着道:“哪怕…就算真是这样,我也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意到浓时怎忍舍,情到深处无怨尤。在亲耳听到她那样无情的话时,不是不心凉,不是不齿冷的,可是情之一字,铭心刻骨,半点由不得人,即使他并非从来都不曾想过,她或许一直以来都是在骗他的,但偏偏,身不由己…
牧倾寒目光沉沉,只是一转也不转地凝定在北堂戎渡的脸上,低声道:“我对你发过誓,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一生一世奉如金科玉律,不会违逆,可是这一次,我要逆一回你的意思。”他温热的唇轻轻触在那人凝白如雪的手上:“当年无论是接近我,还是从我身边离开,都是由你决定,如今,让我也自行选一回。”
北堂戎渡眸色微敛,用力想要抽回手,同时淡淡道:“我生性狠毒,心思狡诈,方才你也见了那些尸首罢?那都是我杀的,我不是什么仙子,而是妖女,我会迷惑人,骗人,害人…你还是醒醒罢,你和我的那点缘分,早就尽了。”
牧倾寒却紧攥着北堂戎渡的手,牢牢不放,目光深深定在那张记忆中清丽还嗔的容颜上:“失而复得…蓉蓉,我不管你是好是坏,是禀性纯善的仙子也好,是心狠手辣的妖女也罢,这一生,我都不会让你再离开我。”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十.情深情浅不由人
牧倾寒却紧攥着北堂戎渡的手,牢牢不放,目光深深定在那张记忆中清丽还嗔的容颜上:“失而复得…蓉蓉,我不管你是好是坏,是禀性纯善的仙子也好,是心狠手辣的妖女也罢,这一生,我都不会让你再离开我。”
北堂戎渡见状,目光微微闪了闪,将脸略偏向一侧,不去看面前的牧倾寒,同时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毫无感情,冷若坚冰:“你向来人称‘断情剑’,入江湖多年,得无数佳人青眼,却偏偏不肯垂顾一二,冷了这些女子的情肠。若你一直能如此,也就罢了,可你万万不应当,在当初动了根本不该有的真心。”
北堂戎渡说着,正心绪微微有些不清,却突然整个人被拥住,被紧环在了一个坚实的怀中。
有些陌生又依稀有些熟悉的气息让北堂戎渡顿时本能地绷起了身体,并不配合牧倾寒的力道,用手抵住对方的胸口就要将其推开,但牧倾寒却紧紧拥住他,不肯松开,除非翻脸大打出手,不然别想挣脱。北堂戎渡心念微转,终究还是没有动手,渐渐地不再抗拒,而是任凭牧倾寒拥住自己。
彼此之间静默了片刻,牧倾寒也只是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并没有再做什么,半晌,才开口道:“…蓉蓉,我知道或许你会鄙夷我自取其辱,明知道当初只是遭人设局,却还偏要痴缠,不懂进退,一味强求…只是,人生不过匆匆百年,转瞬即逝,我实是不想留下痛悔。”
四下寂寥无人,耳边唯闻男子这般坦诉情意的低语,一时间心中倒是有几分说不上来的百味杂陈,北堂戎渡微微敛目,语气平静地道:“你又何必?为了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他日你成了亲,娇妻爱子在怀之时,自然也就会渐渐把我忘了。”
牧倾寒听了,缓缓松开怀抱,既而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北堂戎渡,良久,才极淡极淡地微笑道:“牧倾寒此生只知蓉蓉你才是我妻子,只想与你赴那白首之约,旁的女子,我决不会娶…除了你,我不要任何人。”
彼此离得这样近,北堂戎渡能清楚看见牧倾寒衣袖下露出的手在几不可觉地轻颤,可肩背却还绷挺得笔直,仍然还是当年那个为他摘花簪发的男子,但眼中深处那一分不必宣之于口,就已浓烈得铺天盖地的情意和决绝,却还是让北堂戎渡不由得微微怔忡了一瞬,随即心中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从袖里摸出一块锦帕,一手扔给了对方:“…把血擦干净了。”
手背上方才被指甲刺破的伤口,上面的血已经凝住了,牧倾寒牢牢攥着那微带甜梨香的锦帕,却并不去理会手上的伤处,只是深深看着面前的北堂戎渡,眼神中既有楚涩,又有浓浓的无限眷恋之意,低声道:“人之一世,不过短短数十载,十年之后、百年之后,自然都成了黄土一掊…只是这几年里你或是江湖游荡,或是幽居于何处,闲暇之余,有没有偶尔想起过愿意为你一世簪花的牧倾寒?”
他平生向来都是骄傲的,即使是身为男性的尊严曾经被人狠狠践踏在脚下,身体被肆意折磨凌辱,他的骄傲也从来没有被磨灭,可是他却又是卑微的,骄傲的头颅在她面前,情愿深深低下,只因为在那年,他遇到了她,即便这邂逅充满了算计和目的,即便被欺骗,被弃离,他却还是偏偏放不下…
--蓉蓉,这几年里你或是江湖游荡,或是幽居于何处,闲暇之余,你有没有偶尔想起过,那个愿意为你一世簪花的牧倾寒?
北堂戎渡刚要毫不犹豫地说一声‘没有’,来断了对方的念想,却在看见男子深涩的眼眸时,不由自主地止住了口…略顿了顿之后,北堂戎渡双目垂敛,沉声道:“…当年我确实与你有白首之约,花下之盟,只不过那统统都是些权宜之计,你我的相遇,包括后来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全都是假的…牧倾寒,是我负你。”
话音未落,一双手臂已狠狠将北堂戎渡抄入怀中,薄唇直接压了下去,用力印住那淡红的朱唇。
北堂戎渡眼神微微一闪,却并没有动,而是淡敛双眸,任凭牧倾寒亲吻,只是却无半分唇舌回应,整个人也是平静地站着,不拒绝,也不接受。
牧倾寒紧紧拥着怀里的少女,双手环住对方的腰,辗转厮缠着那柔软的唇。口中伊人的芳香仍如昔日,可是其中,已没有了从前那样浅浅的回应…蓦地,北堂戎渡身体一僵,眼中闪过一丝意外的色泽,最后看了面前的男子一瞬,然后便软软倒进了对方的怀里。
双手还紧环在少女的腰间,右手食指也还按在腰部的一处穴位上,牧倾寒牢牢搂住怀里的人,半晌,忽解下身上系着的披风,将少女严严实实地裹住,不让她受半点凉寒,然后抱着对方翻身上马,把人一手小心地护在胸前,另一手则拉住缰绳,双腿一夹马腹,策马而驰。
此处离青帝门不远,牧倾寒驾马疾奔不过半日的工夫,就已回到了居处。
将怀中抱着的人小心地放在床上,拿开紧裹着的披风,牧倾寒没有停顿,直接将少女的裙摆轻轻向上掀起些许,露出裙中的双足。
外面积雪不薄,一双绣鞋踏在雪中许久,已是湿了。牧倾寒轻轻脱去那绣着玉兰花的鞋子,又褪去里面半湿的罗袜,既而起身去拿了拧干的热毛巾,将那赤裸的双足捂在毛巾里,小心地擦拭。
雪白的赤足晶莹似玉,如同初开的白莲,牧倾寒将其细细擦拭了一遍,直到这双玉足已渐渐暖了起来,这才松开,替少女将裙角整理好,盖住了双足。
那人眼帘淡合,安静地躺在床上,牧倾寒低下头,一遍一遍地轻吻对方的唇。
--她是他的蓉蓉,哪怕她冷言相对,哪怕她不再如同往日那般情意深沉,可只要能与她再次相见,他就依然,狂喜如沸。
--往昔种种,真的也好,假的也罢,他只求她不要再离他而去,他宁愿让她一生骗他,利用他,心甘情愿做她手里的棋子,只要,她不离开…
北堂戎渡醒来时,只一睁眼,就看见牧倾寒正坐在床边。
微微一扫全身,就知道并没有被识破,北堂戎渡坐起来,淡淡说道:“我从未防备过你,因为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你竟然也会用这样的手段。”牧倾寒没有出声,只是看着他,眼中有什么是北堂戎渡曾经再熟悉不过的,良久,才低声淡道:“蓉蓉,在与你相识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对谁痴心若此…我只是要告诉你,你骗我也好,算计我也罢,但我对你说过的话,发过的誓,全都是真的,我一生也不会后悔…你要什么都好,当初的荼罗丹也罢,如今我的性命也罢,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我只求你不要再次离我而去,让我找不到你。”
这样深重若此的情意,若是天下间任何一个女子见了,应该都不会不感动的罢…然而北堂戎渡只是转过头去,淡声道:“你为了我,什么都愿意?只为了换我垂青?…傻子,这世上哪有什么痴心不改,一世相随,你我之间,不过是一场孽缘罢了,你是聪明人,岂不闻慧剑斩情丝一说?”
牧倾寒的声音似乎是渐渐低下去,然而他却握住了北堂戎渡的手,并且越握越紧:“慧剑斩得断孽缘,却斩不去情丝…蓉蓉,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有缘起,就必然也有缘灭的时候,我只知道,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会一直跟着你,江湖偕老,天涯相随。”
北堂戎渡看着男子墨黑的眼睛,那里面有什么情愫是他不懂的,可也是曾经熟悉的,他没有出声,只是蹙眉看着对方,直到听见牧倾寒的声音再次响起“蓉蓉,你说你其实对我并无情意,但哪怕真是这样,也不要紧…只是,当你一定要再离开的时候,你可不可以让我,和你一起走?”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十一.情爱之事,不过如此
北堂戎渡似是有些默然地看着面前的男子,片刻之后,忽然间眼眸微敛,淡淡道:“你果真这般喜欢我?无论怎样,都喜欢?”牧倾寒攥着他的手,不说话,但那眼中的神情,却也分明把什么话都说尽了。北堂戎渡见状,目光缭若轻雾一般拂在他脸上,凝定了一瞬,既而突然间展颜一笑,顿时仿若春光乍开,百花盛放:“那好…只是,你别后悔。”他说着,从牧倾寒的掌心里轻轻抽出了手,用指尖缓缓抚摩着男子的面颊,低笑着道:“我这一生,还从不知道情到底是什么滋味儿,被人这么放在心尖上,喜欢得如痴如醉,爱得发狂入魔,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既然你愿意教我,那好罢,我以后不会再突然间就走得无影无踪,让你找也找不到。”
北堂戎渡话音未觉,就见牧倾寒眼底波澜骤起,遂一手遮住了他的双目,另一只手则竖起一根食指,挡在他的唇上,淡笑道:“不用说话,也不用这样看我…我只是想要知道,这情爱一事,是不是真的能够矢志不渝,不离不弃,你此心若一日不改,我便陪你一日,一年不改,我便陪你一年,若一生…”北堂戎渡说到这里,但笑不已,却还是依旧接着道:“直到什么时候你厌了,淡了,后悔了,我也就不会再见你了,这就当作是,我欠你的罢。”
他说着,松开了手,悠然自适地下了床,拿起已经用火炉烘干了的鞋袜,一一穿得妥当了,又道:“只是我总还是有事,因此不能总与你在一处,也不能让你跟着我,但我也定会时常与你相见,这一点,我不骗你。”
身后有人紧紧将北堂戎渡拥住。牧倾寒知道这应该已是少女最大的让步和妥协了,因此他不说话,只是用力抱着对方,半晌,才深深将面容抵在对方的后脑上,轻吻着那漆黑的头发…北堂戎渡侧了侧脸,回过头来,似笑若无地道:“…你要这个?”他话刚出口,细碎的吻就已经落在了眉心和额头上,牧倾寒低声道:“不是…蓉蓉,我从来没有想过冒犯你。”北堂戎渡转过身,不在意地淡淡笑道:“哦,其实这也没什么…”他说着,随意看了一眼窗外已然开始暗下去的天色,既而说道:“我得走了,若是下回再见你的时候,我会飞鸽传书,提前给你传过来消息…”
牧倾寒定定看着他,许久,才一字一句地深深道:“…蓉蓉,我信你。”说着,轻握了北堂戎渡袖中的左手:“我送你。”北堂戎渡垂了垂眼睫,道:“好啊。”
两人一路出了青帝门。北堂戎渡骑在马背上,右手拉一拉缰绳,对面前的男子道:“那我走了。”顿一顿,莞然轻笑道:“我答应你,以后一定会时常见你,不会就这么跑了的。”牧倾寒抬头看着他,握住北堂戎渡左掌的那只手却还没有松开,北堂戎渡见状,忽然低下身子,嘴唇在男人的面颊上似有若无地一触,同时轻轻抽回了手,道:“我这一回是真的答应你的,在你后悔之前,我不会再离开你…你自己保重,嗯?”说着,双腿一夹马腹,登时座下骏马四蹄撒开,疾驰而去。
牧倾寒立在当地,雪地苍茫之中,芳踪杳杳,唯余颊上一缕暗香,缠绵不散…
室中暖香缭绕,青年坐在案前,从香盒里取了一把瑞脑香撒进案角的铜炉当中,这才重新提起笔,在纸上静心写字。
淡白若无的烟气一丝丝散入到空气当中,消失不见,唯闻一室馨香馥郁,不知何时,忽有人在身后道:“方才刚一回来就听丫头们说,你近来这两日有点儿感了风寒,如今,可好些了么。”
沈韩烟笔下一顿,旋即回头微微笑道:“些许小事,自然没什么,吃几回药也就差不多好了。”一面说着,一面已将手里的笔放到笔架上:“倒是你独自出门在外这几日,也不知道吃睡得可还好,事情可还顺利?”
北堂戎渡一身白锦衣袍,手里还拿着半个剥好的橘子,闻言,低头在青年的唇上亲了亲,道:“也就那么着了,外面自然没法和堡里的锦衣玉食相比…至于人么,自然也杀了。”双唇相交之间,沈韩烟尝到一丝橘子的甘甜味道,忙微微偏了偏头,避开北堂戎渡的唇,道:“我这风寒之症还没完全好得利索了,别传给你。”北堂戎渡闻言,只是闷声笑道:“都说小别胜新婚,咱们既是小别,又是新婚,你不赶紧过来,倒还要撇开我,哪里有这等事。”
沈韩烟听了,也禁不住笑了,他本就容貌清俊无伦,色若辉月,此时一笑,更是别添三分风致,北堂戎渡伸手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故意眨眼笑道:“说到风寒,等会儿你出了汗,说不定倒还好了。”没等沈韩烟反应过来出得是哪门子的汗,就扯着手把青年拉到旁边一张铺着厚绒毯的软榻前,双双倒在了上面。
北堂戎渡抱着青年躺在软榻上,抬手拔掉了他束发的银簪,让漆亮的青丝散落下来,看着上方的沈韩烟,微笑道:“你自己来罢,这样也不容易弄疼了你。”沈韩烟面色微微不自在了一瞬,既而也不说话,只是开始慢慢去解两人的衣服。
室中暗香融融,沈韩烟坐在北堂戎渡腰间,双手撑在对方的肩上,缓缓动作着腰身,额角依稀有薄汗,眉宇似凝非皱,微微喘息着,下方北堂戎渡则一手扶着他的腰,一手在青年欺霜盖雪般白皙的胸膛上抚摩狎昵…半晌,直到一股股滚烫的热液用力射进身体深处,室中若有若无的声音才逐渐消散了下去。
沈韩烟伏在北堂戎渡身上,似是有些累了,北堂戎渡抚摩着他的背,轻声叹息道:“其实这世间情爱之事,说到底,终究也还不过是要如此而已…”沈韩烟此时缓慢抬起身来,微微道:“…北堂,要沐浴么。”一面说,一面略显艰难地下了地。北堂戎渡见他股间渗着些许血丝,一缕浓白正顺着大腿根部往下缓缓蜿蜒,实是惑人至极,就道:“不用,我先躺一会儿。”沈韩烟闻言,就披了一件外衣,慢慢走去屏风后,将自己清理干净,随后回来穿妥了衣物,又拿毯子给少年盖在了不着寸缕的身上。
青年为北堂戎渡掖了掖毯子,动作之间并非刻意的狎昵,只有熟稔而体贴的照顾和关怀的情谊,北堂戎渡搭上他的手,淡然笑道:“你也歇一会儿,刚才想必挺累了。”沈韩烟于是在他身旁躺下,两人说着话,渐渐便睡着了。
半晌,北堂戎渡小憩了一阵之后,徐徐睁开眼,见身边的青年仍在安稳静眠,便起身穿了衣服,替他拢了拢身上盖的毯子,随后就出了门。
一路信步走着,不觉就到了辟星间,八名劲装侍卫在进处两边一字儿排开,如同石雕一般,目不斜视,见北堂戎渡过来,因知道他身份,自然不会阻拦,北堂戎渡进到里面,忽听见正殿方向隐约有人声,便走了过去。
自殿后转过去,就见十六名锦衣汉子分别排列在下首,无一人出声,大殿当中有二十余人被绳索缚住,老少皆有,而高高的上方,男人一身长袍,负手立着,轻描淡写地道:“都杀了。”
话音方落,其中一个满身血污,手足皆被铁链锁住的中年男人陡然嘶声道:“堡主!我自知不赦,只是祸不及家人,求堡主开恩!”上首北堂尊越薄唇轻抿,眉利似刀,七分森然之气凝在金瞳当中,流转不休,漫不经心地道:“无遮堡自兴建以来,何时有过仁义二字…你既是暗中与外人勾结,自然全家都留不得。”正说着,眼底冷漠的杀气依稀掩去,唇角似乎淡淡勾起些许,朝着大殿后身右侧垂着的淡黄帘幕方向道:“…还看?”
少年从帘幕后走出,含笑道:“爹在做什么呢。”北堂尊越示意他上来,用手摸了摸少年的头,道:“才回来?”北堂戎渡笑答一声:“刚回来不久。”
此时殿中忽有孩童的哭声响起,一个约莫十岁大的男孩正哭道:“爹爹…我怕…”那中年人见爱子啼哭,不觉心痛欲绞,柔声哄慰道:“岳儿,别怕…”既而转头朝北堂尊越嘶声叫道:“慕容璀罪在不赦,只求堡主饶了属下这小儿子罢!”说着,便拼命地用力磕头。
北堂尊越眼中微现不耐之色,眸内泛着森森的冷光,打量了下方那男孩一眼,看着那个哭泣不止的孩子,既而眉梢斜挑,整个人看起来无情而冷酷,淡淡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中年人目眦尽裂,额头已磕出血来,惨然道:“堡主也有孩子,少主眼下就在这里,堡主向来爱他如珠似宝,属下有三个儿子,这个小的只有九岁,堡主为何就不能放他一条生路!”
北堂尊越闻言,忽然低低笑了一下,然后伸手抚摩着身旁北堂戎渡的头顶,眼中的嗜血之色慢慢化作类似于温和的意味,同时不以为然地说道:“本座的儿子自然是宝贝,至于别人的孩子,不过是杂草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十二.我有花一朵,花香满枝头
北堂尊越闻言,忽然低低笑了一下,然后伸手抚摩着身旁北堂戎渡的头顶,眼中的嗜血之色慢慢化作类似于温和的意味,同时不以为然地说道:“本座的儿子自然是宝贝,至于别人的孩子,不过是杂草罢了。”。
他说罢,拍了拍北堂戎渡的脑袋,似是不在意地问道:“渡儿,你说,这孩子要不要杀?”
北堂戎渡闻言,遂看了下方的那个男孩一眼,那孩子才九岁,虽然小脸上被泪水弄得一塌糊涂,但也还能看出对方生得白皙清秀,眼内满满地皆是恐惧神色。北堂戎渡忽然笑了,道:“父亲,我前几年率人灭太原李家满门之际,他家有个孩子才五六岁,当时我见下面的人正要杀他,便喝止了,还顺手把他拉到自己马上,打算等到走一阵路,随便遇到什么普通人家,就把他放到门口去,结果那孩子趁我不备,却在我手上狠狠咬了一口,顿时鲜血直流…”
北堂戎渡面上淡淡而笑,目光扫过阶下的那个男孩,含笑继续道:“当时我就知道了,善心可以有,但如果已经做了让双方不能和解的事情之后,还突然去发善心,那就是傻子了,所以,我亲手杀了那孩子。”他说罢,也不去看下方那中年人骤然惨白的脸,只是对北堂尊越笑道:“父亲既是还有事,孩儿就先下去了。”随即施施然走下了玉阶,朝殿外去了,身后传来阵阵老少哭叫哀鸣之声,北堂戎渡却只是毫不动容。
此时天色尚早,甚至还未到中午,北堂戎渡信步而行,一路楼台如林,景致如画,不知不觉之间,却来到了一处于记忆之中再熟悉不过的居处,一块匾额上端端正正写着‘吟花阁’三个大字,正是他童年之时居住了数年的地方。北堂戎渡似是顿了顿,既而便直接走了进去。
里面一直是有专人打扫照管的,见北堂戎渡来了,忙急着烹茶倒水,北堂戎渡摆了摆手,道:“不要茶,去给我烫些酒过来。”几个丫鬟听了,便忙去张罗着烫酒。
北堂戎渡随意看了看室中熟悉的摆设,一路信步经过他年幼时住的屋子,后来又去了北堂迦当年住过的地方。
室内装饰淡雅,梳妆台上擦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北堂戎渡一身白锦衣袍,只在外面又披着一件蓝罩衫,随手打开梳妆台上的一只装着珠宝首饰的匣子,就见里面放着几副手镯和三四支发钗,都是曾经北堂迦生前心爱之物。北堂戎渡看了看,又打开了旁边一只放着胭脂的玳瑁小盒。
已然过去了这么久,里面的茉莉胭脂早就干了,只还残余着一缕幽香,北堂戎渡想起当年北堂迦的音容笑貌,不觉一时静静,绵长的呼吸之间,依稀有暗香缭绕。此时外面清淡的日光照进来,洒落一室的温柔,也照进北堂戎渡的眼底,于是那蔚蓝的眸中就仿佛有淡淡的痛惜之色划过,同时,亦有温柔似水的浅波依依流淌,直到逐渐消逝不见…北堂戎渡忽然间微微淡笑,轻声道:“还记得小时候这里有多热闹,而如今却是空室无人,芳魂难挽…娘,这世间唯你一人爱我胜过性命,不求丝毫回报,可惜我是你儿子,不然我定会百般爱惜你,一生待你如珠似宝,不叫你痴心错付…”
他缓缓说着,用手指轻轻抚过台面上搁着的每一样东西,这些物品都收拾打扫得极为干净,原先放着的位置也都没有变,但却依然很容易就能看出来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过了,屋子里也同样是没有人在这里住着的模样。便在此时,外面有侍女道:“回公子的话,酒已烫好了。”北堂戎渡淡淡哦了一声,道:“放在外面阶廊那里就行。”
侍女依言照做,北堂戎渡整理了一下梳妆台上的东西,然后就出去到了外头的阶廊处。
外面几株红梅开得正好,天气不算多冷,也没有什么风,北堂戎渡坐在地上,身后倚着一个大厚蟒缎枕,旁边一只托盘里摆了几个细瓷酒瓶,一边赏花,一边自己慢慢喝酒。他独自饮了一阵,眉宇之间是淡淡的闲散,渐渐地,就有了一丝酒意。
正微醺之际,却有人道:“你既不在碧海阁,本座想来也应该是在此处。”北堂戎渡眼波略略流转之间,将手里的酒瓶放下,抬目笑道:“爹怎么来了。”又指了指旁边的梅树:“这花开得倒好,咱们爷儿俩一起喝两杯,赏一赏花。”见男人不置可否,便唤了侍女过来,吩咐多上些酒。
不一会儿,下人抬上一只矮桌,上面置一个小火炉,用水烫着几瓶酒,旁边的地上更是放了一个大酒坛,桌上还摆了些下酒的小菜。北堂戎渡慢慢呷着酒,不经意间目光掠过对面北堂尊越的脸,遂定睛看了看,忽然却嗤地一下笑了,道:“爹,咱们两个如今站在一处,倒真的更像兄弟,却不怎么像父子…你也太年轻了些。”北堂尊越嘴角微微向上扯起一个弧度,饮了一口酒,道:“你若真和本座是兄弟,又怎么能活到现在。”北堂戎渡自嘲地拍了拍额头,笑道:“也是。”
两人喝着酒,北堂戎渡原本便已饮了不少,此时就渐渐地有些醺醺醉意,北堂尊越见他眼下这个模样,因此便突然略带一丝邪气地笑了起来,揶揄道:“小心要是喝得醉了,容易酒后乱性。”北堂戎渡闻言,眸光斜斜睨过去,悠懒道:“我长这么大,好象倒没真正完全喝醉过…其实并非是因为酒量太好,而是我知道控制自己…再说,如果真是要酒后乱性了,爹随便给我叫个美人过来就好。”北堂尊越看着他,眼里有几分打趣的神色,低笑道:“哦,是吗,本座倒是也从来没醉过。”
北堂戎渡往嘴里倒着酒,然后随手把空瓶放到一旁,哈哈笑道:“嗳,真是的…我这几年,倒仿佛是越发像你了…不光是模样而已。”他笑着,原本明澈的眼瞳,此时已有几分湿润的酒意,眼角也淡淡染着一抹薄晕,就好象是涂了些许胭脂。他用筷子夹起一颗腌好的豆子,想要放入口中,却不料豆子太圆太滑,一下便掉到了桌上,北堂戎渡索性用手指拈起一个,丢进嘴里,这才笑道:“刚才那个小孩,忽然让我想起从前的事情来…那年如果我一开始就杀了安芷眉那个贱婢…大概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我娘也就不会死。”
北堂戎渡喝着酒:“所以说…有些人…留不得…”他说到这里,好象是已经醉了,干脆就往后一仰,喃喃道:“这梅花…开得真好…”
北堂尊越见他这样,便一手把面前的桌子推到旁边,将少年的上半身揽起,在他的脸上拍了一下,道:“…醉了?”北堂戎渡动一动眉头,没应男人的话,只是笑道:“爹,你对我真不好…”北堂尊越怔了一下,随即不由得皱眉,重重用食指刮了一下少年的鼻子,道:“本座对你有什么不好?虽然是…确实打过你几回,骂过你几句,可难道当老子的还不能这么对儿子了?本座对旁人什么样,待你又是什么样,你倒还不领情!”说着,仿佛是不解恼一般,又给了他脑门上一个暴栗。北堂戎渡却只是笑,眼底笼着醺然的雾气,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道:“可是你让我没娘了…”
北堂尊越的手似是止住了。半晌,却又语气淡淡道:“…你心里,还在怨本座?”北堂戎渡靠在男人身前,恍若未闻,似是没听到一般,目光悠悠扫了扫四周,只笑道:“那天晚上我本来是叫娘去吃饭的,可是我进去的时候,只看见她的血淌了一地…”
北堂尊越见少年神色迷离,如在梦中,心下不禁微微有些紧,却又听他继续道:“整个吟花阁里哭声震天,只有我连一滴眼泪也没掉…后来半夜的时候,我一个人去灭了软红轩里所有的人,让他们鸡犬不留…”
他絮絮说着,北堂尊越就只是听,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渐渐低下去了,少年靠在北堂尊越身前,鼻息沉沉,似乎是在打盹儿,北堂尊越顿了顿,然后抱起少年,转身进到了室内。
男人将北堂戎渡抱到榻上,亲手给他除去了外衣和靴子,等到做完了这些,便坐在床沿上,静看那榻上的少年面容染醉,双眉半凝,一副沉沉的模样,忽然间却只觉平生三十载,心底竟从未有过此时此刻这样柔软的时候,仿佛是有什么东西似有若无地浸进去,却是令他觉得十分陌生。北堂尊越皱了皱眉,刚要细细思量一下,床上的北堂戎渡却忽半睁半闭着眼,也不知是醒着还是醉了,只是直直看着身旁的男人,小声呢喃道:“娘没了…爹,我只有你了…你别不要我。”
北堂尊越只觉心下依稀有什么一直以来都存在着的东西,就这么‘铮’地一声绷断了,他不清楚那是什么,也没工夫去想,只是低头端详着北堂戎渡重新合上眼睛的面容,良久,薄唇已不知不觉地印在了少年的眉心中间“…好孩子,本座不会走。”
六十三.迷情
北堂尊越只觉心下依稀有什么一直以来都存在着的东西,就这么‘铮’地一声绷断了,他不清楚那是什么,也没工夫去想,只是低头端详着北堂戎渡重新合上眼睛的面容,良久,薄唇已不知不觉地印在了少年的眉心中间:“…好孩子,本座不会走。”。
北堂戎渡却已是鼻息安稳,双目静合,似乎是睡了,唯有一只手还随便搭在肚子上,北堂尊越唇上所触到的眉心肌肤,只觉又温热又光滑,似是令人想要多流连片刻,只是北堂戎渡却仿佛是觉得痒,便本能地抬手去挠,使得北堂尊越只得抬起身,离开了少年的眉心。
北堂戎渡挠了两下眉头之后,便松了手,只是眼下他醉酒后自然会觉得热,因此没过一会儿,就又用手去扯领口,直到将领子扯得松敞了些,这才觉得舒坦了,便不再动作。
衣襟微敞,露出里面一抹黑色料子,也现出脖子上的一段系带,北堂尊越见了,便随手拨了拨,这才发现原来是个双层的厚缎黑色肚兜,是男子用的式样,上面拿丝线绣着虎啸山林的图案。向来这东西正好可以严严实实地遮挡住肚脐和小腹,能够防风侵体,北堂戎渡如今还不到十六岁的元服年纪,自然可以穿戴,只是北堂尊越此时见了,就突然想起他小时候只穿着肚兜,光着屁股到处爬的模样,不由得哂笑,有心想像那时一样,捏一把他肉嘟嘟的屁股,却还没等伸出手,就停住了,便见北堂戎渡此刻躺在床上,身段修长,如同拔节的新竹,已然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郎的模样,哪里还是当年的肉团,又哪里还有肥嘟嘟的屁股给人捏?北堂尊越见了,也说不清心底是隐隐地失落还是惋惜,只将手指无意识地轻抚着北堂戎渡与自己极为相似的脸。
也不知过了多久,北堂戎渡忽然模模糊糊地嘟哝道:“…韩烟…我要解手…”说着,眼也不睁地就用手在腰间胡乱摸了几下,把裤带解了,北堂尊越见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低声骂道:“混帐,莫非还要本座伺候你解手不成!”一面说,一面叫人进来服侍。
两名丫鬟快步进了房中,一人捧着热水和毛巾,一人则提着北堂戎渡小时候用的夜壶,聚在床前伺候,北堂尊越则信步走到旁边的梳妆台前,目光随便一扫,却不经意间,从镜中看见了此时的北堂戎渡。
无遮堡向来豪奢湟贵以极,因此北堂迦这室中的镜子自然不是寻常的铜镜,而是用上等的透明琉璃在后面薄薄镀上一层银,人照在里面,再清晰分明不过,此时北堂戎渡被丫鬟们扶起来,坐在床边,似睡似醉地闭着眼睛,让人伺候着解手。
他如今年纪还不大,因此小腹下只还淡淡生着些毛发,或许是因为一般不见阳光的原因,也或许是因为年岁还小,因此那正被托在手中的分身,形状大小虽已不再稚嫩,近似成人,但颜色还是颇淡的,且还若隐若现地缠绕隐藏着纵横交错的脉络与筋血,柱身看起来光滑而洁净,虽然不可能像北堂戎渡自己那托在上面的手指一样莹白如雪的颜色,但也居然是净润有如玉石凿琢了…北堂尊越忽然将目光从镜子上面收回,低低嗤笑一下:果然这孩子确实生得太好了些,连他竟也在酒后微醺之际,一时略有些许的恍惚…正思及至此,北堂戎渡那边已是解手完毕,重新由丫鬟扶着躺下,其中又有一人拿热毛巾给他轻轻擦了手和脸。
北堂戎渡昏昏然睡在榻上,半寐半醺,只觉有些热,且又一个接一个地做梦,睡得并不怎么好,等到好容易醒了,就懒懒翻了个身,也不睁眼,顺手往旁边一搂,就道:“韩烟,给我揉揉头,头晕…”
话音未落,只觉脑门儿上一痛,头没揉上,倒是被赏了个暴栗,北堂戎渡一惊之下,那一丝残余的酒意全消了,同时也觉出搂着的手感不对,太结实硬健了些,因此忙睁开眼,就见北堂尊越正侧身躺在他旁边,腰身被他揽着,犀利的凤目似合似眯,似乎是刚被他弄醒了,盯着他嗤笑道:“发什么酒疯,莫非还没醒酒不成?”
北堂戎渡松了手,坐起来把眼睛揉了揉,打着呵欠道:“真是有点儿睡迷糊了,我还以为是在碧海阁呢…”说着,看见床内摊着自己的蓝色外衣,便拿起来披上,把衣饰略微一理,下床穿了靴子,瞧了瞧外面的天色,道:“已经是下午了罢?”回头见北堂尊越还没起来,便笑道:“爹,今天还有事么?要是没什么事,就去我那里罢,顺便晚上咱们一处吃饭。”北堂尊越不置可否,只挑了挑眉,起身道:“那还不伺候本座更衣?”北堂戎渡瞧了瞧他搁在床头的外袍,走过去道:“我又不是下人…你就不会叫她们进来?”虽是口里这么说,却还是拿起了男人的外衣。北堂尊越略低了头睨着少年,轻哼一声:“方才本座还替你解衣脱鞋,把你抱进房内睡觉,眼下你伺候本座更衣,还委屈了你?”北堂戎渡替对方系着衣带,闻言便笑道:“好了,儿子伺候老子,是天经地义的,这总行了罢?”
两人一路回了碧海阁。北堂戎渡进到内室,见沈韩烟正在赏玩着一柄古剑,便道:“本以为你还在歇着呢…身上可是不打紧么。”沈韩烟知道少年问的是两人上午欢爱之际是否弄伤了他,遂微笑道:“我并没什么事。”说着,顺手端起身侧案几上放着的一个青花瓷碗,里面盛着热乎乎的芝麻羹,含笑道:“刚端上来的,我还没动,你要尝尝么?”北堂戎渡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道:“挺香…对了,父亲已经过来了,就在外面,你总得去见一下才是。” 沈韩烟微觉惊讶,淡挑长眉道:“堡主来了?”遂放下碗,忙随着北堂戎渡一同出去。
暖阁四面的墙壁上或是挂着山水画,或是贴有一整幅的篆字碑帖,北堂尊越正坐在椅上喝茶,外面诸丫鬟已掀起帘子,将两道人影迎进了屋。此时虽是严冬季节,但房内却是暖如暮春,就见北堂戎渡身旁的青年身着雪白的箭袖,乌发挽束,越发显得容色清致绝俗,宛如谪仙,方一进来,便上前见礼道:“韩烟见过堡主。”旁边北堂戎渡手里却拿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只笑道:“爹,你可没见过这个罢?我前时自己做的玩意儿,到现在还没用过呢。”说着,在墙边一张放着软垫的长榻上坐了,把那盒子一开,从里面取出一叠长方形硬纸片儿,上面用笔画着怪异的图形,北堂戎渡嘿嘿笑道:“这叫‘扑克’…爹,你身上带钱了没?我教你玩。”
于是父子两个面对面坐在长榻上,一个教,一个学,没过多久,北堂尊越便慢慢学得上手,二人你来我往,倒是逐渐玩得入港,沈韩烟在一旁递茶端水,一时间,倒也其乐融融。
奈何北堂尊越初学此道,还不能摸出里面的诀窍,手气也不大好,因此等到天色渐暗,日头落山之际,已是输得两手空空,连手上的扳指也早被撸了下来。北堂戎渡放下手里的最后两张牌,嘿然笑道:“爹,你可又输了…”说着,往对方身上细细一瞧,目光最终落到男人的右耳上,顿时倾过身去,抬手轻轻从北堂尊越耳上摘下一枚鹰状的青金石坠子,转手递到身旁的沈韩烟掌心里,笑道:“都收好了,这可全是值钱货。”沈韩烟忍着笑应了,北堂尊越则是瞟了少年一眼,将手里剩着的牌扔到榻上,冷哼道:“叫人摆饭。”北堂戎渡听了,便吩咐外面送晚膳过来。
席间有一道新鲜鹿肉,粉色的生肉片切得薄若纸张,整齐码在碟子里,又有两盅热腾腾的鹿血分别放在父子二人面前,北堂戎渡拿筷子夹了两片肉,往酱料里蘸了蘸,然后放进男人的碗里,道:“我记得爹冬天时常用这个,如今没想到我也爱吃了。”北堂尊越平生第一次有人为他夹菜,一时不由得顿了片刻,目光扫过少年言笑自若的面容,却是到底没说什么,只将那碗中的鲜肉吃了,又将鹿血饮尽。
北堂戎渡自己也吃了几片,既而将面前的瓷盅端起,饮了里面热腾腾的鹿血,双目略眯,似是颇为享受,灯光中,那唇上沾着一点猩红,十分醒目,白衣雪肤之间,薄唇半染朱血,既而又有些许淡红的舌尖探出,舔去那血迹,蓝眸半睁半眯,神情悠然,竟隐隐有一丝妖桀之意。许是由于方才入腹的鹿血的缘故,北堂尊越只觉丹田处猛然涌起一股热流,瞬时间在气海中翻腾起来。
六十四.是身如焰
作者有话要说:
我已经转移了,大家去看吧,可以配上这个音乐看“复次,须菩提,菩萨于法,应无所住,行于布施,所谓不住色布施,不住声、香、味、触、法布施。须菩提,菩萨应如是布施,不住于相。何以故?若菩萨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
“须菩提,于意云何?东方虚空,可思量不?”
“不也,世尊。”
“须菩提,南西北方、四维、上下虚空,可思量不?”
“不也,世尊。”
“须菩提,菩萨无住相布施,福德亦复如是不可思量。须菩提,菩萨但应如所教住。
“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身相见如来不?”
“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何以故?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须菩提白佛言:“世尊,颇有众生,得闻如是言说章句,生实信不?”
佛告须菩提:“莫作是说!如来灭后,后五百岁,有持戒修福者,于此章句,能生信心,以此为实。当知是人,不于一佛、二佛、三四五佛,而种善根,已于无量千万佛所,种诸善根。闻是章句,乃至一念生净信者,须菩提,如来悉知悉见,是诸众生,得如是无量福德。
“何以故?是诸众生,无复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何以故?是诸众生,若心取相,则为著我、人、众生、寿者。若取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何以故?若取非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是故不应取法,不应取非法。以是义故,如来常说:‘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耶?如来有所说法耶?”
须菩提言:“如我解佛所说义,无有定法,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亦无有定法,如来可说。何以故?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所以者何?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
“须菩提,于意云何?若人满三千大千世界七宝以用布施,是人所得福德,宁为多不?”
须菩提言:“甚多,世尊。何以故?是福德,即非福德性,是故如来说福德多。”
“若复有人,于此经中受持乃至四句偈等,为他人说,其福胜彼。何以故?须菩提,一切诸佛及诸佛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法,皆从此经出。须菩提,所谓佛法者,即非佛法。
“须菩提,于意云何?须陀洹能作是念,‘我得须陀洹果’不?”
须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须陀洹名为入流,而无所入,不入色、声、香、味、触、法,是名须陀洹。”
“须菩提,于意云何?斯陀含能作是念,‘我得斯陀含果’不?”
须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斯陀含名一往来,而实无往来,是名斯陀含。”
“须菩提,于意云何?阿那含能作是念,‘我得阿那含果’不?”
须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阿那含名为不来,而实无不来,是故名阿那含。”
“须菩提,于意云何?阿罗汉能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不?”
须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实无有法名阿罗汉。世尊,若阿罗汉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即为著我、人、众生、寿者。世尊,佛说我得无诤三昧,人中最为第一,是第一离欲阿罗汉,世尊,我不作是念:‘我是离欲阿罗汉’。世尊,我若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世尊则不说须菩提是乐阿兰那行者;以须菩提实无所行,而名须菩提,是乐阿兰那行。”
佛告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昔在燃灯佛所,于法有所得不?”
“世尊,如来在燃灯佛所,于法实无所得。”
“须菩提,于意云何?菩萨庄严佛土不?”
“不也,世尊。何以故?庄严佛土者,即非庄严,是名庄严。”
“是故,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须菩提,譬如有人,身如须弥山王。于意云何?是身为大不?”
须菩提言:“甚大,世尊。何以故?佛说非身,是名大身。”
“须菩提,如恒河中所有沙数,如是沙等恒河。于意云何?是诸恒河沙,宁为多不?”
须菩提言:“甚多,世尊。但诸恒河,尚多无数,何况其沙!”
“须菩提,我今实言告汝:若有善男子、善女人,以七宝满尔所恒河沙数三千大千世界,以用布施,得福多不?”
须菩提言:“甚多,世尊。”
佛告须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于此经中,乃至受持四句偈等,为他人说,而此福德胜前福德。
“复次,须菩提,随说是经,乃至四句偈等,当知此处,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皆应供养,如佛塔庙,何况有人尽能受持读诵!
“须菩提,当知是人,成就最上第一希有之法!若是经典所在之处,则为有佛,若尊重弟子。”
尔时,须菩提白佛言:“世尊,当何名此经?我等云何奉持?”
佛告须菩提:“是经名为《金刚般若波罗蜜》,以是名字,汝当奉持。所以者何?须菩提,佛说般若波罗蜜,即非般若波罗蜜,是名般若波罗蜜。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有所说法不?”
须菩提白佛言:“世尊,如来无所说。”
“须菩提,于意云何?三千大千世界所有微尘,是为多不?”
须菩提言:“甚多,世尊。”
“须菩提,诸微尘,如来说非微尘,是名微尘。如来说世界,非世界,是名世界。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三十二相见如来不?”
“不也,世尊。不可以三十二相得见如来。何以故?如来说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
“须菩提,若有善男子、善女人,以恒河沙等身命布施;若复有人,于此经中,乃至受持四句偈等,为他人说,其福甚多!”
尔时,须菩提闻说是经,深解义趣,涕泪悲泣而白佛言:“希有,世尊!佛说如是甚深经典,我从昔来所得慧眼,未曾得闻如是之经。
“世尊,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信心清净,则生实相,当知是人,成就第一希有功德。
“世尊,是实相者,则是非相,是故如来说名实相。
“世尊,我今得闻如是经典,信解受持,不足为难;若当来世,后五百岁,其有众生,得闻是经,信解受持,是人则为第一希有!何以故?此人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所以者何?我相即是非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是非相。何以故?离一切诸相,则名诸佛。”
佛告须菩提:“如是,如是,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不惊、不怖、不畏,当知是人甚为希有!何以故?须菩提,如来说第一波罗蜜,即非第一波罗蜜,是名第一波罗蜜。
“须菩提,忍辱波罗蜜,如来说非忍辱波罗蜜,是名忍辱波罗蜜。何以故?须菩提,如我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何以故?我于往昔节节支解时,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应生瞋恨。
“须菩提,又念过去,于五百世作忍辱仙人,于尔所世,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是故,须菩提,菩萨应离一切相,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所住心。若心有住,则为非住。是故,佛说菩萨心不应住色布施。须菩提,菩萨为利益一切众生,应如是布施。如来说一切诸相,即是非相,又说一切众生,即非众生。
“须菩提,如来是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须菩提,如来所得法,此法无实无虚。
“须菩提,若菩萨心住于法而行布施,如人入暗,则无所见。若菩萨心不住法而行布施,如人有目,日光明照,见种种色。
“须菩提,当来之世,若有善男子、善女人,能于此经受持读诵,则为如来以佛智慧悉知是人,悉见是人,皆得成就无量无边功德。
“须菩提,若有善男子、善女人,初日分以恒河沙等身布施,中日分复以恒河沙等身布施,后日分亦以恒河沙等身布施,如是无量百千万亿劫,以身布施;若复有人,闻此经典,信心不逆,其福胜彼,何况书写、受持读诵、为人解说!
“须菩提,以要言之,是经有不可思议、不可称量、无边功德。如来为发大乘者说,为发最上乘者说。若有人能受持读诵,广为人说,如来悉知是人,悉见是人,皆得成就不可量、不可称、无有边、不可思议功德。如是人等,则为荷担如来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何以故?须菩提,若乐小法者,著我见、人见、众生见、寿者见,则于此经不能听受、读诵、为人解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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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密谋
北堂戎渡睡到下半夜时,渐渐有些醒了,朦胧的黑暗中,一睁眼就看见一张完美得惊心动魄的面孔就近在咫尺,凤目轻合,睡得正熟,柔软的锦被乱糟糟地纠缠着裹在两人身上。此时月光洒进室中,北堂戎渡看了一看,随即就慢慢半坐起来,正好发现床尾处还睡着个蜷缩起身子的少女,青丝蓬乱,床榻上落红斑斑。北堂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自己披上一件衣裳,又拿外衣把少女一裹,就抱了出去,等到见了外面值夜的侍女,便将女孩交给了她们,自己则去洗了个澡。
窗外隐隐有寒风轻啸,北堂戎渡披着浴衣回到自己的卧房内,见罗帐密掩,想必里面沈韩烟睡得正香,遂笑了笑,自己走到镜子前穿衣梳发。
等到把自己打点整齐了,北堂戎渡忽觉有些饿,便出去叫人煮些粥来。未过多久,室内便弥漫着一股食物的香气,北堂戎渡一边端着粥碗喝粥,一边拿新鲜的生肉丝喂自己养的那条剧毒的金色小蛇。
粥刚喝了大半碗,就听有声音道:“…北堂?”北堂戎渡回过头,见床内正探出半个胳膊,把帐子拉开了一些,露出里面墨发披身的青年,正似醒非醒地半欠着上身,睡眼朦胧地看向他。北堂戎渡笑道:“怎么醒了?”起身走到床前。沈韩烟看了一眼少年手里端着的碗,微微一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屋里这么香,我怎么还睡得着…”北堂戎渡笑道:“饿了?”把碗往青年面前一递,道:“你尝尝,这鸭子肉粥倒不腻,挺香的。”沈韩烟低头尝了一口,遂展眉而笑:“果真还不错。”北堂戎渡见状,索性将碗塞给沈韩烟,叫他把剩下的小半碗粥都喝了,自己则伸了伸懒腰,道:“前时我曾说过,等改日咱们一块儿去打猎,不如就今天怎么样?等天亮了,就叫人备马。”
沈韩烟恰好喝完了粥,遂抬头道:“也好。”他刚说罢,外面忽然有侍女轻声道:“禀公子,堡外有人递了帖子求见。”北堂戎渡微微有些诧异,对沈韩烟道:“这天都还没亮,能是谁?…我出去看看。”
北堂戎渡出了房间,就见小厅内已有一名护卫等在那里,见他进来,忙双手捧了一张名刺,恭敬呈上,北堂戎渡拿眼一扫,不觉簇了簇眉,遂道:“请他进堡罢,带他来我这里就是。”那护卫听了,这才恭身退下。
约有小半柱香的时间过后,一名青年男子挟着一股外面的冷风进到碧海阁内,由一个美貌丫鬟带入到一间暖阁当中。男子进了里面,一抬眼就看见北堂戎渡斜身坐在暖炕上,面前摆一张小桌,正就着几样小菜喝汤,见有人进来,遂扬眉懒懒笑道:“多日不见,眼下天都没亮,你怎么就忽然想到来我这里。”
青年头上束着银冠,五官风流俊逸,却是殷知白,北堂戎渡放下汤碗,用手指轻抚着腕间缠着的小蛇,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若有要事,便说罢。”
殷知白也没直接说什么,只是微微笑了一下,道:“北堂,你前时成亲也没发出帖子,因此我倒还没贺你新婚之喜了。”北堂戎渡挑眉看他,哂道:“好了,你也不用虚客套,说点儿正事罢。”
殷知白闻言,以手轻轻弹了弹一尘不染的衣襟,淡淡说道:“也没什么…其实很简单,我这次来,是欲借无遮堡之力,除去殷知玄及其势力。”
这一番话他说得轻描淡写,但眼下若有其他江湖中人听了,却必是有如石破天惊,只因殷知玄,分明是他一个生父膝下的嫡亲兄弟,但北堂戎渡听了,却似乎没什么表示,只是忽地悠悠然笑道:“我前几天才替一个人杀了他哥哥,如今你又要我帮你除去你二弟…有意思。”
殷知白也不接口,只上炕盘膝坐了,自顾自地拈起一只小巧的汤包,送进嘴里,北堂戎渡轻笑道:“你和你二弟好象关系还行,怎么忽然就翻脸了?”殷知白微微扯起右边唇角,面上似笑非笑:“不错,平时看起来自然是兄友弟恭的模样,只是私下里,想必他还不知有多想盼我死呢。”殷知白说着,淡笑着道:“他娘当初就是平妻,自从我四岁时我娘死了以后,她自然就是庄主夫人,我这个长子这些年来,不知多碍她母子的眼。”他说罢,语调无波地继续道:“父亲的身子不成了,大概未必能熬到明年春天…到时候无论谁做了平剑山庄庄主,另一个,都活不成。”
北堂戎渡平静地看着他,片刻之后,忽然缓缓道:“…事后,你能给我什么?”殷知白面容微肃,深深看了少年一眼,既而淡淡道:“一个承诺…无遮堡野望远大,雄心不止于此,我眼下应你,他日无遮堡无论何事,平剑山庄必助之。”
北堂戎渡定睛凝视殷知白,片刻之后,忽然抚掌笑道:“好,我应下了,稍后我自然会去和父亲说…只是你要想清楚,殷知玄手握平剑山庄不小的势力,无遮堡若将这些都连根拔起,给你铺平了路,事后,只怕平剑山庄也要耗去两三分元气。”
殷知白陡然冷笑起来,语气中隐隐有一丝难以察觉到的冷意:“北堂,我的事你也知道不少,我身为殷家长子,却自幼行事不羁,这些年更是只会在外寻花问柳,风流荒唐,而殷知玄比我小上几个月,却从十五岁起就开始从旁帮我父亲理事,上回来无遮堡祝寿,若不是他偶然练功出了岔子,须得卧床调养一阵,也轮不到我带人前来…”他冷笑着,眼中敛去阴霾:“那女人不是省油的灯,如果我没有自幼就浪荡不服管束,不得我父亲欢心,那我根本不会活到现在…因此即便为铲除他们母子,伤了平剑山庄几分元气,我也根本不在乎。”殷知白语气淡漠,眼中却流露出平日里从未有过的幽冷之色:“我在平剑山庄,自会与无遮堡里应外和,平白可以省去你们许多力气…只是若殷知玄母子一死,我父亲亦不在了之后,以我向来浪荡的名声,说不定我那叔叔殷如海也想在平剑山庄掺上一脚,毕竟他是我父亲的亲兄弟…到时候,也还要仰仗无遮堡。”
北堂戎渡眼波微微流转,将腕间的金蛇绕在指上把玩,轻笑道:“殷如海?你那叔叔既已离开平剑山庄多年,那么,也就别去搅和别人家的事了,平剑山庄,他别想伸得进手…说起来,他儿子殷玉楼前时被我送到江浅衣手里,如今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连儿子都没有,他要那么多家业有什么用?你是他亲侄儿,以后殷家,自然是你给他‘养老送终’。”
两人淡淡说着,突然之间,相视大笑,既而北堂戎渡喝了一口已经有点儿凉了的汤,用湿毛巾擦了擦手,忽然漫不经心地道:“当年和我结交的时候,你就已经计划好这天了罢,无遮堡的少堡主,日后会是你得到平剑山庄最大的助力…殷知白,谁说你是个不成器的浪荡子?其实你爹,才是真正有眼无珠的那个。”
殷知白仿佛全然不在意,只微微笑道:“你也不吃亏,用平剑山庄这个助力,还有我这么个酒肉朋友,够本了。”北堂戎渡笑意徐徐,似乎也不介意当初自己被算计了,只道:“蛰伏十余载,如今一朝冲天…想必不用太久,我就应该叫你殷庄主了。”
红罗绡金斗帐靡华濯濯,半挽半掩,青铜飞云烛台上一支儿臂粗的红烛高烧,有烛泪依依蜿蜒而下,外面天色只是略微有一丝晨曦的迹象,室中一丝声响也无,只暧昧地隐隐缭绕着昨夜云雨过后的味道。
一道人影坐在桌前,北堂戎渡正就着灯光聚精会神地把玩着一柄精致的龙纹匕首,身后不远处的床上,男人半眯着眼睛,看着那静坐的身影,忽然就想起昨夜的场景,原本不过是普通的一次纵意,却因为多了一个人的加入,而变得出乎意料地畅快…半晌,北堂尊越忽然开口道:“…怎么起得这么早?”
北堂戎渡闻声回过头,笑道:“爹,你醒了?”
六十六.心术
男人从容不迫地将身体撑起来,从被子里露出结实健壮的上半身,低低笑起来,看着床前的少年,脑海中零星闪过昨夜纵情狂欢时的片段,揶揄道:“本以为你昨夜耗了不少精力,如今看起来,似乎还没累到家。”北堂戎渡挑眉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我还没那么不中用。”
北堂尊越和他打趣几句之后,这才掀起被子下了床,随手拿起外衣往身上一裹,便去沐浴,北堂戎渡却是跟在他身边没离开,一面挽起袖子替男人搓背,一面将方才平剑山庄之事细细说了。
北堂尊越泡在水里,听少年将事情一一详细道来,金色的眼眸半阖着,似乎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等到北堂戎渡说完,又过了一小会儿,这才仍旧半闭着眼睛,开口淡淡道:“…准了。”说罢,依旧半合着双目,却语气无波地问道:“如果要覆灭平剑山庄,自是需极大的力气,但若只是替那姓殷的小子铲除对头势力,助他上位,倒也不会太费手脚…既是如此,你怎么没有直接答应帮他,倒是向他索要报偿?本座记得,你和他很有几分交情,只要你愿意亲口来求本座一求,本座也不是不会答应你,派人帮他。”
北堂戎渡微微含笑,斜身坐在池边,拿澡巾替北堂尊越搓着后背,淡然道:“是啊,我和他确实很有些交情,可是我更清楚一件事,朋友归朋友,交易归交易,我是无遮堡的少堡主,首先维护的是无遮堡的利益,决不会白白用堡中的力量去帮助别人…这世上能靠得住的人太少,枕边人可能今天还和你情意绵绵,明天说不定就会给你一刀;朋友可能现在与你把酒言欢,将来哪一天就把你卖了;手下的人当面唯唯诺诺,奴颜婢膝,暗地里,却不知会怎样阳奉阴违…”他说着,手中的澡巾擦过北堂尊越的肩胛骨,语气也依稀是柔和的,轻声道:“可我知道爹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我骨子里流的是你的血,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你对我好,会护着我,哪怕有时候会骂我打我,可我信你永远不会真正害我…”
北堂尊越半合着的眼中陡然升起一点光亮,明灭捉摸不定,他平生从未听过这样推心置腹的温言款语,这样全身心俱是满满信赖的剖白--父母对他并无多少亲情可言,兄弟之间更是只有你死我活的争斗,姬宠侍娈们只会奉承讨好他,众多下属敬畏惧怕他…这天下间绝大多数人或是畏他,敬他,恨他,可却只有这个人是不同的,这孩子不怕他,也不特别敬戴他,更不会刻意讨好他,这个少年愿意与他亲近谈笑,有时也会和他吵架,甚至惹怒他,但是他从没有真正厌弃过这孩子,就如同一头危险的野兽,在面对幼崽的时候,愿意偶尔收起锋利的爪牙,用温暖的皮毛为其遮风挡雨…
男人自水中转过身,微微抬眼看着坐在池壁上的少年,一对金瞳中流转着幽暗不定的色泽,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不过很快地,他就笑了起来,既而温言缓缓问道:“若是真像你说的那样…那么渡儿,本座问你,等以后你也有了孩子,假若有一日本座和那娃娃同时中了奇毒,你却只有一颗解药,你会选择本座,还是那孩子?”
北堂戎渡看着他,忽然也笑了,悠然道:“我选父亲你…孩子没了,我以后还可以生很多,可是你没了,我上哪里再去寻一个爹呢…虽然你打我的时候还挺用力的。”
这样原本充满温情意味的言语,就这么让那最后一句话给煞了风景,北堂尊越不觉笑骂道:“就那么一点儿小事,现在还记着呢?”北堂戎渡咧了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齿,眨眼道:“我可是从小就很记仇的,爹你又不是不知道。”
一时间北堂尊越沐浴完毕,回到了昨夜睡过的房中,北堂戎渡站在他身后为他梳头,将那发丝用梳子慢慢理顺,道:“今天我和韩烟去打猎,爹也去么?”北堂尊越听了,心中无端有些不悦,慢慢捻了一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道:“你既然已经答应姓殷的小子,会助他成事,还有工夫游山玩水?”北堂戎渡倒也不怎么在意,可有可无地道:“也罢了,那就改天呗…”他说着,却是敏锐地从男人的话里听出另一分意思,遂眼中微微一闪,浅笑道:“怎么,爹的意思,是要我开始慢慢学着接手堡里的事么?”北堂戎渡这些年在外率人打拼,虽说在无遮堡各处分部势力中间已攒下不小的声望,且掌管了天璇堂,但毕竟数年不在堡中,真正的权力核心他还没有参与进去,而如今北堂尊越刚才的态度,却分明是有让他负责此次平剑山庄一事的意思,北堂戎渡前时一口答应殷知白,是因为他完全有把握北堂尊越会同意,但也没想过此事会由自己接手--他本以为自己只是会听从北堂尊越调派行事而已,这倒算是个意外了。
北堂尊越漫不经心地摩挲了一下温润的扳指,神情自如:“本座当年十五岁便执掌整个无遮堡,你如今十四,即便不及本座,总也不能差得太多。”北堂戎渡微微敛眸,既而轻声应道:“孩儿知道了。”
一间议事堂中,两面分坐着数名锦袍罗绣的中年男子,其中最年轻的也有大约三十三四岁的模样,人人皆是目色沉静,神情稳着,几个美貌侍女穿花蝴蝶也似,手捧香茶一一奉上之后,便无声退了下去。
诸人正安坐之际,忽听有人淡笑道:“方才和父亲下了盘棋,因此来得有些迟了,诸位不要见怪。”说着,一名黄衣少年已姗姗踱入堂中,面容修秀无俦,眸中阔海横波,含笑朝着在座诸人微微颔首示意。众人站起身来,或是口称‘少主’,或是称其‘公子’,皆道:“言重了。”
北堂戎渡笑容温和,让众人都重新坐了,自己也坐在堂内正中间的桌前,捧起一盏热茶呷了一口,这才抬眼一笑,道:“我今日让各位来此,是因为有一件要事,要与几位商量。”说着,就笑道:“平剑山庄庄主殷如烈,如今怕是也没剩多少日子了,他膝下两个儿子,长子殷知白与我交好,我属意助他坐上庄主之位,各位以为如何?”
这一番话虽未说明,里面的意思却已是再直白不过了,当下诸人面上神色虽不动,心中却自是各有计较,正安静间,却听一个声音忽然稳稳道:“小公子如此,不知可已得了堡主的首肯?”
说话的是一名四十七八岁模样的中年人,浓眉鹰鼻,身材高大,北堂戎渡含笑看过去,道:“原来是董司执…父亲他自然是答应了的,且令我一手操办,不然我又怎敢擅自行事?”董步川微微笑了一下,语气不卑不亢道:“恕属下直言,江湖尽知那殷知白是有名的浪荡子,其弟殷知玄却是年少有为,如今把持着平剑山庄十之二三的势力,公子如今若是一意要助那殷知白,只怕是要颇费力气,得不偿失。”
董步川是无遮堡中的老人,曾跟随过北堂戎渡的祖父,资历甚老,当年北堂尊越与兄长相斗之际,曾力挺北堂尊越登位,是以如今除了在北堂尊越面前恭敬无漏之外,无遮堡中其余诸人,大都让他几分,眼下他说话间虽并无不敬,可那意思却是隐隐暗指北堂戎渡只为自己与殷知白的交情,不顾无遮堡利益行事。
北堂戎渡只是浅笑,道:“大司执这样说,是认为我撺掇怂恿父亲如此么,还是大司执觉得父亲耳根子软,听凭我乱来?”在座众人此时面上不动,心知眼下双方这和风细雨一般的对答之下,隐藏的是新老势力的交锋--北堂戎渡是无遮堡的继承人,董步川对这一点也没有异议和什么不好的心思,只不过言行之间有些指点后辈,倚老卖老的味道罢了,他是伺候了两代堡主的人,权柄又高,一般来讲,在少主子还没有登位之前,总是要很给他几分体面的。
董步川听了北堂戎渡的言语,遂淡淡而笑,道:“堡主文韬武略,怎是随意听信之人,只是公子如今年纪还轻,属下只担心易受人蛊惑,轻信了外人。”北堂戎渡脸上的笑容开始缓缓敛去,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半晌,忽然抬头一笑,看着董步川徐徐说道:“董司执,日后这无遮堡想必父亲是要传给我的,你现在得罪了我,就不怕我将来给你小鞋穿?或者如今去父亲那里吹吹风,说些对你不利的言语…你知道,父亲向来是疼我的。”董步川微微笑了起来,一手轻捋了一下胡须,说道:“公子说笑了,属下半生忠心只为无遮堡,即便言行之间得罪了公子,公子又岂会当真怪责计较?”
话音方落,只听‘啪!’地一声脆响,一盏茶碗被惯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里面的热茶亦溅得到处都是,北堂戎渡缓缓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擦了擦手,点头道:“错了,我恰恰就是一个计较的人…”他轻声笑道:“大司执,你好象忘记了你自己的身份,无论你有多高的资历,多重的权柄,我年纪有多轻,经验有多浅,你也仍然还是无遮堡的下属,我也仍然还是无遮堡的少主人…所以,不要对我指手划脚,这堡里的主子只有我父亲和我两个人,能教训质疑我的,也只有我父亲--而永远不是你们。”
北堂戎渡说完这句话,便冷笑了一下,忽然一字一字地道:“董步川,自今日起,你不再是大司执,可以回家养老了…我相信,父亲会答应我这个建议的。”他说着,转身就往外走,看也不看神色耸然的众人,同时淡淡道:“今日我没心情再谈什么事了,明天下午,你们再在此处见我。”
快要走到门外时,北堂戎渡好象忽然想起了什么,遂稍微停了一下脚步,却不回头,只道:“董步川,记得你有个儿子在做暗监总执事,今年也快三十了罢,平时做事也还好,你的位子,就由他先代着看看罢。”说完,又轻声娓娓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各位还需时时谨记,不要忘了才是。”
“这样一来,只怕董步川不但不会怀恨,还要感激你才是。”
室中檀香缭绕,沈韩烟细细磨着墨,旁边北堂戎渡执笔临着字帖,全神贯注,闻言,遂笑道:“没错,打一棒再给个甜枣…董步川被我先是当众撕了面子,撸去权柄,其后我却又让他儿子顶了他的职,这一番大惊大喜之下,他不但不会对我心有怨恨,反而还要感激我。”
北堂戎渡将笔润了润墨,含笑道:“从前有不少皇帝经常会贬一些臣子,然后让新皇登基之后,再启用这些人,于是这些臣子日后便死心塌地为新皇卖命…董步川如今这个位置已是很高,也没有太多我施恩笼络的余地,可是他的儿子不同,董岳若是想坐到这个位置,不知要多少年,而且不但要有能力,还得凭运气,如今我提拔了他,还怕他不效死力?同样是大司执这个位置,我没有损失一点东西,就让一个原本倚老卖老的大司执换成一个对我忠心的人,何乐不为?”
沈韩烟亦笑,接话道:“况且为人父母,总是为儿女着想,董岳接了位子,董步川只有感激的份。”北堂戎渡嗤嗤笑道:“可不是?他儿子顶了他的位子,董步川只会大喜过望--不然等他日后老了,自有旁人来接他的位置,而如今,我却提拔了他的独子,给董岳大好前程,不怕他父子不死心为无遮堡办事!至于董步川,我虽然说是让他在家养老,可他儿子既然做了大司执,他难道会不在后面提点帮教?他在堡里几十年,人脉路子什么的,都是熟透的,董岳有他在旁,行事不会有差错。”沈韩烟帮北堂戎渡吹了吹纸上半湿的墨迹,道:“北堂,你今日,也是存了立威的意思罢。”北堂戎渡放下笔,拿湿毛巾擦了擦手,道:“是啊,我要确定自己在无遮堡的地位,让下面的人明白我已经不是孩子了,而是他们正经的主子,除了父亲以外,我也能够决定他们的身家前程,包括性命。”
他说到这里,不觉笑了笑,轻声道:“我想这也是父亲他,真正的意思罢--让所有人都逐渐知道,我是最合适的堡主之位继承者…如果我连这一点都办不到,日后又凭什么撑起这份家业,凭什么姓‘北堂’?”
六十七.曾是惊鸿照影来
这一日晴空朗日,天气分外澈好,北堂戎渡一进房中便拧了湿毛巾擦脸,又叫人送些凉茶上来,喝完之后,便往床上一倒,叹道:“累死我了…”
沈韩烟正在榻间盘膝运功,闻眼便睁开眼,笑问道:“怎么了?”北堂戎渡稍微挪了挪脑袋,枕在他的大腿上,闭着眼答道:“这半个月以来,平剑山庄的事还算顺利,今天一上午我先是听他们报了最近的进度,然后又去和爹一起在后山练功,谁知道半途他却和我对起招来,结果现在我身上连一分内力都提不出来了,还被揍了一顿…韩烟,你拿点儿药油给我擦擦。”
沈韩烟闻言便下床取了个瓷瓶回来,然后替北堂戎渡脱了上衣,乍一见了那身上的几处大块的瘀青,不由得簇眉道:“不过是喂招而已,堡主…又何必真动手呢。”北堂戎渡趴在床上,不禁笑了笑,道:“这算什么?你不知道,我小时候他才叫狠呢,当年我还没有凳子高,为了锤炼这一双手臂,先是用糙米,其后改用河沙,最后又用铁砂…等你来了的时候,看见我天天用铁砂磨练倒好象是挺轻松,却不知道我刚开始的时候,皮开肉绽都是家常便饭。”沈韩烟知他自幼在修行这方面极是吃苦,不觉心下怜惜,往少年身上倒了些药油,给北堂戎渡细细揉着身上的瘀伤:“堡主也确是严厉了些…”
北堂戎渡鼻中闻到药油的清凉味道,似乎也没那么累了,遂娓娓道:“爹是为我好。想练好功夫,就得先遭罪…人体其实就像一口缸,修为可以看作里面的水,现在江湖中除了爹以外,武功能胜我的当然也有,可是我敢说,虽然眼下他们这口缸里的水比我多,可我从小就将身子打磨好,配以北堂家的秘法,让这口缸比他们大,所以将来能容的水绝对比他们多得多…不然你以为,北堂家凭什么每一代的堡主都是修为绝顶,爹凭什么稳坐天下第一高手的位置?”他说着,又转过头朝沈韩烟笑道:“对了,关于平剑山庄一事,我还要亲自出堡一趟,今天下午就和我一起出门罢。”青年微微点了一下头,往北堂戎渡身上又倒了些药油,替他将瘀青揉开,然后出了房间,去整理一下出堡要带的东西。
北堂戎渡在床躺了一小会儿,其后似是想起了什么,便起身下床,拿了笔,思索片刻之后,终究还是在一张纸上写了个字,然后卷成纸卷,封进一根小竹管当中。
青帝门。
这一处居所极为清净,四下近乎没有什么人声。
男子运完一套剑法之后,便往屋内走去,正值此时,忽然一只信鸽扑腾着翅膀朝这边飞了过来,男子回过头,起落间就已一手捉住了鸽子,目光在见到鸽爪上拴着的小竹管时,不禁微微亮了,另一只手随即就从竹管里抽出只有巴掌大的白纸,缓缓展开,然后满纸只有一个大篆的‘蓉’字,便突兀地投进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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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子零落,华灯初上。
月白色的软缎绣鞋徐徐踩过地面,不发出一丝声响,北堂戎渡无声地出现在夜色里,如同月下的一缕清风。
窗边的案几上放有一只青瓷美人觚,里面供着几枝白梅,清香幽幽,北堂戎渡绕过一架屏风之后,就看见里面的睡床上半掩着杏子黄的罗帐,床内依稀有人在熟睡。
北堂戎渡缓步走近,还未到达床前,里面的人就已醒了,沉声道:“…什么人。”说着,已揭开了帐子。
一身素白的寝衣,黑发垂散,剑眉微微皱起,男人的面容在淡淡的柔和灯光中显得有些模糊,然而在下一刻,那面上的神情就真正鲜活清晰了起来,同时心头瞬间大震,仿佛是无数雷电一同打亮了天际,眼中,登时迸射出喜悦欣兴之极的光芒:“…蓉蓉?!”
室中只点着一盏灯,因此光线并不很分明,但牧倾寒只看了一眼,便把那少女的轮廓深深锁进了眼底,就见目光所及之处,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女正站在离床榻不远的位置,一身淡水蓝的衣裙,素颜简髻,双眸黑亮得如同两丸黑水银,见男子醒了,便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虽然淡若云烟,若有似无,却好似将周围都照亮了。
这就是他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人…牧倾寒只觉心头一热,既而心下跳得又沉又疾,所有的神魂都被那个人影吸引住了,满心有无数纷乱扰攘的言语要说出口,却在停顿了半晌之后,只定定看着少女,道了一句话:“…外面是不是很冷?”
北堂戎渡走过去,在他床前坐下,淡然一笑道:“也还好。”牧倾寒坐起身,伸手就欲将北堂戎渡搂进怀里,为其暖一暖身子,但还没有抬起手,就忽然记起自己眼下只穿着贴身的衣物,只怕会唐突冒犯了对方,因此迟疑了一瞬之后,却到底还是将人轻轻揽进怀中,等到发现对方并无任何抗拒反感的意思时,才放下心来,将佳人慢慢搂紧,低声道:“蓉蓉,自上回你走后,我一直担心你不会再来见我…”
北堂戎渡微微而笑,只道:“我既然答应你以后会时常来见你,就不会骗人…这次我因为有事要办,正好会经过这里,所以就顺道来看你,倒不想你今日会睡得这样早。”
怀中有丝缕淡淡的香气萦绕,是清冷而婉约的香气,悠然不散,牧倾寒握住少女的手,将那一双在外面凉得冷沁沁的手揣进怀里,为其小心暖着,如同抱住了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满心皆是沉甸甸的欢喜:“蓉蓉…我只是有些感了风寒,因此才早早睡下,并没有什么事。”
冰凉的手被裹进男子的怀中,就碰到了光滑结实的火热胸膛,北堂戎渡不经意间,忽感觉到指尖碰到了什么柔软的突起,不由得一瞬间就猛然清楚了那是什么,因此双手微微一滞,心下暗叹,随即就将两只手从男人的怀里抽了出去。
冰凉的柔荑忽然从胸膛前离开了,牧倾寒这才发觉到自己的冒失,想必是唐突到了怀里的人,不由得顿了一顿,然后低头就将脸埋进了少女的青丝当中,沉声道:“蓉蓉,我方才并非有意…”
北堂戎渡听了,倒是在眼中划过一丝浅浅的笑意,口中道:“我知道。”他说着,感觉到牧倾寒身上的热度,便问:“你身上还热着,可喝过了药没有?”牧倾寒静静搂着他,只觉心底无限宁静与祥和,因此温言应道:“…嗯。”北堂戎渡笑了笑,轻轻扳开牧倾寒环住他的手,起身道:“你既是感了风寒,就应多喝些水才是。”说着,已走到桌前摸了摸上面放着的茶壶,见壶身还温热着,便倒了一杯茶自己喝了,然后又斟上一杯,拿到床前递过去,“还热乎着呢。”
牧倾寒却没有直接接过去,而是静静看着北堂戎渡,那目光中蕴涵着的沉默的情意,不必宣之于口,就已深沉无限,只怕连铁石人也能融化。他看着北堂戎渡,英俊朗毅的面孔上一点一点地泛起笑容,满满刻在眉宇之间,然后才接过了杯子,将茶水饮尽,既而轻轻握住北堂戎渡的左手,语气温缓如同春分时的暖阳:“蓉蓉…你今夜来此,我实是欢喜得很。”
北堂戎渡抬起右手,用指尖按上牧倾寒的眉心,替他将眉毛用手舒展成喜乐的模样,微微笑道:“我说过,在你没有后悔之前,我不会离开你…”
室中融融如春,牧倾寒握着北堂戎渡的手把他拉进怀里,这样美丽的笑容,或是欢快,或是狡黠,或是淡然,无一不牵扯着他的视线,让整个人都会觉得暖起来,再满足不过:“蓉蓉…”
窗外有寒风浸浸,然而室中却是宁静且温暖的,牧倾寒心满意足地环着北堂戎渡,将他紧拥在胸前。良久,却听得外头忽有脚步声临近,一个明脆婉转的女声道:“哥,你现在好些了么?”
六十九.价码
清宛的女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宁静,北堂戎渡微微推开牧倾寒的怀抱,不过倒没起身,仍然只是坐在床畔,下一刻,一个身穿杏红长裙的少女便走了进来。
牧倾萍甫一进房,便愣住了,就见兄长的房间里,床边一个年纪与自己仿佛的少女正安然坐着,眉宇之间是一泓秋水清冽地流淌,澄澈而灵动,淡水蓝的衣裳轻盈如雾,凌澈如水的同时,又衬得身形修长,此时室内灯光暖暗,但光影明灭之中,她只坐在那里,就宛如皓月当空,让周围都似乎亮了起来……牧倾萍一时间只觉得目光都几乎被摄住,她从小便知自己美貌胜过旁人,然而在这少女面前,竟也隐隐觉得有些自愧弗如。
牧倾萍心思百转之间,忽灵台一清,不觉脱口道:“你是‘蓉蓉’?”北堂戎渡但笑不语,朝她略点了一下头,然后转过脸对着牧倾寒道:“此次我因为有事要办,正好经过这里,因此顺道看你,眼下时辰也不早了,我还要赶路,下回再见面罢。”牧倾寒的神色间有刹那的失落和深重的不舍闪过,两人相聚辰光短,他怎舍得北堂戎渡离开?但终究还是沉一沉心神,道:“……你既有事在身,可需我帮你。”北堂戎渡笑了笑,道:“不用,我自己能处理……你还感着风寒,歇着罢,下回我还会来的。”说着,很自然地在牧倾寒的唇上吻了吻。
一旁牧倾萍万没想到这少女如此大胆,竟当着旁人的面主动去亲吻一个男子,不禁一时间有些怔住,而牧倾寒却是猛地握紧了北堂戎渡的手,直到唇上的温软之感一触即离,才缓缓松开了五指,就听北堂戎渡道:“那我便走了。”……
室中唯余一缕幽香缠绵不散,伊人却已仿佛乘月而归,渺渺无踪,就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一个梦。牧倾萍看着北堂戎渡方才离开的拐角处,既而回过头,对兄长道:“难怪你要那般喜爱她……”刚说完,心下却忽然一跳,猛地想起一事来,顿时秀眉一颤,忙快步走到床前,拉住兄长的衣袖,急道:“哥,小时候常听人说过山精花妖什么的,迷人心志,她,她……我好象觉得她有什么地方说不出来地古怪,与寻常的姑娘家似乎有什么不同,你,你可别是让她惑了心神……”
牧倾寒此时神情已是淡淡,唯有唇上还残留着一丝火烫般的酥软:“……她即便当真是鬼魅异类,又如何。”……
一辆轻便精致的锦幄马车,由两匹马拉着,马蹄轻快。
马车四面垂着藕合色的帘子,到得一所大宅面前,便慢慢停住,上面的黑衣车夫走下车,径直到了大门前,从怀里取出一张帖子递过去。未过多久,一名管家模样的老者匆匆步出大门,对那车夫客气地道:“我家爷有请两位公子。”
车夫闻言,便回到马车前,然后恭敬地打开了车门,里面就下来了两个人。
二人皆是锦衣华裘,丰神无俦,非芝兰玉树、雪裹琼苞不足以喻,身形如惊鸿照影,缓步而来,其中那年纪小些的少年一面往大门内走,一面对身旁弱冠模样的青年男子笑道:“这宅子虽不及咱们家一个零头,倒也修得精致有趣。”青年笑容温华,徐徐道:“听说这位周允纹周掌事起居细致,于衣食器玩之上,向来颇为喜好,这宅子修得精美,也是正常。”
两人说着话,不觉已随着前面领路的人走到了一处正厅的石阶之下,正厅的堂前,一名颔下微须的华袍中年人面带微笑,对着二人一拱手道:“却不想尊客临门,当真蓬荜生辉……少堡主与少君请。”说罢,伸手相请二人入内。
北堂戎渡身披狐氅,一袭淡绿锦衣,宽袖虬领,笑容温和道:“周掌事客气。”说着,已与沈韩烟在上首的客位坐了,旁边就有丫鬟送上茶来。
厅中只有三人,周允纹心中思绪百转,面上却只是笑容满满,在恭敬之中,又保持着一丝不卑不亢,笑道:“如今天气比往年要冷,倒不知少堡主辗转来此,有何贵干。”
北堂戎渡却只是安稳坐着饮茶,似乎并不着急,直到放下了杯子,才语气清淡悠然地道:“好茶。”既而徐徐打量了一下厅中的摆设,忽笑道:“……周掌事这所宅子,想必花费不菲。”周允纹未想到他不谈来意,倒是注意了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遂顿了顿,谦然道:“区区陋室,怎比无遮堡万一,倒是让少堡主见笑了。”
北堂戎渡把玩着茶杯,忽然间用手轻敲了两下桌子,对朝身边的青年道:“韩烟,你看这桌椅怎么样?”沈韩烟看了一眼,道:“金柚木所制,和家中花厅内的那套桌椅倒是一个材质。”说着,目光在一只高脚搁几上的一盆花上扫过,微微笑道:“汝窑的‘雨过天青’瓷,我记得房里的窗台上,也有这么个类似的花盆,里面种了你喜欢的盆景。”
周允纹能成为如今平剑山庄当中的重要人物,自然心思敏锐,此时见状,已隐隐觉出了几分两人眼下这些举动背后的深意,遂面色微微沉下,片刻之后,又重复了一句:“不知少堡主今日辗转来此,有何贵干。”北堂戎渡却是没回答他,只是重新拿起茶杯,淡然道:“韩烟你说,我是无遮堡的少主,哪怕是咽金噎玉也是不足奇的,可别人不过是平剑山庄的大掌事,怎么家里竟也有几件和我一样的东西?这宅子修的,怕也要一大笔银子。”
他说着,面色柔和地看向周允纹,半晌,忽饶有兴致地轻声笑说道:“周掌事敛财有术,在平剑山庄二十一年,似乎是赚了不少银子。让我想想……”少年拍拍额头,透露了一点手上搜集来的情报:“对了,比如说四年前暗中剥扣十七万两银子,去年虚报荆州收益帐目,还有——”
北堂戎渡笑得人畜无害,但一双蓝眼中却冷静得令人生寒:“……还有十多年前,与平妻柳氏合谋,秘密害死当时的庄主夫人——”
周允纹瞳孔骤然一缩,随即猛地逼视着北堂戎渡意态闲闲的蓝眸,眼中隐隐有精光凶冷,惊骇怖惧之余,心中骤生凶戾——一旦今日这些话被传出,自己则必是死无葬身之地!
“就靠你宅里这些人么?”北堂戎渡似乎完全明白他的想法,不由得笑了,“我父亲十五岁便斩杀了号称北方第一高手的琅圜阁主玉照师,我如今十四,虽还没到那个程度,不过也不是这里的人能够留得下的。”少年璨然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况且更重要的是,我,姓北堂。”
周允纹的气势一下松懈了下去,嘴里隐隐有些发苦。是的,即便他方才在一瞬间有了鱼死网破的冲动,可理智却马上压下了这个念头——鱼死网破,他根本没有鱼死网破的资格!面前的这个少年,如今仅仅十四岁,就已名满江湖,心狠手辣,思谋诡谲,不论是心智还是武功,都已经是江湖上顶尖的人物,而更重要的是,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姓北堂,他的身后,是无遮堡这个庞然大物!
周允纹微微闭上双眼,默然不语,半晌,忽睁开眼睛,直视着北堂戎渡,沉声说道:“……少堡主有事的话,还请吩咐罢。”北堂戎渡笑了,却没说话,只是低头喝茶,旁边沈韩烟倒是搁下茶杯,温然说道:“殷老庄主如今身体不大好,而殷大公子是北堂的好友,因此若是老庄主不在了,周掌事想必是会帮忙的罢?”
周允纹虽然已隐隐猜到了几分,但如今对方这样开诚布公地说明了,却依然还是让他止不住心头一颤,没应声。北堂戎渡见状笑了笑,随手从右手的无名指上摘下一枚黑珍珠戒指,放在手心里把玩:“平剑山庄即将有大变动。近来殷知玄殷二公子掌管的不少生意都出了大问题,周掌事自然是知道罢……明人不说暗话,下一任的庄主,我要他叫殷知白。”
周允纹眉心紧皱,没有马上应话,片刻的沉默之后,抬眼看向少年,道:“在下有一事不解,既是有无遮堡愿意作大公子的后盾,自然下一任的庄主就不会是二公子,那么少堡主又何必来见在下?”北堂戎渡把玩着戒指上的黑珍珠,不在意地笑道:“哦,这个么,一是因为你在平剑山庄权柄深重,有你支持,殷知白可以更顺利地继位,庄中的反对声音会小很多,二是因为,我不是要你死忠殷知白,而是要你,成为我无遮堡的人!”
周允纹悚然而震。就见北堂戎渡捻着衣袖边上的掐花纹路,淡淡而笑:“你虽与柳氏曾合谋害过庄主夫人,但平日里却完全是只忠于庄主殷如烈的做派,对殷家两个儿子从来都是不偏不倚,所以日后当殷知玄一派覆灭,平剑山庄上下混乱之际,你只要适当地稍微表示一下立场,助殷知白上位,就没人会怀疑你的用心,而殷知白也不会认为你是受了我的驱使……而我,就需要你在殷知白做了庄主之后,成为我在平剑山庄的耳目。”
少年娓娓而谈,周允纹却是心中发冷,看着那不过十几岁的孩子,后背竟是微微有了泌汗的征兆,良久,才慢慢道:“……少堡主既是与大公子交情笃厚,又怎——”北堂戎渡打断了他的话,摇头笑着道:“没错,我和殷知白是好友,可是这世上的东西几乎都有价,不背叛的原因往往只是因为价码还不够,他是个聪明人,但如果面对权、利、名的时候,哪怕是聪明人,也很容易做错事,我并不想将来有什么不好的事来考验我和他之间的友情,让自己以后后悔。”
周允纹静静听着,他忽然觉得,自己眼下,也许是正在与一个穿着少年皮囊的积年老狐做着交易……他听着北堂戎渡说道:“你放心,除了这个以外,你不需要做别的,无论你暗中从平剑山庄弄了多少好处还是曾经害死了殷知白的生母,都和我没有关系,我只要你成为我无遮堡的人,用心为我做平剑山庄的耳目就好。”他说着,似是不经意地道:“对了,我记得周掌事有个六岁的小儿子罢?无遮堡的暗门眼下又要吸纳一批孩童开始培养,不如就让这孩子和我一起回去罢,日后也有个前程。”
明明知道胁迫之后,就是利诱,然而周允纹仍然不能不怦然心动,无遮堡的暗门培养出来的孩子,日后都是无遮堡的核心弟子,而有了北堂戎渡这番表态,就意味着自己的小儿子虽然有作为人质的意思,但也必是超然于其他孩子之外,会被重点培养,日后上位,更只是北堂戎渡的一句话而已!因此虽然明知道自己答应下来之后,无论是由于惧怕自己的那些秘密泄露,还是为了儿子的性命和前程,自己都已经被牢牢地掌握在了这个少年手里,再也不能脱离,但周允纹也仍然,无法拒绝!
而北堂戎渡也根本不怕他反水,即便周允纹不顾儿子和自己的身家性命,日后他也绝对不敢向殷知白泄露此事,只因为北堂戎渡有他最大的把柄:他曾害死了殷知白的生母,如果敢将北堂戎渡收买他的事情说出,北堂戎渡甚至不用动手,就能让殷知白第一个杀了他!但周允纹依然踌躇着,或许是因为心底那一丝对平剑山庄的忠义,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他死死沉默着,半晌,才似是挣扎着沉声道:“我在平剑山庄二十一年——”
北堂戎渡突然间仿佛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大笑起来,道:“周掌事是要和我说什么忠义吗?哈哈哈……”他笑不可遏,笑声中,就见身旁沈韩烟微微笑道:“周掌事,二十一年前,是殷家家主殷如海将你秘密安排进平剑山庄,那么,你忠心的人究竟是殷家家主殷如海,还是平剑山庄庄主殷如烈?”
二十多年来最大的秘密被陡然暴露无遗,周允纹脸色大变,随即青白交加,既而面色渐渐黯淡了下去,沉默不语,北堂戎渡笑着,轻轻把玩着手里的戒指,有条不紊地道:“殷如海当初离开平剑山庄之后,自然不会甘心,后来就派了你进入平剑山庄……他的野心不小啊,这些年也因为你这个眼线弄了不少好处,不过呢,他现在唯一的儿子殷玉楼早已生死不明,我可以告诉你,那殷玉楼这辈子都回不去了,而殷如海已经快六十岁,我相信他应该也不会再有孩子,就算有,也很难等到那孩子长大,所以日后,殷知白定然会有办法将殷家并入平剑山庄,所以你也不存在效忠殷家还是平剑山庄的问题。”
北堂戎渡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他的语气完全没有尖锐或者咄咄逼人,但就是这样平静缓和的语调,却击得周允纹溃不成军:“我说过了,不背叛的原因往往只是因为价码还不够,你已经把自己卖过了,所以,也不必在乎再把自己卖给我。”
厅中是死一般的沉寂,突然间,周允纹猛地跪□去,将额头重重抵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属下周允纹,叩见少主!”
北堂戎渡微微一笑,倒没马上叫他起来,只道:“那孩子等会儿就跟我走罢。”周允纹沉声道:“明天旁人就都会知道,属下的小儿子得了急病,已于半夜死了。”北堂戎渡微微颔首,含笑道:“正是如此……起来罢。”周允纹依言起身,恭敬地垂手立着,道:“少主和少君今日来此,府中虽只有不多人看到,却毕竟……只怕漏了形迹在有心人眼里。”北堂戎渡淡淡一笑,“这个么,你自然会做得妥帖。”说着,起身抻了抻衣袖,轻描淡写地道:“我们也该走了,叫孩子过来罢。”周允纹低首应道:“属下即刻就办。”……
厅中一片寂静,桌上的残茶已冷得透了,周允纹负手立于厅内,有些莫名的伤感和悲哀,半晌,忽然间面色一冷,既而对身后的老者道:“刚才凡是见过两位贵客的,除了心腹亲信之外,叫人立即统统处理了。”
管家微微低首领命,躬身退下。
六十九.魔
平剑山庄。
室中负手立着一名锦衣青年,大约二十一二岁模样,与殷知白有几分相象,只是眉目中精芒毕露,隐隐有一分傲气,面上神情不见喜怒,只是声音冷冷道:“刚传来的消息,舅舅他们押运的那批大宗货银被劫,一百三十四个人没留一个活口……这一阵以来,我手上掌管的堂口被人冲击,生意被毁,亲信被暗杀,已经让我损失了将近一半的势力,再这样下去,我在平剑山庄里就没有多少力量了,和那殷知白,还有什么区别?”
“啪!”
一盏搪花茶碗连同茶水一起被掼在了地上,座上一名中年美妇脸色铁青,精心修饰过的指甲狠狠握进手心里,全身都在微微颤抖,明显是愤怒以及。
“那个小杂种……我只恨当初怎么没送他去见他娘!”女子咬牙冷笑,“小杂种好深的心机,竟装疯卖傻瞒了我这么多年,只当他是个无用的浪荡子,谁知如今却让他搭上了无遮堡少主的这条线,你我母子,竟叫殷知白这个小畜生反咬了一口!”
青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虽然这些事做得都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但在这个当口会这么针对我,帮扶殷知白的,除了与殷知白交好的北堂戎渡,谁会这么做?谁又有能力这么做?!”
“知玄,无遮堡杀你舅舅,毁你势力,实在欺人太甚!难道就这么忍?让那小杂种做庄主?到时你我母子两个,只怕不知是什么下场!”中年美妇保养得宜的两只手狠狠绞着绢子,几乎把精绣的丝绢绞烂了,殷知玄冷笑一声,沉声道:“不然怎么办?莫说我还不是庄主,即便我是,也决不想去惹无遮堡。”他微微眯起眼,忽然间冷笑起来:“罢了,无非是‘利’字而已,他殷知白付得起的,难道我就不能?”……
“……鹤鹿仙龄碧玉壶三件、南极呈符汉玉寿星一座、云雷圆象三足鼎一对、天禄长春五色玛瑙花罇四件、南海鲛珠六斛……”
北堂尊越斜倚在一张暗红色的短榻间,身披朱袍,一双凤目似睁非睁,右手搭在榻侧的扶手上,无名指中一枚硕大的貔珠戒指熠熠生光,旁边不远处一名青衣人正拿着礼单,一一详细报出上面的众多贵重礼物。
男人没听几句,便随意抬了一下手,青衣人便立时止声,垂手静静退下,下首坐着的青年见了,遂恭敬含笑道:“一点薄礼,让堡主笑话了……在堡主面前,在下也不敢做那等虚话客套,不如直说了——今日在下前来拜谒,却是有要事相求。”
男人一手支着颊颌,一手搭在榻侧的扶手上,高大的身躯此时斜倚着的姿势慵懒而放松,墨色流泉一般的发丝从头顶蜿蜒而下,不动声色地铺散在血红的衣面间,清冷的日光中,冰雪般剔透的肌肤隐隐流转着辉色,有着近乎于透明的质感,狂佞的唇线略略弯出无情的纹路,整个人毫无掩饰地散发着惊人的男性魅力。
不愧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哪怕是此时思绪百转纠杂,殷知玄心中也仍然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就见北堂尊越缓缓张开双眼,金目微眯,顿时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便隐隐让空气也仿佛凭空凝住,他扫了一眼那俊美的华服青年,没说话,殷知玄面色不改,笑容满满溢在脸上,继续道:“近日在下与家兄有一点小争执,未想到却惊动了堡主……其实这样的小事,无遮堡又何必在意呢?”他说这话的时候,想起近来自己手上被毁的生意和势力,心中自然将无遮堡恨到了极点,但面上却不显分毫,只是含笑娓娓道:“少堡主与家兄是好友,因此相助其上位,也是寻常,只是这一点交情,毕竟不能与堡中的利益相提并论……堡主以为如何?这件事情只请堡主高抬贵手,他日平剑山庄,自会给堡主一个满意的答复。”
北堂尊越眼底是漫不经心的犀利寒光,冷峻的眉峰斜斜上扬,整个人看起来无情而冷漠,片刻之后,右边嘴角却忽然微微向上扯起一个弧度,不过眨眼之间,就听见外面有声音传进来,道:“我听人说,方才倒是来了客人。”旋即一个黑衣少年便走了进来。
黑衣,黑发,五官与北堂尊越足有八九分仿佛,如独树出林一般,意态风流,只是用蓝白分明的眼眸往室中微微一顾,便让人心神也好象恍惚了起来。殷知玄眼中几不可觉地闪过一丝冷光,面上却仍是微笑,起身道:“这位想必就是少堡主,名满江湖的屠容公子……在下殷知玄。”
殷知玄看着北堂戎渡,似乎是在打量着这个还是在孩童期间,就已开始在江湖中崭露头角的少年,殷知玄自己是个非常自负且有才干胆识的人,但他却知道自己比不上这个人——无论是名气,心智还是武功与能力,北堂戎渡都证明了自己是江湖中新一代里的佼佼者,尤其是那令其他人需要仰望的出身,更是让殷知玄心中隐隐有着嫉妒之意。但这念头只是转眼即过,殷知玄仍是微笑,面上不露一丝破绽。
北堂戎渡眼睛锁定了青年,忽然间笑了起来,开门见山地道:“殷公子今天来,是要无遮堡不再插手平剑山庄的事么?”说着,已在北堂尊越身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
殷知玄亦笑,平稳地开口,语气冷静,声音也拿捏得很稳:“少堡主与殷知白交好,助他上位,也是应当,只不过不管是什么样的情分,与‘利’字相比,想必总要浅上几分。”北堂戎渡听了,很干脆地点头道:“没错,殷公子说得颇有道理。”话音方落,一只手就在他的头顶上揉了揉,北堂尊越似笑非笑道:“哦?若是代价足够,你岂非连本座也能卖了?”北堂戎渡笑了一下,转动手上的扳指:“不会,因为没人能出得起那个价钱。”他说着,一双凤目往殷知玄身上一转,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殷公子要说什么,就直言罢。”
殷知玄眉毛微微扬了起来,缓缓站起身,稳声侃侃而谈:“殷知白答应过无遮堡什么条件,他日我掌管平剑山庄之后,也一样可以做到!不仅仅如此,我可以给的更多,只要无遮堡自此以后,不再支持殷知白!”
殷知玄说罢,便凝目看向北堂尊越,静等着男人的答复,他这一番话中,已将自己的意思说得再明白不过,他相信,无遮堡不可能只因为北堂戎渡与殷知白之间所谓的交情而助其上位,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利益罢了,而自己如果能够给出更大的利益,执掌整个无遮堡的那个男人,一定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父亲,您说呢。”北堂戎渡看向身旁的男人,用手淡淡拨弄了一下右耳上冰冷的青金石坠子,眉宇之间一派闲适,北堂尊越则是斜倚在短榻上,眼中泛过一丝锋利的色泽,唇边有似笑非笑的纹路,却并没有出声,殷知玄见状,没说话,只是上前一步,俊美的面孔上浮起一缕冷静的微笑,道:“不仅如此,在下还有一个不错的条件……堡主向来阅尽天下美人,少堡主更是娶妻绝色,想必无论什么美貌男女,也已不能打动两位……”
殷知玄眼中幽沉,徐徐道:“以无遮堡的权势财富,无数美人皆是唾手可得,只是——”
青年微微眯起眼,眸底依稀有妖异的色泽,一字一字地道:“……只是若以平剑山庄庄主作为身下承欢之人,不知堡主与少堡主觉得是否难得?”殷知玄慢慢说着话,声音之中已渐渐没有任何波动:“平剑山庄虽自然不如无遮堡,但也是武林中颇大的一方势力,历代庄主都是江湖中地位名望皆自不凡的人物,若有平剑山庄庄主自愿雌伏身下,又岂是一群绝色美人带来的些许乐趣和满足能够相提并论的!”
室中静了片刻,随即有掌声轻轻响起:“了不起,了不起……”就见北堂戎渡拍了拍手,看着殷知玄,笑容幽深:“连把自己送出去这种条件都提得出来,看来从前是我小看了殷公子,原来竟是个枭雄人物,对人对己,都够狠……”少年说着,转过头对北堂尊越笑道:“父亲,说实在的,听了这个条件,孩儿已经动心了……父亲呢?”北堂尊越晶黄的眼中有兽一般的颜色,微微挑起唇角,低笑道:“平剑山庄庄主吗……本座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意动。”
男人继续低低嗤笑着:“既是如此……便杀了罢。”
殷知玄陡然变色,饶是他颇有心计,也万不曾想到情势竟会如此急转而下,但他毕竟不是寻常人,面色疾变之后,遂立时道:“……堡主这是何意?!”
北堂戎渡在一旁纹丝不动,不紧不慢地插口道:“父亲的意思,是要你死……殷知白虽有借我之力的意思,但这交情里也有六七分真心,而你连自己都可以出卖,对自己都能这么狠,这样的人以后能做出什么事,谁也不能保证。所以我们,不放心。”
殷知玄紧紧抿着唇,心念急转:“今日我大张旗鼓前来无遮堡拜谒,众人皆知,自古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无遮堡若当真行此事,岂非让天下人诟病!我平剑山庄,也不会罢休!”
北堂戎渡大笑道:“殷公子确实心思缜密,来之前便大张旗鼓,让人都知道你上门拜访,使我们不好动你,可是你有一点没有算到,我无遮堡,又岂是按常理行事之地?你千算万算,可我父子就是不按常理出牌,你能怎样?”北堂戎渡说着,站起身来,悠然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你在平剑山庄时,想派人杀你确实很难,可如今你自己送上门来了,只要你一死,倒是省事许多,至于你爹殷如烈,他现在都病得快死了,你即便死在这里,他难道还敢对无遮堡怎样不成?况且你活着是殷二公子,死了,也就和其他死人一样,没有任何价值,而平剑山庄还有一个继承人,他们不会为了一个死人敢跟我计较!”
事到如今,殷知玄已知不可挽回,面色青白间,突然团身扑上,抖袖间一蓬银光泼天般飞射而出,却是一片密如牛毛般的暗器,根根细针皆淬了剧毒。北堂戎渡飞身而起,将将避过这一片针雨,同时右手一翻,掌中就已多了一支玉箫,随即就朝殷知玄纵身而去。
只是他还刚刚起步之际,一道血红的高大人影已经鬼魅般射出!殷知玄只觉头顶骤然压来一块浓重的红云,还未待回头去看,男人右掌已向下拍去,掌力及处,几近能将山岳也压得碎了!就见袍袖翻飞间,只听一声骨裂筋断的可怕声响,殷知玄整个人竟然从头顶开始,硬生生地被这一掌按得矮了一大截,颈椎尽碎,头颅尽裂,直接气绝身亡!自他发射暗器直至身死,不过眨眼之间!
北堂尊越冷笑着,血红的衣袍,黑墨似的发,配上眼前血肉模糊的场景,直如同魔神一般,然后任凭尸体颓然倒下,这才回头看向北堂戎渡,道:“……伤到了没有?”
七十.双生花
右手微转,掌中的玉箫便重新插回了腰侧,北堂戎渡扫了一眼地上的尸首,摇头道:“爹,我没事。”他说着,抬头看向北堂尊越,一时间心情倒是挺不错,笑嘻嘻地道:“我的功夫不赖,殷知玄这点伎俩,还伤不了我……爹就这么担心我吗?”
北堂尊越见他笑脸盈盈,一双亮晶晶的蓝眼里仿若海光接天,不由得就似乎有点儿抹不开面子,用手在少年头顶稍微粗鲁地揉了两下:“臭小子,和本座也油嘴滑舌?”北堂戎渡用手扳开男人的手掌,护住头顶,不让他把自己的头发弄乱,同时笑道:“你这叫护犊子。”说罢,微微翕动了一下鼻子,似乎是不大喜欢室中的血腥气,对北堂尊越道:“别让这人坏了心情,今天天气格外好,不如我和爹去后山走走?”北堂尊越也由着他,微微挑眉道:“也好。”北堂戎渡闻言,笑着打量了一下男人身上溅着的点点血渍:“依我看,爹还是先去换件衣裳才是。”
一柱香之后,两人已骑马在后山徐徐行进,北堂戎渡正悠闲地坐在马背上和身旁的北堂尊越说话,却忽觉座下的马匹有些异样,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这匹马正侧着头,十分亲昵地去不断磨蹭着男人座下那匹马的头颈,看那模样,应该是一对伴侣,北堂戎渡笑了笑,用手轻拍了一下马头,笑骂道:“好畜生,就这么色心盎然的?”旁边北堂尊越悠然低笑一声,道:“有道是‘食色,性也’,畜生自然也不例外。”
此时周围万籁俱寂,树木苍萧遒劲,虽气温有些低,然而倒也无风,意趣天然,日光辉洒遍地,是难得的好天气,北堂戎渡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北堂尊越,但见其一身锦绶玄黑长袍,金色的团龙纹路遍绽,愈发显得身量高健挺拔,容色逼人,不由得唇角将将扬起,含了几分打趣的味道,笑说道:“爹,别人只看你这模样,谁能信你竟然已经有我这么大的儿子?”北堂尊越不答,原来却是不经意间瞥见一丛灌木中零星开着几朵红花,遂在马背上略一俯身,长臂微舒,便摘下了其中一朵,那花冒寒开得还算好,颜色虽是有些斑驳纷杂,自然不是什么名贵上好的品种,但也还娇艳动人,北堂尊越手上拿着这花,抬手便插在了身旁北堂戎渡的鬓边,黑油油的头发趁着红花,竟是有一种异样的美,北堂尊越不由得凝神看着,忽想起‘佳人半露梅妆额,绿云低映花如刻’这一句来。
北堂戎渡却是偏了偏头,修致的眉毛轻扬几分,一手取下了发上的花朵,道:“嗳,你干什么呢。”定睛一瞧手上拿下来的花,不觉‘嗤’地一下笑了,说道:“爹,我又不是小姑娘家,你给我戴这个做什么。”说着,手上微微一松,那红花便飘然落到了地上。北堂尊越也没说什么,只是随着那红花翩翩从少年雪白的掌心上脱走,心中突然有什么东西就被模糊地拉到一处地方,面前依稀是横无际涯的花海,开满了纷纷攘攘的寂寞芬芳,心底最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叫嚣着,似乎想要破土而出是什么?
然而这样模糊的念头只不过是一闪即逝,快得北堂尊越根本没有认真去注意,他只是摸了摸少年的头,志得意满地体味着手心里那青丝光滑舒适的触感——这是他一个人的小树,谁也别想掰去哪怕一根枝杈,它完全属于他一个人,无论是枝干还是叶子,以及果实,全都是他的……
耳边忽然响起少年的声音:“爹,过去坐一会儿?”北堂尊越循着少年的目光看去,就见不远处横着一条清凌凌的河,两岸树木森森,萎黄枯败的草地如同一条织毯,倒也是冬日里独有的景致,比起春夏生机勃勃的美景,别有一番意趣。
父子二人翻身下了马,北堂戎渡牵着马匹跟在北堂尊越身后,两人随便在小河边找了一棵树,将马拴了。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坐在草地上,北堂戎渡和身边的人闲话了一阵之后,忽然笑道:“爹,咱们弄点东西吃怎么样?”北堂尊越挑眉轻笑:“哦,你要做什么?”少年脱了靴子,又把袜子也脱下,然后将两条裤腿一挽,直捋到膝盖以上,露出了两只晶莹如玉的结实小腿,这才站起来,将衣摆撩起掖到腰带里,道:“我下河去叉几条鱼,咱们中午烤鱼吃怎么样?”北堂尊越瞟了他两眼,然后扔出一句:“……你的意思,是要本座生火?”北堂戎渡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既而狐疑地盯着男人,语气不确定地问道:“可别告诉我,你连这个也不会。”北堂尊越懒得看他,只道:“你不是要去叉鱼吗,还不去?”北堂戎渡不大放心地瞅了瞅男人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爷模样,旋即便去折了一根顺手的木棍,拿匕首削尖了顶端之后,便下了河。
河水冰冷刺骨,不过当北堂戎渡运起内力护体之后,倒也完全不在意。由于这里是无遮堡,自然没有外人出入,所以也无人捕捞水中的东西,因此河中的鱼不少,不用很久,北堂戎渡就已叉到了数条肥美的鱼。
少年带着猎物,一路光着脚,两条小腿湿淋淋地走上岸来,正看到北堂尊越坐在原地,面前烧着一堆火,旁边还有不少收集来的枯枝败叶,竟是井井有条的模样。北堂戎渡不由得有些微讶,遂笑道:“我还以为你向来习惯了别人伺候,这些杂事什么的,都不会呢。”北堂尊越似笑非笑地睨了少年一眼:“你这些年在外,杀人追命,露宿荒郊的事也是常有,自然就能学会打理杂事,照看自己,难道本座,就不曾如此?”北堂戎渡了然了地点了点头,笑道:“倒也是呢。”
两人坐在地上,熟练地将鱼挨个串起,架在火上翻烤,北堂尊越手里拿着串有鲜鱼的树棍,看着面前的火堆,忽然似是不经意地扫了身边的北堂戎渡一眼,语气平淡地问道:“本座方才一掌杀了那殷的小子,弄得有些血腥,却见你连眼也不眨……江湖上有人暗地里说本座无情狠绝,视人命如粪土,分明是个魔头,你莫非从不觉得如此?”
北堂戎渡讶异地看了男人一眼:“怎么会?”他忽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一边翻烤着树棍上的鱼,一边说道:“其实他们说你是个滥杀的人,这话不对。人的心境其实是会随着他的自身变化和时间改变的,比如说一个普通人,他若是偶然杀了别人,肯定心里很难接受,可是如果他不是普通人,比如,他是个皇帝,那么哪怕他一声令下,有万人头颅落地,他也不会有什么感觉,只因为他有了别人没有的权利,他站在所有人的头顶,所以很难免的,他当然不会把自己和其他人平等地放在一起。”
北堂戎渡说到这里,用手拎了拎棍子,道:“就像这鱼,我杀了它难道心里会有什么震动吗,当然不会。在爹眼里,除了能入自己眼的人以外,只怕把别人都当成了蝼蚁,无所谓杀还是不杀,那些人说爹无情狠辣,其实这些事情在爹自己看来,只怕却是理所当然得紧罢?”
北堂尊越大笑起来,伸手大力地揉了揉少年的头,那力道,是几乎令人窒息般的亲昵:“好孩子,果然是本座的好孩子……”北堂戎渡亦笑,全神贯注地慢慢翻转着鱼:“至于他们说的什么魔头……爹是魔头,那我岂不是小魔头?他们怎么看,跟咱们有个屁的关系,我只知道是爹把我养这么大的,其他人,和我有什么相干?”
男人志得意满地轻笑,用左手慢慢抚摩着少年的后颈,觉得实在是心满意足,这少年是他唯一的儿子,无论别人怎么样,但这孩子却是永远不会背弃他,永远不会惧怕他的……思及至此,再看眼前的少年,更是越看越爱,简直想把这孩子从头到脚地吞入腹中,不让旁人瞧见半点,就这么一直和他自己在一处就好……
正值此时,浓浓的香气已随着火焰的蒸烤散发了出来,就听北堂戎渡道:“爹,你在干什么呢,鱼都快烤糊了。”北堂尊越听了,遂动了动右手,把鱼从火上移开,然后递给了旁边的儿子。
北堂戎渡接过来吹了吹,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唇边咬了一口,觉得不太烫了,这才缓缓咀嚼起来,同时把自己刚烤的鱼递给了男人。北堂尊越尝了尝儿子的手艺,既而挑眉道:“还行。”北堂戎渡望着对方嘻嘻一笑,道:“那还用说?”言罢,就开始大块朵颐,没两口,却是突然间有些烫到舌头,不禁连忙用一只手不停地在嘴边扇风,同时嘶嘶吸着气。北堂尊越见状,打趣道:“怎么这么馋?难道本座平时不给你饭吃不成!”北堂戎渡眨着眼笑道:“无遮堡堡主亲手做的东西,可是相当难得,当然得赶紧吃才行。”男人哈哈大笑,两人坐在火堆前,不一会儿便把几条鱼吃得精光。
北堂戎渡心满意足地伸出舌尖,轻轻舔去唇角上的油,叹息道:“咱们自己动手弄的东西,果然比什么都香呐。”他说这话的时候,唇上还满是油腻,北堂尊越伸过手去,毫不在意弄脏了精美的衣袖,极细心地将少年嘴边的油渍擦得干干净净,北堂戎渡则是吃饱了肚子,干脆懒洋洋地往父亲身上一倒,就枕住了男人结实的大腿,闭眼道:“爹,让我睡一觉……”
七十一.浮生半日闲
北堂尊越低头看着少年枕在他的腿上,这孩子此时闭着眼睛,满脸都洋溢着一股心满意足的神采,懒洋洋地舒展着身子,简直就像是一只吃饱喝足,正靠在墙根打盹儿晒太阳的猫,当然,也更近乎于一头还没长成的小豹子……北堂尊越觉得自己仿佛很享受父子二人此刻的亲近,他用手随意筢了筢北堂戎渡漆黑的额发,低笑道:“吃完就睡,倒是跟猪没什么两样。”
北堂戎渡闭着眼,懒懒笑道:“我是你儿子,我如果是猪,那你是什么?”此时天高云淡,气寒风清,亦有郁郁的河水清新气息弥漫,夹杂着烤鱼残留的味道,不远处的一棵树下,还有两匹马正悠闲而立,偶尔低头嚼两下枯黄的草枝,咴噜噜地打几声响鼻。北堂戎渡抬手按住男人正随意扒拉着他头发的手,轻声哼道:“别玩了,你把我的头都快弄成鸟窝了。”男人似乎是低低笑了几声,没说话,手上温润的扳指划过少年的额头,果然倒是不再动了,北堂戎渡枕着对方结实的大腿,一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忽然悠悠地哼起了小曲:“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嫩绿地刚发芽,蜗牛背著那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少年的声音如同春日里吹过廊檐的风,轻淡而闲适十足,且有一分懒洋洋的味道,北堂尊越第一次听见他哼小曲,且音调韵律十分新鲜,从未听见过,不由得轻声笑道:“唱的是什么?”
“……阿树阿上两只黄鹂鸟,阿嘻阿嘻哈哈在笑它,葡萄成熟还早地很哪,现在上来干什么,阿黄阿黄鹂儿不要笑,等我爬上它就成熟了……”北堂戎渡意态闲闲地哼着曲子,既而随意打发了一句道:“一些俗歌俚曲儿罢了,你哪听过这个。”说着,兴致有些上来,遂张口唱道:“百灵灵树头对枝儿唱,尕妹妹是园里杏花开,摘一朵放在心窝口哇,咱们水里火里不回头……”
北堂戎渡唱罢,忽然把眼睛微微睁开一点儿缝隙,看着北堂尊越笑道:“怎么样,和那些向来听的莺歌燕曲一点儿也不一样,大俗得很罢?”北堂尊越嗤声一笑:“……还行,倒是新鲜得很。”北堂戎渡有些慵懒地侧一侧头,寻了个舒适的姿势,接口道:“爹,你这腿也太硬了,不怎么舒服,比枕头可差远了……”话音刚落,北堂尊越伸手就是一个暴栗:“在本座面前,还敢嫌东嫌西?”北堂戎渡仰头看着他,忽然‘嗤’地一声轻笑出来,道:“嗳,你怎么这样,别人家的老子连儿子要骑大马都肯,我不过随口抱怨一句,你就训我。”北堂尊越抬了一下眉头,显然是没听懂:“……骑大马?”北堂戎渡用手比画了一下,示意给男人看:“这你都不知道?就是老子爬在地上,给儿子当马骑……”
“……混帐东西。”北堂尊越一双凤目的长长眼角斜挑向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枕在自己腿上的少年:“本座给你,当马骑?”北堂戎渡听了,不禁就想象出一副北堂尊越在地上爬,而还是幼儿时的自己则骑在他背上的场景,顿时一阵恶寒,讪讪笑了两声:“呃,这个……确实难以想象……哪怕是我揍你一顿,还比较更现实一点儿。”他说着,微微眯起了眼睛,眼底像是笼上了日出之前的那一抹微亮的晨曦,带着点迷蒙的意味,语气亦是隐隐透出渺远之意,就依稀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情:“……比如说元宵节看花灯什么的,人特别多,当爹的就把儿子抗坐在脖子上,在街上看热闹……”
周围草木萧冷,天高云淡,这样安静相对间,就突兀地听见男人淡淡道:“……你想这样?”北堂戎渡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啊?”
“也不是不行……”北堂尊越似乎想到了什么,右手落在北堂戎渡的头上,忽然邪邪一笑,掌心亦是温热的:“当爹的把儿子抗坐在脖子上吗……你如果也想这样的话,也不是一定不行。”北堂戎渡愕然道:“喂,我只是说说而已,况且我都这么大了……哪怕你肯,我也一定会被人笑死的。”北堂尊越看着他,忽然嗤笑起来,目光打趣一般地扫向少年丹田下三寸的地方,轻笑道:“‘大’?你哪里‘大’?虽然眼下已成了些气候,不是原先的螺蛳,但和本座比,还差得远。”北堂戎渡懵然,随即突然反应过来,既而有些哭笑不得地把男人的手从自己头上扒拉下来,道:“……你这人!故意耍我玩呢?曲解别人意思……”说着,抓住男人的衣袖就蒙在自己脸上,挡住还算明媚的日光:“影响极其恶劣!有你这样的爹,管它什么好儿子,也都肯定让你给教坏了……”
两人插科打诨地笑骂打趣了一阵之后,北堂戎渡便渐渐有些睡意,彼时天光正好,北堂戎渡安静地枕在男人腿上,长长的头发随意散着,脸上盖着对方的一截袖子,北堂尊越则用手指轻描淡写地穿过少年乌黑光亮的发丝,道:“真困了?”北堂戎渡信口‘嗯’了一声,既而想到刚才那个男人之间的玩笑,不由得轻哂了两下,低叹道:“其实我比你大呢……你才三十,我都三十四了……”
北堂尊越如何会信他的话,只是大笑着曲起右手的两根手指,隔着袖子夹住了北堂戎渡的鼻子,稍微用力捋了一下才松开,道:“乳臭未干……不过是刚十四的毛头小子,倒装什么三十四?”北堂戎渡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咕哝:“不信拉倒……”两人这样一说,倒是让北堂尊越想起了从前之事,遂想了想,说道:“讲起来,你出生那天,本座倒是去看了……皱巴巴地发红,丑得活像个猴子一样。”北堂戎渡失笑道:“刚生下来的孩子都好看不到哪里去,过两天才能长开呢,你生出来的时候肯定也这样。”北堂尊越不置可否,只是随手给少年顺了顺头发,继续低笑着说道:“本座听说小孩儿一生下来就哭,可你倒是没有,直到后来本座朝你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你才开始用力嚎……”
由于遮着衣袖,因此看不见北堂戎渡的脸,只听见那语气懒洋洋地,仿佛马上就快睡着了的模样:“……那时候我刚刚被生出来,正发懵呢……哪里还顾得上哭……后来你一巴掌下去,当然就清醒要哭了……”
这话自然不会有人当真,北堂尊越也懒得理他的胡说八道,但被少年枕着的那条腿却缓缓舒展了开来,以便能够让北堂戎渡躺得舒服一些……
树木寒瑟,冬水静流,不知过了多久之后,北堂戎渡已经没了声音,一动也不动,极细微的呼吸声也变得绵长安稳,应该是睡得熟了。彼时四周虽然没有什么风,天气还好,但毕竟是冬日,气温还是很低的,北堂尊越低头看了看已经熟睡的少年,似是思索了一瞬,既而就伸手不着痕迹地拂了少年的黑甜穴,令其睡得沉昏,不会被弄醒,然后才把北堂戎渡抱起来,走到不远处拴马的那棵树下,上马带其回去。
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梦中依稀有琴音悠悠,北堂戎渡慢慢伸了一个懒腰,舒展开筋骨,这才似睁非合地缓缓撑开眼帘。
海棠色的熟罗洒金鲛帐顺服地垂在两边,上面是一簇簇的芙蓉花绣纹,身底绵软舒适,由银鼠皮的褥子铺垫着,极为暖和,一幅青绿如意牡丹被子严密地盖在身上,床头香炉里焚着安神香,一线淡白轻烟从镂孔里缓缓逸出,缱绻萦绕一室,香气袭人。北堂戎渡没动身子,只是打量了一下这熟悉的陈设,然后侧着头看向不远处正端坐抚琴的青年。沈韩烟一身黑服,外面罩着青廖蓝的敞衣,正专注地拨弄着一把极旧的古琴,手底泻出一缕轻缓的音调,淙淙涓细,如同静水深流,颇有助眠之感,北堂戎渡眯着眼看了片刻,便出声道:“……我怎么回来了?”
修长的手指一滞,琴声顿止,沈韩烟回过身,微笑道:“醒了。”起身倒了一盏温热的茶水走到床前,将杯子递到北堂戎渡面前:“堡主送你回来的……天冷,在外面睡如何比得上在屋里,若是受了寒,可要如何。”北堂戎渡微微坐起身子,就着青年的手喝了茶,然后顺势把头蹭到他的肩上,顿时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清新芬香气息,遂笑道:“我今天和父亲在河边烤了鱼吃,倒是没想到,他的手艺居然还真不错……”
沈韩烟温言而笑:“原来是这样,我说你身上怎么有一丝鱼味儿呢。”北堂戎渡把手从他的衣襟位置摸了进去,一直探到光滑的胸膛上,熟门熟路地捻住了一颗柔软的突起,慢条斯理地揉搓起来,懒懒道:“真的假的?我怎么闻不着。”沈韩烟被他作弄,不禁微微绷起了身体,不过倒也没避开,只是一只手稍稍握住了北堂戎渡的手腕,簇眉答道:“……你自己自然是闻着也不觉得……你现在……是想要么?”
七十二.我喜欢的,从来都只有你一个人
房中甜香细细,沁人肺腑,却及不得沈韩烟身上若有似无的好闻味道,北堂戎渡的手松开了那粒突起,沿着青年的胸膛一直滑下去,低声笑答道:“……当然,怎么不要?”沈韩烟听了,就低下头,轻轻吻住北堂戎渡的鼻梁,一边配合着对方的动作,解开腰间的围带,将衣服慢慢脱了。
柔软的唇轻触在鼻梁上,如同用羽毛轻轻在上面搔着,十分受用,北堂戎渡微微眯起眼,右手在沈韩烟头发上摸着,在他顺滑如丝缎一般的发丛间游弋,鸦青的凉郁鬓发,衬得那面上的肌肤有如白瓷般晶莹。北堂戎渡啧啧轻赞道:“真真是青丝如瀑……韩烟,你实在是好看得紧,任他什么潘安宋玉,韩子高还是兰陵王,只怕都未必比得上你。”沈韩烟不言声,只是微微笑了笑,眼里有温和平静的颜色,然后才开口淡笑道:“……我又怎及得了你。”
北堂戎渡在他下巴上狠亲了两口,笑道:“我么,其实倒真没什么必要长成这样,只不过我爹模样好,我也只好像他罢了。”正说着,沈韩烟上身最后的一件衣物也从肩头滑了下来,露出了雪白的胸膛和背部,两点醒目的淡红恰倒好处地分布在胸口位置,因为习武的缘故,身体倒并不瘦弱,而是修长且柔韧,身上的肌肤更是光滑紧致,就似上好的丝绸一般细腻温润,直教人移不开眼去。北堂戎渡看着面前这样几乎挑不出任何瑕疵的年轻男子躯体,眼波微转之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间笑了出来,声音如珠落玉盘,清亮以极:“嗳,你说,若是,若是……”
他将沈韩烟轻轻推倒在床上,自己随即紧贴着压了上去,一路用手细细抚摩着青年的身躯,一直来到小腹位置,手指在肚脐周围慢慢打着旋儿,然后低头在上面充满暧昧意味地轻舔,舌尖在平坦的小腹上留下一道道湿润的痕迹:“……你说,若是你这里能给我怀上一个孩子,只凭着咱们俩这样的底子,不管是男娃娃还是丫头,肯定都会俊得不行。”沈韩烟的双腿本能地拢起,腹部也因为少年湿软的舌头而情不自禁地缩紧了,仿佛笑了笑,修长的手指埋进了北堂戎渡的黑发当中:“……我一个男子,又怎么可能会给你诞育后嗣?”北堂戎渡也笑了,用食指沿着青年小腹中间的肚脐慢慢画着圈儿,道:“也是,我也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
漆黑的头发铺散在枕头上,将一张容色清绝的雪白面孔衬托得犹如夜幕中的辉月,沈韩烟长睫乌目,脖颈修长而优雅,轻声道:“北堂,你很喜欢孩子么?”北堂戎渡只顾埋头在青年平坦的腰腹上赏玩,不大在意地道:“还好罢,不算喜欢,也不讨厌……不过如果是自己的孩子,自然应该是喜欢的。”少年说着,头也不抬地继续道:“以后我会选个合适的女人给北堂家生继承人,等孩子生下来以后,就放在咱们碧海阁里养……你应该能照顾得好罢?我不会照顾孩子,可我小时候却是你贴身服侍的,你肯定能把孩子照顾得很好……你喜欢小孩儿吗?”
他这一番话说得自然以极,就仿佛是在谈论着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沈韩烟听了,插在他头发里的手似是顿了顿,然后眼底就仿佛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在流淌:“……嗯,我也很喜欢孩子。”北堂戎渡闻言,从青年的腹部把头抬了起来,挪了挪身子,压在对方的身上,盯住沈韩烟的面庞瞧着,俊秀无俦的脸上带着亲近的狎昵之色,眼里闪着促狭的光:“喜欢孩子……那你喜欢孩子的爹吗?”沈韩烟也微笑着看他,慢慢地清晰说道:“自然是喜欢得很。”
北堂戎渡大笑,然后低下头,温热的薄唇就落了下来,热切地衔住青年的唇辗转吮吻,手上也不闲着,在对方的胸脯上不住地揉搓抚摩,沈韩烟亦回应着他,两人紧密地贴合缠绕在一起,恰如两尾正在交欢的鱼儿。
半晌,北堂戎渡长长地纳出一口气,然后吐出了嘴里含着的的红珠,眉宇之间泛起淡淡的桃花红,就见原本还只是静静沉蛰的浅色乳尖,此刻已湿漉漉地沾着水光,充血而硬挺,颜色殷红如血,北堂戎渡低头凑了上去,又在上面微微咬了两下,然后转移了位置,在青年的唇上轻吻浅啄着,柔和地爱抚,只不过这一幕看起来仿佛是温馨而安详,但若是一路向下看去,才知是与其截然不同的淫藿与靡色,北堂戎渡一手握着青年已经勃挺怒立的分身,轻轻捻动把玩,周围的肌肤上溅着斑斑乳白,另一只手却已有三根修长的手指正隐没在雪白的股缝间,缓缓转碾抽送,一痕晶亮的水液沿着臀缝蜿蜒流下,亦打湿了少年的手……北堂戎渡松开青年的唇,不着痕迹地笑着轻声道:“大概再有半盏茶的功夫,我就能让你再泄一回……你信不信?”
剧烈的喘息压也压不住,沈韩烟无法抗拒地绷直着腰身,双眉紧紧皱起,几乎快要皱断,脸上包括脖子都遍涂着浓浓的晕红。少年的手灵活得不可思议,有多得想都想不到的方法和难以媲美的技巧,无所不至地将人的全身都能够点燃起火焰……猛然间,青年的腰身蓦地微微挺起绷直,分身哆嗦着再一次射出了热液,北堂戎渡轻声笑起来,抽出隐没在那温暖甬道里的手指,同时也松开了握在对方分身上的手,在那急遽起伏的胸膛间咬了咬,细细舔着青年的乳首,一字一句地轻笑道:“怎么样?”
沈韩烟闭着眼,不住地喘息着,一时间尚且兀自有些失神,说不上话来,北堂戎渡轻抚着他的肩膀,带着极度情秽的手法沿着肌肤缓缓蜿蜒而下,激起阵阵酥麻之感,一直来到了沈韩烟的右手上,然后捉着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拿了起来,低头舔着那修长的漂亮手指,甚至连上面戴着的一枚乌银素蓝圆花戒指也不放过:“累了罢?”沈韩烟略摇了一下头,发丝纠缠在耳际,“……没有……你做就是了……”说着,两条腿有些虚软无力地慢慢抬起,环住了北堂戎渡的腰,头也略微抬了抬,去吻北堂戎渡的下巴尖儿。北堂戎渡见状,双手围搂住了沈韩烟的背,轻声叹笑着道:“其实我知道,你并不怎么当真喜欢这个……若只是寻常亲近狎昵倒没什么,但我若当真弄进去要你,虽然咱们俩早就有了肌肤相亲之实,不是一次两次了,你这身子也是能迎合撩拨起来,可你心里总还是不大习惯的,是不是?”
床头熏炉里的安神香袅袅纠缠升起,聚了又散,清冽的暗香充溢鼻间,且又搀杂着一丝暧昧的男子体液味道,沈韩烟看着北堂戎渡,面上的神情因方才而显得有些疲惫,然后笑了一下,轻声道:“你怎么这样想?我……”北堂戎渡用一只手摸到他的臀内,在那湿漉漉的秘处轻按了一下,顿时就引起了本能的紧张收缩:“做这事你其实不是不快活的,但身子是一码事,心是另一码事,你心里,并不完全愿意这样,我感觉得出来。”低头细细端详着那俊秀无伦的眉眼:“韩烟,你不喜欢男人,是吗。”
墨玉般的双瞳凝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冬日里午后浅薄的日光洒落在地上,有淡淡的一点金黄光晕,沈韩烟抬起手捧着北堂戎渡的脸庞,轻轻抚摩着,低喃道:“北堂,你说得很是,我并不喜欢男子,当然更不会喜欢与男人在一起做这些事,像个女人一样张开腿,躺在别人身子底下去迎合承欢……”
青年的声音很轻,抚摩着北堂戎渡脸颊的两只手也是温柔的,漆黑的眼底,是一泓安详宁静的水波:“……我不喜欢男人,只不过,你不一样,北堂。”
北堂戎渡的眸光被长睫掩住,敛成蔚蓝的水波,沈韩烟轻抚着他脸上细腻的肌肤,就如同抚摩着一件心爱的玉器,缓缓说道:“多年以来自幼日夜相伴,你对我如何,我心里怎么会不知道?我是男子,不愿意跟与自己一样的男人肌肤相亲,那会让我觉得恶心……可是你不一样,我和你在一起,觉得很安宁,很平和,虽然真正欢好时总是有点儿不习惯,但我并不是当真厌恶的,你能察觉得到,不是吗。”
“嗯,我知道你不讨厌和我做这个。”北堂戎渡发丝乌黑,垂在脸颊两畔,软软搭到了沈韩烟的胸膛上,“你只是心里总有些疙瘩,没法毫不介意地和我欢好,是不是?”沈韩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用手慢慢搂住了北堂戎渡的背,低叹道:“北堂,我曾对殷知白说过,沈韩烟身为男儿,并不愿被同是男子之人置于身下,亦不需人怜爱宠幸,他人若想如何,我大好男儿,断不能从……只是,你若是个女子,我会爱惜护佑你,你是男子,我会顺应循从你,总之怎样都好,反正这一生,只要你还需要我,我就永远跟在你身边。”
他搂着少年已经不再单薄的脊背,将唇贴在那白莹如玉的胸膛上,缓缓轻吻:“北堂,男也好,女也罢,我喜欢的,从来都只有你一个……”
七十三.乱花渐欲迷人眼
在眼下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这样的场合,面对着这样的一个人,耳中听见对方虽是平淡,但却丝毫不掩其中温情的话语,相信世上没有什么人可以无动于衷,北堂戎渡也不例外,因此他静静地注视了身下的青年片刻之后,眼里的神色便渐渐柔和下来,然后就将头枕在了沈韩烟的胸口上,整个人放松了身子,伏在沈韩烟身上,微微半阖起了一双眼睛,淡然笑道:“我当然知道你对我不同……只是韩烟,你明明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怎么还敢喜欢我……”
沈韩烟轻抚着北堂戎渡漆黑的头发,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微微笑了笑,反问道:“那你,是什么样的人?”北堂戎渡枕在他的胸膛上,手指慢慢在那光滑的肌肤上打着圈儿,唇边扬起些许笑意,有些满不在乎地低笑道:“我么,自然是算不上什么好人的……我从来没什么高风亮节,也不悲天悯人,帮扶老弱,一切所作所为,都是以‘利’字当头,‘益’字在心,精于算计,无利不早起,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斩尽杀绝,永除后患……我的朋友太少,殷知白算是与我交情很不错了,可我也仍然背后防他一手,算计于他,在我看来,我命由我不由天,一切都是为了活着和更好的活着,权利,财富,力量,这些都是我要追逐和把握的,还有心狠手辣,翻脸比翻书还快,当真是笑里藏刀……这些,其实你说不定比我还清楚。”
一只手缓缓地柔和摩挲着北堂戎渡的脊背,沈韩烟眸色清正,眼神亦是如同午后温淡的日光一般平静无波,道:“是,你说的没错,你不是什么好人……”抚摩着少年后背的手似乎是略紧了些许,沈韩烟的声音依稀好似一缕绕林的清风:“……但你对我没有不好过,这就已经足够了。”手指缠绕住北堂戎渡一绺长长的黑发:“你究竟好还是不好,我自己知道就是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别人怎么说,怎么看,我不在乎。”
北堂戎渡陡然笑了,将额头贴在了沈韩烟的胸前,温暖的肌肤轻柔触及北堂戎渡光滑的额头,在这片刻的安宁与祥和之际,依稀仿佛有温情脉脉的什么东西在缓慢流动,北堂戎渡笑着轻声道:“我辈皆是无情人……自从我娘死了以后,我那一点儿良善之心就没了,而韩烟你,如果只就心性冷血来说,其实你,根本已不亚于我,只不过你并非当真是无情之人,而是你的这点情义只在于我身上,和我没有关系的,你其实根本都不放在心上。”
北堂戎渡说着抬起头,从沈韩烟的身上下来,下床披了一件衣裳,从一架多宝格上面取下一只精致的金丝木小盒回到床前,在榻上坐了,将盒子打开,里面是许多摞得整整齐齐的怪异东西,旁边还有一只小巧的瓷碟和两块火石。北堂戎渡倚坐在床头,从木盒里取了一支纸卷模样的玩意儿,一头叼在嘴里,然后拿火石点着了另一头,微微吸了两口,顿时就有轻烟袅袅升起,伴随着一丝药香和薄荷气息。沈韩烟此时也已坐起身来,从盒内拈出一支里面塞着不知什么东西的纸卷,拿在手里端详:“我今天早上就看见了,只是还没来得及问你……这是什么?”
“这是‘香烟’,我花了很长时间试验,才把这味道弄得还不错,刚刚做好的。”北堂戎渡微微眯着眼睛,从口中轻轻吐出一缕白色烟雾:“里面用的是几种草药叶子,又放了点儿薄荷,一起焙干……既润肺,还能提神醒脑,很解乏,你也试试?”沈韩烟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坐在北堂戎渡身边,把手里的那支烟放回到了木盒里。
北堂戎渡抽了几口之后,往盒内的瓷碟中掸了掸烟灰,道:“韩烟,我也没瞒过你我和牧倾寒之间的事情,上回咱们去周允纹家里谈事的路上,你也知道我顺路去了牧倾寒那里见他……你说,你愿意我这样吗。”
沈韩烟淡淡一笑,拉过旁边的被子给两人盖了,道:“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应该多少是不大愿意的罢,但既然你决定这么做,只要你喜欢,你高兴,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北堂戎渡低眉浅笑,声如冰珠落玉盘:“韩烟,我见过这么多人里面,在一些方面,其实你才是最聪明的那一个……”北堂戎渡没有继续明白说下去,只慢慢吸了一口烟,然后徐徐吐出一个烟圈,让自己的面容在烟雾缭绕中显得有些模糊:“牧倾寒太执拗了,也太痴情,虽然这种情意很难得,但却最费思量,最耗心神。他不明白,像我这样的人,自私又现实,为的都是自己,不需要情爱,哪怕曾经的虚与委蛇之中,真有过那么一分似真似假的意动,也全都被目的掩盖住了,刚刚有些苗头,就马上成了灰……他要的,我根本就给不了。”
沈韩烟不语,只是抬手抚弄着北堂戎渡右耳上的金崐点珠雁翅坠子,半晌,才低语微微笑道:“……北堂,你不是没有过片刻动心的罢。”
重重珠帘纱帏外,有一双不知名的鸟儿傍翅在窗外飞过,北堂戎渡也笑了,将手里的烟头按灭在瓷碟里,道:“是啊,有牧倾寒那么一个人发狂一样地心爱你,连命都可以给你,说连一点儿也没有动心过,那是假的……也许我从前和他在一处的那几个月里,确实是有那么片刻动心的时候罢。”沈韩烟神色平和,微微笑了笑,亦道:“是,你若是没有一丝动心过,如今也不会再去见他……你从来都不是心软的人。”
北堂戎渡不置可否,却微微动了动身子,搂住沈韩烟的腰,把脸埋进青年怀里,轻叹道:“他对我而言,有些像烈酒,又醇又烈,烧得人满心满腔都是火,可我毕竟并不能常喝烈酒;而你我之间么,这情谊倒有些像水,或许有点儿寡淡无味,却是每日都会喝的,倒有些像老夫老妻,左手和右手一样……也算是我欠他的罢,在他没有厌倦或者发现之前,我又何必吝惜,不让他高兴一点儿呢。”
两人说了一阵话,北堂戎渡摁灭了第二个烟头,见外面天色还算早,便道:“这东西总还算是不错,我既然弄出来,也该给父亲送去一些……晚上说不定还会在遮云居陪父亲吃饭,你不用等我。”说着,已起身开始穿衣。沈韩烟替他细细系着腰带,将上面挂着的香囊和玉佩略微整理了一下,北堂戎渡乘机在青年嘴角上狠亲了一口,这才坏笑着拿起床上装有纸烟的盒子,用腰间的荷包装了一半,转身出了房间。
外面天气还好,走了一时,便到了遮云居,北堂戎渡径直往里走,不经意间看见一个丫鬟正在给一对儿体态玲珑的珍珠鸟喂食添水,便问道:“父亲在里面么。”丫鬟见了他,忙停下手答道:“回公子的话,堡主似是正在内室休息。”北堂戎渡哦了一声,手里拿着装烟的木盒,往内廊走去。
织金棠纱窗帷长长垂着,缝隙里透出浅薄的光线,日光微淡地丝丝漏进室中,如轻烟,如薄雾,如梦似幻,青釉猊狻香炉里袅袅升腾起百合香,只觉柔甜惑心,整个人都仿佛沉静了下来。四下静悄悄地寂谧无声,一眼就能看见北堂尊越正躺在榻上,身上搭着一条毯子,好象是睡得正熟。
北堂戎渡身上的气息是男人再熟悉不过的,因此北堂尊越似乎也没有醒,仍然保持着安眠的状态,北堂戎渡无声地走过去,将腰间拴着的荷包解下来,放在床头上。
温和金淡的日光略照进屋来,北堂戎渡看了看面前的男人,眼下北堂尊越束发的金冠似乎有些松了,双目轻瞑,两道狷狂的远山眉似舒非舒,权鼻高挺,五官难描,就连这睡中的形容,都无丝毫可指摘挑剔之处,和他小时候第一次见到的那张面具下已经痊愈的脸,没有很大的改变,唯一的区别就是当年这个人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而如今,却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只不过还记得当年乍见之下,饶是他两世为人,却也呆住,竟是作声不得的惊艳无伦……北堂戎渡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与男人极为相似的脸,不禁暗哂一下:想必等自己完全成年以后,如果再和北堂尊越站在一起,若不细看,大概旁人是比较难以马上区别开来的,还真不愧是嫡亲的父子……
正想到这里,男人的眼睛就在一瞬间忽然睁开了,用晶黄得接近于狮虎一类野兽的双眸打量着北堂戎渡,从容不迫地将右手的五指插进自己鬓边的黑发里捋了捋,挑眉道:“……你怎么过来了?”
北堂戎渡索性在床边坐下,把那装有纸烟的褚褐色荷包拿起,上面绣有双雀立花的图案,十分精致好看,北堂戎渡把袋口松开,露出里面的二十余根纸烟,含笑说道:“喏,这是我自己闲着的时候做的一点玩意儿,给爹送一些过来,这东西提神清肺,挺不错的……爹,你尝尝?”说着,从荷包里取出一支烟卷,递给北堂尊越,自己则起身寻觅了一下,最后找了个充当烟灰缸的彩釉茶杯,这才回到榻前。
北堂尊越此时已经坐了起来,打量着手里的新鲜玩意儿,自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将烟卷拈在指间,道:“怎么用?”北堂戎渡笑了笑,没直接回答,只是自己也取了一根,叼在嘴上,拿火石点着了,北堂尊越见状,便照着少年的样子,也将烟卷的一头含在嘴里,北堂戎渡替他点燃,然后就将自己嘴里的烟卷抽了一口,缓缓吐出轻烟,看着北堂尊越笑道:“爹,怎么样?”北堂尊越学着他的模样也吸了吸,吐出烟来,既而顿了顿,看向北堂戎渡,忽然嗤笑着拍了拍少年的肩头,道:“还不错……这叫什么?”
“香烟,烟卷,纸烟,怎么叫都行。”北堂戎渡熟练地往茶杯里磕了磕烟灰,狡黠地斜着眼睛看向北堂尊越,嘿嘿笑道:“怎么样,我这个当儿子的还挺不错的罢,够意思,有好东西,向来第一个就记得先来孝敬你。”北堂尊越大笑着用手敲了敲北堂戎渡的胸膛,笑骂道:“废话,本座是你老子,你不来孝敬本座,还想去孝敬谁?”
北堂戎渡轻轻喷出一口含着药香和薄荷味道的烟雾,歪了歪脑袋,笑道:“也不能这么说呐,这世上不肖忤逆的人多了去了,有我这样的好儿子,又乖巧又孝顺,你该偷着乐了。”北堂尊越这回不知为何,却没有接口,只是看着面前的北堂戎渡,仿佛是在想些什么,目光当中有着模糊不清的意味,然后吸了一口烟,低声笑了笑,忽然道:“渡儿,倘若本座并非权倾天下的无遮堡堡主,也无绝世武功,只是随便什么农夫或是商人之流,你,可还会对本座百依百顺,承欢膝下?”
北堂戎渡眼也不抬,想都没想就道:“当然不会!要真是那样的话,我不会对你百依百顺,也不会经常在你身边陪你说笑,让你开心,承欢膝下。”北堂尊越没有想到他会这样毫不掩饰地说实话,赤裸裸地将两人之间的关系完全与利益和权势等同起来,连伪装一下也不屑,一时间不禁有些自嘲,明明少年这样说很符合他自己一贯的教导,可是当这孩子真的这样说出来的时候,他又觉得有些失落和说不清地心中微缩,不大是个滋味儿……正纠杂失笑间,却听北堂戎渡继续道:“我当然不会再百依百顺啦,因为你既然不会武功,我就不怕挨你的揍了,要是你叫我干什么过分的事,我就不听你的。”他说到这里,忽然咧嘴一笑,拿手指戳了戳北堂尊越的胸口,皱着眉头道:“那时候我怎么可能还经常在你身边陪你说笑开心,承欢膝下?你没有武功,也不是无遮堡堡主,你肯定什么谋生的手艺都不会的,你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当然得出去挣钱养你啊,整天肯定是要早出晚归的,哪里还有时间陪你。”
北堂尊越的眼神似是一时间有些滞住,旁边的北堂戎渡却好象没有发现,只是仍然吐着烟圈,一边想一边道:“唔,你这么挑剔,肯定是过不了粗茶淡饭的日子的,到时候看来我得拼命赚钱养家,才可能养得起你,嗳,光是想想就头疼……”
他的话忽然就这么戛然而止,一双手已经不容抗拒地将他抱到腿上,然后霸道地搂在胸前,北堂戎渡愣了一下,然后就觉得有点儿别扭地用手顶了顶男人宽厚结实的胸膛,在这样热乎乎的怀抱中略略挣扎了一下,挑眉道:“……爹?”
右手五指从容不迫地淡淡摩弄着少年的头发,北堂尊越金眸微闪,忽然间笑得不可止歇:“还从来没人说过……要养活本座……”北堂戎渡也笑了,理所当然地揶揄道:“没办法,谁叫你是我爹啊,一个老头子,孤苦伶仃的,光会吃饭不会干活,我不养你谁养你啊。”
修长的手指深埋在少年漆黑的发丝中,北堂尊越从未觉得两人之间有此时此刻这样难言的默契和亲密,他几乎要轻笑起来,把这孩子慢慢拥紧了……男人叹息般地低喃着,缓慢抚摩着北堂戎渡缎子一般的黑发:“好孩子……”
七十四.故人
未过多久,就迎来了新年,转眼过了年之后,气候便开始一日日有些转暖,不再似先前那般寒冷,渐渐地,就到了三月。
“再有半日的路程,应该就能回堡了。”
将将进入初春时分,尚且春寒料峭,北堂戎渡一面看了看外头,一面说着,然后就放下了窗边的月白色纱帘,接过身旁青年递过来的小巧茶盅,喝了一口。
沈韩烟已经从怀里取出一块雪白的锦帕,安稳坐着,将一支青玉短箫细细抹拭干净,道:“你昨夜睡得晚,不如眼下再躺躺罢。”
彼时平剑山庄之事已然了结,殷知白顺利接掌庄主之位,因此平剑山庄广发请帖,请各路世家门派前去观礼,北堂戎渡既与殷知白是好友,自然不会不去,因此前不久北堂戎渡便携同沈韩烟一道,备了船只前往平剑山庄道贺,眼下诸事已毕,两人便又一路返回无遮堡。
北堂戎渡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只是手中已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一支纸烟,放进嘴里叼住,拿火石燃了,美美地吸上了一口,这才一边徐徐从口中喷出淡白的烟雾,一边半闭上双目,笑道:“我也不困,睡什么。”说完,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一般,重新把窗帘子揭了起来,拿银勾挽上,把船窗整个露了出来,以方便两人赏景,既而对沈韩烟道:“你看,这还真是初春时候了,出来踏青游玩的人不少。”沈韩烟闻言,便也转过目光,朝窗外看了看,就见远处岸边绿意盈盈,入目处花草返青,春回大地,一派生机勃勃之感,且有游人如织,往来不已,沈韩烟见了,便不由得点了点头,说道:“高柳岂堪供过客,好花留待踏青人……果真是冬去春来了。”
河面水色沉沉,北堂戎渡掸了掸烟灰,刚要说些什么,却忽听沈韩烟道:“北堂,你看。”北堂戎渡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远处水面上缓缓泊来一只极精致的船舫,侧面的镂花圆窗上都垂着海棠色的薄纱,旖旎而柔和,整个船身雕造得用心以极,气派中又不失柔雅婉丽,在水上偶尔来往的船只之中,极为醒目。北堂戎渡见了,就笑了笑道:“看这样子,应该是哪家的小姐出来踏春游玩儿罢。”沈韩烟用手理着那支玉箫上拴着的穗子,颔首笑道:“这样看起来,似乎应该是的。”
北堂戎渡见他手里的短箫色泽透碧,青翠欲滴,便道:“韩烟,吹个曲子听听罢。”沈韩烟抬眼看着他,簇眉淡笑,商量道:“刚刚才擦得透亮干净了,吹完岂不又要重新擦一回……下次可好?”北堂戎渡吐出最后一口烟雾,把烟头摁灭了,朝沈韩烟挤了挤眼睛,咧嘴一笑,露出瓷白的虎牙:“也行啊,现在不吹,等到晚上再给我吹也可以。”说着,一边看着对面白衣如雪,丰姿翩翩的青年,一边笑眯眯地拖长了声音念道:“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他故意将最后那两个字拖得长长的,沈韩烟乍一听他这么说,登时就反应了过来,明白了北堂戎渡话里暗指的意思。面前这人年纪不大,可这种不知道在哪学来的黄腔却一向张口就来,明明一个猥亵的字眼都没有,却偏偏总能令让人尴尬不已,极尽挑逗之能……沈韩烟多少也有些发窘,不觉握了握手里的玉萧,只好道:“要听什么?”北堂戎渡看着岸上杨柳吐绿,游人穿行,因此就笑道:“就要那首《思帝乡》罢,好象倒挺应景。”沈韩烟听了,就将玉箫凑近了唇,悠悠吹奏起来。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未过多久之后,北堂戎渡正悠然地惬意听曲之际,原本水面上那条精致的船舫却渐渐临近了,船头上站着一名美貌少女,音色清亮,扬声道:“不知船上是何人奏箫?我家主人闻听此曲,颇为喜欢,不知道可否登船为我家主人再奏一二首,事后必有重酬。”
北堂戎渡闻言,不由得与沈韩烟相顾而笑,北堂戎渡笑过之后,干脆起身出了船内,走到船头位置站定,淡淡笑道:“方才是内子与在下乘兴取乐,不过是玩闹罢了,除我之外,他是不会特意为旁人奏曲的。”
北堂戎渡临风站在船头,如秀树出林,辉月映水,那少女乍见之下,一时间竟是愣住片刻,说话不得,旋即脸上一红,刚要再开口时,却隐约听见船内依稀有什么声音传出,转眼间就有一个容貌极清秀的罗衣侍婢自船内出来,清泠泠地对北堂戎渡道:“我家主人请屠容公子过船一叙,还望赏光。”北堂戎渡眼中波澜微动,心中暗自生出一分警惕之意,面上却只是笑了笑道:“不知贵主人如何知道我身份,莫非是熟识之人么?”
正值此时,船内忽有一个声音传出道:“……你与我一个故人面貌极为相像,再看这年纪,就知你是北堂家的小子了。”
这声音是女子所出,音色极美,但却竟是分辨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年纪的人,北堂戎渡略作思忖,随即就笑道:“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足下略一使力,已然轻飘飘地落在了对方的船上。
两名少女在前掀起帷帘,请北堂戎渡进去,北堂戎渡走入船中,就见里面布置得极是华贵奢丽,且有一丝甜香袅袅缭绕,一架西番莲花十二扇屏风上绣着大朵的粉荷,炫丽得耀目,后面垂着层层的纱帘,两旁各自立着一名美貌少女,垂手静立,里面依稀坐着一道人影,一个慵懒柔媚的女声在帘后轻叹道:“刚才看了一眼,果然很像……”
那声音里有种说不清楚的味道,且夹杂着一分唏嘘之意,北堂戎渡有些摸不准状况,因此只含笑道:“方才尊驾说我与一个故人面貌极为相像,猜到我是北堂家的人,如此,想必是家中故交?”
那人突然大笑起来,仿佛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故交……是啊,我和北堂晋臣是老熟人了。”北堂戎渡听了,多少有些意外,但也还是用了晚辈见长辈的礼节,微微一礼,笑容柔和,令人如沐春风:“原来尊驾与家祖相熟。”
那人在帘后吃吃低笑:“何止相熟……你倒是长得和他有五六分仿佛,不然我也不会在刚才就一眼认出你来。”说着,两边立着的那两名少女分别将帘子徐徐挽起,帘后,坐着一个纤细袅娜的身影,正背对着北堂戎渡,对着妆镜簪发。
云髻高高挽起,如云如雾,百花丝锦长裙逶迤及地,绣着繁丽花枝,腰身紧束,不盈一握,裙幅光艳如同流霓,臂上挽着长长的荔红色烟罗丝绡,一只涂有粉红蔻丹的玉手正拈着一朵薄纱扎制而成的绢花,对着镜子轻轻簪到鬓边。
北堂戎渡微微动容。不是没有见过美人,可是眼下只看着这女子的背影,竟然就已胜过了不知多少软红十丈的脂腻粉香,只是那样简单的一举一动,看起来却每一刻都是如此娇慵懒散,且又妩媚迷人之极,哪怕还根本没有看见她长得究竟是什么模样,却已觉她简直美得惊心动魄,始知‘烟视媚行’这一句形容,在此时此刻,才真正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那人两根纤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拈起一根赤金扁簪,一面握在手里,似乎是在思量着簪在哪里才好,一面背对着北堂戎渡,低低笑语道:“你们北堂家的男人,真是……”话音未落,只听‘咄’地一声闷响,却是那人顺手一把将手里的金簪用力插在妆台上,旁边的那两个侍女一惊,忙跪了下来,女子却只是微微冷笑一声,随意抬了抬手,示意两人出去。
船内只剩了北堂戎渡与这女子两个人,良久,那人才轻声开口道:“倒是我有些失态了……只是,一旦我想起那些叫人心里不快活的陈年往事,就多少还是有些情绪烦躁的。”她声音淡漠,话也一字一字说得轻缓而生凉,北堂戎渡是花丛老手,既是眼看到这里,此时心中就已经隐约猜到了这女子想必与祖父北堂晋臣,曾经有过什么男女之间的纠葛,正暗自思忖间,那人就已经缓缓站起了身来,一边轻笑着说道:“刚才吹的那支曲子,我记得当年,我也经常吹给一个人听……”说着,便已转过了身。
蔚蓝无波的双目霎时间一滞,仿佛就连心脏也在这一瞬间停止了跳动……那样熟悉的眉眼,柔软丰泽的唇,肌肤如雪,是在梦里也没有忘记过的容颜啊……
北堂戎渡瞳孔骤缩,微微翕动了一下嘴唇,既而失神一般喃喃出声“……娘……”
七十五.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北堂戎渡的视线定定落在那女子容光如霞的面孔上,脸上的神情捉摸不定,复杂到了极点,目光亦是有些迷离,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一般,就好象是多年以前便永远失去了的珍宝,眼下却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面前,无数熟悉的往昔轰隆隆地呼啸着冲涌而出,仿佛连心脏都被刺得丝丝地疼……
那女子看不出是什么年纪,明明肌肤如玉,面若凝珠滴露,可一见那眼底隐藏着的深沉所透露出来的沧桑与沉稳气度,就知她绝对已经不年轻了,一双水眸微微向上飞起,透出一股说不出地妩媚与凌厉气息,顾盼生妍,似有千言万语,体态纤侬合度,如春柳柔枝,眉眼间俱是漾着一缕若有似无的妖娆妩媚,于纯粹的美丽之外,更有一种令人心脏狂跳,连呼吸都能够停顿的巨大魅力,只妙目浅浅一转,便令人口干舌燥,迷离失神,实是北堂戎渡有史以来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北堂戎渡所扮的‘蓉蓉’虽然美貌绝不下于她,但却少了那种昭华天成的绝艳成熟风情。
那女子眼中冷光一现,随即莞然轻笑,如同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轻轻捏了一下手中的团扇扇柄,柔声笑道:“北堂家的人真是越来越出息了,随便见个人,就乱喊娘么?”
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而已,竟也让她说得动摇人心魄,柔肠百转,北堂戎渡蓦然心中一颤,随即涌上的就是深深的失望,立时收回了心神,面上的神情也渐渐恢复了正常——这女子虽与北堂迦容貌极似,但北堂迦是清丽如凝露的芙蓉,而她,却是百花丛中最高贵的牡丹,风华无双,国色倾城……北堂戎渡压住心底的涌动,随即释然而笑,道:“是晚辈唐突了……只因前辈与家母容貌十分相象,因此方才一见之下,不免有些失态。”
女子淡然看了看北堂戎渡,轻笑一声:“是么,与我长得很像?那自然也是个美人了,难怪把你这小家伙生得这样招人喜欢。”她笑了笑,却突然间不知道为何,脸色在刹那变得雪白,神态剧变,须臾,蓦然抬首牢牢看住北堂戎渡,神色中汹涌着什么被死死压抑住的东西,厉声疾问道:“你娘是谁?多大了?……回答我!”
她语气凌厉,极不客气,但北堂戎渡见她容貌肖似母亲,因此隐隐觉得亲切,并不在意她的疾言厉色和莫名其妙的问题,刚想答话,却猛地突然想起一桩事来,不由得眸光一滞,牢牢盯住了这个美丽的女人——北堂迦是北堂晋臣自外面抱回来抚养的私生女儿,而眼前的女子与祖父北堂晋臣相熟,且容貌又与北堂迦如出一辙……
似乎冥冥中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北堂戎渡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一转也不转地看着那女子,静静片刻,半晌,才慢慢说道:“……我娘,今年三十岁。”顿了顿,又轻声补充了一句:“她尾椎的位置,有一块红色胎记。”
手中的团扇悄然落地,旋即就是长时间的死寂。女子华丽的衣裙如同天边的虹霓,流光溢彩,只是上面绣着的花纹却不知为何开始几不可觉地浮动着,仿佛水面上随着涟漪颤动的细碎日光,仔细看去,才发现那袅娜纤细的身躯原来正在微微颤抖着,涂有粉色蔻丹的玉手,也几不可觉地慢慢握成了拳……北堂戎渡静立在原地,忽然间朝前走了两步,看着那女子,轻声道:“你……是我外祖母么。”
女子抬起头,眼中似是隐隐有水光流动,她的声音有几分恍惚,定定瞧着几步外的北堂戎渡,怔怔地道:“……嗯……”话音方落,就听一阵环佩丁冬的促疾杂响,女子搅裙快步行至北堂戎渡面前,一言不发,直接伸手将那和她差不多高的少年,一把紧紧搂进怀里。
那女子只是紧搂着北堂戎渡,似是要从他身上觅得一点可以支持住自己的力量,北堂戎渡被拥进这样一个软玉温香的怀里,饶是他心性坚稳,此刻心中也不免有些感慨唏嘘之意,却又忽然笑了一声,轻轻叹道:“这世上的事,还真是巧……”
女子并不答话,只是牢牢揽北堂戎渡入怀,她的手指那样凉,就仿佛是在冰冷的潭水中浸过一般,北堂戎渡也没再说什么,只用手轻拍着她的背,意似安慰。
半晌,有声音平静地响起:“……我要去见你娘。”女子声音虽稳,然而北堂戎渡却知道她此刻的心情,却未必有这样平静……北堂戎渡轻轻推开对方的怀抱,摇了摇头:“……我娘已经过世很久了。”
女子脸上的神情凝住了。她仿佛极力想要镇定下来,用力抿住娇红欲滴的朱唇,两只手有些神经质地抬起,给北堂戎渡杂乱无章地胡乱整理着衣襟,没动几下,却忽地手上力道一岔,顿时就扯掉了少年衣襟上缀着的一颗琥珀珠子。一双雪白的纤手停了下来,女子的声音有些哑涩,手指紧紧捏着那颗琥珀,似是要把它捏碎了一般,一字一字地慢慢道:“……你娘她,死了?”
北堂戎渡轻声道:“嗯……她已经过世好几年了。”女子忽然转过身,一言不发,船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她缓缓说道:“……我姓许,许昔嵋,是你……外祖母。”
北堂戎渡眉梢一动:“昭华夫人……摩月教教主?”许昔嵋回过身来,没说话,面上似乎有一分浅笑,神色沉静而安详,只是眼角,依稀有一缕几不可觉的残余水痕,一颗晶莹的泪珠盈于她如鸦翅一般的睫毛上,摇摇欲坠。她伸出手,柔柔地抚摩着北堂戎渡的脸,一遍又一遍,细细端详着少年俊秀无双的面孔,眼神柔和得就像是春日里刚刚化冻的溪水:“原来我还有一个外孙……我的心肝宝贝……我的好孩子……”
北堂戎渡用手指替她轻轻拭去了眼角残余的水渍,微笑道:“您长得可真漂亮……我娘很像您。”许昔嵋的眼角有淡得几乎察觉不到的一两条细纹,似浅浅的一抹花影,慢慢摩挲着北堂戎渡的脸颊,含笑柔声道:“是吗。”
许昔嵋毕竟并非寻常人,很快就完全平静了下来,恢复了先前时的模样,她携着北堂戎渡的手,在一张贵妃榻上坐了,两人一起絮絮说着话。
刚说了没几句,许昔嵋的笑容就突然凝滞在了脸上,她忽地握紧了北堂戎渡的手,目光犀利如冰:“不对……刚才我一时心神激动,没有顾得上注意到……你,你娘怎么会是她,你明明,你爹明明是北堂尊越那个小子,他们两个是兄妹,都是北堂晋臣的种!”
北堂戎渡眼底的神情一凝,突然就淡漠而笑:“是,我就是他们俩生出来的,他们两个以前不知道这事,后来我娘知道了,就死了……祖父当年只说我娘是在外面收留的养女,堡里的人,从来都不知道我娘的身世。”说着,就一一将从前之事全部告知了许昔嵋。
“……北堂晋臣你这畜生,害了我还不够!又害了我女儿!”许昔嵋猛然一掌拍碎了身旁的木质扶手,胸口剧烈起伏着,“你这混帐东西,混帐……”她忽然又凄厉冷笑一声,咬牙道:“好,好孩子,你做得很好,那姓安的贱人害死你娘,你就应该这么炮制她,叫她和她肚里的孽种一起死!只可惜我不在,不然我不会这么便宜了她,定要将她投入教中的虿盆,受尽万蛇噬身之苦而死!”
北堂戎渡摇了摇头,道:“我已经报了仇,母亲也已经逝去多年,您就不必再想这些陈年旧事了。”许昔嵋看着少年,情绪平复下来,不觉幽幽叹了一口气,抬手轻轻抚着北堂戎渡的脸:“我可怜的孩子,从小就没了娘……北堂尊越他,对你好不好?”
“父亲对我很好,您不用担心。”北堂戎渡露出一点笑容:“倒是您身为教主,不是一般应该在苗疆总教那里吗,怎么到这儿来了。”许昔嵋云鬓如雾,爱惜地摸了摸少年的头发,声音如同流水潺潺:“我身为教主,却没有儿女,因此这回出来,就是要去寻资质极好的孩子带回总教,精心培养,日后来继承教位……现在好了,我有了自己的亲外孙,还要再去找什么人?”北堂戎渡笑了笑,没说什么,许昔嵋对他越看越爱,只不过在端详了少年一阵之后,不免又勾起往事,因此渐渐就有些唏嘘,道:“你长得确实很像你祖父,当年他有事在苗疆停留,无意中与我相识,那时候我多年轻啊,才刚刚十五岁……而现在,我却已经老了。”
她说着,含笑将北堂戎渡揽住,温柔地用手摩挲着少年的脊背:“只可惜教中的弟子虽然不拘是苗人还是汉人,就连教主也不一定就是苗人担任,可我,却是实打实的苗女……苗人向来都是一夫一妻,可那时你祖父却已经娶了亲,当时教主便是我爹,他知道你祖父已经有家室之后,坚决不肯让我跟他走,可是那时候已经晚了,我肚里已经有了你娘……”
许昔嵋身上有着醉人的香气,北堂戎渡任凭她抚摩着自己的背,知道许昔嵋此时需要把这些话都说出来,发泄一下,因此就顺着她,轻声问道:“那后来呢。”许昔嵋低低笑了,曼声道:“后来?后来我硬是生下了你娘,可是生下没到一天,我爹就告诉我因为不足月,孩子已经死了,我一想你娘确实刚到七个月就被生了下来,出生后也虚弱得很,再加上我爹把一个死婴给我看了,我也看见了那死婴身上的红色胎记,因此就相信了……现在看起来,应该是我爹把一个做了手脚的孩子给我看,却把你娘送给了你祖父,彻底断了我的念头,不然你娘若是让我抚养,我只要一看见她,肯定就要想起你祖父,只怕后来说不定会去找他。”
北堂戎渡想了想,道:“那祖父他怎么后来不和您联系了?不然您也不会不知道我娘还活着,北堂家的男人性情可不怎么好,哪怕是别人反对,他恐怕也会硬带您走罢?”许昔嵋忽然笑了起来,起身走到了窗边,看向外面:“因为我自动和他断了往来……当年我怀了身孕之后,就要你祖父休了他家里的妻子,这样我爹就没有理由再反对我们了,可是无论怎么说,他都坚决不肯,我一气之下,只道他对我薄情,因此就和他了断了关系,以后也就没有再见他一次。”
许昔嵋悠悠轻笑,明晃晃的日光投在她脸上,越发显得肌肤透亮,如同白瓷一般:“我当时对他说‘黄泉碧落,再不相见’,而他那样的人,也果然没有再来见我。”
她转过身,莞然笑着看向北堂戎渡:“方才听见你船上有人吹《思帝乡》,当年这也是我常吹给他听的曲子……”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果然,哪怕这么多年了,我也到底还是,没有忘了他。”
七十六.暗生
北堂戎渡见她纤细的身影静立在窗前,隐隐给人以孤寂凄冷之感,便劝解道:“既然已经是从前的事了,您何必还伤心呢,今天咱们祖孙相见,应该高兴才是。”许昔嵋回过头,颜色稍霁,语气十分柔和:“傻小子,我哪有什么伤心,那么久之前的事,我都快忘得差不多了。”她忽然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般,轻声笑了起来,道:“是了,你已经娶过亲了,我听人说那是个男子,好象是叫沈……沈什么?”
“他叫沈韩烟,算是从小和我一块儿长大的,性情很好,我也很喜欢他,刚才那首《思帝乡》,就是他吹的。”北堂戎渡笑着接口道,许昔嵋长长的柳眉轻挑:“哦?看来你倒是很中意……叫来给我看一眼罢。”北堂戎渡点一点头,起身道:“那我便去领他过来,给您看看。”
北堂戎渡回到自己的船上,刚进到船内,便直接携了沈韩烟的手,笑道:“来,你跟我去见见外祖母。”沈韩烟听了这没头没脑的话,不禁一头雾水,疑惑道:“……外祖母?”北堂戎渡也没细说,只简单解释道:“是我娘的生母,没想到竟然遇见了,实在是巧极了。”北堂戎渡说着,又补充道:“外祖母是摩月教现任教主,想必脾气自然与常人不同,你待会儿见了她,不要失礼,给她一个好印象。”沈韩烟虽还十分惊讶和不解,却也还是随了北堂戎渡一起,登上了许昔嵋所在的船舫。
布置湟丽的船内,一个华妆丽人正半倚在一张贵妃榻上,单臂支颌,周身自然流露出一股妩媚之意,沈韩烟乍一见了她的面容,不由得就当场愣住,几乎有些瞠目结舌,北堂戎渡轻轻一扯他的衣袖,低声笑道:“是不是和我娘几乎一模一样?方才我第一眼见到的时候,也像你一样惊得发呆呢。”沈韩烟这才回过神来,然后就微微有些局促地随着北堂戎渡上前,撩起衣摆跪下,用了见长辈的大礼,道:“韩烟见过……夫人。”
一个听不出喜怒的女声道:“罢了……你起来,给我看看。”
沈韩烟依言起身,许昔嵋仔细打量着他,目光如剑,只周旋在青年身上,神色间审视而挑剔,沈韩烟只觉她的目光有若实质,仿佛将身上都灼得隐隐生疼,不禁暗暗定一定心神,垂目敛容,静立着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沈韩烟忽觉身上一松,似乎是对方移开了视线,沈韩烟这才忽然发现自己背后已微微有了些汗意,不觉心中微凛,知道眼前这人是他平生所见到过的,最厉害的女子。
许昔嵋一番观察之下,似乎对沈韩烟还算比较满意,声音也变得柔和而又清淡,道:“你不用紧张,坐罢。”沈韩烟道了谢,见一旁北堂戎渡已经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才自己也坐了,许昔嵋见他举止平和,进退有据,便微微缓和了一下眼中的审视之色,算是有了个还不错的第一印象,既而浅浅一笑,柔媚顿生,对北堂戎渡道:“果然是罕见的美男子,难怪你喜欢。”北堂戎渡笑容满面,嘿然道:“他比我大点儿,二月二十二日才刚过的生辰,今年刚二十……他性情好得很,您肯定也会喜欢。”
许昔嵋脸上的神色一松,掌不住笑道:“你急什么,我又没说他不好。”右手轻托香腮,打量了沈韩烟几眼,悠悠道:“二月二十二日……岂不是百花生诞?这样的好相貌,倒果然也配与百花同一天生辰。”北堂戎渡笑道:“您不必打趣他了,他在旁人面前,话向来不多。”许昔嵋伸出细长的手指,揉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似笑非笑地道:“虽是这样,我也还是有话要嘱咐他几句。”说罢,转过目光看向沈韩烟,抬手抚一抚鬓发,缓缓道:“渡儿是我的外孙,我如今也只有他这一点骨血,你既是已和他成了亲,年纪也大上几岁,就不免要多照看他一些。”
沈韩烟恭谨低首,声音平和而不失恭敬:“夫人的话,韩烟必会牢记于心,不敢怠惰。”许昔嵋微微扬眉,抬眼淡淡看着青年,‘嗯’了一声,目光冷淡如一道蒙着纱的屏障,有些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但声音却是柔软的,仿佛含着笑意一般:“刚才的曲子是你吹的?倒是很不错。”她眼中现出一丝微笑,神色和顺,声音不疾不徐:“渡儿如今已经十四了,年纪虽然还小,不急着现在就要子嗣,但日后自然还是要的,你一个大男人,也生不了孩子,既然这样,当然少不了我替他操操心。”
沈韩烟听了这话,静心宁神,面上神情不动,北堂戎渡眼角的余光扫了他一眼,既而便对许昔嵋笑道:“这事我早已跟他说过了,日后会挑个合适的女人,给我生下子嗣。”许昔嵋凝神看了沈韩烟片刻,见他神色如常,只是敛容不语,因此便微微一笑,须臾,唇角缓缓划出一丝弧度,神色也温和了许多,道:“就是这样才好,渡儿家中既是血脉单薄,就应该让人多多替他开枝散叶。”她说着,看向北堂戎渡,神色就完全舒展开来,再出声时,已彻底是慈爱和蔼的口气:“说到合适的女子,我随身倒有几个,其中有一个很好,你先瞧瞧。”
说罢,已唤进一个侍女进来,吩咐了几句,没用太久,伴随着一阵清脆的密集铃响,一个身披红纱的女子已飘然进到船内,一双赤足雪白圆润,踝间戴着数不清的银铃,一条斑斓的蛇缠在臂间,眼角抹着胭脂,唇漾丹粉,眉目间风姿绰约,躬身一礼,旋即素手一扬,那身上的红纱便飘然而下,露出里面雪白的身子,一抹红绸堪堪围住酥胸,腰胯上系着仅及膝部的红裙,露着无限引人的腰身,上面刺着花纹,整个人宛若一条优美勾魂的蛇,翩翩起舞,腰肢轻摆如风中的柳,竟似柔若无骨,媚惑天然。
一舞既罢,女子拜身而下,许昔嵋手上微捏着团扇,款然轻笑道:“这丫头怎么样?她是苗女,因此不能给你做侍妾,我只让她跟在你身边,为你延续子嗣,待生了孩子,便再回到我这里就是了,不过若是你喜欢,那让她一直跟着也无不可……你看看,她可还入眼?”北堂戎渡微微含笑,也没说好还是不好,只点头道:“确是勾魂摄魄,天生尤物。”许昔嵋香扇轻摇,徐徐轻笑:“好孙儿,她可不止是美貌动人,还善养蛊驱蛇,武功也不错,更有一样难得的是,你看她笑的时候,鼻子根部上有很多细小纹路,还有许多特征,我就不一一和你讲了,这说明她身怀名器‘润梦玉螺’,百万个女子当中都难得一见,男子若在榻间得她侍寝,才真正是艳福无尽。”
北堂戎渡是花丛老手,自然知道许昔嵋话中所指,但此刻听外祖母笑语所出,自是与从旁人嘴里说起的效果截然不同,饶是他脸皮向来厚如城墙,仍然也在此时统统化做流水,干笑一声,低头抿了一口茶,道:“您说这些做什么……”许昔嵋似笑非笑地横他一眼:“你都已经是娶了亲的人,还在我面前装什么害臊样子?”目光扫过北堂戎渡的小腹下面,揶揄一笑:“其实若说难得,你这才是真真的罕见,我方才第一眼瞧见你,就知你也是‘寸金’,男子身怀‘寸金’者,一寸光阴一寸金,千金难求一寸金,莫非这是北堂氏家传的么?”
北堂戎渡措手不及之间,一口茶喷出,旁边沈韩烟见状,取了锦帕替他擦了,面上亦是微微不太自在,北堂戎渡哭笑不得,咳了两声道:“您……”许昔嵋睨他一眼,丝毫不摒了笑容:“这有什么,我们苗人向来就瞧不起那些道貌岸然的样子。”目光瞟过一旁的沈韩烟:“你这小家伙还跟我装什么雏儿,我一见他,就知他是‘玉涡凤吸’,也算是颇为少见的,你缠着他的时候必不会少了。”沈韩烟闻言,先是没完全明白,既而猛然就猜到了对方所指的意思,顿时大窘,脸上腾地就有些烫了,尴尬不已,北堂戎渡清了清嗓子,讪讪笑道:“您这相人的本事,简直是……想必也是天下第一了。”
许昔嵋以扇半遮粉面,嗤笑一声,指了指那女子,道:“那她以后就跟--”北堂戎渡打断了她的话,摇了摇头:“不必了,这女子还是跟着您罢,孙儿谢您的好意了。”许昔嵋闻言,柳眉淡勾,见北堂戎渡目光清正,确是真心婉拒,因此也就罢了,并不多言,只道:“既然这样,就算了。”抬一抬团扇,示意那女子出去。
一时间又说了一会儿话,无非是许昔嵋询问与北堂迦有关之事,以及北堂戎渡向来的起居琐事之类,北堂戎渡怕她伤怀,因此就拣了些自己幼时的趣事讲给她听,又说了些行走江湖时的所作所为,倒让许昔嵋听得直笑,道:“你这小子,若是粘上一身毛,只怕比猴儿还精!”北堂戎渡亦笑,用手拨了拨指间的一枚戒指,道:“您这就要回苗疆么?”
许昔嵋轻叹一声:“既然才见了你,我怎么舍得?总教那边自然有人打理,我一时倒也不急着回去。”北堂戎渡走过去挨着她坐下,笑道:“那敢情好,我原本只有爹一个血亲,如今却又多了一个外祖母……不如您就跟我回去住上一段日子,好不好?”许昔嵋爱惜地将他揽在身边,以手摩挲着少年的头顶,莞然含笑:“我的心肝宝贝,我实是恨不得和你日日在一处,可是北堂家我是不想去的,你若是想外祖母了,我自会与你见面。”
北堂戎渡这才罢了,道:“那您若想见我,只要叫人来说一声就是了。”许昔嵋笑着点点头,把他搂进怀里,好一阵摩挲爱抚。
于是一路两条船一同驶往无遮堡方向,直到即将靠岸,其中一条船才渐渐停住了,北堂戎渡携沈韩烟一起向许昔嵋道了别,两人这才登上岸,坐上马车远去了。
回到堡中,已是夜幕深沉,北堂戎渡看了看时辰,对身旁沈韩烟道:“你先回碧海阁罢,离家这些日子,我既然回来了,总得先去父亲那里请个安。”沈韩烟微微颔首:“你晚间没吃多少东西,我叫人给你煲些汤,如何?”北堂戎渡笑道:“好啊。”
此时月上梢头,繁星点点,北堂戎渡进了遮云居,待进到外间之后,便觉出不对,心下有些明了,笑了笑便想转身退出,偏偏此时却只听到里间有人道:“……进来罢。”北堂戎渡听了,倒也没犹豫,依言进去,就见迎面那张大床上 北堂尊越正半倚在床头坐着,一名极俊美的年轻男子跨坐于他腹下位置,全身精赤,不着寸缕,黑色的长发披散纠缠,不断微微摇摆着腰身,断断续续地呻吟着,乍然见了有人进来,不禁面上赧然难堪,动作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北堂尊越皱了皱眉,用手握住青年的腰,道:“别停。”青年听了,不敢不从,只好面带赧色地慢慢重新晃动起了身体。
北堂尊越偏过头看向少年,轻笑道:“回来了?”北堂戎渡笑着点头,道:“嗯,一路还挺顺利……爹好兴致。”北堂尊越的眼角微微染着一丝情欲之色,用手挑起了身上青年的下巴,对北堂戎渡道:“这是本座正宠着的人,如何?”北堂戎渡看了一眼,点头赞叹道:“确实是美人。”北堂尊越嗤笑,既而说道:“那还站着干什么,上来罢。”
……
良久,晃震不已的大床终于渐渐停了下来,北堂戎渡长长舒出一口气,缓缓地从青年体内抽身出来,一股白色热液顿时就顺着他的动作汩汩流出。北堂戎渡翻身躺到一边,体味着冲动过后的余韵,北堂尊越看着他,从青年体内也退了出来,然后拍了拍掌,很快就有几个侍女走入房中,将已经全身酥软如泥的青年搀了出去。
室中满是情欲过后的味道,北堂尊越在少年身边躺下来,让对方枕着他的胳膊,低声笑问道:“怎么样。”北堂戎渡翻了个白眼,自嘲道:“完了,我让你教得越来越不像话了。”
此时少年的眉梢眼角有着近似潮红的痕迹,嘴唇湿漉漉的,异常鲜红,身体表面上有一层淡淡的水气,额头上泌着细细的温热汗珠。北堂尊越伸手给他拨了拨黏在脖颈处的黑发,漫不经心地道:“出去这一阵,可有想过本座?”北堂戎渡听了,抬手抹去额头上的汗,嗤地笑了,道:“还行罢……对了,路上我见到我外祖母了。”说着,就将与许昔嵋相认一事细细对北堂尊越讲了。
言罢,北堂戎渡见北堂尊越似乎没什么反应,便转头瞧着男人,仰着脸轻声笑道:“原来我不止有一个爹,还有一个外祖母……娘和她真像啊,我一见了她,就觉得亲切喜欢……”
北堂尊越静静看着他,良久,忽然缓缓露出一个带着几分嗜血的笑容,低声问道:“你这么喜欢她吗。”北堂戎渡察觉出男人的异样,不由得耸了耸眉头,道:“爹,怎么了?”
男人不说话,只是漫不经心地用手给少年理了理头发,半晌,才仔细打量了少年一会儿,伸手拈起对方一缕凌乱的发丝把玩着,低低笑起来,半撑起身子,轻笑着道:“没什么……你真的那么喜欢她?”北堂戎渡点了一下头:“她是我外祖母,对我也好,我当然喜欢她。”
北堂尊越一手揽住了少年的肩,放缓了语气,轻声问道:“难道本座就对你不好吗。”北堂戎渡听了这话,认真凝了凝眉,真心实意地说道:“怎么不好?爹对我怎么样,我心里从来没有忘记过。”北堂尊越面色稍霁,伸手在少年的额头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道:“那就好,你要记着,这世上你最亲近的,只有也只能是本座一个人。”北堂戎渡笑着翻了个身,漫不经心地随口说道:“都是一家人,这么斤斤计较干什么……”他话还没说完,身子就已被男人不容抗拒地一点点扳了回来,北堂尊越握着他的肩,一字一句地慢慢轻声道:“一家人?本座和你才是一家人,她不是……你记着,你和本座永远比任何人还要亲近,别人永远也比不上。”
北堂戎渡虽然不太喜欢北堂尊越这么说,但也不想为了这点事情就和父亲闹矛盾,因此便顺着他的意思,点头道:“好了,我知道了……你这人,怎么这样霸道。”
北堂尊越深深看着少年,然后把他揽进自己怀中,轻声笑道:“不错,本座就是这种人。”
七十七.却教移作掌上花
男人厚实的胸膛坚硬如铁,微湿的强健肌肉散发着涎香混合着男性体液的味值,矛盾而怪异,远远没有从前埋在母亲柔软又芳香的胸脯上那样舒适,也不像沈韩烟一般清爽动人,然而却令人觉得可靠和塌实,就如同年幼时那样一如既往地给北堂戎渡以遮风挡雨的安全感,即使北堂戎渡从来都没有正面承认过这一点……玉琢般的手指微微推了推男人结实的胸膛,北堂戎渡离开了北堂尊越的怀抱,坐起身扯过扔在床头的衣裳,一一穿了,然后坐在榻抬弯腰去套靴子,道:“爹,我先回去了……”
北堂尊越没起身,只是看着北堂戎渡穿衣整发,一双眼睛微微眯着,并不出声,似乎在想些什么,北堂戎渡理了理衣襟,目过头看向大床上的男人,眼睛笑得弯弯地:“那我走啦。”手指突然一弹,一道劲风便打灭了烛火,黑暗中,就见北堂戎渡身形影影绰绰,径直便走出了房门。
此时已是夜深人静,明月高悬,情风拂面,风中有初春时分特有的阵阵花香,香气馥郁,沁人心脾。北堂戎渡一路回到碧海阁,原本以为沈韩烟应该已经睡了,但临近之后,才发现南面一扇窗正大开着,室内桔色的灯光朦朦胧胧,窗台上摆着几只软垫,沈韩烟正坐在窗前,穿着素色的单衣,上身半伏在垫子上,聚精会神地看着面前摊放着的一本书,下巴舒舒服服地压在右臂上,神情温隽而随意,外面的只辉洒了他一身,夜色之下,其人如玉,几乎让北堂戎渡看得停了脚步。
沈韩烟似乎隐约有些察觉到了什么,不由得下意识地抬了抬眼,自然立时就看见了不远处的北堂戎渡,遂直起了身子,伸手把面前的书一合,微微一笑,道:“……还以为你今天晚上不回来了。”
北堂戎渡走过去,轻轻从窗户纵进室内,顺势搂住青年的腰身,凑过去用力亲了个嘴儿,笑道:“怎么还不睡,是在等我么。”沈韩烟一开始只是笑而不答,直到北堂戎渡又问了一遍,才微微应道:“ 嗯。”北堂戎渡有些好笑地用手给青年拢了拢鬓角上的碎发,道:“傻子,我要是今丢一晚上都不回来,难道你还不睡了?”沈韩烟没反驳,只是用手轻轻按在了北堂戎渡正摸在他右鬓间的手背上,唇畔的笑意温淡无波,道:“我只是还不困而已,看会儿书打发时间罢了。”
沈韩烟的手那样温暖,连带着北堂戎渡的心也好象微微地暖了起来,此时室中静谧而安恬,灯光说亮不太亮,说暗也不暗,只觉十分柔和,就仿佛无论在什么对候,都有这样的一盏灯在黑夜中为他而燃,静静等待……北堂戎渡眼中的神隋柔软起来,把脸靠过去,笑眯眯地微嘟起了嘴唇,要求道:“韩烟,来,香一个。”沈韩烟见他这样,不禁也笑了,在少年几乎嘟成一朵喇叭花的唇上轻轻一吻,如同蜻蜓点水一般,过往无痕,北堂戎渡一下扑过去,不满地嚷嚷:“你这明明是在敷衍我……”按住青年的身子,一顿猛亲,直到两人差点儿从椅子上滑到地下,这才松开了对方,站起身来。
沈韩烟发丝微乱,嘴唇略略红肿着,用手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襟,见北堂戎渡站在面前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不觉就有一点窘迫,正想站起来,却忽然想起一事,因此便忙说道:“是了,你今晚吃得不多,我说过会叫人给你煲些汤……眼下已经温着许久了,你可要喝么。”北堂戎渡正好腹中也有些空,便摸了摸肚子,笑道:“好啊,眼下我正巧有点儿饿了。”
不一时,室中已弥漫着一股食物的香气,北堂戎渡坐在床边,手里捧着碗,拿汤韪舀着香浓的汤,一口一口地慢慢喝着,沈韩烟见他喝得很香,便也在一旁微微含笑看着,问道:“耍不要烫烫脚?”
睡前烫一会儿脚,容易松弛身体,舒缓精神,因此北堂戎渡点了点头:“也好。”沈韩烟昕了,便吩咐人送来热水,不一时,两名侍女便自外面进到室中,其中一个端着盆子和毛巾,另一个则提着一冷一热两壶水。沈韩烟没让她们动手,自己卷起衣袖,蹲着身子往盆里兑水,觉得温度差不多了,这才为北堂戎渡脱了鞋袜,将双脚浸到水里。
少年的两只脚白若冰雪,十个脚趾圆润如珠,沈韩烟轻握住那脚弓位置,手指在一些穴位上轻柔地按摩着,动作十分熟稔,北堂戎渡低着头看他动作,忽然间右脚却踩住了青年的手背,脸上露出促狭的神情,另一只脚则用脚趾轻挠着对方的手腕。旁边两名侍女见状,不禁抿嘴儿偷笑,极知事地静悄悄退了出去。
沈韩烟湿淋淋的手在水盆里挣扎了一下,但北堂戎渡虽踩得不狠,没让他觉得疼,可又保证他没法挣脱,因此沈韩烟没奈何,只得抿了抿唇,道:“北堂,咱们别闹了,好不好?”北堂戎渡笑嘻嘻地用手摸着青年的头发:“不好。我没和你闹着玩儿……韩烟,你真好看。”
沈韩烟只觉好笑,低头拿毛巾给北堂戎渡擦干了双脚,道:“要看美人,你自己照照镜子不就好了么。”一面说,一面起身把水盆端走,又用清水洗了手,拿银签子拨了拨灯芯,让蜡烛明亮起来,既而又走到桌前往熏香炉里又撒了些香料,却不防北堂戎渡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从身只一把抱住了他的腰身,嘿嘿笑道:“你这是在打趣?我‘好大的胆子,看我动家法。”说着,一只手已经滑下去,隔着衣料,一把握住了青年胯间的蛰伏器物。
沈韩烟腰身一紧,忙去挡北堂戎渡作乱的手:“是我错了,北堂……”北堂戎渡握住不松手,在青年耳边低谑道:“那你叫声‘夫君’来听听。”沈韩烟心下微微窘迫,只是不语,北堂戎渡咬了咬他的耳垂,“夫妻间的闺房乐事,也没旁人看见,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亲昵地舔着沈韩烟的耳朵,一只手却已经顺着青年的肩头将宽大的衣衫往下褪,沈韩烟整个上身被他按在桌上,随着衣物被除下,露出了骨肉匀停,极富弹性的身体,衣衫被褪至腰间,只有被拧在身后的双手还缠着衣袖,娄似于束缚的模样,修长的身躯止不住地轻颤,北堂戎渡扯开了他腰带,轻轻一拉,便将他的裤子褪了下来,顿时露出两条修长的腿,以及雪白浑圆的臀/丘。北堂戎渡掰开青年紧紧并拢的两条大腿,暴露出臀缝内若隐若现的粉色秘处,沈韩烟意识到了什么,双眉略颦,抿着唇低声道:“北堂,去床上罢……”
北堂戎渡微微一笑,低头往下:“不用那么麻烦,这里就挺好。”话音未绝,沈韩烟已蓦然急促地低喊一声,双眼睁大,眸底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的光,随即就挣扎着想要脱身,却是北堂戎渡湿润的舌尖已经沿着股线下移,缓缓触到了那紧闭着的洞口,用舌尖轻轻在上面濡湿着……沈韩烟全身僵硬如同木头,急切地挣扎着:“北堂……”
北堂戎渡低低一笑,一手摁住青年的脊背,舌头继续在那里恶意地挑逗着,沈韩烟终于抵挡不住,腰身不住地发颤,身躯很快就软了下来,没用多久,小腹下面的分/身就已经逐渐紫胀起来,顶端沁出透明的液体,北堂戎渡这才抬起头来,用手指轻轻在那湿润的秘处打着旋儿,然后缓缓推了进去,青年低哼一声,似是有些不适,北堂戎渡却只觉得异常欢悦,手指在滚热的体内深入着,那里面湿润的壁腔不住地缠绕和蠕动,令他有一种如同要被吸入的感觉,柔软密集的褶皱也无意识地缠绕,使修长的手指甚至不能轻易脱身,异常销魂。北堂戎渡一面低头吮着对方的脖子,一面辗转抚弄戳揉着青年火热的内部,轻笑着低语:“外祖母好厉害的本事,也不知是怎么从表面上看出你是这‘玉涡凤吸’的,哪怕是我,也是在当初和你欢好之后,才知道的……唔,你放松点儿,别吸得这么紧。”
沈韩烟紧凝着眉心,鬓边微汗,口内连句整话也说不出来,脸上通红发热,只是紧抿着唇,不愿发出声响,直到小腹下面一股浊液陡然喷射了出来,零零星星地溅到地上,才终于闭上眼,微微喘息。北堂戎渡抽出手指,将他翻转过来,在那微张的唇上亲了亲,替他把缠在手上的衣服扒下来,然后将青年抱到席上,嗤声道:“这回我可全是在伺候你,你要怎么谢我?”
沈韩烟渐渐恢复了常态,不说话,只是环住了少年的腰,在对方的颈上柔和地亲吻,北堂戎渡动了动脖子,靠在他怀里,轻声叹道:“夫妻情分到底是与那些逢场作戏不同的,我方才在外面远远瞧见房里亮着灯,你还在等我,就觉得心里喜欢得很。”沈韩烟微微淡笑,亲了亲少年的额角:“……已经三更天了,睡罢。”北堂戎渡嗯了一声,没有反对,沈韩烟替他脱了外衣,拿被子给两人盖了,北堂戎渡躺在青年身侧,一只手抚弄着对方那光滑的胸膛,没过太久,便渐渐睡了。
室中烛火昏暖,沈韩烟微微侧过脸,看着身边的北堂戎渡,那一张俊逸绝伦的脸上,还有着少年人没有完全褪去的秀美痕迹……沈韩烟轻轻靠过去,在对方菲薄的唇角上吻了吻,眼中依稀浮现出一丝淡淡的柔和。
日照风和,天光明澈,林间木叶新绿勃勃,缭绕着乍暖的风烟。
“喀嚓”
一棵枫树被拦腰扫断,北堂戎渡闪身一缩,堪堪躲过了男人的这一记鞭腿,顺势猛地向前一蹿一纵,已来到了对方的身后,同时一手呈锤,发力猛然朝着男人的背部就是一击,摈弃一切招式和技巧,只以单纯的力量和速度,披靡一拳!
然而一只拳头却以不日思议地准确迎了上来,正正对上了北堂戎渡的右拳,双拳相击的刹那,男人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立时便裂了开来,同时北堂戎渡指间的一枚珊瑚戒指也登时碎裂,腕上拢着的的水磨白石珠串寸寸尽断,上面的珠子滚了一地。北堂戎渡脚下一动,身体已滑了出去,只觉拳上大痛,但他此时也无暇去管这些,对方随即而来的拳风已自上而下地笼罩了他身上的几大要害位置,如同泰山压顶一般,仿佛就连空气中也激荡出了奔腾涌动的破空炸响,这一拳若是打实了,即便不死,也必然耍脱去了半条性命!
北堂戎渡清啸一声,也被馓出了好勇斗狠的戾性,反手一抓,就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围在腰上的软剑,挺臂直刺。这一剑又快又狠,完全舍弃了对自身的防守,只一意直取对方的心口,分明是一副一去不回头的气势,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北堂尊越眼中欣赏之色一闪即逝,陡然间已疾电般飞身纵后,收回了拳劲,北堂戎渡一剑落空,知道父亲已无意再和自己缠斗,因此也没有再继续出剑,只微微喘息着收回软剑,然后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两条腿随意撇着摊开来,慢慢恢复力气。
北堂尊越走到他身边,用脚踢了踢他的侧股:“怎么,对着本座也出手这么狠辣?”北堂戎渡抬头翻了个自眼:“剑之一道,只在一个杀字,本来就是凶器,若不杀人,还叫什么剑?”北堂尊越嘴角轻轻向上扯起一个弧度,倒没有再说什么,显然也是同意少年的说法的,北堂戎渡坐在草地上,把腿微微一屈,动手脱了鞋袜,就见那鞋冠上原本缀着的青玉已经碎裂不堪,乃是方才拆招中北堂尊越以手所击而致,北堂戎渡一边用手揉着脚,一边抱怨道:“还说我呢,你动手才是狠……我这十个脚趾现在还疼昵。”
少年的双足雪白,脚弓微深,脚背饱满圆滑,前后匀称,整个形状优美而秀气,两足的弧度极美,线条梳畅,简直就像是两道新月一般,趾甲透着淡淡的粉色,脚趾收拢成优雅的形态,两只手正在上面细细揉着,活通血脉。北堂尊越在旁边负手看着,眼中闻过一丝连自已也没有察觉到的深沉,宽大的袖摆在和暖的春风中微微拂动,雪白的精致衣料在阳光里抖露出莹然生晕的光华。不一会儿,北堂戎渡重新穿好了鞋袜,抬头忽见了男人的模样,不觉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笑道:“爹,你穿这衣服真好看,我从来没见过有人能把白色衣裳穿得这么合适的。”
北堂尊越一向并不怎么在意自已的长相,但此时听了儿子的赞叹,心中不觉就油然生出一股淡淡的愉悦,挑眉轻笑道:“哦?”北堂戎渡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狡黠,嘿嘿一笑,道:“拍马屁而已,你还当真啦?”北堂尊越被他这么一噎,脸上的笑意倏忽就凝住了,既而怒笑道:“戏弄本座,好玩儿得很?嗯?”右腿一抬,就要将坐在地上的少年一脚踢个跟斗。
一双手却已经见机得快地一把抱住了男人的腿,北堂戎渡笑嘻嘻地一点儿也不惧,紧抱着男人的大腿不放,让对方踢不了自己,仰着头看向北堂尊越,笑道:“嗳,你怎么开不起玩笑,虽然说我是个儿子,皮糙肉厚地抗打,可你也别动不动就动手给我几下么。”北堂尊越冷哼一声:“一天不给你几下,本座就手痒得很,不行吗?”北堂戎渡‘噗嗤’一声笑出来,道:“行行行,当然行,你是我老子,想怎么样都行,人家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我老子要打我,我当然也只好让你打了呗。”说着,松开了北堂尊越的腿,然后自己慢腾腾地撅起了屁股,道:“呐,你踢罢。”
北堂尊越一巴掌抽在上面,绷不住笑骂道:“混账东西……”
七十八.润物细无声
这一巴掌抽得不轻,直把北堂戎渡拍得直揉屁股,从地了站男来伸了伸懒腰,把衣服整一整,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一枚腌渍过的了好橄榄丢进嘴里一“好啦,了我错了,爹你确实了这个--一北堂戎渡挑男了大拇指,晶亮的双眼了下打量着男人,嘿嘿笑道一“帅,实这了帅得一塌糊涂。
北堂点越扬了扬眉一“‘帅一……什么意思?一北堂戎渡津津有味地嚼着橄榄,一边咀嚼,一边从荷包里又摸出了一个一“就了英俊的意思呗。一说着,将了里的橄榄往男人了里一塞,道一“爹你尝尝,新腌的蜜饯果子,挺好吃的。一北堂点越看了看了里的橄榄,不这意地嗤笑一声一“你都多大了,还吃零嘴儿?一北堂戎渡不乐意了,瞥了北堂点越一眼,右眉一抬一“那有什么,爱吃零嘴儿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差我一个,况且我岁数还不大,正了长身子的时候,当然要吃的多,嘴里总闲不下来。一拿了这头顶一比量,正好划到了男人的肩头位置一“你看,我若了平时不多吃点儿东西,怎么会长得这么高?一说着,伸了就要去拿回北堂点越了中的橄榄一“好心没好报……不吃拉倒。
北堂点越的了却已经收了回来,让少年抓了个空,然后直接把那枚橄榄放进了口中,北堂戎渡见状,咧了咧嘴笑道一“怎么样,味道还行?一北堂点越微微皱眉咀嚼了的下,然后眉头就慢慢舒展了开来一“……还行。一北堂戎渡笑了笑,然后拍了拍衣摆,将刚刚这地了沾到的草叶掸掉,道一“都傍晚了,爹,咱们回去罢。一北堂点越自了无话,父子的人便一路走了回去。
晚间临睡前,北堂戎渡倚坐这床了,看沈韩烟坐这镜台前解下发冠,拿梳子把头发梳顺了,准备就寝,他正看着,不经意间却忽然打了个喷嚏,沈韩烟回过头,道一“怎么,着凉了么?一北堂戎渡摆摆了,拿帕子擦了擦鼻子,道一“没事--阿嚏!
沈韩烟见状,男身走到桌前倒了一盅温茶,拿到床边,北堂戎渡接了,低头喝了大半,沈韩烟抬了摸了摸他的额头,没觉得热,但还了说道一“北堂,哪里不舒坦么,春寒料峭,最容易受风的。一北堂戎渡把茶盅递给青年,摇头笑道一“没妨碍,就了不知道怎么,突然打了个喷嚏,说不定了谁这背后骂我呢。一他躺下去钻进被窝里,把脸也埋进了被子里面,只听见从中传出懒洋洋的声音一“快点儿了来睡罢。一沈韩烟应了一声,把灯依次熄了几个,只留下一盏仍旧亮着,这才了榻躺下。
刚钻进被窝里,一双了就已经摸了过来,北堂戎渡翻身压了去,半闭着眼就低头用牙去衔开了沈韩烟的衣带,含含糊糊地笑喃道一“你衣服了熏了什么香,这么好闻……一沈韩烟道一“了苏合香--一话刚出口,嘴就已经被堵了了。
的人不免相拥着缠绵了一番,及至尽了一回兴,北堂戎渡才翻身下来,把脸埋进枕头里,很快就睡了,沈韩烟扶着腰,慢慢坐男身来,给北堂戎渡盖好了被子,掖紧被角,这才自己也渐渐睡了过去。
室中静静无声,到了下半夜,北堂戎渡渴醒了,便迷迷糊糊地拽了一下床头的一根杏黄丝绳,不多时,一名乌髻高挽的女子便捧了热茶进来,容点秀丽,虽已非青春正好的年纪,但也自有一股成熟妩媚的韵味,正了当年北堂迦贴身的侍女翠屏,北堂戎渡见了她,便一面男身,一面揉着眼睛道一“怎么了你……这种活计,哪用得着你亲了来。一说话间,已就着她的了把茶喝了。
翠屏一向了看着他长大的,情分自然不同,柔声含笑道一“不过了今夜恰好没睡罢了……一见床内沈韩烟一头青丝散这枕了,睡得正熟,半个雪白的肩头露这外面,明显里面没穿衣物,不觉便心中明了,抿嘴儿笑道一“公子不要沐浴么?一说着,已从床下取出夜壶,服侍北堂戎渡解了。
北堂戎渡慢慢打个哈欠一“不了,我好象头有些沉……一说着,已解完了了,重新躺回床了,翠屏闻言,忙探了探他的额头,立时就讶道一“嗳呦,可了烫了了呢。一话还没说完,北堂戎渡就连打了的个喷嚏,直把床内的沈韩烟也惊醒了,见北堂戎渡身了发热,便对翠屏道一“且去叫堡里的大夫来看看。一翠屏刚要去,北堂戎渡已咳嗽了的声,说道一“没事,我又不了姑娘家,没有那么娇气……况且深更半夜的,一叫人来,岂不满阁里都乱糟糟的,我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了。一翠屏哄道一“我的小爷,你就听人的话,安生躺着罢。一拿被子把他严严实实地盖好,转身就出去吩咐人叫大夫过来。
沈韩烟男身穿了衣服,坐这床边拿热毛巾给北堂戎渡擦着脸,叹道一“到底还了受了风了。一北堂戎渡只了笑着看他,懒懒道一“才多大点儿事,你们倒这么着紧……倒了我才和你亲热过,可别传给你了。一沈韩烟心中微女,淡笑道一“说这个做什么,你好好躺着才了。一正说着,一群侍女已快步进了房中,或了端着热水,或了捧着巾帕,开始服侍北堂戎渡擦身穿衣。
未过多久,几名丫鬟便簇拥着一个的十余岁的素衫医者进到室中,侍女一一掌了了灯,顿时原本昏暗的房内就变得灯火通明,那大夫抬头就见满室碧辉玉绣,大床前垂着天青色的绣幔,床前坐着淡衣乌发的青年,容色绝好,见他进来,便男身让到一边,周围一群美点侍女立这屋内,衣鬓生香,罗裙窸窣,大夫自然不敢再看,忙低头趋前,自有人搬了椅子过来。
北堂戎渡披着一件黑色单袍倚坐这床头,伸出一只了,那大夫坐这榻前,细细诊了一回脉,然后便男身恭声道一“近日既了初春,时气交替,自然容易染了风寒,亏了公子身体强健,吃的剂药,应该也就好了,并不妨事。一说着,已开了方子。
北堂戎渡有些倦怠,打了个哈欠道一“行了,你下去罢。一大夫听了,便将方子给了身旁的一个侍女,这才退了下去,一旁翠屏已忙着叫人照方煎药,拿银吊子煨了,一群侍女也全都退了出去,室中只剩下北堂戎渡和沈韩烟的个人。
及至药煎好了送了来,北堂戎渡已经倚着床头睡了,沈韩烟见他睡得香,因你不愿再叫他男来,遂试了试药的温度,觉得还不烫,便含了一些,一口口喂北堂戎渡喝了,北堂戎渡迷迷糊糊间,倒也还顺从地喝了药,沈韩烟放下碗,轻了轻脚地服侍少年躺下,自己则这他身边睡了。
第二日一早,北堂戎渡又喝了一遍药,烧倒了稍减了些许,但只觉有些鼻塞声闷,头也略沉,懒怠动弹,因你也不出门,只躺这床了看书解闷,没过多久,却忽听外面有人道一“……怎么,还这躺着?一既而拐角的屏风后现出一个人影,白衣峄点,黑发垂身,却了北堂点越。
北堂戎渡把书随了一放,挠了挠头一“我没躺,反正也睡不着。一北堂点越这床边坐了,听他声音沉闷,鼻塞声堵,便用了这他额头了摸了摸,见入了处一片微热,并不怎么烫,便道一“听说早了连饭也没吃?那还要伺候你的这群丫头了什么,倒了全由着你了……一群没用的东西。一北堂戎渡咳嗽了的下,道一“骂她们了什么,又不关她们的事,难道她们还能逼着我不成。一北堂点越挑眉冷然道一“她们虽没这个本事,那沈韩烟呢,你了他的男人,他就不管你?一北堂戎渡哭笑不得一“你这人怎么胡乱迁怒人,我没胃口吃东西,他难道还能把我摁住了往里灌么?一刚说完,猛然鼻腔里一阵毫无预兆的奇痒,北堂戎渡措了不及之间,信了扯住了北堂点越的衣袖就往脸了按,紧接着猛地就了一个极响亮的喷嚏,且了一连打了的五个,登时眼泪鼻涕齐流不止,统统弄到了雪白的袖子了。
这一通喷嚏打出来,顿时鼻子里一阵爽快,不像先前那样堵塞,北堂戎渡只觉痛快许多,下意识地又用那柔软的衣料醒了醒鼻子,等到整个人都舒服了,这才突然想男了里抓着的东西了什么,因你讪讪地抬男头来,正好看到了北堂点越铁青的脸。
北堂戎渡了笑的声,目光这那一塌糊涂的衣袖了一扫,立时把了松了开来,北堂点越青着脸,另一只了已抬了男来,北堂戎渡见状,以为对方不免又要给他的下,因你忙闭眼皱眉,做出一副挨教训的准备,嘴里直道一“哎,轻点儿……
不过出乎意料的了,等来的倒并非了脑门儿了几个响亮的暴栗,而了脸了的一片柔软,北堂戎渡睁开眼,就看见北堂点越正用另一只了净袖子给他擦脸,冷声道一“混帐……要不了看这你眼下病着,本座早踹了你出去。一北堂戎渡笑嘻嘻地一把抱住对方的这只胳膊一“爹,你可点好……一顺嘴就了一大通不要钱的谄媚马屁之词,直拍得北堂点越面色渐霁,其实若了换个人这么阿谀拍马,早就被赏了一掌,可北堂戎渡这么拍男来,北堂点越还就偏偏吃他这一套。
原本一尘不染的雪白外袍显然已经不能再穿,北堂点越脱了这件衣服,扔到地了,露出里面的白衣,一面叫人送了一碗粥来,北堂戎渡瞅着男人了里的那碗香气扑鼻的肉粥,不由得苦着脸道一“爹,我点的吃不下……一北堂点越正用汤匙舀了一勺粥,闻言眼睛一瞪,冷笑一声道一“那也没什么,本座帮你灌进去就了了。一北堂戎渡听了,只好服软,乖乖地张开嘴,把粥一勺一勺地全喝了。
刚吃完,就一阵恶心,北堂点越揽着儿子的肩膀让他靠这自己胸前,低喝道一“不准吐。一一面说着,一面用掌心这少年的腹部缓缓摩挲着,北堂戎渡只觉一股热气透入体内,女洋洋的很了舒服,渐渐地,胃里的那一股恶心之感便平息了下去。
的人坐这床了,一男玩了会儿牌,午后北堂点越这榻了睡午觉,北堂戎渡却了躺了一阵就睁开了眼,看着床顶发了一会儿呆,然后随意侧过头,看向旁边的男人。
北堂点越睡得很熟,眼睛闭着,呼吸绵长而轻微,北堂戎渡看着他,心底忽然泛出一丝恶作剧的念头,遂轻了轻脚地下了地,拿了一支笔回来,等重新了了大床之后,就屏住呼吸,极小心地用笔这北堂点越的脸颊了简单涂鸦几下,然后盯着自己的成果,乐不可支地憋着笑。
北堂点越仍了熟睡,密致的睫毛被阳光涂了一层金色,身形雄伟挺健,面庞完美有若白色的玉石雕成,震慑人心,北堂戎渡带有一丝赞叹意味地欣赏着这张和自己十分相似的脸孔,忽然间就想男许多事来。
记得他第一次看见这个男人的时候,他才刚刚出生,那时这个人也不过才十几岁,而今他自己都已经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而这个男人却好象根本没有多少改变,依旧了悍狠绝辣,高傲暴戾,但如今,这人却已经了个很好的父亲,对他而言最重要的那么一个人。
也许这个男人一开始并不知道应该怎样和他相处,但现这,似乎这人已经努力去做,并且想要做好,而这一切,他不了感觉不到,也不了无动于衷,不感激的……
北堂戎渡看着男人的脸,端详着那熟悉以极的轮廓,觉得心中很平和,也很宁静,一如这午后微醺的女阳。
北堂点越。他的父亲,这世了最值得他相信,可以毫无理由地依靠和并肩的男人……
“我的父亲……一北堂戎渡心想,脸了露出一丝笑容,这心底说道,“我以前曾经对我娘说过,我非常爱她,那其实现这么,我也少年低着头,瞧了瞧男人微合的眼睑,忽然低低而笑,心道一“……我也非常爱你。
七十九.偶遇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时值春分雨夜,细雨丝丝,水面烟波浩淼,绣舫画艇往来如梭,一座占地极大的楼宇临水而建,精美且宏丽,往来出入者,皆是锦衣丽服,华车名马,上书‘鹤音楼’三个镏金大字,熠熠生辉。
微湿的长街上,一辆精致的马车缓缓自这如丝细雨中驶来,在离鹤音楼不远处停下,既而有人自车内下来,撑起一把油纸伞,缓步朝着鹤音楼大门方向走去。
丝丝细雨飘下,落在绘有红杏闹春的油纸伞上,伞柄处握着一只玉白剔透的手,两枚丹珠戒指环在指间,不知为何,四下就仿佛忽然静了下来。
那执伞的少年一身海水蓝的锦绣华衣,青丝淡束,横插玉簪,绝白的容颜纤尘不染,眼中如星坠云陨,静似秋波,但笑不语,意态悠然,整个人如同玉树琼苞,浸雪洇寒,形容难描,俊美绝伦,执伞徐步于细雨当中,安静如昔,走在微湿的街面上,当下所见之人,皆隐隐有恍若隔世之感。那少年徐徐步入鹤音楼,门口原本有两名青年公子正要入内,然而见其走近,却皆是情不自禁地微微停了脚步,让其先行。
方一进到楼内,眼前立刻一片空旷,四周彩灯高设,一片通明,场地当中,是一个巨大的石砌台阶,数百个座位密密麻麻地陈列在场地四周,除此之外,上面又分有三层单独的看台,一一隔成无数包厢,供人在内饮酒作乐之余,还可居高临下地看向楼下的场中,此时楼内皆已坐满了人,整个鹤音楼灯火辉煌,人声嗡嗡。
北堂戎渡刚进到门内,早有人在旁候着,见其前来,立时便趋前接过伞,垂手道:“回公子的话,楼上的包厢已备好,只是……”北堂戎渡见状,遂道:“怎么了。”那人面有难色,一面陪着少年朝楼上走,一面回道:“只是方才有人来得迟了,楼内已没有多余位置,因而看中了此处,要我们腾出来。这包厢是提前为公子准备的,怎能让给旁人,只是那兄妹却是青帝门的少主和小姐,倒也不好硬是请其离开就是。”
北堂戎渡听了,不由得笑了,道:“是他们啊……”正说着,已到了楼上,恰好就看见一对青年男女正站在一处包厢门口,男子约有二十余岁,剑眉星目,容貌英武,神色间有些淡漠,那少女却是一身月白罗衣,相貌极美,正与门口一名中年人说着什么,自是牧倾寒兄妹。北堂戎渡遂笑了笑,朝那边走了过去:“你们怎么来了?”
牧倾萍见了北堂戎渡,顿时美眸微亮:“你来得正好,这是你们家开的地方,你叫他们把这包厢让给我们,反正订了这地方的人还没来,大不了等他来了,我赔他三倍的定金就是了。”北堂戎渡摆了摆手,示意门口的中年人退下,一面笑道:“这是今晚给我留的位子,既是你们来了,一起进来也就是了。”说着,已带了兄妹二人一同进了包厢。
三人陆续落座,就有茶水果品等物送了上来,窗户也被一一打开,以便可以让人直接观赏到楼下的场地,牧倾萍手里拿着一个果子把玩,忽然间歪头瞧向北堂戎渡,扑哧一声笑了,一本正经地道:“喂,你怎么还不叫声姐姐来听?前时姨姥姥来了我们家,我才知道你原来是我表弟……你还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么?”
北堂戎渡闻言,不由得苦笑。前几日他与许昔嵋见面,听对方谈起,才知许昔嵋原本还有一个亲姐,多年前便已早逝,留下一个女儿,后来嫁与青帝门门主牧商海,正是牧倾寒兄妹的生母,前时许昔嵋已去青帝门看过外甥女,当时北堂戎渡听闻,这才知道自己与牧倾寒兄妹原来竟是表亲,始知世间之事,果然巧合无常。
一个称呼而已,北堂戎渡倒也并不在意,便笑道:“好罢,既是我年纪最小,那叫两声表哥表姐,倒也没什么。”说着,当真对着牧倾寒道:“表哥。”又转过头道:“表姐。”牧倾寒听了,似是有些颇不习惯,倒是牧倾萍笑逐言开,得意地干干脆脆应了一声。
此时楼下的场中已隆隆敲起牛皮大鼓,北堂戎渡喝着茶,对牧倾寒道:“奇怪,我倒不知你也会喜欢来这种地方。”牧倾寒微微皱了一下眉:“她定要缠着我来此,说要见识一番。”旁边牧倾萍抢话道:“哥你也不能这么说啊,这‘黑拳’是眼下最新兴的玩意儿,鹤音楼才开了没几个月,江湖上就已经没人不知道了,我听说好玩儿得紧,这才求你带我来的。”说着,往楼下看了看,对北堂戎渡道:“都知道这鹤音楼是你的手笔,你是怎么想到这个点子的?听说赚钱得很,我们两人刚才来的时候,就交了一百六十两银子呢。”
此时鼓声已止,场地上已经分别走上来了两个劲装精干男子,皆是步履稳健,面目狰狞,满脸凶暴之气,两人目光狠狠对视着,显然是要进行一场生死比斗了。北堂戎渡微微一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右手指了指楼下:“俗话说‘穷文富武’,习武之人想要练成精深的武功,光靠练是不成的,还需要用药物温培,就说我罢,从小就拿名贵药物滋补着,更一连泡了十年北堂家的秘药,再加上自己刻苦,又靠着天赋,才有今天的地步,所花费的钱财,连一座金山也差不多打出来了,而很多出身平常的武人,又要练功,又要养家糊口,不挣些卖命的血汗钱,还能怎么办?我现在,不过是给他们提供一个赚银子的渠道罢了。”牧倾萍点了点头:“好象这里有些人,也不全是为了钱。”
北堂戎渡笑了笑,刚要回答,旁边牧倾寒却已说道:“……还有‘生死擂’,江湖恩怨可在此处解决。”北堂戎渡抚掌笑道:“是啊,习武之人免不了惹下仇怨,往往还要绵及后代或者门派,所以这里为了解决争端,双方可以事先签订生死文书,上擂台比斗,现场还有这么多人作证,打死打伤都与旁人无关,所属门派及家人不得事后追究,这种事情也是常有的……其他的,就是一些年轻人为了想出人头地,因此有不少人就在这上面搏杀,其中有些表现出很好的天赋和本事的,甚至会被某些门派或世家招揽,至于这些客人,则可以拿银子来押每一场的胜负,我开这个场子,就是让一群显贵富人,来寻求刺激,以此赚他们的银子的,这里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
话音方落,此时楼上楼下却陡然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之声,却是那两名正在死搏的汉子之间,其中使爪的那人猛然自肚脐位置,一爪掏出了对手的肠子!长长的青绿色物件扯得老长,现场顿时一片惨烈和血腥,不知有多少人当场呕吐了起来,更有一些并未习过武的女子甚至晕了过去,但更多的,却是山崩地裂一般的呼喝和叫好。牧倾萍眼见此景,脸色亦是倏然发白,竭力控制自己不呕吐出来,她虽然也不是没见过杀人,但是却从来没有见到这样残忍的手段!
“你看,现在还觉得好玩儿得紧吗。”北堂戎渡递给牧倾萍一杯茶,目光流转之间,仿佛清泉沁入人心:“这是厮杀,不是玩闹,这里每天晚上伤者固然不少,死了人也是有的。”牧倾萍皱着眉喝下茶,压住了些微的不适,道:“你怎么弄了这么个地方,太恶心了。”北堂戎渡哈哈一笑,用手一指楼下正呼啸叫好的沸腾人群:“北堂家的人做事,向来痛快淋漓,直指本心!我只不过是为了敛财罢了,若没有这些为了寻求刺激,大把花钱的人,这鹤音楼又怎么开得起来?说起来,不过是人性本恶罢了。”
正说着,包厢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拉开,一个身型伟岸的男子径直步入,朱袍高冠,形容睥睨,牧倾萍乍一见了这人,不禁一愣,旁边牧倾寒却是双目骤然泛出血光,两手陡攥,手背间青筋暴出!说时迟那时快,北堂戎渡已起身一把按住牧倾寒的手,不顾一旁牧倾萍的惊愕,死死抓住青年的手,将其死拉活拖地拽出了包厢。
夜色凄迷,楼后的小院中灯光影影绰绰,北堂戎渡停下脚步,松开了手,这才微微呼出一口气,看了一眼身旁的男子,摇头道:“别冲动,你不要一时意气用事。”牧倾寒此时神情已恢复成一贯的模样,冷声道:“……我知道。方才,我也并未打算出手。”北堂戎渡叹了一口气,知道对方不可能真正忘记当日受辱之事,因此缓缓低下头,两根手指轻轻地捏着腕上的檀香珠串,他是极了解牧倾寒的,遂温声说道:“你既是明知此事不可能,也就不要再耿耿于怀了,何必平白让自己烦恼。”
牧倾寒能够听出对方话语里的真诚和好意,因此目光微凝,转而看向北堂戎渡,淡淡言道:“你放心,我曾说过,当日之事,不过是一场噩梦罢了。”北堂戎渡点点头,微笑说道:“这便是了。”牧倾寒见了他这笑容,不知为何,只隐隐觉得似乎是依稀有些异样的熟悉之感,北堂戎渡无意间捕捉到男子眼底闪过的一丝探究,心中微微一凛,遂不动声色地转过头笑道:“看来我这表姐对这比斗已经没什么兴趣了,我让人请她下来,你带她回去罢。”牧倾寒平静地点了点头:“也好。”北堂戎渡朗然笑了笑,“如今也算是一家人了,刚才的‘表哥’可不是白叫的,改日你可得请我喝酒。”牧倾寒没出声,不过脸色却是略略缓和了下来,微点了一下头,算是答应了。
北堂戎渡回到楼上的包厢中时,里面只有北堂尊越独自坐在窗畔,正略有兴致地看着楼下的打斗,察觉到他进来,也不回头,只道:“怎么,就那么怕本座对你的旧情人动手?”
八十.迷夜
包厢中只有父子两人,北堂戎渡笑了笑,走过去一撩前襟,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对方的旁边,顺手拿起一枚果子啃了一口,道:“爹说笑呢。”北堂尊越微微将脸偏了过来,似笑非笑地望着北堂戎渡,说道:“怎么,难道本座说错了?”北堂戎渡笑了一下,又咬了一口清甜的果肉,避而不答:“都是些从前的事了,提它做什么。”
北堂尊越凤目微眯,唇角泛起一丝略带嘲讽意味的笑容:“哦?从前之事……不过据本座所知,你如今,应是还在与那牧倾寒往来罢。”北堂戎渡闻言,看了他一眼,忽轻笑说道:“我就知道,堡里的事,没有几样能是爹不清楚的……是啊,我现在和他还是有来往的。”北堂尊越听着这话,倒没说什么,反而漠然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意味:“北堂家的男人,做事没有这么婆婆妈妈的,想要什么就自己去拿,既是你喜欢,就去清清楚楚和那牧倾寒明说了便是,没必要弄成个女人模样,去和旁人虚与委蛇!”
北堂戎渡揉了揉鼻子,有些无奈地道:“话不是这么说……”北堂尊越冷笑一声,“怎么,那姓牧的看上的是那个‘蓉蓉’,不是你北堂戎渡罢……你这是可怜他,还是当真看上他了?你是本座的儿子,为了一个男人就委屈自己时不时地弄成女人模样,什么出息!”
北堂戎渡沉默了一下,然后苦笑着摸了摸鼻梁,说道:“真是的……既然今晚出来了,那就是看热闹,玩玩的,干嘛没事就教训我。”说着,将手里已经吃了一半的果子放到桌上,用手微微扯了一下北堂尊越的袖子:“走罢,这楼里闹腾得慌,我陪你去外面逛逛,怎么样?”
外面的蒙蒙细雨已经停了,地上微湿,一家家店铺绵连无止,灯火通明,行人也是不少,两人闲闲信步走着,一样的容貌,略有差距的年纪,不像父子,倒如同一对兄弟,北堂戎渡顺手取了折扇挥开,笑道:“爹,你今天怎么忽然想到要来我这鹤音楼了?”
月色幽幽,照亮了男人冷峻的眉峰,北堂尊越嗤笑起来,道:“怎么,不行?本座听说你来此,便也前来见识一番,看看你这里是怎么个日进斗金法儿。”北堂戎渡摇了摇扇子,笑眯眯地道:“确实挺挣钱的,也挺热闹。”两人正说着,忽听远处湖上传来一缕清灵的琴声,琴音如丝如缕,音律十分怪异奇特,但又颇为美妙,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座临水而建的花楼。北堂戎渡脸色不知为何,忽然就变得有些古怪,顿了顿,才重新恢复了平日里的神情,转脸对北堂尊越笑道:“爹,不如咱们去那里看看罢。”北堂尊越挑一挑眉,显然略有一丝意外:“让本座和你去喝花酒?”北堂戎渡把扇子一合,拉着男人的衣袖就往远处走:“走罢,去看看美人,莫非这样还不好?”
两人进了那花楼,北堂戎渡抬手就是一颗明珠,直直落到鸨子怀里,也不多言,只微笑道:“刚才弹琴的是谁,让她来见我们罢。”这鸨子平生迎来送往,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眼光毒辣得很,只把眼一瞄,就知眼前这二人是万万不能得罪的那一类,因此笑容满面,打起十二分小心,将那明珠转眼就收进了袖中,笑道:“两位爷请楼上坐,只是要见玉姑娘的人实在太多,且姑娘现在正在见客,却是……”北堂戎渡也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那风韵犹存的女人一眼,那鸨母心中一颤,再不敢多说,忙亲自带了两人上楼。
两人登到楼上,一处花厅中拦着一道薄纱,里面正影影绰绰地坐着一个女子,稍远处则有一名锦衣玉冠的青年男子含笑道:“姑娘仙音如斯,实是在下有耳福了。”那纱幕后的女子清清冷冷地道:“一曲已罢,公子且去罢,我也累了。”那青年吃了个软钉子,却也并不恼怒,只是笑着道:“既是这样,在下便不扰姑娘了。”说罢,又客气几句,这才颇有不舍地往外走。
门口正要进去的北堂戎渡见状,忍不住笑了笑,对身旁的男人道:“爹,这女子虽说是出身贱籍,但看这情状,大概是个有名的花魁,想必一向有不少人已经把她捧到了天上去,弄得心高气傲的,目中无人,确实是有骄傲的本钱,只不过既是欢场女子,那么也就是那么回事了,难道不知道咱们这些男人是她的衣食父母,倒来看她脸色?俗话说做一行是一行,这女子却已忘了自己的本分了。”
北堂尊越亦是不以为然,他向来要什么绝色没有,何曾有人敢在他面前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因而此时见了这青楼女子的做派,已是微有不耐,只不过北堂戎渡既然似乎还没有离开的打算,因此也就陪着他罢了。倒是那厅中刚出来的青年男子听了这话,不由得勃然变色,怒道:“什么人在这里大放厥词——”话音未落,恰好看见了正往花厅中步入的北堂父子两人,登时目瞪口呆,一时间做声不得。
两人自不会去理会他,只径直在椅子上坐了,一同前来的鸨子早已叫人送茶端果,布置酒菜不提。北堂尊越坐在梨花椅上,抬眼瞥了一下不远处的纱幕,冷然道:“把帘子撤了。”
他这话一出口,在场之人除北堂戎渡之外,皆隐隐有一丝窒息之感,鸨母不敢怠慢,忙让人拉开那道薄纱,随即便退了下去。
花厅中就已剩了三人,那帘子拉开后,就见一个美貌女子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张琴,那女子大概十八九岁的年纪,身穿一件宫装霓裳,如墨青丝高挽,容貌果然极美,有十分颜色,北堂戎渡点了点头,道:“确是少见的美人了。”
玉玲珑却是已有些发怔,一时间竟油然生出一丝自惭形秽之意,在这一大一小的两个男人面前,也不知世上能有几个女子还能镇定如昔,来试图施展自己的魅力……她美眸微闪之间,立时整个人就已楚楚生姿,艳丽之中透出几分小女儿般的天真性情,轻声道:“……两位公子,可是要听曲么。”声音柔美中又有温柔之意,实是令人一眼之下,忍不住心里一阵意动,这般的形容气质,若是寻常人见了这样的美人,定然是要轻怜蜜爱,不忍拂她丝毫的,但眼下这父子二人早已是一副铁打的心肠,任你是什么天仙美人,再美上十倍,也撼不动心神。北堂戎渡笑吟吟地看着玉玲珑,道:“弹个你拿手的曲子罢。”
琴声淙淙而起,伴随着女子的歌声,北堂戎渡刚听了一句,心里就已经完全可以肯定了一件事情,但与此同时,也不由得便忽然觉得有点儿索然无味,没什么兴趣再看下去了,便在此时,楼下突然一阵吵嚷纷乱,随即一片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就顷刻间纷纷临近,一群劲装汉子猛然闯了进来,为首的一名锦衣公子容貌俊美,只是脸上有一抹深深的阴鸷之色,冷笑着盯住玉玲珑,道:“贱人,你三番四次给我难堪,不过是个青楼里的婊子而已,会跳个新鲜的舞,唱两支别人没听过的曲子,就真觉得自己是什么圣女了?装什么清高!今天本公子就叫你知道厉害,弄回去叫人轮流伺候你到死!”说着,便喝向左右道:“给我把这贱人拖回去!再把这楼统统砸了!”话音一落,一群人高马大的汉子便扑了上去,将玉玲珑一把扭住,毫不怜惜地就往外拖。
玉玲珑花容失色****急之间,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哭叫着朝北堂戎渡父子二人求救:“公子救我!”那锦衣男子这才有时间看清厅中的两人,顿时脸色大变,如遭雷亟一般,忙急步上前跪下,头颅深埋于地:“……属下江理风,叩见堡主,少堡主!”他这么一动作,其余十余名家仆模样的汉子也登时哗啦啦跪了一地,北堂尊越意兴阑珊,一言不发便起身向外走,倒是北堂戎渡没直接离开,只是觉得自己明显不认得此人,想来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便道:“罢了,你自去就是。”江理风不敢抬头,只是嗫嚅道:“属下不知堡主与少堡主在此,冲撞了主子雅兴,实是万死……”北堂戎渡不在意地道:“一点儿小事,你自便罢。”江理风这才放下心来,只是仍忐忑道:“这女子……”北堂戎渡瞥了一眼正满怀希望看向他的玉玲珑,淡淡道:“她跟我没有关系。”说罢,再不看那玉玲珑不敢置信的神色,起身走了出去,刚出了花楼,就听见楼内一片打砸器物、女子哭叫之声。
北堂戎渡几步便赶上了前方的男人,顺手塞给对方一个桃子,道:“喏,这桃子不错,看样子就应该挺甜的,我顺便就拿了一个。”北堂尊越掂了掂那水灵灵的蜜桃,挑眉而笑:“怎么,没在里面英雄救美?”北堂戎渡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原本我还有些兴趣,可惜一见之后,就对这女子再无好感。这样的女人,总认为自己应该高高再上,别人都要捧她宠她,不过是懂一些旁人不知道的事情,就目空一切,觉得与众不同了,忘了自己的身份……眼下落进那江理风手里,必是活不得的了。”他说着,已对这位‘老乡’再无好感,至于她的死活,自然也分毫不放在心上。
北堂尊越当然更不会关心这种事情,倒是拿了那桃子看了看,然后就咬了一口,北堂戎渡抬头看着他尝那蜜桃,便笑吟吟地问道:“怎么样,甜不甜?”北堂尊越闻言,就把那桃子递到少年面前:“你自己尝尝,还不错。”北堂戎渡也不客气,就着男人的手,直接在桃子上咬了一口,随即便笑逐言开:“果然甜得很。”刚说完,忽然想起一事,不由得摇扇打趣道:“爹,还是你吃罢,不然倒让我想起弥子瑕与卫灵公分桃而食这个典故了,哈哈……”北堂尊越微微一怔,随即拍了拍少年的脑袋,嗤笑道:“胡说八道。”
八十一.笑语盈盈暗香去
少年把头一偏,不肯再让男人拍自己的脑袋,同时把扇子一遮,便挡住了半个头,笑道:“你还拍我脑袋?等我以后长大了,和你一样高了,我也敲敲你。”北堂尊越哈哈大笑,拿手用力一刮少年的鼻子,戏弄道:“你觉得自己有那个本事?好肥的胆子!”北堂戎渡用手护住鼻梁,往后稍稍退了半步,笑吟吟地道:“我的胆子一向都是很大的。”
两人信步而行,北堂戎渡手中折扇一张一合,侧着脸与身旁的北堂尊越谈笑。正走到一处卖蟹壳黄小吃的摊位前时,东西却恰好做得熟了,那蟹壳黄是用油酥酵面作坯,里面填着猪肉和蟹粉,还剁了些青菜,刚刚才出锅,北堂戎渡待到闻了那香气,不禁便停了脚,摸出几枚铜钱,叫老板拿了两个,旁边北堂尊越平生锦衣玉食,自然看不上道边的食物,见状便皱了皱眉:“莫非你晚上没吃饭不成。”北堂戎渡把用纸包着的蟹壳黄塞给他一个,笑道:“当然吃过饭了,不过这路边的小吃也是颇有风味……你尝尝么。”
北堂尊越看了看手里拿油纸包着的食物,到底还是咬了一口,咀嚼了几下之后,倒是没想到滋味竟还不错,北堂戎渡见他似乎觉得还好,便也笑眯眯地大口吃着自己手里的那一个,两人一路走下去,什么炸丸子,豆角糕,糯丁耙,竟是吃了不少。
不知不觉间,已临近了水边,此时夜色冥冥,万家灯火明灭,水面上船只偶尔往来悠悠,烟波依渺,波光粼粼,几只水鸟一面叫了一两声,一面低低飞过。北堂戎渡晃了晃手中的折扇,一手摸着肚子,叹笑道:“饱得很……”北堂尊越伸手去拍少年的腹部,扬眉嘲弄道:“怎么,撑着了?”北堂戎渡忙用扇子架在腹前,挡住男人的手,笑道:“可别动,里面都满了,小心你这么一拍,我就吐出来了。”
两人相视而笑,北堂戎渡只觉身心轻松,遂一面背靠着岸边的一棵梨花树,一面懒洋洋地看向水面,此时夜风吹来,也正是梨花开得最盛的时候,风一过,登时飞花漫卷,零落如雨,旁边北堂尊越不经意间,就见有许多落花停留在少年的发间和肩头,少年慵倚树下,动静丰瞻,风神清远,形容如画,肌肤白胜初雪,可唯有那一抹薄唇却是胭脂一般的润泽妍红,只是那双唇的形状太像他,即便是眼下在微微笑着,也依稀觉得无情……北堂尊越不知怎地,突然有一种满足感油然自心底生起,以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正值此时,忽然就听北堂戎渡笑道:“爹,你看那鸟,信不信我能用石头撇到它?”
北堂尊越循声看去,就见一只叫不出名字的水鸟正浮在水面上,旁边北堂戎渡已经弯下了腰,从地上挑了一块略薄些的扁平石头,在手里掂了掂,然后用手一指水面:“爹,咱们比一比,看谁能打到那鸟。”北堂尊越有些失笑:“这有何难。”北堂戎渡摇了摇头,解释道:“不是用石头打,不然谁都能打中……爹,你看我先做一下。”说着,手一旋,石头顿时被撇飞到水面上,接连跳了好几下,这才沉到水里,北堂戎渡哈哈笑道:“爹你看,不能用内力,只单纯看手法,小时候一般人都玩过的……不过我一猜,就知道你小时候肯定没玩过。”
北堂尊越不在意地道:“雕虫小技。”从地上随便捡起一块石头,就朝着水里那浮着的鸟一撇,只听‘嗵’地一声水响,那石头在水面上连一跳都没跳,径直在水鸟的身前直挺挺地掉进水里,吓得那鸟一声鸣叫,顿时拍打着翅膀离水而飞,北堂戎渡见状,立时笑不可遏,拍着大腿道:“果然是好功夫……不同凡响。”北堂尊越也有些挂不住面子,冷哼一声,看着那鸟道:“好畜生!”脚下一挑,一粒小石子就已飞到了手里,同时手上一弹,只听‘哧’地一声,那石子就已破空飞出,直接准确无误地击在了正飞到半空的那只水鸟身上,顿时那鸟便直坠下来,正好砸向了下方的一条画舫。
那水面上原本浮着一只精致的画船,一名清秀少女正倚栏而望,含羞带怯地偷眼看向岸上,那里立着一大一小两个男子,容貌英俊以极,丰神峻逸,难描难画,少女正心如鹿撞地看着,突然间一个黑影从天而降,啪地一声砸在她面前的地上,少女登时便被吓得尖叫起来。
北堂戎渡推了推男人的手臂,忍俊不禁道:“爹,你看你这人,把人家好好一个姑娘都吓坏了。”北堂尊越看着他,不由得展颜嗤笑道:“你管得倒多。”说着,抬手将少年头上和肩上的落花拂去。
北堂戎渡只觉头顶和肩膀被一只温暖的大手不住地碰触着,一片片花瓣被掸落,男人暗红色丝织的宽袖袖口露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拇指上的紫铜扳指在月色下幽幽生寒。北堂戎渡忽然扯住了对方的衣袖闻了闻,既而露出了一个男人彼此之间心领神会的笑容,眨眼嘿嘿笑道:“爹,你来之前,只怕是在温柔乡里罢?一股脂粉味儿。”北堂尊越不轻不重地给了少年一个暴栗,低笑道:“没大没小,嗯?”
正说着,不远处的水面上,忽有一盏水灯慢慢漂浮着过来,离岸边极近,北堂戎渡来了兴趣,遂走了过去,蹲在水畔伸长了手臂,堪堪抓住了那盏水灯。北堂戎渡把灯拿起来,那灯是素纱制成的莲灯,隔着白中晕粉的薄纱透出橘黄的温暖光芒,莲瓣上还用笔绘着一首词。北堂戎渡饶有兴致地看着上面的字,随口低声念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念到最后一句,不觉回首看向北堂尊越那里,就想笑着向对方说些什么,但语未出,却忽又止了。
男人站在树下,朱衣如血,身型颀拔,负手随意看向远处的水面,一两朵梨花零星从树上落下,也不知是否有暗香如故,此时月色撩人,水光月影当中,湖畔花树稀疏,香飘似海,如烟如雾,那人静立在月下,几可入画。北堂戎渡心中也不知怎地,忽有些千回百转之感,依稀难明,顿了顿,只笑道:“爹,这灯上还有人提了词,想来是放这个水灯,来求姻缘的。”说罢,将莲灯重新放回水里,站起身走了回去。
北堂尊越回过目光看他,抬眉揶揄道:“不是说吃得撑着了么,刚才怎么还蹲得下去。”北堂戎渡摸了摸肚子,嘿嘿一笑:“哪有那么夸张,我虽然吃得挺饱,也不至于这样么。”说着,忽然抬头看了看两人所在的这棵树,展颜一笑:“我照样身手轻便得很。”言罢,在下一个瞬间,就已轻松跃到了树上,脚下翩跹而优雅,站在一处枝头上,随手折下一根上面的梨花开得特别好的花枝,然后才轻飘飘地落到地上,笑道:“你看,我这不灵活得很吗,哪有撑到了。”说着,随手把那枝梨花递给了对方。
北堂尊越看了看,到底还是信手接了过来,顿时一股清香缭绕在侧,北堂戎渡言笑无忌道:“佛祖在灵山会上,曾拈花示众,爹这也算是了罢,不过这‘示’的却是我一个人。”北堂尊越手上一弹,那花枝顿时飞起,上面雪白细腻的梨花片片飘落而下,如同一阵香雪,北堂尊越站在树下,低笑道:“本座倒是时常被人暗地里叫做魔头,和佛陀什么的,倒正好相反。”北堂戎渡啧了啧嘴,用手接住几片花瓣,道:“这花开得多好,你就这么把它散了,可惜了。”他笑了笑,忽然好象想到了什么,抬眼看向男人,戏语道:“对了,你说过的,我是你种的树,那你自己呢,难道是花么?”北堂尊越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少年的脑袋,低低笑道:“你好大的胆子,倒拿本座打趣。”说着,修长的手略略掸去肩头的落花,北堂戎渡一时间见男人黑发垂身,红袍逶迤,薄唇上似有若无地展开一丝笑意,身后满树花开正好,仿佛燃烧一般,胸中不知为何,却好似心血来潮一般,忽有些恍恍,脱口而出道:“百花亦不如父亲远甚。”
北堂尊越似是有些微讶,既而似笑非笑道:“这算是马屁?”北堂戎渡眯了眯一双蓝眼,心中倒也有些好笑于自己怎么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遂笑道:“这个么,不算是在拍马屁。”
八十二.笑渐不闻声渐悄
销金提炉里焚着檀香,灯花轻微一声爆响,烛焰便颤巍巍地晃了几晃。
沈韩烟坐在一张禅榻上,一面慢慢翻看着手里的帐薄,一面偶尔问上几句,室中灯光明妍,一名锦衣微须的中年人恭恭敬敬地垂手站在一旁,一一回答着青年的问题,了无遗漏。
半晌,沈韩烟合上帐薄,点了点头,鬓角边的几丝碎发末梢垂下,掠过脸庞,有些感慨地轻叹道:“只不过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就有这样的利润……你做得很好。”中年人的脸上挂着恰倒好处的温煦笑容,微微弯了腰道:“少君盛赞了,鹤音楼乃少堡主一手所建,若非有这样的生财主意,哪来眼下的这般盈利?属下不过是平日里略尽些心去照管着罢了,当不得少君赞誉。”沈韩烟从发间拔下一根玉搔头,将身旁灯上的纱罩取下来,拿玉搔头的尖儿细细拨了拨灯芯,让烛焰渐渐长起来:“既是我已阅过了帐目,你且去罢。”说着,重新扣上了灯罩,一手从身旁拿起帐薄,递了过去,中年人忙双手接过,这才徐徐退下。
窗外的夜色如墨,透映着幽幽树影婆娑,风吹叶动,有着几分莫名的沉寂,室内挂着轻薄如烟的半透明银线纱帷,在灯光中亮莹莹地微微泛光。沈韩烟略合着眼睛,半倚半坐着,手里拿了一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摇,窗边的花瓶里插着几支才折的杏花,清幽的香气不绝如缕,花瓣上甚至还有点点新鲜的水珠。彼时整个房间内恍若一潭静水,寂寂无声,淡白的檀香烟气若有似无地悠悠散开,灯火中青年白衣如玉,容色静好,如同丹青国手精心绘制而成的的一幅绝美图画。
“厨下才炖好的八珍什锦汤,少君今日晚膳时吃的东西不多,不如且喝上一碗,省得半夜里容易犯饿。”一个笑吟吟的女声忽然响起,沈韩烟睁开眼,循声看去,微微笑道:“正好,我也似是有点想吃东西了。”只见一个容貌秀丽的年长女子身穿玉色长裙,云鬓高梳,手里正端着一盅热汤进来,身后跟着一名手捧大托盘的年轻侍女。
沈韩烟接了碗,慢慢喝了一口汤,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蒙着盖布的托盘,问道:“这里放着什么呢。”翠屏从年轻侍女手里端过托盘,让她下去,自己则一手揭开上面的盖布,满面含笑道:“这是新送进来的衣料,奴婢每样都裁了一块过来,少君挑些喜欢的料子,奴婢才好叫人去裁制新衣。”沈韩烟看了看托盘里盛着的衣料,伸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块银灰色的素锦冰丝暗花葡萄纹料子,道:“这个就很好,北堂向来很喜欢这颜色。”翠屏淡淡一笑,头上的蝴蝶金镶花微微颤动,道:“少君多挑些罢,这些都是最上好的料子呐……到底男人和我们这些女子不同,不大在意这些,不然若是让那些姑娘家来选,还不知要翻来覆去地拣上多久呢。”说着,用一只手从衣料中拣出一块月白色的蜀锦比量了一下,笑道:“这块料子最柔软光润,想必贴身穿着再舒服不过,做里衣最好。”
正说着,却听见外头有人笑道:“在说什么呢……韩烟你看,我买了什么回来。”翠屏听闻,不由得抿嘴儿一笑,自己便不言声地往外走,迎面见了一身海水蓝袍子的北堂戎渡进来,便笑道:“厨下刚炖了汤,公子可要也来一碗么?”北堂戎渡一抚小腹,笑呵呵地道:“不了,我今天在外面,可是吃了不少东西。”翠屏听了,于是也不再多说,只是笑着掩门出去了。
北堂戎渡走到沈韩烟身后,自后面抚上青年的脸扳过来,在那唇上亲了亲,笑道:“哎,你看我买什么回来了。”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打了开来。
里面是七八颗裹满亮晶晶糖衣的鲜红山楂,沈韩烟笑靥明澈动人,道:“糖葫芦?”北堂戎渡坐下来,拢一拢手上的连青金石手串,笑着拈起一颗山楂就往沈韩烟嘴里喂:“糖葫芦不方便拿着,我就把那串着的竹签子拔了,光剩山楂,拿纸包好了带回来,你看看好不好吃。”说着,往自己嘴里也丢了一颗。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不一会儿就吃完了糖葫芦,北堂戎渡见时辰不早,便想睡了,起身脱了外衣,道:“今晚我在鹤音楼遇见了父亲,后来在街上吃了不少东西,简直都快把我撑着了。”沈韩烟帮他脱着衣服,修长的指尖微暖,似一块上好的和田白玉,光润无瑕,轻柔拂过北堂戎渡的身体:“方才我看了这几个月鹤音楼的收益,实在没有想到会是那样的数目,先前我们投进去的银子,现在已经赚了差不多十数倍。”北堂戎渡轻轻一嗤,目光流转如同波澜微兴的海面,笑道:“这种生意原本就是牟取暴利的,收益高很正常。”两人正说着,忽有声音在外面道:“公子可是睡下了么?”北堂戎渡听出是翠屏的声音,遂道:“还没呢,你进来罢。”
翠屏进到房内,就见北堂戎渡已经脱去了外衣和衬袍,仅着贴身衣物,旁边沈韩烟正要给他取下发冠,北堂戎渡见女子进来,便问道:“有什么事么。”翠屏面上似乎是带着一丝犹豫之色,倒没直接回答北堂戎渡的话,只踌躇道:“公子可还记得,前时堡主在此过夜的那一晚,公子叫人安排侍寝的那个女孩儿么?”北堂戎渡略一思索,倒也想了起来,点点头道:“记得。怎么了?”翠屏面有尴尬之色,轻声道:“方才奴婢听人禀报,说是那女子,已有了身孕……”
北堂戎渡微微一愣,沈韩烟亦是极为意外,一时间皆是寂然无话,片刻之后,北堂戎渡才呼了一口气,喟叹道:“是这样啊……”他这才知道翠屏为何面色犹疑,按说这其实是个不小的喜事,可问题是当夜那少女却是服侍了他与北堂尊越两个人,如今女孩有了身孕,谁能断定那腹中的胎儿,究竟是父子两人之间哪一个的?尤其是北堂戎渡父子容貌十分相似,也不可能从未来孩子的模样上,来判断出父亲是谁,这事确实就是有些荒唐了,难怪翠屏一脸为难之色,踌躇不已……北堂戎渡想到这里,自己也多少有点儿苦笑,只好道:“算了,你下去罢,叫人先好生地照顾那女子。”翠屏应了一声,径自出去了。
室中一时间有些安静,北堂戎渡揉了揉太阳穴,苦笑道:“这可真是……”沈韩烟也觉得不自在,亦有愕然,倒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北堂戎渡有些闷闷地上榻躺了,心中既有自己可能要做父亲的一丝喜悦,又有啼笑皆非的尴尬后悔之意,一时间乱糟糟地很有些心烦。
身旁无声地躺下一具温热的躯体,沈韩烟躺到北堂戎渡身边,盖好被子,侧过身用手轻轻环住了少年的身体,默默片刻,温然道:“北堂,何必烦心呢。”北堂戎渡蹭了蹭他的脸颊,微微沉吟,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出了一片暗影,道:“也是,不想了,咱们先睡觉,这些事情都等到明天再说罢。”
“……游走龙蛇,势如挽岳倒川,凝气于紫府,气聚不堕,收归在心……呼……”
少年长吐一口气,缓缓收了掌,全身上下只着一条黑色长裤,赤裸的上身匀称而结实,从皮肤毛孔中向外冒出大量的水气,湿淋淋地附着在身上,汗水淋漓。
北堂戎渡收功之后,便解开腰带,将裤子脱了,走进面前不远处的清澈小河里,痛快洗了个澡,这才重新上了岸,一一穿好衣物,出了林子,朝碧海阁方向走去。
还未走近,远远就见一名丽装女子正站在廊下,似是在等待着什么,见北堂戎渡回来,这才急步趋前,环佩叮当而响,面上满是焦虑之色,道:“公子可回来了……”北堂戎渡笑道:“怎么了?这么火急火忙的。”翠屏定了定心神,将头微微低了,有些嗫嚅道:“方才那女孩儿,已经流了胎……”
北堂戎渡脸上的笑容凝住了,半晌,他沉思一下后,平静问道:“怎么回事。”翠屏抿了抿红唇,轻声道:“有人奉堡主之命,送了堕去胎儿的药来……”
北堂戎渡的眼角几不可觉地抽动了一下,但很快就依然是一脸平静,只是唇角却忽然泛起了一丝冷笑,他没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让人好好照顾那女孩儿罢,不要伤了身体。”说完,便转身朝着遮云居方向走去,留下翠屏站在原地,一脸担忧之色。
北堂戎渡缓步走进了遮云居,他走过长廊,推开一扇朱漆雕花的门,就见到北堂尊越正站在一架彩焕螭头龙蟠屏风旁边,似乎是刚沐浴过,一群侍女正伺候着他穿衣。
“……来了?”见了少年进来,北堂尊越似乎早有预料一般,只是眼帘微抬,轻轻转动了一下手指间地一枚玉扳指,很随意地问了一声。北堂戎渡脸上依然是一片祥和,然而蔚蓝的眼底那微微澜动的波纹,却显示出他此时未必就像外表所展现出的那样平静。北堂戎渡站在室中,沉默了一下,然后轻声问道:“父亲……为什么?”
北堂尊越摆了摆手,于是一群年轻侍女便无声地退了下去,他看着面色平静的北堂戎渡,忽然间微笑着说道:“你是在说,那个丫头?”北堂戎渡紧抿着薄薄的唇,然后轻声说道:“您当然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北堂尊越看了少年一眼,然而却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用一种罕见的温和眼神看着自己的儿子,平静地道:“你很小的时候,本座就曾经告诉过你,成大事者,决不能心软……渡儿,你现在却因为一块还没成型的血肉,就心疼了么?”
男人平缓漠然地说着话,唇角依稀泛起一丝微讽的笑容,北堂戎渡沉默片刻,右手不自觉地捏住了挂在腰边的一柄扇子,轻轻捏紧,他看着北堂尊越,半晌没有说话,良久,才望着男人,缓声说道:“这孩子不是别的什么人,它以后会姓北堂……可现在,它却没了。”少年面色平淡,沉默片刻后,接着道:“这是我第一个孩子……我第一次要做父亲,昨天知道了这件事,我心里又是惊喜,又是有些慌乱。”
北堂尊越缓缓挑眉,用一种嘲讽的语气,犀利说道:“那丫头不过是个暖床的罢了,不配给你诞育子嗣,不过这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冷笑了一声,然而神色却是柔和的:“……重要的是,你确定,那是你的种?”
北堂戎渡的瞳孔微微一缩,室中顿时一片安静,一片死寂,气氛也变得压抑起来,北堂尊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似乎是在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那天晚上都做过什么事,你不是不清楚,那个孩子可能是本座的,也可能是你的,也许它是你的弟弟妹妹,当然也完全有可能是你儿子女儿……这些,谁能分得清?”
八十三.却不曾问我,要不要
隔着精美的绣花扇套,捏在扇柄上的手指似乎微微收紧,北堂戎渡静了静,既而忽然自嘲地笑道:“父亲说的这些,我当然明白。”少年淡红的薄唇因一丝隐忍而微抿,“只不过,那毕竟也有很大的可能是我的孩子,你的孙儿,我昨天还因为知道自己也许要做父亲了而惊喜,现在它一下子没有了,我做不到若无其事,就像从来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这一对父子目光平静地对视着,半晌,北堂尊越的唇角扬起冷冽的弧度,“这个没了,以后还会有,只要你想要,以后你当然会有很多孩子,随便你想要多少。”
北堂戎渡的眼睛里忽然有了宁静如秋水的淡薄笑意,直视着北堂尊越,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英俊以极的面孔:“如果这个孩子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没有了,我不会觉得怎样难受,可偏偏,它是你让人打掉的……我的父亲打掉了我的孩子,哪怕它也许不是我的,但毕竟有一半的可能。只要想起它是你弄没的,我就觉得难以接受。”
“这很重要吗?”北堂尊越盯着少年蔚蓝的眼睛,忽然漫声轻笑道:“你长得极似本座,尤其是这嘴唇,薄极无情……只是你到底也多少还有点儿像你母亲,让你有时候,偶尔也会软了心肠——”
“……够了,别提我娘。”北堂戎渡打断了男人的话,他向来冷静,然而不知为何,此时却突然从内心深处涌出了一丝难言的躁意,北堂尊越静静地看着自己这个儿子的双眼,忽然间低笑了起来,神色微微释然,似乎是终于得到了他想要了很久的一个答案,他缓缓朝着少年走去,然后伸手托起对方的下巴,微笑道:“渡儿,看来本座猜得没错,你娘的死,你其实心里一直都是在怨本座的,嗯?虽然你一向都没怎么表现出来。”
北堂戎渡不料男人会这样说,一时有些愣住,良久,才突然笑出了声来:“也许罢,父亲,我承认这一点,虽然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北堂尊越的眼光一点点地有些冷下来,然而也还是笑容未敛,只注目于北堂戎渡,道:“为了她,你心里怨本座,现在又为了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孩子,你生本座的气,是不是?”他说着,心底忽然就涌起一丝怪异的愤怒,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因何而起。北堂戎渡并未直接回声,只是捏着那柄扇子的手指微微收紧,突然,他动作轻缓却又坚定地推开了北堂尊越托住他下巴的手,抬眼看着面前的男人,如往常一般神色平静,徐徐道:“既然说到了我娘……那么爹,你知道不知道,你和她之间最大的差别,究竟是什么?”
“是什么?”北堂尊越面上浮出一个探究性的笑容,直直盯住北堂戎渡蓝如天空的双眼,似有些许微微的不甘和困惑,他略略迟疑了一瞬,终究还是问了出口:“本座给你的,其实从来都不比她少……难道是因为你日日在她身边,你们母子在一处的时间,比本座多的缘故吗。”
北堂戎渡微微一叹,语意萧索,摇头道:“不是的。”他沉默了很久之后,忽然重新开口说道:“其实爹,你疼我也许真的不比我娘少,可是,你们到底还是不一样。”室中纱幔轻垂逶迤于地,仿佛是无言的隔阂,北堂戎渡面上的神情似是若有所思,,胸口随着呼吸平稳地微微起伏着,片刻之后,便笑了起来,声线清和,耳上的一只赤翎朱雀坠子微微悠晃着,上面镶着的宝石珠光绚烂,如同一点清冷冷的璀璨星芒:“我娘她爱我如性命,不管我是聪明伶俐,还是普普通通,甚至是个傻儿,或者身有残疾,她都爱我,在她心里,我只是她心爱的儿子,是她的心头肉,好也罢坏也罢,无论将来是了不起还是庸碌无为,我都永远只是她的渡儿,她的心肝宝贝,她一切爱我疼我的举动,都没有前提,没有条件。”
北堂戎渡明亮的蓝眸抬起,看着男人隐隐散发着异彩的凤目,无声无息地微微一笑,道:“可是父亲,你和娘不一样。我自小就聪明伶俐,根骨奇佳,心性亦是坚稳冷硬,是你喜欢的继承人……父亲,如果我没有自幼就表现出超出旁人的优异,你会注意到我,关心我吗?在你眼里,儿子女儿什么的其实不重要,如果孩子庸庸碌碌,资质普通,不堪大任,没有表现出让你感兴趣,能够引起你重视的天分,那你根本不会看他们一眼,不会在乎他们。”
少年摇一摇头,声音低柔而温和:“爹,我娘爱我没有条件,而你爱我,是有条件的……这就是你们之间最大的不同。”
窗外唯有风声扰扰,空阔的室中层层帘帷深重,北堂尊越晶黄的眼睛里光芒微敛,仿佛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的儿子,然而他只是眯着双眼,看着眼前的少年,似乎就像是要审视出这个孩子内心深处的想法一般,久久不发一语。半晌,北堂尊越忽然笑了,唇角带着一丝诡异味道地微微翘了起来,然后缓缓敛去笑容,开口道:“还有吗?”
北堂戎渡看着男人,然后平静地微笑,笑容如同最明澈的秋水,清透而沁凉:“有……爹,我娘她爱我,可她从来没有要求过我怎样,她只希望我平安快活就好,而爹你,要求我一切都得听从你,服从你,你认为我完全属于你一个人,必须按照你的意思做事,你把我,当成了你的专有物,不是吗?可是我心里,却不喜欢这样。”
北堂尊越缓缓眯起双眼,似乎并不意外少年的回答,他笑了笑,眼眸里再没有先前的淡淡微讽之色,有的只是,一片平静与强大的自信:“渡儿,你说的这些话,难道不怕本座生气吗,还是你认为,本座已经不会惩罚你?你这样聪明的孩子,实在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来。”北堂戎渡看着男人,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浓。也越来越充满了自嘲的感觉:“爹说的没错,是我欠考虑了……昨天晚上我还认为那个玉玲珑应该认清自己所处的境地,看清现实,在没有保护自己,拥有改变自身境地的力量之前,去尽力顺从当前的境况,以保全自己,可是我现在,却是在忤逆你,根本就是犯了和她一样的错。”
一只手动作温柔地替少年掖了掖鬓发,北堂尊越抚摩着儿子的鬓角,唇际泛起一丝笑容,然而却依稀有些模糊不清,仿佛隔得那样远:“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这么做?你应该知道,有些话,是要埋在心底的……本座难道对你还不够好吗,你从小吃的,穿的,用的,全都是最好的,本座也从来没有对第二个人这么和颜悦色,重视爱惜过。”北堂戎渡自嘲地摇了摇头,微微含了笑意,但那笑容却是隐隐有着一丝隔膜:“爹还记得前时拿鞭子打我那一回吗,当时你把我踩在地上,用脚死死踩住我的背……我说过,我很记仇的,不过父子之间没有隔夜仇,你也不是真的想要羞辱我,所以我当然不会因为这种事生气,我只是在心底暗暗发誓,我要以后,再也没有人可以这样对我。”
北堂尊越出乎意料地没有发怒,反而笑了,凝视着少年毫不退缩地与自己对视的漂亮蓝眼,缓缓说道:“你真的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了,嗯?你自己给自己谋出敛财的路子,比如那个鹤音楼;交好各方势力,比如平剑山庄的殷知白和青帝门那兄妹两个;培养自己的心腹和势力,比如那个周允纹,天璇堂……当然,现在又多了一个摩月教,我的儿,你很好,有野心,有本事,也足够聪明。”
北堂戎渡抬头,眸中微光渐盛,瞳子里闪过一丝骄傲而冷静的光芒,最后缓缓说道:“野心……爹,我的野心,大概就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罢,我不愿意让别人支配我,掌控我,哪怕是你也不行……否则就像今天这样,我连一个可能是我亲生骨肉的孩子,都保护不了。”
他与他之间,一开始就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两个骨子里同样强势的人,终究是免不了要互相碰撞的一天,即便彼此间有着最亲密的血缘,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北堂尊越的眼角微微颤动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一些什么,他眼中有光芒渐渐凝聚,似乎是想要思忖清楚什么东西,然而却到底没有想到什么,也没有说出什么……北堂戎渡笑容淡淡:“爹,你对我的好我从来不敢忘记,有些事,你认为是为了我好,可是你却从来都没有问过我,我到底要不要……”他说完,一丝笑容徐徐从眼底一直蔓延到唇畔,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不仅像北堂尊越方才说过的那样,这双薄唇像极了北堂尊越,甚至就连这个笑容的模样,也像极了对方……少年笑了笑,如同春风吹过了湖面,皱起无数涟漪。
然而北堂尊越却没有看到,也没有因为对方的话而恼怒,他只是有些莫名其妙地察觉出一丝孤独的落寞感在心底占据了一瞬,他忽然发现,发现胸腔中有什么感觉是他再陌生不过的,慢慢地生出来,一分一分地生出来……恍惚中,还是在昨夜那开得无法无天的梨花树下,少年长身玉立,笑语晏晏,道:“百花亦不如父亲远甚。”
八十四.人面桃花相映红
床前放了一盏半人多高的纱灯,烛焰慢慢舒展着,水红色的罗帐低垂,一只手些须裸在床外,绛纱的袖子软而轻薄,里面露出的五指如同几根玉白的笋尖。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手似乎微微一动,片刻之后,有人自床内揭起帐子,慢慢坐起身来。
黑甜香沉的一觉,睁开眼,外面似乎已是晨光熹微,北堂戎渡坐在榻上,扯了扯床头的拉绳,未用多久,几名侍女就捧巾端盆地进到房内,立在床前服侍他盥洗。北堂戎渡拿起软猪鬃制成的牙刷,在一只装有薄荷、硝石、没食子、冰片、玄明粉、硼砂、青盐所配制而成的牙粉罐里蘸了蘸,细细刷完了牙,翠屏从旁边递来温水,一面道:“公子今日起得倒早。”
北堂戎渡接过水漱口,然后吐在水盂里,这才道:“饿了,弄点吃的罢。”翠屏抿嘴笑道:“今早有鸡汁浸的小笼包子,公子觉得还好?”北堂戎渡点一点头:“也罢了。”翠屏拧了一条热毛巾替少年擦脸醒神,北堂戎渡只觉得十分舒服而松弛,便在此时,床内沈韩烟微微醒转过来,睡眼惺忪的模样,用手揉了揉眉心,慢慢翻过身,低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一名侍女轻声说了时间,北堂戎渡已经套上一件淡烟霞色的单袍,床前两名侍女正蹲着身子给他穿鞋,闻言便回过头,微笑着道:“天还没怎么亮,不用起来得这么早,再躺一躺罢。”一面说,一面已起身下床,平伸开双臂,任侍女为他穿衣:“我今天去外祖母那里说说话,也有日子没见她了。”沈韩烟知道这几日北堂戎渡父子两人起了嫌隙,闹得颇不愉快,想来北堂戎渡是想要去外祖母那里散散心,因此便道:“你去也好。只是北堂,堡主毕竟是亲长,你是小辈,何必——”
“韩烟,你也不用多说。”北堂戎渡将下巴微微抬起,让人给他整着领子,脸上浮现出一丝淡薄的笑,语气中有着些许漫不经心的微讽:“我也不想说些什么——前时那女孩儿有孕一事,并没有外人知道,却怎么一夜过后,瞅着我正好在后山林子里练功的时候,父亲就恰巧让人把孩子打掉了……我这碧海阁里的人,看来也不全都是跟我一条心,所以既然人多眼杂,有些话,我还是不说也罢。”
这一番话就有些诛心了,不是下人应该听的,听因此北堂戎渡这话一落,屋内的几名女子顿时便脸色一白,急忙统统跪了下去,唯有翠屏还给北堂戎渡继续往腰带上拴着荷包玉佩等物,轻声劝道:“公子……”北堂戎渡也不在意,抬抬下巴示意诸女起来,道:“你们也不用怕,想来应该没你们几个的事,起来罢,给我梳头。”说着,已坐在镜子前,众女这才战战而起,按部就班地伺候北堂戎渡梳发戴冠。
正是春日缱绻,空气里弥漫着带有花香与青草的气味,桃花曼开,轻红飞扰,一名丽装少女伴和着悠悠丝竹歌舞之声,在一株桃花树旁起舞,正是牧倾萍,只不过刚跳了不多时,她便忽然停了下来,转而朝着不远处的一座亭子轻喊道:“姨姥姥,我是不是跳得不够好?”
此时日色灿若鎏金,春日的阳光带着薄薄暖意,在地面间铺下金沉沉的光泽,亭内一张小榻上半倚着一名绝色丽人,自是许昔嵋,正拣了面前小几上的蜜饯吃着,闻言,便轻轻一笑,唤道:“先歇着罢。”牧倾萍有些自己和自己赌气的模样,跺了跺脚道:“我就不信了,莫非这惊鸿舞我就当真跳不好了?”说着,便叫几名乐师重新奏乐。
许昔嵋款款起身,走出凉亭,笑道:“傻丫头,你若是真要学,便仔细看我跳一回。”语罢,水袖忽然一舒一甩,裙摆飞扬间,已似一只蝴蝶一般,翩跹在日光当中。
四周花木葳蕤,缤纷吐芳,许昔嵋手臂轻舒,身姿如花枝摇曳,那一股妖娆妩媚之态,几乎让牧倾萍看得呆了,一曲终了,唯闻余音袅袅,阳光细碎地洒在地上,几树桃花映着许昔嵋含笑如花的雍容眉眼,明艳夺目以极。
牧倾萍又是惊喜又是欣羡,拍掌道:“姨姥姥跳得真好!我以前从没见过有谁能跳得这么美的。”她今日穿着浅粉色银纹百蝶穿花上衣,领口绣有菊纹,下面一条藕荷色绣白玉兰的长裙,衬得身段十分美好动人,宛若一株新生的春柳,青丝中斜簪一枝点翠步摇,整个人如一朵滴露的芙蓉,娇美难言。许昔嵋从她眉眼中依稀觅到几分长姐当年的形容,不觉心下软润,温暖的手掌携了少女的柔荑,笑语柔和:“来,过来坐着说话。”说着,就让乐师都下去,两人一同回到亭内,相对坐下。
彼时清风送爽,牧倾萍手里把玩着一柄精巧的素纨芍药花团扇,如水明眸好似清亮亮的溪水流过,看着许昔嵋,轻轻咬了一下粉唇,羡慕道:“姨姥姥是怎么保养的呢?看起来简直都能说是我姐姐……若我日后也像这般,减寿几年都是愿意的。”许昔嵋轻轻一嗤,忍不住笑道:“我已四十多了,还年轻什么?你细看看,就知我眼角也有皱纹了。”牧倾萍笑得如同银铃一般,声音清亮动人,俏生生地道:“您还埋怨呐?我长这么大,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就是您了。”许昔嵋牵过她的手,笑着抚摩道:“好甜的小嘴儿!丫头我问你,你今年可是已经十七了罢。”
少女纤细白皙的手指持着团扇,扇上的明艳芍药与她妍丽的面容相映,十分动人,牧倾萍点点头,含笑道:“嗯,我确实已经十七岁了。”许昔嵋尾指上套着的金镶翡翠护甲流光溢彩,隐隐有斑斓之色,轻轻划过少女的手背,带起一丝微凉,笑道:“我像你这个年纪时,连渡儿他娘都早已生了,怎么,你却还连个中意的男子也没有么?”
牧倾萍脸色一红,握在扇柄上的手指不自觉地略动了一下,抿嘴儿道:“您说这个做什么……”许昔嵋笑容丰艳似一株红蔷,道:“这有什么的,我听说你可是惹得江湖上不少的青年才俊都暗地里倾慕,其中有个苏青鹤还私下里求过亲,只是你看不入眼罢了。”牧倾萍脸上微微一红,吐一吐舌头道:“我没说他们不好,也不是看不入眼,只不过我不喜欢罢了。”许昔嵋不觉轻笑,口中问道:“哦,那你可喜欢什么样的?”
牧倾萍虽是未出阁的少女,但她向来生性并非腼腆,况且此处也没有旁人,因此低头用手慢慢拨着手腕上的镯子,半晌才说道:“他么,须得对我好才行。”许昔嵋失笑,一双美眸中波光流转:“这算什么条件?也太简单了些。”牧倾萍微微嘟起粉唇,道:“这条件怎么算是简单呢?我若是喜欢谁,他以后就要一辈子都对我好,永远只有我一个人,不能再有其他女人了。”许昔嵋慢慢啜着香茶,这才笑着‘哦’了一声,哂道:“丫头,这条件可当真是不简单了……何止不简单,只怕是相当地难才是。”
牧倾萍一双妙目微微睁大,有些不服气地道:“所以我才讨厌那些人,凭什么女人只能一辈子都守着一个男人,而男人却要拥有许多女人,风流多情?难道身为男子,就不能只一心一意地待一个女子么?”许昔嵋笑意缱绻,微微轻叹道:“男儿多薄情,不过如此罢了。”牧倾萍轻哼一声,手中的团扇摇了摇,头上一双蓝宝石蝴蝶花颤巍巍地晃动着,倔强道:“从小到大,我的东西都是不肯和别人分享的,何况是喜欢的人呢,如果他不能一心一意地待我,那我宁愿不要,这样的男子,我牧倾萍才不稀罕。”
许昔嵋眉心轻轻一动,似乎是被触碰到了什么,她忽然笑了起来,姿态慵懒地抚一抚云鬓,意闲悠然道:“真是的,若是当初我……”她笑容渐隐,没有继续往下说,倒是牧倾萍坐在亭中,只觉清风拂面,看看今日亦是天高气爽,空中柔云朵朵,她毕竟是年轻少女,还颇有些孩性,便不觉起了玩心,用手撒娇一般地摇了摇许昔嵋的手臂,脆声道:“姨姥姥,您这里有风筝么?我今年还没开始放过风筝呢。”
许昔嵋笑着答应了,道:“自然有,前几天我还看见有几个丫头在放呢。”说罢,就唤人来此,吩咐去拿个风筝送过来。不一时,有人送来一只燕子形状的大风筝,做得既精巧又好看,牧倾萍十分欢喜,拿起风筝便出了亭子,在不远处放了起来。
只不过今日天气虽好,却并非是放风筝的好时候,虽说是清风送爽,但风力却是柔和绵软的,没有多大的劲道,牧倾萍虽然费了不小的力气终于把风筝渐渐放高了,但没过多久,那半空上的风筝便忽然歪歪斜斜地头一栽,就往地面坠了下去,亭内的许昔嵋见了,亦只是笑。
由于线放得较长,因此风筝栽得也远,牧倾萍懊恼地跺了跺脚,忙微微提了曳地的裙摆,一面握着线棰,一面顺着长线就往风筝掉落的地方快步走去。
待寻到了位置,却见风筝被斜斜挂在一棵桃花树上,一名少年正抬起手,去够树杈上的风筝,那少年头戴赤金簪冠,穿一件填金刺绣薄罗长袍,修身颀立,发如黑瀑,雪白的手指已经碰到了风筝的边缘。彼时满树芳菲开得正盛,花瓣零零星星地坠下几朵,少年用两根手指捏住了风筝的一角,将其从树上取了下来,然后转过头朝牧倾萍所在的方向看去,一眼就扫到了少女手里握着的线棰,笑道:“是你的罢。”
浅金色的薄薄阳光铺天盖地,少年蔚蓝的眸中笑容明澈,人面桃花相映,如幻如雾,牧倾萍只觉眼前忽然似是被明媚的春光刺得有些微微生疼,顿了片刻,才仿佛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头,笑啐道:“喂,你这小子,怎么又不叫我姐姐了?”
八十五.却把青梅嗅
北堂戎渡走了过来,将手上的风筝递到牧倾萍怀里,淡淡一笑:“行,等什么时候你武功比我高了,我就叫你姐姐。”牧倾萍恼道:“哪有你这样的!我可没听说过这种事不按年纪,却按武功来排的。”嘟着嘴把风筝随便放到旁边的地上,扯了扯北堂戎渡的衣袖:“不玩了,风一点儿都不大,放不起来……走罢,姨姥姥就在前面的亭子里。”北堂戎渡任凭她拉着自己走,一面随口问道:“你不在家里,怎么跑到这儿了?”牧倾萍斜着美眸扫了他一眼:“我怎么不能来,难道只可以你来不成?别忘了,这里是我姨姥姥住的地方……对了,倒是你,怎么今天到这儿来了?”
两人边走边闲谈,北堂戎渡嘴角轻扬,却也笑了,一手取了折扇摇了摇:“我怎么不能来,别忘了,这里是我外祖母住的地方。”他故意学着对方的口吻说话,以作打趣,牧倾萍知道自己在口舌上是占不到半点上风的,便啐他一下,不言声了,倒是北堂戎渡心平气和地瞧着四周的景色,脚下不徐不疾地走着,神情和畅,似是不经意地道:“嗳,数日不见,怎么觉得你好象胖了些似的。”牧倾萍一听,立时惊声道:“啊?有吗?哪里胖了?”一面说,一面连忙用手仔细摸了摸脸颊,北堂戎渡见她紧张的模样,不由得嗤地一笑,哈哈笑道:“你还当真啦?你们这些女人呐,也太在意这皮相了。”牧倾萍这才知道上了当,恼得从袖子里摸出团扇就往北堂戎渡身上打,气道:“北堂戎渡你这个臭小子!有本事你别跑!”
北堂戎渡哪里能让她打到,早就拔脚一溜烟儿地跑得飞快,一眨眼就进了不远处的亭子里,牧倾萍在后面撵上来,抓着团扇就要作势打他。
彼时正是春光融融的时节,日光微觉醺暖,许昔嵋斜倚在小榻上,正以手支颊,有几分慵怠之意地半合着眼睛,却听见两个孩子在打闹,不觉睁开眼,宛媚轻笑道:“好容易聚在一处,你们两个都多大了,还闹个不停。”北堂戎渡一面闪身避过牧倾萍,一面笑道:“你可听见了罢?看看,我才十四,你比我大三岁,怎么也不让让我,还说是我姐姐,啧。”话音刚落,就听许昔嵋似笑非笑地道:“渡儿,你还说嘴,你一个男子,还是已经成家立业,娶了亲的人,倒好意思欺负一个女孩儿。”牧倾萍见有人撑腰,不禁破颜一笑,也不再去追打对方,只用扇子指着北堂戎渡,纤长黑密的睫毛忽闪着,笑吟吟地道:“活该,总有人能收拾得了你呢。”北堂戎渡嗤嗤笑了两下,道:“外祖母收拾得了我没什么,只是赶明儿可别弄了个能收拾得了你的表姐夫,那才有意思了。”
牧倾萍脸上顿时一红,啐道:“呸,你个嚼舌头的,我懒得睬你。”说罢,自己出了亭子,去不远处的花丛中摘花去了,北堂戎渡这才趋近许昔嵋面前,笑道:“您近日可还好么。”
许昔嵋伸手抚一抚少年衣摆上的花纹,十分欢喜地温言道:“我好得很。”说着,又和颜悦色地细细端详着北堂戎渡道,含笑看着他说道:“似是愈发长高了呢,都已经赶上一个大人了。”北堂戎渡听了这话,心中突然一动,想起一桩事来,但一眨眼就已无形间神情自若地笑了笑,在许昔嵋身边坐下,笑道:“那当然,我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么……您也似是愈发年轻了呢,都赶上十七八的姑娘家了。”许昔嵋掌不桩扑哧’一笑,笑骂道:“你个小油嘴儿,最会哄人,连我都敢打趣儿。”北堂戎渡笑嘻嘻地从袖里摸出个葵瓣彩锦小盒,道:“您瞧,我来这里可没空着手,都给您带着东西呢。”说着,把盒子一开,笑道:“挺漂亮的小玩意儿,您戴着玩玩儿就是了。”
盒内用软缎托着一只赤金镶珠的明翠手镯,环中有金色花瓣微绽,每一瓣都嵌着南珠,饰以镂空隔纹,极为精美,许昔嵋将其拿起,套进雪白的右腕间,仔细端详了一下,笑道:“小机灵鬼儿,你倒是最会讨人喜欢。”北堂戎渡把手伸向面前的一碟蜜饯果子,拈起一个丢进嘴里,笑道:“我讨您喜欢不应该么?别人我才懒得呢。”许昔嵋微微一笑,脸上的笑容更添了一分喜爱之情,问道:“你今日怎么忽然到这儿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北堂戎渡一手摸向腰间的荷包,取出一支烟来,熟稔地点上火,神色淡淡:“近日和父亲闹得有些不愉,来您这里说说话。”
许昔嵋含笑沉吟:“怎么,北堂尊越对你不好?”北堂戎渡摇了摇头,吸了一口以药草焙制而成的纸烟:“这倒不是。”说着,自也不避讳自己的亲外祖母,将前几日之事大概讲了一遍。许昔嵋微微颔首,指尖轻拨着腕上的镯子,道:“这件事么,倒确是北堂尊越做得不妥……”北堂戎渡刚要说话,许昔嵋却已接着道:“然而他这么做,却也多少算是有些道理的。”
北堂戎渡徐徐吐出一口搀杂着薄荷气息的烟圈,抬手抚一抚眉心,淡声道:“其实我也不是特别在意这个……一个连型都还没成的胎儿,而且也未必就是我的,我不会因为这个,就和自己的亲爹闹得不愉快,这事说起来,其实就是一个引子,把我向来对他的那些不满给统统引出来罢了。”许昔嵋也不多话,只取了一只缠花玛瑙的杯子,抿了抿里面的茶水,笑容淡如烟霭,既而将杯子重新一搁,腕间的镯子上镶住的南珠柔光璀璨,美不胜收。许昔嵋的笑意里带着几分沉着的意味,和声道:“傻小子,你们北堂家的男人个个都又倔又死要面子,容不得别人违逆半分,况且北堂尊越这个人,哪里是好相与的?你若惹恼了他,只怕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北堂戎渡微垂了垂眼帘,长睫下投出一抹深沉的阴影,唇边的笑意也淡得趋近于无,温声道:“孙儿明白。”许昔嵋微微颔首,发中的金步摇轻晃了一下,一双妩媚的眼睛看向北堂戎渡,淡淡一笑,伸手轻轻摩挲着少年的脸颊,徐徐道:“好孩子,你要记得,‘恃宠而骄’这四个字,向来都是大忌。”
北堂戎渡心下猛地一跳,就听许昔嵋沉稳道:“他是你爹不假,可你们不是平民百姓人家,若在数百年前还有朝廷的时候,一个帝王和一个皇子之间,既是父子,又是君臣,现在你和北堂尊越的情况也差不多是这样,他向来习惯了唯我独尊,掌握别人,没错,他现在可以宠你爱你,可你须知伴君如伴虎,如果哪一天真有雷霆之怒降身,你现有的力量,可是他的对手么?”
许昔嵋的话说得极轻缓,然而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仿佛是在北堂戎渡心中压上了一块大石,沉闷得难耐。北堂戎渡紧紧抿着唇,右手指间夹着快要燃尽的纸烟,良久不发一言。半晌,才忽然一笑,将手里的烟头缓缓摁灭,深以为然:“您说的是,是我疏忽了。”或许是春日里的暖风熏人欲醉的缘故,北堂戎渡只觉嘴里微微有些发涩,但他很快就泯灭了这种模糊的感觉,从容道:“除了您,这些话不会有别人对我说。”许昔嵋伸手把少年揽进怀里,盈盈婉笑道:“好孩子,我是你外祖母,怎么会不向着你。”
北堂戎渡把脸埋进她胸前,心底有些失落,也有些不大好受,目光中有几分凝滞,如同笼了淡薄的雾气一般,有些黯然,微微苦笑道:“其实一开始,我也不是不知道这些……只是他越来越像一个好父亲,渐渐地我便以为我们之间,和寻常的父子没有什么不同……我原本以为,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可以不搀进别的什么东西,现在看来,是我自以为是了,我曾说过一个青楼女子太不清楚自己的身份,致使自己得了那样的下场,如今看来,其实我和她,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许昔嵋静静听着不语,轻抚着少年的头发,半晌才柔声道:“你若在无遮堡不开心,那么只要你想,就随时可以和外祖母回摩月教,我保证在那里,谁也不会做让你不喜欢的事,你想怎么样都好。”北堂戎渡摇了摇头,也不过一瞬,就已然神情自若,从许昔嵋怀里抬起头,朗然一笑,道:“怎至于此——”话未说完,一个纤细的身影已走进亭里,牧倾萍手里拿着一些刚摘下的鲜花,用右手食指轻轻刮着脸,对北堂戎渡吐舌嘲笑道:“你羞不羞呐,这么大的人了,还在人怀里撒娇,亏你还是个男孩子呢!”说着,挑出一朵碗大的玉白色山茶簪在许昔嵋鬓边,北堂戎渡唇角牵起哂然的笑色,一缕鬓发淡淡拂在半边脸上,目光忽然停留在地面间,眸中露出几分捉弄之色,恰如春柳照水,道:“那你羞不羞呐,脚长得这么大,都和我差不多了,亏你还是个女孩子呢!”
牧倾萍一愣,本能地循着少年的目光往地上看去,恰见到裙下自己的双脚露在外面,大红描鸳鸯的精缎绣鞋在素色的裙子比衬之下,十分醒目。其实她双足并不算大,只是比起一些女子来说,能略微大上些许,算不得什么,但此时被北堂戎渡一说,牧倾萍顿时又羞又急,连忙扯住裙角盖上双足,羞惭难当,涨红了一张粉面,有心要去打他,却知自己哪是这油滑小子的对手,不禁把脸恼涨得通红,扯着许昔嵋的袖角道:“姨姥姥,他又欺负我!”
许昔嵋莞然失笑,拍了拍牧倾萍的手,道:“好了,他要是再欺负你,我就替你打他。”说着,见时辰已不早,就道:“快到午饭时候了,咱们也该回去了。”言罢,起身一手携了一个,三人便一同往偏厅方向走去。
北堂戎渡回到无遮堡时,已是下午,他一时倒也没回碧海阁,而是去了浣花池后身的小树林里练功,只是刚靠近了林子,却看见有人已占了那里,正在使一套剑法。
男人身着紫袍,黑发不束,日光下,明晃晃的剑芒几乎刺得人眼睛生疼,北堂戎渡一时间忽然有些踟躇,拿不定主意究竟是该留还是该走,只这一犹豫,却已失了时机,就见男人已演练完了这套剑法,收剑回身,却不说话,只是盯着少年,似是在微微沉吟,也不知是在思忖着什么,那淡紫色的袍子明明是用最上等的蚕丝制成,料子柔软而服帖,然而穿在他身上,却只觉又刚硬又傲慢。半晌,男人总算是开了口,声音清冷如冰,平平无仄,也听不出什么喜怒之意:“……过来。”
北堂戎渡沉默了一瞬,然后就直接走了过去,站在男人面前,道:“父亲。”
少年漆黑柔顺的头发整整齐齐地用金冠束着,长睫微微低垂,掩去眸光,只余一点清澈的蓝,直叫人觉得不大真切,老老实实地站着,神情恭谨而平和,北堂尊越几不可觉地蹙了眉头,似乎颇为意外,目光良久地停留在少年的脸上,眼中的神色依稀渐渐软和了些许,须臾的宁静之后,才道:“你还要和本座赌气吗?”
北堂戎渡微微垂下双眸,额前的几缕碎发被清风温柔地拂动,唇纹凛淡而深邃,垂手道:“是孩儿的错,不该顶撞父亲。”北堂戎渡见他认了错,服了软,心底的那一丝不悦顿时散去,不觉朗声大笑道:“混帐东西,为一点小事,这几日你倒和本座闹起别扭来……不过只要你肯认个错,这些都不算什么。”一面说,一面随手在少年头上敲了一记,北堂戎渡连躲也没躲,只是淡淡一笑对之,道:“父亲说得是。”北堂尊越蹙了蹙眉头,觉得有些不对,遂伸手去抬起北堂戎渡的下巴,打量着对方面上无懈可击的笑容,沉声道:“你这是怎么了?”他只觉得面前的少年似乎有什么是和以前不一样了,有一种莫名的预感从心底升起,就好象他有一件很宝贵的东西就要失去了一般。北堂尊越不喜欢这种无法掌控的怪异感觉,遂皱着眉头看着对方,若有所思,然后自己觉得自己好象弄明白了什么,于是就摸摸北堂戎渡的头顶,说道:“真的有那么难受吗,大不了本座赐你几个绝色美人,来赔你一群小娃娃好不好?”
他这样的口吻简直就像是在哄孩子,北堂戎渡笑了笑,轻声应道:“爹,我真没什么的。”北堂尊越的眼眸幽邃且锐利:“那你怎么不看着本座,嗯?”北堂戎渡嗤地笑了,道:“你长得这么高,我要看着你,就还得一直抬起头,多累啊。”北堂尊越瞧了瞧刚刚长到自己肩头的少年,不觉失笑:“你还不足?本座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和你现在也差不多,比起一般的大人,也不差什么了。”说着,忽然间将北堂戎渡一把抱起来,两臂环着少年的腰,将其稳稳地举到身前,使得两人正好可以平视:“那现在怎么样?”北堂戎渡微微吃了一惊,既而尴尬地用手抓着男人肩头的衣裳,蹙眉道:“放我下来……我都这么大了,叫人看见了,肯定都要笑话我呢。”
北堂尊越挑眉道:“谁敢?”北堂戎渡拿手推着他的胸膛,日光的炫照下,仿佛有淡淡的流彩自少年的眼中漫生:“你放我下来……我恼了,真的恼了啊。”北堂尊越听着少年清脆的声音,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异样的快感,就仿佛是在驯服一头小狮子,他要让这头高傲的小兽收起爪子和牙齿,明白自己在他面前,只能露出不设防的柔软肚皮,完全相信并且服从他一个人,这样的游戏,比什么都有趣,也更有成就感……
北堂尊越不置一言,松了手,把少年放下来:“走罢,跟本座去喝酒。”北堂戎渡理了理有点儿弄皱的衣摆:“喝酒?”北堂尊越睨他一眼,低笑着道:“去不去?”北堂戎渡干干脆脆地一点头:“去。对了,你向来自诩千杯不醉,今天我就试试,到底能不能灌倒你。”
北堂尊越低低笑道:“只怕两个你加起来,也不行。”
八十六.鬼迷心窍
北堂戎渡不置可否,然后笑了笑,才道:“这可是吹牛了,即便我酒量不如你,却也必不会差这么多的。”北堂尊越也不和他多说,自顾自地就走在前头,北堂戎渡几步赶了上去,一面走着,一面扯一扯男人的衣袖,宛然笑道:“可说好了,若是我能灌醉了你,你可输给我什么?”北堂尊越低头扫了他一眼,一脸戏弄之色:“你若胜得本座,只管要什么都罢了。”
两人回了遮云居,北堂尊越吩咐一声下去,没用多久,血红的氆氇毯上便摆好了一桌佐酒用的精致小菜,三五名清秀女子或是怀抱琵琶,或是手抚玉箫,坐在远处一架靠墙的屏风旁边,安安静静地奏曲,北堂戎渡盘腿坐在矮桌前,看着几只外表颜色不一的颇大酒坛被担了上来,放到一旁,不觉将眉毛一扬,笑道:“怎么每坛都是不一样的酒?爹,酒若是搀杂着喝,可是最容易醉的。”
北堂尊越目光中略有揶揄之色,将手浸在侍女端来的水盆里净了净:“怎么,怕了?”北堂戎渡一边洗了洗手,一边笑着道:“怎么会。”说着,就示意自己身旁跪坐着的一个男孩子给他擦手。那男孩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穿着淡黄的春衫,肌肤白皙,眉目极清秀,见北堂戎渡要擦手,便忙拿起盆沿上搭着的雪白毛巾,踟躇了一瞬,然后就小心地用毛巾给北堂戎渡擦净手上的水渍。
少年的手修长且柔韧,美如冰玉,指甲略长,上面套着两只籽琉石戒指,绿白映衬之间,有一种勾魂摄魄的异样之美,男孩见那肌肤似是吹弹得破,因此仿佛生怕弄伤了一般,小心翼翼地把上面的水渍用毛巾吸干,却不知道这一双看起来柔嫩美极的手,竟根本是用来夺命的利器。北堂戎渡见他拘束紧张的模样,不禁觉得有些好笑,遂问道:“几岁了?”
男孩见他发问,心中立时紧张起来,声如蚊蚋道:“回公子的话……我,我十二岁了……”北堂戎渡听了,不觉隐隐有些感慨之意,想起当年初见沈韩烟时,对方恰也是这个年纪,眼下这男孩虽自然比不得沈韩烟当初钟灵毓秀,却也极为秀致可爱,身量也长得小些,还尚是一脸稚气,只不过若是在娈童当中看来,这个年纪其实已经不小了。北堂戎渡见这还是个孩子,便也口气略温和了些,道:“给我布菜罢。”对面北堂尊越见状,便嗤笑道:“好小子,你倒是怜香惜玉。”说着,已让人开了酒坛。
一股浓郁的芳香顿时四溢,北堂戎渡笑意殷殷,道:“是‘松醪春’?闻这味道,起码是四十年陈的。”自己把袖子一挽,便动手取了侍女奉上来的一把长柄的银质斗勺,从酒坛里提了酒上来,给自己和北堂尊越面前的缠花耳杯一一满上,然后用手把杯子一擎,淡然微笑道:“我敬爹一杯。”仰头将酒一口饮尽,颈间已经微微凸起的喉结上下动了一动,就已将美酒尽数吞入腹中,北堂尊越眼见他如此,自也握了酒杯,尽饮而已。
一只雪白的玉手轻巧地握了斗勺,给桌上两人的空杯重新满上了酒,北堂戎渡抬眼一瞥,就打量了一下这跪坐在北堂尊越旁边的乖巧女子,便见其身披素白罗衣,长发不束,只用一条缀着珍珠的樱桃色发带缚于额间,虽妆饰简单,然而却楚楚生姿,好不婀娜,与之相比,什么莺莺燕燕的美人都好似一下子成了庸脂俗粉,即便北堂戎渡阅美无数,也觉对方是少见的美女,只不过观其眉目之间,就知已非处子,显然是北堂尊越侍寝的新宠。
北堂尊越何等目力,见少年的视线在女子脸上停留了瞬息,便笑了笑道:“怎么,你喜欢?”北堂戎渡答非所问,只拈起酒杯把玩片刻,含笑道:“确实美貌。”北堂尊越冷眼相观,嗤笑起来,举杯细品了品:“既是如此,本座便赏了你,如何?”
话音未落,身旁的女子便手上一颤,美眸微睁,惊恐之中带着一丝哀怨,眼中很快就微微浮出一抹水光,颤声道:“堡主……”北堂戎渡观其情态,就知这女子只怕是当真早已心属北堂尊越,不觉笑了笑,不在意地道:“最难消受美人恩。爹怎么好伤美人的心呢,孩儿只不过是忽然想起了我娘……这女子的眼睛,长得很像娘。”
北堂尊越看著他,眼中有不动声色的诧异,挑眉道:“是吗。”一手抬起女子的下巴,仔细端详了片刻,渐渐地就终于笑了一下:“果然有些相似。”北堂戎渡示意自己身旁的男孩动手替他剥虾,男孩忙洗净了手,小心地拣出一只虾开始细剥,北堂戎渡温言含笑道:“爹还记得娘的样子?”北堂尊越嘴角轻抿,修长如古竹的手指在酒杯上拈了拈:“当然记得。她虽非本座之妻,倒也相处二十余年,自幼也是一处长大的。”男人神情淡淡,看不见眼底的波澜:“何况,她还为本座生了个儿子。”
男孩将剥好的白生生虾肉送到北堂戎渡嘴边,北堂戎渡张口噙了,半晌,拿酒呷上一口,笑道:“爹,我倒有些庆幸自己是个男人了,若是女子,只怕总有不免伤心的一日,都说男儿多风流,爹,你说怎么样才算情长不辍?就像我,虽说娶了亲,也颇爱韩烟,可也照样身边不缺美人,逢场作戏什么的,从来都没少过。”北堂尊越皱了皱眉头,修长的手握上了杯子:“这种事,本座也不清楚。”北堂戎渡不禁莞尔失笑,道:“难得也有爹不知道的事情呢。”
两人喝着酒,北堂戎渡想了想,随手用筷子在杯沿上轻轻敲了两下,道:“依我想来,‘情长不辍’,‘矢志不渝’,大概就是说一生一世一双人罢,若是认定了哪一个人,这一辈子就不会改,只守着他一个,半眼也不再去看旁人……唔,这么说,应该没错罢?”北堂尊越似是有些意外,眼底也似乎闪过几分茫然和不在意,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哦?”说着,身旁的女子已将一条鱼上的刺细细挑出,用筷子夹了一块鱼肉,喂到他嘴边,北堂尊越一手揽了她的细腰,若有所思的神态,低声笑道:“你喜欢本座?”
女子脸色羞红,心中又羞又惶,轻轻嗯了一声,北堂尊越用手指摩挲着她娇嫩的脸颊,嗤嗤低笑了几声,不以为然地问道:“那你说,若是本座并非这无遮堡的堡主,也没有这一身的修为,更没有这张脸,那你,可还仍是喜欢?”女子怔怔听他说着,有心想要毫不犹豫地说一声‘喜欢’,可又不知怎地,一时竟是张不开口,北堂尊越不由得大笑,低头在对方嫣红的唇上一吻,然后松开那女子:“你倒老实。”说罢,对北堂戎渡玩味地笑道:“渡儿,你看,这就是‘情长不辍’,‘矢志不渝’,都是有条件的……这世上亲朋好友什么的,都不可靠,情爱之流,也不过是偶尔调剂一下罢了,不过如此,根本当不得真。”
一只手自桌上捧起酒盏,手指上的绿色籽琉石戒指与杯壁触碰有声,玎玲微响,北堂戎渡眸中带笑,应道:“爹说得是呢。”北堂尊越伸手拍拍少年的肩膀,轻声笑道:“虽是如此,不过……”他说着,就忽然想起有一回这孩子,曾对他说过的那些话来。
[……你没有武功,也不是无遮堡堡主,你肯定什么谋生的手艺都不会的,你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当然得出去挣钱养你啊,整天肯定是要早出晚归的,哪里还有时间陪你。]
[……谁叫你是我爹啊,一个老头子,孤苦伶仃的,光会吃饭不会干活,我不养你谁养你啊……]
北堂尊越突然心底有些莫名的微热,拿起酒杯,抬首将里面的美酒饮尽:“……虽是如此,不过总算你我父子两人,倒还不至这般。”北堂戎渡也陪着喝了一杯,然后替男人满上酒,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北堂尊越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用手轻敲着酒杯的边沿,道:“父母什么的,本座对他们倒没多少情分,兄弟么,更是你死我活的局面,至于你娘,倒是个好女人,对本座从无贰心,可惜却死得太早了些……不过还好,她给本座留下了你。”北堂戎渡闻言垂下眼睑,慢条斯理地喝着酒,脸上依旧是那种淡淡悠闲散漫的神情,陪着北堂尊越饮酒谈天。
两人对坐着喝酒,闲谈之间,不觉渐渐日落山头,天色已无声无息地暗了下来。
几名侍女渐次掌上了灯。地上的五六坛酒已经空了两坛,而桌上的菜肴虽然每回都未动上多少,却也已经换了几次新的,北堂戎渡的眼角微微添上了一丝酒色,觉得有些燥,便起身脱了外衣,解下头顶的金冠,只穿了里面的淡烟霞色金累丝松竹梅岁寒三友单袍,拿扁金簪子把头发一挽,这才重新坐下,低头噙了身旁男孩挑出来的酥螺肉,笑道:“酒喝得多了,倒是有些热……”北堂尊越见他雪容黑发,唯右耳上缀着一枚殷红的鸽血石,几丝碎发缠绕在鬓边,黑红白三色交相映衬,鲜明得夺目,不觉忽想起一事,便低笑道:“既是觉得热,就动一动,散散热便是了。”北堂尊越说着,两根手指拈着杯壁,长眉略略斜挑,方欲说话,却又先止了,挥一挥袖道:“都下去。”
不过一时,其余人等便尽皆退下,只剩了父子两人坐在桌前,北堂尊越这才说道:“本座记得你曾说起过,当初为了接近那牧倾寒,还曾学过舞,既然这样,不如眼下便跳来助兴。”北堂戎渡略有些醺醺然地笑道:“彩衣娱亲么……好啊。”也不推辞,起身便甩了甩衣袖,走到不远处的宽敞地方,眯着眼睛静了片刻,既而突然间双袖一振一扯,右足缓缓抬起,做了个起势的动作,然后便整个人悠然开始起舞。
灯光下,少年修长的身体柔韧如同春柳,宽广的衣袖飞舞得如风轻扬,尽兴挥洒自如,仿若琼树玉立,乱花渐暝。北堂戎渡一时间酒兴上涌,双足旋得越来越疾,原本就松松挽在发中的金簪再也撑持不住,颓然滑脱,顿时满头黑发尽散,如同瀑布飞落一般。
半晌,少年的动作渐渐都低缓了下去,终落于无,直至一舞既罢,北堂戎渡敲了敲头,朗然笑道:“痛快……”说着,重新踏上血红的氆氇毯,在桌前盘腿坐下,一手打开一坛还未开封的酒,给两人都倒上,举杯道:“当浮一大白……”北堂尊越凤目微眯,目光炯炯看着少年,还来不及细想方才看他起舞时是什么心情,手上就已执了杯,一口饮干,道:“……很好。”北堂戎渡笑意徐徐,给两人又添了酒:“雕虫小技,不过是博父亲一笑罢了……”举袖随意擦了擦唇上残留的酒渍,又饮了一杯。
两人喝着酒,浑不管时辰几何,渐渐地外面月挂中天,星子遍布天穹,地上的酒坛空得只剩下坛底的一点残余湿润,唯有桌面间的果品肴馔倒没动上多少,只是却早已没了热气。
一只酒杯歪在精美的氆氇毯上,里面的残酒尽洒,将昂贵的地毯洇湿了拳头大的一小片,北堂戎渡醉得不省人事,四肢舒展地躺在绵厚的地毯间,喉咙里偶尔模模糊糊地哼上一两声,也不知道是在说着什么,烂泥一样软绵绵地一动也不动。
金色的眼瞳中仿佛蒙着一层薄纱,眼角处深染着两抹通红,北堂尊越显然也不像是平时那样清醒,虽不似北堂戎渡那般完全人事不知,但也绝对有了浓重的酒意。他眯着眼睛盯住一动不动的少年,然后慢腾腾地把桌子往旁边移了移,懒洋洋地半躺在少年身边,一手支头,一手从桌上拿了一块烤得酥黄的肉片,微微张开嘴把肉放了进去,慢腾腾地嚼着,等到咽下去之后,又拿起一块,这回倒是没自己吃,而是放到了北堂戎渡的嘴唇上。
北堂戎渡却根本连动也不动,只一味软绵绵地躺着,北堂尊越酒意上涌,见状,一面低低嗤笑出声,一面用手把少年的嘴巴捏开,将肉放了进去,北堂戎渡本能地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偏过头抗拒,但随后就嚼了嚼,最终还是吃了。北堂尊越哈哈大笑,仿佛觉得很有意思,一伸手,就把自己那杯还剩了大半的酒拿了过来,往北堂戎渡嘴里倒,只是这回却把对方呛到了,北堂戎渡咳了两下,直接就把这口酒喷了出来,溅满了男人的前襟,北堂尊越毫不在意,只是饶有兴趣地又拿了一片肉,塞进了少年口中。
这回倒是不用喂,北堂戎渡嘴一合,就一口连男人的手指都咬进了嘴里,咀嚼起来,北堂尊越一愣,刚想把手抽出来,少年却好象已经发现了不对劲,用牙齿轻轻啃咬着男人的手指,似乎是在试探着能不能咬得动,那样湿漉漉的微痛感觉,顿时就让北堂尊越心脏一滞,就像是在什么最痒的地方,突然被挠了一下。
酒意昏乱中,北堂尊越心底一片模模糊糊的混杂,一时间竟不知道要抽出手指,少年轻轻噬咬着那两根又韧又长的指头,湿热的呼吸笼罩在男人的手上,雪白的牙齿慢慢地啃着,北堂尊越只觉得有那么一丝微痛,但更多的却是痒……北堂尊越感觉手上温热又滑腻,脑中又沉又黏糊,刺痛和麻痒依稀袭遍全身,从背脊一直窜过小腹,也不知道怎么,竟鬼使神差地一动也不动,直到北堂戎渡啃了几下之后,本能地觉得这东西没法吃,偏了头把男人的手指松开,北堂尊越这才微微撑起上半身,皱着眉盯住满是口水的指头,仿佛是在疑惑。
不过酒意上涌的头脑毕竟并不怎么清醒,北堂尊越顿了顿,没管别的,只是抓住了少年的衣领,就要把他拎起来,弄到睡觉的地方躺着,但只是刚刚将其从地上拽起一点儿,少年就开始挣扎起来,似乎是觉得不舒服,北堂尊越哪里管他,挟住脖子就要把人拖起来,北堂戎渡喉咙里哼哼着,两条腿开始乱蹬,死活不肯让人碰他,北堂尊越醉醺醺地也恼了,摁住少年的身子不让他乱动,两人较上了劲,地痞无赖一样缠在一起,北堂尊越此时哪里还记得什么武功什么内力,统统全都忘得精光,喷着酒气死死按住身下的人,下面的北堂戎渡闭着眼,乱蹬着腿,两只手胡乱摸着什么抓什么,指甲隔着薄薄的衣衫,在男人的腰上和腹部位置抓出了一道道淡痕,良久,才好象是累透了,终于消停下来,一动也不动了。
北堂尊越也似乎被他折腾得有些疲了,懒得动弹,干脆就翻身躺下,好歹他还有些神志,因此想了想,又伸手把少年捞过来趴在自己胸前,以便让他睡得更舒服一些。
北堂戎渡身上微烫,脑门上略略有些汗意,眼睛仍旧闭着,口中喘着粗气,露出雪白的牙齿和粉红湿润的舌,北堂尊越半睁着眼迷迷糊糊地看他,只觉对方肌肤白得耀眼,和自己一模一样,但身上却好象香得很,只是也似乎不全是酒香……北堂尊越睨着那薄薄的嫣红唇瓣,突然就本能觉得自己应该咬上一口,此时他也已经记不得别的什么,脑海中乱糟糟地昏沉不已,盯着那痕薄唇,就循着本能,缓缓靠近。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喝醉之后的大北和小北
八十七.焚火
北堂尊越睨着那薄薄的嫣红唇瓣,突然就本能觉得自己应该咬上一口,此时他也已经记不得别的什么,脑海中乱糟糟地昏沉不已,盯着那痕薄唇,就循着本能,缓缓靠近。
温热的唇贴上柔软的唇瓣,形状契合得不可思议,就连彼此的温度也几乎是一模一样,北堂尊越半睁半合着已经迷蒙的深瞳,似乎是想要看清眼前的人,但也不知究竟是因为离的太近,还是被眼底的醉意所遮蔽,此时此刻,他竟根本已经分辨不清什么,只是将眉头微微蹙起,因唇上传来的濡湿滚热感觉而禁不住产生了不满足之感,于是便伸出舌尖,立时就一往无前地探入到少年的口中。
柔软湿滑的触感让男人舒服地眯起了眼,对方的口中还带着浓浓的清冽酒香味道,北堂尊越向来并不怎么喜欢接吻,但此时他却很自然地将舌尖绕上了少年毫无反应的舌头,全部的注意力似乎都转移到了这个给他带来一丝奇异酥麻的舌头上,脑海中一片模糊,只依稀知道自己很想得到些什么,他缠绕着少年的舌与其嬉戏,右手很自觉地抚上了对方的背,那样柔韧合度的曲线所带来的感觉让北堂尊越舒服地半眯起了眼,轻轻从喉咙里喟叹一声,一面堵住北堂戎渡的嘴尽情在里面吸吮,卷着少年没有太多知觉的舌头不很轻也不太重地咬弄,右手更是蕴涵着情色意味地紧贴着少年的身体轻轻摩挲着,充满灼热与酒气的唇舌不断地舔舐吮吸,晶黄的双眼中晦暗地寻不出一丝光亮,只隐隐散发出野兽一般的直白欲望。
浑身上下仿佛被什么所笼罩,所彻底控制,北堂戎渡趴在男人身上,眼帘沉重得好象挂上了万斤巨石,撑也撑不开,任凭这充满危险味道的唇舌与火热的大手如燎原般将他席卷与掌控。只是口中那掠夺一般的有力舌头到底还是让他感到了不舒服,喉咙里模糊挤出几声难耐的低呜,自贴合的双唇间发出抗拒的浓浓鼻音,燥热的身体也极不舒服,双手本能地就去推男人的胸膛。
这样被人拒绝的经历是以前从来都没有过的,北堂尊越有些微微的恼怒,手臂一勒,就牢牢地将少年的腰肢箍住,紧贴在自己身上,舌头也开始粗鲁地在少年的口中尽情翻搅,根本不在乎他是否会觉得难受,是否喜欢这样。
这种放肆而挑衅的举动激怒了此刻已经完全没有神智,只剩下一点残余本能的北堂戎渡,少年的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威胁声,同时雪白的牙齿突然一合,北堂尊越猝不及防之下,只觉舌头猛地一痛,口中顿时就尝到了铁锈一般的血腥气。
北堂尊越何时吃过这种亏,登时大怒,一把捏开少年的嘴,只一瞬间,就将原本趴在他胸膛上的孩子翻身压到血红的地毯间,如同一头愤怒的雄狮,山一样地将少年按在身下,右手捏着少年的嘴巴让他无法闭上,然后便狠狠地用舌头堵得他满口都是。
北堂戎渡挣扎起来,无奈他此时身体瘫软如泥,根本提不上什么力气,因此没过多久,便不动了,只是从喉咙里低低哼出讨饶一般的呜咽,北堂尊越此刻脑中的清明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金色的凤目亦是迷蒙恍惚着,然而他仍然能够感觉得到自己喜欢这充满了求饶与讲和味道的声音,因此他微微松开了捏住少年嘴巴的手,动作变得比方才温柔起来,舌尖细细舔遍了少年泛着酒香的口壁,半是诱导半是强硬地缠住对方因为酒醉而显得麻木不仁的舌头,同时一只手顺着还没有完全长成的青涩身体往下游移,不容人反抗地握住了少年胯间那一团还没有什么反应的柔软分身。
“唔……”突如其来的袭击令北堂戎渡小腹一颤,最敏感的部位被握住,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没有反应的,北堂戎渡仰起头闷闷哼了一声,眉头也似皱非皱地攒起来,可还不待他喘上一口气,那只滚烫的大手就开始动了起来,隔着两层薄薄的裤子,下身的欲望被修长的指节握住,缓缓套弄起来,北堂戎渡意味不明地软软低哼了一两下,也不知道究竟是痛苦还是享受,眉宇一下舒展一下紧蹙,面庞逐渐涨得通红……早已毫无神志的少年闭着双眼,偶尔低低呻吟几下,似是在享受这种技巧性极高的服务,昏昏沉沉地品味着这异样的快慰。然而这种享受根本没有持续多久,正当北堂戎渡的呼吸渐渐开始急促起来时,男人却松开了手,下一刻,少年两条原本就懒洋洋摊开的腿忽然被捉住,然后便被分开。
北堂尊越拉开少年的双腿,对方倒是没有什么反抗的意思,也没意识到这是危险的预兆,很顺从地任凭男人随便动作,让男人置身在自己的双腿之间,但是很快,少年便开始微微挣扎了起来,男人按着他,少年的胯间顿时便遭受到了一阵激烈的顶撞,虽然彼此都穿着衣物,隔着几层衣料,不可能真正造成什么伤害,但这样充满了威胁意味的举动,也足以让少年本能感觉到了一种危险。
身下的厚毯柔软而绵和,然而压在身上的结实身躯却火热强大得可怕,北堂戎渡挣扎着,似乎是想要将身上的男人踢开,但这样的行为明显惹恼了北堂尊越,他不再顶撞北堂戎渡的下身,但右手却一把按住了少年的胸膛,隔着衣物胡乱地揉搓起来,还没弄上几下,就似乎是嫌这样不过瘾,因此一把扯开了对方的衣襟,北堂戎渡只觉胸前突然就压上了一只火热而粗鲁的大手,开始用力地肆意揉搓。
北堂尊越用力抚弄把玩着身下这具年少的身体,只觉得掌下的肌肤光滑细腻如绸,骨骼筋肉都暗中蕴满了力量,这样的感觉让他涌起一股征服的快意,就像是身下这人是一头生有爪牙的狮子,想要去驯服,就必须要有比其更为强大的力量……北堂尊越突然低下头,一口咬在了北堂戎渡的胸前,少年柔韧的身体顿时弓起,嘴里迸出疼痛的低叫,北堂尊越得意地一把用双臂将这具衣衫凌乱的身体搂住,紧紧箍在怀里,然后用舌头轻轻舔着少年胸膛上刚才被咬出来的牙印,似是在安慰爱抚。
北堂戎渡闭着眼,睫毛微微颤着,一种被人彻底掌控的强烈感觉笼罩了全身,身体本能地选择了暂时的顺从,以避免更大的伤害,只是嗓子里却还是无意识地小声闷闷呜噜着,如同受伤的幼兽一般,在潜意识里寻求那个可以为他遮风挡雨的庇护力量……
然而此时那个人已经不再是他可以依靠的父亲,而是被酒精暂时化为了施虐者,北堂尊越听到了怀里孩子的呜咽,充满了任人宰割的无奈和妥协,那声音如同一剂催发兴奋的强烈药物,令他的动作更加用力而粗鲁,强健的腰身再次挤进少年修长的双腿之间,顶住小腹下面那团脆弱的柔软,又一次开始了冲撞和挤压,那一下一下的力道,顶得少年紧皱着眉宇,小声地哼吟,双手无意识地揪着男人半敞的凌乱衣襟,原本酡红的脸也渐渐褪去了嫣色,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颤着,似乎在昏沉中也感觉到了痛苦……
一只大掌抓住了少年雪白的双手。北堂尊越仿佛是察觉到了身下人的痛楚,即使他此刻已被酒醉和情欲湮没了神志,完全不记得怀里的人是自己的孩子,但冥冥之间一种莫名的情感和直觉却还是让他停下了肆虐的举动,没有继续毫无理智地在少年的身上取乐,而是采取了让对方也能够感觉到愉快的方法……滚热的手掌盖住了少年裤子下面的柔软,那里因为方才粗鲁的冲击而萎靡着,无精打采地蜷缩成软绵绵的一团,北堂尊越握着那没有精神的软物儿,摩挲揉按着最敏感的几处位置,一面轻轻眯起了眼,密长的黑睫遮住了眼底的欲望,另一只手则将少年的双手捉起放在嘴边,伸出舌尖绕上那修长的手指,将它们逐一含进口中吮吸缠绕……
男人握在胯间的手仿佛带有魔力一般,让北堂戎渡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十指也被细致辗转地吮吸着,少年自鼻间发出低低的无意识闷哼,声音里莫名地隐约带有一股迷离且享受的错觉,随着由于男人的抚套逗弄而已经有了反应的火热性器逐渐变硬,腰身本能地慢慢抬起些许,不自觉地迎合上去,紧贴着男人的手,轻轻磨蹭起来,似乎是在催促对方能够更快一点儿……北堂尊越低下头,松开了少年的双手,改为眯起眼去舔舐那薄唇,北堂戎渡脸颊染着嫣红,感觉到唇上的湿润和柔软,仿佛停顿了一下,然后就毫不犹豫地本能探出了嘴里红嫩的舌头,去舔男人湿漉漉的唇舌,依照身为男性的本能,用手推着那沉重的身躯,似乎是想反转两人此刻的位置。
他一连推了几次,北堂尊越被他弄得不耐烦,干脆也就顺着他,翻过身让少年趴在自己身上,北堂戎渡的神智根本完全不清楚,只阖着眼,双颊涨得通红,低头含住男人的舌头,没有任何强势的味道,轻轻柔柔地吸吮着,身子也紧贴着对方健硕的躯体,缓缓磨蹭。
这种并非是由自己主导的接吻还是头一次,令北堂尊越觉得十分新鲜,也并不排斥,随着少年柔和细致的吻,北堂尊越的身体不由得慢慢放松下来,开始闭上眼睛享受着这种奇异的快慰……北堂戎渡小兽一般在男人的嘴里舔舐,渐渐地就是下巴,脖颈,耳朵……两只手摸索着沿着半敞的襟口剥开男人的衣服,紫色的外衣被凌乱地褪去,露出里头黑色的软袍,由于力气用得不小,连袍子内的鲜红衬里都被翻开了些许,有些地方,甚至还被撕开了一点儿,不但整个胸膛露了出来,就连结实的腹肌也再无遮掩。北堂戎渡将脸贴在男人赤裸的胸口上,不住地在那高热的光滑肌肤上挨挨擦擦,似乎是在嗅上面的味道,寻找着什么,直到在结实笃硬的胸肌上终于碰到了一处柔软的微突,北堂戎渡才好象是满意了,张嘴就一口含住了那豆粒大小的软肉,心满意足地吮吸起来。
北堂尊越猛地睁开眼,强烈的异样感觉让他全身都瞬时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伸手一把抓住少年衣服后领,就要将其拖开,然而北堂戎渡却死死搂着男人不放,鼻腔里发出细若蚊蚋的哼哼声,牢牢吸住嘴里的乳尖,死活不肯松口,嘴巴一裹一裹地收缩,仿佛想要吮出些什么,北堂尊越被他吸得生疼,终于火了,刚要一巴掌将其推开,北堂戎渡却突然自己主动松了嘴,沿着男人的胸膛往下舔,一边撕扯着上面已经半褪半遮的黑袍,一边摸索着抓住男人的一只手,拉着它按到自己小腹下已经昂挺着的的分身上,似乎是在催促对方继续在上面套弄,但北堂尊越早已不耐烦了,胯间滚烫肿胀一片,那只被少年拉着的手根本不去抚慰对方,而是一把扯下了少年的裤子。
少年那里已经不是原本萎靡的模样,而是极有精神地颤巍巍抬着头,上面隐隐有血脉微跳着涌动,自微红的顶端微微沁出透明的湿滑液体,打湿了周围乌黑发亮的稀疏毛发……北堂尊越只觉血气上涌,伸手在少年那火热的分身上套弄了几下,然后便一手抓住少年的腿,就要翻身将其压住。
然而北堂戎渡死活不动,只顾沿着男人的胸脯往下舔,北堂尊越眸底泛出危险的欲望味道,干脆一手拉开裤带,将已经滚烫的性器释放出来,然后捏开了少年的嘴巴,另一手则扣住了少年的头,将那乌黑的脑袋对准位置,按了下去。
湿润火热的口腔顿时就令北堂尊越舒服地眯起了凤目,但北堂戎渡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粗暴填塞堵得无法呼吸,嘴巴被满满当当地撑到了极限,甚至连嘴角都被绷得疼了,他努力抗拒着,正欲挣动,后脑却被那大手牢牢按住,同时男人腰部用劲,开始往上顶撞。
北堂戎渡从未受过这等折腾,咽喉处刚被狠狠颠顶了两下,胃里顿时就开始翻腾欲呕,突然间死命挣脱了男人的桎梏,‘哇’地一声,登时吐了满地。
少年趴在地毯上,痛苦地不住呕吐,他原本就没吃多少东西,此刻吐出来的绝大多数都是混合的不同种类酒液,弄湿了血红的地毯。北堂尊越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激,眼底的情欲依稀褪去,有了几分清明的色泽,他慢慢坐起身,紧紧皱着眉头,似乎是在让头脑清醒一点,片刻之后,男人循声侧过头,去看旁边正拼命呕吐的少年。
北堂戎渡吐得厉害,没一阵,就只是干呕着再也吐不出什么东西,北堂尊越定定看着他,目光中交织着混乱芜杂的昏噩,既而在某一个时刻,突然间仿佛被火狠灼了一般,眼底混浊之色尽散,猛地站了起来,一连退了两步,才终于站定。
暧昧柔和的烛火中,少年还在干呕,北堂尊越死死看着那孩子,突然间感觉到掌间一片湿濡,低头看去,就见手上淋漓沾着透明的液体,似乎是在提醒着他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几乎要灼伤了他的手……
一双滚烫的大手将还在微微干呕着的北堂戎渡抱起,放到不远处的一张矮榻上,北堂尊越深暗的目光钉在少年那还半启着不住喘息的唇上,冷厉的凤目一点一点地眯起,面上重重笼罩着一层阴霾,寒酷如冰的眼底看似沉静,可最深处却分明压抑着什么,仿若狂风暴雨一般暴烈和危险,其中又隐隐搀杂着几不可觉的震惊与茫然这是他的孩子,可是刚才,他们都做了些什么?!
脑海中还充斥着无数杂乱而淫靡的画面,北堂尊越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汹涌着的全部模糊感觉,梳理着乱糟糟地思绪,脸上犹如结了寒冰,神情间隐隐有着择人欲噬的可怖……
一只热乎乎的手搭在了男人的手背上。少年翻了个身,无意识地沉沉皱了皱眉,似乎是因为方才的呕吐而有些不舒服,北堂尊越见状,眼底敛去厉色,神情微微柔和了下来,略低了头,看着这张醉极倦倦的脸,感受着少年喷吐在他手臂上的暖热呼吸……良久,金色的凤目中突然闪过一丝噬血之色,北堂尊越冷冷开口道:“……都进来。”
不多时,在门外值夜的四名侍女便战战兢兢地进到房中,脸上神色惊怖,满是惶恐。方才她们在外面当然听见了里头的声响,也完全猜得出里面发生了什么,这样的事实,足以让她们惊恐得连腿都软了……北堂尊越扫了一眼面前的四人,没说话,只是在下一瞬,几下轻微的骨裂声就突然毫无预兆地响起,伴随着四具颈骨尽断的尸体缓缓倒地。
北堂尊越重新回到矮榻前,轻抚着少年安静的睡脸,半晌,才低低柔声道:“好孩子,别怕,现在没人知道了……谁也不会知道。”
八十八.隐秘
烛焰似是渐渐有些昏暗起来,北堂尊越神色不定,只目光晦沉地注视着熟睡中的的少年,那孩子遍身酒气,昏沉沉地睡得极熟,衣衫凌乱不堪,下半身赤裸着,身上零星散布着些许暧昧的痕迹。北堂尊越静静坐在旁边看着,半晌,忽起身寻了外袍穿妥,然后替少年穿好裤子,将衣物打理整齐,这才把人抱起,出了门。
北堂尊越抱着少年一路朝着自己经常休息的一处房间走去,等到进了门,将人放到床上之后,北堂尊越连灯也不点,便叫进来一名侍女,吩咐了几句,不多时,一个穿着淡黄春衫的清秀男孩便被带了进来。
室中没有掌灯,昏黑一片,唯有清冷的月光照进来,映出了男人神情冷漠的脸。北堂尊越一言不发,只是扫了那男孩一眼,半晌,才冷冷道:“……脱了衣服,到榻上伺候。”男孩不敢稍有违逆,忙颤巍巍地胡乱脱了衣裳,犹豫着爬到了床上,北堂尊越见他动也不动,不禁冷哼一声,皱了皱眉:“去服侍少主!难道还用人教你不成!”男孩见他不悦,忙慌乱地低头去解北堂戎渡的衣裳,一面动作笨拙地用嘴唇在对方的脖子上小心翼翼地轻触,没几下,北堂戎渡鼻腔中就依稀有轻哼声溢出,身子也微微动了一下,北堂尊越见了,便也不再多做停留,径自出了房间。
“嘶……”
两边的太阳穴又酸又涨,难受得厉害,北堂戎渡不由得闷闷呻吟一声,用手在额角上慢腾腾地揪了两三下,这才睁开了眼。
满眼所及,俱是一片昏沉沉的黑暗,北堂戎渡皱了一下眉毛,感觉到怀里有什么温暖的东西,用手摸了摸,才发现原来是一具肌肤细腻如丝绸一般的纤瘦身体,北堂戎渡拍了拍脑袋,觉得头酸疼得紧,怀里这人究竟是怎么被弄到他床上的,已是半点印象也没有。
室内一股隐隐的酒气,北堂戎渡搓了搓脸,既而唤道:“来人,掌灯,我要沐浴。”他话音才落,几名侍女便进到房中,其中一人点了灯,室内这才亮了起来。
北堂戎渡坐起身,温暖的烛光中,只见铺着的粉霞藕丝罗褥上血迹斑斑,一个遍身不着寸缕的男孩蜷缩在床上,肌肤如玉,青丝凌乱,身上斑痕殷殷,颇有稚气的面孔上依稀还残有痛楚之色,却是昨日陪酒的那个孩子。北堂戎渡不经意间见自己胸口上隐约印着一点咬痕,身上也零星有些印记,不觉失笑:“原来竟还是个小野猫。”心中并不以为忤,接过侍女端上的解酒酸汤,喝了半碗。
刚喝过了汤,就听身后有一点细微的声响,却是那孩子醒了,北堂戎渡转过身,就见男孩整个人都紧紧裹在被子里,面色通红,黑水晶一般的眼睛里隐约还有一丝畏惧,想来是昨夜吃尽苦头,受了惊吓。北堂戎渡见他年纪尚小,且自己昨夜酒醉之下,必是不知轻重的,因此心中也觉有些怜惜,遂温和了声音,含笑道:“别怕,嗯?”正说着,沐浴用的水送了进来,北堂戎渡把男孩身上紧裹的被子拉开,将人抱起,一同进了浴桶当中,只是想必受创的下身突然浸在热水里,定是疼得很,男孩吃痛地‘啊’了一声,双臂本能地便猛然抱紧了北堂戎渡的脖子,整个人挂在他胸前,全身微微轻颤不已,北堂戎渡见他反应有趣,不禁笑了,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抚:“对了,昨天还没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极清秀的脸疼得直皱,小声道:“我叫孟淳元……”北堂戎渡撩起一捧水,浇在他肩头:“跟我回去,以后就住在碧海阁罢。”孟淳元有些犹豫地点点头,迟疑了半天,才很小声地嗫嚅问道:“那公子以后,是不是还要与我……一起睡?”北堂戎渡听了这毫无心机,心思纯净的话,不觉‘噗’地一下笑出声来,随口逗他道:“怎么,你不愿意?”孟淳元垂着脑袋,踌躇地微声道:“不是、不是不愿意……只是,很疼……”北堂戎渡倒是挺喜欢他这种孩子气的质朴性子,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傻小子,吓唬你的。”
两人沐浴过后,几名侍女替北堂戎渡穿上干净的新衣,北堂戎渡看着镜子里那个身材修长,体型矫健的少年,想起昨日许昔嵋所说的‘似是愈发长高,都已经赶上一个大人’的话,不觉有些喟叹,从前他答应牧倾寒会一直与他时常相见,却竟忘了自己一日日长大,无论相貌还是身段,都越来越长得像北堂尊越,容貌虽易装扮,可这一天比一天拔高增健的身型却是无法掩饰的,只怕不用太久,就已不能再扮成女子了。思及至此,北堂戎渡也没有什么办法,遂不再多想,等穿好了衣服,便带着孟淳元回到碧海阁。
“……疼!笨死了,你就不能小心点儿?”
牧倾萍坐在床上,一边不住地喊疼,一边咬牙努力忍耐,裙下露出两只脱去了罗袜的雪白赤足,一名丫鬟正用裁成长条的生绢一圈一圈地用力缠在其中的一只脚上,听牧倾萍疼得不住地低叫,不禁有些不忍,犹豫道:“小姐,咱们还是别缠了……”
“你继续弄罢,我还耐得住……”牧倾萍轻轻吸着凉气,咬了咬嘴唇说道,丫鬟见她如此,只好继续小心翼翼地为她缠着脚。
正当牧倾萍疼得低低呻吟之际,只听外面有人道:“萍儿,怎么了?”随即一名中年美妇便款款进到房内,约四十岁出头的模样,容貌极美,见到房内的情景,不禁唬了一跳,忙过去察看:“傻丫头,这是在做什么呢?”牧倾萍见母亲来了,忍不住委屈道:“娘,疼……”
牧夫人见女儿的左足生生被缚得小了一圈,忙摘去了手上三寸来长的赤金镶米珠护甲,叫丫鬟退下,自己伸手就要将那绢布松开:“你这孩子在胡闹什么,这么个缠法,岂有不疼的。”牧倾萍连忙用手挡住脚,不让她解开:“我不!我的脚生得这样大,都叫别人笑话我了!”牧夫人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遂用指头一点女儿的脑门,道:“我怎么没瞧出来哪里大了?你这丫头听谁嚼舌头混说!”牧倾萍脱口而出:“就是北堂戎渡那小子笑话我长着大脚……”
牧夫人美眸流转,轻轻‘扑哧’一笑,微笑恬然:“你表弟和你闹着玩罢了,你当什么真?况且他还小呢,童言无忌的。”牧倾萍扭着头,懊恼道:“我不管,疼几天也就罢了,反正不能让他笑话我。”牧夫人璨然微笑,揶揄道:“啧,我们萍儿是大姑娘了,开始在意别人的话了。”柔软的手抚了抚女儿的鬓角,笑道:“你已经十七了,这么大的姑娘家,也是时候嫁人了……”牧倾萍忙用双手掩了耳朵,道:“我不听我不听,这些话讨厌得很,那些什么苏公子董公子之类的,我一个也不喜欢,娘别提他们。”牧夫人含笑冉冉,用食指刮了刮女儿的鼻梁,道:“喔,苏公子董公子什么的,你一个也不喜欢……那么北堂家的公子怎么样?亲上加亲的,你觉得好么。”牧倾萍听得一愣,随即意外道:“娘乱说呢,他都已经成亲了,况且我要的是能一心待我的人,他么,却是不能的。”牧夫人听了,笑而不语,倒是没再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却是轻叹道:“你也就罢了,你哥哥才是娘的心事呢,都二十六岁的人了,却还没有半分成家的意思……岂不叫我和你爹挂心。”
牧倾萍拨了拨鬓发上的点翠嵌珊瑚松石头花,道:“哥哥早就有喜欢的姑娘,咱们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不知为什么,那女孩子并不肯成亲……哥哥那么好的男子,若是有谁也待我有这般心意,我必是嫁他呢。”牧夫人自然也大略知道一些儿子的事,却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叹气道:“你哥哥这人向来性子冷僻些,心里若有事,连家里人都不肯多透露几分的。”
牧倾萍以手支颊,点点头道:“其实那个蓉蓉我也见过一回,当真是好看得紧,除了姨姥姥以外,我再没瞧见过那么美貌的女子……只是我总觉得,她好象哪里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呢。”
……
春日里的阳光自外面透进屋里,悠悠照在一瓶新插的迎春花上,嫩黄的花朵衬得整个室内都鲜活明妍了起来,花瓣上尚且还沾着几点晶莹的水珠。桌上用瓷钵盛着满满一钵焙干的草药,北堂戎渡坐在桌前,手里熟练地用裁好的纸张将切成细丝的药物包起,一根根卷上,然后才用上好的鱼胶封口粘好,旁边一个唇红齿白的男孩身穿孔雀蓝的绸衣,乖巧地给北堂戎渡打下手,将制好的纸烟一一整齐放进面前的托盘里码好,等着晾干。
北堂戎渡做了一会儿之后,似是有些懒怠了,便暂时停了手,道:“你去玩儿罢,这里不用你。”孟淳元答应一声,随即探头看向窗外,既而摇摇头,失望道:“我不去了,外面没有风,风筝放不起来。”北堂戎渡呷了一口茶,笑道:“你去瞧瞧韩烟,他正在后面的小树林里头练功,你去让他教教你,也学些武艺。”孟淳元吐一吐舌头,笑嘻嘻地露出一点嫩红的舌尖来:“少君要打我呢,我练功夫笨,上回少君才教我一会儿,就恼得要打我屁股。”北堂戎渡哈哈一笑,拿手揪了揪孟淳元的鼻子,笑骂道:“以他的脾气,你能让他恼得要打你,可见你笨到什么程度了。”说着,从桌上的碟子里拣了一块点心给他,孟淳元欢喜地接过,吃得十分香甜,他性情真朴单纯,在碧海阁住了这段时间,竟是人人都颇为喜欢他,北堂戎渡没有兄弟姐妹,孟淳元的性情倒是很和了北堂戎渡的脾气,因此也不拘束他,颇为喜爱,是以孟淳元在此十分快活,他是孩子心性,对碧海阁诸人也逐渐亲近起来。
孟淳元一连将碟子里的五六块点心全都送进了肚里,这才有些恋恋不舍地吮了一下指头上的渣子,道:“真好吃。”说着,忽然抬头瞅着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喃喃道:“公子,我是不是吃得太多了?”北堂戎渡摸了摸他的头,笑道:“你和我一样,都是长身子的时候,自然能吃了。”孟淳元愣一愣,然后盯着北堂戎渡看了一会儿,托着腮好奇地道:“那公子才比我大两岁,怎么却比我高这么多呢?”北堂戎渡笑吟吟地道:“因为我自幼吃的全是好东西,所以才长得快。”孟淳元了然地点着头:“那我也要多吃点儿,以后才能长得高。”他说着,歪头笑道:“公子人真好,我以前还以为公子定是和堡主一样,很吓人的。”
男孩毫无心机的话语让北堂戎渡笑了起来,用手捏了捏那白皙的脸蛋:“我哪里好了?”孟淳元不假思索地道:“哪里都好啊,对我很好,也不要我做那种事。”北堂戎渡故意逗他道:“哪种事?”孟淳元脸红了,却还是一五一十地道:“就是让我伺候睡觉啊……”北堂戎渡懒懒靠在椅子上,忍不住笑道:“那你过来,我让你看看我是不是好人……我数十个数,你要是跑不掉,让我逮住了,就得做‘那种事’。”孟淳元吃了一吓,犹犹豫豫地道:“公子在吓唬我呢。”北堂戎渡也不多言,只竖起了一根指头:“一……”孟淳元听了,如同见了猫的鼠子,立时一溜烟儿地就撒腿跑了出去,刚跑出门口不久,又疑疑惑惑地掀起竹帘,探了半个头进来张望,见北堂戎渡又竖起了一根指头,道:“二……”急忙一下缩回脑袋,跑了个干干净净。
北堂戎渡被他引得大笑,笑了一阵,这才重新开始卷烟,没卷上五六个,就听门口竹帘轻响,北堂戎渡方欲问‘怎么又回来了?’话还未出口,这才想起自己根本没有听见脚步声,遂一抬头,就见北堂尊越正掀起了竹帘,进到室中。
八十九.曾经沧海难为水
北堂戎渡不觉笑道:“爹怎么来了?我这儿正做着这些玩意儿,想等都弄好了就送一半过去,现在你既来了,等回去时正好捎走……这回我新添了一味药,味道比前时更香了几分。”一面说着,一面暂且将手上的活计停下,提了茶壶倒上了一杯茶。
北堂尊越没言声,只是坐下来拿了杯子,可有可无地呷上一口,见北堂戎渡正熟稔地卷着纸烟,便随手从瓷钵里拈起一撮切成细丝的药草,打量了一眼,放在鼻下闻了闻,却未曾想刚嗅了一下,就猝不及防地猛然打了个喷嚏,北堂戎渡见状,不禁嘿嘿直乐,笑道:“这东西不能闻,一闻就冲鼻子,可容易打喷嚏了。”
北堂尊越皱皱眉毛,在少年的头上拍了一下:“你不早说。”北堂戎渡满嘴叫冤,用手摸着头道:“你这人还讲不讲道理,又不是我让你去闻的,倒赖我。”北堂尊越没回声,只是将目光在他脸上一寸寸地端详了几下,发觉这张稚气已脱的年少面孔已越来越与自己相似,出脱得俊逸绝伦,尤其眉眼之间,还隐隐添有北堂迦的一二分秀色,光彩夺人,如此,那日醉后一时荒唐,倒也果然不是没有原因的……北堂尊越平生杀伐决肃,向来都不是拘泥之人,即使是那样令人尴尬难堪的荒唐事,那样放浪形骸的醉误,在他看来,过去了也就罢了,但那一日所发生的事情,他却依然不想让北堂戎渡知道半点,即便要用上一些小手段去掩盖住--他不愿意也不允许这个孩子因那样的难堪而对自己产生一丝生分之意,哪怕,只是有一点点的可能。
北堂戎渡被男人深测难懂的目光看得莫名其妙,不自觉地用手在脸上抹了两下,看着北堂尊越,问道:“怎么了,难道我脸上有东西不成?”北堂尊越轻轻一巴掌拍在他头上,微哼道:“看什么看。”北堂戎渡翻了个白眼:“明明是你看我的好不好……”北堂尊越一挑眉:“还顶嘴。”北堂戎渡耸了耸肩,叹气道:“好罢,反正你是老子,什么都是你对……”重新拿起一张裁好的纸,开始卷起烟来,北堂尊越坐在旁边,一面喝着已经凉了的茶,一面看着少年动作麻利地忙活着,他静静旁观,一种微妙的心情油然自心底缓缓生出,使他完全不想打破眼前的宁静……
窗外,花开繁盛,春光正好。
湖面上水色潋滟,微风乍起时,便吹皱了一湾春水,岸上野花迎风吐香,草木葱郁,漫山遍野的花开得如火如荼,天色明澈如一轮银镜,日色似金,有人站在湖畔,银灰色团花锦袍被风轻轻拂动着衣摆,双手负在身后,静静而立,微风中带着郁郁青青的水气,扑在面上,令人心旷神怡。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忽然转过了身来,眼底满满地皆是无限的欣喜,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远处一匹白马正缓缓朝这边而来,马背上坐着一个少女,华衣丽服,青丝如瀑,驾着座下的马匹,徐行而至,那人见状,再无迟疑,立时便迎了上去。
少女骑在马背上,唇角微微含笑,广袖丝绫鸾衣拖曳逶迤,腰间系着长长的的珍珠带,瑰丽的裙角似一抹流丽绚烂的绮艳云霞,遮住了鞋面,一手牵着缰绳,两只墨丸般的瞳子如同缀满了碎星,见男子走近,便轻轻一扯缰绳,勒住了马,道:“我来迟了么?”
牧倾寒墨色的眼底隐隐有喜悦与柔和之色,温言道:“不是,是我今日来得早了。”说着,双手抬起,轻轻扶住了对方的腰,就要将人从马背上抱下来。
北堂戎渡没有拒绝,松开了手里的缰绳,任凭自己被男子抱下马,牧倾寒将他抱下来之后,没有马上放开,而是拥着怀里的人,用最温柔的力道小心地拥抱,轻轻吻了吻那漆黑的鬓角,亲昵良久:“蓉蓉,我想你得很。”北堂戎渡静止不动,通过相触的身体,清楚地感觉到成年男子的温暖气息直透过来:“放我下去……你也不嫌重。”
牧倾寒似是在笑,温暖的吐息淡淡拂在北堂戎渡的鬓边:“你不重,轻得很。”虽是这样说,却还是依言松开了手,北堂戎渡看着周围的景色,不觉就有些感慨之意,低叹道:“这里还是像从前一样……”
此处正是他二人当年初识之后,时常见面的所在,牧倾寒闻言,心中不禁微微一热,眼底亦是柔和如同暖风:“……记得你从前,常在此处荡秋千。”北堂戎渡笑了笑,道:“是啊,我那时……嗯?”目光忽不经意间看见远处一株树下正孤零零地挂着一架秋千,不由得微微一怔,既而提起曳地的裙角,朝那棵树的方向走去,鞋尖上缀着细小的银铃,一路行来,叮叮有声,草尖在脚下发出细微的琐碎声音,伴和着衣声窸窣,片刻之后到了树下,这才看得仔细,就见那架秋千拴在树下,用木板特意做成有靠背的椅子模样,以便让人坐得安全又舒适,两边的长长绳索上缠绕着花藤,上面开有馨香的花朵,一切的一切,都陌生而又熟悉之极……
北堂戎渡用手下意识地摸了摸秋千,半晌,才回过身,慢慢在唇边展出一丝微笑:“这东西……原来还在啊。”
--还记得这架秋千是这个人亲手所制,那时他还只有十一岁,就蹲在一旁,看着从未做过这种粗活的青年动作生硬地削木板,楔钉子,扎绳索,然后把终于做好的秋千牢牢地拴在树上,以供他玩耍,又寻来开得芬芳的花藤缠绕在上面,等他玩得尽兴了之后,才抱着他坐在秋千上,将他抱到膝头,喁喁细语……
--原来过了这几年,有些东西,竟然依旧还在。
牧倾寒此时也已站在树下,空气中有着不知道是谁的呼吸,淡淡地拂着,又暖又轻,如同乍起的春风,一两朵落花静静无声地从树上掉下来,软软坠在肩头。牧倾寒的眼眸幽黑深邃得望不见底,看着面前的人,英挺的面容上有淡淡的柔和,只是静静地凝视,道:“……这秋千没有坏,还可以用。”北堂戎渡看着他,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发现了自己清晰的脸容,随即目光微微移过,重新看向秋千,微笑道:“是吗。”说着,便坐在了上面。
秋千被一股柔和的力道徐徐推了起来,悠悠荡荡,发上步摇垂下的流苏亦轻晃不止,就连臂上缠着的银朱色丝绫缠帛也微微飞拂了起来,薰暖的柔风微微扑在面上,如烟如雾,动人欲醉……
良久,秋千渐渐停下,牧倾寒缓步移到北堂戎渡面前,俯身拾起一支方才荡秋千时掉落在地的金錾红珊瑚福字钗,替他重新簪在发中,既而带有薄茧的指尖轻轻捋顺对方鬓角处的几丝碎发,同时只听见男子清逡的声音微微响起:“……蓉蓉,自从前你不辞而别之后,我再没有像方才这样快活过。”北堂戎渡闻言抬起头,恰恰看到牧倾寒目光清冽,正定定地凝视着他,那一双黑眸几乎深不见底,唯独清清楚楚地映照出一张绝丽的容颜和身后大片开得绚烂如锦的花海……北堂戎渡嘴角忽然微微上扬,露出一分笑影,道:“那眼下呢。”牧倾寒覆上他握住秋千绳索的右手,那袖口上有繁复的捻金刺绣,微微露出雪白的五指,攥住绕有花藤的绳子,牧倾寒的掌心将其深深包住,北堂戎渡能够觉出他的手颇暖,亦可以感觉得到那掌心里的纹路。牧倾寒目光中隐有缠绵之意,一字一字地道:“……眼下,我欢喜无尽。”
北堂戎渡凝视着他片刻,忽然间就笑了笑,既而抬起另一只手,上面绿汪汪的镶翡翠镂花戒指通透碧绿得近乎滴翠,几根手指拈住男子胸前垂着的一缕鬓发,不轻不重地微微向下拉,牧倾寒下意识地顺着这股力道略略俯下了身,微抿着的唇就忽然被什么温软的东西毫无预兆地堵住,然后便有濡湿的感觉清晰无比地传到了脑海当中。
牧倾寒的身躯一滞,似乎有些僵硬,又隐隐有些不可置信,但随即汹涌席卷而来的,就是铺天盖地的惊喜和无尽欢愉……牧倾寒伸手揽住北堂戎渡的腰身,低声从双唇相贴的缝隙中溢出沉沉的微喃:“蓉蓉,若是不喜欢,便只管推开我……”
北堂戎渡只是微微一哂,将手扶在了对方的肩头上,两人靠得这样近,彼此散碎的发丝被风软软拂到脸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柔扫摩着肌肤,温暖的吐息亦让鼻子一阵阵地微痒……牧倾寒的吻小心且惜视,并没有什么占有和情欲的意味,只是满满的温存与认真,他第一次觉得怀里的这个人不再是隔得那样远,就仿佛是在遥不可及的彼岸,对方虽然没有太多的回应,可他依旧觉得满足,拥紧北堂戎渡的身躯,细细地亲吻着那温暖的唇,几乎舍不得稍有松开……
许久之后,胶合在一起的唇瓣才终于缓缓分开,牧倾寒凝神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在那眉心上又轻啄了几下,吻了又吻,这才觉得暂时心满意足,将北堂戎渡搂紧,声音沉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蓉蓉,能有此一日,牧倾寒,已不枉平生……”
九十.三杯两盏淡酒,怎敌晚来风疾
漫天漫地的蓬勃阳光无所顾忌地金灿灿挥洒了下来,照得人神思缱绻,就连风中,亦有了温柔款款的味道,正是春光如画的时候,北堂戎渡的眸光中有着温润的色彩,微微含笑道:“说什么混话呐。”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却已隐约有了一分淡淡的喟叹:容貌自是可以顺便妆改,但随着年纪渐长,自己越发身量出脱得挺拔茁健,这个令眼前人朝思暮想,片刻不能忘怀的少女‘蓉蓉’,已经无法存在太久了,总有不能掩盖住的一天……思及至此,北堂戎渡松开攥着秋千绳子的手,低头去打量着脚下的草地,淡淡笑道:“其实……我心底总有许多事,既想与你说,却又很是犹豫,说不出口……”
牧倾寒注目于他,轻声道:“既是难言之事,那就不必说出来……但你若想说,我也总是会听着的。”北堂戎渡抬头瞧他,忽然间就微叹了一口气,悠悠哂笑道:“你又何必待我这样好,我并非是那等‘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女子,只怕总有令你烦恼的时候……罢了,不说这些,我有点儿饿了,我们去吃些东西可好?”牧倾寒扶他下了秋千,问道:“如此,且随我回去?”北堂戎渡摇了摇头,拒绝了对方的提议,并不想去青帝门见到旁人,以免露出什么破绽:“不了,我不想见其他人,还是随意走走罢。”牧倾寒自不会逆他的意思,牵着北堂戎渡的手,走向那匹正在湖畔低头悠闲吃草的白马,一手拿住缰绳,对北堂戎渡道:“上去罢。”北堂戎渡拍了拍马头,笑道:“不用,我们只管走就是了,它自己识得路,会回家的。”牧倾寒听了,便不再多言,北堂戎渡牵住他的一幅袖角略扯了扯,微笑道:“走罢,当真是有些饿了。”
如此携手并游出去,满天满地俱是春光正好,牧倾寒拣了一家雅致酒楼,问身旁的人道:“这一间如何?”北堂戎渡笑了笑:“随意罢,我看着倒还好。”两人一面说着话,一面并肩走了进去。
此时正是中午吃饭的当口,酒楼中的客人颇多,只是当北堂戎渡进到门内时,周围立时便静了下来,直至两人上了二楼,众人才逐渐又开始谈笑议论,只不过声音却下意识地小了许多,似是怕唐突到了佳人。牧倾寒走到楼上,拣了临窗的一处位置,要了几样精致小菜,北堂戎渡手肘搁在桌上,以手支颌,等着东西上来。
不一时,店伴端上酒菜,北堂戎渡见其中有一壶花雕,不觉笑道:“我记得你酒量并不怎么好。”牧倾寒目色中微露淡淡情意,道:“略饮上些许,总是不妨的。”说着,给两人各自斟上了一杯:“记得你从前,倒是偶尔也会与我对酌几杯。”北堂戎渡随口笑言道:“我的酒量么,如今虽比起我爹略有不如,却总还是比你好许多的。”牧倾寒第一次听他谈及家人,听他话中意思,起码父亲倒是还在世的,并非是孤苦一人,心中不觉也宽慰了些,便接口道:“家里人待你,可还好么。”北堂戎渡把玩着手里小小的酒杯,答道:“兄弟姐妹什么的,倒是没有,不过父亲待我是极好的,至于我娘……我小时候她便已经不在了。”
牧倾寒听到他幼年丧母,不觉心中怜惜,伸出手来,轻轻抚一抚北堂戎渡光滑的鬓角:“我母亲为人很好,她若见到你,必是喜爱。”北堂戎渡垂目笑了笑,不着痕迹地推开牧倾寒的手,笑道:“哪有人这样说话的,你分明是想让你娘瞧我一瞧,我说得可对?你也不害臊。”牧倾寒的声音温和如同暖阳,笑容澹澹,一如湖面波光浮曳般的清冽澄澈:“蓉蓉,当年我曾向你求亲,你亦应允,如此,在我心中,你早已是我妻子。”
北堂戎渡抿了一口杯里的花雕,笑而不答,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他一时间倒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对于牧倾寒,既有两人互为友人时的交情,亦有几分愧疚,而曾经与其两情缱绻的那一段记忆里,也有着并非完全都是虚假的淡淡快乐……北堂戎渡心下思绪百转,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只是含着若有若无的微笑,用筷子夹了些菜放进牧倾寒面前的碗里:“我看你似是比上回见面时瘦了些,是练功很苦的缘故么?”牧倾寒淡淡而笑,唇角的线条里有着满足的叹息之意:“不是。”北堂戎渡舀了一匙莼菜银鱼羹送进嘴里,只觉味道虽是比不得堡中,倒也颇为鲜美,因笑道:“这道菜做的还好,你也尝尝。”牧倾寒凝目看着他吃得香甜,心头俱是一片温软,给他添了些酒,两人相对着浅酌,随意闲话谈天。
闲谈之际,街上忽有甜脆的少女声音长长拖起,却是一名十四五岁模样的女孩子在卖花,正挎着花篮经过酒楼门前,牧倾寒见了,便出言招其上来,不一会儿,那少女便提着篮子上了二楼,有些怯怯地到了两人所在的桌前,小声道:“公子是要,买、买花么?”
那女孩衣着虽旧,却浆洗得很干净,牧倾寒微微‘唔’了一声,取出一块银锞子放在桌角,然后才从花篮里拣出一枝新鲜的海棠,女孩踌躇地看着银子,犹犹豫豫地嗫嚅道:“我、我要不了这么多……”北堂戎渡见状,知道牧倾寒不在意这些,根本也没有要女孩找零的念头,便笑道:“你看她穿得这样素净,家境自是不好的,你虽不在意一点银钱,可她一个小姑娘,若是拿着这么一锭银子去买什么,未免容易落在一些地痞无赖眼里,反倒给她招祸了。”说着,唤来店伴,道:“给她二十文钱,一会儿结帐的时候,一起算上就是。”那伙计满面堆笑,连连点头,自叫了那女孩子随他下楼,去拿卖花的钱。
牧倾寒神情清浅,若有所思,看着面前的人,低声道:“你曾说自己是妖女,行事诡邪,心狠手辣,如今我却只见你善心不泯。”北堂戎渡微微一笑,道:“我又哪里是什么善人了,只不过若是些须小事,不过举手之劳,却也不必吝惜的。”牧倾寒只是淡笑不语,从桌上拿起了刚买的那支新摘的海棠。
那海棠颜色还好,开得十分娇艳,这是普通的海棠花,自然比不上无遮堡里品种纯正上好的那些海棠,因此花瓣的颜色有些斑杂,深浅不一,但也仍然是鲜艳动人的,牧倾寒拈着花梗,将海棠缓缓插到北堂戎渡的发上,那样再寻常不过的花朵,连色泽也不怎样纯正,却依旧抹不去那里面藏着的情意完融,花好月圆的的满满祈望……北堂戎渡静静着不动,任牧倾寒替他簪花,含笑道:“这颜色喜气得很。”牧倾寒握一握他的手,向来淡漠的幽黑眼底,此时却唯余柔和之色,不说话,只是唇角不由得澹澹微扬,千思百转,皆都在这一分笑意当中了……
两人用过饭,北堂戎渡擦了擦手,道:“我也该回去了。”牧倾寒顿了顿,既而沉声道:“我送你。”北堂戎渡笑色淡然,如翦翦春风拂过平静的水面,漾起柔软的波光:“不用,你回去罢,我在这里瞧着你走……从前要来要走都是我选,如今,我也送一送你。”牧倾寒深深凝视着北堂戎渡片刻,忽然轻轻握了握他的手,道:“好。”起身停滞了一瞬,终于转身下了楼,北堂戎渡从二楼看着他出了门,目送他渐渐走远,直至终于再看不见,之后才微微自哂一下,收回目光,饮尽了剩下的小半壶花雕,这才站起身来,徐徐走下楼去,吩咐店伴去代买了一匹马,然后骑上马就朝着无遮堡方向行去。
直至日头渐斜,夕阳唱晚,离无遮堡也已只剩下很少的一段路了,北堂戎渡刚要双足一夹马腹,催促马儿快跑一通,一气赶回堡中,却听座下的马匹一声嘶鸣,四蹄渐缓起来,北堂戎渡一愣,这才想起眼下骑着的不过是临时买的普通马匹,远远不能与堡中的良马相比,跑了这半天的路,只怕是已经筋疲力尽了,思及至此,便翻身下马,一看之下,果然就见马嘴边冒着些许白沫,显然是累得紧了,北堂戎渡笑了笑,干脆也不要这马了,松开缰绳,放它自行离去,反正此地离无遮堡已不远,索性便自己走回去罢了。
刚走了不过小半柱香的工夫,忽听远处一阵马蹄声疾奔扰扰,北堂戎渡微觉诧异地回身远目而望,不一时,就见一队人马朝这边过来,定睛一看,却是打猎的队伍,为首那人座下一匹良马神骏非常,其人白袍黑发,面容俊逸至极,不是北堂尊越,却是哪个?
众人自也看见了这孤身一人的绝丽少女,北堂尊越目色一沉,猛然一夹马腹,瞬息之间就已临近,同时微微俯身,长臂一探,便拦腰就将北堂戎渡抱上了马背。
座下的骏马四蹄徐撒,跑得又快又稳,北堂戎渡坐在男人身前,几缕黑发被风扯起,打在男人的脸上,北堂尊越冷哼一声,一手环住北堂戎渡的腰,一手扯着缰绳,道:“怎么,弄成这个丫头模样,又去见那姓牧的了?本座的儿子为一个男人至此地步,你不嫌寒碜,本座还嫌丢人。”
北堂戎渡意态悠闲,毫不在意地嘿嘿笑道:“俗话说‘儿大不由娘’,我已经长大了,自己的一点儿私事而已,爹还管这些么。”北堂尊越面无表情地皱一皱眉,冷笑道:“放屁,你再怎么大,难道还不是本座养的?”
九十一.红袖添香
北堂戎渡笑着微微抓紧了男人素白不染纤尘的袍角,以便稳住身体,笑道:“好了,不说这个了,我可不想又惹你生气……既然是出来打猎,那你今天都打到些什么东西了?”北堂尊越眸光略凝,鬓角的黑发被风扯得飞舞,淡淡道:“有你吃的就是了,管那么多干什么?”北堂戎渡听他口气不好,便问道:“喂,你真生气啦?其实没什么的,莫说旁人不知道,就算是有谁知道了,可他敢笑话我么?我北堂戎渡向来做事,哪管旁人怎么看……不过是一点小事,就算是我欠牧倾寒的,现在来还他,又有什么可寒碜丢人的。”
座下马匹徐驰,带起的风将发丝扬起,北堂戎渡髻中簪着的那朵海棠忽然一松,便滑脱了出去,让风吹到了半空中,一眨眼就被马远远甩在了身后……北堂尊越不出声,面上却已慢慢舒缓下来,只是嘴上却仍然还是有些不愉的意味:“你如今大了,再不像小时候那样听话服管束,本座若再不敲打敲打,任你肆意妄为,只怕你还不野到天上去!”北堂戎渡两腿夹紧马腹,稳稳跨坐在马背上,闻言,不觉‘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道:“你这话说得怎么老气横秋的,活像个老头子,明明你才三十岁,还是年轻人呢……难道是因为做了人父亲的缘故吗?也是,有不少人在你这个年纪,甚至都还没成亲呢,更不要说有我这么大的儿子了。”北堂尊越一只手环在他腰上,哼道:“哪来这么多废话。”
将近一柱香的时辰之后,外出打猎的一队人马便已返回了无遮堡,等到北堂戎渡卸去易容,换了衣衫,脚下无声走进房内时,就见北堂尊越正坐在书案前,正在看着案上摊开的一本似乎是帐薄之类的东西,彼时夕阳已落,室中虽还不暗,但也不算明亮了,北堂戎渡把墙角立着的几盏一人多高的灯一一点上,把周围照得光亮,这才走到书案旁,探着头去瞧北堂尊越在干什么。
案上放着一架金丝木笔架,上面挂着各式毛笔,丹砂徽墨,笔洗镇纸等物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眼下北堂尊越没束冠,及腰的黑发只用一根扁金簪挽住一半,素白的缎袍用万字纹滚着袖口和前襟,略微低首,静静翻阅着帐目,整个人看起来倒是比往日里少了一丝狷佞之气,平添几分出尘味道,竟颇有些翩翩世家公子模样,无论如何,也瞧不出是一个十四岁少年的生父,北堂戎渡打量了对方两眼,这才忽然第一次想到眼前的这个人其实与沈韩烟,牧倾寒以及殷知白这些人相比,根本也没有大上几岁,同时也不由得记起自己当年初次与其见面的情景,那时候的这个男人,也只不过是个比如今的自己大上一点儿的少年罢了……
北堂戎渡有些莫名其妙地光顾着想这些无关紧要之事,一时间就不免有些走神,倒是北堂尊越无意间抬头看了他一眼,挑眉轻笑道:“难得你倒这么安静。”北堂戎渡用手揉了揉鼻子,咕哝着道:“说得好象我平日里有多闹腾似的……爹,我饿了。”北堂尊越似是低低笑了笑,把手里的薄子随手放到一旁,似笑非笑地说道:“整天别的不说,吃饭倒是盯着时辰,一顿不落,你说你不是饭桶是什么?”北堂戎渡哪里会在乎男人的嘲笑,摸了摸平坦的小腹道:“你以为我想啊?我这不是到了年纪么,正长身子,总是容易饿……反正也吃不穷你,再来一百个,你也养得起。”北堂尊越嗤笑一声,道:“本座说一句,你总有十句等着。”说罢,便叫人将晚膳摆上来。
两人一起吃过了饭,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北堂尊越重新坐回到书案旁,拿起要看的一些文书,头也不抬地随口道:“怎么,不回你的碧海阁?”北堂戎渡拧了一条湿毛巾擦了擦脸,笑道:“我还以为,你很乐意我在这里和你说说话的。”北堂尊越不置可否,只道:“你既然留在这里,便得动手干活……把那灯花剪一剪。”
北堂戎渡闻言走过去,把袖子往上撸了撸,从案角摸起一把小剪刀,道:“啧,明明有那么一大堆伺候的人,倒非得支使我。”一面说,一面把书案上放着的那盏素纱灯的灯罩取下来,露出里面的蜡烛,然后用剪刀将已经变黑的灯芯细细剪去了一截,又拨了几下,等烛焰渐渐长起来,越发明亮之后,这才把灯罩扣了回去。
父子两人一时间倒也无话,室中颇静,北堂戎渡站在书案旁,闲来无事,便铺开一张纸,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玳瑁冻霜中毫,沾了沾墨,在纸上涂抹起来。良久,北堂尊越似是微诧于他这样安静,便暂时从公文上收回视线,去看他在写些什么,不料不看则已,如今一看之下,竟立时就令北堂尊越有些怔了一怔,似是心中触动,又生起一丝模糊的复杂之意,半晌,才仿佛是嗤之以鼻地道:“本座……就长这个德性?”
那纸上画着一个人,正坐在书案前批阅文书,旁边站着个身段修长的少年,拿剪刀修剪着灯花,一看就知道画上的究竟是谁。北堂戎渡头也不抬,只是用笔勾勒着人物线条,宣纸铺在案面上,笔尖沾着墨汁涂涂画画,饱吸浓墨,一气地在纸上龙蛇游走,北堂戎渡一面画着,一面道:“不过是随手画着玩的,你那么挑剔干什么,再说,我把你画得也不丑啊。”
案角的灯光温暖且柔软,映得北堂戎渡蔚蓝的眼底一片温润,如同静谧无波的湖面,看得人怦然心动,北堂尊越看着他,忽然间就想起自己与他一起和旁人共同放诞欢好的那两次经历,那时这孩子的眼里却不是这样平静且澄澈的,而是如同喷薄盛放的漫天桃花,朦胧似雾,妖娆肆意之极,怀里抱着绝色的美人,微汗涔涔,就连嘴唇,也红得犹如涂朱一般……
一道声音打破了室中的平静,北堂戎渡搁下笔,一面用嘴往纸上吹了吹风,晾干墨迹,一面道:“爹,你多宝架的那把‘离依’剑赏给我罢,我喜欢得紧。”北堂尊越似是一时间有些疑惑:“……哪个?”北堂戎渡一挑长长的隽眉,道:“你不记得了?”走到南面墙角的一扇多宝架前,从第三层的格子上取下来一柄式样古朴的长剑,回到书案前,用手抚摸着雕有鱼龙花纹的剑身,道:“这把‘离依’是你二十岁那年,自剑神陆薛人的手中得来……我小时候,吟花阁里的丫鬟经常会给我讲你的事情。”
他说着,便模仿着当初那些美貌女子的口吻,道:“公子知道么,咱们堡主,实在是天下间最了不起的人物……想那陆薛人纵横江湖近二十载,一口‘离依’宝剑之上,不知沾了多少成名高手的血,素有剑神之称,可咱们堡主刚到弱冠的年纪,就毙陆薛人于掌下,将这柄陆薛人从不离身的‘离依’也带了回来……也就是自那日起,这天下第一高手的名头,就落在了咱们堡主身上……”北堂戎渡一五一十地学完幼时听过的这些话之后,就不由得笑了起来,一面摩挲着剑身上的花纹,一面道:“爹你知道么,你可是不知多少姑娘家的春闺梦里人呢,哪怕儿子都这么大了,可江湖上那些想嫁你的姑娘,还是多得能从九华山一直排到祁连海……我小时候听人讲着你的事,就经常会想,我父亲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北堂尊越只觉得心中莫名地舒服起来,刀削般的侧脸似乎微微柔和了线条,低笑道:“你真的这样想?”北堂戎渡把宝剑徐徐从剑鞘里抽出,剑色清冷得如同一抹晨曦,凉寒似水:“每一个男孩儿小的时候,都会崇拜自己的父亲,觉得他无所不能……这一点,我当然也不例外。”北堂尊越心情大好,看着北堂戎渡把玩着那柄剑,低低笑道:“你既然想要,便拿去……当初陆薛人也不愧是惊才绝艳之辈,武功之高,剑法之强,的确可称‘剑神’,若非那时本座的‘千录诀’已进入第九重,初至大成,倒也未必能胜他。”北堂戎渡用手弹了弹雪亮的剑身,轻叹道:“再怎么惊才绝艳,死了也只不过和其他人一样,黄土一掊罢了。”北堂尊越朗声大笑道:“不错,因此大丈夫生于世间,自是要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才是不负平生。”他说着,看着北堂戎渡聚精会神地赏玩着宝剑,便一脸慵懒地斜倚着身后的椅子靠背,邪笑着说道:“怎么,想要学人仗剑江湖,行游天下?”
北堂戎渡失笑道:“怎么可能。”他吹了吹寒光四射的剑锋,叹笑道:“总有些年轻人以为,那样仗剑江湖,信马游歌的生活是多么潇洒自在,他们羡慕那些说书里面的侠士,名剑风流,美人依怀,可他们也不想想,无论是多么高高在上的大侠,可也终究还是个人,总是需要吃喝拉撒睡的,行走天涯听起来倒是很快活,可若是日晒雨淋,露宿荒野,那哪里还有什么风流可言?高手也要吃饭,大侠也要住宿,这些都需要钱,需要人伺候,总不能天天靠打劫过日子,美人再怎么爱英雄,也不会陪着英雄去喝西北风。”
北堂尊越笑不可遏:“我儿,你倒说得极是。”北堂戎渡嘿然而笑,道:“我这几年在外面的时候,每至天下各地,都有无遮堡各处分舵分部的人服侍着,伺候着,把衣食起居打理得妥妥当当,照应得熨熨帖帖,那些侠客什么的,哪里有我这样的享受?所以说书上讲的都是骗人的,我可从来不想做什么仗剑江湖,行游天下的侠客隐士。”北堂尊越坐在案前,身上白衣如初冬里的一捧雪,漆黑的发丝垂在袍子上,再鲜明抢眼不过,修长的手指轻叩着案面,笑道:“不错。”
北堂戎渡直视着男人,看了一看,似乎找不到一个合适贴切的形容,男人向来大多都是华衣精服,周身金镂玉饰,说不尽地威仪狷贵,像眼下这样素衣淡发的,实在少见,然而比之平日里的模样,倒更多了几分蕴淡平和的气度,整个人罩在柔和的灯光之中,显得很有些无波无尘,泠然自静的味道,一时之间,竟让人不太容易移开目光……北堂戎渡直看了几下,才收回打量的视线,既而忽然间轻笑起来,真心赞道:“人家都说,任凭什么美人绝色,看得久了,也总会觉得寻常无味,如今这话,看来倒也未必……爹,你长得可真好看。”北堂尊越倒未想他会说出这番话来,抬头看向少年,似乎是有些诧异,不过也只是笑了笑,慵懒道:“这种话,好象也只有你敢当面说。本座十一岁那年,曾经有一回独自外出办事之际,偶然遇人出言猥亵……自那以后,似乎也再没听见过有人当面言及本座长相如何。”
北堂戎渡听得满面愕然,似乎是无法想象面前这个极端强势的男人竟然也会有曾经被人调戏的经历,呆了一呆之后,突然间就捧着肚子狂笑起来,一面笑一面问道:“那个人……哈哈……后来怎么样了?”北堂尊越轻描淡写地道:“被本座废了武功,就近卖进一家倌馆,似乎……卖了五百两银子?”北堂戎渡总算是止了笑,揉着肚子道:“五百两银子,啧,看来那人模样还不错么……其实也不怪他,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独自外出,长得又太好些,被人盯上也算是寻常,只不过他运气不好,碰到的是爹你这个煞星。”北堂戎渡一边说,一边笑着把手里的剑插回鞘里:“爹,我一想到……哈哈,就想笑……”
北堂尊越似笑非笑地斜目睨他,道:“这么好笑?”北堂戎渡赶紧正了正脸上的神情,一本正经地道:“没。”嘴里虽是这么说着,心里却在想象着当时的场景,不觉从腰间抽出泥金象牙骨的折扇,点头道:“当时……唔,是了,想必应该是这样的罢?说着,已将扇子伸了出去,轻轻探到北堂尊越的下巴底下,同时故意流里流气地翁声道:“这位小公子端地好相貌,真真是个美人,不如就从了我,如何?”话音未落,已是憋得肠子都疼,再也忍耐不住,‘扑哧’一声笑得几乎打跌,断断续续地喘着气笑问道:“爹,应该是这样的罢……我学得……像不像?……”
北堂尊越似是愣了愣,金色的眼瞳中闪过一分惘愕之色,良久才低笑着说了一句:“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不过,你这样戏弄本座,有趣得很?”北堂戎渡亲亲热热地扯住男人的衣袖晃了晃,讨好地道:“这不是从来没见过你吃瘪么,所以才觉得有意思,我知道你不会恼我,是不是。”北堂尊越只是应了一声,那双金色的锐利凤目不像往日里面对其他人一般犀寒,看着北堂戎渡,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道:“你胆子倒大。”北堂戎渡拿起剪子,又重新给案上的纱灯修了修烛花,灯罩上工笔勾勒的仕女图被暖光映得清清浅浅,格外悦目:“好了,我也不扰你了,我自己玩儿去了。”说着,自顾自地回身往外走,广袖被带动,飘逸若一缕缠绵的风,腰里挂着的环佩叮当轻响,唯留下一丝梨合香的香气,兀自缭绕不绝。
北堂戎渡出了屋,倒没去别处,自己顺脚走了一时,踱进一间房里,里面香风阵阵,十余个罗衣绫裙的美人正坐在屋里,或是缝衣绣花,或是低语谈笑,却是晚间下半夜当值的一班侍女聚在一起做针线打发时辰,等着后半夜去替换当值。众人见了北堂戎渡进来,不觉唬了一跳,忙烧茶递水,整治点心,几个大丫鬟迎上去,一面福身行礼,一面含笑道:“公子不在堡主身边玩笑说话,怎么倒来这里?”北堂戎渡笑而不答,只道:“在做什么呢。”一面说,一面用手拨了拨炕上放着的零碎物件,却是一些长命缕,香包,以及用绫罗制成的小虎和粽子之类的东西,旁边一名侍女笑答道:“明日便是端午,自是要制些这等玩意儿了。”北堂戎渡撩起后摆,在炕沿上坐了,接过一个小丫鬟奉上来的茶,笑道:“正是的,我来这里,便是要讨些线绳,做端午戴的五彩线用。”丫鬟们听了,不觉掩口笑道:“公子是什么人,这种活儿,自是有旁人去做呢。”虽这么说,却也还是忙取了些青、白、红、黑、黄五色的线绳来,一时间屋内只觉脂香粉腻,唯闻莺声燕语,笑语阵阵。
窗外月挂树梢,银辉淡白,熏香炉里一缕青烟袅袅,无声而散,北堂尊越推开面前的一叠公文,露出一截里衫雪白的袖口,身体朝后面的椅背上一靠,合上双目静了静,半晌,正欲去最近新宠的一名美姬那里走一走,只是刚睁开眼,却见北堂戎渡走了进来。
北堂尊越挑一挑眉,道:“怎么没回你的碧海阁?”北堂戎渡走到他身边,手心里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另一手却将男人的左手托了起来,北堂尊越皱了皱眉:“做什么。”话音未落,就见少年将手心里的东西露出来,却是一条用好几样颜色的线绳编结而成的杂色绳子,北堂戎渡低头把那绳子比量了一下长短,自顾自地道:“明天不是端午么,自然是要戴五彩线的。”他说罢,不禁抬头看了看男人,道:“你没戴过么?”北堂尊越一愣,似乎有什么不好的记忆凝固在唇角,仿佛是想了一会,既而才低声笑起来,道:“没戴过。”北堂戎渡抿了抿嘴,然后也笑了:“我小时候每年都戴这个,在端午的头一天晚上,等我睡着了以后,娘就会给我戴这种五彩线。”
他指点着手里的东西:“你别看它简单,可是很有讲究的,要用五种颜色的线制成,还必须是青、白、红、黑、黄这五种颜色,从阴阳五行学说上讲,分别代表了木、金、火、水、土,同时也分别象征东、西、南、北、中,蕴涵着五方神力,能驱邪除魔,祛病强身……喏,这是我刚才做的,以前没试过,所以不怎么好看,你凑合戴着罢,等端午之后的第一场雨时,就可以剪断了。”说着,就把那五彩线捋了捋,然后围在了北堂尊越的左腕上,咕哝道:“怎么连这个也没人给你戴过啊……”
此时烛火灿灿,灯光中少年一袭玉湖色长袍,低头认真去系绳子,北堂尊越似乎是有些怔然,他从没戴过这种不值一钱的东西,然而他却没有动,心中仿佛听见谁拿着一把锤子,‘咯嚓’一声把什么硬壳裂开,露出里面的坚果,顿时就有果仁清香又极淡的味道倏然就把什么塞得满满……
父母,兄弟,前者对他冷淡,后者他们彼此仇视,整个无遮堡里,遵循的只有强者为尊的规则,其他以外的任何事情,没人在乎,包括他当然,他们也不在意他。
只是,他们不在意的,如今,却自有人放在心上。
九十二.怎话长夜醉梦时
烛火悠悠燃着,窗外是重重飞檐,月下清辉涂满了晶莹的琉璃瓦,室内灯火颇旺,东面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上有个红衣黑靴的少年,大红的衣裳鲜艳欲滴,说不尽地喜气祥和,黑发挽束结冠,手握玉箫,微微含笑立着,眉目清绝之间,尽是一派风流。
一个身穿素衣的男孩站在书案前,玩赏着案角上放着的一缸金鱼,圆圆的水晶缸只有盘子大小,底部铺着几块色彩斑斓的雨花石,里面两尾金鱼悠闲地游来游去,十分可爱,男孩正看得有趣,忽然却听旁边有人道:“……淳元,再磨一下墨。”
孟淳元忙答应一声,把袖子往上一挽,便开始重新磨起墨来,旁边青年黄衣玉冠,坐在书案前,正在练字,手指白如美玉,执着一管紫兔毫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着规整的大篆,笔下散着淡淡的墨香,孟淳元一面磨着墨,一面瞧着青年写字,不觉羡慕道:“少君的字写得真好,不像我,写出来的字顶多算是还不丑。”沈韩烟腕上运力,笔下不停,口中只道:“你若多练练,自然也就逐渐好了。”孟淳元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我笨得很,学功夫慢,练字也练不好。”沈韩烟暂时停下笔,抬头看了男孩一眼,微微笑道:“你来。”孟淳元依言到了他面前,沈韩烟把他抱在膝上,握住他的手拿起笔,慢慢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之后才道:“你看,这不就好了么,执笔须得稳,才容易写得好。”孟淳元坐在青年腿上,看着纸面上的几个篆字,惊喜道:“真的呢。”
他年纪还小,性情也单纯朴实,沈韩烟只把他当成小孩子,一向倒也颇为喜欢,握着他的手,又打起精神教他写了一会儿字。
不一时,有侍女送了点心进来,沈韩烟起身洗了手,见外面月色颇好,便吩咐道:“拿些酒过来,再取一碟渍青梅,一碟酥螺。”侍女低声应了,这才退下,孟淳元趴在窗前往外看,手里捧着两块点心,吃得香甜,闻言,便转过了头,道:“今晚的月亮真好,我也陪少君喝几杯行么?”沈韩烟笑了笑,清淡的笑容仿佛穿过竹林间的微风,带着清爽温润的气息,道:“也好。”
没过多久,东西便送了上来,沈韩烟坐在窗边,手里执着盛有碧绿色美酒的梅花冻石杯,看了看墨色的天穹,目光明净如同天光云影,清澈而温淡,道:“今夜的月色,果然是难得的。”孟淳元见他一袭华贵而不失简约的淡黄缎衣,黑发整齐地束在玉冠里,容色淡净清冷,分毫不染尘埃,神情间似有所思,因此便用手托着腮,歪头道:“少君在想什么事情吗。”
沈韩烟闻言,不觉笑了:“人小鬼大。”将杯里的酒饮了一半,既而拣了一颗渍青梅送入口中,随意说道:“说起来我倒还不曾问过你,你是因何进了堡中的?”孟淳元听了,尚带稚气的脸上忽然就有些黯然的模样,就连嘴里吃着的酥螺,也好象没那么香了:“家里遭了马贼,娘和姐姐还有下人都给杀了,只有爹带着我好容易逃出来,后来爹病得厉害,我就想把自个儿卖了给爹瞧病……有堡里的人给了银子把我买了,不过爹的病到底还是没能治好。”
沈韩烟了然,点了点头将剩余的半杯酒喝了,淡淡道:“倒是跟我略有些相似。”孟淳元听了,也不禁生出些好奇来,小口小口地抿着绿莹莹的酒,问道:“少君也是让人买进来的么?”以沈韩烟如今的身份地位,谁还敢提及他的出身,因此孟淳元这话问得就有些口无遮拦了,但沈韩烟知道他孩子心性,并没有心计,说话总是直来直去的,因此也并不以外忤,只不过笑了笑,轻声说道:“不错。我十二岁那年被买进堡中,然后便被堡主送与了北堂……如今,也有八年了。”
孟淳元哦了一声,两只眼睛弯成好看的新月弧度,了解地笑着点点头道:“难怪公子待少君好得很呢,原来是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啊。”沈韩烟也不禁随之微笑起来,没言语,只是取了一只酥螺入口尝了尝,灯光下,两缕垂在肩头的鬓发色如墨染。孟淳元乖巧地替他斟上酒,随口说道:“公子和堡主长得真像,可是人却和气心善得很呢。”沈韩烟闻言一愣,似乎是觉得有些好笑,但很快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微微颔首,垂目笑道:“确实,他心软得很。”孟淳元捧着杯子呷酒,认真说道:“以前我刚来的时候,很怕少君会打我骂我,后来才知道,少君心地很好,待我一点儿也不苛刻。”沈韩烟看了看窗外的月色,良久才收回目光,只是应了一声,漆黑的眼睛看了一下对面的人,对着男孩微微一哂,淡笑起来,反问:“我为何要待你苛刻?”孟淳元咬了咬嘴唇,有些苦恼地捏着手指:“因为我当初给公子侍寝了一回啊……少君和公子是成了亲的,当然不喜欢别人和公子一起睡,公子要是碰了旁人,少君肯定是要生气难受的。”
他老老实实地掰着手道:“我在堡里含羌馆住着的时候,有一个哥哥有一段日子受堡主宠爱,可是没过多久,堡主又宠上了别的哥哥,后来他们这两个人就像仇人一样了……”男孩挠了挠头,试图再表达得更明白些:“唔,就像我喜欢吃的点心,却忽然让别人咬去了一口,那我肯定是很不乐意的。”
四周静悄悄的,沈韩烟打量着他,一时间没说话,孟淳元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刚想出声,沈韩烟却似乎是被他逗笑了,突然就笑了起来,眉宇间轻轻一扬,又逐渐舒展开,温润的笑容出现在唇角边,如涟漪般微微荡漾开来,仿佛是顿了顿,才含笑道:“傻小子,你这算是什么比喻。”他没有再接着继续说些什么,只是垂目饮酒,两人面对面地坐着,沈韩烟一边随意和男孩说着话,一边赏着窗外的月色。
北堂戎渡自遮云居回来时,已是深夜,外面银月挂空,繁星点点,俱是一片寂静。北堂戎渡进了碧海阁,随口问一个值夜的侍女道:“韩烟睡了么。”侍女忙答道:“回公子的话,少君今夜在书房里饮酒,眼下还未出来呢。”北堂戎渡哦了一声,脚下顿了一顿,既而便朝着书房方向走去。
此时已是夜深人静,北堂戎渡进了书房,就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全都伏在了窗边的桌子上,两只碟子里还残余着一点儿吃食,旁边随意搁着几个酒壶。青年半伏在桌沿上昏昏沉沉地一动不动,眼睛闭着,脸上染着片片红晕,对面的男孩亦是面色通红,昏睡着不动。北堂戎渡摇了摇头,走过去将青年打横抱起来,轻笑道:“你酒量不过寻常,怎么倒和一个孩子喝起酒来。”青年迷迷糊糊地伸手抓住了北堂戎渡的衣襟,仍是闭着眼,皱了皱形状优好的眉,模糊出声道:“……北堂?”北堂戎渡低头亲了亲对方温热的额,低低一笑,应了一声,然后便出了书房,对外面值夜的几名侍女道:“把里面那孩子送回去睡罢。”说着,抱着青年便朝两人的住处走去。
北堂戎渡进了房间,将怀里的人放到床上,室中点了两三盏灯,光线柔和而明亮,沈韩烟半睁半闭着眼睛,眼角添了浓浓的晕红,黑亮的瞳仁里仿佛蒙着一层湿润的雾气,唇边依稀含着笑意,含含糊糊地喃喃道:“……北堂……”
北堂戎渡坐在榻沿上,一面伸手抽出青年的发簪,将他头顶的玉冠取下,令一头黑发整个散开来,一面笑了笑,道:“明知道自己酒量一般,还喝这些,嗯?”沈韩烟只是半睁着朦胧的眼睛看着面前的少年,微微笑着,眉梢眼角,皆生动有如春水,湿润的眼底有月影依稀,笑道:“……北堂……我困了……”北堂戎渡倒是很少看到他喝醉,此时见了青年眼眸中颜色芬芳如玉樽中的残酒,与平日里相比,是另一种格外的风情,不觉就有些被吸引,低头舔了舔那淡红的唇,轻声道:“那就睡罢。”
沈韩烟没出声,却伸手搂住了北堂戎渡的脊背,同时张一张口,含起了少年的嘴唇,缓慢亲吻着,北堂戎渡有些意外,顿了顿,然后就很快回应起来,重新取回了主动权,室中烛火融融,青年俊美绝白的面容在灯光下,有如幻梦,长发散开在填着花瓣的夹纱精绣枕头上,亦有几缕粘在面颊间,灰色的外袍不很整齐,从襟口处露出了里头雪白的里衣。北堂戎渡将右手插到沈韩烟摊开的青丝当中,低低一笑,轻声问道:“真的要?”沈韩烟不出声,只是用手臂搂住了少年的脖子,笑容轻浅醉醉,仿若窗外的月色,北堂戎渡再不多说,抱住沈韩烟的腰,便翻身滚进了床内。
良久,大床上微微的晃震才终于逐渐停了下来,北堂戎渡趴在青年身上,略略喘息着道:“……醒酒了么。”沈韩烟唇色殷红,发如墨染,脸上泛着薄薄的细汗,双眼半睁半合,声音微弱道:“唔……”北堂戎渡在他微湿的颈缘上轻吻,半晌,忽淡淡道:“韩烟,你今天喝酒,是因为我……去见牧倾寒了么。”
室中一片静静,唯闻灯花偶尔细微的噼啪爆裂轻响,沈韩烟闭上双目,依稀道:“不是……我也不知道。”北堂戎渡伏他身上,静了半晌,才轻声道:“……睡罢。”
九十三.秘话
时值端午佳节,大街小巷皆弥散着淡淡的菖蒲、艾叶、粽子等物的味道,街上亦比往日要热闹许多,闹市中林立的各家酒楼楚馆生意兴隆,其中有一家最为显眼,外观飞檐雕栋,精美且雅致,只是内中却静得很,听不见有喧闹鼎沸的人声,似是并无客人,未免就显得有些怪异。
一辆马车徐徐停在楼前,轻车简从,车里下来一名穿着紫衣的少年公子,门口几个在此站了半晌的锦衣人见了少年的形貌,心中便有了数,遂趋前躬身道:“庄主已在楼上静候,还请少堡主移步。”北堂戎渡左手拿着扇子,笑吟吟地道:“你们庄主倒有闲心,好好的佳节不在家里待着,倒跑出来闲逛。”说着,已随着在前面领路的人进了楼内。
整个花楼已被包下,三楼的大厅里雅致却空阔,一张大案上摆着各式精致的茶水和点心,只有一名青年男子坐在桌前,面貌十分俊逸,外罩锦袍,气度雍容,与从前的那个浪荡风流公子模样截然不同,北堂戎渡见了,不觉笑道:“啧,如今做了庄主,果然是和以前不一样了。”那人眼中闪过一丝笑色,旋即说道:“既是眼下操持着一份家业,平剑山庄上下多少人指望着我吃饭,总得做做样子不是?”
北堂戎渡坐了下来,随手把手里的洒金玉骨扇搁到桌面上,殷知白见了,便笑道:“你又不是左撇子,怎么倒用左手拿着。”北堂戎渡摸了一下右臂,咂了咂嘴,摇头道:“别提了,今天上午练功时跟我爹过招,结果被人把胳膊拧折了,现在还疼呢。”殷知白闻言,不免失笑道:“堡主下手也太重了些。”北堂戎渡轻轻揉着肩膀,笑了笑道:“他向来都这样,我打小就习惯了……不过今天他也不知道怎么,拧我胳膊的时候好象忽然有点儿留手,这不,我趁机竟也用匕首伤到了他,结果把他的脸给划了。”说着,用左手比量了一个大小:“虽说伤口不大,不过匕首上却是淬着毒的,眼下虽是用了解药,但一时半刻的却也不会马上就好,最近这两天,只怕他就得像当年被玉照师伤到的那样,把脸遮一遮了。”殷知白笑骂道:“你这人也太下得去手了,那可是你亲爹。”北堂戎渡摸着胳膊笑道:“我和他拆招的时候,都是动真格的,哪里有工夫去想那么多……其实要不是他忽然留手,凭我现在的本事,也还伤不了他。”
两人随口说笑,此时楼下有人列成一排登上三楼,开始上菜,顿时四周就充满了浓郁的香气,殷知白拿起筷子,指点了一下桌上的一道飞脯玉芙蓉,不无调侃地道:“能自己吃么,用不用选个美人在身边喂你?”北堂戎渡笑道:“得了罢,筷子用不了,莫非连勺子也不能用了不成!”说着,就拿左手取了一把汤匙,在面前的一道鱼汤里舀了一勺送进嘴里,品了品,只觉鲜美非常,同时笑道:“你也是的,今儿既是端午,怎么不在平剑山庄里面待着,倒叫我出来跟你厮混。”殷知白面色淡淡,微笑着拈起酒杯,说道:“反正也没什么人……自从我父亲殁了之后,平剑山庄里也再没半个家里人,我一个孤家寡人,真算得上朋友的也大概就你一个,所以倒不如找你出来浑吃海喝一通,起码还能一起说说话。”他笑着叹口气说道:“如今我虽手握平剑山庄,可却比不上以前了,平时身边连个能轻松说话的人也没有,此次我有事路过这里,在商号里待了几日,今天正好赶上过节,就顺便叫了你出来。”
北堂戎渡笑了笑,没接话头,只是微微眯着眼睛,和声说道:“你既是觉得冷清,那就试着娶亲成家罢,等过上几年,平剑山庄里面说不定就满是小孩儿了,到时候不就热闹了?”殷知白品着杯中美酒,笑道:“我急什么,这种事我也没什么兴致……说起来,你当年若是答应将韩烟送与我,我如今,倒说不定已成亲了。”
他二人交情菲浅,向来说话没什么避忌和掩饰,因此北堂戎渡听了也不在意,只笑道:“你这人,想得倒美。”正说着,一道黑影仿佛鬼魅一般,无声地出现在北堂戎渡身后,从怀里取出一个蜡封的小竹筒,然后用指甲挑开蜡封,取出里面的一只纸卷,展开来递给右手不便的少年。北堂戎渡接过来扫了一眼,既而便一手揉成碎屑,点头道:“好了,就这样罢……”那人低头应下,同时双手迅速比量了一个手势,北堂戎渡看了看,微微颔首,示意知道了:“也罢,照旧就是。”那人听了,再无动作,身形一闪,重新消失不见。
殷知白擎起酒杯,微微一笑:“北堂,你倒忙得很。”北堂戎渡笑了笑,说道:“像咱们这样的人,总不可能清闲着罢。”殷知白轻哂一下,忽然就兀自在唇边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看着北堂戎渡,似是不经意地道:“北堂,你与我从前不一样,根本没什么兄弟和你争夺互斗,即便北堂堡主日后还有儿女,年纪也与你相差太大,构不成威胁,这无遮堡偌大的家业迟早是你的,你只管以后接着现成的就是了,何必倒去费心思培植势力。”
殷知白与北堂戎渡交情非同一般,加之他如今已是平剑山庄庄主,与北堂戎渡有不少事都是私下有所牵连互助,因此在他面前,北堂戎渡的一些事情也并非什么隐秘,因而自然了解不少其中的内幕。北堂戎渡闻言,手里正要去舀肉羹的勺子便不动了,抬目盯着殷知白的双眼,忽然就笑了,舀上一勺肉羹送进嘴里,笑道:“知白,有些事情你知我知就好,如今你这番话说的,可就有些诛心了。”殷知白夹了一筷子菜,悠悠笑说道:“你我之间,这等话原本也不算什么,你这人无情、风流、好财、重权、冷血,当然,也有野心,我和你相交这些年,难道还不清楚。”北堂戎渡以手抚额,皮笑肉不笑地道:“啧,我怎么被你说的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殷知白捻了捻袖口,意味深长地道:“我和你是好友,和北堂堡主却不是。”北堂戎渡用一只手把玩着面前的杯子,淡淡开口:“我知道,所以很多话,我也总可以和你说说……大丈夫生于世间,野心么,都有,只不过我想的,和大多数人都不太一样。”
北堂戎渡用一只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然后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酒,似乎是在回想着些什么,停了停,才缓缓道:“你的意思,我也明白,我们家的事,想必你也很清楚,父亲他没有别的儿女,按理说我不必应付一群各怀心思的兄弟姐妹,这实在是值得庆幸得很。”北堂戎渡抿了抿唇,似乎是在回味着唇齿之间的酒香:“我这些年在外打拼,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只要没有意外,无遮堡日后总会是我的,这一点,无遮堡弟子遍布天下,其中应该无一人会有所置疑。”
殷知白语气轻松,似是在开着玩笑:“那么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倒费心去培养羽翼……刚才那人,只看身法,就知道必是无遮堡暗门中的高手无疑。”他笑了笑,语气轻描淡写,有意无意地道:“莫非是因为你不想做白了头的‘太子’?也是,北堂堡主少年得子,如今你都这么大了,他也不过是年至而立,青春正好,比我大不了几岁,况且北堂堡主身为天下第一高手,修为莫测,只怕百岁可期,这堡主之位若是他一直坐着不传给你,你也没办法。”北堂戎渡呵呵一笑,微眯着眼睛道:“我不是那李世民,不会玩什么逼宫的把戏。”殷知白随意笑了笑,给两人一一满上了酒:“不过是说笑罢了……只在我看来,你和北堂堡主的父子情分,便不是假的,你虽看重权势,却也不是那等利欲熏心之人。”
北堂戎渡摇摇头,拿起杯子饮了一口:“我为的,其实不是这些……”殷知白眼底的神色有些深沉:“北堂,不是这样就好,你要清楚,你做事情……自是要有些分寸的。”北堂戎渡轻声笑了一下,盯着殷知白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其实也没什么,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我做的所有事情,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少年竖起左手的食指晃了晃:“我不想,让自己被别人主宰一切……哪怕是我父亲,也不行。”
殷知白有些出乎意料地地看着北堂戎渡,似乎是想不到对方会给出这么一个理由,北堂戎渡微笑着吃了一口菜,似乎是在回忆一般,娓娓言道:“我很小的时候,父亲经常会把我抱在膝上,我就看着他高高坐在所有人的上方,只一句话,就决定了无数人的身家性命,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权势和力量为什么能让人前仆后继,宁可舍去亲情甚至自己的性命,也要去抓在手里。”少年的语气里不自禁地带出了一丝冷冽,眸子也逐渐转为了冷冷的冰蓝色,依稀是记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么,她是被我父亲的一个怀了身孕的宠姬害死的……如果我当时不是太小,如果我当时有和现在一样的权势,谁还敢害我娘?她们只会拼命去巴结她,讨好她。”
殷知白看着面前神色冷郁的少年,心中也觉触动,动手给他添上了酒,宽慰道:“罢了,过去的事,何必提起……喝酒。”北堂戎渡笑了一下,旋即平静下来,低头呷去半杯酒:“知白,我跟你说,我和我爹虽是父子,可也是君臣,这一点,我很小的时候就很清楚,所以在我出堡的那些年里,我就已经开始注意培植自己的势力,因为我知道,我虽然在别人眼里是无遮堡的少主,是高高在上的北堂尊越的独子,可这所有的一切,甚至比不上我手里这个杯子更结实——只需父亲的一句话,我就能马上从天上掉到地下,什么也不是,什么都不会再有。”
眼下没有旁人在场,北堂戎渡与殷知白说的话,也直接而干脆,彼此间并不需要多少遮掩和忌讳。殷知白神情微动,似乎是由对方的话想到了自己——在曾经他还不是平剑山庄庄主的时候,他自己,不也是如此?只因父亲的不重视,他就不得不一直以浪荡子的面目,在继母和兄弟的眼皮底下求生存……北堂戎渡淡淡道:“其实我也想让我和他之间只是纯粹的父子情分,父慈子孝什么的,我也喜欢,只是后来不断有一些事提醒我,这不可能,只要我一天不老老实实地完全驯服顺从他,我和他之间,就永远会有矛盾。”
殷知白笑了,用手微微抬了抬酒杯,接口道:“可偏偏你向来,从不甘居于人下。”北堂戎渡大笑,哂道:“你倒知道我。不错,我这个人,从来不愿被人操控掌握,父亲他不能容许别人违抗他,而我却偏偏不能忍受别人控制我,一开始,这就没法调和。”他摇了摇头:“我被提醒太多次了……我命由我不由天,更不由别人,总有一天我要任何人都不能再掌控我,哪怕是我父亲也不行。”
两人一时间很有默契地再不继续多说,只是对坐着喝酒。酒过数巡之后,殷知白微微慨叹道:“其实北堂,你和我,都差不多。”北堂戎渡亦笑:“可不是?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两个其实更像兄弟。”殷知白眼光微转,看了他一眼,笑道:“得了,你要是真跟我是兄弟俩,我只怕就得整日担心被你谋算了去……你们北堂氏,从来就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北堂戎渡试着用左手拿起筷子,去夹一块鱼肉,含笑道:“没办法,天生就这样……”手上毕竟不习惯,筷子上的肉不小心一下掉到了桌上,北堂戎渡只好重新拿起勺子,去舀不用夹的菜:“其实不管怎么说,我和他都是父子,父亲对我也很好,如果谁要对他不利,我必会第一个杀了那人……只是毕竟想法不一样,我敬他爱他,但有时候,也总要用些手段的,有时候想想,自己也觉得不舒服……算了,不说这些。”
殷知白抬了抬酒杯:“罢罢罢,既是佳节,你我两个也不说扫兴的话了,喝酒。”北堂戎渡亦擎了杯子,一饮而尽,笑道:“等会儿还得回去,你可别灌我太多。”殷知白大笑道:“你这酒量还怕我灌?只怕我才是被灌的那一个。”
两人谈笑饮酒,不知不觉间,天色就已黑了下去,北堂戎渡放下酒杯,摆了摆手,道:“不行,时辰不早,真得回去了。”殷知白面泛酒色,笑道:“算了,我不留你,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北堂戎渡不屑地哂笑一声:“回什么,是回哪个温柔乡罢?”殷知白笑骂道:“你不说出来会死不成!”两人一面嬉笑怒骂,一面相偕着下了楼,各自上了马车,只听辘声阵阵中,已分别驶得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某人其实已经不是幼苗了你们懂的。
九十四.杀局!
晚间明月淡挂梢头,繁星烁烁,今日既是端午佳节,无遮堡里免不得烛火喧天,歌舞丝竹鼎沸,人声嚷嚷。
殿内掌着灯,大而空阔,自首座下直到大殿门口,齐齐排列着两行如同手臂粗细的百余支大烛,内搀沉香屑,明亮的火焰中散发着浓郁的香气,沁人心脾,阶上的赤金双龙夺珠宝座上方坐着身材高大的男子,头戴高冠,身披繁复锦袍,一张黄金镂空的面具戴在脸上,遮住了大半张面容,阶下自有无数酒席分别排在两侧,直列到殿外,一时间歌舞丝竹悠悠,酒香四溢,说不尽地奢靡富贵。
北堂尊越高坐在宝座间,体态微斜,斜倚着一侧的扶手,俯视阶下,双目眯着,半开半合,眼神略觉慵懒,漫不经心地巡视了一番这纸醉金迷的场景,半晌,忽缓缓张开双眼,不动声色地对着右下方最近一处酒案间坐着的青年道:“……戎渡还没回来?”
沈韩烟晓得他喜怒无常的脾气,遂欠一欠身,温声道:“回堡主的话,今日北堂赴殷庄主之宴,想必一时之间,也快回堡了。”北堂尊越没再言语,只是可有可无地摩挲着手上的扳指,眼底若有似无地闪过兽一般锐利的光,只觉胸中似乎总有一股隐隐的异样不安之感……正心神略有不定之际,忽听一声极轻微的裂响,北堂尊越定睛一看,却是拇指上的玉扳指被他不经意之间,当场碾得断了。
……
马车又稳又快地在道上前行,北堂戎渡微微闭着眼,静坐在舒适的车厢里,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捻着右腕间的一串挂珠,心念微转。
虽说时辰已经不算太早,但回堡应该总还赶得及才是……
猛然间,一双蓝眼突地睁开!北堂戎渡脸色倏变,与此同时,左手已探至靴帮,拔出了一柄寒光四溢的匕首,口中骤啸一声,以做警示,翻身紧紧贴伏在车厢地面间:“……敌袭!”
说时迟那时快,无数黑色的弩箭裹挟着呼啸的风雷之声,破空而至!
与此同时,三四道黑影闪动之间,已死死护住了马车!夜幕中但见兵器反射出的寒光慑人心魂,只听一连串的撞击声乍起,大片的弩箭被拦下,只有一小半被射在马车车顶,驾车的车夫与两匹马儿更是惨嘶着被射成了刺猬模样,但紧接着,就又是无数令人窒息的弩箭声,再次破空响起!
一道紫影突然自车厢中射出!北堂戎渡全身低伏,紧贴住地面,竟如同一条受惊的蟒蛇一般,游身飞蹿而出!伴随着他口中异样奇特的低啸声,三四条黑影分别随他一同伏地疾窜,以游蛇行走的‘之’字形路线紧贴着地面飞射而出,同时手中兵器银光团闪,护住全身,眨眼之间,就已飞射进道路两旁的林中,顿时就听一阵惨呼之声零星响起,夹杂着一股浓浓的死亡气息!几条闪电般的影子窜入林中之后,立时便不惜一切代价,开始近身狙杀着所有面前的活人!
好快的速度!
林中的弩手只觉得眼前一花,同时便感到喉中一片冰凉,手中的弩箭,已再不能射出第三波!北堂戎渡左手中寒光闪烁,淬有剧毒的匕首不断割开一个个脖子,他此时身形疾动,心中却已心念电转:若是寻常的弓箭,则不足以为奇,但能以上百具单发劲弩在此埋伏射杀自己,却必是某个世家或门派无疑,只是却不知,是何人有此胆量,竟袭杀无遮堡少主,与无遮堡结下这等死仇!
右臂仍是行动不便,隐隐作痛,北堂戎渡面色阴冷,目光平静之中带着一丝冷酷,以左手不断收割着周围弩手的性命,因为只有将弓弩手在短时间内全部杀死,才能有效地确保一定的安全,不然面对着密集的弩雨,谁也无法一直坚持下去!
这次袭杀实在是选了一个好时机,不但知道他今日出堡赴宴,且又恰恰挑在他右臂受伤无法活动,实力顿减的时候……只怕无遮堡之中,已有暗应!
周围已团团围上了人,夜幕下,兵器冰冷的寒光绵连闪现,惨呼声与刀剑入血肉声不绝于耳,没有人敢于轻视名满江湖的屠容公子,所有暗杀者都已前仆后继地涌上,因为他们再清楚不过,如果这个少年不死,但凡走漏丝毫风声,他们所有的人,都要死,他们身后的势力,必将被某个怒火滔天的可怖男人,连根拔起!
北堂戎渡手里的匕首已经转到右手中,还能灵活运动的左手则不知何时已戴上了一只薄薄的金色手套,呈鹰爪状,闪电般地抓出,正擒住面前一条大汉的手腕,只听‘喀嚓’一声,手腕骨节碎裂的同时,北堂戎渡已连环出爪,左手行云流水一般从对方的咽喉上一掠而过,登时抠得喉节粉碎,血肉横飞!
“……主子快走!”一道黑影低嘶一声,已团身扑入一群暗杀者之间,声音断续无继,显然已受了重伤,只听那黑影惨笑阵阵,随即就是一声骨碎肉裂的碜人响动,那黑影当场炸碎成一蓬漫天的血肉,同时惨叫声顿起,周围但凡被血肉沾染上身之人,无一不狂呼连连,沾到血肉的肌肤立时就开始迅速腐烂,北堂戎渡眼中寒光涌动,自怀中摸出一只竹筒型的机括,身形飞起,只见机括内一蓬银光铺天盖地而出,又是二十余人立毙!
身后陡然一道剑风直指而来!北堂戎渡猛一回头,却是一名容貌极美的女子手持长剑,疾袭而至,北堂戎渡满眼凶厉,身形登时一翻,脚下骤蹬,左手箕张成爪,往下一落,戴着金色手套的手掌竟硬生生地抓住了剑身,腕中吐力,直接震断了长剑,下一刻,已一掌拍出,将女子美丽的头颅打得稀烂!
在北堂戎渡眼中,江湖恩怨最是不死不休,杀人就要一杀到底,绝不手软!你要杀我,我就杀你,一旦动手,管你什么男女老幼,天仙美人,统统都只是敌人!
“小子尔敢!”一道拳风疾袭而至!眨眼间,一名中年男子已奔袭近前,北堂戎渡冷笑连连,两眼爆出一线精芒,双眉瞬时间几乎竖起!
关公不睁眼,睁眼要杀人!
北堂戎渡左臂骤出,软绵绵地仿若无骨,竟如蛇般缠住了中年人的手臂,接住了这一拳,同时肩膀急抖,刹那间猛然发力,在左臂松开的一瞬,将对方凌空挑起!中年人低吼一声,双拳齐出,北堂戎渡狂笑出声,左手死死抓住对方的右拳,发劲一绞一剪,同时右足飞踢至头顶,精确勾住中年人的左脚,内劲汹涌刺出,手脚一同用力,一撕一扯,只听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碜人皮肉分裂之响,夹杂着一声野兽般的惨嚎,一具鲜活的人体竟被生生从中间扯断成两爿死肉,伴随着鲜血飞溅,内脏四洒,一直跌到两丈开外,重重砸在地面上,一路血雨落下,恐怖无以,直令目睹这一幕的所有人,心神巨震!北堂戎渡大笑连连,顺势前冲,左臂猛地抓出,一手夺下最近一人的长剑,借势横削,立时就瞬间将此人劈成两截,同时脚下发力骤挽,一个弓腿,大力猛扫出去,将旁边几人全部一腿扫飞,筋断骨折!此时暗杀者仅存寥寥,地上满是尸首,北堂戎渡大笑一声,陡然喝道:“空琅拳……原来是殷家!殷如海你个老匹夫好大的狗胆,竟敢动我!”
“北堂戎渡,你这个小杂种!”突然之间,一声怒吼响彻林中,一个面容清量的锦袍老者在几名中年人的簇拥下,自一处林中飞身而出,眼中寒光涌动,死死盯住北堂戎渡,一股子浓浓的肃杀嗜血气息自他身周弥漫开来,面色扭曲狰狞,尽是疯狂的杀意和仇恨。北堂戎渡眼神猛然一厉,他是北堂迦与北堂尊越兄妹乱伦所生,平生最恨旁人以‘杂种’呼之,此时听得对方如此谩骂,眼中血光连闪,一片杀伐之色,看着这个容貌隐隐与殷知白有些相似的老者,冷笑道:“你便是殷如海?”
殷如海脸上的皮肤一阵阵地抽搐,声音冷肃如刀:“老夫中年得子,未曾想我儿玉楼却被你这小贼施计暗害,在江家受尽折磨,待他费尽千辛万苦逃回家中,未及一日,就已身死……北堂戎渡,你害老夫香火断绝,此仇,不共戴天!”
殷如海双手不住地微微颤抖,明显泄露出心中是何等激恨难抑,无论他平日里如何心狠手辣,如今独子已亡,也不由得心灰欲死!北堂戎渡冷冷笑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殷玉楼害人未婚妻自尽,罪有应得!殷如海,今日我北堂戎渡性命在此,你有本事,便来拿!”
殷如海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中恢复了平静,整个人一下子变得刀锋般锐利,不可逼视,从牙缝里面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话语:“老夫不惜重金,买通你无遮堡中人,总算等到今日机会……小杂种,你眼下右臂不可施展,一身本事,老夫看你能用出多少!”他惨笑连连,目光中已喷出毒火,如同择人欲嗜的野兽:“北堂尊越枉称天下第一,可今日老夫便要他,也尝尝这丧子之痛!”
就在这一刹那!
“……老匹夫,本座面前,你可敢再说一遍!”
九十五.灵犀
“……老匹夫,本座面前,你可敢再说一遍!”
一股浓郁得几乎可以把天地都裂开一道裂缝的戗烈杀气,伴随着阴冷的话语,在殷如海话音方落的瞬间,陡然自远处遥遥传来!在这声音传至的霎那间,杀气扑面生疼,隐隐有气浪翻滚而来,四周百草折腰,仿若在这声音之下,无法承受一般,殷如海方才毒恨入骨髓的言语,与这声音相比,却是高下立判,全场因复仇而形成的杀气,刹那间,被尽数崩溃驱净!
整个夜幕下的林中,立刻被笼罩在了这一股凌厉以极的杀气之下,所有人在这一瞬间,都感受到了一股浓郁透体的杀机,竟压得胸口隐隐生闷,殷如海整个人如遭电击,仿佛有如轰雷在耳边骤然炸响,双目瞳孔猛地一缩,眼中立现惊骇,剧震之下,眸中露出无法置信之色,其内甚至夹杂着一股骇然之气,瞬间头皮发麻,心脏怦怦跳动,蔓延全身,整个人滞了一下,与场中其他人一样,面色登时大变!
这是……这是……
这声音将将自远处传来,还没有完全消散,就见月色之下,已多出了一个健拔的身影!一个身材高大伟岸的男子身披蟒纹锦衣,头戴高冠,几缕长发束在冠内,更多的则是垂身散落,一副黄金镂空面具遮住大半张脸,只能看见一对眼珠子泛着森森的金色冷光,自身上散开一份满满地无法形容的杀机,似乎要将这月色都掩盖下去,尤其是双目中的冰寒之意,更是入骨三分,脚下一步一步,缓缓地朝这里走来,他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立刻便有一种颤栗之感从心底油然而出,就仿佛这人便是一头人型的远古凶兽,一双冷目中,皆是滔天的杀戮!
“……北堂尊越!”殷如海猛地瞳孔剧缩,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一步一步向这里走来的男人,神色间复杂无已,带着刻骨的仇恨,怨毒,骇惧与不甘,北堂戎渡则是无声地微微缓下一口气,却没有放松戒备,仍然高度集中精神,提防着可能的突然变故,轻声道:“父亲……”
“殷如海,你可敢在本座面前,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北堂尊越扫了一下不远处的北堂戎渡,待确定少年似乎看起来没有什么大碍之后,才收回目光,双手负在身后,神色冰冷入骨,看向场中剩余之人,语气中带着一股滔天的傲寒与睥睨之意,平静无波地说道,只是他目光开合闪烁之间,里面的殷红嗜血之色毫无掩饰,使得整个人看起来,就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凶兽,令人遍体生寒。
殷如海突然间大笑起来,声音凄厉,陡然一个字一个字地喝道:“北堂尊越,你是天下第一高手又如何?你儿子设计害我独子,令他受尽折磨,凄惨而死,断我殷家香火,老夫身为人父,此仇不报,愧为人身!”
北堂尊越神色冷漠,仍是向前缓步而行,走向诸人,口中平静而冷淡地道:“断你殷家香火?这个你不用担心,平剑山庄的殷知白活得好好的,他是你侄儿,你殷家香火不会断的。”北堂尊越说到此处,微挑剑眉:“不错,渡儿设计了你儿子,但,那又如何?”
男人轻声冷笑,语气淡淡:“……即便我儿杀了你儿子,那又怎样!”一双凤目缓缓逡巡着殷家诸人,负手在身后,语气森冷,一字一字地道:“……本座之子,也是你们配动的!”
……
阵阵惨呼声中,北堂戎渡背靠着一棵大树,熟练地检查并暂时处理了身上的几处小伤,仅剩的一个黑衣人以手持刀环卫在他身侧,全神贯注地警戒着,等到北堂戎渡临时收拾好了伤口,不远处的一场杀戮盛宴也已经结束,北堂尊越面无表情地转身,扔掉还在向下滴血的长剑,走过来看了北堂戎渡一眼,嗜血的金瞳中血光逐渐散去,眼底闪过几分淡淡的柔和,伸手拿起北堂戎渡的左腕,在脉门上探了探,发现少年并没有什么事,这才以袖给对方擦去脸上溅着的几点血渍,道:“怎么样。”
北堂戎渡摇了摇头,答道:“爹,我没事。”说着,从地上随意捡起一把剑,走向对面的林中,不一会儿,又拎着血淋淋的剑返了回来,然后挨个看向地上的尸首,若是见到其中还有没死透的,便上去补上一剑。
不多时,北堂戎渡扔了手里的剑,抬起脚踢了踢面前躺着的一个锦衣人,那人看起来应该地位颇高,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却是还没有死,北堂戎渡面无表情,道:“告诉我,你们买通的是堡里的哪个人。”那人情知必死,艰难地冷笑一下,索性一声不吭,北堂戎渡也不继续问他,只是一脚踢碎了他满口牙齿,令其无法咬舌自尽,既而对身后的黑衣人吩咐道:“帮他包扎一下,让他活着,带回去。”说着,右脚在这人的胸口上蹭了蹭,擦去靴帮上的血迹,回头对北堂尊越道:“爹,我们回去罢。”
几人回到无遮堡,北堂戎渡顾不上净身换衣,便命人在地上挖了一个颇大的土坑,将那带回来的人放进去,自己坐在一张椅子上,冷笑道:“怎么,知道自己反正活不成,所以干脆也不告诉我谁是内奸,让我一直不痛快?放心,不用多久,你就一定会说的。”言罢,左手一挥:“把他埋了。”话音刚落,顿时就有五六人上前埋土,没几下,就将坑里的人埋得看不见了。北堂戎渡也不出声,直到过了一定的时间之后,才开口道:“把他挖出来,救活了。”众人领命,很快就将坑里的人挖了出来,往嘴里塞进丹药,不一时,那人就幽幽回转过来。北堂戎渡笑了笑,问道:“我再问你一遍,那个人是谁?”男子奄奄一息,只是仍冷笑不语,北堂戎渡亦笑,嘴里吐出两个字:“再埋。”
埋到第四回的时候,那人下身已经失禁,瞳孔放大,面色青紫,终于从无牙的口中模糊吐出一个名字,北堂戎渡冷笑:“早这样不就得了,偏想让我不痛快。”手上一摆,顿时有人走过去,迅速手起刀落,之后又有人闪身隐入夜色当中,不一时,已提了一颗人头回来,放在北堂戎渡脚下,正是方才那人供出的暗应。
北堂戎渡似是有些疲惫,道:“收拾一下,都下去罢。”说罢,起身便朝着碧海阁方向走去,沈韩烟此时已经接到消息,正在阁中等着,见北堂戎渡回来,忙亲自替他沐浴换衣,之后又取了药,将北堂戎渡方才在林中临时包扎的伤口,又仔细重新处理了一遍。
待到一切都收拾妥当之后,北堂戎渡穿着中衣靠坐在床头,笑道:“今天既是端午,还不拿些粽子给我吃。”沈韩烟此时见他身上只有几处小伤,并没有吃什么亏,这才放下一直提着的心,去端了一盘粽子回来,那粽子都只有幼儿拳头大小,小巧玲珑,十分精致可爱,沈韩烟挑了一个替北堂戎渡剥开,道:“今夜恁地凶险,若非堡主前往,也不知——”北堂戎渡打断青年的话,笑道:“你担心什么,比这凶险的咱们也不是没有经过,他们想杀我,哪有那么容易。”
沈韩烟将剥好的粽子送到他嘴边,叹道:“话虽如此,你也总应小心些。”北堂戎渡就着青年的手咬了一口粽子,吞下之后,忽冷笑道:“江浅衣这个废物,当初我将殷玉楼设计擒住,交与了他,结果他倒好,也不知道怎么猪油蒙了心,竟让殷玉楼逃回了殷家!”沈韩烟坐在床前的一把椅子上,一面喂北堂戎渡吃粽子,一面语气亦是平空冷了几分,淡漠道:“这倒也罢了,只是自殷玉楼逃回殷家,直到殷如海买通内应,等到今日这个机会,想必总应该过了不少日子,可那江浅衣却这么久也不将殷玉楼逃走一事,派人通知一声。”
北堂戎渡左手重重打在床铺上,冷笑道:“江浅衣这个混帐!殷玉楼逃回殷家之后,自然是将我与姓江的都供了出来,那殷如海不去杀江浅衣那个主事的,却来杀我,分明就是怕江浅衣死后,我有所警觉,若是今夜我死在他手里,想必殷如海立时就要转头杀到江家……江浅衣这个混蛋,必是怕我恼怒于他,这才不将殷玉楼逃走之事告诉我!”沈韩烟起身倒了茶拿回床边:“这一阵子,想必江浅衣必是避在家中,以防殷如海报复,他不告诉你,只怕也是因为抱有不信殷如海敢动你的侥幸之心……只是他没有想到,殷如海竟然真的敢杀你。”
北堂戎渡接过茶喝了,既而怒笑一声,眼中寒光闪闪:“幸好我今日这行程离无遮堡不算远,在这一路上,殷如海不敢调集太多人手来此埋伏,不然必会惊动无遮堡麾下弟子,否则他若带了殷家所有好手前来堵我,我又有几分可能脱身!殷家,殷家……今夜若非父亲前来,我虽有保命把握,却也难免重伤,殷如海老匹夫,此次我定要灭他满门!”
话音未落,沈韩烟已起身道:“……堡主。”就见北堂尊越已走进室中,黑发不束,湿漉漉地披在身后,原本的锦袍也换成了棕衣,显然是刚刚沐浴过。北堂戎渡见他至此,便道:“爹怎么来了。”
北堂尊越抬了抬手,示意沈韩烟出去,自己坐在床前,用手揉了揉北堂戎渡的头顶,锐利的深眸在盯着少年看,道:“没事?”北堂戎渡笑了笑,安然垂下乌黑的睫毛,道:“没事,只有几处无关紧要的小伤……幸亏爹来了。”北堂尊越也不多说,只伸手剥开少年的中衣,检查他身上的情况。
就见衣衫褪下之后,雪白的肌肤上显现出两道伤口,一道印在胸口,一道印在腹部,除此之外,右臂上也有一处伤,不过好在这些伤明显都不大,也不深,并且都已经处理干净,涂上了药,确实没什么干碍,但北堂尊越眼中仍然隐隐闪过一道血色,冷笑道:“姓殷的匹夫,真是好大的胆子……”说罢,心中仍自愤恨难平,目光之中杀念毕现,不过却还是给少年把衣服重新拉好,又看向面前的北堂戎渡,凝视着对方,突然就想起自己方才第一眼看见林中满地尸首时,心中疯狂涌起的择人欲噬之感,若是一旦这孩子真有什么事,甚至被人杀死……此念一出,顿时心神荡动,骤然凛凛生悸,却听北堂戎渡笑道:“这些年来要杀我的人多了,可直到现在我也活得好好的,而他们却已经死了……殷老儿想杀我,凭他也配?即便他真有那个本事,可哪怕我死了,爹你也肯定会给我报仇的。”
“胡说八道!”北堂尊越低叱一声,骂道:“你是本座养的,性命是本座给的,即便有人能取你的小命,也只能是本座,其他人,谁敢动你试试?!你若敢哪一天死了,本座就杀了你娶的男人,杀了那个牧倾寒,杀了这整个碧海阁的所有人,叫他们去陪你!”
北堂戎渡被这一通突如其来的喝骂教训得晕乎乎的,一时间有些发愣,半晌,才仿佛明白了些什么,眼神渐渐柔软下来,有些僵硬地缓慢伸出行动不便的右手,去握住了北堂尊越温暖的大掌,轻声道:“爹……你是在后怕吗,担心……我会死了?”北堂尊越冷笑一声,本能地道:“放屁,本座什么时候怕过……”刚想甩脱北堂戎渡的手,却忽然想起少年的右臂还是伤着的,不觉滞了一下,目光就渐渐有些柔和了下来,用手托着北堂戎渡的右臂,捏了捏几处位置,问道:“……还疼得厉害?”
北堂戎渡含笑答道:“不怎么疼。”说着,却抬起左手取下了男人脸上的面具,露出一道醒目的黑绿色伤口,仔细端详着,道:“这才是真的疼得很罢?”北堂尊越皱了皱眉,不在意地道:“一点儿小伤,比起当年玉照师在本座脸上做的,还差得远。”北堂戎渡一面伸手去拿床头放着的那盘粽子,用左手费力地去剥其中的一个,一面淡声道:“爹,明日我就亲自带人去殷家……殷如海既是要杀我,那我就灭他满门上下,如今殷如海已死,众人群龙无首,灭去殷家不会费多大力气。”北堂尊越看他剥得艰难,索性便拿起那只粽子,几下剥去粽叶,送到他嘴边:“本座方才已指派人手,令开阳堂堂主连夜率人前去殷家……你老实待在堡里,没你的事。”
北堂戎渡‘哦’了一声,便也作罢,张嘴咬了一口粽子,刚嚼了两下,就蹙眉道:“是棠沙馅的……”北堂尊越瞪他一眼,不耐烦道:“吃就是了,怎么这么挑食!”口中虽是这样说,却到底还是重新拿了一个剥开,北堂戎渡尝了尝,展眉笑道:“这个才好,是肉馅的……”北堂尊越见他吃得香甜,就又拿了一个。
北堂戎渡慢慢吃着粽子,忽然间好象想起了什么,便问道:“对了,爹,我还忘了问你,你怎么会忽然去那里?”北堂尊越低首扒着粽叶,头也不抬地随口道:“本座晚间只觉心神不定,因此就出堡寻你……眼下看来,倒是果然没错。”北堂戎渡有些惊讶,好奇地伸手摸了摸北堂尊越的心口,道:“我从前听说过至亲的两人,比如父子母子等等,他们之间可能冥冥中会有所感应,如今看起来,竟是真的啊。”北堂尊越懒得理他,只道:“你右臂恢复之前,不准再出堡一步。”他说着,想起今夜的凶险,不觉冷冷道:“算那殷知白好运,若你有事,他平剑山庄上下,别想有一个活口!”
他语气虽狠厉,北堂戎渡却只是觉得心下生暖,伸出左手握了握男人的大掌,轻声道:“父亲,谢谢你今夜来寻我……我感激得很。”北堂尊越似是怔了一下,既而那野兽凌厉深邃的一双凤目也微微柔和了起来,变得没有那么冰冷和锐利,而是仿佛两道暖和的火光,他将少年拥进怀里,如同怀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低叹道:“好在……你没事。”
九十六.费思量
北堂戎渡早已习惯了眼前这个男人的怀抱,但是今天的这个拥抱却又和往日的有些不同,究竟哪里不一样,北堂戎渡也说不上来,只是隐约觉得似乎是有点儿异样,他略觉疑惑地皱了皱眉,但除了嗅到北堂尊越身上刚刚沐浴过所残留的水气之外,也没发现什么端倪,因此当然这只能是错觉,所以便也丢到脑后,抬头去看北堂尊越的左半边脸,用手在那黑绿色的伤口旁边小心地摸了摸,见男人的眉头蹙了一下,便道:“嗳,我给你上上药罢,你才洗了澡,还没顾得上抹药是不是?这药可得多抹,才能痊愈得快。”
北堂尊越方欲取了面具重新戴上,闻言便点了点头,随口道:“也行。”北堂戎渡听了,就下了床去把药拿了过来,拔开瓷瓶的塞子,用一头裹着棉布的小木棍在瓶子里面蘸了药膏,然后一点一点地在北堂尊越左脸的伤处上仔细地涂抹。
烛火燃着明亮且又柔和的光芒,淡淡在男人的面庞上涂出一层温暖的颜色,左边的脸上突兀地横着那么一道黑绿色的伤口,划痕不浅,很有点儿触目惊心,尤其是横在晶莹如玉的肌肤间,使得对比格外强烈,也越发显得狰狞,北堂戎渡给对方一边上药,一边有些懊恼地道:“唔,是我下手重了……”他靠得很近,呼吸所吐出的温暖气息微微拂动了男人的睫毛,令北堂尊越本能地觉得痒,遂下意识地撇开头,道:“好了。”北堂戎渡用还拿着木棍的左手去扳男人的脸,不悦地道:“哎,别动,还没好呢……一点儿也不配合一下。”说着,又仔细用药膏在上面抹了抹,这才算是上好了药。
一时间不知道怎么了,室中就好象静了下来,有些怪异地没有人谈起什么话题,北堂戎渡把上药的东西稍微收拾了一下,又看了看时辰,见已经不算早了,况且今夜也确实有些累,便钻进被窝里躺下,打了个呵欠,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了一声,道:“爹,我累了……”北堂尊越的脸上微微出现了一丝柔软之色,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少年的额间发丝,用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柔和语气道:“……要睡觉?”北堂戎渡微微摇一下头,半合起眼睛,用左手松松抓住了男人的一只手,道:“你先别走,陪我说说话罢……好不好?”
少年温热的手掌搭在男人的手背上,北堂尊越似乎是顿了一下,然后目光就渐渐柔和下来,反手捉住了北堂戎渡比自己足足小了一圈的左手,低笑着调侃道:“怎么,这是在跟本座撒娇么……你都多大了。”听他一说,北堂戎渡这才发现自己不经意间,竟然表现得当真和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一样,向大人撒娇,饶是他一向脸皮够坚够厚,一时间也不由得有些困窘,微觉不好意思,遂左手下意识地一动,就想要缩回手去,但北堂尊越却已经握紧了他的手,比少年大上许多的掌心又热又暖,轻笑道:“害臊了?在本座面前,即便你七老八十,也还是小,眼下不过是撒个娇,又有什么好臊的。”
北堂戎渡不说话了,手指搭在男人手腕上戴着的一挂翡翠镶珠松石珠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笑吟吟地故意道:“呐,这可是你说的……既然你说我还小,那你……就给我讲个故事罢。”北堂尊越没有想到他会冒出这么一句,不由得微微愕然:“……什么?”北堂戎渡满嘴随口胡掰,却说得跟真的一样,煞有介事地道:“我小时候睡觉之前,要么是娘,要么是丫头们,都是有人给讲故事的,来哄我睡觉……你是我爹,可从来却也没见你给我讲过。”北堂尊越虽说眼下活到三十岁,可他会讲什么见鬼的故事才怪,这个要求,简直就是在难为他,因此北堂尊越先前一瞬间的微愕之后,就不耐烦地一口回绝道:“本座不会。”
“你怎么这样呐,我现在可是还伤着呢,你却连哄哄孩子都不乐意……”北堂戎渡摇了摇北堂尊越的手,眼底隐蔽地闪过一丝促狭之色,低低笑道:“说说呗,随便讲点儿什么都行。”北堂尊越皱了皱眉,似乎是被缠得不耐烦:“不是说累了?怎么还不睡!”北堂戎渡侧头躺着,半闭着一双眼睛,轻声咕哝道:“别打岔……讲讲你小时候的事情罢,嗯?”
……
窗外月色清冷,灯光中,室内极静,只间或听见男人隐约的低沉娓叙之声,烛光温平间,火焰依稀逐渐成了一种染着暖意的淡橘色,照亮了男人英俊以极的面孔。
“……因此本座当时,便……”北堂尊越的声音逐渐放低,终于止住了,金色的凤目看了看面前似乎已经睡着的少年,一只手伸了出去,轻轻抚摸着对方漆黑的额发。
北堂戎渡侧着身子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脸上的表情安静又祥和,带着一点儿心满意足的味道,柔软的淡红唇瓣微微抿着,乌黑的头发顺从地散落在枕头上,越发使得模样无害而又单纯,仿佛睡得很熟。北堂尊越看着他,仿佛是什么也没有想,又仿佛是若有所思,一时间找不到半丝睡意,温暖光线里的面孔上敛去张狂和狷佞,令原本深邃的眼底越发深不可测,也许那是慈爱,也许是在黑暗中沉寂已久的某样东西,也许是别的什么,总之含义不明,连自己也没有发觉,只是半隐在阴影里,窥伺着某个时机蠢蠢欲动……北堂尊越摸了摸少年的头发,眼底最深处的什么东西毫无痕迹地一闪而过,就连本人也完全没有注意到,就像是从未发生过什么一般,再次被敛没……
此时夜色已深,然而北堂尊越却没有走,他低头看了看少年正揪着他一角衣袖的左手,似乎是想了想,既而便无声地脱去外衣,躺到床上,伸手将身边的北堂戎渡揽进怀里,就像是在少年小时候经常做的那样,北堂戎渡没有什么表示,只是闭着眼依稀往男人怀里靠了靠,一如本能……北堂尊越的眼神因少年这个潜意识里的小动作而柔和起来,他突然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就想明白了一件事——他的这个孩子天生骄傲又顽固,想要使之低头,唯有春风化雨般地逐渐渗透侵入,而并非是强硬且粗暴地征服。
那孩子在他怀里睡得很熟,呼吸绵长又轻微,北堂尊越看着少年,无声地笑了笑,全然没有发觉到此刻自己已经被对方占据了全部的心神,投入了太多的注意力,他只是觉得此时此刻这样安宁的场景是非常令人熨帖的,熨帖得让先前的所有不安和愤怒都平息了下去——一想到今夜几乎有可能失去这孩子,哪怕是仅仅只有一丝的可能,北堂尊越就有一种残忍的冲动,极端嗜血地从心底涌起了一股放手杀戮的强烈欲望。
北堂戎渡显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想些什么,他舔了舔嘴唇,微微调整了一下在男人怀里的姿势,寻出最舒服的位置,继续熟睡,但北堂尊越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盯住了少年的脸,一双原本半敛着的凤目中,流转着一丝极暗极深的色泽,寓意不明,模糊不清。
少年的唇生得极好,湿润且菲薄,一如那个被刻意遗忘的记忆中的夜晚,那样让全身都颤栗起来的激烈深吻,以及随之而来的强烈刺激,时而轻柔,时而暴烈,还依稀残存在唇齿之间,红嫩的舌头,低声的本能低呜,柔韧而又青涩未成熟的修长身体,无论是少年的反抗还是顺从,都令人愉悦得连毛孔都尽数张开,明明荒唐,却根本无法去刻意忘记其中的任何过程与细节……
北堂尊越目色深沉,看着怀里的孩子,在那一夜之前,他从来没有清晰地感觉到酒原来是如此让人惊心的东西,能催化出令人没有丝毫理智可言的行为,他可以不在乎这有些荒唐的一时醉中迷乱,但他的这个孩子不同,就好象无论这孩子表面上表现得如何不在意,但他依然很清楚,他的儿子对于自己那个由兄妹所生的离奇身世,是怎样的讳莫如深,如果得知了那一夜的荒唐行为,又会是怎样的难堪和沉默……所以这一切,他不会允许任何人知道这其实真的可笑又可怜,做父亲的从来不会告诉儿子,你看,我是多么的对你疼爱又怜惜,简直是捧在了手心里,哪怕就算是有时候疾言厉色一些,自以为是一点,其实也统统都只是面硬心软而已……
少年安稳地睡在男人怀里,没有防备,没有警惕,似乎是下意识地知道自己是安全的——是因为本能地清楚父亲在这里,完全有所依靠的缘故么?北堂尊越满意于这样的猜测,他低头看了看少年熟睡中的的面孔,忽然想起从前对方还是婴孩时那白白胖胖,还散发着奶香的嫩脸蛋儿……北堂尊越缓缓靠近,在即将碰上少年的肌肤之际,依稀顿了一瞬,短暂得连自己都无法察觉,然后薄唇就在那雪白的脸颊上亲了亲,再往下略移上半寸,就是少年水红色的唇角,只是到底男人那削薄的唇还是没有偏移过去,哪怕仅仅只是咫尺……
可就是这样下意识地一迟疑,只差半点,就差了何止千里万里,一点慈父的心情与不能对外人道也的冥冥黑邃幽深欲望,往往也就隔着这一分几乎可以忽视的距离,往前亦或往后一步,都是截然不同的天地……
——差了何止千里万里。
九十七.机心
天还未亮,仍是暗蒙蒙地,床前的素销金蟠螭帐正空空落落地垂着,能影影绰绰地看见里面有人睡着,墙角两盏大灯台上还燃着快要烧尽的蜜烛,室中淡淡弥漫着一股檀香味道。
正安静间,自外头忽有人走了进来,一身鹅黄缎子遍地金通麒麟罗袍,黑发高挽,一面往里头走,一面解□上那件猩红色的披风,眉梢之间隐隐残留着一分戾气,凤眼生煞,正是北堂戎渡。他进了房中,随手将脱下来的披风扔到一张椅子的靠背上,然后走到床前,一手微微掀开了帐子。
床内的沈韩烟侧着身子,枕头边上放着一本摊开的剑谱,胸口以下盖着薄被,长睫淡合,呼吸轻缓,似乎是睡得正香,但北堂戎渡这么接连二三的动作,却还是有些惊动了他,就见青年那一双长眉蹙了蹙,低声模糊地喃语道:“……天亮了么……”北堂戎渡听他的语气,似乎是将自己当成了侍女,不禁有些哑然失笑,遂道:“快亮了。”沈韩烟迷迷糊糊之间,听得这个声音,颇觉不对劲,这才终于清醒了一点,眼睛慢慢张开,就看见床前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年,正笑吟吟地瞧他。沈韩烟见状,一手揭开被子,一面慢慢坐了起来,用手揉了揉额角,让自己清醒些,见北堂戎渡眉梢眼角之间隐隐含着还未散去的煞气,身上也似乎缭绕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道,便道:“……可还顺利么。”一边说着,一边叫人进来伺候梳洗,再摆上些清淡吃食。
北堂戎渡平伸着胳膊,由着两个侍女替他脱去溅了血渍的衣裳,换上一套灰蓝织全立领缎袍。一个年轻侍女低头紧紧在少年腰间束上淡紫色的垂穗宽腰带,北堂戎渡一面将手伸进一件外罩的紫绸敞身大袖衣里,一面口中应道:“还行,也没什么顺不顺利的……这卢起珩身为我手下分舵舵主,却吃里爬外,暗通外人,这大半年以来,私下里吞了将近四成的黧州河道生意,岂能还留着他!”
北堂戎渡一面说着,一面接过侍女递来的湿毛巾,开始洗漱,沈韩烟此时已穿好了衣物,见北堂戎渡换下来的衣袍上血迹点点,遂问道:“分舵情况如何?”北堂戎渡冷笑道:“上下都没有几个干净的,若非如此,我能直到现在才知道这事?卢起珩这混帐东西,欺我年幼,又刚调到我手下不久,以为我好欺瞒呢,如今才叫他们知道我手段!其实他们贪一些我倒未必在乎,可私通外人,那就该死了,凡参与进去的人,今夜一个也没得漏网!”
沈韩烟听到这里,才知道北堂戎渡这一夜之间,竟是率人血洗了整个分舵上下,此时几个丫鬟已摆好了饭,北堂戎渡正好也已经洗漱完毕,便坐到桌前,见桌上摆着的都是些清淡小菜,不觉笑道:“正是呢,一晚上都弄得血淋淋的,叫我没什么胃口,眼下吃点儿素淡的,才有几分食欲了。”说着,端起一碗胭脂米粥,就着几口爽脆小菜,三下五除二便喝得精光,沈韩烟见他如此,知道是真饿了,便亲自动手给他又添了一碗,自己也坐了下来,陪北堂戎渡一起吃上一些。
等到两人吃过饭,天也微微亮了,北堂戎渡坐在妆台前,从镜子里瞧着沈韩烟给他梳头,沈韩烟手里拿着犀角梳,将他的脑袋扶正,慢慢梳篦,北堂戎渡从镜中见其神情静雅,眉目清翊如画,不觉一只手抬起,摸住沈韩烟正为他拢着鬓角的左手:笑道:“好人儿,别编辫子,我今天不在家,要出门呢。”沈韩烟正欲替他梳个家常的发式,闻言便随口温声问道:“今日有事?”北堂戎渡捏了捏青年修长的手指,含笑道:“眼下已到六月,正是荷花开的时候,今日咱们便出去逛逛……昨夜那么尸山血海的,今儿也当散散心。”沈韩烟听了,便给他将头发整齐挽起,戴上一顶小巧的金丝嵌宝紫金冠,这才道:“一夜未睡,眼下也不躺躺?”北堂戎渡打了个哈欠,懒懒道:“一晚上又打又杀的,之后处理了不少事务,又安排人手接管分舵,如今哪里还知道困,早过了那劲儿了。”
沈韩烟自妆台上的抽屉里取出一个错金小盒子,打开用手往里头蘸了些樟树油,轻轻给北堂戎渡揉着太阳穴提神,道:“多少还是歇一歇。”他手法又稳又准,力道拿捏得恰倒好处,北堂戎渡舒服地闭上眼,轻声道:“对了韩烟,我前时又置办了一些田庄之类,还有一处宅院,这宅子才弄好没半个月,我也只不过是前些日子陪着外祖母去觑过一眼,你还没有看过呢,等今天就顺道去瞧瞧罢。”
世家门派置办产业实属寻常,不过北堂戎渡既是这么说,就表明了这是他自己的私产,沈韩烟也没多问,两人又说了一阵话,等到外面天光大亮,便收拾了一下,一同出堡。
二人先是在外头游玩闲逛了一番,这才去了北堂戎渡的宅子,一时间下了马车,就见这府院果是气派,占地亦大,北堂戎渡下了车,见门口停着一列车驾,精巧且又潢贵,看起来却是女子所乘,心念微转之间,就清楚了八九分,便道:“是外祖母来了么。”
此时在此诸人早已得了消息,迎列出来,一名素衫的中年人随在北堂戎渡身后,闻言便垂手道:“回爷的话,并非昭华夫人,而是表小姐至此,眼下正在花厅奉茶。”北堂戎渡牵起沈韩烟的手,笑着往里面走,道:“未想她倒来了……咱们去见见。”
两人进了前厅,正见一个美貌少女在坐着喝茶,十余名丫鬟立在一旁,屏声静气,不闻一声,后壁上开着一个大圆轩窗,正对着湖面,一眼可见满湖新荷初举,亭亭玉立,伴随着沁人心脾的荷花清香。牧倾萍正一面品着香茶,一面赏荷,见了北堂戎渡二人进来,便正了正身子,清丽妩妍的容颜间添了一分惊讶,道:“今日倒巧,你们竟也来了。”
北堂戎渡闻言,遂笑吟吟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里?”牧倾萍身穿橘红洒花通袖罗衫,下着金枝线叶沙白色百褶湘裙,纤细白皙的手指执着一柄兰花白绫纱团扇,闻言便接口道:“我前日在姨姥姥那里听说,你新置了一套宅子,这里的荷花开得比别处都好,因此便问了地方,今儿就过来瞧瞧。”又皱了皱眉,把茶杯放下:“我原本带了朋友一起来看花,你这里的人却只是不肯让她进来。”北堂戎渡笑了笑,道:“你是亲戚,来玩玩自然也没什么,可若是我不在这里,其他人却是不得放进来的。”牧倾萍听了,也不再说这个,只是好象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抿了抿嘴儿,站起身娇声哼道:“你这小子,上回笑话我是大脚,眼下你再瞧瞧,可还能笑我不笑?”说着,便朝北堂戎渡走了过来。
她此时走路袅袅虚颤,与往日十分不同,竟如同弱柳扶风一般,北堂戎渡只觉她似乎长高了一点儿,更奇怪的是,她每走一步,就在地上留下一个白色脚印,细细一看,才发现居然是香粉印成的白莲花图案,隐隐生香,牧倾萍走到北堂戎渡面前,把长裙略微往上提起一点儿,露出一对花团锦簇般的绣鞋,花纹一层套着一层,顶头各缀有一只银蝴蝶,式样却是很少用的紫檀木旋的底儿,前低后高,这样一垫起来,立时就显得整个脚型纤细瘦长,比原先仿佛小了不少,穿着这样的木底鞋,难怪先前还以为她长高了些,就连走路也显得袅娜许多。牧倾萍嘟着嘴道:“怎样,如今你可还能笑我么?”
北堂戎渡没想到一句玩话,就能让这少女记在心上,不由得忍俊不禁,笑道:“好了,我可不敢再笑你了。”他说罢,忽语气一转,满面笑意,道:“喂,这也罢了,我只提醒你一句,这里可不止我一个男子呐。”牧倾萍听了,这才想起还有沈韩烟在,北堂戎渡到底是她表弟,年纪也小,也就算了,沈韩烟却已经弱冠年纪,实打实的成年男子,自己却主动在他面前特意露出双足,任人观看,想到这里,不觉满面通红,忙用裙子遮了脚,以团扇半遮了脸,羞恼道:“每次见着你,总要叫我出丑!”
沈韩烟在一旁见状,神色虽还寻常,眼底却已仿佛绷不住笑了,北堂戎渡笑着用手肘碰一碰他的胳膊,道:“你瞧,明明是她自己给人看的,现在却又赖上咱们。”沈韩烟见牧倾萍粉面通红,便打圆场道:“牧姑娘既是喜欢这里的荷花,不如便一同去后园走走。”牧倾萍听了,遂感激地看他一眼,既而瞪了北堂戎渡一下,道:“你这促狭鬼,韩烟可比你强十倍!”北堂戎渡一手拦着幕帘,回头笑道:“好了,我跟你赔个不是还不行?女人总发恼的话,可是容易老的……走,咱们三个一起去后园逛逛,午间请你吃饭。”话毕,狡黠地眨一眨眼:“我自然知道他好,可惜眼下我已经和他成了亲,你再怎么瞧着他好,也没你的份儿了。”牧倾萍气得在北堂戎渡后背上擂了一拳,恨道:“我打你个没皮没臊的,成日家满嘴里胡吣,看我不告诉姨姥姥去。”
两个年轻人正打闹着,忽有人趋进厅中,在北堂戎渡面前低声说了几句,北堂戎渡皱了皱眉,既而点点头,道:“也罢,让她进来。”说着,对沈韩烟道:“眼下我有些事,你们自去园子里走走罢。”沈韩烟微微颔首,自招待牧倾萍一起出了花厅。
北堂戎渡往上首主位坐了,没过一时,自外面袅袅步入一名十八九岁模样的年轻女子,容貌明艳若向阳春花,温婉中又有清慧的气质,体态娇柔,气度莞好,作清雅打扮,一见便知是世家女子,方一进来,便是深深一福,道:“江家江玉素,见过少堡主。”
北堂戎渡见她如此,心中一动,顿时猜到了些什么,便已有了几分计较,遂笑了笑道:“江姑娘坐罢。”江玉素闻言,这才抬起头来,待看清上首少年的容貌,心中不由得顿时暗暗吃惊,面上却是不露,只轻轻在下首一张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了。此时有人送上茶来,北堂戎渡自顾自地低头把玩着腕上的一只宽金寿镯,淡淡道:“先前并非故意怠慢姑娘,毕竟我既不在,这里总不好让外人进来。”
江玉素微一欠身,含笑道:“少堡主客气了,今日随牧小姐来此,原本就是小女子冒昧了才是。”北堂戎渡似笑非笑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哦?只是不知道姑娘究竟是随我表姐来看花,还是,来看我?”江玉素早已听说过眼前这少年性情,因此闲话不说,干干脆脆地道:“小女子自是来见少堡主……小女子与牧小姐算是闺中友人,有几分交情,前日听说此处有少堡主新建的宅子,因此便以赏花为名,请她带了我一同前来,没想到,方才在外竟果真遇见少堡主车驾至此。”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张礼单,旋即恭恭敬敬地起身双手呈上,道:“区区薄礼,乃是我江家敬贺少堡主建宅之喜,不成敬意。”
北堂戎渡见她明知未必能碰见自己,却也还随身带着这礼单,果是做事妥帖,便笑了笑,接过礼单,却也不看,只随手往旁边的桌上一搁,淡淡道:“如此,倒是承情了。”江玉素见他连看那礼单的意思都没有,心中不禁有些焦虑,咬咬牙道:“在少堡主面前,小女子也明人不说暗话,江浅衣乃我兄长,他前时做下错事,我江家上下,只求少堡主恕他一恕……”
“啪!”北堂戎渡猛然一拍桌面,脸上原本的笑容丝毫不见,眉头一挑,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面目如霜,凤眼生煞,冷笑道:“好个恕他一恕!若非江浅衣畏事,不将殷玉楼逃逸一事告知,半月前我又岂会遭了殷老匹夫的埋伏!那夜若不是父亲心有所感,及时前来,我只怕已是重伤,说不得,甚至连丢了性命也有可能!如今,你江家倒轻轻巧巧地叫我‘恕他一恕’?!”他说着,将桌上的礼单拿起,随手翻开粗粗一瞧,顿时冷冷而笑:“哦,果然是大手笔,可惜我这人天生睚眦必较,肚量小得很!”
此时并无其他人,厅中唯有北堂戎渡与江玉素两个,江玉素见状,立即一握裙角,登时长跪于地:“兄长糊涂,玉素谨代江家上下,求少堡主高抬贵手!”她一咬牙,从怀里掏出一张薄简与一只小小的玉盒,双手高托至头顶,腰身微微前倾,面上满是恳求地神色:“……少堡主请看!”
北堂戎渡睨她一眼,先拿起了那只小盒,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一截用石灰硝好的手指,北堂戎渡眉心一动,转而又取了那张薄简,翻开一瞧,只见上面只写了一个朱红的‘江’字,就听江玉素一字一句地道:“江浅衣铸下大错,家族中诸位叔伯长老已将其软禁,为表明心迹,先取了他一根手指献与少堡主,只待少堡主一言,便立时以家法取其性命,且举江家上下尽数依附少堡主,只求保全江氏满门!”
北堂戎渡神情不变,只是淡笑,道:“哦?这是什么意思?”江玉素索性一口气说道:“方才少堡主见了我江家竭力凑齐的大批财物,却无是动于衷,既是如此,此事则必是不可揭过了,家中众人已商议妥当,若是少堡主见了礼单上之物却无表态,就只能以江浅衣一人以及江家所属全部势力,换家族一条生路!”
江玉素说着,不待北堂戎渡开口,便已苦笑道:“少堡主何等人,屠容公子之名,向来行事手段,无人不知,此次江浅衣犯下之事,怎是他一人性命就可了结,少堡主心中,只怕是要拿我江家上下性命来填!我江家看似家大业大,可在无遮堡之下,倾颓也就在一时之间而已,虽然眼前尚是风平浪静,可江家已是暗中倾颓之灾即近,因此只求家族能附少堡主骥尾,保全满门,前时殷家已灭,上上下下未留一人,我江家,不想步其后尘!”她满怀希冀地缓缓继续道:“江家虽与无遮堡相比,算不得什么,但也颇有实力,少堡主一念之间便是无数人的性命,但另一念之间,就是一股势力尽数收入囊中,还请少堡主三思。”
江玉素言罢,深深吸了一口气,仍是长跪于地,北堂戎渡只神情无波,漫不经心地道:“此事你自可去求我父亲,何必来找我?”江玉素何等玲珑剔透,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北堂戎渡,心中渐渐生出希望:“北堂堡主向来爱惜少堡主,究其根本,若少堡主要毁江家,我等再苦求北堂堡主也是无用,但少堡主若是并不在北堂堡主面前提及江家之事,江家则必然无碍……因此只求少堡主高抬贵手!”
北堂戎渡盯着江玉素,片刻之后,忽淡淡道:“你先起来。”尽管这话字面上没有别的意思,但江玉素哪里能不懂得这暗中之意,心下登时猛地一松,阴云尽去,慢慢站起身来,同时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汗湿里衣,手脚亦使不上多少力气。
北堂戎渡重新坐下,呷了一口茶,微微笑道:“你们江家倒聪明,还没看见丝毫端倪,就赶紧来投我……上次只因为我手臂有伤,父亲不允我出门,因此才未亲自带人屠灭殷家,实话跟你说,若非今日之事,下个月,我便会带人前往江家,一消此仇。”他这一番话中语气平平,江玉素却只听得暗自侥幸,北堂戎渡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貌似不经意地道:“你们江家没有去求父亲,而是直接投了我,这一点,你们倒聪明。”
江玉素迟疑一下,谨慎而隐晦地挑选着措辞:“玉素身为女子,见识有限,但也知少堡主乃北堂堡主爱子,有‘简在帝心’这四字,便已足够令江家做出正确选择。”北堂戎渡突然笑了起来,道:“很好,你很好,我现在知道,江家为什么派你出面了,江浅衣愧为男子,怎及得你一半!好了,回去告诉你那些叔伯兄弟什么的,这江家家主,以后就是你了,想必他们既然让你来,就已经有了这个意思罢。”江玉素心中大喜,心知有了北堂戎渡明确表态支持她上位,自己这家主的地位才是真正牢固,因此立时深深下拜:“属下叩谢主子!”北堂戎渡微微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江玉素再次叩首:“属下必竭心尽力,以报爷万一!”说罢,这才带着一身冷汗,缓缓退下。
九十八.暗莲
后园中花开繁胜,满目姹紫嫣红,湖面上新开的荷花绵连成片,说不出地清丽动人。
牧倾萍足下袅袅而行,一面看着湖中的荷花,她毕竟还不大穿得惯足上套着的的鞋子,又未看着脚下的路,一不留神,突然就是一个趔趄,身子立时就朝前倾去。
一双手自旁边扶住牧倾萍,沈韩烟托着少女的手臂,温言道:“小心些。”牧倾萍定一定神,站稳了身子,这才皱眉看了看裙子下面,抱怨道:“这种鞋子穿着太累了。”沈韩烟微微笑了笑,朝前面不远处的一间湖上凉亭一望,提议道:“不如去前面坐坐。”
牧倾萍自无异议,两人又朝前走了片刻,在亭子里坐下,沈韩烟看了看地上那一个个用香粉印成的白莲花痕迹,不觉笑道:“方才在花厅中便已有些好奇,不知——”他两人也算熟识,因此牧倾萍说话也随意一些,眼下知道他的意思,遂不待他说完,便笑吟吟地道:“这个么,其实也很简单。”她说着,用手比量着解释道:“鞋下的木底子上雕刻着一朵莲花图样,凹处给镂空了,与里边相通,跟儿里面有个小抽屉,装着香粉,用细纱网做底,等到走路时一踩一抬,就震得香粉漏下来,把鞋底镂刻的莲花形状就印在地上了。”沈韩烟听了,微笑点头道:“当年南齐皇帝萧宝卷为潘妃设步步金莲之宠,牧姑娘眼下,却也有步步生莲的细巧心思。”
牧倾萍听他赞赏,不觉便灿烂一笑,露出一点雪白的贝齿,同时也含着一点点孩子气,道:“你呐,可比北堂戎渡那个促狭小子强多了,他向来多是欺负我,很少肯让我一让的。”沈韩烟面容清朗,如同一湖碧水投照着月色,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道:“北堂他,其实心地并不坏。”牧倾萍手里正拿着一根折下的草茎把玩,闻言便‘扑哧’一笑,道:“这个么,我倒是知道的,虽然他有时候恨得人牙痒痒,但其实对相熟的人却还真的不坏。”她说到这里,不觉歪过头看向旁边的沈韩烟,凝神想了想,忽道:“喏,咱们也算是熟人,有一件事情我挺奇怪的,你怎么会和他成了亲呢?”
青年坐在亭中,身着月白色的长袍,体态清颐,黑发挽在银冠下,整个人透着含蓄恬淡的沉静气度,完全是一派翩翩佳公子的模样,身周带着淡淡一丝清香,仿佛分毫不染尘埃,闻言,便看向牧倾萍,目光明净如天光云影,清澈而温和,道:“数年以来冷暖相知,此身若不属北堂,亦再不知应与何人相偕。”牧倾萍目光中带出一点好奇而懵懂的笑意,眼神明亮,以手托腮,道:“原来你这么喜欢那个坏小子啊。”
沈韩烟缓缓露出一抹笑意,如涟漪般在他优美的唇角处徐徐展开来,眸光中有着温润的色泽,但笑不语,牧倾萍见他容色宁和,神情莠淡,虽不及北堂戎渡神容夺人,然而却是真真正正地令人如沐春风,不禁一时间有些凝神,手指捏着团扇上的穗子,道:“你性子这样和软,只怕是总受他欺负罢。”沈韩烟不由得失笑:“怎么会。”牧倾萍探身用扇子去够湖里的一朵粉色荷花,口中轻声道:“你为人很好,别叫他欺负了去。”
沈韩烟不置可否,只是用折扇轻敲着掌心,微笑不言。
直至傍晚,两人已回到了无遮堡。
眼下已是六月,天气暖热,北堂戎渡见园内的葡萄架子长得很好,荫荫如盖,翠绿欲滴的枝叶藤蔓爬满了小巧雅致的凉棚,无数串或紫或青的葡萄从繁复的叶片中垂下来,颗颗饱满,只瞧上一眼,就觉得清凉,因此便吩咐弄几个小菜,就在这葡萄架下吃饭。
沈韩烟站在葡萄架旁的一株芙蓉树前,手里把玩着一支短箫,正在教孟淳元吹曲,北堂戎渡见那一树芙蓉花开得粉妍明媚,叶形雅致,花色艳丽,不觉弯腰从地上拣起一朵落花,轻叹道:“这树是我娘当初生下我之后,亲手所植,如今一晃十多年,年纪和我也一般大……前时我将此树由吟花阁移到这里,却一直不曾细看,竟未留意它已长得这样高了。”他说到这里,不禁又想起曾经人比花娇的那个清丽女子,然而光阴如水,几载轮换,芙蓉开了又谢,那人却已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孟淳元听北堂戎渡这样说,不禁抬头看那树上如云霞般的一片盈粉之色,笑嘻嘻地道:“果真呢,这花开得真好。”他年幼烂漫,懵不知事,沈韩烟却是心怀慨叹之意,道:“记得我初至吟花阁时,这树还没有眼下这般大,如今想想,果真岁月如同流水,孔子说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想来就是如此了。”
北堂戎渡微微点头,一手抚了抚那树身,心中感慨之余,也觉淡淡地亲切,正说话间,下人已将饭菜摆在了葡萄架下的桌子上,北堂戎渡撩起衣摆坐下,笑道:“唔,晚上吃些素淡的,才有胃口。”一面拿起筷子,一面叫孟淳元也坐下,三人一起吃了饭。
饭后,北堂戎渡叫人摘了些葡萄,洗干净之后,用一盏翠玉盘子盛了,道:“这葡萄结得还好,我去给父亲送些尝尝。”沈韩烟叫人取来一只柳条编的精致小筐,道:“不如用这个。”北堂戎渡打量一下,不觉笑了:“果然,这样衬着更好看些。”
一时间到了遮云居,却正迎面遇见下人们抬着一顶半敞的青色软舆,隔着影影绰绰的透明白纱,一个身材伟岸的男子正端坐在里面,北堂戎渡往一旁让了让,躬身道:“孩儿给父亲请安。”舆内的男人见了他,薄唇似乎微微上扬了些许,一只手从里面探出,道:“……上来。”
北堂戎渡依言登上了软舆,此时微风暂至,夜色如墨般一丝一丝地侵进了天空,使得天色逐渐晦暗了下来,一弯新月隐隐攀上。北堂尊越让少年在自己身旁坐了,一手支着下颌,斜倚在绣榻上,道:“你怎么过来了。”北堂戎渡拎了拎手里的柳条小筐,答道:“我园里的葡萄结得挺好,甜得很,所以给爹送一点尝尝……爹这是有事么?”北堂尊越随手拿了一粒葡萄送进口中,漫不经心地道:“不过是去踏英园走走罢了。”北堂戎渡听了,知道男人是要去他的那些姬妾们那里寻欢作乐,因此便了然地笑了笑,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先回去了。”
北堂尊越摸了摸少年的后脑勺,嗤笑道:“罢了,跟本座一起去。”北堂戎渡皱了皱鼻子,苦笑道:“还是算了,我宁愿自己随便去四处遛遛。”北堂尊越听了,也不在意,随口道:“如此,本座便同你一起走走也好。”说着,让人停下软舆,父子两人一起走了下来。
此时还只是六月,夏日的暑气还没有真正到来,亦算是清爽,一大一小两个人信步而行,低声笑谈,随意走着,不觉便到了一处湖畔,就见满湖荷花于烟水之间绵连如海,到处都弥漫着一股瑟瑟清香之气,别致且清郁,北堂戎渡很自然地牵住了身旁人的衣袖,只觉得心中十分安乐平和,偏头看向身旁的北堂尊越,就见男人挺拔高大的身影萧萧然如松下风,龙章凤姿,亦不可尽喻,忽依稀想起从前年幼之时,恍惚中,仿佛还是垂髫年纪,正被男人抱在膝头逗弄,而如今时光荏苒,眼下自己却也已有了能与其并行的资格了,一时间不由得感慨万千,心头百味难言。
正胡思乱想之际,忽听见草中虫声唧唧,不觉勾起儿时记忆,北堂戎渡童心忽然涌上,眼中露出一丝顽色,遂放下手中装葡萄的小筐,往花丛草木间转了一圈,等到回来时,手里已多了一个用丝绢裹成的小小袋子,里面隐隐透出光亮。北堂尊越见了,微一转念,就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因此双眉微挑,似笑非笑地道:“你多大了,还玩这个?”北堂戎渡笑吟吟地把袋口打了个结,不让里面的萤火虫飞出来,一手放到装葡萄的柳筐里:“我小时候,倒是常捉这个玩。”说罢,见湖水悠悠缓缓,风吹荷动,说不出地宁静动人,便用手指着不远处一条靠在水边的小船,笑道:“爹,咱们去划船罢,我做船夫就是了。”北堂尊越见他兴致颇高,便笑了笑:“你会?”北堂戎渡笑着拉起男人的手,牵着这只大手就往前走,不假思索地道:“来罢来罢,一起去。”
那小船不大,看起来应该是堡中的女子用来泛舟采莲的小船,北堂尊越没言声,只顺势被少年拉到船边,两人一同上了船。北堂戎渡把手里的筐子放下,捡起木桨,用力一划,船身就已徐徐离岸,渐渐向湖内荡去,不一时,就已行得远了。
水面粼粼,格外明净,远处的楼台灯火,绵绵如同流光,空中一弯新月遍洒清辉,倒映水中,烟水波光之间,浅舟浮嵯,流水潺湲,荷花的芬芳之气盈盈缠绵于鼻端,北堂戎渡泛舟湖上,载了满船星辉,在莲海烟波之中徜徉,只见天际辽阔如水,繁星闪烁,迢迢未止,小舟轻过,就分开了水面上的浮萍,北堂戎渡一时之间心情欢畅空阔,不觉扬声唱道:“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鸂鶒滩头风浪晚,露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著江南岸……”
青青荷叶如翠,桨动舟摇,那正在摇桨的修长背影被月辉洒了一身,银光柔淡,少年意态闲闲,广袖随着划桨的动作微微拂动,歌声悠悠回荡在湖面上,即便声音是清亮而朗阔的,但余音却也悠长成了袅袅如丝般的缠绵,北堂尊越坐在船上,听见少年唱歌,不觉微微一笑,只注目看他,戏谑道:“这歌到底也绵软了些,不是你一个男儿该唱的。”北堂戎渡毫不在意地回头笑道:“也只这首还算应景,不然难道要我唱‘大江东去’不成?那倒是气魄够了,是男儿该唱的。”
北堂尊越不觉低笑出声,从身旁的柳筐里取了葡萄来吃,北堂戎渡徐徐划动着木桨,不觉一时间意态懒懒,瞧着满湖倒映着的清明月光,道:“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爹,方才却是忘了拿酒,不然眼下赏花观月,你我对饮,才是妙事。”
远处月光下,有鹭鸟白鸥等水禽在水面间自在浮沉,清风徐来,静谧如画,北堂尊越一扬手,一小串葡萄便朝着少年飞了过去,北堂戎渡回身一手接住,张口咬下一颗嫣紫的饱满果实,顿时甜汁满口,不觉笑道:“唔,虽说没酒,可咱们有葡萄,倒也不比酒差了。”说着,暂时停了桨,坐下来用手去搅船侧的湖水,将四周都漾起了款款的波榖,旁边几条锦鲤正于莲叶间倏忽游曳,被他这样一吓,顿时摆尾逃遁而去,北堂戎渡哈哈一笑,顺手摘了一朵粉白的莲花,抛给北堂尊越:“爹,这花开得真好呢。”
清雅的花朵轻飘飘地落在男人的膝上,染出一缕盈盈芳香,北堂尊越似是略一怔忡,既而拿起来看了看,那花开得明丽,玉白之中染着淡淡嫣粉色,仿佛美人含情带嗔的羞红双颊,他一抬眼,正看见对面北堂戎渡清澈的眼眸中映着繁星点点,唇角含笑,身后静水柔夜,月色撩人,水光浮沉中,温柔难言。
九十九.若非父子
北堂尊越心中明晦交互,内心有莫名的微微悸动之意,就仿佛雾里观花,明明花海如潮,美如幻景,却偏偏捉摸不到,赏看不清,他手上执了那朵莲花,月光下一双凤目幽潭般沉沉寂寂,星月投在水中的倒影驳碎烁烁,影影绰绰地照亮了男人那冷峻的眉峰,却又看不清明。对面北堂戎渡站起身来,倾身向前,低头去拿那只放在柳筐里的丝绢袋囊,许是船身微晃的缘故,却不防鬓发上抿着的一把玳瑁小梳忽然滑落,掉在了男人的腿上。
北堂尊越这才仿佛收回了思绪,既而眼神微敛,拿起那把小梳,北堂戎渡伸手从他手心里取回梳子,一面插回到发间,一面笑道:“这东西打磨得也太光滑了些,一不留神就掉了。”说着,拿起那个装有萤火虫的绢袋,把先前打的结解开,从里面取出一只萤火虫,用指头拈着,递到北堂尊越眼前,献宝一般地笑吟吟道:“爹,你看。”
萤光一闪一灭,散发着微蓝的柔色,恰若繁星,少年眉眼含笑,宛似钩月,一缕清风掠水而过,吹起了湖面上细碎点点的如银涟漪,北堂尊越伸手去拿少年指尖之间捏着的萤火虫,北堂戎渡见状,忙抬手阻拦:“轻点儿,看你这样子,只怕要捏死了。”他这一抬手,不经意间却将手里拿着的绢袋掉了下去,里头的萤火虫得了自由,顿时四散飞了开去,无数微蓝的小小光点漫漫散散,轻盈飞舞,北堂戎渡‘啊’了一声,懊恼道:“怎么飞了!”口中这样说,双袖已然抖了开去,袖摆翻卷之间,很容易就动手将四散的萤火虫捕捉了回来,尽数拢在手心里,但好象又迟疑了一下,忽然间却松开了手,道:“罢了,放你们走就是了。”将手一扬,把萤火虫全放了出来,只是看着它们飞在水面上。
北堂戎渡放了萤火虫,既而拍了拍衣袖,干脆坐在北堂尊越脚边,倚着男人的膝头,周遭流萤飞舞,恍若星子灿灿,渐渐地,就隐到花海中不见了,唯闻四下流水潺潺湲湲。北堂尊越的手抚上少年的头顶,嗤声轻笑道:“怎么还像个小孩儿一样?”北堂戎渡安静伏于他膝上,脸颊压着柔软伏贴的衣料,用手划着男人衣料间的精细纹路,月光下,只见那琥珀色的料子上被涂着一层月光,微微生出温润的意思,闻言,便慵懒地微微侧一侧头,含笑接口道:“你不是说过,不管我多大了,在你面前也还是个小孩儿吗。”北堂尊越的手指上绕了少年一缕漆黑的墨发,一笑对之,道:“也是,本座确实说过。”
北堂戎渡捉住男人的一只手,去把玩他手上戴着的一枚双鱼兆瑞二色玛瑙戒指,只觉得对方的手是温热的,除了大一些之外,和自己的手几乎没有什么区别,由于北堂尊越长长的头发随意散着,并未拢起,因此北堂戎渡就轻轻扯了扯男人垂下来的一络头发,略略仰头,‘哧’地一声轻笑出来,露出圆圆的酒窝,道:“嗳,你说,我长得这么像你干什么?等我以后大了,和你站在一起,岂不是让人几乎分不清楚……哦,也不是,毕竟你比我大十多岁呢,到时候你说不定也老了,就容易分得清了。”话未说完,就已嘿嘿笑伏在男人膝上。
少年的笑声如同风铃,清朗而愉悦,脆亮悦耳,北堂尊越低头看了看北堂戎渡,不觉低笑出声,伸出两根指头去夹对方的鼻子,北堂戎渡躲避不及,只得被男人捋了一下鼻梁,就听北堂尊越嗤笑道:“北堂家的‘千录诀’若是能练到第十重,身型容貌也就固定了,直到临死前散功之际,才会突然衰老,你若眼下能练至第十重,这一辈子,也就会一直是这个十几岁模样了。”北堂戎渡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不觉诧异道:“啊?”抬手去够北堂尊越的脸,皱了眉心嘟囔道:“难怪呢,我说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像有三十岁了……”随即以手抚额,庆幸道:“不怕,我离第十层还远呢,我可不要一辈子都十几岁,永远长不大。”北堂尊越闻言,不觉大笑,伸手覆住北堂戎渡的肩头,道:“旁人若是知道所练的功法有这等奇效,必是欣喜无已,你倒好,竟是这种反应。”北堂戎渡撇了撇嘴道:“虽说青春永驻听起来挺不错,可如果一辈子都是个孩子,换了你,也是肯定不乐意的。”
北堂戎渡的眸光在月色下有柔和的微光泛起,北堂尊越摸着他的头发,手指穿过瀑布般漆亮冗繁的青丝,只觉那黑发柔顺以极,不由得就有些流连,北堂戎渡用手护住头,扶着发冠,道:“嗳,别动了,冠子都快被你弄掉了。”北堂尊越但哂不语,两人这样安静相对,月光柔亮,美景良辰,湖水湿润的气息裹着莲叶荷花的清香,铺天席地一般,满满笼住了小舟。
北堂戎渡伏在男人的膝头,只觉得对方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到身上,叫人心底生出安定之念,强健伟岸的身体亦坚实而稳妥,使得他整个人都舒缓了下来……北堂戎渡静了一会儿,既而仰头含笑道:“爹,古往今来都有投胎转世之说,那你说,我怎么就恰巧投胎到咱们家里,成了你儿子呢。”北堂尊越剑眉微挑:“鬼神之说,向来无稽,本座又怎么知道。”北堂戎渡轻笑嗤然,道:“那你说,我要是投胎晚了点儿,当初说不定就不是你儿子,而是去了别人家,给旁人做儿子去了。”北堂尊越不屑一顾,嗤笑道:“你若不是本座之子,还想做谁的儿子?”
他话音方落,心中却突地一动,豁然间似乎胸口当中有什么蛰伏已久的古怪心思一下子破土而出,满心满腹都是汹涌如潮的模糊念头,说不清道不明,兜兜转转,翻滚不休……
你若不是本座之子……若不是本座之子……
一炉檀香自镂空的孔眼中飘出淡薄如雾的轻烟,幽幽袅袅,模糊了香炉旁边少年的眉目,北堂戎渡斜身坐着,暖橘红的绣金纹袍子看起来令五官显得柔和了不少,神情亦是平静的,正闭着眼睛,听面前的女子巨细无遗地絮絮说着什么。
江玉素一身素雅婉约打扮,青丝高挽,发髻内只簪着几根细细的碧玉簪,简约之中不失秀丽,虽非绝色,亦是十分美貌,待到详细禀报完毕,便微微垂首,拢袖止音,静静站在原地,北堂戎渡缓缓睁开眼,道:“……你做的,倒还不错,我当初果然没有看错了你。”江玉素微一躬身,依旧微微含笑,柔声应道:“承爷青眼,玉素又怎敢不用心。”
北堂戎渡‘唔’了一声,活动了一下头颈,既而伸伸懒腰,江玉素极有眼色,悄不作声地便轻移莲步,趋前跪坐在北堂戎渡脚下,一双素手自袖中伸出,轻轻搭上北堂戎渡的腿,开始细心为其按摩,北堂戎渡见状,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面前的女子,江玉素低头不语,只是原本揉捏在少年小腿位置的手,已逐渐缓慢向上,最终止步于膝盖周围,北堂戎渡蓝色的眼底明灭不定,看不清他心中想些什么,只是右边嘴角却很快就轻轻向上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既而便将一只手搭在了膝盖上。
江玉素美眸一凝,心中怦怦乱跳,却没有迟滞半分,一双柔软的玉手缓缓就向少年那只修长的右掌靠近,对方的大拇指上戴着一枚通透的白玉扳指,白莹莹地好似一捧新雪,江玉素的指尖乍一触在上面,只觉极为温润光腻,使得正竭力压制的杂乱忐忑心绪也仿佛宁定了几分,北堂戎渡捏住她的指尖,另一只手则托起了江玉素的下巴,令其抬头,江玉素只见北堂戎渡目光清冷明澈,直直地盯着自己,似乎毫无保留地一直看进了她心底,一双锐利的瞳仁几乎蓝得微微闪动着幽色,自己的一切在这目光之下,都仿佛暴露无疑,不留分毫……此刻江玉素无论怎般多智通透,却也毕竟还是待字闺中的女子,面对着眼下这番情景,心中忐忑慌乱之意无可避免,却还是暗自一咬牙,指尖轻轻探上了北堂戎渡绣满金色花叶纹路的袍襟,将身体软软依偎在北堂戎渡的腿旁。
北堂戎渡忽然笑了,起身把江玉素打横抱起,走到不远处的床前,将其放在床上,自己则从身后一手环住了女子纤细的腰肢,另一只手顺着江玉素的衣襟探进怀里,挑开了衣带。江玉素呼吸微促,胸腔中的心脏跳得如同擂鼓,任他索求,北堂戎渡将其衣襟左右分开,把衣服一直褪到肩头,露出雪白的香肩以及大半个胸脯。北堂戎渡淡淡在女子耳边吹了一口气,引起对方本能的颤栗,道:“在怕么。”一面说,一面已用手指拈住了那酥胸上的一点嫣红,轻柔地把玩,江玉素终究还是定下神来,身体随着少年手上的动作情不自禁地微微发颤,声音几不可闻地道:“爷……”北堂戎渡低哂一下,扳过了女子的脸,轻易撬开了那朱唇,捕捉住了里面的舌,一只手则将江玉素身上的衣物进一步剥落,熟练地抚摸着衣下滑腻的肌肤,在白皙的身体上肆意游走。江玉素极为顺从,肌肤间很快就染上一层薄薄的绯红,鼻中‘嘤咛’轻哼一声,已缩进了北堂戎渡的怀里。
一时间衣衫尽落,半晌,北堂戎渡抚摩着身下那细腻如丝绸般的身体,看着女子蜷缩在锦被堆绣之间,饱满的雪白胸脯上泛着湿润的水光,呼吸急促,双目似睁非睁,粉面上不可避免地浮上一层红晕。北堂戎渡笑了笑,解开自己身上的衣物,然后将女子两条雪白的玉腿抬起来,紧紧环在自己的腰间。
江玉素突然间低哼一声,身体微微弓起来,双臂陡然搂住了北堂戎渡的脖子,两腿也缠紧了对方的腰,少年的动作和技巧无可挑剔,就连这样无可避免的破身痛苦,也让人感觉不到太多的难受,甚至不知过了多久之后,随着身上那人的动作,连那原本的一些痛楚,也都逐渐变成了复杂而战栗的陌生愉悦……江玉素啜泣着低低轻吟,渐渐模糊了神智,从口中发出越来越高亢的呻吟声,只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叶无依的小舟,只能随着海浪的颠簸而摇晃,双手紧紧攀着那人的脊背,却还记得不可以在上面抓出伤痕……
恍惚间,被翻红浪,身体互缠,被颠来倒去地摆出无数个姿势,江玉素青丝散乱,除了呻吟和偶尔的泣声求饶,什么都说不出,也什么都做不了,女人或许可以用柔情去征服男人,在甜靡欲醉的温柔乡中为自己不着痕迹地求得些什么,拴上某种保障,可在这一场欢好中,她即便神志模糊,却也仍然感觉得到对方的冷静,从始至终,这个不住地索取她身体的少年,甚至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床榻间轻微的吱嘎声终于渐渐止住,室中重新归于平静,北堂戎渡翻身从女子身上下来,躺在柔软的褥子上,微微闭上了双目,旁边江玉素云鬓蓬乱,身下的床单上落红斑斑,秀眉之间凝着一抹新承雨露的妩媚艳色,平添几分风致……江玉素微微侧过酸软微痛的无力身体,将嫣红的脸埋进旁边北堂戎渡的胸膛上,北堂戎渡挑起她的几缕秀发在手中把玩,漫不经心地轻笑道:“……你很好。”
江玉素羞矜一笑,双靥生晕,确实色若春花,乌发上的一枚碧玉簪松松插在零散的云髻里,将坠未坠,细白的指尖滑过北堂戎渡的胸膛,轻声道:“江家上下唯爷之命是从,玉素如今已身属爷,日后打理事务,必不会让爷失望的……”
北堂戎渡恍若未闻,亦不动声色,只是看着女子雪白的裸肩,用手在上面缓缓抚摸拨弄着,闲闲道:“你是个聪明的女人,察言观色,心思敏捷,不是寻常人可比,自然是应对得宜的。”江玉素眉心微动,很快就抿嘴一笑,柔声道:“爷这样说,岂不是羞煞了玉素,玉素虽有几分伶俐,到底也还是女儿家,不比男子。”
北堂戎渡眼风微扫,凝目盯着她片刻,忽然轻轻微笑起来,道:“……在我面前,不用这样小心,也不用揣摩我的心思,只要实话实说,就不会有事。”这话语虽平淡,然而江玉素哪里听不出话中的机锋,朱唇不禁下意识地轻抿,想起面前这少年身居高位,那无情冷漠也是尽人皆知的,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想到在两人刚刚才有了最亲密的关系之后,对方的心性也仍然没有丝毫的柔软,哪怕一点点的怜缓也不曾生出,郎心如铁,不过如此……
江玉素幽然叹息一声,轻轻唏嘘,抬首望着北堂戎渡,低声道:“爷生为男子,自不知女孩儿的苦,玉素生在江家,在寻常人眼里,打小儿锦衣玉食,呼奴使婢,好不令人羡慕,可与此相应的,却是事事不得自专,便连日后终身之事,也要遵循家族利益出发,比不得牧家小姐得父母疼爱怜惜,行事自由……兄长自幼样样都不如我,可只因他是男子,所以任凭我哪怕再有本事,也是无用,父亲临终之前,也仍然将家主之位交与了他,若不是前时江家旦夕间就有倾灭之灾,又怎会让我临危授命,来见爷,而若非爷发了话,这家主之位,玉素日后也未必坐得稳……”
她轻轻嗟叹,将脸重新伏在北堂戎渡怀里,“玉素没有绝世姿容,亦无惊世之才,一个女子想要在家族中安身立命,令上下听服,实在不易,眼下将此微躯付与爷,也不过是为自己寻个依靠,求个安心……”她的声音渐次低微下去,眸中依稀泫然欲泪,“若有来生,再不愿为女儿身……”
北堂戎渡温香软玉满怀,一时间只是淡淡和悦而笑,道:“你这样想,也是人之常情……你私下里难免有一点儿自己的小心思,这我并不在意,只要你做事妥当,其他的,其实都无所谓。”北堂戎渡说着,便坐起身来,江玉素见状,忍着身上的酸痛,忙挣扎着撑起身拿起扔在一旁的衣物,细细替他穿衣。
北堂戎渡任她替自己整理好衣物,扶正发冠,见江玉素如鸦翅般的睫毛上微有湿意,便用手指撩了撩,道:“怎么,方才弄疼了你?”江玉素几不可觉地摇了摇头,认真给北堂戎渡整理着腰带,北堂戎渡扫了一眼床上星星点点的殷红血迹,道:“你却也心思果决,需知今日清白既失,日后,你已不好嫁人。”江玉素垂首幽幽道:“还谈什么嫁人呢……玉素毕竟是女子,如今身为江家家主,若是寻个家世相配的男子,则怕日后江家会被逐渐蚕食,而若是寻个普通些的,心中却也不甘,既是如此,玉素早已断了婚配念头,唯知日后为爷妥帖做事,只望爷多少怜惜一二分。”
北堂戎渡顺手从床边的一只花瓶里折下一朵茉莉,簪到江玉素的头上,淡然而笑,徐徐道:“你今日行此事,为的是寻求依靠,而我并不拒绝的理由,是因为要让你安心,让你知道我看好江家,看好你……公是公,私是私,你记住这一点,也永远不要忘了这一点,做出不该做的事情,或者有不该有的想法。你是个聪慧女子,想必明白我的意思。”
江玉素睫毛微颤,既而柔婉道:“……属下必不负爷今日一番教诲。”北堂戎渡笑一笑,道:“时辰也不早,我也该回堡中了,你既是身子不适,可以在此歇上一宿。”江玉素慢慢用被子裹住身体,应了一声‘是’,北堂戎渡用手扶了扶头冠,不再多言,径自出了房间,外面自有人早已将马备妥,北堂戎渡翻身上马,微微一夹马腹,很快便离开了大宅。
一百.心魔
北堂戎渡一路策马驰往无遮堡方向,只是明明原先还是赤日当空,蝉声扰扰,但直至半路之际,天就已是逐渐变了,云翳淡聚,阴晴不定,等到北堂戎渡就快要回到无遮堡时,忽一阵凉风卷过,随即淅淅沥沥地就开始下起雨来,虽只还是细雨,却也仍然没几下就将衣裳打得湿了,柔软的衣料湿贴在身上,浑身冰凉。北堂戎渡没奈何,只得快马加鞭,索性也不找地方暂时避雨,干脆一气儿驰回了无遮堡。
此时雨已渐渐有些大了,北堂戎渡回了无遮堡,外头巡守的众人见了他这等全身上下湿淋淋的模样,自是忙不迭地撑伞过去为其挡雨,北堂戎渡翻身下马,顺手从旁边一人的手里拿过伞,便自顾自地进了堡中。
转眼之间大雨如注,雨水好似密密的珠帘一般,略微模糊了视线,万千雨注纷繁砸在地面上,顿时溅起白生生的水花无数,北堂戎渡全身早已湿透,眼下即便是举着伞,其实也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自雨雾中望出去,四下错落参差的亭台楼阁俱已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只不过是在此刻阴沉的天色下,倒并不显得如何鲜亮而已。
北堂戎渡一路朝着碧海阁而去,正走上一处石桥时,却看见远远地有人撑着伞,身材高大,锦衣宽袍,背影再熟悉不过,北堂戎渡见状,便唤道:“……爹?”
那人转过身来,正是北堂尊越,北堂戎渡快步走了过去,笑吟吟地刚想习惯性地伸手去牵对方的衣袖,却忽然想起自己眼下连手都是湿漉漉的,因此便也作罢,倒是北堂尊越看见他这一身精湿的落汤鸡样子,薄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修长匀称的躯体,不觉心底忽有些异样,既而皱了皱眉,伸手挽一挽北堂戎渡被雨水淋湿的鬓发,道:“怎么弄成这个模样!”北堂戎渡嘻嘻一笑,也不答话,只道:“冷死了……正好前面就是遮云居,我去爹那里换换衣裳。”北堂尊越没出声,只是温热的大手已握上北堂戎渡冰冷的手,牵着落汤鸡一般的少年朝前走,很快就到了遮云居。
北堂戎渡脱去湿漉漉的衣物,进到池里,自有几个美貌侍女服侍着他洗澡搓发,等到身上都泡得暖和了,北堂戎渡这才出了温泉池,随便裹上一件软袍,便走出浴室。
榻上北堂尊越正自盘膝运功,旁边一只熏炉内燃着沉心香,散出缕缕轻烟,北堂戎渡进了室内,自己找了一处地方坐了,忽瞥见桌上搁着一只碗,里面盛有褐色的热腾腾汤水,北堂戎渡知道这是给自己喝的姜汤,便一手端起碗,一只手捏着鼻子,然后一仰头,就皱着眉毛把一碗热姜汤灌了一半下去。
北堂戎渡刚搁下还剩了半碗的姜汤,就听见不远处有人道:“……都喝了,不准剩。”便见北堂尊越不知何时已睁开双目,行功完毕,北堂戎渡闻言苦着脸,咕哝道:“这东西辣得很……”男人扫了一眼少年露在宽大袍子外面的精致锁骨,随即一挑长眉:“罗嗦,哪来那么多废话!”北堂戎渡见状,只得不情不愿地重新端起碗,把剩余的姜汤喝了个干干净净。
刚喝完,方才命人去碧海阁拿来的衣物就已送了过来,两名侍女替北堂戎渡褪去身上裹着的袍子,开始拿着雪白的里衣要替他换上,北堂戎渡则一面伸着胳膊让人给他穿戴,一面将目光投向窗外,去看那哗哗不止的阴湿大雨。
少年背对着男人,宽大的袍子从身上滑落下来,露出白若玉髓的身躯,不像成年男子那样伟岸,可也已是结实而有力,双肩有了宽健的迹象,四肢修长匀称,腰身削细,臀型圆挺紧实,潮湿的黑发披在背后,发丝之间隐约可以看见雪白的脊背……
从北堂戎渡年幼之时光着屁股乱爬的模样,及至到眼下这副形容,北堂尊越自然是见过许多次,可今日不知怎的,心中却突地异样起来,猛地就想起了那一个夜晚,少年蛇一样柔韧修长的身体,笃醉无辜的秀逸容颜,在自己身下幼兽一般模糊地呜咽,双腿被迫大开着,玄眉紧蹙,断断续续的喘息起伏得勾魂夺魄,使得自己心底所有的欲念都仿佛火山一般,淋漓尽致地喷涌了出来……
回忆至此突然骤断,北堂尊越猛地眼神一厉,仿佛是发生了什么令其极为惊怒的事情,随即金色的凤目中阴沉不定,目光无声移至腹下位置,只觉丹田处一片燥热,有什么东西正在狂吼着叫嚣不已……北堂尊越的眼神变得如同一个望不见底的黑洞一般,深邃暗沉得仿佛能够吸人魂魄,面上的神情虽还一如寻常,但脑海中此刻却好似正滚过无数惊雷,震得脑子里近乎空白,此时此刻,竟突然之间生出一股几乎无法压下去的念头,想要把不远处那个正在将身体包裹进层层衣物中的少年一把擒住,不顾一切地箍进怀里,剥下他的衣裳,在那还没有成熟的身子上恣意啃咬吞噬,让他哭,让他叫!满脑子轰隆隆的炸雷声中,唯有一个隐秘的声音在狂嚣着,炸开一句肆意的低吼你若不是本座之子……你若不是本座之子!
及至此刻,脑海之中仿佛突地豁然开朗,以往原本以为不会记得的一些小事,一些画面,眼下全都一桩桩一件件,争先恐后地从心底最深处的某个阴暗角落里汹涌出来,北堂尊越思绪千转,始悟那从前的心头异样之感,到底是什么!那过往模糊不清的念头,如今想来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自己却从未觉察得出……原来这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因为他北堂尊越,对自己的亲子北堂戎渡,生出了情欲之心!
此念一起,整个人骤然震惊无已,心中如万鼓齐擂,神思骤乱,北堂尊越脸色铁青,但心下却已如同抽丝剥茧一般,将这始末剥得清清楚楚:他向来花丛纵横惯了,怎会一直茫然不知自己心思?若是这少年换作旁人,只怕不得早就被他拥到榻上,一逞畅快,却只因这‘父子’二字,只因这少年是他的亲生骨肉,掌中宝玉也似,竟令他从不曾作此想头!
或者说,是不肯想到此处!
豆大的雨珠打在外面的石阶上,噼啪作响,于地面间激起无数雪白的水花,北堂戎渡穿戴妥当,又让人梳了头,回身见北堂尊越正坐在床边,神情谲暗,莫测难言,不觉便走到男人面前,用手碰了碰对方的肩头,道:“爹,怎么了。”
北堂尊越抬起头,眸色如同窗外阴暗的天空,沉沉欲堕,他看向少年的一瞬,突然就有一股嗜血般地将其吞吃入腹的强烈冲动……男人不动声色地压下这股蠢蠢欲动的念头,眼神转为寻常模样,沉声道:“……本座无事。”北堂戎渡懵不知情地一笑,露出圆圆的酒窝,一手搭上北堂尊越的肩,开着玩笑道:“啧,我还以为你练功走火入魔了呢。”
少年的笑靥仿若最纯净的日光,似乎将室内都照得亮了,那一张脸靠得这样近,端秀挺直的鼻梁,乌黑精致的长眉中隐有桀骜之意,肌肤凝白剔透,唇若施脂,蔚蓝的眸内仿若海面烟波缭绕,依稀总有含情之色,无可自抑地透出一丝风流态度,一见之下,就是惊心动魄的美,亦足以勾起任何人的所有阴暗念头……
一阵带着体温的淡淡清香拂过北堂尊越的鼻端,是沐浴过后的清爽味道,带着某种情色之感,北堂尊越眼神一凛,突然自心底涌起强烈的狠厉与愤怒:这孩子若是生得平常些,若只是普普通通模样的少年,没有这样的风姿体态,没有这样一张轩俊绝伦的脸,又怎会令作为父亲的他生出这种肉欲的冲动,怎会令他产生连自己也震怒无以的惊涛骇浪念头!
北堂尊越忽然之间只觉得烦躁以极,面前的孩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突然间一把拨开北堂戎渡搭在他肩头的手,带着几分压抑的厌躁和怒火,冷然道:“……回你的碧海阁去。”
北堂戎渡懵懵然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本还和颜悦色的父亲,在下一刻,却忽然露出了冷漠厌烦的神情,他一怔之下,随即就以为这只是男人在跟他开玩笑,就像他们从前经常做的那样,因此便推了推父亲的肩膀,懒洋洋地笑道:“干什么啊……”
北堂尊越猛地狠狠甩开少年的手,勃然怒道:“本座说的话,你没听见?!”北堂戎渡怔怔地看着先前毫无预兆就突然翻了脸的男人,下意识地牵住对方的衣袖扯了扯:“……爹?”
北堂尊越突然甩手将少年推开,北堂戎渡毫无准备之下,猝不及防地向后踉跄了几步,同时就见北堂尊越站起身来,森然叱道:“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模样!你都多大了,还弄这么个吃奶娃娃的没出息样子!”
他冷眉倒竖,怒目瞪着不远处的北堂戎渡,发泄着心底无穷无尽的烦躁之意,也不知道究竟是气是怒,冷峻的面孔上如罩严霜,咬牙斥道:“你都什么年纪了,还在本座面前撒娇!你以为自己还是个奶娃娃?你怎么不去玩儿泥巴!到底是从小儿在女人堆里养了好几年,养得你软绵绵地没有硬性!”
北堂戎渡被这劈头盖脸的呵斥弄懵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说话,北堂尊越看着少年那满脸无辜而惊讶的模样,以及眼底微微流动着的委屈之色,心底不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又是愤恨又是烦躁,简直压抑不住地想要动手打他,却到底还是强自忍耐下来,低喝道:“还不滚回去!”
外面雨雾如注,激起几许寒意与闷躁,室中也变得有些阴冷,北堂戎渡似乎从茫然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呐呐道:“爹,怎么了……你为什么突然生我的气?”北堂尊越冷声道:“本座说了,滚回你的碧海阁!”
向来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北堂戎渡被男人接二连三的粗暴态度激怒了,却还强自忍耐着,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柔和一些:“我要是哪里做错了,你就说给我听,我自然会改……”北堂尊越粗暴地打断他的话,森然呵斥道:“滚回你的碧海阁……你当本座说的话,是在放屁不成!”北堂戎渡忍无可忍,深吸一口气,道:“不可理喻……好,我走。”说罢,立时拂袖而去。
一百零一.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北堂戎渡一路冒雨回至碧海阁,方一进门,早有人迎上前接了雨具,替他换上软底的便鞋,北堂戎渡推开一个丫鬟端上来用以驱寒的热汤,不耐烦地道:“都下去。”众侍人见他脸色阴沉,知道他此刻心情不好,遂也无人敢于触霉头,皆悄悄退下了。
外面雨声纷扰,沈韩烟一时并无甚事,便在室中指导孟淳元剑法,孟淳元手持长剑,一面用手小心地抚摩着冰冷的剑身,一面认真听沈韩烟从旁解说,正听到好处,却忽闻一声恼怒的低喝:“……真是不可理喻!”孟淳元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吓,手上登时一颤,立即就只觉一阵疼痛,却是手指被剑锋拉出了一道口子,血珠顿时就缓缓冒了出来。孟淳元疼得直吸气,忙抽出帕子裹住伤口,只见北堂戎渡自外面走了进来,面色阴冷,眼中恼色毕现。
沈韩烟见状,遂迎上前去,道:“怎么弄得这等气色?”北堂戎渡恼道:“莫名其妙!我也不曾惹他,好好儿的,却突然把脸变得比今日这天气还快,虽然他是当爹的,可也用不着把我当成灰孙子,一通狗血淋头地好骂罢!”说着,越想越气,突然间仿佛想起什么一般,立时伸手从右耳上摘下一枚紫金琉宝耳坠,那耳坠上面刻有极为精细的五蝠捧桃图案,十分精致好看,赫然是当年北堂戎渡六岁生辰那日,北堂尊越亲手所赐,就见北堂戎渡将其一把拿下,气道:“我也不稀罕这东西,谁爱戴就戴去!”说着,一手就将那价值千金的耳坠摔在地上,犹不解气,又抬脚欲踩。
沈韩烟急忙拦住,去拾那耳坠,北堂戎渡怕踩到他的手,这才作罢,沈韩烟捡起坠子,托在掌心里,好在此物坚固硬实,倒也并没有被摔坏。沈韩烟将其拢进袖里,这才好言好语地劝道:“长者赐尚且不敢辞,何况是堡主当年所赠之物,你向来爱惜,今日虽一时气恼,却又何必要毁去!”北堂戎渡一摔衣袖,却不再言语,兀自坐下,却想想又生出了一股怒气,遂咬牙冷笑道:“说我打小儿养在女人堆里,养得没有硬性……他凭什么说这种话?我娘用心抚育我之际,他还不知道在哪里风流快活!”沈韩烟见这话已有些不像样,遂不着痕迹地移开话题,道:“北堂,堡主为何突然训你?”北堂戎渡压下火气,静一静心,缓和了脸色,道:“我怎么知道,本来好好儿的,谁知就突然翻脸了!”
正说着,旁边孟淳元第一次见北堂戎渡发火,那眉目之间的厉色竟是与北堂尊越一模一样,心中不禁怯怯,从桌上的茶壶中倒了一盏凉茶端过来,呐呐道:“公子……消消气。”北堂戎渡见他手上缠着锦帕,帕上隐隐洇着血迹,不觉皱眉道:“怎么了。”孟淳元摇摇头,“刚才不小心叫剑刃割的。”北堂戎渡接过茶,一口喝干,对孟淳元摆摆手,道:“去玩儿罢。”孟淳元乖巧地点了点头,捂着受伤的手出去了。
沈韩烟替北堂戎渡脱去外面的大衣裳,又解开还没有干透的头发,去取了一只熏炉过来,在里面焚上一把苏合香,这才一手托着北堂戎渡的黑发,一手托着小炉,用袅袅升起的青烟去熏发丝,北堂戎渡靠着窗台,看窗外雨水打着翠绿的芭蕉叶,雨声阵阵,清寒透幕,兼着那雨坠檐瓦,就更觉凄冷,北堂戎渡不觉心中生出一丝沉郁,对沈韩烟低声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韩烟,父亲于我有生身大恩,养育之德,若非他,我不能来这世间,若非他,我不能自幼就享这无边荣华,我这一生,必爱他敬他,可我现在长大了,不愿意一辈子都活在他的影子里,不愿意头顶无时无刻都沉甸甸地压着这样一座大山……”
沈韩烟没有说别的,只是轻声道:“……我都知道。”北堂戎渡听得他语气淡若风烟,温润如玉,充满了抚平人心之感,不觉回过身去,搂住青年的肩膀,将脸埋在对方的胸前,道:“有时候我也偶尔会想,若咱们还在外头,没回堡里的话……只是若真的那样,我大概,却也会是想他的,虽然他总是喜怒无常。”沈韩烟放下手里的熏炉,轻轻抚摩着怀里北堂戎渡的背,温言道:“我知道。”北堂戎渡蹭一蹭青年的胸膛,那张年少的面孔慢慢浮了一层倦色,轻声叹息道:“有时候我还真是非常讨厌他……”
窗外的雨已渐渐有了停止的趋向,积存在芭蕉上的雨水攒得多了,茎叶不堪重负,偶尔就会‘哗’地一声将雨水尽数泻了下来。
北堂尊越推开身旁的女子,结实健壮的上身露在锦被外面,女子香汗淋漓,体瘫骨软,一把青丝摊在榻间,如同海棠承雨,动人以极,两条白腻的玉腿还兀自半缠在北堂尊越腰间,北堂尊越见了,心中却只猛地浮现出记忆里少年那对修长的笔直双腿,以及醉后那美不胜收的晕红容色……北堂尊越眼神一厉,立时压住这股遐思,坐起身来,眼底神色阴郁不定,随即朝外面吩咐了几句,未及多久,两名十五六岁的少年便被送了进来,皆是丰秀绝丽,形容如画中人,虽自然不及北堂戎渡风姿无两,却也是极为罕见的美少年。二人解开衣衫,不一时,房中便响起断断续续的呻吟和喘息之声。
良久,北堂尊越脸色阴沉地一把撩开帐子,披衣而起,他双手背在身后,在烦躁与极端的愤怒震惊之中来回踱步,没走几下,突然猛地一脚踹翻了面前的一张黄梨木圆桌,吓得床上的三个人瑟瑟发抖。北堂尊越恼火之极,一脚又踢翻了一把椅子,他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也有心神被美色诱惑得难以平息下去的一天,他的那个孩子,用无辜懵懂得简直可恶的神情,点燃了一把他想方设法,却怎么浇都浇不熄的火,如果他不是他的父亲,如果他不是他的父亲……
可他毕竟还是他的父亲。
北堂尊越记得自己是如何看着那孩子逐渐长大的,也清楚自己是怎样地宠他爱他,他们之间的父子情分,决不会被一点儿出于本能的错误情欲念头给损伤丝毫,他也绝对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情,肉欲无足轻重,但那孩子对他的慕孺依赖之情,任何人任何事,也不准去破坏一分一毫!
北堂尊越凌厉的神色似乎逐渐有些柔和了下来,他想起那一夜为了不让他的孩子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做出的所有掩饰,同时他也觉得自己似乎是找出了产生眼下这种荒唐念头的原由——他的儿子在多年以后,在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对方仅仅是垂髫稚子之际,以一种毫无铺垫的方式,以一副丰神绝秀的少年形容出现在他的面前,比任何人都要美丽,无可自抑地挑起了他身为男性的本能欲望……
而身为父亲,他有责任去保护他那个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独子,一分情欲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这世上,也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情……
北堂尊越想清楚了这些,忽然就觉得心里的烦躁仿佛一扫而空,使得他开始有空去想方才发生过的事情,一想到少年莫名其妙地承受了他毫无理由的怒火,北堂尊越就不禁想去看看那孩子此时此刻是不是正在生着闷气,可又有些拉不下脸来,也或者可以猜测,他潜意识中,本能地不想在眼下见到自己的独子……
男人的眼神渐渐温和起来,与此同时,碧海阁之中,北堂戎渡接过沈韩烟递过来的那只紫金琉宝耳坠,捏在手心里,皱眉道:“最近这几天,我可不想再见他。”
……
大雨一连断断续续地下了几日,无遮堡中每一块屋瓦都被冲洗得干净且冷澈,草木也翠绿碧透得令人心生惬意,地面间还有些潮湿,偶尔有晶莹的水珠从花瓣树叶上滚落,跌在地上,随即就登时消失不见了。
今日天气终于完全放晴,几朵白云悠悠停在天边,北堂戎渡置身于经常在此练功的一处小树林里,正一板一眼地演练着一套拳法。
彼时尚有鸿雁飞过云间,北堂戎渡练到半路,忽然间却眯起了眼眸,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面上神情虽还未变化,却已直接拔脚就走,只是还没走上几步,一只钢铁般坚实有力的臂膀就从身后一把箍住了他的腰身,北堂戎渡顿时挣扎起来,低叱道:“……你放开!”
他身后的北堂尊越见状,心中不禁微恼,他原本来此见到少年,是想缓和一下两人上次闹出的不愉快,但却没想到对方却是理也不肯理他,就直接走人,避而不见,不免心中不是滋味儿,此时见北堂戎渡用力挣扎,不由得更是不悦,遂冷哼一声,反而用两只手紧箍住了北堂戎渡的身体,道:“……就这么不愿意见到本座?”
北堂戎渡一面两腿乱蹬,一面掰着男人的手,低吼道:“你放开……见你做什么,等着莫名其妙地挨骂么!”
北堂尊越听了这话,却没恼,反而‘嗤’地一声笑了笑,道:“怎么,真生气了?”
一百零二.你我原来皆凡人
北堂戎渡闻言,正乱蹬着的腿便不动了,然后用力一根一根地掰开男人的手指,闷声道:“我没生气。”这回北堂尊越倒是没有强硬地不肯松手,而是任凭少年扳开他的手掌,闷声闷气地留给他一个乌黑的后脑勺。
这样的小孩子脾气在他的儿子身上倒是很不多见的,因此北堂尊越不但没有觉得不悦,反倒认为挺有意思,正想扳过少年的肩膀让其转过身面对着他,却忽然不经意间看见对方白生生的右耳垂上正坠着一只紫金琉宝坠子,便伸手摸了摸,轻笑道:“这是本座从前在你六岁时给的,现在十四了,还戴着呢?”北堂戎渡翁声翁气地道:“我也觉得不合时宜,回去随便赏给哪个丫头就是了。”北堂尊低声笑骂道:“你敢。”说着,一手扳过北堂戎渡的身子。
少年板着脸,那脸色仿佛是被谁欠了一笔巨额银子却收不回来一般,都能拧得出水来,北堂尊越见了,几乎忍不住想要大笑,他的那些姬妾们,每一个仿佛都差不多,要么是一副盈盈欲泣,神色哀宛得我见犹怜的模样,要么就是妩媚入骨,顾盼之间有若春水,没有任何一个,能像他的儿子这样有趣,高兴、发怒、赌气、兴奋、痛苦、愤恨等等,从这张脸上总能找到生动之极的神情……北堂尊越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这孩子还非常小的时候,连路都还不能走,那时他自己也只不过是个才十六岁的少年而已,有一回在一旁闲着无事,就拿玩具去逗那肉团儿,可对方却只是瞟了他一眼,眼睛里清清楚楚地写着‘不屑’两个字,屁股一扭,就背过身去不理他,等到他恼羞成怒地在那肉嘟嘟的屁股上扇了两巴掌之后,男孩儿才愣了愣,然后就张着嘴大哭起来,却没有一滴眼泪,直让他大笑不止……
可真是有意思啊,他的孩子,他的,渡儿。
北堂尊越低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少年拉长的脸,道:“没生气?那么你,是在和本座赌气么。”北堂戎渡勾着头踢了踢脚下的一颗小石子,轻轻冷哼一下:“我哪敢?”北堂尊越抬起右手,一个暴栗凿在少年光洁的脑门上:“不准跟本座这么阴阳怪气地说话!”北堂戎渡不出声了,闷不溜丢地只管将两只眼睛往地上看,从北堂尊越的这个角度,清清楚楚地可以看见那领口里若隐若现的凝白肌肤……北堂尊越眼神一凛,别开了目光,不动声色地拍拍少年的肩膀,将注意力好容易集中在了别的地方,淡淡笑道:“那天,是本座不好还不行?”
有些事情,自有本座去处理,去一力担着,你不必知道,与你,也没有任何干系……
北堂戎渡闻言,遂抬头瞧他,蓝色的眼睛滴溜溜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间却猛地醒悟到自己怎么这么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儿,正在和父母赌气,闹着别扭?那一向的算计和冷静,在这个男人面前,竟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此念一出,顿时脸上不由得就有点儿挂不住,心中失笑,便有了几分自嘲之意,想了想,遂低声道:“其实我那天……好象也不该直接就那么扭头走了。”
此话一出,这一下似乎就是拨云见日了,两人之间的气氛顿时就好象轻松了起来,北堂尊越笑了笑,仿佛想要习惯性地去摸北堂戎渡的头,却又不知怎地,到底还是没有抬起右手,而是将双手背在身后,道:“怎么,要不要本座陪你去打猎?”北堂戎渡终于绷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慢腾腾地嘟哝道:“你还真把我当小孩儿哄了啊。”说着,很豪气地拍拍北堂尊越的胳膊,道:“那个,不用你陪我打猎,我请你去吃饭,怎么样?”
一辆马车径直驶进了大路边的一条岔道,过了大概一柱香的工夫,前面渐渐开阔,就望见了一处极大的湖面,隐隐可以看见不远处依山傍水地坐落着一片亭台楼阁,远远望去,似乎也没有什么刻意的雕饰,自然而然地就透出一分雅致气息来,等到绕过了湖对面,迎面就是一座削得平滑如镜的大石,用银漆点刻着‘怀簌坊’几个醒目大字,周围十余名衣衫统一的男子巡视在附近,皆是容貌英逸的青衣男子,见有马车临近,其中就有几个人便迎了上来。
马车徐徐停下,驾车的中年人从怀里取出一块做工精细的榉木小牌,牌上刻着‘怀簌坊’三个簪花小字,周围饰以精美纹路,递给其中的一个男子,那人仔细端详几下,便将牌子还回去,退到一旁,示意放行,中年人收了木牌,一甩马鞭,马车便重新沿路前行。
车厢里,北堂尊越挑一挑眉,道:“这等做派,哪里是个青楼楚馆,倒活像是去拜山门。”旁边北堂戎渡听了,不觉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这里招待的,不是高门大派中人,世家子弟,就是富商大贾,风流名士,哪里是寻常人来得起的地方,没有这个牌子,或者由老主顾引荐,是进不来的……这些人么,要的就是一个身份,让他们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自然,这里的价钱也高得厉害,不过他们当然也不会在乎这些了……说起来,今天却还是我头一回来呢。”
正说着,马车已停了下来,自有一处专门停放轿舆车马的所在,只是等到这一辆不大不小的马车徐徐临近,用两匹纯白无杂色的马儿拉着,素窗湘竹帘儿,由驾车的灰衣中年人一手把持,悠悠而来,满眼的骏马豪车,湟贵富矜气象,一时间竟都给比了下去。
周围身着各色衣装的美人随处可见,有男有女,似是这里的侍人,此时早有引路的美貌少女踩着小碎步上前,就见车前竹帘一掀,有两人从车里下来,一大一小两个男子,眉目形容之间的轮廓几乎如出一辙,丰神慑魄,轩萧绝伦,似是一对兄弟,满园中人见了,无不瞠目而立,那原本想要引路的少女亦且怔怔止步,不敢趋前,倒是不远处正经过一名华衣精妆的美人,所到之处,众侍人无不见礼,那美人目光无意间扫过此处,登时一愣之下,旋即揽裙快步而前,笑靥如花,忙盈盈拜下道:“却不知爷今日,怎竟得了空闲来此?”北堂戎渡笑了笑,只道:“挑个地方,送些酒菜上来,不要挑人在座相陪。”那女子听了吩咐,便唤了一个侍人近前,细细叮嘱几句,她虽未见过北堂戎渡身边那男子,但一眼之下,又岂有不知其身份的,却只是不多言,亦不声张,亲自在前领路,引二人徐行。
不多时,进了一间幽静的花阁,里面布置得极其富丽,当中一个大理石砌成的池子,里面池水清澈见底,周围用一圈细细的流苏围着,尤添几分朦胧隐约的暧昧之意,北堂尊越父子二人刚落座,就有五六名身披轻纱的美丽少女进来,有的端秀淡雅,有的妩媚动人,无一不是美人中的美人,楚楚生姿,就见她们脱衣步入池中,池边一群侍人手提花篮,纷纷往水里抛洒花瓣,几个素衣淡妆的清秀丽人亦且各自于墙角处坐下,或是怀抱琵琶,或是手调箜篌,悠悠奏起乐来,此时酒菜亦流水价一般送上,把酒畅谈间,耳闻丝竹之声,眼观美人戏水之景,世间享受种种,亦不过如此了。
北堂戎渡给两人一一倒上了酒,笑道:“爹,怎么样?这里的享受,可不是那些青楼楚馆里面能有的,虽说归根到底,都是一样的生意,可这里头却大有讲究。”他其实还有话没有说出来,这怀簌坊门槛极高,其中往来的人物皆是非富即贵,此地已不是单纯的享乐寻欢之所,众人在此消遣之际,明暗间的各色交易,许多不足以被外人知的高等隐秘,往往都会被陪伺服侍的女子所探知,这就使得这怀簌坊非但于金银日进滚滚,大肆敛财之外,还成为了北堂戎渡的一项重要消息来源的渠道。
北堂尊越扫了一眼酒杯,却似乎是想起什么,没有动,倒是北堂戎渡抿了一口酒,然后拿起筷子吃菜,一面吃,一面看向池水里几个正在笑语嬉戏的美貌少女,没看两眼,一时间忽然却有些突发奇想,不由得回过视线,瞄了瞄对面的北堂尊越,微微笑道:“看着这些美人,我倒忽然有一件事挺好奇的,想问问爹。”北堂尊越到底还是拿起酒,喝了一口:“哦?何事。”北堂戎渡摸着鼻子笑,停了停,才笑说道:“都说美人如玉……爹,你难道就真的从来没有心爱过什么人?”
北堂尊越闻言,先是觉得意外,既而就饶有兴趣地看着北堂戎渡,嘴角也逐渐勾起了带着点儿嘲讽的优雅弧度,高大的身体斜倚着旁边的扶手,突然间轻声笑了起来,牵引得宽坦的肩头也跟着微微震动:“我儿,你是说,情爱?”
男人不等少年应声,便拈了拈手里的酒杯,目光投向池中戏水的美人,低笑道:“情爱么……我的儿,像本座与你这等人,难道还需要这个?无论什么美人,都不过是唾手可得罢了。”北堂尊越说着,眼底有不动声色的讥嘲:“当你可以对任何人予取予求之时,你还会在乎他们怎么想?还会去费尽心思讨他们喜欢,在意他们或喜或悲?你一句话就能决定旁人的生死,你让他们躺着他们就不敢坐着,这样的人,还需要你和他们去讲什么情爱不成!”
北堂尊越的嘴角有着淡淡的散漫笑容,无情且又漫不经心,北堂戎渡停了停筷子,既而失笑着点点头道:“好象……很有道理。”他此话一出口,突然之间,心底微微一动是的,没有彼此间相对平等的地位,还谈什么真正的情爱之事?同样,当作为父亲的这个男人高高在上,手中掌握了身为人子的他的一切,甚至完全可以结束他的性命时,他与他这两个人之间,又怎么可能像曾经的他与另一个老者那样,只是完全纯粹的父子之情,没有任何隔膜,也不需要使用丝毫心计……
北堂戎渡神色不变,只是用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点着自己线条优美的眉骨,北堂尊越看着那雪白的指头划在漂亮的漆黑眉毛上,略长的指甲剔透如冰晶,手指上面套着一只红珊瑚雕的曼佗罗小戒,红白映衬,满满带出一股异样的吸引之意,真真是摄人的美,直让他隐隐生出一丝去啃噬那指头的冲动……北堂尊越皱了皱眉,他因这种被亲生子诱惑的感觉而烦躁不安,但视线却又好象是野兽发现了猎物一样,专注且犀利地盯着少年,目光始终难以离开那毫无自觉的人,倒是正伸手去拿酒杯的北堂戎渡感觉到了男人的目光,因此本能抬头看去,然后愣了愣,道:“爹,怎么了。”一面问,一面摸了摸自己的脸,下意识地以为是上面沾了什么东西。北堂尊越不着痕迹地微微敛目,遮去里面幽深的色泽,轻笑道:“你这吃相可不怎么样。”伸出手去,用手指擦了一下北堂戎渡嘴角边上那并不存在的汤汁或者油渍。
北堂戎渡浑然不觉,只笑道:“我的吃相其实挺好的。”北堂尊越笑而不言,眼底流转的淡淡金色却逐渐深沉起来……
他似乎,忽然想到了一个解决的方法……
一百零三.画皮
因是夏季,白日里的辰光便越发长了,天气也逐渐加热。
这一日午后日头毒辣辣地,颇为闷燥,连一丝风也没有,整个碧海阁外面周围的地面上都泼上了水,以便让空气不那么干热,浓密的树荫成片遮出清凉的阴影,阁内竹帘纱幕低垂,墙角皆放着装有大块冰垒的鬼脸青花瓮,使得阁里倒是还算凉爽,与外头截然是两个天地。
北堂戎渡处理了手头的一些事之后,简单用些饭食,便回了碧海阁,翠屏见他似是有些困倦模样,便忙命人铺了床,服侍北堂戎渡脱去外衣鞋袜,只剩了里头贴身的肚兜和纱裤,又好生给他盖上薄纱的小被,这才带人出了房间,让北堂戎渡自己安静休息。
北堂戎渡闭着眼躺在铺着青丝细篾凉席的榻上,半寐半醒,方欲睡去,外面却有蝉的嘶鸣声一下接一下地响着,听得人烦躁,北堂戎渡皱了皱眉,翻个身吩咐道:“去把树上的蝉给粘下来,聒噪得我头疼……”外面依稀有人应了,不多时,窗外的蝉鸣声越来越小,最终完全安静了下来。
北堂戎渡躺在床上,渐渐地也就睡着了,不知何时,有人走进到室中,见他正在午睡,便取了一把扇子,坐在床边给他扇风。北堂戎渡自然能察觉得到有人进来,因此没扇几下,北堂戎渡就翻过身,觉得凉爽,迷迷糊糊地道:“韩烟……”睁眼瞧去,果是沈韩烟侧身坐在床边,黄衣银冠,面如凉玉,正拿着一把轻纱小扇,徐徐替他扇着风,淡黄的袖里露出一截雪白手腕,戴着血红的玛瑙串子,北堂戎渡睡眼惺忪之间,闻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暗香传来,不由得伸手拉过青年的一角袖子来嗅,笑道:“……是悦甘香?好闻得很。”沈韩烟见他睡得连身上的肚兜都弄松了带子,便动手重新系了系,微微笑道:“外面天热得很,你安安静静地睡着罢。”北堂戎渡摸了一下自己身上精致的鱼戏莲间水绸肚兜,道:“已经睡了一会儿了,眼下不困……说起来,这种东西我已经断断续续地穿了十四年了,你吩咐一下做针线的人,叫她们以后别再给我做这个了。”
沈韩烟笑了笑,道:“以你的年纪,再穿几年也无妨……我刚让人做了冰碗,可要吃么。”北堂戎渡伸了个懒腰,发鬓微微有些松了,用手在上面挠了挠,懒洋洋地道:“自然要的。”沈韩烟听了,就起身出去,没一会儿,就端着一个棠花瓷碗回来,里面盛着浇了蜂蜜和乳酪的水果甜冰,重新在床边坐下,用银匙轻轻一搅,使得碗中的冰屑沙沙作响,含笑道:“今日做的味道倒还好,你且尝尝。”北堂戎渡却不接,见沈韩烟修长的手指捧着碗,倒比那上好的瓷还白上三分,便笑道:“嗳,你喂我吃。”
沈韩烟但笑不语,果真拿着勺子舀了一勺搀着水果块儿的冰屑递过去,北堂戎渡张嘴接了,只觉十分清凉甜香,口中顿时生津,便眉眼藏笑道:“甜得很,果然你亲手喂的,毕竟不同些。”沈韩烟闻他调笑,也早已习惯,只看了北堂戎渡一眼,莞尔一笑,托起少年的右手,放到唇边轻轻吻了吻,北堂戎渡低笑一声,顺势捏一捏青年的耳垂,问道:“这大热的天儿,刚才去做什么了?”沈韩烟又喂了他一勺甜冰,这才道:“阅了阅底下送来的线报,稍作归置一番……北堂?”
青年被北堂戎渡忽然搂住了腰,北堂戎渡一面拿过对方手里的碗,放到床头,一面将脸在青年胸口上乱蹭,闷闷笑道:“既是做了一会儿工,还不上来躺一躺?”说罢,不由分说,已将人拉到榻上,结结实实地做了个嘴儿,然后把沈韩烟薄薄的衣衫扯了扯,就露出半截肩膀,肌肤白皙似玉。北堂戎渡用嘴唇贴在上面,渐渐地,又往锁骨位置拱,没几下,衣衫上的银钮子就已被尽数解开。沈韩烟微微用手抵着北堂戎渡的右肩,道:“眼下天这样热,你向来不喜热,就莫要缠在一处了。”北堂戎渡此时嘴上正忙,含含糊糊地道:“不热,你身上凉得很……”话音未落,青年便突地身体一震,十指已本能地抠住了身下的凉席,再无一声儿言语,唯见日光隔着窗纱淡淡透进来,在地面上烙下斑驳的浅浅光影……
许久之后,北堂戎渡披衣下床,坐在妆台前,取了一把梳子,将松散的发髻解开,慢慢梳理。镜中映出少年眉梢眼角间的残余春晕颜色,榻上沈韩烟侧身卧着,身上盖着薄薄的纱被,额角微汗,正静静瞧着他,宁稳无波的目光中分明有淡淡的缱绻之意,北堂戎渡从镜子里看见青年的举动,不觉笑道:“在看什么?”一面说,一面将头发整个拢起,挽结成髻,用两根镂金扁方簪住,沈韩烟右手臂枕在头下,唇角生笑,道:“……我在,看美人。”
北堂戎渡‘噗嗤’一下笑了,伸手从妆台上的一个小抽屉里取出一把修鬓角用的小刀,同时唤人进来送水,既而道:“好大的胆子,倒敢调笑起我来了。”沈韩烟只是静笑不语,几绺黑发散落在枕头上,有如被墨汁浸染透了的生丝。
不一时,就有人端着一只不大的水盆进来,盆沿上还搭着一块雪白的毛巾,却是孟淳元,北堂戎渡将手里的小刀在盆内的水中蘸了蘸,道:“怎么是你?我还当你不知道又跑在哪里淘气去了。”孟淳元把小盆放在妆台上,吐一下舌头道:“我没有去玩,方才公子叫人去粘蝉,还是我和其他人一起去的呢。”北堂戎渡对着镜子用刀细细修着鬓角,笑道:“是么。”
室中一时间颇为宁静,孟淳元摸了摸妆台上供着的一瓶木槿花,说道:“公子,听说咱们这回在北边发现了一处矿山,好象是说里面有铁什么的,还把当地的土人杀了好多……”
北堂戎渡正修着鬓发的小刀忽然停了,两道长眉微微一皱,从镜子里看向男孩,孟淳元似乎也本能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遂张了张口,不敢再继续说下去,北堂戎渡看着他,突然间微微哼了一声,淡淡道:“你听谁说的这些?”
孟淳元呐呐道:“我是……我是听阁里的姐姐们聊天的时候说的……”北堂戎渡似乎有些不悦,道:“大人的事情,以后少问!”孟淳元很少见他这样,不禁低了头,小声应了一句,沈韩烟见状,便开口道:“北堂,他还小呢。”
北堂戎渡将刀刃在水里重新蘸了蘸,冷哼道:“还小?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干了些什么?”孟淳元年纪尚小,又从没见他这样疾言厉色过,不由得把头垂下,眼里慢慢聚起了水雾,北堂戎渡见状,蹙起双眉,道:“大丈夫处世,该狠之时则狠,该断之际当断,岂能效那妇人之仁!”孟淳元双肩微颤,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低道:“我,我只是觉得那些人可怜……咱们干什么一定要杀他们呢……把他们撵走就是了。”
北堂戎渡沉下脸,冷笑起来:“撵走?你想得倒容易!那些当地土人把这矿脉视作私产,世代都住在附近,他们肯走?这回把他们赶了,下回他们还来,我可没有那种闲工夫,一次一次地赶他们,白白死伤人手,你有心去可怜那些土人,怎么却不可怜堡里的人!”北堂戎渡说到这里,冷然道:“我只知道无遮堡的属下和子弟们,是我应该关心的,一百个旁人的性命,也抵不上我这些儿郎他们任何一个的命宝贵,所以,赶紧收起你的那点儿同情心,弱肉强食,就是这么简单!”
北堂戎渡说到这里,目光已然变得犀利无比,令人几乎不敢正视,孟淳元深深垂着头,微弱地答应了一声,北堂戎渡敛去眸中的精光,放下手里的小刀,用毛巾沾了水,将双鬓细细擦净:“……况且,我也并未让人把他们都杀了,眼下那些土人已被圈住看守,用来开矿,虽成了奴隶,可起码保住了性命……你可知道矿脉有多大的用处?这处铁矿,可以造出更多的刀枪弩剑,铁甲衣胄,一个势力若是没有它们,难道要让麾下的子弟赤手空拳地与旁人厮杀?”
他顿一顿:“我让人教你武功,教你许多应该懂得的东西,你以为是为的什么?只不过是因为你心性笃净,会是个忠心不二的人选,我要等你日后渐渐大了,可以帮我做事,但你若是不能扔去一些在无遮堡里根本行不通的幼稚想法,那我以后也不必再让你学什么东西了,就当我多养了个儿子,你就一辈子老老实实地呆在碧海阁里罢,起码还能保住性命,一生衣食无忧!”说罢,自去起身穿妥了衣物,去书房打理公务。
孟淳元站在当地,不知所措,沈韩烟见状,坐起身披了外衣,道:“你以后记得,莫要再在他面前说这些话。”孟淳元惶然地点点头,既而低声问道:“少君,是我错了么?”沈韩烟不答,只道:“你只需记住一件事,北堂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你只知道他皆是对的便是了。”
……
北堂尊越斜倚在长榻上,身上披着血红的袍子,眼神慵懒,打量着面前的人。
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身段倒是比同龄人高挑不少,四肢修长,且并不纤瘦,而是结实又匀称,肌肤极为白腻,一头黑发披在身后,容貌算不得特别出彩,但也俊美中略有几分英气,身上仅仅裹着一件透明的纱衣,里面妙处毕现,若从背后看去,竟隐隐与某个人很有些相象……北堂尊越犀利的目光深深地笼罩在少年身上,似有莫名的气息从眼底流露出来,犹如实质一般,看得少年后背上情不自禁地微微发凉……足有数息之久,男人的嘴角才开始缓缓绽起一丝淡淡地笑意模样,站起身,踱步到少年面前,然后将其抱起,走到一处圆桌前,将少年放在一张椅子上坐了。
桌上摆着许多瓶瓶罐罐,以及胭脂盒子之类的东西,北堂尊越打开一个小盒,从里面取了些乳白的膏状物,抹在少年的脸上,少年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不敢问,只能尽量安安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任凭男人用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在自己脸上从容不迫地忙碌着。良久,男人总算停下手来,犀利无比的目光灼灼地盯在少年的面容上,就好象猎鹰发现了猎物一样,目光始终不离少年的脸,半晌,忽淡淡一笑,用了在少年听起来很有些不可思议的柔和语气,沉声说道:“别怕……”声音突然变得又暧昧又低沉,充满了诱惑之意,邪气十足,甚至连每一个颤音和圆滑的衔接处,都似乎满满藏着危险的信号:“果然殊色倾国……”一面说,一面已伸出手去,暧昧地缓缓抚过少年的脸颊,眸色幽深,然后将少年抱到床上,声音魅惑且又低沉地命令道:“……趴好。”
少年勉强平复了心神,依言趴在床上,不一会儿,身上的透明纱衣忽被一只大手褪至腰间,既而突觉背上诡异地一凉,不禁在皮肤上顿时激起了无数细小的鸡皮疙瘩。北堂尊越却是神情自若,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支笔,慢慢在少年雪白的脊背上勾勒着。
笔尖软软地在身上划着,犹如一条冰冷的蛇爬过,这种滋味实在很是诡异难耐,少年不由得蹙起眉,暗暗忍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雪白的肌肤上满满开遍了蓝色的美丽花朵,有一种异样的妖邪之美,北堂尊越这才停下了笔,慢慢收回手,沉沉地低笑几声,道:“好了……”
话音方落,一只有力的手已钳制住了少年的下巴,令他转过脸来,动作缓慢又温柔,但又分明不容拒绝,北堂尊越盯着这副极为熟悉的面容,眼神里透出一种温柔到近乎诡异的奇异色泽,突然间笑了笑,随即就吻上了少年的唇。
……呻吟和喘息声逐渐清晰起来,少年双腿大开,坐在男人身上,腰肢被一只手握住,强制性地扭动,身体被狠狠颠簸,而男人的另一只手却是托着少年的下巴,饶有兴致地盯着对方哭泣呻吟的脸,金色的凤目里深深流转着嗜血与征服的幽色,淋漓尽致,无所顾忌,再不需要有一丝一毫的压制与克服,只需放肆,只需从中得到想要的满足。
北堂尊越腰部以下的动作完全不知节制,只会大力地攻城掠地,将少年翻来覆去摆出无数个姿势,但抚在少年面容上的那只手,却从始至终都是温柔的,用薄唇吮去对方眼角的泪珠,用舌尖卷住少年的舌头,邀其一同共舞……
这是别人的孩子,和他没有相干,只有他自己的那个孩子,才是宝贝的,而有了这样的一个人,承受他汹涌的欲望,替他疏通因美色诱惑而生出的那些强烈冲动,他漂亮又毫不知情的渡儿,才会安全……
到了最后,已不知道究竟是痛苦还是快活,少年在迷迷糊糊之际,眼前只依稀浮现着男人妖冶深邃得可以吸人魂魄的眼神,恍惚间,有人吻着他,唇中溢出无意识的轻声叹息“……好孩子……”
一百零四.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烛泪残延,桌上的小香炉里透出隐约的淡白烟缕,将断未断。
葡萄架下,女子身穿淡青色的长裙,正一针一线地绣着手里的荷包,银色的丝线在日光下晴丝如缕,泛着莹莹的光泽,北堂戎渡走过去,赞道:“好鲜亮的活计。”女子抬起头来,确是容色倾城,面上微微浅笑,方欲答话,却已有人走近,那人宽袍玉带,神色淡淡,将北堂戎渡抱起,道:“上回教你的心法,可曾背熟了不曾?”北堂戎渡点点头,‘嗯’了一声,女子在一旁含笑看着两人,周围风过如烟,花香似海。
……北堂戎渡徐徐睁开眼来,入目是满眼的红酥帐,璎珞帘,身边响起一个轻柔斯文的声音,入手处,是滑腻如绸的肌肤:“……公子醒了。”
梦中依稀昨日重现,是久远的记忆,北堂戎渡一手抚在额头上,拈了拈几缕额发,不经意间瞧见轩窗外面仍是黑蒙蒙地一片,并无半点亮色。一只光滑的手臂伸过来,搂上了北堂戎渡的脖子,铺满床榻的青丝如同流水,声音亦柔媚得像是要滴出水来,偏还带着些余韵未绝的味道:“公子,时辰尚早,且再安稳歇着罢……”
身边的少年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颜若好女,姣貌媚人,确是一等一的美人,北堂戎渡记起昨夜被掀红浪的场景,不觉用手抚弄着对方那露在鸳鸯被外的欺霜赛雪般盈白的胸膛,低低笑道:“不愧是百衣楼的花魁,果然色如春花……”少年软软一笑,将脸偎进北堂戎渡怀里,再抬起时,北堂戎渡的胸前便留下了两道淡淡的眉痕,却是他昨夜拈笔刚替少年绘的。少年见北堂戎渡玉似的胸脯上印着两弯黛色,便从枕头旁摸出一方用名香熏过的丝罗帕,细细替他擦了,一面柔声笑问道:“公子方才梦到什么了,却笑得那样好呢。”
北堂戎渡闻言笑一笑,轻声叹息道:“是么。”少年轻吻他散落的乌发,道:“只怕是做了好梦。”北堂戎渡只是笑,满怀软玉温香,任少年纤软的手指轻拂他的眉宇。少年痴痴看那珠玉也似的容颜,莞然轻叹道:“似公子这等品貌,若是年纪再大些,也不知有多少闺秀小姐想嫁而不得……”北堂戎渡笑着用指尖滑过对方的唇:“我早已成了亲了。”少年略觉惊讶,随即就柔媚而笑:“想必自是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了。”北堂戎渡点点头:“确是世间难见。”
一时间不免又云雨缠绵一番,渐渐地,窗外晨曦微现,待到天光大亮,北堂戎渡便起身穿了衣裳,少年服侍他梳洗干净,之后又为他整理着头发,从窗外照进的薄薄朝阳当中,只见面前之人一身白锦绣服,黑发高束,顾盼之间,风流之色难掩,鼻挺而唇薄,墨眉高挑,扇子一样的睫毛半遮住眼底的蓝泽,便是丹青国手,也难描万一,一时间又想起昨夜那等知情识趣的温柔手段,款款情语,不觉幽幽叹息道:“公子日后若有闲暇,可还会来百衣楼么。”话一出口,就知是多余之问,欢场之中,又哪有什么真心以待?北堂戎渡笑而不答,吻一吻少年的唇,自桌上拾起扇子,从自己手腕上褪下一串并头莲瓣明玉珠串,轻轻套进少年雪白的腕子上,便出了房间。
唇上温热犹在,人却已去了,少年走到窗前,见一辆马车与十数骑已整齐等在楼下,有人在旁揭起车帘,那素衣白袍的人便登上马车,片刻之后,一队人马就开始徐徐前行,没用多久,就已逐渐消失在了少年的视线当中。
北堂戎渡回到无遮堡,因是天热,便坐了软舆,四面遮了透明的纱幕,构出一方阴凉。
一路朝碧海阁行去,但见四周俱是亭阁流水,游廊花木,看得人心旷神怡,北堂戎渡歪在座位上,闲看一路开得繁盛的各色花朵,正悠闲间,忽听见一声轻微的小小惊呼,北堂戎渡皱了皱眉,循声看去,只见右边不远处的花丛里,一个素衣少女正手执花篮,目光直直地看过来,随即仿佛回了神,揽裙急步上前,唤道:“求少堡主留步……”
北堂戎渡示意软舆暂且停下,目光扫过那少女,道:“什么事?”少女轻盈跪下,雪白的贝齿咬着唇,低声道:“少堡主……可还记得两月前之事……”北堂戎渡打量她几眼,就见少女身穿一袭淡绿色的素罗衣裙,领口绣着精致的兰花,身材纤如柔柳,弱不禁风的模样,如云的黑发中只插着两枝玳瑁簪子,眉目如画,五官恬淡,自有一种清新温婉之美,北堂戎渡看了看,觉得眼熟,这才想起两月前的一个中午,他陪北堂尊越用过饭之后,乘着几分微醺之意,一路信步而行,赏花观木,不觉偶然路过一处偏僻些的园子,正巧看见假山后一汪清泉清澈见底,一个粉衣少女正挽起裙角,赤了雪白的双足在戏水,日光下美人如玉,十分动人,北堂戎渡一时间乘了一丝酒兴,便将那女孩抱到旁边的一处花丛当中,成就好事,事后得知少女是无遮堡在外搜罗采买进来的美人,只是过后不久,也就将此事抛在了脑后,眼下见了此女,这才想了起来。
北堂戎渡坐在软舆中,以手支颔,道:“我还记得。怎么了?”少女微微咬着粉唇,轻声道:“奴婢近来,似是……已有了身孕……”北堂戎渡乍闻此言,不由得微微一愣,随即将面前的透明纱幕揭起,自己下了软舆,缓步走到少女面前,道:“哦?当真?”少女颤声道:“奴婢,奴婢小时候学过一阵医理……应是,应是作得准的……”
北堂戎渡一手轻轻托起她小巧的下巴,细细打量,忽然间笑了一下,道:“这等事,你还未报上去罢?”少女怯怯摇头:“奴婢不敢的……”眼圈儿忽然一红,泫然欲泣:“奴婢听说过从前有个姐姐亦是有了身孕,却因身份卑微,被堡主所不喜,认为不配为少堡主诞育子嗣,因此堡主便命人拿了那孩儿,奴婢,奴婢怕报上去,说不定也会失了孩子……前几日奴婢发现自身有孕,却因少堡主出门办事,不在堡中,因此不敢告诉旁人,今日却不想正遇见少堡主,还求少堡主怜惜,保一保孩子……”说着,纤手已扯住少年的衣角,哀哀乞求。
北堂戎渡托住少女的手肘,将其扶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少女含泪起身,道:“……李侬儿。”北堂戎渡温和道:“好了,你也小心得太过了,既是我的孩儿,就没有不要它的道理……随我回碧海阁罢。”说着,带着李侬儿一同登上软舆,李侬儿见他如此,原本一直担忧害怕的心,这才真正安稳了下来,半柱香之后,两人便回到了碧海阁。
北堂戎渡随即吩咐人去叫堡里的大夫,待诊过脉后,便道:“如何?可确定真是有孕了?”那老大夫听他询问,便恭敬答道:“回少堡主的话,确是已有两个月的胎像。”北堂戎渡点点头,道:“往后一日一诊,再把忌口之类的东西都列出来,叫人注意,必定要小心照顾妥当。”旁边翠屏闻言,接口笑道:“公子岂非欢喜得痴了?这阁里好些人都是当年小姐身边伺候的老人儿,小姐怀公子的时候,我们都是贴身服侍的,该忌什么该做什么,还有个不清楚的?”北堂戎渡亦笑:“也是。”又道:“你安排一下罢,给她在碧海阁里收拾个清净院子,再派些稳妥的人手,照顾每日饮食起居,贴身服侍。”翠屏忙笑着应了,既而便领了大夫出去,开些安胎培元的方子。
北堂戎渡在床边坐下,微微笑道:“好了,你以后也不用操心什么,只管给我生个白白胖胖的娃娃就是了。”李侬儿此时终于舒展了颦着的眉,神情似喜还羞,粉面生晕,小声地应了一句,眉眼之间洋溢着即将身为人母的幸福柔和光晕,显得容貌分外娇艳,右手不自觉地搭在了小腹上,北堂戎渡见状,忽想起北堂迦来,当年北堂迦每每瞧着他时,岂非也是这个模样?思及至此,遂抚一抚手上的扳指,心中又温软几分,便道:“女子若无子嗣可以依靠,任凭眼前如何宠爱,也只是一时,终究不能长久,但如今你既为我怀有身孕,日后我只要记挂着孩子,就总会多少顾惜着你,你也不必想别的,有我在,必保你一世无忧。”
北堂戎渡嘱咐了几句之后,便出了房间,眼下沈韩烟正在后山教导孟淳元武艺,并不在阁中,北堂戎渡待着无事,又想起自己这次才算是真的要做父亲了,饶是他生性冷静,到底也还是心中很有几分欢喜,想了想,便起身出了碧海阁,去将此事告与北堂尊越。
这次的孩儿必是北堂戎渡的无疑,没有上回的尴尬,因此即便北堂尊越有可能由于李侬儿身份低微而不满意,却也毕竟是做祖父的,不会如何,因此北堂戎渡毫不担忧北堂尊越会做出什么事来,放心得很,脚下亦且轻快,没一时,就到了遮云居。
门外的侍女打起竹帘,北堂戎渡一径走进了里间,就见北堂尊越正坐在靠窗边的一把椅子上,腿面间摊放着一本书或者帐薄之类,一面喝茶,一面闲闲翻看着,北堂戎渡走过去,满面皆是笑意,道:“爹。”北堂尊越抬一抬眼,淡淡道:“回来了。”北堂戎渡笑道:“嗯,刚刚才回来。”说罢,从身后亲昵地一手搂住北堂尊越的脖子,笑吟吟地道:“爹,我有一件好消息要告诉你。”
一百零五.却叫我如何放得下
见其如此,北堂尊越似是微微有些讶然,道:“怎么。”北堂戎渡方欲说话,自己倒先是在嘴边扬起几分笑意,然后才说道:“爹,你不知道,我如今……也快要做人家父亲了。”随即就将方才李侬儿一事,细细对北堂尊越说了一回。
北堂尊越听了,却先是一怔,旋即心中生出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之感,顿了顿,将手里正拿着的茶杯递到唇边,喝了一口,这才淡淡‘唔’了一声,道:“也罢了,虽说生母微贱些,但既然你喜欢她肚里那孩子,留下来倒也无妨。”北堂戎渡自身后搂着北堂尊越的脖子,笑道:“嗳,说实在的,你还这么年轻,就要做祖父了,啧啧,等以后小孩儿生出来,说不定和我小时候一样呢。”北堂尊越不动声色地把少年的手拿开,道:“一身的腌臜气,也不知道洗洗?”北堂戎渡闻言,便把手抬起来,仔细在衣料上嗅了嗅,果然有一丝酥媚入骨的隐约香气,甚至还夹杂着一点房事后所特有的暧昧味道,略想一想,不禁就笑了:“昨晚在温柔乡里打了个滚儿,舒舒筋骨,眼下倒还没来得及洗洗。”
说罢,忽想起一事,遂一拍脑门,笑道:“对了,我还记得前天,是你三十一岁生辰呢。”北堂尊越翻了翻腿上搁着的书,头也不抬,明显不在意地道:“又不是三十四十的整日子,提它做甚。”北堂戎渡道:“也不能这么说,到底也是个特殊日子么。”说着,一只手探进怀里掏了掏,同时道:“我这几天在外面,没赶得及回来,不过我也不是什么表示都没有……”
少年一面说着,一面已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巧玲珑的扁匣,只有两根并起的手指一般大小,放进北堂尊越的手里:“喏,你的生辰我可没忘,虽说没赶回来吃寿面,不过却也给你买了东西了,当作寿礼。”北堂尊越打开小匣,里面是一只硕大的青金掐玉丹珠戒指,极有古朴沉郁之感,旁边北堂戎渡还在絮叨叨地道:“本来是想给你买一顶汉玉发冠的,谁知我倒一眼瞧见了这个戒指,觉得挺好,便买了。”北堂尊越拿出那枚戒指,看了看,随即就戴在了左手的无名指上,北堂戎渡见状,忙道:“哎,错了错了,不是这里。”说着,就伸手要去捋下来,北堂尊越挑一下眉,避开北堂戎渡的手,道:“怎么?”北堂戎渡挠了挠头,只好含含糊糊地道:“别人送的戒指,不好戴在这里……算了算了,随你的便罢。”
北堂戎渡说完,摸摸鼻子,见旁边有一口掐莲青瓷大缸,里头用清水湃着新鲜的果子,一股甜丝丝的果香沁人心脾,便顺手捞住一串紫红的葡萄,从上面揪了一颗,丢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咕哝道:“说我一身的腌臜味道……那我去洗个澡,你叫人把棋盘摆上,等会儿我跟你杀上两盘。”北堂尊越没出声,头也不抬地盯着书上的字,赶苍蝇一般地随意挥挥手,示意他自便,北堂戎渡见了,便自顾自地出了房间。
没走几步,远处一个拐角位置走过去一个少年,十七八岁的模样,容貌不是特别出众,只是乍一看那身影,倒好象依稀有一种说不出地奇怪眼熟之感,北堂戎渡也不在意,径自去了浴室,不一时洗过了澡,就又回到房里,此时棋盘早已摆好,两杯香茗也搁在了桌角,北堂戎渡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坐下来,执了棋子,便与北堂尊越对弈,一时间杀得昏天黑地,直至到了晌午,两人才暂时丢开棋子,一起用了膳。
饭后,父子两人歪在铺着凉席的大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北堂戎渡昨晚在温柔乡里闹了一夜,没怎么正经睡觉,眼下就有点儿困了,尤其身后还堆着三四个绵软舒服的鹅绒枕头,更让人觉得发倦,北堂戎渡开始还半眯着眼睛懒洋洋地和北堂尊越说话,渐渐地,那声音就越来越低,眼皮儿也沉了,不用多久,就半坐半躺着睡着了。
身边少年的呼吸逐渐趋于平稳,显然是睡熟了,北堂尊越坐直了身子,把人安安稳稳地放平躺好,从一旁扯过素纱薄被,给他盖上,自己则下了床,把透明的湖水色秋罗销金的帐子垂下,这才出了房间。
北堂尊越出了遮云居,一路信步走到了最近正宠着的一名姬妾那里,刚进了园子,就见一群年轻小丫鬟正在廊下笑闹着排舞,伴着丝竹边舞边唱,廊下用绣有大朵牡丹花的淡黄纱幕遮出一片阴凉,他正受宠爱的那名姬妾坐在那里,袖中露出一双洁白纤细的手,怀抱着琵琶弹奏,声音幽幽,婉转且又欢快,长长的绸衣拖曳于地,上面绣满了花枝柔叶,肌肤吹弹可破,眉目如画,好不婀娜多姿。众人见了北堂尊越来此,唬得忙不迭地跪下,北堂尊越也不理会,径直走到那美丽的少女面前,一只手轻轻勾起对方的下巴,道:“起来罢。”
少女盈盈自地上站起身来,眼中水波流动,自然而然地环住北堂尊越的臂弯,柔媚轻喃道:“堡主已有两日未来,可叫玫儿怎么好呢……”那声音带了点儿吴侬软语的味道,分外好听,自有一种风情,北堂尊越自顾自地斜倚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眼中似有笑意,但深处却一直是冷漠而锐利的,心如寒水,无数飞花都坠不进眼底,道:“……给本座弹曲。”
少女娇声笑应了一句,眼波流转:“正好,玫儿才学了一首新曲儿,且唱与堡主听。”旋即重新坐下,转眼间丝竹再起,同时雪白细长的手指在弦上滑动,轻拢慢捻抹复挑,拨响了琵琶,低眉浅笑,朱唇微启,幽幽轻唱起来:“我天生个寒心寒面寒肺腑,偏也遇你一副无情无爱冷心肠,两个人儿,怎生凑合,莫不是前世俏冤家?
纵我情思百转,纵你一径儿傻傻,
这厢懵懂思量,那厢对月惘惘,
叹百忙,
冤家,冤家,随你怎般,
却叫我如何放得下?”
……
歌声悠悠,婉转且多情,北堂尊越眼底的眸色仿佛微微动了一下,嘴角弯出淡漠而无情的弧度,似有瞬间的模糊触动,却又很快悄无声息地隐去了……
午后日光透过半透明的窗纱漏进来,隐隐绰绰地盈了满室。
花窗半掩半开,带着花香的暖风自外面徐徐吹入,拂得透明的薄软帐子隐隐如同水面一般波动起来。此时阁中寂静,北堂尊越进到室中,站在床前,隔着一重透明纱帐注目于里面的人,一时间却是并未发出丝毫声响。
少年身上盖着一袭月白色纱被,睡得正香,如鸦翅一般的长长睫毛静合着,睡中容颜俊好,远胜美玉,北堂尊越看着看着,忽想起这孩子却也快要做了父亲,不禁顿时有些说不出地焦躁,正微微皱眉间,却看北堂戎渡嘴角边上依稀好象有着些许晶莹之色,定睛看去,却是一缕细细的涎水,北堂尊越见状,不由得心下失笑,须臾,抬起一只手无声地穿过帐子中间的缝隙,探进里面,就要替北堂戎渡抹去口水。
手指还未触到少年的嘴角,心头却不知怎地,忽鬼使神差地滚过一句‘却叫我如何放得下’,北堂尊越手上登时一滞,虽只是几个字,然而方才在心头涌出,却竟是犹如霹雳顿响,他一时间似乎是一惊,下意识地收回手去,然而右手收得急了,却带得纱帐晃动,漾出一股细风,榻上北堂戎渡仿佛被弄得醒了,动一动身子,须臾,微微睁开一双蓝眸,就见北堂尊越高大的身影,正掩映在床前。
时值午后寂寂,日光疏暖,北堂戎渡一觉醒来,看到北堂尊越站在帐外,顿时就觉得仿佛分外安宁,脸上便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懒洋洋的笑意,慢慢伸着懒腰道:“……方才半道醒过来,才知你早就没影儿了。”北堂尊越此时正心头混乱,兀自有些发怔,闻言,忽没来由地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可不妥在哪里,却又说不出,心里一阵烦乱,因此没说话,只把那帐子掀了,拿床钩一拦,便坐在床沿边上,北堂戎渡打个呵欠,用手筢了筢已经干透的头发,随即忽然凑过去闻了闻北堂尊越的衣裳,果不其然地嗅到一丝脂粉香气,便促狭着咧嘴笑道:“大热天的,爹方才却连觉都不睡,只怕是掉进温柔乡里头去了。”
北堂尊越抬眼瞧他,只见少年笑得十分揶揄,雪白的脸蛋儿被一头墨也似的乌丝托得犹如冰雪一般,说不出地动人,北堂尊越见了,忽然就觉得这笑容十分碍眼,不觉冷哼道:“你都快十五了,竟连睡个觉还流口水?”北堂戎渡全然不在意地用手在嘴角一擦,笑道:“那又怎么了,谁还笑话我不成。”说着,忽嘿嘿一笑,翻身坐起,从枕头旁边拿过一本绢制图册,狡黠道:“方才我睡到一半醒了,闲来无事,就随手翻了翻床尾的抽屉,却找到这么个东西。”他翻开图册,就见那上面画着赤身相拥,姿势百千的男男女女,画师将其勾描得纤毫毕现,就连神态都竟是尽皆栩栩如生,却是一本精致得出奇的春意图册。北堂戎渡一边顺手翻着,一边低声笑道:“爹你也太小气,有这等好东西,却不给我……像这么精致的册子,我还根本都没有呢。”
此时午后炎炎,连窗外吹进来的风都好象是有些发热的,叫人心里隐隐地躁,北堂尊越见那图上旖旎靡乱以极,心底深处原本就不可言说的那一分晦暗之意,却是隐隐有了喷薄而出的迹象,眼前竟不知是花了还是怎地,将那图上的人脸逐渐看作成了自己与面前少年的模样,一时间心神震乱,想也不想,一把便劈手夺过北堂戎渡手里的绢本,立时合起,扔到身后不远处的桌上,沉声道:“你既要,就赏了你便是!”北堂戎渡闻言,用手戳戳男人的肩头,笑道:“这可是你说的。”说罢,笑着抱住北堂尊越的右手臂,把头埋在对方肩膀位置顶了顶,闷声哧哧笑道:“嘿嘿,爹爹你可真好……”
他不过是一时玩心忽起,便对男人用了当年刚刚才能说话时才有的那个称呼,但听在北堂尊越耳里,却仿若黄钟大吕,振聋发聩,登时心下突突直跳,竟有些不知所措,北堂戎渡向来要么唤他‘父亲’,要么只简单唤一声‘爹’,这‘爹爹’二字,唯有当年北堂戎渡牙牙学语之际,才叫过几回,稍大一点儿之后,就再不曾这样唤过,想来少年自己,必是还不知道曾这般称呼过他……如今乍听之下,北堂尊越只觉得一股热气猛地蹿上,当初那软糯的童音依稀与方才少年的声音重合在一起,竟忍不住想要多听几遍,既而心中忽然一荡,却鬼使神差地就想把那张唇用嘴严丝合缝地堵上,叫对方再也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来……
一念至此,心头却骤然再次毫无预兆地响起那句‘却叫我如何放得下’,这一回,竟是如轰雷滚滚一线而来,横扫千山,力劈万丈涛海,阵阵心擂如鼓,如同有什么东西锵然破土而出,终见天日,脑海中霎时空白一片,实是觉得匪夷所思,万万不肯相信,想要大笑一声,斥骂一句‘荒谬!’上下两道牙关却似有千斤重,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
却不管如何,眼前到底还是猛地一亮,终究是云、开、雾、散、了。
……
我天生个寒心寒面寒肺腑,偏也遇你一副无情无爱冷心肠,两个人儿,怎生凑合,莫不是前世俏冤家?
纵我情思百转,纵你一径儿傻傻,
这厢懵懂思量,那厢对月惘惘,
叹百忙,
冤家,冤家,随你怎般,
却叫我如何放得下?
一百零六.月明林下美人来
北堂尊越此念头一起,心中猛然震骇无已,他少年时便已名满天下,无论武功人物,亦或品貌权势,俱是无双,一生行事恣肆,放诞狠辣,尤其为人无情无义,心性冷酷无比,血亲兄长亦可虐杀,一言之下,无数人头便滚滚而落,任他尸山血海,却也不得动摇他半分心神,观此种种作为,暗中多有人以魔头称之,此等无心冷血之人,又怎有人能让他动过真情?他自己向来任凭怀中美人如玉,也终不过是寻欢取乐,不留丝毫缠身,但并不表示他于此道之上,便是无知——冷眼旁观得多了,此时此刻如何能还不明白,自己竟是不知从何时起,对身边这少年,起了心思!
又哪里仅仅只是,当初自以为是的情欲之念!
北堂尊越思绪千转,二人之间那过往的种种仍是历历在目,自己每每或是焦躁不悦,或是烦恼激怒,如今想来,却哪一回不是因这‘北堂戎渡’四字而起?可叹他本是心思极锐睿之人,若是这一腔心绪换成对着旁人,想来他必是早已清楚自己心中所想,却只因北堂戎渡是他亲子,便令他从不曾半点往那一处去想!
一时间胸中百感交杂,五味不清,想他北堂尊越平生放诞纵意,一旦想要何物,哪里曾克制过自己半点?任凭何等美人,只要看上,说不得直接按在榻上,驰骋个痛快,却只因那是北堂戎渡,便生生忍耐,宁可寻旁人替代,也不肯伤其半分!
思绪如惊涛骇浪一般,滚滚而来,他向来不喜沈韩烟,莫非当真只是因其出身微贱?他与北堂戎渡只有两次共同挟美寻欢的经历,为何却比独自与人云雨之际的滋味好上百倍,令他回味不已?在得知少年也要有了子嗣之后,明明那亦是自己的血脉,却怎得心中竟颇不是滋味?!……
原、来、如、此!
此念一明,顿时心中一通皆通,百般缠绕于胸的郁结蜃雾,尽数散去,眼前豁然开朗:可笑他原本以为不过是美色惑人,但如今细想,每每他将怀中那少年易容成北堂戎渡的模样,肆意云雨之际,身下明明是一样动人无伦的绝色面孔,却仍是只觉得心底有一个漆黑的大洞,无论怎样去疯狂占有那具身体,也仿佛总是填不满,无法得到彻底的满足,而再一转念,若是身下那人是他的亲子北堂戎渡,哪怕是顶着一张平凡无奇的脸,却也令他只是如此想想,都觉得小腹生热,欲望如潮水一般压也压不住……
他平生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北堂尊越,竟会为了一个人,而选择委屈自己。
只是为了他的那个孩子。
只是因为舍不得,只是因为不舍得
所以宁愿为这隐秘的欲望所克制。
北堂尊越无可抑制地又一次想起那个荒谬的夜晚,少年充满诱惑气息的身体在他身下扭动,挣扎,呜咽,漂亮的脸上红晕遍布,嘴唇湿润通红着,如同开着一朵悖伦悖德的妖艳花朵,用迷离的酒香作为遮掩和借口,来自欺欺人地去解释那一晚的行为,给自己造成错觉,去冲淡心底隐秘的罪恶感,只是如今想来,少年确是醉了,而他,却是否亦是真的如此?!
他不是个在乎伦常天理的人,多年之前允许嫡亲妹妹产下两人乱伦之子的举动,也已证明了这一点,若是他还有其他的孩子,若是眼下使他动念的是他另外的什么孩子,无论男女,他也都并不会介意将其揽进怀里,去满足心底那叫嚣着的渴望,只是,只是,却偏偏是他唯一的儿子,他的渡儿……
北堂尊越心中有如轰雷掣电,一言不发,目光只盯在正搂着他右臂的北堂戎渡身上,那少年的额头还兀自抵在他的肩部位置,低低而笑,北堂尊越只觉得心如重锤凿击,破去坚石,满腔乱绪尽化作绕指缠绵,上不得,亦下不得。
再如何无情冷血的人,也许亦总有遇到例外的那一天,在十六岁之前,他自傲,骄狂,以为自己没有丝毫破绽,没有任何弱点,亦同时不知血缘亲情,究竟是何滋味,心无羁绊,无牵无挂——他无论心神亦或力量,皆已足够强大,怎么还会需要无用的情感?直到有一日手里第一次托着一个初生的肉团时,这种格局,便开始被打破。
最开始不过是以旁观的态度去冷眼观望,不料一日复一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孩子就成了他的弱点,成了他的破绽?或是父子天性使然,或是血脉牵系缘故,或是那孩子对他胃口,总之人性初开,胸臆中流动着奇异的满足感,并且自然而然地开始明白如何去惜视和维护这种情感就像是从前向来都没有得到过的东西,一旦拥有,就会格外宝贵,格外珍惜。
北堂尊越看着少年漆黑的头发,他当然知道自己完全可以得到对方,因为这个孩子还没有真正成长起来,还没有足够拒绝他的力量,只要他想,只要他去做,这个丰秀绝伦的少年,就一定会是他的了……
只是,他虽抱有不可言说的念头,可这少年心里,却偏偏没有半分遐思,他再清楚不过,对方把他当作父亲,当作友人,甚至当作兄弟,可与他同样的心思,却是半点不曾生出过……
北堂尊越缓缓伸手去抚摸北堂戎渡的头发,入手处,是丝绒一样的凉滑与柔顺,少年习惯了两人之间这样的亲密举动,甚至还微微眯起了眼,一副挺舒服的模样,就像是一头享受着旁人替自己舔舐皮毛的兽,北堂尊越凝视着这样的少年,突然心底就生出了一股阴暗得几乎近于恶毒的念头:要是少年知道自己的父亲眼下对他正抱有一种怎样的想法,他可还能够这么悠闲自在地偎依在父亲身旁,毫无防备地嘻笑么?如果他知道他的父亲想撕光他的衣服,狠狠刺进他的身体里,让他哭,让他叫,让他流血,让他呻吟着求饶,那他可还会笑得这么没心没肺,懵懂无知!
凭什么要本座魔念缠身,而你却无牵无挂!
搂住男人右臂的手忽然松了开去,少年抬起头,色若峨峨春山,打了个哈欠,道:“睡饱了……爹,我先回去了,手头还有些事要处理。”话音未绝,却忽看清了北堂尊越眼中晦涩不明的沉沉暗涌,那依稀是一种极端扭曲,并且强烈的怪异色泽,北堂戎渡不禁一愣,道:“爹,你怎么了?”
北堂尊越手上一顿,原本流转着复杂情绪的眼睛里,此刻却硬生生地闪过了一丝柔软,男人下意识地斜挑眉峰,含义不明地笑了一下:“什么?”同时眼中早已重新恢复成了平日里波澜不惊的模样,像是从未发生过什么一般,就仿佛方才的一切,完全只是北堂戎渡一时眼花了一样……北堂戎渡只是略略疑惑地皱了一下鼻子,也没想别的,摇头道:“没事。爹,那我回去了啊。”说着,下床穿了鞋,北堂尊越自身后看着他,眼底的一丝幽火渐渐燃烧起来,一直在黑暗中沉寂蛰伏已久的东西亦在蠢动,也许灼热,也许强烈,也许邪恶,也许冲动……却终究,没有伸出手去。
夜色清冷,临窗的桌面上放着笔墨纸砚,几沓册子,素纱的灯罩上有工笔勾勒的仕女图,里头的红蜡被火舌舔得柔软,柔光微微地亮,窗户自外面推开,只见窗外种着几竿竹子,婆娑玉立,翠色遮映,根根青绿欲滴,衬着月色,明显比别处幽静许多,竹影映入屋内,摇清碎影,倒也仿佛令人觉得格外凉爽起来。
北堂戎渡安静坐在桌前,批了一阵公文之后,便放下笔,抬头见疏竹虚窗,月辉淡淡,便站起身来,一径出了书房。外面地下竹影参差摇晃,北堂戎渡在窗外倚着栏杆吹吹风,暂时休息一会儿,微风中送来绿竹的清新之气,倒是十分醒神。
……北堂尊越沿着碎石小路走近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幅场景,少年背靠栏杆站着,一手慢慢揉着额头,身上披着的翠色衫子与旁边栽种的几株瘦竹交相融映,倒仿佛汇成了一体,月色之下,其人如玉,昨日种种,如同梦里,那翠衫黑发之人就站在远处静静迎风而立,身形修长,却再也不是昔年垂髫幼儿,宛然便是丰神朗澈,谈笑之间决杀果敢的少年郎,北堂尊越霎时间千种万般滋味纷至沓来,脚下动作竟也一时不由得滞住,想起自己平生何等纵意,没曾想,到头来一缕旖旎念头却竟被亲生子绕了去,实是可笑,一腔毒火翻来覆去,灼得五脏六腑火辣,却生生焚不去心中乱思!
神思微乱中,一时间又忆起当初那一夜的旖旎,思及少年唇上的温软湿润之意,不觉情肠翻涌,却恰逢一缕夜风吹过,挟来翠竹新润气息,使得心下回复清明,忽心中一动,狂纵肆恣之情顿涌,北堂尊越眼神森寒,想起自己平生行事,无论是对是错,向来皆是为所欲为,凭心而定,管他以后究竟如何,眼下若还压得住,便安稳一时,待日后若是怎的,到时候再说不迟,顺其自然又有何妨!
思及至此,亦觉心静,遂举步继续向前,北堂戎渡此时已见到他过来,遂笑道:“爹。”
一百零七.却话巴山夜雨时
清风吹来,花木簌簌地响着,北堂戎渡站在廊下,一手扶着栏柱,鬓发垂在胸前,绿衫内露出里面白色的绸衣,侧首一笑,几丝黑发被风吹着,不断轻拂那弧度优美的下颌,身形半隐在竹影里,但凡所见之人,心中也唯有‘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这一句了。北堂尊越神情淡淡,丝毫不见异样,只是走过去,道:“……怎么在这儿吹风。”
竹木摇曳,细长的翠叶在寂静温婉的夜色里,发出细微的簌簌轻响,北堂戎渡随手从腰间拴着的绢囊里摸出两颗明珠,放在掌心里把玩着,含笑道:“刚才看了会儿东西,眼下出来清清脑子……爹怎么忽然来这儿了?”
少年的一笑如同水浣宝月,澄清无垢,北堂尊越瞧着,心中只觉微荡,遂不着痕迹地偏过头去看向别处,答非所问道:“今晚月色还好,倒可以喝些酒。”北堂戎渡捏着手里浑圆温润的珠子,露齿一笑道:“哈,这倒是真巧了……忘了和爹说了,我前几日已终于将千录诀练到了‘涅磐返净’的境界,七日之中,按规矩自然是不能沾酒的,今天却恰好就是第八天呢。”北堂尊越听了,也多少有些意外:“哦?若是如此,那你如今,倒也是神功初成了。”
北堂戎渡低低笑起来,扬声唤人去取酒,然后看着自己正把玩着珍珠的手,那手掌纤修莹润,肌肤细嫩之极,没有一处老皮或者茧子,根本看不出是武人的手,再瞥一眼旁边北堂尊越袖下的右掌,除了大上一圈之外,亦是精美得如同玉琢,北堂戎渡见状,不觉叹道:“神功?我倒觉得这乃是一门魔功……练此功者,再配以连续十年浸泡北堂家秘药,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就逐渐如同脱胎换骨一般,即便是原本容貌普通的,也会平增几分颜色,甚至若能练到第十层境界,神功大成,就能像父亲你这般容颜永驻……一想到你七老八十了还是眼下这个样子,仔细想想,其实说不定还觉得是挺可怕的呢,难道这还不是魔功?”北堂尊越头一回听见有人说青春永驻并不值得欣喜,遂嘴角微抿,轻笑道:“你倒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若有外人知道北堂家的独门秘法有此功效,只怕打破了头也想学。”
北堂戎渡哈哈笑道:“谁有这个胆子?这‘千录诀’向来乃是北堂氏每代人口口相传,并无秘籍,想学,就只能从爹或者我的嘴里逼问出来,谁有这个本事和胆子?再说了,要是没有自幼一连浸泡十年的家族秘药,这功法也练不起来,可即便是知道配药方子,那所需耗费的资财,也不是一般人承担得起的。”他随口说了一番,低头端详着自己的手,轻叹道:“我只是想说,管他神功也好,魔功也罢,只要能让我修为大涨,就是好东西。”
此时下人们已抬着一只酒坛过来,后面还有人搬着桌椅等物,北堂尊越闻言大笑起来,眼内眸底,有月影浮沉:“说得是极。”男人说话间,桌椅已很快在廊下摆好,北堂戎渡坐下来,分别给两人倒上酒,含笑打量着北堂尊越,见男人只穿着一袭略带纹饰的白衣,一双素色的丝履踏在廊下铺地的青石上,容貌萧盛,在月光下,敛去白日里犀利的锐色,像是天街夜色凉如水,倒依稀是如仙似幻一般,让人移不开目光,不觉便在掌心里转溜着那两颗明珠,低头微微笑道:“果然你穿白色衣裳的话,就显得戾气没那么重了。”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少年眉眼含笑,一双澈蓝的眼里,似乎永远流转着淡淡的笑意,哪怕穿着再粗鄙俗艳的衣饰,身处在最肮脏杂乱的地方,想来也必定仍然丰秀不可方物,总会有人被迷去了心魂,也包括,他这个做父亲的……北堂尊越眼神复杂隐晦地看着正低头把玩着手里明珠的北堂戎渡,眼前这确实是美丽无双的一副皮囊,可是却不属于他,而他想要的,也似乎远远不止如此……
彼时一阵清风吹过,将少年身上的一丝香气萦绕在北堂尊越鼻端,依稀是沉檀的味道,幽幽缠绵,在看月下那莹白的脸容上,一张薄唇犹如涂朱,正泛着柔和的湿润光泽,霎那间北堂尊越只觉心底猛地涌出一股异样的冲动,使得他几乎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一把将面前的北堂戎渡立时捉进怀里,在那花瓣一样柔软的嘴唇上狠狠亲上一亲,咬上一咬!思及至此,一双隐藏在竹影中的凤目越发幽深起来,甚至隐隐溢出嗜血而残忍的渴望之色,将少年的影子满满映入瞳仁里,只是方透出此念,却忽然心中一凛,连忙压了下去,强行恢复成那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淡淡开口道:“好象,要下雨了。”
……任谁一生当中,也总有些人是特别的,即便是他这样冷酷无情的人,也会一不留神地日复一日被谁春风化雨般地一点点渗透进心底,扎了根,慢慢生出枝叶来,若要叫他去亲手折断这上面的树枝,揪下叶子,强行采去果实,也总是会舍不得的……北堂戎渡闻言,便抬头望向空中,虽没看见有浓云遮月,却也果然感觉到夜风似乎是大了一点儿,再回头往窗户那边一看,就见屋内那张放在窗边的桌案上,几张书页亦被风微微翻起。北堂戎渡笑了笑,道:“好象真是呢。”说着,晃了晃杯子里仿佛血液一般的红色酒汁,笑道:“这是我精心馏了十二遍的沁蓼春,还加了不少特别的料,常人顶多只要喝上一壶,就是必醉无疑的。”双唇轻轻抿了一口,品一品那浓烈如火的醇灼味道,随即轻叹一声:“这酒好得很……只怕连我喝上三四壶,也是定然要醉的。”
北堂尊越没出声,只是拿起杯子喝酒,两人刚喝了没几杯,天上果然就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来,北堂戎渡把手伸出廊外,掌心里就很快掬住了几滴雨,雨丝打在竹叶上,发出沙沙的悦耳声响。北堂尊越扫了他一眼,眼底深测难懂的神情,暂时消融在了清冷的雨丝里。
两人就着雨声,面对面地坐在廊下对饮,北堂尊越虽表面上一如平常,看不出什么端倪,但实际上满腹心事杂乱,因此也没多少心思喝酒,而北堂戎渡却是由于功法问题,已经一连七日滴酒不沾,既然眼下已经终于可以放怀畅饮,便自然也不克制,频频为自己倒酒,如此一来二去,一坛子酒倒被他一个人喝去了七八成。
这沁蓼春酒劲极为猛烈,远远胜过普通烈酒,因此尽管北堂戎渡酒量极好,也仍然只是喝了大半坛之后,就已醉得伏在桌上,人事不知,北堂尊越见状,就将他抱回了书房当中。
房中有一张供人休息用的沉香榻,北堂尊越坐在上面,替北堂戎渡脱去外面穿着的翠衫,露出里头绣着麒麟的白软绸衣,让少年枕在他腿上,灯光中,少年醉后的的身躯柔软得就像是化开的春水,眼角藏着两抹醉人的红晕,薄唇湿漉漉的,浸满了芬芳甘醇的残酒。北堂尊越似乎被吸引着,慢慢用手解去了对方的发带,让那一头青丝完全散开来,抖落一身,然后以拇指细细在北堂戎渡白瓷般滑腻的肌肤上抚摩游移着,眼中闪现着触目惊心的幽暗火光,这样毫无知觉,毫无防备的少年令北堂尊越关于某一个夜晚的记忆再次鲜活起来,他盯着正枕在他腿上的北堂戎渡,手指不自觉地捻着对方的一缕青丝,在那肌肤上慢慢摩挲着,最终停在水红色的唇边,不住地轻抚。
心底仿佛有一头渴血的兽在嘶吼,怂恿诱惑着他去剥开儿子身上单薄的遮蔽,一偿所愿——这具由血肉组成的身体是他赋予他的,他似乎完全有权利去占有,去做任何事……北堂尊越的眼神有些深沉难懂,他微微蹙着略为上挑的眉,锐利的眼眸中甚至逐渐隐隐出现了几分杀气,保持着有些令人窒息的沉默,但只是过了没多久,他便渐渐将脸靠近了北堂戎渡,一直到距离那张薄唇只有半寸左右时,才停了下来,目光一点一点地逡巡着对方,就如同野兽在审视着自己的领地,不容旁人染指半分……
忽地,少年微微启着的双唇被男人突然堵住,男人轻而易举地便找到了那藏在里面的滑嫩舌头,右手则隔着薄薄的绸衣,去抚摸少年并不单薄的胸膛,揉搓掩在衣料下的小小突起。北堂戎渡的眉弓只是迟钝地微微动了动,就再也没有其他的反应,北堂尊越见了,却将他放到榻上,用自己沉重健壮的身体,把儿子紧紧地压在身下,火烫的嘴唇在对方的脸上与耳鬓处疯狂舔舐着,把北堂戎渡柔软的耳垂含在嘴里轻吮,却终究没有再进一步地去做些什么,或许是因为理智还在的缘故,或许是不舍,又或许是,他不想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身下的儿子,与他自此势成仇寇。
半晌,北堂尊越抬起头来,强敛心神,随即起身去关了窗户,然后回到榻前,解衣而眠,他仰面躺着,听屋外雨打竹叶之声细细飒飒,一时间心猿意马,到底还是忍不住侧过身,将旁边鼻息沉沉的少年搂进怀里,轻吻那薄唇,渐渐地,外面雨声风声汇成一片,屋内燃着的蜡烛慢慢烧到根部,终于忽地一下熄灭了。
室中朦朦胧胧地仿佛笼着一层轻纱,略略有一丝昏暗的光亮,勉强能看见东西,北堂戎渡的手朝身边一摸,便摸到一个光滑的身子,遂眼也不睁地凑过头,依靠经验准确地找准了大概的位置,就要去舔那一处微微的突起。
舌尖刚在对方胸脯上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碰到乳根位置,就突然发现不对劲,沈韩烟身型略觉清瘦,哪里有这么健硕?睁眼一看,昏暗中,那人狷眉入鬓,薄唇淡抿,分明是他父亲!北堂戎渡顿觉略略尴尬,这才记起昨夜两人饮酒之事,又见外面天还不曾亮,便一手揉了揉额头,重新睡下了。
……北堂尊越在梦中尝尽云雨快活,直到突然惊醒,才发现不过是春帏一梦,了无痕迹。
外面天已经有些蒙蒙亮,窗外晨曦遍染,朝阳将升未升,北堂尊越坐起身来,朝旁边一看,就见北堂戎渡还尤自未醒,一身绸衣雪白,双眼仍合着,北堂尊越想起梦中情景,原本就不平静的身体又顿起骚动,丹田位置一片火热,他皱眉沉默地压抑着,若非不肯坏去多年来父子之间情分,早已翻身覆上去,强行做个痛快。
正沉默之际,北堂戎渡却是醒了,睁眼见北堂尊越正赤着上身坐在旁边,神情怪异,不由得揉了揉眼,也慢慢坐起了身来,打着哈欠道:“爹怎么醒得这么早……”北堂尊越也不看他,直接下榻趿了鞋,腰下只穿着一条白色长裤,走到窗前把窗户打开,面朝窗外,背对着北堂戎渡,道:“……昨晚喝得烂醉,要不要叫人做些醒酒汤?”北堂戎渡拣起外衣披在身上,道:“不用,我倒也没觉得怎么头疼。”
昨夜的细雨将竹叶洗得碧透,凉爽清新的晨风迎面吹进房中,渐渐平息了男人身上不安分的骚动,北堂尊越这才回过身来,去取了衣物穿上,淡淡道:“本座回去了。”北堂戎渡正在弯腰穿鞋,闻言抬头道:“爹不在我这儿吃了饭再走么?”北堂尊越将腰带束起:“不了。”
既是如此,北堂戎渡也不多留,两人一同出了书房,分头各自散去,外面花草尽数水湿,地表略略泥泞,空气中,自是一派清新之气。
北堂戎渡回到正阁,径直进到卧室,适逢沈韩烟恰巧刚起了床,正由侍女服侍着穿衣,见他回来,便道:“刚好我正要让人去书房唤你,今日是太夫人寿辰,总不好耽搁的。”他说着,几个侍女已将一身颇为正式的华服从床头捧过来,替北堂戎渡重新换了衣裳,伺候梳洗,北堂戎渡一面刷了牙,将漱口水吐进侍女手里的银盂中,一面道:“外祖母做寿,我自然有分寸,记着这事儿呢……礼物可都备好了么。”沈韩烟点头道:“早已办妥了的。”
两人收拾妥当后,便乘车出了无遮堡,随行的共有三四十人,皆是鲜衣怒马,锦绣遍身,押送着满满两大车的寿礼,一行人走了一时,等快要到了中午之际,天上早已是烈日炎炎,道边树上的蝉有气无力地鸣叫着,马背上的数十名锦衣人,也在额角间密密沁出了汗水。
沈韩烟伸手掀开了车帘,顿时就有一阵热风夹杂着丝丝草木气息扑面而来,沈韩烟朝外面看了看,道:“今天确是热得很,若是有个地方歇歇脚,倒也不错。”旁边北堂戎渡正拿着扇子扇风,闻言笑道:“确实够热的。”正说着,一人一骑忽然从前方远处奔来,是在前探路的马哨,马背上的汉子熟练地在马车旁勒马放慢了速度,既而拨转马头,与车保持着同行,恭声对正掀开车帘往外看的沈韩烟道:“启禀少君,属下在前方探明一间茶寮,眼下天气酷热,不知主子们可要在此暂且歇脚?”沈韩烟听了,不觉回头朝北堂戎渡笑道:“倒还真有歇息的地方。”北堂戎渡也笑了,既而吩咐道:“那便去歇一下罢,也让大伙儿都能喝口水。”
那人恭声应了一句,随即便策马前奔,不一时,队伍便来到了那间茶寮前。
说是茶寮,其实却简陋得很,只能算是个茶棚子,不过总算也遮起了一方荫凉,摆着四五张粗木桌子,十余名江湖汉子坐在桌前,一对中年夫妇正忙碌着,将大碗的茶水不断送上。
众人原本都只顾着喝茶解渴,忽见了北堂戎渡一行人前来,都不禁抬头看去,就见队伍里一人驱马上前,打量了一下这个顶多只能容纳二十来人的茶棚,随即一扬手,就将几锭银子分别稳稳地落在每一张桌子上,沉声道:“诸位,让个地方。”
这群人明显是一起的,虽是武人模样,打扮却也只是十分寻常,明显不过是些讨生活的,此时见了银子,再一瞅车马队伍,只是互相对望一眼之后,就一同站起身来,把银子抄进怀里,走出了茶棚,把地方让出来,不过他们也并没有就此离开,而是站在棚子外面,叫那对中年夫妇拿来几大壶凉茶,一群人立在太阳底下喝着茶水。马背上那人看了看天上的烈日,又一扫对方十余人被烤得汗津津的脸,到底还是没有开口把这些人赶远。
北堂戎渡和沈韩烟下了车,早有人将一张桌子和两条长凳反复擦得干净,又叫那对夫妇赶紧送水,北堂戎渡扫了一眼不远处那些在大太阳下喝茶的江湖汉子,坐了下来,心中并没有觉得任何歉疚,这就是强者为尊的世界,从来就没有平等这种说法,再世为人十四年,他早就已经习惯了这一切。
北堂戎渡一面用扇子扇风,一面吩咐道:“都进来歇着罢,喝口水再上路,今儿天热得很,没那么多规矩。”他发了话,众人这才纷纷下马,一边擦汗,一边进了棚子里凉快一下,等着喝点儿水来解渴。
那对中年夫妇显然是从来没有见过这等排场的大人物,畏畏缩缩地忙倒了茶,送了上来,男人满脸讨好地将大碗茶一桌桌地挨个送过去,那妇人则是端着茶碗,面带畏色地小心将两只装了茶水的粗陶碗放在北堂戎渡两人的桌上。
沈韩烟见那陶碗虽粗陋,但看起来却还干净,便端起来,从袖中取出一块雪白的帕子,在碗沿上擦了擦,这才递给北堂戎渡,北堂戎渡接过来,略顿了顿,忽开口道:“老板娘,你这儿可有吃食?拿些个过来。”那已回到灶下烧水煮茶的妇人听了,忙一面用围裙擦着手走到北堂戎渡这一张桌旁,一面有些畏缩地赔笑道:“这位小公……爷,小店没甚吃食卖的……”
话音未落,一大碗茶水已闪电般泼向了妇人!北堂戎渡一手抓向女子的喉咙,冷笑道:“阁下的这碗茶,我可喝不起!”
一百零八.试炼
北堂戎渡这一出手毫无预兆,简直是暴起伤人,准确无比地就向那中年妇人抓去,右手五指弯曲呈爪,劲风嗤嗤破空,快得甚至抢在了那碗被泼出去的茶水之前,一下子就抓到了身旁的妇人面前,眨眼间指甲就要即将撕开了这女子的喉咙!指尖还没有碰到皮肉,上面挟着的凌厉杀意,甚至就已激得妇人的鬓发都飞了起来,以北堂戎渡此时的武功修为,这样一抓之下,莫说是人的喉管,即便是一棵大树,也要被这指头直接刺出洞来,何况是血肉之躯!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这妇人就要命丧场,突然间却只见这粗衣黄脸的女人身子一晃,竟已是如同鬼魅一般,飞身射退,就在她飞退的那一刻,一股子寒气突地从北堂戎渡心中冒了上来,这是在经历过无数次的生死相争,从尸山血海中打过滚之后,在面对危险时才会拥有的一种本能,北堂戎渡瞬时间双目中精光爆起,手边放在桌上的扇子‘啪’地一声张开挡在面前,真气当即流转体表,同时骤然厉声喝道:“退开!”
这一道凌厉的喝声如同爆竹般炸响,几乎是下意识地,所有无遮堡诸人身形如电,登时向四面八方飞退,射出了茶棚,与此同时,一股青色烟雾已从那妇人袖中爆散弥漫了开来!
从北堂戎渡突然发难,到妇人出手、无遮堡众人依令冲出茶棚,都只是转瞬间的工夫,快得令人难以反应,下一刻,在茶棚外站着喝茶的那十余名汉子,已不知从身上何处抽出各式奇型兵器,身形诡异如幽魅,当即就已扑向无遮堡众人,哪里还是原先江湖讨生活的模样!
那股青色烟雾只被面前的扇子略挡了挡,就已逼到了北堂戎渡身周,北堂戎渡自幼以秘药浸身十载,不但有淬炼肌骨之效,且这世间绝大多数毒物都已对他无用,但北堂戎渡还是绝对不会去做以身犯险之事,在察觉到危险的同时,真气已流转遍身,这一股青雾,生生被隔绝在体表之外,其余无遮堡众人由于离得较远,又听他命令退得极快,因此倒并无一人被毒雾所伤,北堂戎渡二话不说,右腿已流星赶月也似,破空踢出,鞋尖上套有黄澄澄的熟铜貔貅云吞,直取那妇人胸口,同时一手抄扇横扫过去,这一脚若是踢得实了,则必是心房尽碎!
只是,就在北堂戎渡抬起右脚的那一刻,自他的后背,却已突然出现了一道幽光,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一般,终于抓住了时机,无声无息地直取北堂戎渡后心,正是这茶棚的老板!
一股凌厉彻骨的杀机令北堂戎渡背上的汗毛都禁不住自动微微竖立起来,北堂戎渡大袖陡然向后翻起,一条细细的金光兀地电射而出,直扑男人持匕首刺向北堂戎渡后背的那只手!那人瞳孔顿缩,再顾不得袭向北堂戎渡,飞身疾退而避:“……金线蛊王?!”
北堂戎渡以饲养的金线蛇一招暂退暗袭之后,立即就疾取那妇人,立意要将其毙于手下,而妇人却以一种极其古怪的身法冲出茶棚,速度快到了极点,瞬间就已滑出了五六丈之外,随即陡然间双手一划,袖中两蓬银光便射了出来,北堂戎渡眼神一厉,身躯一时间竟绵软如蛇,平地窜起,半贴着地面飞速游走,将将避过了这一轮毒针,但那妇人却仿佛不知身上藏了多少东西,竟连连打出各式暗器,甚至蛇蝎等毒物,手法之高,功法之诡异,使得北堂戎渡避过得险之又险,一时间根本近身不得。
北堂戎渡头一偏,一根牛毛般粗细的银针便几乎是擦着他的脸侧射了过去,鼻中明显闻到了一股腥臭的剧毒味道,北堂戎渡眼中嗜血之色猛地一闪,突然间竟返身激退,撇下了那妇人,直取不远处那个茶棚老板模样的中年男子。
此时沈韩烟正与那男人缠斗,但对方明显武功极高,沈韩烟并非对手,只靠着那条不知何时已经缠在他手上的金线蛇,才令那男人心有顾忌,还可以勉强支撑一时,北堂戎渡飞掠而至,半路上就已两手捏捶,风雷劲起,身如游蜂一般,眨眼间袭至男子近前,双拳重重捣出!
男子翻手格挡,两人双拳狠狠撞在一处,只听‘喀嚓’一声拳拳对撞之声响起,同时伴随着中年男子惊怒无已的闷哼:“……卑鄙!”北堂戎渡哪里管得这些,顺势团身扑去,一掌切在对方肩头,而男子此时不知为何,竟是动作微微迟滞了些,脸上颜色亦是隐约泛出紫黑,就听得骨节碎裂之声顿起,男子惨哼一声,右肩尽碎,北堂戎渡一手游走而上,瞬间袭至他的脖子,两指伸出,‘噗嗤’一下生生插进了喉咙里,登时取去了中年男子的性命!
北堂戎渡收回手,中指间一枚戒指上,隐隐有一根极细小的尖刺,北堂戎渡轻轻在旁边一抚,那铁刺便无声缩了回去,再看不出端倪,方才两人双拳相交之际,那男子就是受了这毒刺暗算,这细如牛毛的铁刺上抹有提炼过的金线蛇毒涎,入肉后当即发作,可怜那中年人一身本事还未施出,就已遭逢暗手,饮恨在北堂戎渡掌下!
北堂戎渡结果了此人性命之后,一言不发,眼底寒光流转,突然间身形暴射,直取远处那个中年妇人,一双手探出袖中,白若髓玉,手指根根如同玉笋,但动作却带着无比的狠辣,两只手上下一错,就是拆骨分筋的手段,而那妇人却突然身体向后疾速飘闪,快如电掣,瞬间便狂掠出去,冲入远处的林中,北堂戎渡足下一点,步法全部施展开来,紧紧盯住那妇人,带着必杀之心,飞身追了过去。
那妇人急速飞奔,快得令耳边的风声都开始剧烈撕扯着衣摆和发丝,这速度已是她的极限,但身后却只见一线黄影紧随其后,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已缩得越来越小!
陡然间,妇人前奔的势头猛地一停,旋即调头向后飞掠,竟是要迎面与北堂戎渡相对,这一次她没有用任何暗器,猛然旋身蹿起,一手分指如叉,准确地插向了北堂戎渡的双眼,这一招阴狠毒辣,突发制人,利用北堂戎渡正疾追而至,两人之间距离极小,打他一个冷不防!
北堂戎渡只觉劲风扑面,眼睛被刺得生疼,却根本不避不让,右掌豁然反转,两指弯曲如钩,猛地抠向妇人袭过来的那只手的腕间大筋,这一下若是被他抠准了,登时就是个断筋碎腕的下场,那妇人却不慌不忙,身若无骨一般,缩身,拧腰,弹腿,避中夹攻,同时五指猛地张开,抓向北堂戎渡腰眼,这一连串的动作浑然天成,快捷如风,迅猛如雷,招招皆是杀人的手段,偏偏却竟还给人以一种诡异的美感,实是令人叹为观止。
北堂戎渡冷叱一声,反身半旋,一刹那间手腕急缩,退到腰部位置防护,同时另一只手臂似长枪般直扎而出,捅向对方心口,妇人瞳孔顿缩,微微生骇,心中已知这少年的武功修为只怕是到了一个令人不敢相信的地步,心神电转之下,突然间急喝道:“我乃摩月教长老,公子且收手!”
北堂戎渡动作一滞,猛然向后飘退三五步,眼神凝凝,冷声道:“说清楚!”妇人眼波流转,右手忽然间往脸上一抹,揭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露出了下面美得令人窒息的脸。
北堂戎渡平生所见的美貌女子当中,以许昔嵋为冠首,然而此时眼前这妇人露出真容之后,容貌虽逊许昔嵋一线,但那眉梢眼角之间的风情,五官的每一分每一寸,都仿佛会说话,无一不能挑起男人心底最深处的火焰,引出所有最真实的雄性本能,只是她容貌虽极美,眼睛里的气息却并非年轻女子模样,只怕怎么也有三十余岁了。
女子再次开口时,声音已是婉柔入骨:“摩月教历代教主候选者,皆须通过幽、冥两位长老暗杀考验,通过者,才有日后接任教主之位的资格,我乃教中这一代的冥长老,昨日我二人自苗疆至此,就是为了此事,如今幽长老已死,此次考验,公子已通过了。”
北堂戎渡眼中神情不定,似是在想着什么,但身上的凌厉气息却已收了起来,方才还你死我活的紧张气氛,眼下就这么平和了下来……北堂戎渡忽然间开口问道:“若是试炼中有人丧生,又当如何?”女子微微一笑,淡声道:“无论教主候选者,还是幽、冥两位长老,一旦失手丢了性命,须怪不得旁人,这是传下来的规矩。”北堂戎渡点点头,嘴角的线条柔和了一些:“这么说,我已通过了。”女子颔首:“不错,公子已——”
她话还未曾说完,少年的两条手臂已袭至面前!北堂戎渡陡然暴起,分别抓住了女子的两臂,两只手陡然一撕,一扯!
那冥长老只觉得自己的两臂大痛,关节已然被拉开,暂时两臂再无战力,她万不曾想,在自己已经说明情况之后,这少年竟还会再次动手,在她并无防备之下,就这么吃了大亏!但她毕竟老辣,樱口一张,嘴里便喷出一枚飞针,射向北堂戎渡面门!
北堂戎渡一击得手之后,立时一脚踢开冥长老,避过了暗针,冥长老被踢出几步外,倒在地上,两臂虽暂时不能动作,腰部却猛一用力,就要弹起身来,但北堂戎渡却不给她这个时间,足下一纵,就已凌空冲至冥长老面前,右脚狠狠踏下,正对着对方胸口,饶是冥长老身法奇快,堪堪躲过,却也还是被踏中了左手,当下就听骨骼断裂之声响起,这一只手掌被一踏之下,立成肉泥!
冥长老惨嘶一声,美丽的脸孔登时扭曲起来,但脸上痛色只是一闪而过,当下一条右腿凭空撩出,又快又狠,直取北堂戎渡小腹,此人意志力之坚定,却是令人惊讶。
只可惜北堂戎渡虽然一招得手,却没有分毫松懈,完全是赶尽杀绝的打法,狂风骤雨一般又是一脚踏下,正中冥长老撩起的右腿,就听骨折声起,冥长老右腿立废!可北堂戎渡却并无一丝怜香惜玉之心,脚下一抬一踏,将另一条腿也废了。
连番几次重击,四肢再不可动弹一下,饶是冥长老意志惊人,也终于不支,躺在地上微微抽搐,痛得脸上冒汗,两眼死死盯着北堂戎渡,嘶声道:“……为什么出手偷袭我?!”
北堂戎渡微微敛眉,看着对方那张已经扭曲,再不见丝毫美丽的脸,声音冷淡,道:“你瞒不了我!方才还没有下马车时,我就从车窗里见你和那个男人举止行动之间,完全是夫妇模样,做不得伪,想来你两人即便不是夫妻也必是情人,如今我已杀了他,不信你心中毫无芥蒂,与其等你待会儿突下杀手,不如我先发制人!”他说罢,冷笑道:“方才你言语之间,已对我用上了厉害媚术,可惜你容貌哪怕再美,我对老女人,也没有兴趣!”语音未绝,一脚已踩在对方胸脯上,只听胸骨一连串的断裂声响起,女子眼中瞳孔散开,嘴里不断冒出血沫,显然生机已绝,她向来心思阴狡,武功极高,却不曾想眼前这不到十五岁的少年竟比她更绝,更狠,更狡诈,可叹一个绝代尤物,便就此身陨!
北堂戎渡取出一块手帕擦干净双手,旋即便循着来路疾奔而返,等到回至方才的那个茶棚时,正看见沈韩烟面上闪过一丝冷然之色,一剑刺入最后一名敌手的喉咙,周围死尸遍地,其中包括十余名无遮堡弟子。北堂戎渡脸色平静,看不出神情波动,只对剩余的人吩咐道:“……收拾一下,继续上路。”
一行人重新归整队伍,继续前行,将近三刻钟之后,总算到了许昔嵋所在的栖霞庄。
北堂戎渡下了车,前来迎接的一名总管模样的中年人恭敬笑道:“公子来得正巧,青帝门门主已派表少爷与表小姐来此祝寿,眼下正在里面与教主叙话。”北堂戎渡点点头,与沈韩烟一同进了大门。
两人一路进到正厅中,就见许昔嵋正与牧倾寒兄妹说话,北堂戎渡也不多言,与沈韩烟双双拜下去,道:“愿外祖母寿比南山,松鹤长春。”许昔嵋笑道:“快起来。”二人这才起身,又与牧家兄妹打了招呼,北堂戎渡站在许昔嵋身旁,轻声道:“我有话,想要和您说。”许昔嵋笑了笑,似是毫不意外,起身对其余三人道:“你们先坐坐,待会儿一起入席吃饭。”说罢,便携着北堂戎渡的手,转身去了后堂。
室中只有祖孙二人,许昔嵋坐在上首,裙角处微微露出一双青色纱鞋,雪白的额间贴着花钿,涂有蔻丹的手轻轻搭在椅子扶手上,指甲闪着晶莹的玫瑰色,眼神柔得像是化开的水,清宛地笑了起来:“……看这样子,是你赢了。”
北堂戎渡看着她,轻声道:“您……”许昔嵋抬一抬手,打断了北堂戎渡的话,黛眉一挑,笑道:“我当年还未坐上教主之位时,也曾遭过上一代幽、冥两位长老暗杀,这是规矩。”她说到这里,眼神陡然之间凌厉无比,如璀璨剑芒一般迫人,沉声一字一句道:“历来摩月教教主,皆是样样过人,若无本事,便是死在幽、冥两位长老手中,也是活该,这是教中数百年来的规矩,弱肉强食,此乃天道,你虽是我唯一的骨血,也不例外!”
许昔嵋此时气势言语,与当初的北堂尊越何其相似!她向来在北堂戎渡面前皆温柔以待,但直至此刻,才显露出了作为一教之主的真正一面,这才是那苗疆第一神教教主,执掌无数教众,一言之下,则应者如云的枭厉女子,昭华夫人许昔嵋!
许昔嵋说罢,见北堂戎渡神情不变,不觉就轻垂眼睑,嘴角轻轻挑起,从容而妩媚,重新温和了语气,柔声道:“我就知道,你必不会让我失望,我的戎渡、我的迦儿的孩子,是天下间最好的……”她招手示意北堂戎渡上前,用手指细细轻抚着少年的脸,轻启朱唇,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慈爱与温柔:“我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让你把别人都踩在脚下,终其一生,谁也不能让你不快活。”北堂戎渡微垂睫毛,淡淡道:“我把他们都给杀了。”随即就把之前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许昔嵋听了,忽然间大笑起来,半晌才道:“做的好。我的好孩子,你果然像你北堂家的所有男人一样无情,像我一样毒辣……行事缜密,不留后患,你这样的孩子,才真正不需要我担心,天下之大,大可去得。”她抚摩着北堂戎渡的脸颊,柔声道:“身为上位者,必是要讲究一个杀伐果断,这是强者的心态,当断则断,毫不留情……有些人实力足够,心性却不坚,空有强者的力量,却没有强者的心态,所以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个废物罢了。”她点点头:“你做的很好,苏鸸手和唐仙仙向来情同夫妇,你杀了苏鸸手,若不杀唐仙仙,则唐仙仙方才必暗中出手害你。”北堂戎渡沉吟一下:“毕竟是两个教中长老,没有麻烦?”许昔嵋傲然而笑,道:“试炼中,死活不论,这是规矩,况且,我许昔嵋才是一教之主,谁敢多言!”
两人说到这里,时辰也已不早了,许昔嵋一改方才飒利之色,重新恢复成平日里妩媚矜贵的模样,笑道:“这也不是什么整寿,因此我也没有操办,只是和你们几个小辈一起吃个饭就是了,想必他们三个眼下还在厅里等着,我们且去入席罢。”北堂戎渡点一点头,两人便重新回到正厅。
五人一同用过饭,吃了寿面,许昔嵋一边在侍女端来的银盆里洗了手,一边笑道:“今日有新鲜螃蟹,我已命人在亭子里摆了桌子,且去一头赏花,一头吃蟹,还能说说话,倒是最好。”众人自然应了,一时间便陪着许昔嵋去了后园。
一行人沿路进到临湖的一间亭子里,亭子四周环湖,只闻得荷花的清新香气阵阵而来,几只水鸟低低飞过水面,日光在湖中洒下点点斑驳金色,放眼看去,这一番景色,果然令人心旷神怡。
亭内已有一套花梨圆桌并椅子摆在中间,桌上设着杯箸酒具,众人一一坐了,自有下人端了刚蒸好的螃蟹送上来。北堂戎渡取了银质的蟹八件(古代吃蟹的工具)开始剥蟹肉,掰了个满黄的螃蟹送到许昔嵋面前,笑道:“这蟹果然肥满得紧。”对面牧倾萍拈着一只装有黄酒的海棠漱石杯,哧地一笑,道:“你倒在我们面前做这孝顺模样,姨姥姥,您可当心着些,指不定他是今日送的寿礼少了,这会儿心虚了,赶紧巴结您呢。”许昔嵋听她一说,也笑了,道:“不错,待会儿就叫人去点点,看东西到底有多少,若是少了,我管保给他松松皮。”牧倾萍忙笑着眨眼道:“那您若是当真见东西不多,且定要罚他多补上一倍。”许昔嵋笑道:“既这么着,到时必叫他补两倍的。”牧倾萍将手一拍,道:“妙极!正和我想的一样呢。”随即晃了晃手指,一笑道:“等罚的东西到手,姨姥姥总得分我三成才好,才不枉我眼下白白做了恶人哩。”
众人听到此处,不觉都笑了,连牧倾寒面上亦是微带笑色,北堂戎渡拿筷子指点着牧倾萍道:“啧,我说呢,拿我做筏子,你倒得了实惠!可瞧我长得像冤大头不像?天离黑下去还早着呢,你倒现在就只管做起梦来了,还不快斟一钟酒来给我喝呢,才免我给你两个暴栗。”一席话引得诸人皆笑,许昔嵋笑骂道:“还只管闹!你俩一凑到一处,没有不斗口的,仔细螃蟹都凉了。”听她发话,众人这才各自取了螃蟹,动手剥了起来。
一百零九.我辈岂是无情人
北堂戎渡吃了半个螃蟹,抬眼见对面牧倾寒神情淡淡,正剔着金红的蟹膏,便拿起自己面前放着的酒杯,一口饮净了里面的酒,然后对牧倾寒笑道:“知道你平日里甚少饮酒,酒量也一般,不过眼下既是吃螃蟹,就多少也喝些。”一旁牧倾萍亦道:“说的是呢,螃蟹性寒,还是该喝些黄酒,把螃蟹送下去,方不至于伤了肠胃,哥,你也多少喝几杯。”北堂戎渡笑了笑,随手拿了酒壶,往牧倾寒面前的杯子里倒了些酒,道:“原是为了你好,若不爱便不多喝罢,只三五杯,也好歹把五脏暖一暖,去去螃蟹的凉性。”又一一给众人都斟上,说道:“来来来,咱们都尽饮了此杯。”牧倾寒执了杯子,与诸人一同将酒饮下。
一时间饮酒谈笑,北堂戎渡拈着螃蟹,细细剥开,将那蟹肉蟹膏都一一挑出,拿碟子盛了,又蘸了些酱醋,不知不觉,等吃了两个螃蟹后,倒蘸了不少醋,只觉口渴,因此便一味地喝酒,这黄酒性热,北堂戎渡喝了这许多之后,身上也热起来,只好让沈韩烟帮着把外面的正装脱了,只穿着里头的玉色弹墨袷衫,许昔嵋见他面如新月,右耳上扣着个莲花白玉耳钉,眼凝清波,越发显得眉目风流,再一见另一处牧倾寒玉冠青袍,虽远不及北堂戎渡容色惊人,却也自有一股英岸轩冷的沉静气息,及至另外两人,沈韩烟自不必说,牧倾萍也是花貌玉颜,形容如画,这一桌的四个年轻人,真真俱是人中龙凤,不觉便勾起了自己年轻时的记忆,叹笑道:“瞧着你们几个,才让我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
说着,一时间忽又想起当年与北堂晋臣两情同好之际的那些浓情蜜意时光,突然之间不知怎地,竟是眼窝微微发热,心头酸涩,再无什么心思谈笑风生,遂敛神微笑道:“你们年轻人坐坐罢,我在这里,你们多少也有些放不开。”牧倾萍忙道:“哪有,您在这儿和我们一块儿说笑才好。”其余几人亦是出言挽留,许昔嵋摇头笑道:“我已是年纪不轻,不比你们年轻人,还是去躺个午觉才好,你们且在这里自在说话罢。”几人听了,这才不再多言,一同起身送许昔嵋出了亭子,许昔嵋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再送,自己慢慢走远了。
……房中焚香细细,许昔嵋走到梳妆台前,静立了一时,既而款款坐下,对镜自照。
镜中现出一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云鬓高挽,珠翠生灿,恰是花面相交映,只有仔细看去,才能够发现眼角处依稀有着几丝细纹,许昔嵋坐在梳妆台前,静瞧着镜子里的人,眼看着青丝依旧如瀑,可眼底却早已清灵不再,一时间不由得生出几分淡淡的凄然萧索之意,回想过往,遥忆当年如花年华,自己与那人一双如玉佳偶,若是当初人未散情未断,如今双双看这江山如画,日月交升,岂不幸福美满,而现下却只是形单影只,兀自看那花开花落,空自一腔寂寥,纵是镜中天香国色未改,却怎奈得心意渐苍……许昔嵋抚颜相对镜中人,一时情肠百转,纵有千言万语,亦难描其中滋味,忽然轻轻笑道:“再有几年,我就要五十岁了,从前我一直以为你从来都没有赢过我,可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自己输了……晋臣,如果时光可以倒转,我们可以重新开始,那该有多好。”
……在她最美好的年纪,心爱的人却不在身边,两个同样骄傲的人,哪一个都不懂得低头,也不明白在情爱面前,从来都没有绝对的输赢……如果当初可以让一步,是否如今就会截然不同呢?只可惜,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如果’,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永远也不会再回来如果时光可以倒转,我们可以重新开始,那该有多好。
……
后园亭里四人尚自吃蟹说话,北堂戎渡拿着酒壶,给自己与沈韩烟、牧倾寒三人一一满上了酒,旁边牧倾萍正挑了个满黄的螃蟹,手里拿着银质的小巧工具在剥蟹,指甲上涂了粉红的蔻丹,十分精致可爱,见没有自己的份儿,便道:“怎么厚此薄彼,却不给我也倒上?”北堂戎渡笑道:“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喝这么些酒做什么,照我说,你连这螃蟹都不该多吃才是,万一养成个杨妃一样的胖妞,那就麻烦了。”其余两人听了,都笑了,牧倾萍双腮生赤,顺手拿着正剔螃蟹的银镊子,就去敲北堂戎渡的手:“我打你个油嘴的,一日不嘲我两句,你就不舒坦呢。”北堂戎渡避过镊子,笑道:“罢了,明明吃螃蟹蘸的是醋,莫非你却是蘸的辣椒油不成?不然怎么火气不小。”旁边沈、牧二人见他们闹得有趣,不由得都笑了,牧倾萍自己也掌不桩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笑骂道:“下回非弄些哑药过来,暗暗哄你吃了不可,叫你这张嘴再蹦不出一个字儿来,那才真是安生了。”
一时间吃过螃蟹,四人洗了手,吩咐下人撤了席,重新换上席面,摆出一桌的时新果品,牧倾萍见湖里鱼戏莲叶间,十分活泼可爱,便吵着要钓鱼,牧倾寒生性有些冷僻,自不会和她一块儿胡闹,北堂戎渡又懒懒地不肯动,只剩沈韩烟性情平和,为人温文尔雅,平时最为牧倾萍所喜,因此牧倾萍便叫人取了两副钓竿来,拉着沈韩烟去了不远处的湖边钓鱼。
亭中只剩了两人,北堂戎渡从碟子里拣了一块点心,掐下一点儿捏碎了,撒向湖面,引得几条游鱼浮上来争抢,却听牧倾寒忽然开口道:“……之前一路上,有事?”
他与牧倾萍不同,一身修为极高,且是见惯了生死的,自然察觉得到北堂戎渡身上刚来之时,还没有散尽的血腥和杀气。北堂戎渡闻言,便笑道:“嗯,路上遇到些事情。”说着,剥了些青嫩的莲子下酒,顺便也将一小碟刚剥好的莲子推到牧倾寒面前:“用这莲子佐酒,倒也别有些风味,你也试试。”
那左手推着瓷碟,真好似凝脂美玉一般,小指上戴着一只亮晶晶的狮蛮戒指,牧倾寒一瞥之下,亦挑不出有丝毫瑕疵,再一扫对面少年的面孔,真真是轩岫无双,比之他心爱的蓉蓉,还要精致几分,但牧倾寒情人眼中出西施,自觉这世上无人比得他的蓉蓉半点,任凭北堂戎渡俊秀难描,也不能令他目光多停留片刻,只是一时想起那人,面上神情倒是无意识地柔和起来,取了两枚水嫩的莲子吃了,道:“我酒量尚浅,眼下已有三分酒意,便不再饮,你且自便罢。”北堂戎渡见他眉宇间的神色忽然和旭如春日暖阳,有温柔之色闪现而过,不禁略有疑惑,忽心中微微一动,知道牧倾寒大概是不知为何,却是想起‘蓉蓉’来了,一时间心下暗叹,举酒掩饰面上神色波动,望向远处正在钓鱼的两人,笑道:“他们倒自在。”
牧倾寒亦依言看去,就见远处岸上放着两个绣墩,沈韩烟与牧倾萍正坐在湖边,拿着鱼竿谈笑钓鱼,周围花木葱郁,荷香清新,伴着水鸟偶尔掠过,确是令人心旷神怡,不觉想起若是心中那人在此,自己与其相伴,闲看鱼游浅底,草木荣长,会是何等快意!思及至此,一时间竟是目中依稀有向往之色,静静无言。北堂戎渡无声看他一眼,重新饮了一口酒,相逢对面不相识,大概指的便是如此罢……
晚间回到无遮堡,北堂戎渡换了衣裳鞋袜,见园里的玉簪花开得正好,便吩咐人把带回来的螃蟹蒸上,自己则去了遮云居,请北堂尊越过去吃蟹赏花。
进了屋子,却见北堂尊越正背对着他坐在桌前,旁边一盏素纱灯搁在桌角,烛光舒展,北堂戎渡玩心忽起,走过去从身后一手捂住北堂尊越的眼睛,笑道:“在想什么呐。”
北堂尊越拉下少年的手,道:“……都多大了还闹?”北堂戎渡一手搭在他肩头处,笑吟吟地道:“从外祖母那儿得了些上好的新鲜肥蟹,方才已经蒸上了,我那里的玉簪也开得甚好,因此才来请你去的。”北堂戎渡自顾自地说着,哪里知道北堂尊越如今既想见他,又不想见他的一腔复杂心事,只管把人拉到了碧海阁。
早有人把果菜都已摆上,就设在那丛玉簪花旁边,几个半人多高的铜罩灯围在左右,照得四下通明,父子两人在桌前坐了,天上一丝云彩都没有,唯月辉如同水银泻地一般,遍洒大地。
北堂戎渡叫人送上刚蒸好的热螃蟹,回头见北堂尊越身上穿着一件深紫色交领绸的长袍,腰间挂着一块比目双鱼佩,便笑道:“这玉佩瞧着眼熟,莫不是我七岁那一年,你做生辰时送你的那块?未想你倒还没扔到哪个旮旯里头呢。”北堂尊越见他并没有忘记,心中不觉微微欢喜,面上却是一派平静,只道:“哦?本座倒是不记得了。”
正说着,一阵风过,把放在桌角用来擦手的纱帕吹到了地上,北堂尊越俯身去拾,却见桌下北堂戎渡一双脚上穿了蓝边平金绣麒麟的夹纱袜,足下趿着一双棠木屐,不觉心中微动,直想伸手在这脚面间捏上一捏,却到底忍住了,拣起纱帕,重新坐正,见对面北堂戎渡正垂着眼,细细剥着一个团脐的螃蟹,眉梢眼角,隐隐有万般风流,穿了件家常的白色暗银团花长衫,除一枚莲花白玉耳钉之外,周身再无饰物,此时看去,只见月光遍洒,美人如画,实是动人以极。
北堂尊越心中正自百转千回,那边北堂戎渡已经将雪白的蟹肉、金红的蟹膏都一一剔出来,盛在碟子里,洒几点陈醋,亲手递过去,笑道:“虽不是什么稀罕物,到底却胜在新鲜,爹尝尝。”北堂尊越自出生至今,虽是被人服侍惯了,但哪里比得上眼前这个叫他混思百结的少年亲手伺候来得好?只看那笑脸盈盈,便心头也热了大半去,不知不觉,便把那碟子螃蟹吃了下去,满嘴里却没尝出究竟是什么味儿来,可怜他北堂尊越枭雄于世,一生行止无端,却在碰到这一个‘情’字之际,和普通人也没有什么两样,命里生生偏遇见北堂戎渡这个魔星,竟不知到底是给他做儿子的,还是来消磨克制他的!
一百一.待属花归缓缓,寒轻漏浅
这边北堂尊越满腔混乱心事,那厢北堂戎渡却是浑然不知,只顾吃酒,一面谈起今日外祖母那里的厨子好手艺,整治得好菜色,又说到可惜了如今天气炎热,不耐烦整顿人手,到外头行围打猎,一时间说得兴起,无非是吃喝玩乐种种家常闲话,并不提及今日遭人刺杀一事。
转眼酒酣耳热,月亮也渐渐高了,两人便洗手漱口,取了清茶来喝,北堂戎渡顺手拈住身旁花丛中的一朵玉簪花,笑道:“总觉得这花开得比别处要好……咱们月下赏一赏,倒也清雅。”北堂尊越在一旁见他神情悠闲自得,眼中清澈,浑然没有任何人的影子,竟不觉忽有些怅然若失之感,一丝丝地在心底蔓延……这情之一字,自古最是奇怪,尽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一思及起来,一颗心或是如同浸在蜜汁里,或是如同泡在苦水中,仿佛被生生从胸腔里抽了出来,只攥在那心心念念的一个人手里,喜怒哀乐,都由着人掌握了,可叹北堂尊越虽是平生狷狂桀骜,到头来却也终究免不了如此。
北堂戎渡把玩了一下花朵,抬眼却见北堂尊越神色有异,似是正在出神,便道:“爹,在想什么呢。”北堂尊越听他出声,遂凝了凝神,却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出一句不相干的话来,道:“……渡儿,你说,本座这一副皮囊,生得究竟如何?”
北堂戎渡听了这莫名其妙的问题,虽说略略有些疑惑,不解其意,但也还是定睛端详了一下面前的北堂尊越,就见月色之下,男人凤目长长,悬鼻薄唇,容色确是盛绝难描,遂点一点头,笑答道:“自然是好得紧,这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名号,可不是假的,我长到这么大,也没见过能够与爹相提并论之人。”北堂戎渡展颜而笑,回答得毫不迟疑,却哪里懂北堂尊越的意思,那等纠杂的晦暗心思,他原也不会清楚的。北堂尊越听了,面上似是不置可否,但心中这等滋味,却是有别于以往,顿了顿,又道:“那你说,本座的武功修为,又如何?”北堂戎渡嘴角轻抿,微微现出酒窝来,笑道:“爹一身修为深不可测,自二十岁那年毙剑神陆薛人于掌下,带回他从不离身的‘离依’剑之后,这天下第一高手的名头,就已握在了手心里……如此,还用我说么?”北堂尊越眼中无波,呷了一口清茶,继续发问道:“再说权势……你说,本座手中的权势又如何?”
北堂戎渡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是不大明白对方怎么忽然说起这些来,但也还是耐心地一五一十地道:“父亲身为无遮堡堡主,堡中弟子遍布天下,一令则应者如云,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能有此等作为,自是无憾了。”
北堂尊越薄唇微抿,那张英俊得已不真实的面孔上慢慢浮起了一丝难懂的沉晦之色,淡淡道:“如此,那本座的品性为人,可还好?”北堂戎渡听了,立时不假思索地道:“这个么,自然是总有人在暗地里说些难听的,不过谁又理会他们?旁人说你好不好、为人是恶毒还是狠辣什么的,我都不管,我只知道爹你对我很好就是了。”
这孩子,总归却还是与本座一条心,自是情分与旁人不同!北堂尊越心中顿生欢喜,右手下意识地微微抬起,想要抚摸北堂戎渡白玉也似的脸颊,却又仿佛觉得不妥,因此在半路自然而然地改为拿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他自那一日明白自己的心思之后,连日以来,却是越陷越深,与北堂戎渡相处之际,情绪喜乐等等已然有些难以自控,仿佛那身子和心都有几分渐渐不太受制的意思……北堂尊越一念至此,陡然之间心头一震,脑中清明起来,想起自己平生行事何等恣意,三十一年来都是一向凭心而为,任他什么大事,又哪里曾犹豫迟疑过分毫,却如何眼下牵扯到一个‘情’字,竟就这等拖泥带水,委决不下?管他是亲生儿子还是毫无干系的陌生人,既是对其有意,割舍不得,那便一径攥进手里又如何!
既生此念,心中顿时一片火热,目光定定止在正转过身去看花的北堂戎渡背上,想到将其剥去衣物搂在怀里,肆意轻薄之时,却不知是什么场景?又忽想起方才在桌下看见的那一双脚,若是将鞋袜脱去,将这一对雪足拿在掌中把玩,又是何等快活滋味!
正自心头汹涌,几乎欲伸出手去之时,却忽见北堂戎渡回过身来,笑道:“爹,这花开得颇盛,你那里可没有呢。”这一声‘爹’,如同一盆凉水兜头泼下来,顿时就将北堂尊越心头烧起的那一蓬火浇了个透,北堂尊越脸色不定,神情之间有些异样,略顿了顿,便道:“……方才谈起本座品貌修为,手中权势,若照你说来,这天下间似乎倒也挑不出更好的了。”北堂戎渡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随口道:“是啊。”北堂尊越凤目微闪,沉声道:“既是如此,你说,本座在这世间,可还有得不到的东西?”北堂戎渡想了想,忽然笑了:“应该没有多少了罢。”男人忽站起转过身,负手在身后,目光闪闪,抬头看向空中的银月,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地道:“也是,确实没有几样是本座得不到的……不过,从前曾听人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想来或许这个,倒真是确实不好得来。”
北堂戎渡像是有些惊讶,仿佛觉得出乎意料一般地看了看男人,突然间哈哈笑道:“爹怎么忽然想起这个,像咱们这样的人,哪里还讲究这种事。”他顿了顿,从桌上拣起一块点心送进嘴里,满不在乎地道:“唔,不过说起来,确实也真的很难得,比如说我罢,若真有这么个‘有情人’,那这人必须得是知道我的所有喜乐爱好,心里想些什么,要做什么,明白我,相信我,任凭所有人都恼我骂我恨我要杀我,也会永远都站在我这一处……可是这等人,天下间又哪里会有?”
他说罢,浑不在意地给自己重新倒上了酒,慢慢细品,北堂尊越也没再说什么,半晌,淡淡道:“……许是有的。”话音未落,已重新坐下,与北堂戎渡一起对酌,两人一时间谈天说地,不知不觉间,满天繁星闪烁,银月已渐渐爬得高了。
……
北堂戎渡酒气满身地回到房中,就见沈韩烟正盘膝坐着,兀自闭目打坐,北堂戎渡见了,也不扰他,自己脱了外衣,正欲上榻睡下,却忽想起一桩事来,遂出了房间,一面叫人打水来洗脸,又格外吩咐了几句,一面铺开一张纸,略作思忖之后,用左手拿了笔,慢慢写出一行簪花小篆,吹干上面的墨迹之后,就丢开笔,就着旁边侍女端着的水盆洗了一把脸,然后擦干脸和手,把那张纸仔细卷起,用细细的铜管装了,这才拿过下人已经备好的鸽子,把铜管拴在鸽爪上,自己走到窗边,一松手,就见那白鸽扑棱棱地飞入了夜幕当中。
北堂戎渡眼见那鸽子已经消失不见,这才拍了拍衣袖,回到卧室当中,径直转过几道珠帘,见沈韩烟仍在闭目打坐,虽只是静坐无言,也依旧流露出一股儒雅文和气度,容貌不消说,难得的是那等宁静沉雅的韵味,北堂戎渡正自看着,忽想起今夜自己与北堂尊越说话时,那一句‘可是这等人,天下间又哪里会有’,正想着,沈韩烟却已缓缓睁开眼,绽开一丝温暖的笑意,道:“见你这模样,就知是吃酒不少……让人沏一碗浓茶来喝可好?”
北堂戎渡安然倚在一架八骏屏风边上,含笑道:“不用,我乏了,还是睡下罢。”沈韩烟闻言,便过来给他解下发冠,服侍他脱衣躺下,北堂戎渡卧在床上,看青年去吹灯,只留一盏悠悠地燃着守夜,便道:“今天的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遂将自己受试炼一事细细讲了,沈韩烟闻听,这才清楚了早间受袭一事的来龙去脉,因此一面在北堂戎渡身边躺下,一面微微蹙眉道:“如此,却也总是凶险了些。”他虽担心北堂戎渡安危,心中微有不满,但许昔嵋毕竟乃是外祖母,自己身为晚辈,自然不能多说什么,倒是北堂戎渡笑了笑,不在意地道:“当年外祖母也经历过这个的,那时她还是教主亲女,却也不能免,何况是我呢。”言及至此,困意缱绻袭上心头,再懒怠说话,把头一歪,就偎在沈韩烟肩窝上闭起了眼,沈韩烟见状,给他掖一掖被子,之后亦自合目安睡。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夜幕已临,点点灯火参差亮起,远处有人走近,既而驻了足,凭栏而立,似乎是在等人。
男子二十五六岁的模样,身形颀长,容貌英逸,穿一身白衣,面色沉静,略站了一时,便坐在栏杆旁,目光微微朝远处环视了一遭,既而又收回视线,仍是静静等待。
未过多时,有软底珍珠绣鞋踏在地面铺着的砖石上,寂寂无声,青色的裙角上用七彩的丝线满满勾勒出大朵的海棠,一瓣重着一瓣,衣料微一抖颤,便是花叶缤纷舞动,好不婀娜,那人眉目如画,下颔秀尖,青丝长长垂到腰中,眼角微淡含出一丝清丽之色,款款走向远处的白衣人,那人似有所觉,回过头来,随即眉心便登时舒展开去,微抿的唇角亦柔和了下来。
北堂戎渡走到牧倾寒身旁,只见男子白衣素袖,坐在栏杆旁,肩上有些许落花,依稀仍是当年模样,心中不觉百转千回,只微微一笑,道:“这回我好象没有来迟。”牧倾寒握住他的手,那青色的袖子边上绣着海棠连枝,袖里露出的右手被他握着,如玉般温润的指上套着一枚小小的戒指,上面的宝石触在牧倾寒的掌心里,只觉酥酥地凉。牧倾寒站起身来,满心有绵绵之语要说,诉一诉相思,到了嘴边,却只汇成了一句朴实的言语:“……你一路来此,想必还不曾用过饭罢。”话虽再平常不过,但满满皆是关切,胜似万千浮华的甜言蜜语,北堂戎渡淡红的唇动了动,唇线润和,长睫微掀一下,含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淡淡踟躇在眼底,道:“确是有些饿了。”忽一手指向远处街旁摆着的一些卖小吃的摊子,笑道:“也不必去酒楼,咱们只一路走,一路顺便吃些东西,可好?”牧倾寒自无异议,牵着他的手道:“嗯。”
两人顺路买了些小吃,此时万家灯火俱明,道旁的酒肆屋宇,茶楼小摊,鳞次栉比,二人走上一座拱桥,北堂戎渡手里拿着一串鲜肉丸子,自己咬了一个,见桥下河中有船只往来不断,水面明净,一弯明月映在水上,银光粼粼,一时间觉得身心颇为轻松,什么事都不去想,只将手里的丸子递到身旁的牧倾寒面前,道:“味道倒还好,你尝尝。”牧倾寒微一凝目,见北堂戎渡笑靥淡柔,明丽似水,星眸半垂着,睫毛如一双小扇轻掩,月色之下,其人如玉,又带出三分隽淡颦颦之意,让人心生怜惜,夜风吹过,一丝带着体温的淡淡香气拂过鼻端,亦幽幽钻进心底。牧倾寒凝目看着,脑中忽现出‘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一句来,心中忽然之间,只觉这一生一世都这样过去才好,一时间情难自禁,忍不住倾过头去,在北堂戎渡左颊上轻轻落下一吻。
双唇甫一触到那细腻的肌肤,心下忽一凛,才知自己莽撞,此时两人身在外面,周遭不乏旁人,大庭广众之下,怎好如此亲昵,岂非辱没了佳人,牧倾寒想到此处,心中微懊,皱眉低声道:“蓉蓉,我并非有意令你难堪……”北堂戎渡看他一眼,忽然笑了,把那串丸子往他面前凑了凑:“还吃不吃?倒叫我总这样擎着等你呢。”牧倾寒见他并无丝毫不悦模样,心下这才如常,亦微微笑了笑,咬了一个丸子,随后又将竹签从对方手里取过:“我拿罢。”
两人比肩而行,身后拖有温暖又迷离的影子,牧倾寒看着身旁的人,道:“今夜月色很好。”北堂戎渡抬手紧了紧发间插着的一股玉笄,抬头一看,笑道:“果真好得紧呢。”正说着,桥上迎面走来一对年轻男女,男子含笑挽着少女登上石桥,在其鬓边仔细簪了一朵小花,二人相对而笑,虽衣着朴素,女子遍身只不过有一根银簪为饰,却也依旧说不尽地情意绵绵。北堂戎渡见此情景,似是略有感染,唇边不自觉地亦含起了一丝笑来,却忽觉手上微紧,抬眼看去,只见牧倾寒眉目间有淡淡温柔之色,道:“蓉蓉,此时我心中欢喜得很。”
北堂戎渡笑了笑,不言语,然后看向那一对情侣,不觉道:“虽是普通小户人家,但于情意之上,天下人却也都是一样的。”牧倾寒听了他这无心之语,再一见他衣着精丽,一丝一缕皆是华贵细工,周身饰物尽是不凡,只头上一支凤凰展翅镶海珠明金步摇,就价值千金,平日里谈吐举止,修养见识,亦可知道决不是平常人家养得出的,但牧倾寒虽早看出他出身不凡,却也不愿违逆他的意思,向他询问身世,只因心中爱极了一个人,其他的便都可以不去问,不去知,不去理……
两人下得桥去,周围一家家店铺连起,灯火通明,街上不少男女成双入对,在此相携游逛,牧倾寒看见不远处有个卖花灯的摊子,烛火映出灯罩上的各色图案,倒也好看,往来的人中,就有几个年轻女子手里提着一盏把玩,牧倾寒见状,便侧身询问道:“……要么?”北堂戎渡抬头茫然道:“什么?”话音未落,牧倾寒已牵着他的手带他过去,在那处摊位前驻足,略看了一看,选了一个中意的,却是一只海棠灯,淡粉的薄纱所制,雅致且美观,牧倾寒付了钱,将灯笼递进北堂戎渡手里,没说别的,只道:“很配你的衣裳。”北堂戎渡一低头,就见青色的衣裙上,无数海棠正细细绣在裙角与袖口处,说不出地别致,一时间不觉心有所触,敛下眼神,微笑不语,半晌,才含笑轻言一句:“……你竟这样细心。”
北堂戎渡手里提着灯笼,与牧倾寒继续随意前行,二人正自走着,忽觉身侧似乎是有孩童莽撞跑过,刚转过头看去,就见那孩子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手里拿着的蝴蝶灯笼跌在地上,里面的蜡烛一下就把薄薄的灯罩点着了。那男孩不过三四岁的模样,本已摔得大声哭起来,见灯笼烧坏了,不觉哭得更厉害,一张粉嫩的小脸涨得通红,北堂戎渡再过几个月,也要做了父亲,如今见了年幼的孩子,心中情不自禁地就本能生有一股喜爱之意,眼下见这男童摔倒,便走过去,见其扶起,好言哄道:“别哭了,嗯?”
那男孩正自哭得抽噎,泪眼朦胧中,却见一个比家里阿娘阿姐都好看得多的陌生女子拿了一条手绢,给他擦了擦脸,不觉便止了哭声,眼睛却看向了那人手里的漂亮灯笼,北堂戎渡见状,就笑了,把那海棠灯递到男孩的小手里,道:“拿着玩儿罢。”那孩子怔怔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里的灯笼,忽然破涕为笑,拿着灯笼跑远了。
牧倾寒在一旁看着北堂戎渡哄那孩子,见他言语柔和,眉目之间亦是笑意浅浅,忽然间想起若是自己与心爱之人育有一个孩儿,那会是何等圆满快意?及至那男孩跑远,北堂戎渡重新回到他身旁,牧倾寒不觉便执了他的指尖,轻喃道:“蓉蓉,若是我们也有一个孩儿,也不知会何等伶俐可爱……”北堂戎渡听了这话,先是愕然,随即脸上的神情就动了动,有些哭笑不得,牧倾寒见他如此,却只当他害羞,心中也觉自己一时失言唐突,遂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牵着北堂戎渡的手,继续信步而行。
两人不知不觉一路走到了湖边,只见岸上游人如织,湖面烟波浩淼,画艇游舫往来似梭,风清月明,水色点点,令人心旷神怡,不远处的一些画舫上,尚有女子袅袅的歌声传来,岸上也不知怎地,聚了许多男子,竞相朝水面方向观望。
二人站在人群后面,直至听了几句众人只言片语的议论,才知原来按照规矩,今夜会有花魁当众挑取入幕之宾,但凡有运气之人,倒是可以不费分文便一亲芳泽。牧倾寒见周围人颇多,不少男子目光粘住也似,痴痴看向身边的北堂戎渡,不觉微微皱一下剑眉,侧身将北堂戎渡护在近旁。
两人正自低声笑语之际,突有一物从半空中直撞过来,牧倾寒想也不想,转首间一把将此物横截在手,不令其砸到身旁的北堂戎渡,只是当定睛看清手中的物件时,却发现竟是一个大红绣球,便在此时,忽然间哗声喧喧,人群分开一条道来,只见岸边一条绣舫中走出一个侍女模样的清秀女子,脆生生地笑道:“哪位接到了绣球?请上船罢。”
连说两遍,却无人应声,有人眼尖,窥到地上唯有一只大红绣球孤零零地搁着,红艳似火。
两人沿岸徐行,北堂戎渡取笑道:“旁人抢着要而不得,你不要,却偏偏得了,岂不叫别人气恼。”牧倾寒牵着他柔软的手,温声道:“你若抛此物,我自是要接的。”刚说完,却忽想起此言岂不是将心上人比做了那抛绣球的花魁,遂改口道:“……任有何人觊觎于你,我自是必抢了你来。”北堂戎渡‘扑哧’一笑,忍俊不禁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把我当什么宝呢。”话音未绝,不经意间往湖面上一瞥,却不知见了什么,顿时脸色一变。
湖上一条游船雕梁画栋,四角悬着琉璃灯,照亮了船头一人的面容。那人身形极高,一袭暗红色的锦袍,黑发垂腰,北堂戎渡一见之下,想起身旁的牧倾寒,不觉心中叫苦:怎地今日却有这等运气,偏叫他两个有旧仇之人碰上了!一时间再不作旁的想头,扯了扯尚不知情的牧倾寒,不动声色地笑道:“那边似是热闹得很,去看看罢。”牧倾寒自然顺着他,微微点了一下头,两人便朝着西面走去。
一百一十一.一任风雷挽不住
“……既是见了本座至此,还要走?”
两人刚走出几步,就突然有一道声音沉沉传来,北堂戎渡乍听之下,心中顿时暗暗叫苦,牧倾寒曾在北堂尊越手中受辱,虽说牧倾寒为人冷静,考虑到宗门家人等种种方面,应该不会真的动手,但毕竟其身为男子,又生性骄傲,蒙受这等奇耻大辱,不可能真正心平气和,因此两人到底还是不要见面才好,可今日运气偏偏就坏到这般地步,却正正碰上了北堂尊越!
北堂戎渡脑中才只是电光火石地一转,那厢牧倾寒却已霍然回过身去,看向了湖面方向,北堂戎渡心念电转之间,正欲开口,牧倾寒却已忽地握紧了他的手,柔声道:“……蓉蓉,你先回去罢。”北堂戎渡闻言,微微一愣,一时间倒没马上反应过来,他此时满心想的一是北堂尊越性情不羁,可千万莫要言语之间把他的身份给拆穿了,二是冀望牧倾寒不要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事来,却不知身边牧倾寒此时所生出的念头,只是一个——怕波及到了心爱的女子。
正值此时,一道高大的暗红色人影已站在不远处的岸上,潋滟清幽的月色照亮了那人冷峻的眉峰,宽敞的衣袖在风中翻飞着,一头未束的黑发随风猖狂飘动,身上的暗红外衣间绣着张牙舞爪的狞恶金龙,长眉淡挑,眼底却并无丝毫笑意,此时岸边花木微微摇曳,几朵落花悠悠飘飞,在夜色里染出一缕暗香,又很快随风而散。
男人并不去看神色冷然的牧倾寒,只是盯着对方身旁的北堂戎渡,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只被牧倾寒握在掌心里的雪白手掌,忽然间冷冷嗤笑起来,整个人看起来危险而无情,如同墨染的张狂双眉兀地一抬,两只晶黄的眸子泛着冷意,慢慢开口道:“……你倒是过得悠闲,嗯?”
此言一出,那语气竟活像是当场抓到妻子在外偷情的丈夫,北堂戎渡此时光顾想着不要被拆穿才好,倒没留意到这一点,但牧倾寒直至此时,却已察觉到了一丝诡异,看向北堂尊越的目光之中,已微微生寒,身体略略一偏,已将北堂戎渡护在近旁:“……北堂尊越,你今夜如此,是何意。”
北堂尊越冷笑不语,原本从前北堂戎渡去见牧倾寒时,他得知之后便心中不悦,如今既已清楚了自己的心思,再听到北堂戎渡却与旁人相会,哪里还能忍得住?虽知道自己不应来此,却到底还是耐不得,略一转念,就做出了决断,亦且至此,方才在船上见到北堂戎渡与牧倾寒两人谈笑融洽,举止亲近,心中那一股火早已烧了起来,眼下再瞧见牧倾寒对北堂戎渡这等毫不掩饰的呵护关切之态,哪里还忍得住,冷笑着对牧倾寒道:“本座之事,与你何干!”话音未落,身形突然一动,眨眼间已到了北堂戎渡面前,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手攥住了北堂戎渡的胳膊,一拉一扯,就已将人拽进怀里:“……还不跟本座回去!”
牧倾寒万不曾想到北堂尊越竟会对自己的心上人动手,登时厉喝道:“……北堂尊越!”右掌反手劈出,直取男人的咽喉位置,北堂尊越则一手揽住北堂戎渡的腰,飘身后退丈余,脸上微现怒色,右边嘴角轻轻向上扯起一丝冷寒的弧度,依稀杀气腾腾,野兽般的一双幽暗金目看着不远处的白衣男子,眼神中有着不动声色的杀气,森然道:“姓牧的,你最好立即从本座面前消失……”话音未绝,怀里的北堂戎渡已用只有他们父子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咬牙低低道:“……你干什么你?!”北堂尊越闻言,心中发恼,只当少年维护那人,一时间更是妒火中烧,大声骂道:“还不闭嘴!”
此时此刻,牧倾寒若是再看不出两人之间有所关联,便是傻子了,他向来也是心思慧利之人,方才只是关心则乱,此时见北堂尊越那等怒意,偏偏又挟持着北堂戎渡不放,满脸嫉色,一时间心中竟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却根本无法接受!
可他越不肯相信,心中就越发扔不去这个念头,再一串联从前至今种种,却是豁然开朗,一通百通!自两人多年前相识之初,北堂戎渡向来穿戴所用之物就俱是极尽奢华,眼界谈吐亦是不俗,平日里所处的环境可想而知,决不是平常人家,而其又从不肯谈及家世,甚至两人都不能够时时相守,连见面一次,都颇费踌躇,而前时两人多年后再次相见,北堂戎渡言谈之中也流露出二人无法携手一生之意,万般言辞皆是拒却,字字绝情,更从不肯提及婚事,如今想来,竟怕是满腔的苦衷,却不得说出!饶是牧倾寒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自己猜到的那个答案,可事实却处处都对得上,由不得他不信!
他心爱的蓉蓉,只怕在多年之前,就已是这北堂尊越的禁脔!
思及至此,牧倾寒心神巨震之下,随即而来的却并非是心如死灰,而是汹涌的愤怒与怜惜——北堂尊越他怎么敢!自己心爱的蓉蓉数年前还只是个孩子,却遭人这般对待!自己曾受北堂尊越侮辱也就罢了,他一个男子,只当是一场噩梦便是,可他心爱的人还只是年轻的少女,却要经历这等遭遇!他愧为男子,竟连平生唯一所爱之人都护持不了,想来两人每一次见面,大约都不知要费对方多少心思,才能脱身出来一见,他每每相见之际,都是满心喜悦,可只怕蓉蓉却是心中郁郁,强言欢笑!
及至此时,牧倾寒如何还能再耐住半分!但见银光一闪,腰侧长剑已然出鞘!北堂尊越眼中浮现出一丝狠绝,眉心一动,已将怀中的北堂戎渡松开,悍然迎了上去,北堂戎渡眼见他眸中凶光连连,知道男人已动了杀心,不觉失声道:“……别!”
声音顿起,北堂尊越似是微一犹豫,眼中敛去了嗜血之色,只是不待他有所反应,一道凛冽的剑光已挟着风雷之势,直逼近前!
北堂戎渡眼看着两人动起手来,一时间心中大乱,竟不知如何是好,但他到底心性坚稳,转眼之间就已冷静下来,眼神一凝,既而也不说话,只朝着岸边快步走去,而北堂尊越与牧倾寒眼下虽是厮斗,却仍然察觉到北堂戎渡已经离开,便见北堂戎渡大袖翻飞,一掌击出,将牧倾寒逼退一步,自己则飞身亦朝着岸边而去,眨眼就已一手抄住北堂戎渡的腰,纵到岸边那条来时所乘的船上,却见身后白影闪动,牧倾寒也已随之而来,北堂戎渡眼见不好,只怕北堂尊越当真将牧倾寒打杀了,牧倾寒虽是武功极高,却毕竟尚自不及北堂尊越,念及至此,便清叱道:“……你别过来,回去!”
他满面急色,牧倾寒看在眼里,却只当他忧心自己被北堂尊越所伤,一时间心中又是欢喜又是苦涩,喜的是心爱之人明显担心忧虑自己,孰近孰远,一看便知,苦的是自己枉为男儿,平生亦是矜傲,如今竟却连唯一所爱之人也保护不了,令其受人挟持侮辱!一想到眼下两人之事被北堂尊越所知,此番回去,蓉蓉还不知会受到何等折磨,心中登时血性上涌,什么宗门家人等等,统统尽皆暂时忘怀,满心只剩了一个人,豪气顿生:只为了天下间这一个叫‘蓉蓉’的女子,纵是一死又何妨!但教自己拼了性命,也要与这北堂尊越同归于尽,自此放了蓉蓉自由,若能如此,又怎惜这一身!
思及至此,眸中一片清明,面上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与淡淡冷冽,提剑飞身纵上船头,目光定定看向北堂戎渡,眼底温柔之色毕现,兼有不舍之意流转,道:“蓉蓉,他既辱你,我自要他偿还……”说罢,依旧凝凝看住伊人如花容颜,想起自当年初识之际直至今日,两人之间每番小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尽数涌上心头,一时间心中百味交杂,深深看着北堂戎渡,柔声道:“你有心事,怎么不跟我说……蓉蓉,你虽委身于他,可牧倾寒在你心中,莫非却是那等迂腐之人么。”
这一席话听得北堂戎渡莫名其妙,但他何等聪明,心念急转间,又见了牧倾寒反应,略略转念之际,一时间猛地疏通了来龙去脉,顿时哭笑不得,心中直呼误会,但见了牧倾寒此时眼中满满的痴心之色,那一腔深情,却又令他怎笑得出!忽想起当初那一句‘我心中唯有你一人……无论你做过什么’,顿时好似心底一方软处被烫得一缩,翻翻滚滚,满心仿佛有话欲出,却脱不出口,脑海中忽浮出牧倾寒曾说过的‘我不信你心里,连半分情义都没有’的话来,一时之间,竟是吐不出只言片语。
蓦然间腰中一紧,却是北堂尊越一手揽紧了少年的腰,森然皱起眉头,冷冷道:“……再不走,就死。”他亦是极通透之人,此时自然也猜出了大概,又见北堂戎渡面上神色复杂,眼波不定,就知其对牧倾寒决非毫无半点情意,心头不由得妒火连天,愤怒无以,倒果真像是属于自己的禁脔被旁人动了一样,眼中隐隐择人欲噬。
牧倾寒听闻,却连看也不看北堂尊越一眼,只是凝目望向伊人,道:“蓉蓉……”北堂戎渡心念一动,面上同时做出一副隐隐的哀求之色,忽道:“你但凡若想要我安然无事,便走罢。”牧倾寒微微一顿,随即想到若是自己无法与北堂尊越玉石俱焚,北堂尊越恼羞成怒之下,只怕要变本加厉地折磨自己的心爱之人,他对于自己的生死并不看重,却舍不得心上人受半点痛苦,想到此处,着实委决不下,满心乱得几乎炸开,半晌,终究薄唇紧抿,深深看一眼北堂戎渡,突然间白影闪动,已飞身离开了此船。
眼见白衣人终于渐渐消失在夜色当中,北堂戎渡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却突然间又皱起了双眉,看向身旁的北堂尊越,没好气地道:“爹你做什么啊,好好儿的,怎么——”
他话只说了一半,就被打断,北堂尊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森然道:“怎么,本座打断你的好事了?”北堂戎渡听着这话诡异得很,再仔细一看,却发现自己的影子深深映在男人幽暗的眼瞳里,他不知怎地,从心中忽生出一丝仿佛不大好的预感,好象那是什么令他畏惧的东西,甚至会有可怕的事情要发生……北堂戎渡本能地觉得不应该继续这个话题,遂蹙了蹙眉头,低声微微不悦道:“我不和你吵架。”说着,转身就要离开船头。
一只有力的手猛然攥住了北堂戎渡的右手手腕,北堂尊越冷峻的面孔上如罩寒霜,怒笑道:“好,本座今天就叫你知道……索性一发说开了便是!”
一百一十二.情咒
一只有力的手猛然攥住了北堂戎渡的右手手腕,北堂尊越冷峻的面孔上如罩寒霜,怒笑道:“好,本座今天就叫你知道……索性一发说开了便是!”
北堂戎渡薄唇紧抿,回头看过去,仿佛被这满是怒意的声音所慑,又仿佛是依稀品出了那声音之下所藏着的危险味道,也可能是因为手腕被粗暴攥得生疼,总之北堂戎渡盯着面前的男人,盯着对方那如同野兽一般锐利而满是攫取意味的漆黑幽深眼眸,平生竟然第一次感觉到了微微的畏惧,他两世为人一共三十余年,哪怕在无数次生死一线之间,也从未有过这种隐隐的惶恐之感,就好象男人一开口,就会发生什么令人万劫不复的可怕事情一般。
然而北堂尊越却已经忍无可忍,那一腔焚了多日的火已经烧得他难耐以极,今夜更是如同一个引子,使得这满心噬人的火焰尽数爆发了出来,他再也不想压抑,也无法再压抑,什么血缘亲情父亲儿子都统统滚开,此时此刻,北堂尊越只想狠狠抓住这个勾引得他起卧难安的妖精,叫他也尝尝这百爪挠心,吃睡不香的滋味!
凭什么让本座一个人担着这个秘密百般掩饰,如今,你也跑不了!
北堂尊越此时的心神被一种矛盾又混合着异样快意的情绪所左右着,他冷冷地笑起来,那只紧紧抓住北堂戎渡腕子的手略略松了点儿力道,让北堂戎渡既不会觉得疼,但也绝对跑不了,然后就这么一手钳制着少年的手腕,另一只手慢慢抬起来,就像他早就想做的那样,抚上了北堂戎渡的脸,缓慢且又温柔,但动作之间却又透出不容拒绝的强硬味道,冷冷地笑得平空生出几分阴郁与残忍,奢俊得一塌糊涂的面孔上,终于再也没有掩饰地渐渐露出一种优雅而森冷的狰狞,眼神里透着欲望,可又仿佛讽刺一般地同时混合着一丝近乎于诡异的慈爱之色……北堂戎渡双目微凝,只觉脸上的那只手冰凉而滑腻,令他情不自禁地汗毛直竖,就好象面前的这个男人突然陌生起来,不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父亲,而是什么危险的野兽一般……他本能地有些紧张起来,头一次露出了一个还不到十五岁的少年所应该有的无措模样,略略缩了一下手腕,仿佛试图挣脱那只禁锢着他腕子的大手:“……父亲?”
这一声‘父亲’似乎是刺激到了某一处的神经,北堂尊越眼神一厉,看着北堂戎渡仿佛有些微惧之意的目光,脸色不禁阴沉下来,可又很快重新露出了笑容,嘴角也勾起了含有讽刺味道的优雅冷酷弧度,手指慢慢抚摩着北堂戎渡的脸,甚至暧昧地滑到那唇边,流连不去,像是在刻意等待着什么一般,低低笑道:“……父亲?这个时候,你可真不应该这般称呼本座……”他说着,微微逼近了北堂戎渡,带有龙涎香味道的温热吐息喷在北堂戎渡的脸上,他握紧眼前人的手腕,慢慢拗向少年的身后,缓慢地,用力地,不容拒绝地,另一只手也同样如此,最终将北堂戎渡的两条胳膊都反拧在身后,然后用一只手抓住那雪白的双腕,真真正正地将少年禁锢住。北堂戎渡一开始还欲挣扎,但北堂尊越的眼神充满了威吓意味,大手如同铁钳一般,北堂戎渡在男人那危险的目光注视之下,终于选择了屈服。
北堂尊越盯着少年,突然间低低地笑了,伸出那只空着的右手,暧昧地抚过北堂戎渡白瓷一样的脸颊,目光幽深,声音魅惑且低沉,微微地笑:“不愧是本座的儿子,知道审时度势……”北堂戎渡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父亲,那张近在咫尺的脸被夜色与船上的灯光交互映照出明暗交错的模样,衬得容貌华美而邪恶,如同鬼魅,勾勒出令人极度不安的效果,北堂戎渡心中混乱至极,脑海中隐隐有一个模糊的念头,他略微偏过头,避开男人轻佻的手指,勉强道:“爹……?”
“本座已经说过了,这个时候,你不应该再这般称呼……”北堂尊越的语气更加低沉而温柔,他嗤嗤笑了几声,不以为意,把脸更近地凑过去,低头将嘴唇贴在北堂戎渡的右耳边上,暧昧地把热乎乎的温暖吐息故意喷在少年精致的耳廓间,看着那薄玉一般的耳朵明显地一颤,轻笑着道:“本座不想做你的父亲……比起这个,本座更想……”
他顿了顿,眼底最深处的踟躇缓缓褪去,眼中恶狠狠地压下那几分残余的惘然,低低笑了一会儿,随即仿佛抛却一切该死的不舍和那见鬼的犹豫,果决而冷酷地一字一句道:“……本座更想,做你的男人!”
这一句话仿佛石破天惊,北堂戎渡瞳孔剧缩,脑中轰然炸响无数惊雷,胸腔中却如同死一般地寂静,好象连心跳都被强行止住了,他站在那里,紧抿着薄唇,努力睁着一双眼睛,似乎有些迷惑不解,又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只觉得手脚冰冷,脑中一片空白,周围突然间好象安静下来,唯有那只还在脸上轻抚的冰冷大手如此真实。男人还在笑,声音里充满了恶意的快慰,有着终于解脱的轻松,也有着仿佛因为自己将那噬心的煎熬成功转移给了别人而扭曲地兴奋……北堂尊越英挺的眉宇舒展着,声音轻得如一缕柔风,似乎生怕吓到了少年一样,可口中却是轻声重复着,一遍又一遍地清晰重复,仿佛惟恐对方听不明白一般:“本座不想做你的父亲,本座,要做你的男人……”
北堂戎渡努力地凝着眉,或许是在试图弄清混乱的思绪,也或许是想消极地躲避,当然,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不知过了多久,北堂戎渡突然间大笑出声,他猛地奋力挣开北堂尊越箍住他双腕的手,然后不住地低低笑着,转身就走:“……这个玩笑,可一点儿也不好笑。”
北堂尊越也冷笑起来,一把扣住北堂戎渡的右手,将他扯了回来,力道之大,生生将那腕间的两只玉镯狠狠握碎,眼神中森然混合着讥讽的笑意,厉声低喝道:“少来这一套!”
男人话音未落,北堂戎渡已回过身来,他的眼神已经平静如初,可里面向来的风流情态却已不见,而是凭空多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清冷的月色中,易容过的美丽假面上蒙出了一层阴影,嘴角似乎微微扯动了一下,脸色苍白着,却什么也没有说,用一种无声的方式来抗拒。他能说什么呢,告诉自己眼下只不过是在做梦,一场可笑而荒唐的梦?还是对这个明明是他父亲的男人说,你真是个畜生,竟对自己的亲生子生出这种肮脏可耻的念头?还是马上跪下来,抱着他父亲的腿,软语求他收回这个惊世骇俗的可怕想法?
真是,可笑!荒唐!讽刺!
然而这种无声的反抗却激怒了北堂尊越,那一份亲情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不着痕迹、悄无声息地逐渐变质,萌芽,开出畸形的花,成为压抑在心里的秘密,成为灵魂深处最隐秘也最邪恶的源头,原本还夹杂着一丝微小的愧疚,可如今随着暴露于人前的那一刹那,就注定灰飞烟灭了,只迅速蜕变成有毒的果……北堂尊越一把揽住北堂戎渡的腰,将少年狠狠按进怀里,强行桎梏住对方所有的反抗,然后低下头,将菲薄的唇贴在那雪白的耳朵上,一字一顿地命令道:“你给本座仔仔细细地听着,本座,要做你北堂戎渡的男人……”他说着,盯住眼前柔软的白生生耳垂,那精致的雪白嫩肉上,一枚血红的玉质小小海棠就戴在上面,仿佛是白嫩花瓣间溅上了一点胭脂,引得北堂尊越探出舌尖,轻轻地舔了上去,同时收紧手臂,锁住怀里的人,一面低低叹息道:“本座不喜欢你和旁人在一处,很不喜欢……”
湿软的舌尖暧昧地触到了耳朵上,北堂戎渡一颤,此时此刻,没有任何言语能够表达他的愤怒与无措,他蓦地挣扎起来,却怎么都避不过他的父亲,只能眼睁睁地感受着男人带来的所有耻辱与堕落,还有某些重要东西轰然崩塌的强烈失落与不甘,他觉得自己被背叛了,被愚弄,被欺骗,所有父慈子孝的往昔都成了一场可笑的闹剧,他无法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就像是无法形容刚刚听到他的父亲对他抱有某种情感时,究竟是什么滋味一样……水面上游船往来,一曲曲靡靡之音,混合着酒香迷离,女子娇笑浅唱,易容过的少年被他年轻的父亲拥在怀里,两人站在船头,就仿佛是一双璧人,哪怕隐藏在这美丽表面之下的真相,注定如此惊世骇俗。
北堂尊越微微停顿,似乎是感觉到了少年的强烈情绪,眼里闪过一丝淡淡的怜惜,但很快就又湮灭,轻舔着儿子的耳垂,目光专注而残忍,如同野兽捍卫着领地,眼里蒸腾着幽暗的渴望颜色,低低地笑:“你是本座最心爱的孩子,只属于本座一个人……谁也不能抢走。”
这充满魅惑的声音惊得少年微微一震,北堂戎渡睁着眼睛,努力推着北堂尊越的头,让他离开自己的耳朵,仿佛是害怕了,就那么怔怔望着男人,不说话,眼底深处透出一股胆怯和乞求之色,甚至还带着一点儿可怜,仿佛一个无助的孩子,在向他的父亲寻求保护,声音里也夹杂着浓浓的惧意和软弱:“……爹……”
这样的眼神和语气足以令任何人心软,但北堂尊越听到这甚至略带颤抖的声音,却是不为所动,只紧紧地盯着少年,仿佛要将其看透一样,随即眼帘低垂,慵懒地低笑,缓缓道:“在本座面前,不要用这种手段,没有用……你明知道本座从来不是心软的人。”
话音未落,北堂戎渡脸上的软弱乞求之色已一扫而空,变得冷静而犀利,突然之间猛地用力一挣,终于脱开了男人的桎梏,向后退开一步,北堂尊越见状,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似乎很满意对方的反应:“这才是本座的儿子……刚才你装得很像,本座几乎真的快心软了。”
北堂戎渡盯着他,最终也只是从牙缝中一字一字地低低挤出一句充满讽刺的话语:“……你也知道我是你儿子?”他咬着牙,脸上又是落寞又是黯淡,仿佛什么宝贵的东西被夺走了,呼吸隐隐破碎,眼中有着涩得难受的疼痛感觉,几不可闻地喃喃笑道:“我原本以为,你是个好父亲,我一直都这么想的,一直都这么想……自从我娘死后,这世上我就只有你了……”
少年说着,一手半捂着额头,笑得双肩微颤,道:“你是我爹啊,不是别的什么人,现在你却突然告诉我,你要……我?”北堂戎渡抬眼,看着北堂尊越,慢慢笑一笑,道:“怎么,是因为我的脸吗,它确实太漂亮了些,这么好的皮囊,也的确找不到第二个……若是这样的话,我把它毁了好不好?一张面皮而已,把它毁了,咱们以后还像以前那样好好儿的,行不行?”
北堂戎渡说到最后,那语气几乎已经是恳求了,然而北堂尊越却是勃然大怒,他上前一步,剑眉倒竖,右手猛地扬起,似乎是想重重扇北堂戎渡一个巴掌,却到底还是咬牙忍了,随即怒极而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敢伤自己一下试试!”他怒目寒瞪,却最终依旧忍住,阴沉切齿道:“你以为本座看上的不过是一张脸?混帐东西,哪怕你把自己弄得丑如厉鬼,本座也要定了!”
男人叱骂着,却仿佛不解气一般,又仿佛是带有一丝异样的委屈,恶狠狠地继续道:“你以为本座愿意这样?你是本座的儿子,不是什么张三李四,难道本座自己愿意这么做不成?!”他突然一把抓住北堂戎渡的手,用力攥着,暗哑道:“你怕了……可难道只有你一个人怕?一开始,本座也不是半点不怕的,可那又怎么样,本座就是要你,就是非得要你北堂戎渡不可!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都别想让本座忘了这件事!”
他说到这里,金色的凤目中已隐隐透着狠绝,眼神深邃而残酷:“……由不得你。”
语毕,突然低首狠狠攫住少年的唇,将那修长的身子整个箍进怀里,北堂戎渡大惊,但马上却又冷静下来,没有试图做出什么无谓的反抗,只是紧闭着嘴,任凭男人在唇上啃噬,却进不去分毫,半晌,北堂尊越似乎放弃了,并没有强硬掰开少年的嘴巴,而是放开了那薄唇,将北堂戎渡搂进怀里,两个人就这么站在船头,一动也不动。
良久,北堂尊越声音低沉道:“本座试过给旁人易容成你的模样,可惜没有什么用,皮囊一样又如何,他怎么也不是你……”
男人的怀抱宽阔又温暖,心跳沉稳有力,霸道而强硬,令人无力挣脱,北堂戎渡不言声,半晌,忽低低道:“这念头……什么时候开始的?”北堂尊越目色幽昧,硬邦邦地吐出一句:“……不知道。”他微微眯起眼,似乎是说给北堂戎渡听,又似乎是说给自己听:“……你就这么不愿意?本座……当真就那么不好?”
“……不,你很好。”北堂戎渡的声音中却是透着一丝冷静,在这一刻,他与北堂尊越向来的态度简直一模一样,同样的理智,冷漠:“……可是,我只需要我父亲。”言语未绝,忽一把推住北堂尊越的胸膛,就要挣脱对方的怀抱。
一百一十三.今宵未眠
北堂戎渡使力欲要挣脱北堂尊越的怀抱,手臂上缠着的金线昙花缠臂纱被他这么一用力挣扎,只听‘哧’地一声,却是被撕开了,上面串着的一些细碎珠子登时零零星星地掉落了一地,但北堂尊越却是不肯放手,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修长的手指扣住儿子的肩臂,越收越紧,原本眸底残余的一丝慈父之色已消磨殆尽,咬牙冷声道:“本座平生,还从来没有过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渡儿,你既然是个聪明的孩子,那就不要惹你父亲生气……你知道的,本座向来都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耐性也绝对算不上怎么好!”北堂尊越说到这里,心情已经变得十分恶劣,早已忘记了曾经想过的怀柔手段,多年以来本性当中根深蒂固的强硬一面占据了上风,促使他牢牢地盯着北堂戎渡,低声道:“……我儿,别逼本座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你现在,没有能力抗拒本座,本座要什么,你只能给!”
“……‘父亲’?原来你也知道,你是我父亲!”北堂戎渡面上的神情似是嘲讽又似是微微地苦涩,他冷笑着,一只手攥着北堂尊越绣有金龙的的前襟,攥得那样紧,手指的骨节处都微微有些泛白,“是,你说的没错,的确没什么人能反抗你,你想做什么、要什么都可以,但你能扭转我脑子里‘不愿意’的这个想法么?任你权势修为通天,也没这个本事罢!”北堂尊越闻言,也不知是气是怒,双目充满危险味道地微微眯了起来,似乎闪现出一道凶光,但他到底还是忍住了,耐着性子,缓缓道:“你说,除了……是你爹之外,本座有哪里不好?”
北堂戎渡低下头,目光并无焦距地停留在男人衣上绣着的一道云纹间,轻声哂笑:“哪里不好?不,你没什么不好,就像我那天晚上说过的那样,是,你无论容貌、武功还是权势,都没什么可挑剔的了,但是这些和我喜不喜欢又有什么关系?这世上不错的人有很多,难道我都要有兴趣不成?任凭你再怎么好,可我偏偏就是不想要,这有什么办法?”北堂戎渡说着,抬起了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北堂尊越,脸上似笑非笑:“是,你是天下第一美男子,是天下第一高手,是天下第一堡的堡主,向来什么都是‘第一’,高高在上,简直可以算得上是完美无缺了,别人都得仰望……可我就是不喜欢,不动心,怎么办?”他说到这里,突然笑了起来,重新低了头,笑声中有着一丝淡淡的怅惘:“记得以前我娘还活着的时候,有一天我们在一起吃点心,娘问我‘这蜜丝山药味道好得很,你怎么却从来不喜欢吃呢’,当时我就告诉她,这些其实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北堂戎渡说罢,蓦地抬起头,低声不住地笑起来,目光灼灼逼视着脸色阴沉的北堂尊越,一字一字地道:“其实说起来,没得到的才永远是最好的……父亲,若是你真的得到我了,做过了那种事,说不定你忽然就会发现,原来这也没什么的,在床上其实什么人都一样,都只是一堆肉而已,一个男人真正需要的,说白了不过是一具能够让人发泄的身子罢了,至于这皮囊究竟是我,还是别的什么人,难道真的就那么重要么?嗯?”
这最后一个字刚刚出口,余音尚自未曾断绝,北堂戎渡的身形却已毫无征兆地猛然飞射了出去!少年一动便如风雷,眨眼间已掠到了水面上,足下疾掠,衣裙扬扬飘飞,青丝兜转,向着岸边而去,身体仿佛变得轻盈无比,宛如一只青色的蝴蝶一般,就那么掠着水面一晃而过,一瞬间的功夫,就已踏着水面掠出了数丈之远。只是他动作虽快,北堂尊越却是反应更快,脚下重重往下一踏,顿如流星飞曳也似,这七八丈的距离,简直是一纵即过,大袖飞扬之中,以雷霆万钧之势奔袭而至,速度之快,带动起来的力道之猛,使得所经之处的水面上,顿时被激起了一层层的水波,北堂尊越抬袖一拂,只听哗啦一声,万千水珠连成一线,被他的劲气所挟,化做一道水柱直扑前方的青色身影,同时北堂尊越踏波疾行,不动手则已,一动便是雷霆万钧,右手五指箕张,就向北堂戎渡的后心抓去,意欲将其牢牢擒住!
这一连串的动作速度之快,简直令人目不暇接,但只见前方正疾行的北堂戎渡突然间纵身而起,堪堪避过北堂尊越的一记水幕直击,同时拧身反手骤劈水面,劲气激荡间,炸开铺天盖地的水雾,想要暂时挡住北堂尊越的视线,但北堂尊越只是冷笑一声,翻身冲天而起,右手向上一抬一抓,隔空便抓向北堂戎渡的丹田位置!
北堂戎渡却仿佛丝毫不理会这一记要破开他全身气劲的一击,根本不做任何防御和阻挡,只将左手两指并成剑指,凌空一刺,剑气激越,‘哧哧’破空声不绝于耳,开阖间满是杀伐之气,直取对方的双目,用的是两败俱伤的打法,逼北堂尊越收手!
北堂尊越森然冷笑:“好,你如今翅膀也硬了!”说时迟那时快,北堂尊越收回抓向北堂戎渡丹田的手,改为亦并指如剑,无数细密的剑气自指尖凝而不发,有如实质,只是一转眼,也不知怎地,竟已点在了北堂戎渡刺过来的手指上,那指尖上凝而不发剑气登时以撼山震岳之势透体而入,北堂戎渡内力毕竟不及他浑厚,只觉整条左臂大痛,闷哼一声,借势腾身回返,纵到下方一条画舫上面,略一停顿,随即又急跃而起,在水面上的船只之间来回,北堂尊越自然是紧随其后,两人不断交手缠斗,打斗之余亦波及开来,水上一时之间大乱,惊呼尖叫之声屡屡响起,好在倒也没有什么人伤亡,只是受了些惊吓罢了。
北堂戎渡一掌击出,旋即向后飘退,事已至此,他已经猜出北堂尊越的打算——是要慢慢耗尽他的力气!其实以北堂戎渡今时今日的修为,拼力反抗之下,北堂尊越若要强行擒下儿子虽然不是不可以,但却必会重伤到对方,因此北堂尊越便干脆只与少年缠斗,他内力浑厚无匹,可北堂戎渡却远不及他,只要这般耗着,等到北堂戎渡力竭之际,自是手到擒来!
北堂戎渡虽猜到男人的打算,却也无计可施,与北堂尊越这等绝顶高手缠斗,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擒下,因此北堂戎渡不得不全力施为,如此一来,内力消耗得极快,只怕已不能坚持太久,而他虽有暗中留着自保的一些手段,却毕竟眼下不是面对着什么生死仇敌,而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总不能当真用出那等阴险残厉的杀招!
但面对着北堂尊越这等对手之际,又怎容得他留手犹豫,北堂戎渡只觉自己渐渐力竭,正在此时,北堂尊越反手一抓,结结实实地扣中了少年的腰侧,五指如钩,一掠而过,北堂戎渡眼下已是力气枯竭,一时间躲闪不及,顿觉身子一麻,随即全身再也不受控制,直挺挺地便从半空中坠下,与此同时,只见北堂尊越大袖一翻,已将北堂戎渡准确无误地接住,抱了个满怀,稳稳落在一条花船的船头上。
船上的人见状,早已骇得离船头远远地,北堂戎渡全身不能动上半分,连一根指头也抬不得,只能被男人打横抱在怀里,夏日夜晚暖暖的夜风把男人未束起的发丝吹到他的脸上,带起一阵一阵地痒,其中夹杂着不露痕迹的慌乱和微惧。北堂尊越低头看着怀里的人,仔仔细细地审视,那绣满海棠的青色裙角下露着一双软底珍珠绣鞋的鞋尖,已经被湖水打湿了,连裙角也湿了些许,北堂尊越见了,便暂时将北堂戎渡放下来,然后一手扯去那潮湿的鞋袜,这才重新又把人抱起,少年长长的裙裾被风拂着,似有若无地荡过男人暗红似血的袍角,既而又很快软弱无力地垂曳了下去……北堂戎渡的脸色微微透白,努力睁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紧盯着北堂尊越,却没法出声,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子还可以自由转动,北堂尊越却不再看他,忽然间纵身踏水而去,眨眼之间便上了岸。
北堂尊越抱着怀里的北堂戎渡,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就近来到了无遮堡的一处分舵,北堂戎渡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只能安安静静地待在男人怀里,任由被对方抱着,两人靠得这样近,北堂戎渡的脸甚至都被迫贴在男人的胸口上,上面密密绣着的繁复纹路不断擦着脸颊,鼻端亦清晰传来了成年男子那具有压迫性的霸道气息,令人隐隐生寒……北堂尊越脚下不疾不缓,走过青石砌成的地面,夜色中隐隐可以听得见北堂戎渡发上钗环坠饰轻轻碰撞的细小微响,青色的长裙裙摆被风微微拂起,一路有分舵中的无遮堡弟子见北堂尊越怀中抱着一个女子而来,连忙尽皆伏身拜下,那女子的脸朝里靠着,看不见容貌,但裙角处却微微露出一双赤着的足尖,月光清幽中,竟如最上等的羊脂玉一般,带有一种异样的吸引,诸人目光一扫之下,便再不敢多看,北堂尊越抱着怀里的人,径直进了一处幽静的院子。
房内桌椅床榻皆是雕花饰彩,一张黑漆嵌螺钿拔步大床前挽着软红罗帐,北堂尊越将怀里的北堂戎渡放在床上,然后朝外面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两名清秀侍女便端着盛有清水的银盆进来,其中一人手里捧着雪白的巾帕等物,北堂尊越令她们下去,自己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玉瓶,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倒在一条帕子上,开始细细给床上的少年擦拭脸蛋,卸去上面的易容,既而拿毛巾饱蘸清水,微微拧一拧干,替对方把脸擦干净。
一番整理之后,那张绝色清灵的少女容颜赫然消失不见,青丝逶迤中露出一张萧俊无俦的面孔,长眉如墨,神姿高彻,足以令任何女子怦然心动,北堂尊越替少年卸去簪环,解开发髻,恢复本来面目,之后才坐在床边,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北堂戎渡的脸,只觉入手处,那肌肤如同天鹅绒一般,细腻无以,真真让人爱不释手。
北堂戎渡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眼睁睁地看着他父亲修长的手轻抚着自己的脸,带出柔和却冰冷的陌生感,明明是从小到大都习惯了的熟悉接触,甚至还是让人觉得慈爱和温暖的,然而此时此刻,却叫他心里骤然生出铺天盖地的尖锐抗拒与愤怒。
北堂尊越显然也感觉到了儿子的排斥,但他仿佛已经不在乎了,只是用手小心地翻开少年的眼皮,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露出原本的蔚蓝色眸子,北堂尊越的拇指上此时戴着一枚绿汪汪的翠玉扳指,与那蓝眸相衬,使得那眼睛实是隐隐透出一种妖异的美……北堂尊越见少年目光清冽,只直直盯着自己,里面混合着嘲讽与失望的意味,不禁便皱了皱眉,轻喝道:“……不准这样看着本座!”他说着,见北堂戎渡身上还穿着女子的装束,一时间想起少年这般精心乔装,皆是为了去见另一个男人,心中自然极为不喜,一伸手,就将那条丝绣鸳鸯腰带扯了下来,开始解去北堂戎渡身上的衣物。
没几下,华贵的衣裙就被脱了下来,只剩了贴身的里衣和亵裤,北堂尊越这才停下手,改为捉起少年裤脚下露出的赤足,握在掌心里慢慢把玩,那脚上的十个趾甲修剪得圆润精细,略微透着淡淡的粉红,足弓优美,肌肤薄嫩莹白,简直让人舍不得松手放开,只愿这么一直狎昵把玩着才好,北堂尊越其实早就想要这么做了,但直到如今,才终于如愿以偿。
他流连许久,等到总算觉得暂时满足了,才终于放开,去看北堂戎渡,就见少年安安静静地躺在锦绣堆叠当中,眼睛看着上方床架上的精美雕纹,察觉到北堂尊越看过来,这才将视线移了移,停在男人身上,眼里无悲也无喜,就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
北堂尊越被这漠然的眼神刺得心头生怒,同时又仿佛隐隐地蕴藏着一丝慌乱,就好象失去了一件极宝贵的东西一般,他不悦地蹙了蹙眉头,伸手去替少年拨开额前的一绺黑发,露出光洁的额头,沉声道:“……别跟本座闹性子,嗯?”
北堂戎渡只是盯着他不说话,北堂尊越这才好象忽然想起对方是发不出声的,便伸手点了北堂戎渡的一处穴道,让他可以开口说话。
北堂戎渡重新恢复了言谈的能力,却并不出声,只抿了抿微干的唇,北堂尊越看着他容色如珠如玉,真真活色生香,薄薄的唇轻抿,说不出地动人,一时间意乱情迷,手指顺着北堂戎渡的嘴唇一直抚过下颌,脖子,不自禁地一直探进了北堂戎渡的衣领之中,细细摩挲着颈窝与精致优美的锁骨,体味着那一片丰腻如脂的肌理,不经意间又从微敞的衣襟中扫见一小片胸膛,上面一颗微凸的淡红色软肉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撩得人焚心揪肺也似,北堂尊越眼神幽暗摄人,俯身轻啄了一下那两片薄唇,温暖的吐息轻轻喷在北堂戎渡的脸上,语气温柔得几乎让人害怕,低叹道:“渡儿……”语音未绝,已低头吻上了北堂戎渡的双唇,将少年的嘴整个含进口中轻咬,辗转舔吮,索要不休,北堂戎渡一动不动,只紧闭着嘴,眼神平静。
半晌,北堂尊越离开了少年的双唇,低头看着对方,用手抹去儿子唇上晶亮的涎液,审视着北堂戎渡轩秀矜贵,与自己极为相似的眉目,目光深沉不见底,似恼似喜,似爱似恨,纠缠流转,那心中早已是在不知不觉之间,情根暗种,孽思萌生,怎一个乱字了得!最后却到底微叹一下,突然低笑道:“……怎么,不咬本座?”
北堂戎渡面色平静,不悲不喜,只慢慢反问道:“……有用么?既然没用,我又何苦像个娘们儿一样咬人。”北堂尊越垂下眼,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用手摸了摸北堂戎渡的头,道:“本座其实……也不想这般。”北堂戎渡恍若未闻,只是淡淡道:“爹……你把我翻过去。”北堂尊越不解其意,但还是照着他的意思做了,让北堂戎渡趴在床上,就听北堂戎渡继续道:“……把我裤子脱了。”
北堂尊越闻言,心中微怔,猜不到北堂戎渡要做什么,但右手却也还是依言探上了北堂戎渡的裤腰,将薄薄的雪白绸裤向下褪去。
刚褪下些许,一块类似于枫叶形状的小巧红色胎记,便赫然出现在尾椎处,衬着洁白如雪的肌肤,万般动人。这东西平时北堂尊越也是见过许多次的,习以为常,然而眼下突然再次看到,却是令北堂尊越全身顿时一震,手上的动作当即停了,却听北堂戎渡低低笑起来,一字一句地道:“这个东西,咱们俩都有,或者说,北堂家的人都有……”
他陡然厉声喝道:“……我是你儿子!是你亲生儿子!是你儿子北堂戎渡!”
这一句厉喝,使得整个房中都死寂下来,北堂尊越死死盯着榻上的北堂戎渡,袖中的双拳一分一分地攥紧,脸色铁青,突然之间猛地起身,在地上走了两步,然后骤然一甩手,一道剑气登时就将不远处的一架清漆酸枝木多宝格劈成了两半,那上面整齐摆着的十余件古玩纷纷跌到地面间,尽数摔了个粉身碎骨。北堂尊越回过头,紧紧盯住床上的人,只觉心中挖肝剜胆一般,平生第一次晓得了疼!他却不知这情之一字,凭你怎么英雄盖世,权势滔天,到头来也终究撕掳不开,劈砍不断!
北堂尊越眼中隐隐已现出血红的噬人之色,他慢慢从牙缝中低低挤出一句:“怎么,就因为……本座是你爹?!”北堂戎渡毫不示弱地回瞪着男人,亦冷笑着咬牙道:“……别忘了,不管怎么样,我这身子里,流的也全都是和你一样的血!”北堂尊越蓦然间狂笑,厉叱道:“那又如何!本座……不在乎!”话音未落,北堂戎渡却已仿佛失去理智一般地低吼出声:“是!你当然不在乎!你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能弄到床上,又哪里在乎多我一个!”
此言一出,满室寂然,连北堂戎渡自己也愣住了,他有些无措且微微茫然地勉强动了动眼珠,却正好对上了北堂尊越那双暗金色的幽瞳,两人都是一句话也不说,一动也不动,仿佛有什么一直被刻意掩盖着的血淋淋东西被突然揭开,那一个彼此之间心照不宣却很有默契地从不宣之于口的真相,是一个应该被埋在最阴暗的角落里的罪恶秘密,虽然它总用一种隐晦的法子来彰显自己的存在,但眼下却以一种令人猝不及防的方式,大剌剌地浮出水面,暴露人前……
良久,北堂戎渡的呼吸都微微开始乱了节奏,他缓缓闭上眼,一句话也不说,却到底还是在薄唇翕动了几下之后,几不可闻地道:“……对不起。”
室内依旧无声,半晌,衣料窸窣摩擦的细微声响起,随即一股火热的吐息拂在他的脸上,身体亦顿时一松,恢复了行动的自由,同时就听男人低低叹道:“……跟本座回家罢。”
二人出了分舵,分别骑上两匹骏马,一甩鞭子,便朝着无遮堡方向飞驰而去,两人都是一言不发,闷头赶路,此时月挂中天,漫天星子灿灿,风驰电掣中,这路却好象走不尽似地……好容易回到堡中,北堂戎渡一径返回碧海阁,一声也不言语,闷头便睡,众人见他依稀有些失魂落魄,也不敢问到底怎么了,沈韩烟瞧他郁郁不言,问他什么也只是不答,因此只好静悄悄地熄了灯,燃了一炉助眠的安神香,让他清净自睡,自己披衣去了别的房间。
只是到了第二天一早,沈韩烟进屋来瞧时,揭开大红绣幔,却惊见北堂戎渡昏昏睡在床上,两眼紧闭,一头热汗,双腮如涂了胭脂一般,沈韩烟忙伸手去摸,却只摸得一身肌肤滚烫,顿时命人去叫大夫。
不一时,几个丫鬟领着大夫进到房内,诊了一回脉,只道是‘神思殆惫,心损失恶,体脉浮紧,外感内滞’,并不很打紧,遂仔细开了方子,交给下人自去煎药,沈韩烟拿湿毛巾不住地给北堂戎渡擦脸,听见他口中依稀模模糊糊地唤着‘父亲’二字,便命人即刻去请北堂尊越至此。
……素案间铺着一张纸,北堂尊越一身黑衣站在案前,手上执着一管狼毫,似是欲作画,只是那心却始终静不下来,抬腕良久,也没下笔,倒是笔上蘸着的墨汁坠下一滴来,登时溅污了纸面。北堂尊越见状,也无心再画,将笔一扔,拿起旁边的一块湿巾擦了擦手,却忽听有人在外禀报北堂戎渡染病一事,北堂尊越听了,脸色微沉,即刻便去了碧海阁。
室中还残余着安神香的味道,淡烟细细,北堂尊越走到床前,只见北堂戎渡正紧闭双眼,乌发散乱,一床纱被凌乱裹在腰下,两颧通红,北堂尊越看着,似乎想要伸一伸手,却又忍住了,但此时北堂戎渡却紧锁眉头,模糊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响动,声音低如蚊蚋,无意识地低低喃道:“……爸……爸爸……”
北堂尊越不知道这‘罢’是什么意思,但冥冥中却本能地感觉到少年是在唤他,北堂尊越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奈不住,到底在床边坐了,微微俯了身,用温暖的大手捧住北堂戎渡滚烫的脸颊,低声道:“……渡儿?”
那孩子却没反应,只是把岫逸的眉头深深锁起,轻哼出声:“爸……父亲……父亲……”
这回北堂尊越能确定北堂戎渡是在叫自己了,他抚着儿子滚热的双颊,眼中虽有昨夜残留下来的戾气,尽管还有着一丝僵硬和愠暗,但动作却还是尽量放得温柔又小心:“……渡儿,怎么了?”
北堂戎渡不应声,只是蹙眉轻哼,喃喃道:“爹……爹……父亲……”那声音又无助又软弱,这时候的北堂戎渡,才真真正正像是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孩子了,仿佛是在寻求什么依靠……北堂尊越方才还有着一分生硬的眼神,至此就完全软了下来,他亲了亲少年微汗的额头,拿被子把人裹好,低声哄道:“渡儿?……本座在这里,在这儿……你老实躺着。”
是啊,男人曾说过,别人的孩子只不过是杂草罢了,这是他亲口说过的,没有错,可是这个孩子却是眼珠子一样宝贝的,是心尖尖,是诱惑他入了魔的,蛊……
煎好的药送了上来,北堂尊越把少年抱在怀里,一手端着碗,就往里慢慢灌,但北堂戎渡只是闭着眼,不知拒绝,也不懂配合,北堂尊越见状,索性自己先呷了一口,然后含住少年的唇,一点一点地往里哺,男人就这么抱着北堂戎渡,亲昵地喂他喝药,给他擦汗,不时地吻他滚热的脸庞,只要北堂戎渡每每无意识地唤他一声,男人就毫不犹豫地应上一句,此时此刻他的这个样子,根本不像是那个冷酷无情的无遮堡堡主,简直就是傻透了可也,柔情似水。
一百一十四.如何消得此情去
北堂尊越怀里抱着昏昏沉沉的北堂戎渡,将其连人带被子一起结结实实地搂在胸前,让那孩子的脸贴靠在他宽厚的胸膛上。北堂戎渡双颊驼红,喉咙里偶尔会发出一丝模糊的轻哼,似乎有些难受,很快就把脸埋进了北堂尊越的怀里,在这病中虚弱的时候,北堂戎渡的潜意识里本能地让他依赖于男人身上这熟悉的气息,这令他觉得温暖,并且安全,对于北堂尊越刚才那一系列亲吻,喂药,擦汗的种种举动,北堂戎渡眼下虽然没有什么清醒的意识,但他依然本能地无法抗拒这种温柔。
北堂尊越低头去看少年,忽然觉得怀里的这个软乎乎热烘烘的东西简直活像个猫儿一样,北堂尊越记得自己小时候养过一只猫,有些任性,还我行我素得很,一条狗若养得熟了,便会对人唯命是从,可那只碧眼的猫却完全不一样,若是高兴了,便用身子蹭他的腿,叫上两声,可要是不高兴,任凭谁怎么叫,它都只当没听见,又高傲又犟得可以,而他的这个孩子,可不就和那只猫一样么,顺着捋捋皮毛也罢了,可要是惹着了,也会当即炸了毛用爪子给对手来上那么一下……北堂尊越想到这样的比喻,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他低头看着北堂戎渡,用手指给少年擦去鼻尖上沁着的细细汗珠,少年现在整个人被裹在被子里,由他抱着,简直就好象是当年抱着襁褓里的婴儿一样,北堂尊越禁不住亲了亲那滚热的泛红脸蛋,只是这样的亲吻和当年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变了质,充满了一种慈爱与欲望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情绪。
北堂戎渡很安静,没有任何反应,任凭北堂尊越的薄唇慢慢下移,最终压在他的唇瓣上,轻易地撬开那毫无防备的牙关,灵活的舌头探进去,勾住里面迟钝的舌,邀他共舞,北堂戎渡意识不清,除了略微蹙一蹙优美的眉心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抗拒的反应,北堂尊越轻笑一下,加深了这个吻。少年的唇齿间满满都是苦涩的药味,男人自己嘴里也残留着汤药浓郁的苦气,因此这样唇舌相交的感觉其实并不怎么好,但北堂尊越显然乐在其中,直到稍微满足了,才转移了地方,衔住儿子的右耳垂,轻轻地咬着。
这一处不知道是因为扎了耳洞还是其他的什么缘故,显然是比较敏感,上面的耳环昨晚就已经被摘了下去,此时雪白的耳垂上只余下一个极细微的小洞,北堂尊越刚在上面舔了两下,温热的吐息轻柔地喷落在少年的耳朵上,北堂戎渡就在他怀里微微动了一□子,似乎是有些紧张,北堂尊越见状。斜挑的剑眉仿佛舒展开来,眼角的凌厉弧度也柔软了许多,低低笑着轻哄道:“好孩子,别怕……”男人一面柔声诱哄,一面将手探进了薄薄的纱被里,拉开了少年里衣的带子,雪白的绸衣似褪非褪,露出因发烧而染着一层绯红的上身,肌骨匀称结实,皮肤毫无瑕疵,整个身体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有一种异样的致命吸引力,北堂尊越眼神幽深,从少年的耳朵渐渐向下,沿着脖子轻吻。
北堂尊越的力道拿捏得极好,只是浅尝辄止,连痕迹都没有留下,情欲的味道很淡,更多的是类似于抚慰的温柔,就好象是把整个人泡在温度正好的热水里的感觉,让人不但无法抗拒,反而依恋……北堂戎渡也是如此,他迷迷糊糊地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甚至还把脸埋进了男人的颈窝里,乖乖地任凭绵密的亲吻和抚摩落在身上,修长的手指软软半抓半攀着北堂尊越的衣襟。北堂尊越捉住其中的一只手,放在嘴边轻轻咬那指尖,凤目中有隐隐约约的笑意,盯着怀里老老实实的北堂戎渡——果然,他的孩子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就连没有意识的时候,也是如此……
薄薄的纱被已经被扯开,放到一边,北堂戎渡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被小心地平放在了床上,一头青丝枕在脑后,男人抚摸着他滚热的肌肤,连亲吻都是小心翼翼的,没有用力,也没有深入,温柔得不会令北堂戎渡产生任何抵触,其实心里明明想要无所不用其极地挑逗撩拨,想要不顾一切地强硬占有,想要像野兽一般肆意侵犯着这个孩子,让他在自己身下哭叫,呻吟,挣扎,满心满脑都被一种搀杂着禁忌感的诡异快活滋味所占据,可当少年雪白的手指半抓着他的衣襟,因为生病身上烧得难受而微微轻哼出声时,北堂尊越就像天下间所有的好父亲,或者说是好情人一样,立刻就变得慈爱而温柔了,把这么个叫人打不得恼不得的宝贝疙瘩搂进怀里,低低叹息着呢喃道:“渡儿……渡儿……”他轻叹着,忽然间想到了一件事:等到这孩子长大了以后,长成了一个和他一样的昂藏男人时,又会是什么样子?
正微一走神间,却听北堂戎渡鼻音清浅,模模糊糊地哼道:“母亲……娘……”同时那正攀着他衣襟的手也微微揪紧了,北堂尊越似乎是顿了顿,目光有些复杂,他凝视了北堂戎渡片刻,将那微乱的里衣重新整理好,把少年抱在怀中,慢慢拍着,哄他睡觉,没过一时,外面送进煮好的粥来,北堂尊越还是用老办法,一口口喂北堂戎渡吃了,谁知道刚吃完没一阵,只听北堂戎渡‘哇’地一声,将腹中刚进去的粥一尽呛了出来,抖肠搜胃一般地剧烈大嗽了几下,一时间面赤筋浮,粗粗喘得难受之极。
北堂尊越见状大怒,立时叫了一干伺候的人进来,众人进到屋内,见北堂尊越满脸阴沉坐在床边,北堂戎渡则趴在他怀里,一个劲儿地喘,一滩粥渍溅得到处都是,不禁吓得抖抖跪了一地,就听北堂尊越大怒道:“刚才谁做的粥?拉出去杖毙了!没用的东西!”又见北堂戎渡脸红身烫,双眼紧闭,模样当真可怜,心疼之余,怒火不觉更甚,喝道:“一群没用的奴才,他昨夜还好好儿的,今日倒半死不活了,你们就是这么伺候的!不如统统杖死了,换几个伶俐的来!”
众人见北堂尊越当真生怒,不由得两股战战,吓得一声儿也没有,唯有沈韩烟见状,上前斟酌着言辞劝道:“北堂既在病中,如此,厨下虽有错漏,到底杀人不祥,还请堡主息怒。”北堂尊越听了,面上虽仍阴沉,倒也没说什么,沈韩烟见他听进去了,目光便往床上一扫,瞧见北堂戎渡病恹恹的模样,怎有不心疼的,因此继续道:“北堂昨日倒还好,只是晚间回来后却不大对劲,失魂落魄的,今日一早见了,才知病起来,大夫说是‘神思殆惫,心损失恶,体脉浮紧,外感内滞’,并不很打紧,堡主还请放心才是。”
北堂尊越听到别的犹自尚可,却听见那‘神思殆惫,心损失恶’八个字,心中一震,哪里还不知道北堂戎渡是因为什么病起来,一时心下又是懊恼又是恻然,转眼见北堂戎渡双腮火热,眉头攒攒,一时之间,竟是无言以出。沈韩烟见男人面上怒色微微敛去,便试探着道:“堡主且消一消气,眼下房里乱糟糟的,也不是样子,不如叫人先收拾了?”话毕,见北堂尊越不出声,便朝着跪了一地的众人道:“还不快收拾干净!”诸人如蒙大赦,忙忙端水的端水,换被褥的换被褥,把屋里飞快地打扫整齐,又小心伺候北堂尊越换下被吐脏的衣裳,沈韩烟则取了湿毛巾,给北堂戎渡细细擦身漱口,又替他换了一件睡袍。
众人忙乱了一通之后,房间里也已收拾得干干净净,北堂尊越挥手斥退一干人等,自己坐在床边,把北堂戎渡重新抱在身前,用手一摸那身上还是发烫,便想要起身去拿湿毛巾给少年再擦一遍身子,散散热,但北堂戎渡却只是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他怀里,抓着他的衣角,双眼紧闭,或是断断续续地叫一声‘娘’,或是含含糊糊地叫着‘爹’,面上神情委靡,一头热汗,北堂尊越没奈何,只得将人抱起来,拿被子裹了,抱着儿子在房内转了转,一面踱步,一面拍哄着,简直就是在哄孩子,北堂戎渡当年还是婴儿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这般耐心地哄过,不过这法子看起来好象还真管用,北堂戎渡靠在父亲怀里,渐渐地,似乎就安稳睡了,北堂尊越将他放在床上,盖好被子,自己就坐在边上守着。
……北堂戎渡迷迷糊糊之间,只觉身上难受得紧,口渴得厉害,他艰难撑开沉甸甸的眼皮,朦胧中,似乎看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就在面前,他喉咙里轻轻闷出了一点儿声音,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在喊渴,但很快,一股冷热正好的温水便潺潺流进了嘴里,北堂戎渡贪婪地咽着清甜的水,模糊中听见那人轻声哄慰着,摸他的额头,把他抱起来像摇孩子一样地慢慢晃着,亲吻他的眉心,鼻子,脸颊,北堂戎渡不能拒绝这样的温柔,也根本下意识地无法拒绝,如此贪恋着那种温暖,他本能地偎依在那人的怀里,感受着那人熟悉的体温,整个人就好象是重新身处在母亲的肚子里,安全,惬意,令人永远不想醒来……
仿佛是过了一世那样久,又似乎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有琐碎如屑的往事纷至沓来,身体疲累而虚弱,骨头也有些软,待睁开了眼,入目处,是如烟如幻的轻薄绣幔,莹莹珠帐,芙蓉垂纱,床架上悬下来一个精心雕琢而成的象牙球,带着牙雕特有的温润,从里面隐约散出安神用的草药味道。北堂戎渡静了静,只觉甫睁开的双眼有点儿涩涩的,下意识地伸手揉了一下,侧头朝外看去,就见沈韩烟坐在床边的圆凳上,正拿着一卷书在看,翠屏在一旁灯下照着花样子,细细做着绣活,不远处一张盖着坠地掐金锦缎的圆桌上挑着一盏罩灯,孟淳元坐在桌前,手里握着笔,一笔一划地认真写字,屋里静得一丝声儿也没有。北堂戎渡慢慢坐起身来,只觉得有些头晕,房中其他三人听见动静,都看过来,见他醒了,不禁一脸欢喜,翠屏丢下针线,忙挂起帐子,扶了北堂戎渡坐好,塞了几只填花瓣的夹纱枕头在身后让他靠着,一手摸了摸少年的额头,见那热气都退了,遂喜极道:“我的公子,可算是好了!”
沈韩烟在一旁只是微微笑而不语,自去取了湿毛巾来,给北堂戎渡擦手擦脸,北堂戎渡推一推他,咳嗽了一下道:“不忙,休要过了病气给你……”沈韩烟听他声音略觉沙哑,心里怎有不怜惜的,将少年鬓边的发丝掖了掖,道:“凭他什么病气,我难道却是纸糊的不成。”翠屏亦在一旁笑道:“公子只管安稳歇一歇罢,别动身子,岂不知道堡主今早在此,只因公子病了,差点儿没把这满阁里的人都打杀了去。”正说着,孟淳元早已倒了茶送到床边,道:“公子喝些水罢。”又道:“公子一天都没吃东西了,肯定是早就饿了的罢?”
北堂戎渡心中糟乱,却说不出口,明明满腹心事,但偏偏又不能把一个字儿漏给人听,只喝了一口茶,道:“……我没胃口,什么也吃不下去。”沈韩烟侧身在床头坐下,把北堂戎渡拥过来揽着,道:“多少垫垫肚子,一整天不吃不喝,那怎么行。”说着,让孟淳元去端一碗汤来,自己拿勺子硬是哄着北堂戎渡一口一口喝了,北堂戎渡勉强喝了半碗,只觉身上没有太多的力气,摇摇头道:“不喝了。”顿了顿,忽问道:“……父亲来过了?”沈韩烟应了一声,一面从翠屏手里接过帕子,给北堂戎渡擦嘴,一面道:“堡主才走了没多久。”北堂戎渡沉默一下,既而道:“……我累了,你们也去睡罢。”翠屏与孟淳元见他精神微微疲萎,脸色倦怠,遂也不扰他,依次出去了,只留沈韩烟在房中相陪。
沈韩烟起身脱了外衣,在北堂戎渡身边躺下,北堂戎渡闭起双目躺了一会儿,忽又睁了眼,看着正眯着眼睛瞧他的沈韩烟,道:“你怎么不睡?”沈韩烟摸一摸他已经不再出汗的额头,淡淡含笑:“你好好睡,我在这里陪你,有个头疼脑热什么的,我也好马上知道。”北堂戎渡心下清楚沈韩烟虽性子温平,但有些事一旦决定了,谁也拗不过来,因此遂也不再坚持,只把头埋进青年胸前,闭上了眼,沈韩烟轻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道:“北堂,堡主待你当真是好的,今日一整天都在这房里,未曾离开半步,我若有这样的……”他说到这里,自哂地一笑,不说了,北堂戎渡知道他一时间感怀身世,便道:“傻子,你总还有我就是了……”沈韩烟心下温暖,微微一笑,低头亲了亲少年的头顶,道:“……嗯。”
一夜无话,转眼间窗外天光微明,北堂戎渡一觉醒来,只觉身上已恢复了大半,他毕竟身体强健,昨天病了一日,也就不碍事了,睁眼一看,却瞧见沈韩烟正卧在旁边,兀自沉眠,睫下有一抹淡淡的阴影,想来应该是一整夜都没怎么睡,北堂戎渡坐起来,替他掖了掖被子,自己下了地,披衣走出房外。
碧海阁众人见了他这副形容,便知是无事了,自然欢喜,忙伺候他梳洗穿衣,又摆上饭来,北堂戎渡简单用了些清粥之后,就出了碧海阁。
一路上楼台殿宇渐稀,花木却繁茂了起来,佳木葱笼,异卉烂漫,北堂戎渡渐渐走着,道旁偶有鸟声,显得十分清静,他走了将近一柱香的工夫,傍花拂叶,终于来到了一处墓前。
北堂戎渡神色复杂,在陵墓前驻足了片刻,这才上前在那墓碑的一处位置上扳动了几下,随即就见墓前缓缓露出一条地道,北堂戎渡走了进去,径直进到墓中圹室,摸出火折,把四周放着的的铜灯一一点亮。
墓室中的墙壁间绘着壁画,涂有大朵大朵的娇艳粉嫩牡丹,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正中间的一张玉台上,停放着一口漆黑的棺木,北堂戎渡静了许久,才终于一步一步走过去,将手轻轻搭在那落满了灰尘的棺盖上,慢慢将沉重的木盖移开。
棺材里铺满了特制的香料,里面当年放进去的鲜花因这香料的缘故,并没有腐烂,而是成了干燥脱水的模样,甚至还能依稀看出曾经的娇美,棺木里还放着无数明珠,翡翠,珠玉,无一不是罕见的珍宝,但所有的这一切,都不是重点,任何人都会在第一时间内,忽略这些东西,被中间那个静静安睡的人吸引住,忘记了其余的一切。
芙蓉如面柳如眉,淡如秋水清如烟,以花为貌,以月为神,雪白的额上描着缠枝海棠纹样的图案,繁复绯丽,眉目间似乎隐隐露出一丝惆怅与凄然,令人怜惜……漆黑的棺木里,女子安然展露出多年隐匿在黑暗中的绝世容颜,韶华盛极,枕着如瀑青丝,神情宁婉,有若熟睡一般,口中含着的定颜珠保住了这倾城容色,使她的身体永远被留存起来,定格在了香魂散去不久的那一刻……北堂戎渡仿佛被棺木中的珠宝照得一瞬间几乎睁不开眼睛,他微眯了双眼,视线定定落在那人如玉的面庞上,肩膀几不可觉地微微轻震,蓝色的衣袖也在轻颤不已,整个人都立住了,一动也不动,就好象是无数熟悉的往昔又突兀地再度出现在眼前,他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良久,才微微松下了肩膀,低低呢喃道:“娘……”
那声音有着几分恍惚,北堂戎渡久久没有移开目光,似乎是想将对方的容貌牢牢地镌刻在心头,半晌,才好象逐渐恢复了平静,他慢慢伸出手,仿佛是想要摸一摸那人的脸,但终究还是没有那么做,好象生怕扰了对方的好梦……北堂戎渡只觉指尖冰凉,他一言不发,神色极为沉静安详,良久,才缓缓扬起唇角,温然而笑:“好久不见……娘,你看,你的渡儿已经长大了。”
女子不言语,神态安详,北堂戎渡无声地笑了笑,道:“本来去年一回堡时,就应该来看你的,可是却过了这么久了,也没来见你一见……大概是因为‘近乡情怯’罢?唔,这个比喻用得不太好,不过意思是差不多的,我想来看你,却又怕自己难受得很……”
北堂戎渡宝蓝色的宽袖垂进棺木里,软软盖住了女子的手,他低着眼睫,仿佛找到了一个完全可以放心倾诉的人,慢慢道:“娘,你不用担心,这些年我过得很好,现在回来了,父亲他……对我也很好。”
墓室中寂寂无声,少年从袖中取出一条四角镶金线的熏香手帕,开始细细为女子擦拭着棺木表面上的灰尘:“娘,其实这么些年来,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的……你不知道罢,其实我还有一个名字,是我以前的父母取的,叫李频一……这名字也挺好听的罢,不比‘戎渡’差的。”
……
“娘,你儿子我以前的工作,是做机械和化工的,知道什么是‘机械’么,我们那里,有能带你在天上飞的铁鸟,有一下就能炸死很多人的古怪兵器……化工么,这就更有意思了,不过我一下也说不完,总之挺有趣儿的……”
……
“我已经成亲了,韩烟他很好,唔,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再过几个月,我就要做爹了,不知道会是个儿子还是闺女……”
……
“我和外祖母遇见了,她和你长得真像,对我也好,不过我还是觉得,这天下间的女子,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一半漂亮……”
……
许久,漆黑的棺木和下方的玉台已被擦得干干净净,北堂戎渡将弄脏的手帕扔到铜灯里烧了,然后坐在玉台边沿上,垂目道:“娘,爹前天告诉我,他喜欢我,不是父子那样的喜欢,而是像情人一样……娘,你说,咱们家是不是真有意思,兄妹,父子,都乱了套了,他明明是我爹,却逼着我去做他床上那些男人女人应该做的事,我不愿意,我一点儿也不愿意,他是不是把我爹藏起来了,换了个假的来骗我的?”
女子不说话,只静静听他倾诉,北堂戎渡用右手捂着脸,低低地笑:“真是荒唐……若是旁人对我说这些疯话,想要狎亵我,说不得我直接一剑过去,捅出个血窟窿,可偏偏换了他,就让我连手也好象被谁绑住了似的,哪里还抬得起来……这人真是个混帐,说的也是混帐话!”
他说到这里,好象顿时怒火烧心一般,猛地起身上前,往墙上一拳捣过去,似在泄愤,由于怕打坏了母亲的墓室,他并没有运起内力,因此那拳头重重砸在坚硬的墙上之后,顿时就流出了血。疼痛似乎让北堂戎渡平静了下来,他取出了一条干净丝帕,将右手包扎起来,重新回到母亲的棺木旁边坐下,静静地不出声,半晌,才轻声道:“娘,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
“戎渡应该,怎么办……”
一百一十五.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周遭花木葱茏,鸟鸣啁啾,良久,自墓中缓缓走出一个蓝衣大袖的俊美少年,之后便用手在那墓碑上扳动几下,隐去了地道,使之恢复原状,重新关闭了起来。
北堂戎渡神色郁郁,只是沉默,埋头便朝回走,不料走得太急,加之心不在焉,情绪低落,路过一处花丛之际,却没留意颈中挂着的一串指头大小的明珠正好被花枝一勾一扯,登时绷断当场,‘哗啦’一下散了开去,洒落了满地,北堂戎渡见状一怔,想起自己近来竟是事事不顺,一时之间不觉有些心烦意乱,也不去捡那些珠子,只一甩衣袖,自顾自地往回走。
日光渐渐烈了起来,北堂戎渡走了一阵,一路分花拂柳走在树荫下,避着太阳,待路过一处荷花池边时,却不觉略略驻足。此处是北堂迦生前极喜欢来消遣的地方,每年荷花开遍之际,就总是会时常在此赏花观鱼,消磨时间,此时偌大的莲池中粉荷亭亭,清香满溢,沿岸风景如画,北堂戎渡心中猝然微微叹息,不由略略浮出一分感伤之意,转首间却见远远一处花树下站着一个女子,身边围着几个小鬟,似乎是正在收集着花瓣,北堂戎渡遥遥见了那女子,便顿一顿,旋即就走了过去。
那女孩子只是十几岁的年纪,身穿浅珠色碎花淡饰的上衣,双袖略窄些,下面是一袭嫩绿色的长裙,上面绣着几朵白玉兰,却并没有束腰,衣衫亦是宽松的,简单的乌黑发髻中斜斜簪一枝碧玉钗,眉目淡雅,婉约如画,整个人颇有一股‘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美,正是身怀有孕的李侬儿。此时她正手里捧着一把花瓣,慢慢倾入到丫鬟手中撑开的袋子里,却忽听一个十分年轻的男子声音道:“……在做什么呢。”
李侬儿讶然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一个个子高挑的蓝衣少年,长眉轻扬入鬓,双眸冷亮濯然,淡抿着薄唇,眉宇之间不知为何,似乎凝着一丝淡淡的困惑与落寞,李侬儿忙欲屈膝下去,小声道:“妾身见过公子……”身旁几个丫鬟亦是忙拜下见礼。
北堂戎渡扶住她的手臂,没有让她多动,只道:“天热得很,怎么忽然出来了。”李侬儿嘴角微微含着一丝羞涩笑意,答道:“左右无事,便想出来走走也好……”北堂戎渡的目光看向她的腹部,那里由于有宽大的衣衫遮掩,且又月份不足,因此倒也没怎么看出有明显的凸起,北堂戎渡的视线停留在上面,很自然地用手在李侬儿的肚子上摸了摸,道:“刚才走一会儿也就罢了,现在快回去歇着罢,等下日头毒了,对孩子不好。”
少年修长的手慢慢抚摩着女孩的肚子,李侬儿面上微微泛出羞意,却也不敢不让他摸,北堂戎渡抚着李侬儿那已经不很平坦的小腹,想到自己这个不知是儿是女的孩子就在这里面慢慢成型,心情总算是好转了一些,转首不经意间看见丫鬟手里装着花瓣的纱袋,便随口问道:“大热天的,平白无故出来捡这些东西干什么。”李侬儿轻声道:“妾身想填几只枕头,再做一两个香囊……”话刚说了一半,却忽发现北堂戎渡右手缠着丝帕,上面渗出一片殷红,不觉轻呼一声,随即忙从袖里抽出一条素白手绢,小心翼翼地裹住了北堂戎渡的右掌。北堂戎渡不在意地摇一摇头,道:“你回去罢,经常走一走虽对孩子有好处,但也别活动得太多。”说着,命旁边几个丫鬟好生扶着李侬儿,回碧海阁去。
一时间四周只剩了北堂戎渡一个人,他在池边站了片刻,看了一会儿游鱼,觉得心中烦闷,忽然间就想要外出打猎透透气,散一散心,思及至此,便直接回了碧海阁,脱下宽大的锦袍,解了发冠,换上一身紧袖短襟的利索猎装,把手重新包扎了一下,便牵了马,一个跟随的人也不带,独自一人背了弓箭水囊等物,跨坐在马背上,径直出了无遮堡。
北堂戎渡信马由缰,也没有想着一定要打到猎物,只不过是主要为了出来散心而已,由于他这种可有可无的态度,因此直到快至中午,也只是两手空空,一无所获。
转眼逐渐林木深深,鸟鸣幽静,北堂戎渡勒停了马,从腰间解下水囊,坐在马背上喝水,谁知才喝了两口,远处的林里却忽有一匹黑色骏马如飞一般地驰出,一个身穿深蓝猎装的高大身影坐在马背上,如同一团蓝色的火焰,身上系着的深蓝披风高高被风扬起来,脑后的黑发亦随之猖狂地飞扬舞动。北堂戎渡乍一见了这人,当即一紧手中的缰绳,不知道究竟是应该上前,还是应该避而不见。只这么一犹豫间,那人却已经看见了他,登时便拨转马头,朝这边策马而来。
男人坐在马上,衣袖紧紧扎进护腕中,满头黑发在背后扎成一束,穿着漆黑发亮的凶兽步云长靴的两只脚踩在马镫子上,眼睛锐利而深邃,盯着面前的人,似是隐隐有所欢喜,但很快就又闪过一丝怒意,轻斥道:“病都没好利索,昨天还半死不活的,眼下倒出来做什么?”
北堂戎渡沉默了一下,把水囊收起来,低声道:“……都好了,我已经没事了。”刚说完,不料却很没有面子地咳嗽了几下,男人微恼道:“胡说八道,这就叫‘都好了’?”口里虽是呵斥,但眼中的神情却是柔和的,北堂戎渡微微低头避开对方的视线,没话找话地道:“那你呢,怎么也来了……”
其实北堂尊越和他一样,也是出来散心,却不料父子两人竟遇到了一处,亦算巧合,北堂尊越见北堂戎渡骑在马上,身穿劲装,一头青丝披垂在身后,只在额间缚了一条两指宽的缀玉带子,系于脑后,俊美之余,整个人亦格外添上三分英气,不禁越看越爱,直想搂在怀里好好疼惜爱怜一番,却又偏偏不能如愿,一时间心中有极端扭曲却强烈的情绪翻翻滚滚,折腾不休。
北堂戎渡无意间抬头,就这么看见了男人眼中的火焰,他仿佛被灼到了一般,心头一跳,隐隐生凉,喉头顿时发痒,想要咳嗽,但又努力忍住了,下意识地调转马头,朝一处方向行去:“……天热得很,我们找个地方歇一歇罢。”
一只手却准确地握住了少年的右腕,北堂尊越看着那用绷带缠裹的手掌,皱眉道:“……怎么了?”北堂戎渡只得暂时停下马,含糊道:“不小心弄的……一点儿小伤罢了。”北堂尊越盯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目看得北堂戎渡浑身不自在,明明是一张俊美到惊心动魄的面孔,少年却没法多看下去,只垂着眼睛避开那目光,北堂尊越见状,心中不喜,他不愿意他的孩子这样避开自己,遂用手抬起北堂戎渡的下巴,让少年抬起头来,他审视着儿子萧逸的面孔,却只看到男孩微微抿起的一痕薄唇。
“……渡儿,你是在怕本座吗,你在怕,你父亲?”北堂尊越轻声道,摸了摸少年的脸颊,却发现那光洁的肌肤有点儿凉……男人的掌心很温暖,但如今给人的感觉却不再是从前那样单纯的慈爱,而是一种令人难堪和无法接受的温度,几乎能够把他烫伤……北堂戎渡突然两腿用力一夹马腹,打马而去,马蹄‘得得’声中,已不徐不疾地朝前行去,北堂尊越见状,一言不发,亦自策马跟了上去。
两人骑马走了没多久,便经过一处废弃的古寺,寺中铺地的青石上裂出无数细纹,殿前的擎柱亦是红漆剥落片片,满是一派破败颓旧之感,唯有几株花树开得明妍妩媚,这才给此处添了几分生气。北堂戎渡下了马,把马拴在一棵树下,自己走到廊柱下的阴凉处,歇一歇脚。北堂尊越也自马上下来,走至少年身旁,此时偶有微风拂过,拂落枝头的花朵,顿时落英缤纷,淡香袭人,风过处,好似下着一场花雨。
北堂戎渡见男人过来,不由自主地便往旁边挪了挪,北堂尊越见他这样孩子气的举动,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遂咬牙道:“本座是老虎,能吃了你不成?”说完,又轻哼道:“还是昨天听话得多,老实得很……”北堂戎渡摁了摁受伤的右手,垂目道:“你明——”
话音戛然而止,男人毫无预兆地将北堂戎渡扯进怀里,北堂戎渡一惊,刚想挣扎,男人却已经抚摸着他的后脑勺,把少年的脸揉进自己的肩井位置,语气中几不可觉地搀有一丝晦涩,低声道:“你这个混帐小子……本座生一头猪出来,还能杀了吃肉,生你出来,却只是来气本座的……”北堂戎渡意欲挣扎的动作止住了,他沉默着,忽然觉得心里难受,顿了顿,然后就把脸埋进北堂尊越的胸前,不说话,北堂尊越搂着他,亦是静静无言。
半晌,有温热的吐息拂在了耳朵上,北堂戎渡一怔,抬首就见北堂尊越正低下了头,英俊得具有压迫感的面孔就近在咫尺,他一惊,下意识地伸出左手就去推对方的胸膛,不料一只有力的大手却先一步地握住了他的左腕,直接将其抬至他的头顶上方,就压制在身后的廊柱上,另一只手则按住了他的胸膛,同时耳边响起男人低沉的声音,伴随着火热的薄唇压落在少年的唇上:“乖孩子,别动……”
一百一十六.胁情
北堂戎渡大惊,男人的唇已经不容抗拒地占据了他的唇瓣,那种仿佛连顽石都能够熔去的热度,令北堂戎渡的后背立时就激起了大片细密的鸡皮疙瘩,连寒毛也统统竖了起来,他不是未经人事的雏儿,向来风流自赏,万花丛中过,这等亲昵狎戏的事情也不知道做过了多少回,但此刻这索吻的人却不是以往他怀里那些风情各异的美人——虽然这个男人比他见过抱过的任何一位美人都要出色太多,可这毕竟是生他养他的亲生父亲!
北堂戎渡平生哪里经过这等被人诱迫的场面,不禁一惊之下,心中大震,几乎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处理眼前的状况,待心中明白之时,已经晚了。北堂戎渡脸色微微发青,似是被谁点住了穴道一般,僵在原地,只觉一张薄唇把自己的嘴堵得严丝合缝,他一震之下,立时回转神来,欲要大声喝骂,嘴巴却偏偏被堵个密实,哪里出得了声!想到竟被亲生父亲捉住强吻、狎昵,北堂戎渡顿时全身上下一阵冷一阵热,两手两脚发凉发寒,五脏六腑不由得剧烈翻腾起来……北堂戎渡登时手脚俱动,就要挣扎,此时他早把什么武功内力全都忘得干干净净,只如同普通人一般发狠挣动,却哪里撼得了对方!
北堂尊越牢牢地用身体将北堂戎渡顶在柱子上,按着他的左手不让他动,一条腿也微微弓起来,抵住了儿子的双腿,北堂戎渡哪里是其对手,一时间不能自己,身体动弹不得,只有任由对方摆布,北堂尊越紧逼不舍,身体抵住身体,火热的吻便落了下来。
北堂尊越含住儿子的嘴唇轻吮,只觉竟是意想不到地柔软,北堂戎渡胸口急剧起伏,紧紧抿住嘴,只一瞬,他便突然用那只由于受伤而没有被禁锢住的右手,猛地使力去推北堂尊越的胸膛,可是只刚刚抬起手,就被半路拦截住,北堂尊越扣住他的手腕,暂时松开了那淡红的唇,改为轻轻吻着少年的眉毛、眼睛、鼻子、面颊,似乎在贪恋那上面一点薄薄的温暖,低声道:“别动……本座不想伤了你。”北堂戎渡的嘴巴暂时得了自由,急忙错开头去,却没等喘上一口气,就又再次被结结实实地堵上。
灼热的温度就那样通过双唇传递过来,北堂戎渡拼命扭着头,苦苦躲避,却是无济于事,面前的男人总是能够准确无误地又亲了上来,北堂戎渡无法,只有死死闭住嘴,却不防北堂尊越忽然将他的两只手腕箍在一起,用右手扣住,腾出了左手来,捏开北堂戎渡的嘴,低头吻上,探入到口腔当中,翻搅吮吸里面的舌头。
男人滚烫的舌尖入口,北堂戎渡身体一僵,刺激之下本能用上了内力,猛然间就挣出了右手,想也未想,一拳就砸向了北堂尊越的左脸,然而北堂尊越却没有避开或者阻挡,竟是生生被打了一拳。北堂戎渡见状,不禁呆了呆,就见面前的北堂尊越嘴角渗出一缕血丝,神情却分毫不变,只用手漫不经心地一抹,拭去血渍,然后拿起北堂戎渡打他的那只右手审视,见这缠着绷带的手掌上并没有什么不妥,这才重新将北堂戎渡搂进怀里,淡淡道:“若是想打,就打。”说罢,一低头,猛地再次攫住了少年柔软的唇瓣。
这一回北堂戎渡却没有再动手,男人紧攥着他的手腕,牢牢地握着,那么用力,似乎惟恐失去什么珍贵的宝贝,所有的动作都是温柔的,无论是亲吻,还是禁锢,都温柔如水,却又透出不容拒绝的力量,三分强迫,三分哄骗,三分诱惑,一分情热,令北堂戎渡攥紧了拳头,却终究无法再对父亲挥出一拳……
有一种东西既然已经破土,发芽,开出畸形的花来,这种种的一切,谁又能,止得住?
这一番纠缠令北堂戎渡几乎喘不过气来,所有的声音都被男人统统闷回喉咙里,发不出来,他唯一能够做的,便是在这温柔的禁锢和亲吻中保持坚决不合作的态度,把牙关咬紧,北堂尊越这一回倒是没有再强迫他,既然进不到口中,便只是含着那薄唇,轻轻吸吮。半晌,男人似乎想起了北堂戎渡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这才放开了少年,不再桎梏着他,修长的手指深埋在儿子漆黑的发丝中,轻吻着对方紧皱的眉心,仿佛是在表示歉意。北堂戎渡得了自由,突然间一手推开了父亲,就要往拴着马匹的那棵树的方向走去。
一只有力的大手从身后果断地拽住了少年的手指,北堂尊越刚要说些什么,北堂戎渡却已经回过了头来,形状优美漂亮的唇抿得紧紧的,未束的黑发垂落在肩头,更多的则是披在背后,那双蔚蓝清澈的眼内并没有盛着任何仇恨或者屈辱的意思,但一种无可言喻的神情却还是爬满了少年的面孔,深深刻进他毫无瑕疵的五官,像极了一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北堂尊越忽然有些懊恼之意,可想一想,却又觉得如果能够重来一次的话,自己一定还是会那么做的,所以,对于方才发生的事情,他并没有觉得后悔。
北堂戎渡坚定地将手指一点一点地从北堂尊越的手里抽出来,他看着北堂尊越,慢慢道:“父亲,你若再这样,我就没法再在无遮堡里待下去了……你很希望我出去住吗?不再……见你?”北堂尊越猛地上前一步,将北堂戎渡意欲抽回的手指紧紧抓在掌心里,逼视着少年的双眼,低喝道:“……你敢!”北堂戎渡毫不退缩地定定迎住男人的目光,平静地道:“我不知道自己敢不敢,但我知道,如果你再逼我的话,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北堂尊越眼神一滞,牢牢盯着面前的儿子,金色的眼眸如同一处漩涡,要把什么吸进去一样,那最深处的一点光亮令人觉得触目惊心,他盯着北堂戎渡,似乎想要从儿子脸上挖掘出什么,良久,忽然低声笑了笑,道:“……好,本座不逼你。”
这一句‘不逼你’决不代表着放弃,甚至只是一种更怀柔些的策略,只因为北堂尊越很清楚一个道理:任何事如果逼得太紧,往往都会适得其反……
但这话一出口,却并没有让北堂戎渡松了一口气,他只是抬头看着北堂尊越,似乎是明白了男人的打算,可他也并没显露出什么表示,只那么看着他父亲,看着那张和他极为相似的面孔……世事无常,似乎从来都充满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操纵着一切,这并非人力可以控制,任何人都无可奈何,包括这场令人措手不及的情孽,这被扭曲的、畸形的感情却偏偏叫他不能接受之余,亦无法下得了决心与这个男人划清界限,或者一走了之。
北堂戎渡忽然觉得胸腔里好象被谁塞满了一种鼓荡的情绪,他记得他出生后第一次看见这个男人时的情形,记得小时候他在这个人身上撒尿的样子,记得童年时期练功时被男人喝骂甚至责打,记得自己生病时男人怀里的温暖,记得两人把酒欢言时的惬意与畅快……他从出生直到如今的这一段漫长的记忆里,似乎永远都伴随着这个人的足迹,如影随形,这个骂他,打他,嘲笑他,苛责他,保护他,宠爱他的男人也许这个人做得还不够好,但已完全让人觉得温暖,原本这种感情和牵绊足够维持一生,可如果变了质,成为‘情爱’这样根本不可掌控的脆弱东西,他实在无法接受。这个男人是他最需要的那个人,但如今,对方却变得贪心起来,向他要求得更多可是如果没有了这个人,或者两人形如陌路之后,那种温暖和依恋,谁还能再给他?
北堂戎渡突然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他看着面前的北堂尊越,蓦地无声笑了笑,尽管这个笑容,比哭还要难看:“……父亲,你是不是很想和我亲热?”
这样单刀直入,再直接不过的话,毫无预兆地令哪怕是北堂尊越这样的人,也出现了一瞬间的怔忪,他盯着已经长到自己肩头位置的儿子,微微抿起形状冷情的薄唇,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北堂戎渡却是仿佛放下了什么心事一般,竭力做出一副轻松的表情,露出一丝勉强的微笑,道:“那……我们试试,怎么样?也许……也许也不是一定不行的。”少年说着,突然紧紧用双臂抱住了北堂尊越的腰,把脸贴在男人的胸前,似乎惟恐失去,然后轻声道:“爹,我们进去罢……”
你是我唯一最亲的人,唯一的寄托……父亲……
……大雄宝殿中破败不堪,蛛网遍布,香案前零散丢着几个落满灰尘的发黄蒲团,供在上方的佛像身上,金漆已经剥落,唯有一副慈悲的容颜,还仿佛在安然注视着纭纭众生。男人身上系着的深蓝色披风早已被铺在地上,北堂戎渡紧紧抱着父亲结实的腰,两人一起倒在铺开的披风上面,北堂尊越把儿子抱在身上,不太确定应该怎么办——对一个人动了情,自然就会有身体上的渴求,这明明是他想了很久的事情,可一旦真正到来了,他却又有些踌躇了,甚至勉强才能镇定心神——也许,是因为方才这孩子眼底,那一丝暗淡的失神模样……
正走神间,忽然脖子上一热,却是少年把嘴唇贴了上去,北堂尊越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就用手摸了摸儿子的耳朵,决定暂时让少年先借此放松一下心情——若是自己一开始就表示出了强势的直接占有态度,想必这孩子定是紧张得很。
北堂戎渡把脸埋在父亲的颈窝里,用唇瓣表面慢慢轻触,他根本没有打算去碰他父亲的嘴唇,和这个男人接吻,因为在他看来,唇舌相交这种方式,要么是应该发生在彼此抱有好感或者情意的两个人身上,要么就是应该发生在逢场作戏之际,而眼下他和他父亲,显然不是这其中任何一种……北堂戎渡一言不发,只是闷不作声地将男人的衣襟分开一点,露出结实的胸膛,他低着头,将眼睛闭上,去吻那右边的一处深红色突起。
乳头被人轻轻舔弄的怪异感令北堂尊越绷了绷脊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淡淡的不适应中,或许还有一丝被轻易挑起的热意,北堂尊越刚伸出手,想要去捧起儿子的脸,好好亲吻一番那柔软的唇,却突然间皱起眉头,胸前泛起一种诡异的微微刺痛感,刚刚抬起的右手也下意识地猛地攥成了拳,然后又重新慢慢放了下去。
北堂戎渡含住了男人的乳尖,像个小娃娃一般地吸吮起来,没吮两下,他却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婴儿时被母亲抱在怀里吃奶时的情景,而如今,他同样被父亲抱在身上,嘴里含着的也是同样的东西,但父亲给他的却不是乳汁,而是浓浓的情欲……殿上的佛祖宝相庄严,平静地注视着下方发生的一切,北堂戎渡突然间只觉得胃里隐隐发疼,他勉强继续含着男人的乳头,却蓦地惊觉一处灼热的硬物正抵着自己的小腹,同时一只大手抚摸上了他的腰,充满情色意味地逐渐滑到了他的臀上,缓缓揉搓爱抚……北堂戎渡猛地身体一颤,他当然知道紧紧顶在小腹上的是什么,当初他的父亲就是用这个东西在他母亲的肚子里创造了他,而现在,他居然要和这个东西赤裸相对!
北堂戎渡骤然推开男人,跪在一旁的地上拼命呕吐起来,他一早只勉强吃了一点清粥,此时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能从嘴里溢出些许清水,不住地干呕,他什么也不知道,顾不得,也忘记了他父亲还在旁边,只能擞肝抖肺一般地干呕,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全部呕出来,他喉咙痉挛得厉害,连眼泪都被这剧烈的呕吐给刺激了出来,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记得,就这么跪在地上,在破败的大雄宝殿里,在佛祖的慈悲的目光中,吐得天昏地暗……
忽地,北堂戎渡的身体一僵,软软就向旁边倒去,只是还没有等他瘫倒在地,一双有力的手臂就已经把他接住,然后抱了起来。
北堂尊越抱起被点了睡穴的儿子,他低头看着北堂戎渡,少年的脸上还残留着被剧烈呕吐刺激出来的眼泪,如同一个被亲生父亲逼得走投无路的孩子,只为了留住亲情,便逼迫自己去试着接受一份扭曲的不伦思慕……
男人仿佛忽然听见有什么声音在道:北堂尊越,你怎么舍得。
……空旷的大殿里,佛祖端坐其上,俯视众生,北堂尊越定定看着怀里的北堂戎渡,良久,低首吻一吻儿子的额头,轻声说道:“渡儿……”
“真这么难受吗……好罢,是你赢了。”
……
“本座把你父亲……还给你。”
一百一十七.黄粱
这一觉睡得酣沉绵甜,仿佛把所有的疲惫和心事都消磨去了,心神忽明忽暗,身下依稀是柔软的褥铺,鼻端隐约暗香缠绵,只是,却感觉不到身边有那个人熟悉的气息……
北堂戎渡慢慢睁开双眼,只觉得有一瞬间的晕眩,几扇雕花的轩窗开着,垂下薄薄的青丝细篾帘,日光透过帘缝照进来,洒在地面间,令满室都是深深浅浅的斑驳光影,映得地上白晃晃地叫人眼晕,墙角的两口景泰蓝大瓮里装着冰块用来降暑,一架精巧的风轮亦在阵阵鼓着风,满室清凉,寂寂无声,一番游目所见,俱为一派湟贵自在景致,早已不是那等破败衰旧的庙宇,而是奢华以极的高床软枕,金屋玉室,先前种种,竟好似黄粱一梦。
枕边的貔貅香炉里淡香细细,几缕清烟袅袅缭绕,如梦似幻,北堂戎渡慢慢坐起身来,身上盖着的冰绡夹纱小毯滑落下去,皮肤顿时毫无阻隔地暴露在空气当中,这才发现自己却是如同初生的婴儿一般,身无寸缕,全身肌肤爽滑,还残留着茉莉花的香气,一头长发垂下来,亦是丝缎一样柔顺,应该是有人给他洗过了澡。北堂戎渡静了静,并没有感觉到身上有什么被侵入过的不适,他隔着透明的鲛帐往外看去,室中一个人也没有,就好象满世界里就剩下了他自己一样,静得让人心中激不起半点儿涟漪。
北堂戎渡光着身子下了床,就这么赤脚踩在地上,柔滑的黑发披在背后,半遮住了少年优美有力的修长身躯,他微微蹙起眉,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一面走到桌前倒了一碗凉茶慢慢喝了,恰好此时只听一阵环佩叮咚轻响,一个罗裙云髻的女子掀开珠帘,走了进来,手里捧着放有衣物的金漆托盘,抬眼见少年正赤身站在桌旁,不觉唬了一跳,忙快步走过去,语气之中不乏埋怨之意,道:“我的小祖宗,既是醒了,怎么也不叫人?这天热得都中了暑,还不快躺着呢。”北堂戎渡微微犹豫了一下,不确定地轻声道:“……中暑?”
“可不是么。”翠屏一面将金漆托盘里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抖开,为北堂戎渡穿戴,一面半是心疼半是含嗔地道:“昨儿还病得人事不知,水米不进的,今天倒好,身子才爽利了些,却跑出去打得什么猎!眼下日头这么毒,身上又才好,怎么能不中暑,身边又连半个人也不带……若不是正好碰见堡主也在外头,可怎么好!”一边絮絮说着,一边服侍着北堂戎渡穿上藕荷色的蚕丝小衣和薄裤,又在外面披了一件素白衫子,道:“午间刚要摆饭呢,就见昏沉沉地被堡主抱着回来,说是中了暑,可不把人惊得!我的公子,你如今也是快要做了爹的人,怎么还这般冒失……”北堂戎渡坐在床边,也不说话,只是听着翠屏唠叨,忽轻声问道:“……谁给我洗的澡?”翠屏给他套上软底的鞋子,不在意地道:“既是中了暑气,少君便给公子洗了个澡,祛祛燥热。”北堂戎渡‘哦’了一声,再无言语。
一时间穿戴整齐,翠屏又给北堂戎渡梳好了头,这才去把窗上垂着的青丝细篾帘卷起,让日光照进来,北堂戎渡在窗边坐下,朝外看去,就见廊下孟淳元正在逗弄着一只凤头鹦鹉玩耍,不远处几个年轻侍女手持团扇,在花丛旁咯咯娇笑着去扑蝴蝶,一派无忧无虑的烂漫景象,北堂戎渡安静看着,突然间就想起上午在那所古寺中发生的事情,男人火热而熟悉的怀抱,蛮横却又不失温柔的大手,滚烫的唇,以及那难以抗拒的牢牢桎梏……只听一声轻微的脆响,北堂戎渡手里拈着的一只细瓷小杯突然被捏碎,里面的半盏茶水弄湿了左手,翠屏一惊,忙上前收拾了,又掏出绢子替北堂戎渡擦净了手,一面道:“好好儿的,这又是怎么了?”北堂戎渡敛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之色,淡淡道:“……没事,我只是忽然有点儿头晕罢了。”
正说着,却见一个白衣玉冠的青年自外面进到房中,手里端着一只青瓷螺珠盘子,里面盛了新鲜的荔枝,青红相映,分外好看,见北堂戎渡坐在窗前,便道:“怎么起来了。”北堂戎渡抬头看着他玉颜雪衣,清寂出尘,一双墨珠般黢黑的眸子里静含着淡淡的关切之意,心中不知怎地,突然觉得委屈之极,堪堪难禁,起身走过去,一把抱住对方,把脸顶在青年的肩窝上,闷闷道:“韩烟……韩烟……”沈韩烟一怔之下,下意识地亦伸手回拥住他,翠屏见了两人这番情境,早知机得快,静悄悄地退出了房间。
两人双双倒在近旁的一张贵妃榻上,沈韩烟心中奇怪,兼且担心北堂戎渡暑气未褪,不觉就微微挣一挣,握住了北堂戎渡正在解他腰带的手,道:“北堂……怎么了?”北堂戎渡把脸埋进青年怀里,拱开松松的衣襟,露出白玉也似的胸膛,衬得上面的两点殷红格外醒目,北堂戎渡低头含住,这才觉得好些--他父亲的那一具充满了男性刚阳之美的身体也许确实完美,可他很难压下那种异样的排斥感,而只有眼前的这个人,这具柔韧熟悉的身躯,才能让他觉得轻松与安慰……或许是感觉到了少年不平静的心绪,沈韩烟看着那双似乎隐隐藏着莫大委屈的清澈眼睛,心中不禁柔软起来,他放松了身体,柔顺地配合着少年的所有举动,掌心在那光滑的脊背上慢慢轻揉着,依稀是在抚慰……里间的呻吟声一下比一下急促,半晌才渐渐细不可闻,却没等缓过气,又突然拔高了起来,外头几个侍立的丫鬟脸色微微发红,抿着嘴儿笑,伸手把一副卷起的湘妃竹帘慢慢放了下来。
原本还是炎炎午后,谁知天就变了,不想竟渐渐有云聚拢起来,阴晴不定,终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室中两人交股缠绵之际,只听外头雨打花叶,绵绵不休,雨声中,夹杂着屋中那似吟似急的喘息,又渐渐弥散开去……
……少年雪白的肩膀整个露在外面,肩头一袭素白的柔滑轻薄衣衫松松挂于臂间,半褪半掩,把肌肤衬得格外莹白胜玉,沈韩烟轻抚着那光滑的肩膀,身上虽是酸痛不止,却还是将嘴唇贴在北堂戎渡的锁骨上浅吻,半是心疼半是薄责,低语道:“……明明病还没好,倒出去打什么猎。”北堂戎渡动了动身子,微微蹙眉,伏在青年肩头,闭着眼不言语,沈韩烟见他神色郁郁,不觉动容,凝视着他须臾,抚着少年的鬓发轻叹道:“还头晕么。”
北堂戎渡摇一摇头,不说话,沈韩烟神色疲累,轻轻拍着他的背部,道:“北堂,我见你这模样,好象是心情不好,就仿佛是受了委屈一般……”北堂戎渡睫毛颤了一下,微微睁开双眼,淡然道:“说什么呢,谁又能给我委屈受……”说着,枕在青年手臂上,将脸埋于那青丝之间:“……莫非生了病,还不许我撒个娇么。”
沈韩烟听了,心中便也释然,遂扶着少年素白的肩,吻一吻对方的额头,轻笑道:“这个么,自然是许的。”北堂戎渡躺在青年身边,一只手抚摸着对方细腻如白瓷的腰侧肌肤,低语道:“刚才你叫得那么急,外面的人必是都听见了……”沈韩烟蓦地俊容通红,只是不言语,慢慢坐起来理了理衣裳,方道:“才在井里湃过的果子,可要吃么。”北堂戎渡见那织篾席上隐隐有几点殷红,便扶着青年的腰,问道:“把你弄疼了是吗。”沈韩烟眉宇之间有着疲惫之色,道:“……没有。”说着,有些艰难地起身,去取了装荔枝的青瓷螺珠盘子过来,给北堂戎渡剥荔枝吃。
北堂戎渡把衣衫略理了一下,歪在贵妃凉榻上,道:“记得有用橘子汁冻成的冰块儿,叫人拿一碟子来,给我含着祛热。”沈韩烟微微凝眉,正色道:“才做了那等事,怎好即刻就用冰,况且你还病着,不可贪凉,还是先吃些水果罢。”说着,将剥好的荔枝喂进北堂戎渡嘴里,北堂戎渡咀嚼了两下甜甜的果肉,微闭了眼,轻叹道:“韩烟,还是你疼我呢……”
两人静静说着话,听外面雨声潺潺,北堂戎渡枕在沈韩烟的大腿上,张嘴接着青年喂过来的果子,吃了几个之后,忽咳嗽了起来,沈韩烟拿帕子给他擦擦嘴,起身慢慢走至大床前,在床尾的抽屉里取出一小包上好的梨膏糖,过来重新坐下,拈了一块送进北堂戎渡嘴里,道:“吃上两块,止一止咳。”北堂戎渡微笑道:“不过咳嗽几下,有什么打紧,你倒当真呢。”虽这么说,到底还是张口噙了梨膏糖,用手揉一揉眼睛,道:“韩烟,你也躺一会儿罢,刚才闹了你半天,想来你肯定也乏了。”沈韩烟眼下确实身上很不好受,不但腰疼,连小腹也隐隐发酸,遂道:“也好。”刚想站起来去大床那边,北堂戎渡已坐起身来,把他抱到睡床上,又去关了窗,这才回榻两人一处躺了,头脸相对,亲密地偎依在一起。
北堂戎渡近日来损心耗神,微有几分心力交瘁的意思,再加上病还未曾全好,方才又在床第间缠绵了半天,因此脑袋一挨枕头之后,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
……窗外风雨之声淅淅沥沥响个不住,敲打着树木与花叶,兼着那偶尔一两声鸟鸣哀哀,更觉凄凉,沈韩烟昏昏然睡在榻上,依稀半寐半醒,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只觉身边人猛地低哼了一句什么,随即微微喘息起来。沈韩烟被惊得清醒了头脑,睁开眼,却只见室中一片黑糊糊的,原来已然到了晚间,遂唤人进来掌灯,自己则半撑起身子,去看旁边的北堂戎渡。
几名侍女很快就点起了屋里的灯,沈韩烟从其中一人手里接过一盏烛台,一手拢住灯光,往北堂戎渡的脸上照了一照,细细瞧过去之时,只见他气色不怎么好,身上的小衣被汗濡得微微发湿,几缕漆黑的头发紧紧粘在脸颊间。沈韩烟见状,不由得道:“……北堂,怎么了?”
北堂戎渡微微平下了喘息,摇头道:“没事,刚刚魇住罢了……”他坐起身来,接过侍女捧上来的湿毛巾擦了擦脸,把衣裳掖了掖,看一下记时的金漏,原来才刚刚入夜,因说道:“……我去父亲那里一趟。”沈韩烟道:“身上既不爽利,外面且正有雨,怎么还到处走。”虽是这样说,但也并不多言,只叫人取了伞来,又见外面雨声潺潺,黑黢黢地,便唤人点了一盏防雨水侵浸的琉璃灯,再拿一件大袖敞衫,自己坐在床上,把那鱼肚白的双层绡缲敞衫接了,抖一抖,给北堂戎渡披在身上,北堂戎渡道:“罢了,穿它做什么,又不是出门。”沈韩烟用手细细将少年身上的白色衫子整理妥当,微微笑说道:“等受了寒,你就不聒噪了。”说着,又将那琉璃灯和油绸伞递进他手里,再塞了一小包梨膏糖装在少年腰间的荷包中,北堂戎渡偏头在青年耳际一吻,这才道:“不用等我。”说着,已出去了。
大殿内只点着一盏烛台,闪烁着明暗不定的火光,光影摇曳中,使得这里黯淡幽沉之余,又平添了一份阴森悖晦之意,夹杂着湿润气息的风从殿外吹进来,把那一道燃着的烛光轻扫得摇摇晃动起来,似乎是在顽强挣扎着,不愿意被熄灭。
殿内上首巨大的座椅上,坐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穿着玄黑的袍子,漆黑的长发梳在脑后,全身如同笼罩在黑雾里,无声地坐在幽暗的阴影当中,闭着眼,右手的指甲轻轻叩打着光滑的玉石扶手,脸上神情无波,唯有一点莫明的晦暗之意齐齐凝聚在眉心之间,带着几分混浊的阴霾,在昏郁郁的烛影中阴晴不定,仿佛想要冲破什么枷锁……
外面雨声澜潺,烛影幢幢中,男人突然猛地睁开狭长的双眼,目光就像是劈开漆黑夜幕的一道刺心闪电,便见远处的殿门外,雨幕中有一个持伞的人影徐徐走近,全身上下尽皆环素的通白打扮与这寂冷的雨夜仿佛有些格格不入,男人盯着那个并不瘦弱的身影,英俊的面庞上似乎闪过一层含义不明的妖异微光,但马上就又平复了下来,换成了一副再慈和端平不过的慈父面孔。
北堂戎渡冒雨去了遮云居,却没有找到他的父亲,他问了人,然后便撑着伞来到了凝翠殿,进到里面,黑幢幢的大殿里,赤金九龙金玉宝座上方坐着的正是他父亲,昏幽幽的摇曳烛火中,不完全能够看清男人脸上的神情。殿中只点着一盏灯,在潮湿的风中明灭不定,只有他手中的那盏琉璃灯岿然不动,光芒平定而安稳。
北堂尊越睁开眼睛,面孔半隐在阴影里,脸上似乎是在微微笑着,他看着北堂戎渡把手里的伞和琉璃灯放在一边,从殿旁的一架铜灯上取下烛台,用火折子把蜡烛点亮,拿在手里。男人看着儿子雪白的脸,那宝石般蔚蓝的眼睛被额发半遮起来,一痕薄唇如同花瓣一般红润而柔软,是丹青国手也画不出来的动人,北堂尊越的嘴角不由得抿起一丝笑容,并且渐渐加深,他伸出右手,朝着少年微微笑道:“……哦,你的病还没好,怎么倒过来了?”
男人脸上的笑容中有着明显的慈爱与关怀之色,口气也是略带一丝责怪的,就好象纯粹是一个做父亲的面对着不听话的孩子一般,向来锐利深邃的一双幽深眸子也仿佛柔和了起来,藏着温暖之意,令人觉得暖洋洋地十分舒服。北堂戎渡呆了呆,一时间似乎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他手里拿着烛台,微微照亮了身周的一小块地方,也照亮了自己雪白的面孔,呼吸窒了窒,半晌才不确定地微声说道:“……父亲?”
北堂尊越笑了笑,道:“我儿,怎么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宝座上站起身来,高大的身躯在殿中投出一道庞巨无比的黑影,一步一步地缓缓走下了高阶,朝着北堂戎渡走过来。北堂戎渡见状,面上忽然有些变色,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左脚下意识地往后微微退了半步,手里的烛台蒙蒙亮着,烛泪垂垂,兀自一滴一滴地往下淌,然而此时男人已经走了过来,右手抬起,光滑的手背轻轻贴上了北堂戎渡的额头,探一探温度,似乎是有些不满意,只轻声责问道:“怎么这么凉。”北堂戎渡有些恍惚,双眼迷不愣登地看着面前的北堂尊越,仿佛是没有睡醒,又仿佛是认为自己正在做梦或者是别的什么,北堂尊越看着他的这个傻乎乎的模样,突然就笑了起来,道:“在想什么呢。”
男人此刻这样温和的口气,不掺任何杂质的慈祥眼神,就好象他们之间一直都是由这样的血脉羁绊着,从来没有变过,之前那些癫狂荒唐的话语,那些烫得人生疼的强迫亲吻,都只是一场梦,了无痕迹,不剩半点。北堂戎渡呆在那里,似乎不太敢说话,好象担心眼前的景象只是一个梦,一旦用手一戳,就会像泡沫一般登时破灭了,心中涌出无数个念头,剧烈翻滚着,也不知道哪一种占了上风,直到此刻,他才忽然发现自己手脚冰凉,发上和衣面间,都被雨夜浸出了一层润润的水气。
北堂尊越看着少年这副无措的样子,不禁笑了笑,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返回了阶上,北堂戎渡顺从地跟着,直到北堂尊越坐在宝座间,取下他手里的烛台放到一旁,把他抱在腿上。
北堂戎渡没有拒绝男人这样的亲密动作,而对方也没有做出任何一个不符合父亲身份的举动,只是摸了摸少年沾染了一层潮湿雨气的冰冷脸庞,轻笑道:“……怎么这么不老实,外面风雨交加的,还到处乱跑?”北堂戎渡不知道怎地,只觉鼻子有些发酸,他低哑着声音,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却终究只能挤出一句来:“我没有乱跑。我只是……我刚才做了个梦……”
北堂戎渡低下眼睫,抓住男人的一只手,紧紧攥着那修长温暖的手指,良久,才低低呢喃道:“我只是……怕你忽然不见了……”
北堂尊越盯着少年的脸,这张与他极为相像的面孔上略显苍白,脸颊冰凉,如同一朵委顿的花,他想,这朵小花是自己日日浇灌呵护了许多年,才好不容易开起来的,他怎么舍得把它揉碎?即便是他这样自私冷心肠的人,也总有柔软的时候,他的这个孩子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潜移默化之中,让他慢慢变成了‘人’,有了人的情感,知道了万般种种滋味……北堂尊越拍一拍少年的背,柔声道:“你父亲自然在这里,怎么会不见了。”他说着,忽闻到一股清甜的香气,遂循着味道拿起北堂戎渡腰间拴着的荷包,道:“咳嗽还没好吗。”从里面取出一块梨膏糖,喂进北堂戎渡嘴里,北堂戎渡乖顺地张嘴接了,慢慢咀嚼。
男人一面抚摩着北堂戎渡的头发,一面道:“……今天午间,牧倾寒来过了。”北堂戎渡右手尾指一跳,慢慢‘啊’了一声,北堂尊越继续道:“他问本座,要如何才肯放‘蓉蓉’离开……本座告诉他,除非斗转星移,江河倒灌。”北堂戎渡心神恍恍惚惚,没有问后来怎么样,只道:“……他没有事?”北堂尊越柔声安慰道:“他没有事。”
大殿中烛火昏昏,光影幽暗,上首的两个身影被拖得长长的,外面雨声霖霖,风嚣不止……
日子就那么一天天过去,恢复成了从前的模样,仿佛之前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恍然一梦,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在秋风乍起的醺人季节里,枫叶渐红,无遮堡中到处都弥漫着一股荷花开到盛极,已然生出凋零之意的靡靡香气,就连莲蓬,都也已变得极少了。
游湖的人熙熙攘攘,青水绿的落地大纱幕垂下,遮起一大片地方,周围豪仆贵奴簇拥而立,十几个罗衣珠鬓的美貌侍女或是端茶递水,或是取扇捧巾,往来进出,香风习习之间,看不到纱幕内的情形,众人见这排场,知是贵人出游,自是不敢近前窥看,离得远远些,倒也清净。
北堂戎渡歪在一张紫檀透雕小香榻上,和沈韩烟一起剥着菱角吃,一面赏景说话,他向来不惯做这些琐事,把个菱角剥得果肉上净是些没弄干净的果皮,丢了一个在嘴里嚼嚼,立马皱眉道:“涩得慌……”沈韩烟笑道:“还不吐出来。”说着,剥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完整菱角,放进他嘴里,北堂戎渡一尝,果然甘香清甜,遂笑道:“这回可好吃多了。”旁边孟淳元坐在锦凳上,也专心剥着菱角往嘴里填,闻言便脆声接道:“公子,这水菱甜得很呢。”北堂戎渡‘嗤’地一笑,道:“只知道贪吃贪玩儿!因上次教你的那套剑法,我瞧你使得还好,所以今儿才带上你一起出来,要是以后你懒怠了,看我不把你皮也揭了!”
孟淳元一缩脖子,吐吐舌头不言声了,一旁沈韩烟却是童心忽起,取了一小盒茉莉胭脂,用笔沾上水,在胭脂里润了润,笔尖软软落在北堂戎渡光洁的额头上,北堂戎渡微微一哂,道:“干什么呢。”沈韩烟笑道:“别动。”一手拈着胭脂笔,细细描出一枝秾艳红梅,之后取了小镜送到北堂戎渡面前:“你看。”北堂戎渡揽镜自照,只见额头上斜斜绘着一枝血红的梅花,好不明妍风流,其貌之盛,本身已成为了一种压迫,遂笑道:“啧,手艺不错么。”
正戏笑间,忽闻湖上传来一阵丝竹之声,如吟如缕,连绵不绝,令人闻之颇有秋水长天,空清寥廓之感,北堂戎渡定睛看去,就见远处湖上烟波浩淼,云淡风清,一艘华丽雅致的二层大船正顺水而行,主桅上高高挑着两盏大宫灯,北堂戎渡目力极好,隐约能看见灯上有‘平剑’两个大大的篆字,不由得笑道:“倒是巧了!”立时唤左右道:“去那船上,只说我在这里,请他们庄主过来一叙。”外面有人垂手应了,不一时,就见那大船转了头,朝岸上而来,渐渐停住,几个青衣人自船头放下长长的搭板,旋即船上绣帘一挑,人影闪动间,步出一个华服年轻男子,踏着搭板徐徐走上岸来。
六名少女成两列随在他身后,皆是金环束发,青丝如墨,神态恭谨,手中各自捧着剑匣、彩巾、折扇等物,那青年男子头戴束发金冠,穿一身绛紫色团花交领大袖长袍,围着深蓝宽腰带,垂下蓝灰色绣花蔽膝,身后系着青哆罗呢鹤氅,容貌英挺俊逸,眉目清正,来至近前,先笑道:“你倒会乐!”北堂戎渡起身相迎,亦嗤笑道:“彼此彼此,怎比得上殷庄主携美游湖来得惬意。”殷知白见他眉甚似裁,眼角风流,额间斜绘一枝亮烈红梅,有十分的风韵,便携手戏谑道:“书上只说‘轩轩如朝霞举’如今瞧了你,才算真见着了。”北堂戎渡大笑,在他肩头捣了一拳,笑骂道:“我这里还有一句‘拳脚相加’,你可想见识么?”殷知白亦笑道:“这个么,敬谢不敏。”
一百一十八.添翼
两人玩笑几句,之后殷知白与沈韩烟亦互相见了礼,诸人彼此间都是相熟数年的朋友,自然也没有什么拘束,一时间殷知白落座,与北堂戎渡及沈韩烟二人谈笑说话,孟淳元侍立在侧,捧上茶来,殷知白头一回见他,视其神色打扮间,并不是那等娈童之流,举止天真,毫无卑谄柔媚模样,倒更像是跟兄长出来游玩的幼弟,便对北堂戎渡开玩笑道:“哦,我倒不知北堂堡主什么时候,竟给你添了个兄弟?”沈韩烟听了,面上微微一笑,旁边北堂戎渡笑道:“什么兄弟,我看倒像是我养了个儿子,成天淘气得很。”殷知白端起茶送到嘴边,不觉嘿然:“你才什么年纪,倒想着做爹了。”北堂戎渡揽袖而笑,道:“怎么,莫非不行?说起来,等再有半年左右光景,我可不就是做了爹么!”殷知白闻言,心中微奇,便多问了一句,听北堂戎渡略略说明之后,一时间也不免恭喜一番。
三人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北堂戎渡看了看时辰,忽道:“是时候了。”沈韩烟似乎知道他所指何事,毫不奇怪,只唤了人来,取披风给北堂戎渡系上,一旁殷知白见青年熟练地替北堂戎渡扣好披风上的墨玉搭扣,眼底闪过一丝默然,随即淡淡笑道:“怎么,有事?”北堂戎渡点点头,与殷知白携袖走向不远处已抬来的一驾金丝楠木乘辇,边走边道:“自然是有的……你来得倒也巧,一起去罢。”殷知白当下也不多言,随他一起上了乘辇,看着两个少女打下宝香罗垂帘,辇车缓缓而动,这才问道:“什么事?”北堂戎渡慢慢用指头数着右腕上的枷楠香木嵌金福字串珠,淡然道:“知白,前时我得到消息,太行世族宋氏、七巧墨门、厉航斋、蔺南谢家,这四方势力意欲结盟,此事想必你自是知道的。”
殷知白微微一笑,道:“平剑山庄消息来源虽不及无遮堡,却也略有耳闻。”眼中略现出一丝冷然,殷知白英俊的面孔上似有若无地闪过讥笑之色:“他们这是怕了……北堂,无遮堡积蓄势力数百年,自北堂堡主执掌无遮堡,至你多年前开始入世相辅至今,已越发有饕餮之势,权倾天下,各方势力或是低伏,或是观望,或是冷眼,或是隐存敌意……这四方欲结盟以成暗中抗衡之势,其中都各自存了些什么心思,不言而喻。”他说到这里,不觉看向身旁的北堂戎渡:“北堂,莫非……”
北堂戎渡点一点头,低笑道:“不错,我们眼下就是前去拜访的……我昨日才刚刚收到消息,太行宋阀主,七巧墨门掌门墨元承,厉航斋斋主以及谢家家主,今日将共聚此地详商四家结盟一事,嘿嘿,谁能想到这等大事,竟会在一间小小的陵春园里议计,倒也别出心裁。”殷知白挑眉道:“哦?此事我倒不知。”口内这样说,心中对北堂戎渡麾下的势力,亦有了进一步的评估。北堂戎渡含笑不语,只道:“知白,你可还记得当初你连夜至无遮堡见我时,曾许诺过我什么吗。”殷知白眼波微转之间,亦笑道:“当时我说‘无遮堡野望远大,雄心不止于此,我眼下应你,他日无遮堡无论何事,平剑山庄必助之’。”说到此处,两人彼此之间自有默契,再不多谈,只一笑而已。
陵春园修于十数年前,其间风光疏朗,淡色浅描,与别处花团锦簇的富贵景象不同,自有一种清冷萧萧之气,因此少有人至,但今日却有人在此守住,人虽寥寥不多,但只看形容气势,便知是一流的高手,北堂戎渡坐在乘辇上,自有底下人递了帖子,不一时,通传的人自里面出来,道:“……少堡主与殷庄主请。”
园内树木稀疏,花叶零落,唯有一带清泉淙淙萦绕而过,倒也雅静清幽,北堂戎渡与殷知白两人信步而入,一股萧瑟疏朗之意扑面而来,二人随着引路之人走了一时,便见到不远处一间大凉亭,四面皆垂着轻纱,隐约可见里面坐了四个人,亭外一个美貌小鬟正用小红泥炉子煮茶,远处一架小桥上,一名素衣美人款款拨琴弄调,此情此景,几可入画。
两人进到亭中,只见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四个人各自跪坐一处,面前设有一张小案,案上唯放一壶一杯而已,其中一人面容略显古朴,然而一双眸子却是清明有神,宽袍高冠,正是太行世族宋氏阀主宋瑞,旁边一人清瘦儒雅,手长过膝,乃蔺南谢家家主谢修平,南面一名白面微须的雍俊中年人便是七巧墨门掌门墨元承,最末一人却是一个模样仿佛二十一二岁的年轻女子,做简约打扮,一身素白衣衫,青丝如墨,只挽着一根木簪,手里捏着一串佛珠,容颜秀雅端丽,淡雅如仙,美貌中却又透着亲切和煦之意,自是这一代的厉航斋斋主蓝妙璇。
诸人都是江湖上自有身份的人物,彼此之间也曾经照过面,四人抬眼见了北堂戎渡与殷知白两人,不管此时是否心中各有所思,所思为何,但眼前二人身份却决不在众人之下,因此起码表面上不能失了礼数,于是皆起身相迎,四人之中势力最雄厚的宋瑞轻轻点头,抚须道:“少堡主与殷庄主请坐。”话音方落,底下自有人摆下两张小案,送上茶水。
两人于是理衣入座,殷知白淡淡环视一下周围,微微一笑,道:“我与北堂不请自来,说起来,倒是恶客了。”蓝妙璇美目含笑,自斟了茶水,道:“殷庄主实是言重了。”旁边墨元承面色沉稳,只道:“不知少堡主与殷庄主今次来此,所为何事?”
他话音方落,却听北堂戎渡突然笑了起来,自管抿了一口香茶,道:“明人不说暗话,墨门主,我北堂戎渡是什么样的人,江湖上想来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向来面厚心黑,无利不早起,眼下既是来了,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诸位想必对我与殷庄主此次的来意也心知肚明,咱们也不需那些客套。”谢家家主谢修平清瘦的面容上微微动了一动,目光看向宋瑞,宋瑞神情淡宁,倒是瞧不出什么端倪,亦不言语,蓝妙璇目光流转,仿佛一泓清泉沁入人心,面上露出悲悯之色,手中缓缓转动着佛珠,轻轻道:“少堡主,无遮堡立堡数百年,向来以杀伐起家,如今更是势大如盖,覆灭门户,吞并地方势力,行事举止间颇有顺昌逆亡之意,却不见多少人为此破家送命么?前时我路过阊州,见当年昆夙门旧址,如今却已成了无遮堡分坛,世事变幻,不过如此。”
她本是素衣净容,容颜秀雅清淡,如今神色间慈悲温柔,语气悯然,那等略带惆怅感伤之色,哪怕是铁石心肠,也不免见之动摇了,实是让人觉得心中柔软,但北堂戎渡听了,却只是含笑一拂胸前垂着的鬓发,漫不经心地道:“斋主此言,是说我北堂父子二人心狠手毒,视人命如草芥么。”蓝妙璇没有反驳,只是轻轻叹息,殷知白自顾为自己添茶,嘴角淡淡挂起一丝冷笑。北堂戎渡目光在蓝妙璇手里的佛珠上扫了一眼,忽然开口淡道:“斋主倒是慈悲。”他话音一转,问道:“斋主以为,如何才能成佛?”蓝妙璇美目微凝,一时间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但也还是答道:“自然是普渡众生,劝人为善,才可早登极乐,立地成佛。”
北堂戎渡突然抚掌大笑,凤目中却是一片冷冽清醒:“说得好!何谓佛?何谓慈悲?原来普渡众生不过是为了早登极乐,慈悲为怀也无非是为了自己成佛,什么慈悲,什么渡人,统统也不过只是手段,自己成佛成祖才是目的!说来说去,何必扭捏作态,兜着一层道貌岸然的大义遮羞布!”北堂戎渡冷笑不止,继续道:“斋主请了,我北堂氏父子手上的人命,只怕比斋主见过的人还多,这世上有万万人,哪怕没有我无遮堡,自然也还会有别人,假如我现在把无遮堡弟子统统杀了,一把火烧了满门上下,可不用多久,就必会有旁的势力顶替上来,无非是因为利字当头,益字在心罢了!似你我这等人,哪一个不是一切为了各自所在的势力而谋划,说什么大义之类的,不过是骗骗懵懂百姓罢了,什么是天道?八个字‘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而已!这世上只有两种人:被人掌握的人和掌握别人的人。与其别人做了刀俎,我做那鱼肉,还不如死道友不死贫道! ”
这般赤裸裸的言语终令众人动容,却听殷知白抚掌笑道:“好,好,只可惜这里有茶无酒,不然只凭这一席话,当浮一大白!”蓝妙璇面色微白,旋即恢复如常,手里慢慢数着佛珠,缓缓道:“原来少堡主已有‘一言而为天下法’之志……少堡主胸怀远大,人所不及。”此言一出,人人变色,能当以‘一言而为天下法’之人,除圣人大儒外,唯有曾经的帝王!哪怕是如今任何人怀此野志,人人皆知,却也终究是不好明白说出口的,蓝妙璇此语,其心可诛!就见北堂戎渡猛地盯住蓝妙璇,那双幽蓝明澈的凤目中透出无情的冰冷光芒,他看着对方,冷冷道:“任何人都要对自己所说的话负责……斋主慎言!”
少年的目光有如实质一般,刮得人脸上生疼,蓝妙璇方才被他所激,才一时作此语回敬,其实此言一出,自己也觉后悔,眼下听了北堂戎渡之语,不觉默然,只静静数着手里的佛珠。北堂戎渡收回目光,略略整衣,随即对宋瑞道:“素闻阀主膝下有一爱女,年方二七,德容兼备。”宋瑞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口中只是淡淡而笑:“老夫子嗣不旺,如今年过半百,膝下却唯有此女一点血脉。”北堂戎渡亦是含笑,点一点头,既而又向谢修平道:“谢家主膝下两位公子乃人中龙凤,听说一位幺女亦是聪慧伶俐。”谢修平眸色深深,看向北堂戎渡,缓缓道:“小女不过将将十六,一点孩子家的小聪明罢了,怎当得少堡主赞她。”北堂戎渡一笑,道:“谢家主太谦。”说罢,身躯坐正,端颜道:“如此,我欲求两位小姐为妻,还望阀主与谢家主首肯。此事早已禀过父亲,已得允准,愿以平妻之礼以待,与宋、谢两家结为秦晋之好,不知阀主与谢家主,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满亭寂然,蓝妙璇陡然变色,墨元承亦是面皮微微一抽,殷知白一手抚案,眸色微转,既而平复如常,北堂戎渡端坐原地,面上笑意似有若无,静静而待。
良久,宋瑞忽起身,自向亭外而去,道:“少堡主美意,老夫自不敢相拂。”说着,竟是离席而去,自顾自地走了,谢修平微微睁开半合着的双目,亦离座而起,面上已换上淡淡笑容:“小女顽劣,少堡主担待。”北堂戎渡哈哈而笑,欢颜起身,再不去看剩余的蓝、墨二人,只朗声道:“如此,七日后戎渡自会登门,详商此事。告辞。”当下也不多言,自与殷知白出了亭子,二人登上轿辇之际,见宋、谢两方亦各自而去。殷知白一手放下帘子,在北堂戎渡旁边坐定,微微笑道:“好手段,你倒是不按常理出牌,连我也不曾想到你竟会如此……一言出而轻易破解四盟,这可算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么。”
北堂戎渡斜靠在座上,懒懒道:“说到底,不过是利益使然罢了,宋瑞和谢修平能坐到这个位置,哪一个是寻常人?他们自然知道应该怎么选,我今天当着他们聚在一起的这个场合提出这件事,哪怕这两家不答应婚事,可另外两人心中也必会因此生了怀疑之意,只怕那二人与我日后还会有什么私下交结,如此一来,疑心生暗鬼,这四方结盟怎能稳当?今日我既来了,无论婚事成与不成,都已达到目的了。”少年理一理宽大的衣袖,“这宋、谢最是精明,二人想必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便索性顺水推舟,应下了此事。”
殷知白倚在靠背上,道:“宋瑞只有一个女儿,等他死后,太行宋阀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这个位置,一个女子,能有什么好下场,如今他把女儿嫁你,才是有了护身符,日后再生个外孙,整个宋氏还不仍旧是他这一脉的?这人才是人老成精!至于谢修平,他自然也想到这一点,既是势力最大的宋瑞都已脱了这个盟圈,他若还拎不清,也就不配做家主了,剩下其余两家,已不足为虑。”说到这里,看了看身旁之人:“倒是这么平空多了两个妻室,你待怎么安排?”北堂戎渡半合起眼睛,以手支颊,道:“怎么安排?你总不能指望我待她们能像待韩烟那样罢?这种联姻么,无非就是如此,世家女子,有几个不是为家族需要去做事,我供她们在无遮堡里一世富贵平安,也就罢了,不过是多养了两个人,打什么紧。”
殷知白笑了笑,道:“说到底,终究你得利最大,日后有宋谢两家助力,你便是如虎添翼了。”北堂戎渡睁目笑看他一眼,道:“说这个做什么。”
竹林之中风声飒飒,男人一身绿色长袍,黑发不束,手内一弯刀影如同冷月,身周方圆数丈之内飞花摇木,被劲气激得四散。
北堂戎渡站在远处,看着男人走完一套刀法,这才道:“爹……”北堂尊越回过身来,身上穿着的袍子松松披着,露出大半个结实的胸膛,他走过来,看着少年笑了笑:“哦,这么早就回来了。”闻到北堂戎渡身上有一丝酒香,就道:“在外面吃酒了?”
北堂戎渡被男人胸前挂着的血红坠子晃了一下眼,抬手拨了拨额发,含笑道:“遇见了殷知白,便一起喝了几杯……事情已经办好了。”他说着,从男人发中用手拈出一片碎竹叶扔掉,道:“我说过晚上会陪爹一起吃饭的,所以就早点儿回来了。”北堂尊越似乎浑不在意,只看了一眼北堂戎渡额间那一枝亮烈的红梅,顺手拍了拍儿子的肩,道:“走罢。”
一百一十九.就中更有痴儿女
两人一同回了遮云居,先下了一盘棋,这才到了摆饭的时辰,北堂尊越起身自去解手,北堂戎渡自己坐在桌前,看见丫鬟们只在北堂尊越的位置上放了酒杯酒壶,自己面前却空空如也,便笑道:“怎么竟这样厚此薄彼。”一个正摆放碗箸的大丫鬟听了,不禁抿嘴儿一笑,道:“这个却是罢了,公子自上回病好之后,却不知怎地落了个咳嗽的毛病,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嗽上两下,听大夫说,总要将养月余才能渐好,堡主因此早便不许公子吃酒,怎么倒忘了。”北堂戎渡笑道:“哪里就真的半点也不准喝了,你们给我也拿个杯子来。”
众人只是不肯,赔笑道:“公子且饶了奴婢们,堡主的话谁敢逆呢,何苦令奴婢们白赔在里头。”正说着,北堂尊越由外面回来,正听见众人说话,便道:“自己怎么回事不知道?你今天在外面喝了酒倒也罢了,如今又来罗嗦,还不老实吃你的饭!”
北堂戎渡笑着央道:“今儿若不是见了朋友,我也不会在外喝酒,况且也只是饮了些许罢了……爹,我眼下只喝几盅就是了,不然晚间的饭都是油水极大的,怎吃得下去。”说着,喉头一痒,不禁咳了两声,北堂尊越见状,睨他一眼,撩衣坐下道:“哪里就馋死了你!”虽这样说,到底还是叫人去拿酒来,不一时,底下人送上一个三足鳅沿鎏金珐琅酒壶来,并一只小小的蕉叶冻石杯,置于北堂戎渡面前,北堂戎渡一闻,拖长声慢慢‘啊’了一下,道:“怎么是枇杷酒?”北堂尊越亲手给他倒上七分满,淡淡说道:“这酒清肺治咳嗽,你喝了正好。”北堂戎渡撇了撇嘴:“这东西说是酒,其实和果子汁有什么分别。”北堂尊越冷笑一声,伸手去拿他面前的酒壶:“若再聒噪,连这个也没有!”北堂戎渡连忙一把护住酒壶,不让男人拿走,口中道:“好了好了,聊胜于无么。”
两人动箸开始吃饭,里面有一道百花雀舌做得鲜美,北堂戎渡多吃了几筷,不觉便已是五六杯酒顺进肚去,北堂尊越见了,便叫人撤了酒壶,不许他再喝,北堂戎渡没奈何,只好干吃饭,又喝了半碗汤,一时间父子二人用罢了饭,各自坐着捧了一盏浓茶来喝,闲聊家常,因北堂戎渡幼时喜欢看皮影戏,便传人上来演玩,不一时,诸人支起一面极大的精致白色薄绸幕,在幕后一一点起灯盏,十余名歌姬怀抱各式乐器坐于两侧,纤手微拨间,丝竹之声顿时悠悠而起,同时幕布后出现静物皮影。北堂尊越呷了一口茶,凤目微眯,淡然看着,旁边北堂戎渡往嘴里送了一块梨膏糖,右手支颊,凝目含笑静观。
一时间只听只听丝竹音韵悠扬,女子柔声婉转,北堂戎渡从身旁的小金盘子里抓了一把瓜子磕着,闲看幕上场景变换,人物交接,不觉随口笑说道:“这些都演得絮了,来来去去也多是那些东西,没几个新鲜的,赶明儿我有工夫了,给他们讲几套好故事,编起新戏来,才看得有趣。”北堂尊越听了,用茶碗的盖子抿一抿碗沿,漫不经心地道:“哦?说来听听。”北堂戎渡略顿了顿,道:“啊?”转念想一想,倒也无所谓,遂笑道:“这可长得很呢。”说罢,也不推辞,便娓娓讲了起来。
但凡易容手段高妙之人,那换声的本事自然不可不会,北堂戎渡更是其中老手,不但故事讲得绘声绘色,其间各自人物对答应话之语,亦是老幼男女齐备,一张薄唇内忽而作女子娇语软侬,忽而又出雄壮汉子之声,活灵活现,渐渐地,北堂戎渡讲得入戏,不但连周围伺候的侍女屏息听得入神,就是那一干演皮影的人等,以及伴乐的歌姬,竟也都逐渐入迷,不自禁地陆续停住,专心静听起来。
这一回即兴而为,竟是一开了头便止不住了,良久,只听北堂戎渡道:“却听得杨过朗声说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说着袍袖一拂,携着小龙女之手,与神雕并肩下山。”
“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呀啊而鸣,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这正是:秋风清,秋风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北堂戎渡说到这里,只觉口干舌燥,喉内冒火,下意识地伸手往旁边一摸,却发现茶壶里的茶水早已被自己喝光了,因此便道:“快拿水来,渴死我了。”众人此时才如梦初醒,一个伶俐的丫鬟忙欲取茶来,方一迈步,却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这才发现双腿不知何时早已站得软麻不堪,实是脚软,打眼朝记时的金漏处一看,顿时唬了一跳,竟是只差小半个时辰,就要到了丑时。此时北堂戎渡也已发现时辰竟晚到这个地步,寿顶双枝烛台上的通臂大烛燃了大半夜,烛泪聚积,只剩下小半截,不禁惊然之余,亦失笑道:“怎么竟忘了时辰!”
一时间众人忙忙收拾皮影幕布等物,挑灯花,端茶水,北堂尊越坐在椅上,心中却想着那‘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不觉微微心动神摇,尤其‘就中更有痴儿女’此一句,细嚼这七个字的滋味,再看灯□旁北堂戎渡容颜如画,一时把满腹心思涌起来,搅拌在一处,竟是没个开交,万般种种,尽上心头,当真唯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偏偏却还要强行摁在心底,不得脱出!
其时北堂戎渡已从侍女手里接过茶水,一饮而尽,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抿了抿唇,唤人送水来洗了脸,又拿湿毛巾细细擦一擦,摇头道:“怎么就闹到这么晚……实是困了。”抬眼见北堂尊越面色沉静,便道:“爹,那我回去了。”说着,微微打了个哈欠,北堂尊越不动声色地略扯唇角,露出一丝笑意:“……讲得倒是很好。”北堂戎渡笑了笑,又抿了一口茶:“爹把我当说书先生使呢,这嗓子里都快冒火了。”把茶碗放下,吩咐人道:“把我的衣裳拿来。”
侍女捧了一件五色盘金绣龙披风过来,替少年披上,纤手细理着上面的墨玉搭扣,却不防那搭扣忽把北堂戎渡胸前垂着的鬓发缠住了几根,北堂戎渡只觉头皮微微一刺,还好倒不觉得怎么疼,遂摸一摸脑袋,道:“不会多看着点儿?几乎扯下我几根头发来。”那年轻侍女听了,忙垂首跪下,不敢抬头,北堂戎渡自己动手去解头发,随口道:“罢了,什么大事,起来罢。”话音未落,却忽听旁边北堂尊越道:“……怎么?”同时已站起身来,将北堂戎渡往自己面前微微一带,抬手给他解开缠住的发丝。
男人低着头,修长的手指一一拆解着搭扣上缠着的头发,俊美得已臻妖异的压迫性面孔近在咫尺,炙热的呼吸淡淡拂在少年的脸上,掺着一丝龙涎香的味道。按说这等举动在父子之间原也没什么,比这更亲近的也不知有多少,但北堂戎渡却不知怎地,忽然倒没来由地觉得有点儿不大自在,心中微微涌起一股淡淡的慌迫与无措。
--有些事情一旦戳破,尽管如今已重新把它埋在了不知什么地方,使得双方之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却也终究不可能完全当做从来都没有发生过,过往无痕……
缠住的发丝被一一解开,北堂尊越放下手,面上神情一如平常,负手在身后道:“都快丑时了,回去睡罢。”北堂戎渡不着痕迹地挪开眼,如往常一般含笑应道:“正是呢,我都困得眼皮也沉了……爹也早些安置罢。”说着,一面打着哈欠,一面从侍女手里接过一个蟠花双结灯笼照亮,自回了碧海阁。
北堂戎渡回去时,值夜的丫鬟不曾想到他今夜还会回来,忙煮茶递水,服侍他脱了外面的披风,北堂戎渡眉眼饧涩,倦意袭袭,也没回房里惊醒沈韩烟,解了一回手后,随便自去了一间屋内睡下,一时间凤目轻合,静卧片刻,很快就沉沉坠入梦中。
待北堂戎渡走后,北堂尊越回到卧室,坐在房内静了一时,忽朝外面吩咐了几句,没用多久,一个睡眼朦胧的少年便进到室中,身材修长,容貌俊美,上前走至北堂尊越面前之后,便缓缓跪于他脚边。北堂尊越坐在椅子上,一手托起少年的下巴,打量两眼,随即就从身旁的一些瓶瓶罐罐中取了一些不知什么东西,开始细细抹在那年轻的面庞上。
少年驯服地跪直了身子,柔顺以待,想来早已熟悉了这种事,他虽不知道男人每次在他脸上都做了些什么,但仍然乖巧地什么也不问……室中静静无声,随着这一番细致的工作逐渐到了尾声,男人眼中也慢慢燃起了幽深的火焰,他拈着胭脂笔,在少年眼角描下最后一笔之后,便站起身来,将少年抱起,走到床边。
罗帐内熏满了合欢花的香气,北堂尊越轻而易举地扯开了少年的衣裳,露出里面雪白的身子,修长而结实,承肩,窄腰,紧臀,长腿,与他的孩子很有些相似,煌煌烛火中,铺开的青丝之间,那一张被做成秀隽到极致模样的面孔,不染半点风尘,唯一双眸子并非是宝石般的澄蓝。北堂尊越静静端详了片刻,随即俯身覆了上去,绿色的锦衣褪下,露出健壮的男性躯体。
……渐渐地,少年的肌肤间已染上一层绯红,双手开始抱住男人的背部,攀住对方强壮鼓起的背肌,呼吸也开始慢慢急促,终至小声呻吟,北堂尊越将火烫的前端顶在那不住收缩的湿润褶皱上,拇指轻搓着少年胸前的一处殷红,低声吩咐道:“叫本座的名字……”少年湿润着眼睫,顺着他的意思,失神喃喃道:“越……啊!”话音未落,北堂尊越已猛然一个挺身,尽数顶进了那温暖的体内,并低头用唇堵住了少年口中的尖叫。
床榻间一时春意无边,少年呜咽着,呻吟着,被男人狂风暴雨一般汹涌的攻势逼得泣不成声,双腿死死缠紧男人的腰,北堂尊越不断抚着他肌肤火热的汗湿脸颊,柔声道:“乖孩子……别哭……”少年神智昏昏,什么也不知道了,口中只哽咽呻吟不止,身子被撞得不住摇晃,肉体拍击的水声靡靡响成一片,罗帐内唯见男人雄健的身躯如海浪一般起起伏伏,激烈冲撞着身下的雪白胴体,房中合欢花的香气浓郁不散,弥漫满室……
许久之后,北堂尊越揭开帐子,披衣下床,取了一条丝巾,将一小瓶药水倒在上面,回到床前给瘫软在锦被之中的少年擦了一阵脸,又拿湿毛巾擦了一遍。
随着那张俊美以极的容颜渐渐消失不见,重新恢复了本来的模样,男人眼中的那一分温柔之色,亦自敛去不再……北堂尊越扔掉毛巾,朝外吩咐一句,很快就有几名侍女进到房中,将全身无力的少年扶了出去。
北堂尊越独自一人待在室中,毫无睡意,一时间走到窗边,只见外面星子稀落,月淡天黯,想了想,忽走出了房间。
男人身上松松披着一件外袍,腰间随意系着腰带,信步走在六棱石子铺成的小路上,不多时,却来到了碧海阁。
阁内依稀灯火昏昏,北堂尊越远远看着,却终究踟躇不前,他在那里站了不知多久,只见天边夜色渐淡,身上发间已蒙了一层薄薄的寒凉露水,远处的一方小湖上,一只鹤扑棱着翅膀悠闲飞过,带起水面涟漪阵阵,一圈一圈地散了开去……
这正是:秋风清,秋风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一百二十.此时此夜难为情
《江湖实录*别传*无遮堡--屠容公子》
……公子年十四,共平剑庄主赴陵春园,于太行世族宋氏、七巧墨门、厉航斋、蔺南谢氏前笑谈,其时斋主谓公子久蕴野志,心怀非常之谋,父子行止暴睢,孰不足道。其婉责指摘之言,枚不胜举,时公子于侧,大笑,厉驳之,斋主默不能解,其后公子言婚姻于太行世族宋阀女、蔺南谢家女,座众哗然,然宋、谢兼爱公子智勇,遂欣然许女于公子,约为婚姻,事出,江湖震动,公子自此身兼数势,一时无出其右,月余,期至,无遮堡广邀观礼,天下济济,凡世家名宿,高门大族,几莫有不赴贺者。
……
北堂戎渡站在妆台前,身上只穿了皓白素雪缎的贴身衣裤,双手平伸,任由一群侍女为他穿衣,漆黑的长发则被翠屏用一条大毛巾包着,慢慢擦干上面的水。
繁复的衣物一件一件地被穿在身上,丝锦制成的外服上用金丝双股线密密绣出瑞祥腾云图,缝纳着七彩云边,缀以各式珠玉,华贵难言,北堂戎渡看了看侍女正给他围上的温玉腰带,道:“这个也太沉了些。”正说着,衣物已穿戴完毕,头发也都擦得差不多全干了,北堂戎渡在妆台前坐下,翠屏亲手取了梳子,为他梳头,却值此时,外面忽听有人传道:“公子,少君到了。”话音方落不久,就见沈韩烟一身华服,头戴七宝珠冠,走了进来,从翠屏手里取过玉梳,道:“……我来罢。”
一头青丝长长垂下,散如墨缎,沈韩烟垂着眼,手执玉梳慢慢将其梳通,北堂戎渡从镜子里看见青年容颜平静,一如往常,不觉淡淡笑道:“韩烟,我本以为,你多少还是会有些不自在的。”沈韩烟笑了笑,语气里有温平如水的意味,反手细细替北堂戎渡挽起发髻,含笑道:“哦?今日不过只是个过场罢了,表面文章,北堂想要我如何呢。”
他说着,从鬓边梳出一绺黑发,编结成辫,环进髻中,淡笑道:“对了,殷庄主已经到了,青帝门也已经来了人,眼下正在一处说话。”北堂戎渡取了一只血红玛瑙的龙首坠子戴在右耳上,笑了笑道:“只可惜外祖母前阵子才回苗疆,今天倒是来不了。”他说着,细看镜中沈韩烟眉端目平,永远都是一副风淡云清的模样,不由得心中有些微芥,这人是温润如水的男子,绵绵若春雨,很多事情都不在意,并不放在心间,万般看起来仿佛皆不萦怀,这是他喜欢他的一个重要方面,但同时,也是他嗔怪他的一个原因:这个人的怀抱那样温暖,气息亦是恬淡无波,身处其中,只愿叫人长醉不醒……但你可有,真正把我放在心上?
镜中的少年面色沉静,如波澜不起的湖面,眼角却淡藏风流,夺人心魄,沈韩烟将一顶金彩璀璨的发冠为其戴在头顶,用一枝七宝明金双合长簪固住,两端各垂下长长一串珠玉流苏,光华流转,直坠至肩胛,北堂戎渡静坐着不动,看青年有条不紊地一一忙碌,自己在手里捻着胸前一串镶红蓝绿三色宝石的攒珠四蝠挂颈彩珠,半晌,忽然道:“……父亲他,眼下在哪里?”沈韩烟将少年的头发细细打理整齐,一面答道:“这倒不清楚。”
一时间收拾停当,沈韩烟洗了手,道:“也是时辰了,北堂,且出去见客罢。”北堂戎渡用手抻一抻衣袖:“你去罢,我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再说,一早都没吃什么饭。”沈韩烟见状,便自己出了门,北堂戎渡则叫人拿了些点心之类,简单吃了一些。
正吃完漱过了口,忽听外面丫鬟通传:“堡主到了。”北堂戎渡一回头,便见一道暗红色的高大身影从拐角处的屏风位置转进来,金冠墨发,身披暗红长袍,正是他父亲,北堂戎渡面上浮出一丝微笑,起身道:“爹怎么来了。”
少年回过身来,凝眸含笑,遍体璀璨朱绣,形容如瑶林琼树,俊雅无俦的面容被红衣映得模糊了轮廓,只余下眸中明净似水,纤毫毕现,颀长的身影站在窗前,令北堂尊越心里突然生出一种错觉,就仿佛是少年已在那里等候了许久,那样的熟悉,依稀是在哪里见过一般……北堂尊越略一回顾,忽想起从前做过的一个梦来,在那个午后,他于梦中独自一人信步在花海中趟过,周围花开遍地,一顶红轿孤零零地置身于花丛之中,有人从轿内步出,身着大红色喜服,来握他的手,当时那人的面容模糊着,无法看清容貌,可眼下却仿佛云散雾去一般,赫然化做了面前少年的脸孔……纵使北堂尊越已决定维持这个父亲的形象,纵使他已决定压下那等心思,此时此刻,却仍是禁不住心神微微荡动,往昔旖旎模糊的回忆好似开出一朵又一朵娇艳明丽的花来,无穷亦无尽,花开如海,长梦不改。
北堂尊越神色不变,只打量了北堂戎渡一眼,道:“……还不错。”北堂戎渡笑道:“刚才吃了点儿东西垫肚子,眼下也没什么要忙的了,爹,咱们出去罢。”说着,已走到了北堂尊越的身侧,北堂尊越袖中的右掌微微一动,自然而然地随意牵住了少年的左手,就径直往外走,道:“也好。”
男人的手又大又暖,手指上戴着的戒指凉凉硌在北堂戎渡的手心里,北堂戎渡微微一顿,到底没有表现出什么端倪,只十分自然地随着身旁的北堂尊越走出房门。
父子二人一路迤逦而出,众多身着锦绣的侍女恭谨垂手而立,路上铺着绵软厚实的红锦长毯,殷红的花瓣零星洒在上面,靴底浑然不觉地踩过去,顿时零落成泥,只闻得两人徐徐而行的脚步声。二人并肩而行,华衣慵懒,遥遥望去,容色轩轩双映,恍然一双璧人,一路走过,但凡堡中之人,无不跪伏于地,众多前来观礼的宾客,亦是笑容满面,那一张张相同的微笑面具下,谨慎地流转着各种心思,但表面上,却全部都表示出了无可挑剔的敬意与恭贺之色,整个无遮堡,都被裹在一片的纸醉金迷当中。
北堂戎渡眼见于此,心中陡然涌起一股汹涌热潮,是权力所带来的快意: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大丈夫生于世间,当胸怀席卷**之志,剑指处,天下英雄莫不尽伏,方不负此生!他思及至此,情不自禁地侧首看向身旁的北堂尊越,男人不知何时已松开了他的手,金眸微敛之间,面上唯淡笑尔尔。
一时间时辰已至,新人坐轿而来,北堂戎渡一手一个牵了两个素未谋面的少女的手,按规矩一一行足了礼数,其后两名新人被送回喜房,北堂戎渡则留下来招呼宾客,依例开宴。
席间美酒佳肴无数,众人尽欢,北堂戎渡坐在一处桌前,举酒笑道:“这种场合总是闹哄哄的,我头都快大了。”这一桌只有牧家兄妹以及殷知白几个,又有沈韩烟作陪,一旁牧倾寒仿佛清减许多,面色沉静,并无言语,只静静饮了一杯酒,身边牧倾萍罗衣绣裙,打扮得明丽灵秀,却是笑着说道:“爹前一阵刚闭关呢,脱不得身过来,所以就让我和哥哥来吃你的喜酒。”话音方落,忽然想起什么一般,目光下意识地朝沈韩烟方向看去,见青年神情不变,仍是微笑而已,似乎根本不放在心上,这才略略放心,收回了目光。北堂戎渡笑道:“不过是小事而已,当什么真。”旁边殷知白亦笑,执酒道:“今日若不把你灌得醉了,岂不是饶了你!”北堂戎渡笑骂一声,道:“就凭你?我长到这般大,也只和我爹喝酒喝醉过,你却是还不够看的。”众人说说笑,觥筹交错,酒到酣处,举世皆醉。
这般热闹了一日,到最后,月上梢头,满天星子罗布,风深露重,宾客也渐渐散了,北堂戎渡亲自送了一干重要人物出堡,既而便返身回了喜房。
此时夜色还未深,北堂戎渡回到新房,方一进去,就有香气兜头兜脑地扑面而来,只见里面点着通臂大烛,照得室中白昼也似,重重纱帷垂地,布置得喜庆而奢华,檀香榻上并排坐着两个头蒙红盖,身穿繁琐礼服的女孩子,各自带来的陪嫁丫鬟在旁边站了无数,搅得一室香风习习,见北堂戎渡进来,忙尽皆跪下叩头请安。
北堂戎渡命人一一赏了,又揭了盖头,只见灯下一对少女头戴凤冠,面上有惊慌紧张之色一闪而过,一个眉目极清秀,面有稚气,身形娇小,应是那宋氏只有十四岁的女孩儿,另一个则艳如桃李,色若春花,是谢家十六岁的幺女,两人在前时北堂戎渡登门商量婚事时,都曾隐在堂后偷偷看过未来夫婿,因而此时一开始的紧张之后,便也渐渐略平静了些,含羞将头低下不语。
北堂戎渡从未见过两人,也无所谓什么美貌秀丽,只命人抬过酒桌来,上面杯盘罗列不能胜数,道:“想来你们应该一整日也没吃过什么,眼下便用些罢。”说着,自己在一边坐了,吩咐侍女送水进来沐浴。不一时,热水送进室中,北堂戎渡自去了屏风后洗澡,半晌,身上仅披了一件单衣出来,见喜帐内两女早已被人服侍着宽了外面的衣裳,身上严严实实盖着鸳鸯锦被,室中伺候的人一个不剩,唯盈盈燃着一双红烛。北堂戎渡走过去,面色淡淡,想了想,遂解下罗帐,上榻躺了。
……帷帐垂地,烛火寂静无声,北堂坐起身来,看一眼身旁早已熟睡的二女,只见长长青丝铺了满床,锦褥上落红点点,再撩帐朝窗外看去,已是夜色深深,月挂疏桐。北堂戎渡下了床,取来一套家常素衣穿了,信步出了房间。
外面月朗风清,北堂戎渡随便走着,消一消酒意,此时满天星光璀璨,月色照在阶上,如水银泻地一般柔和,似乎浮离于世俗之外,一小片竹林颜色暗绿,忽从中扑棱棱飞出几只鸟来,羽翅呼扇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的夜。北堂戎渡笑了笑,伸手唤那鸟过来,由于他曾学过驭兽的法子,因此几只鸟犹犹豫豫了一阵,其中有一只胆大的盘旋了一下,当真轻轻停在了北堂戎渡的手上,北堂戎渡逗了它几下,便一抬手,放它飞了。
一时间信步而行,路过一处湖畔,水面上空空落落,满湖荷花已然萎去,顿觉凄凉,北堂戎渡见了,忽想起前时与北堂尊越在此泛舟游湖,看莲花朵朵盛开的场景,当时两人之间还是言笑无忌,却不曾想世事纠葛,竟是难料,峰回路转之间,如今虽仍是父慈子孝,尽享天伦的模样,却到底自己心里隐隐知道,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月光洒在四周的花树深丛中,隐隐有了几分凄清之意,北堂尊越沿着湖岸闲闲徐行,草丛中不时有秋虫叽唧两声,满湖倒映着清明的月色,只是烟水波光之间,却已没了荷花,也没了流萤,只还记得当时小舟泛于湖中,少年在船头顺手摘了一朵粉白的莲花抛过来,笑着说道,爹,这花开得真好呢。
一百二十一.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北堂尊越信步徐行,脸上有着不浅的酒意,此时无遮堡还残余着白日里的喜庆痕迹,树上挂有大红灯笼,红彤彤地如同垂在枝头的成熟果实,那颜色令北堂尊越很容易就想起了今日少年身上穿着的衣裳--如此美丽而动人。
不见也好。没动过情,动过心,便不会知道情肠百转究竟是什么滋味,一旦看见了,就止不住地想要亲近,几乎压不住那股渴望,但若是那孩子如果不在眼前,却又开始牵念不忘了。其实不是找不到有着与其相像的眼睛、相似的鼻子、相同的嘴唇的人,纵使他们没有能够与他的独生子比肩的美丽,但完全可以用数量来弥补,只是,无论怎么相似,甚至哪怕能够找到一模一样的,却也到底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天上地下,不管是什么人都好,从来就只会有一个,没有其他人能够代替。
月色幽静,只可惜眼下树丛中早已经没有了无数飞舞的流萤,那种蓝色的微光曾经被少年拢于手心,在湖面间飞舞,当时风情,几可入画。北堂尊越酒意醺然地走到一棵树旁,取出一根纸烟,用火折子点了,微微吸上一口,入口处,醇绵中又带着几分清苦,外加一丝薄荷的味道,此时此刻,这种由少年从前制做出来的小玩意儿,似乎十分适合用来打发时辰。
满天繁星闪烁,冷月高挂,北堂尊越微微眯着眼,抽了两口烟,忽然间却转头看向远处,寂静的夜色中,草木发出细细簌簌的轻响,一道人影遥遥出现在夜幕里,似乎也刚刚发现了他。北堂尊越微微凝目看着那人,忽然就笑了起来,嘴角轻抿,一双金瞳幽幽潋如深潭,既而就朝着那人遥遥招了招手,示意对方过来:“……渡儿,来。”
北堂戎渡微一犹豫,顿了顿,便朝着远处树下的男人走去,就见对方还穿着那件华丽的暗红色袍子,头顶戴着金冠,月光下,那张超尘脱俗的面孔像是在淡淡发出光辉,眼角有着酒醉的红晕,实在很像一幅动态十足的画,一个人如果天生长得好些,其实不算什么,但若还能有使他人为之窒息的独到慑人气度,才真真令人自惭形秽,北堂戎渡甚至记得十多年前自己第一次看见男人的真实面目之际,照样有着片刻的震惊与倾倒,当时对于一个前生见惯了容貌出众男女的他来说,在那一刻,竟已再想不起来任何其他的美人……
北堂戎渡走过去,见北堂尊越指间还夹着一根纸烟,一缕细细的淡薄轻烟正消散在夜色里,便微微笑道:“天不早了,爹怎么却在这里呢。”北堂尊越打量了一下北堂戎渡身上的素色衣衫,以及肩头垂落如流水的柔顺黑发,面上似笑非笑:“这话倒应该是本座来问你才是……春宵一刻值千金,怎么眼下你倒跑出来乱走?”北堂尊越说着,看了少年一会儿,随手将指间的烟头捻灭,这才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笑容中有着几分说不清楚的奇怪惬意,刀削般的五官在月色下十分鲜明,嘴角挑起一分打趣的弧度,继续说道:“……莫非那宋、谢两家的女孩儿长得不合你的心意,姿容普通,这才让你在房里待不住不成?”
北堂戎渡闻言,低头笑了笑,伸手去摸自己的鼻子:“这倒不是,说起来,那也是如花美人了。”他抻一抻素白的衣袖,从容说道:“只是向来温柔乡乃英雄冢,儿子虽然并非什么正人君子,倒也还不是那等贪恋美色之人。”北堂尊越听了,突然展颜笑了一下,酒意醺然地道:“今天你倒没喝多少酒。”北堂戎渡明亮的眼睛看了一眼男人,笑答道:“因为没怎么陪酒的缘故……爹却是喝了不少呢。”北堂尊越双手负在身后,淡笑道:“……本座那里倒是有几坛好酒,一起尝尝?”北堂戎渡看着男人,突然微笑一下:“好啊。”
此时周围的亭台楼宇皆静立在月下,花木错落,秋草瑟瑟,两人行了一阵,便走上一座精致的石桥,眼下北堂尊越酒意淡淡,与身旁北堂戎渡低声笑谈,其后回到遮云居,便命人摆桌烫酒。
下人抬来一张炕桌,摆上各色下酒的小菜,将烫好的酒送了上来,北堂戎渡盘膝坐在炕上,身后倚着几个缀满流苏的垫子,笑道:“若是一味滥饮,倒也无趣,不如抛骰子来,若我扔了四点,爹扔了五点,那便是我输,自罚四杯。以此类推,如何?”北堂尊越不置可否,命人取了一枚象牙骰子来,正欲掷,北堂戎渡却挡住了男人的手,含笑道:“若是用了什么手法,便没趣儿了。”北堂尊越看他一眼,嘴角微微一勾,没说话,只随手一掷,果然没用上任何取巧的手段,全凭运气,掷出一个‘二’来,北堂戎渡见状,不觉笑道:“看来我赢的面儿可不小呢。”伸手拿起象牙骰子一扔,待骰子停下,赫然现出一个‘五’,北堂戎渡笑容满面,亲手倒了两杯酒,推到北堂尊越面前:“爹,得要两杯呢。”
北堂尊越伸手拿过酒杯,随手递到唇边喝了,北堂戎渡抚掌而笑,自己取了骰子一掷,掷出个‘四’来,北堂尊越亦掷,却只有一个‘三’,不免又一连喝了三杯,一时间父子两人杯来盏去,言笑阵阵。
北堂尊越今夜的运气实在不好,十次里倒有六七次是输的,纵使他向来似乎千杯不醉,却毕竟也还是人身,到了后来,竟是当真醉了。
北堂戎渡一手支在桌上,撑着下巴,眼角有几分红,存了三四分酒意,他看了看正靠在身后一堆软垫间的男人,微微开口唤道:“……爹?”北堂尊越却只是不答,双目合着,温暖的烛光照在脸上,犹自半敛着漆黑的眉峰,束发的金冠略有些松,垂下缎匹般的长发,整个人似巍峨玉山斜倾,北堂戎渡眯眼看着,只觉男人即便是这般浅瞑醉眠的模样,也当真是丝毫亦无可挑剔之处。他静了静,唤人把桌子撤下,又拧了一条湿毛巾,给北堂尊越细细擦脸。
室中静悄悄的,深红的烛泪一滴一滴顺着烛身慢慢淌下去,北堂戎渡想了想,伸手替北堂尊越取下束发的金冠,将右耳间的双螭青金石坠子也摘了,宽去外袍,脱了袜子,取一条虎皮毯子过来,替男人盖在身上。
北堂尊越睡得似乎很好,毯子外面露出素白的里衣,领口的暗云龙纹在灯光下隐隐约约,看不分明,北堂戎渡用手抚一抚自己的额头,觉得也是时候走了,便下了炕去穿鞋,正弯腰去扣上面的搭纽之际,却忽听有人模糊地说了一个字,但由于太含混,因此并没有听真切,正抬起身去看,就见北堂尊越薄唇似动非动,又是一个名字溢了出来,北堂戎渡这回却是听得清楚了,整个人顿时一凛,心中便如擂鼓一般,连呼吸也不知不觉地有些乱了,连忙竭力去平复心神,一时间双拳情不自禁地微微攥了攥,复又慢慢松开。
他定一定神,似乎迟疑了一瞬,既而便坐到男人的身旁,安静端详着对方。灯光中,北堂尊越身上熟悉的气息混合着酒香,仿佛能够将人牢牢裹住,北堂戎渡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慢慢伸出手去,用指尖将男人微敛的双眉轻轻舒展开来。
淡淡酒香中,总有如许记忆流转,模糊不清地纠缠着,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他才来到这世上,后来经历了许多,也逐渐改变了许多,而如今江湖诡谲,人心莫测,却只因为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他就还是有家的,总有这么一个人,不会把他抛弃。
[你若是杀人放火,本座便替你毁尸灭迹,你要欺男霸女,本座就帮你清理了他们全家老少,以绝后患……本座这样做你父亲,你觉得算不算好?]不知怎地,北堂戎渡忽然又一次地想起了这句话,那时候他还年幼,这个人也不过是二十出头,连这样原本应该温情脉脉地表达慈爱的方式,也要用这么让人哭笑不得的话来描述……北堂戎渡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看了看睡着的北堂尊越,轻声道:“别人的父亲,可不会像你当年那么教孩子……”
少年一面说,一面低着头,替男人将身上的毯子掖了掖,他从前原本是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后来被人收养,虽然养母很早就已亡故,但却还有养父,偶尔他心中会暗自猜想,他的亲生母亲会是什么样子?后来他转世为人,当真有了亲生母亲疼爱他,却终究又一次失去……
可是还好,他父亲总还在这里……北堂戎渡缓缓低下头,将前额轻轻放进北堂尊越的右掌心里,那手内的温暖突然间令北堂戎渡心中有点儿发涩,他感受着额头上那清晰的触感,和母亲的温柔不一样,但是却更加可靠而安全……
--如果彼此之间某些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那会有多好?
北堂戎渡抬起头,静静坐着,安然地看着面前北堂尊越的睡容,只觉得就这么静静的也很好,他盯着那人紧闭的眼睑,觉得幸好自己两世为人,并不是一个真正心智未成的少年,否则面对着这样的一个极端强势且又足够完美的男人,面对着对方汹涌不容拒绝的攻势,一个只有十四岁的普通孩子,实在是很难抗拒,无法抵挡,或许不用多久,就会被亲生父亲捕获,拥进怀里,让彼此肆意沉沦……
窗外月色清明,北堂戎渡站起身来,最后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北堂尊越,无声走出了房间。
堂上左右静挽着雪白的流苏帘子,蒙着明黄锦垫的椅子前放着一尊大鼎,从中冉冉升腾起缥缈的轻烟,帘后置有一张横榻,一围樱桃红的轻纱薄薄挡住里面的光景,只隐约能够看见榻内似乎睡着一个人,堂下立着一个罗衣长裙的美貌女子,神态恭谨,微微躬身道:“……爷,人已到了。”
榻内的人听了,仿佛低低‘唔’了一声,坐起身来,榻前立着的两名侍女同时伸出手,撩起了轻纱,既而又蹲身替那人穿上鞋,与此同时,一名锦衣男子被人抬了进来,双手双脚都用绳子捆住,抬着他的两个青衣人将其放下之后,便垂手立于一旁。
北堂戎渡站起身来,凤目微挑,足以令人神迷,走到椅子前坐下,打量了那人一眼,那人约莫有三十出头的年纪,容貌不失刚阳,眉间有一道寸许长的旧疤,此时显然已被封住内力,因此只用了普通的麻绳捆住手脚,他努力挣扎着坐起身来,盯住上首那身披大红敞衣的绝色少年,声音略显沙哑:“……屠容公子?”
北堂戎渡并不答言,只缓缓负了负袖子,皱眉道:“‘秦北玄鹰’苏恨水……武功倒是可以,只是长的么……罢了,凑合就是了。”下首江玉素知他平生对美人十分挑剔,这样一个容貌普通的壮实男人,自然不能让他满意,因此含笑轻声道:“爷明鉴,这苏恨水确实模样寻常了些,可毕竟内力深厚,对爷的修为大有益处,只为擒他一人,却不知费了多少工夫呢。”北堂戎渡淡淡道:“也罢,我如今心法练到这个地步,非得这样不可……”说着,略一抬手,下方两名青衣人立时架起苏恨水,送至那张横榻上,苏恨水眼下虽不知究竟为何被擒,却也从方才的话中听出不妥,不禁沙哑着嗓子大声道:“……少堡主!苏某自知平生所为,皆是恶事,但与少堡主却向来从无冤仇,不知少堡主为何要对苏某不利?!”
北堂戎渡走过去,眼角微微上翘,看着榻间挣扎着想要坐起的男子,道:“你我确无过节,你虽然做恶,但我也不是什么替天行道的侠士之流,按理说,也不该找你麻烦,不过如今,却须阁下帮个大忙。”说着,抬一抬手,两旁立着的侍女顿时放下轻纱,又解开了挽起的雪白流苏帘子。
榻内立时被挡得严严实实,没多久,里面突然传来了一声惨哼,同时横榻微微轻晃的吱嘎声,男人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以及少年微淡的喘息声,毫无掩饰地从帐中传到了外面,众人听在耳内,却只是眼观鼻,鼻观心,面上神情一动也不动。
半晌,原本满是痛苦的嘶喊仿佛逐渐有些迎合的意味,但慢慢的,那声音越来越小,许久之后,终于近乎于无……又过了一时,只听里面有人吩咐了一句,两旁的侍女登时挽起帐幕,就见北堂戎渡将衣服下摆理了理,坐起身来,身后的榻上,男人赤裸着身子伏着,早已被吸干真元,气绝身亡,结实的大腿上血迹斑斑。北堂戎渡一张脸上诡异地血红一片,如同喝醉了酒一样,命人将尸体抬走,自己则闭上双目,盘膝运功。
约一柱香之后,北堂戎渡徐徐睁开眼,面上也已经恢复了常态,轻叹道:“……加上这个,如今已有三男二女,却不知还再用多少人,才能足够。”江玉素柔声道:“只为爷神功有成,多少人也是应该的。”北堂戎渡接过侍女递上的湿毛巾擦了擦脸,道:“没办法,这‘千录诀’练到这里,非得以秘法由交合之际,吸人本命真元不可……但我虽不是什么善人,却总也不能因为练功,就随意去害无辜之人性命,因此才挑了这些功力深厚,且又恶贯满盈之人下手才好。”江玉素从侍女手里接过茶来,递到北堂戎渡手上,含笑道:“方才外面忽下起雪来,因此属下已让人在外备好了马车。”北堂戎渡‘哦’了一声,笑道:“这可是今年第一场雪……既是如此,还是快回堡才是,只怕父亲已叫人用新雪煮了茶,待我回去喝呢。”说着,叫人取来斗篷,就欲回堡。
一百二十二.嗔怒
外面果是下起了大雪,北堂戎渡上了马车,待走了一时之后,随手掀开车帘往外看,就见外面晶莹透亮一片,四顾一望,除了浑白,并无二色,天上如同搓绵扯絮一般,雪花纷飞,倒也好看,且又没有什么风,遂也一手放下棉帘子,自顾自地歪着,闭目养神。
待回到堡中时,只见下人们拿着竹帚正在扫雪开径,一路所至,见了一些栽种的稀品梅花也开得正好,映着雪色,或红或白,寒香幽幽,又有冬日里青松翠竹,迎寒傲立,十分精神有趣,北堂戎渡回至碧海阁,迎面就听见笑声喧嚷,孟淳元穿着一件狐皮袄子,正跟一些年轻侍女在打雪仗,众女联合起来只打他一个,直把孟淳元打得连闪带避,狼狈不堪,正躲闪着雪球之际,忽一头撞上了什么东西,几乎撞得一个趔趄,定睛看去,才发现原来竟是北堂戎渡,众人亦自不敢再玩闹,都停了手。
北堂戎渡见孟淳元脸上冻得通红,头上身上都蒙着一层雪渣,便道:“你倒会乐,只管野着胡闹!”孟淳元吐了吐舌头,搓着冻得冰凉通红的两只手,放在嘴边呵气,笑道:“公子回来了……回公子的话,我今天已经练过功了,这才和姐姐们一起玩一会儿呢。”北堂戎渡随意摆了摆手,道:“罢了,我也不管你,随你闹去,只是那湖上的冰还没冻结实,不准去玩,若掉进去,可没人去捞了你上来。”孟淳元得了话,顿时笑逐言开,答应一声,便一溜烟跑了,北堂戎渡摇头笑笑,便要进到阁中,谁知还没走上几步,忽然身形一闪,避过一个从身后暗中袭来的雪团,反手将其抓在手里,回身一看,就看到孟淳元见势不妙,正撒腿便跑,北堂戎渡手一扬,那雪球顿时直直飞了出去,正击在孟淳元脑袋上,打得他满头雪渣,引得周围的侍女尽掩口偷笑,北堂戎渡也自觉莞尔,一笑而罢。
北堂戎渡进到阁内东厢的暖室,外面站着的丫鬟见他回来,忙打起红香软棉帘子,北堂戎渡走进去,却见里面沈韩烟正坐在暖炕上,面前放着一张炕桌,一叠子公文整整齐齐摊在上面,旁边放有一杯茶,桌角供着一瓶红梅,沈韩烟穿着一身秋香色箭袖,腰间系着长绦,头上只挽一支紫玉扁簪,家常的随意简约打扮,只觉温雅舒心,略远些的位置上坐着两个十分年轻的女子,各自怀里偎着暖手炉,身着罗衫锦裙,淡施脂粉,打扮得十分秀美,却是宋氏与谢氏二女,下首十余名侍女静静而立,或是端茶送水,皆不闻一声响动。
彼时宋氏与谢氏正坐着吃果茶,偶尔端颜对沈韩烟说上一句什么,忽见了北堂戎渡进来,连忙起身,盈盈福了一礼,面上含羞带笑,低声道:“……妾身给爷请安。”北堂戎渡平时极少去她们那里,眼下见二女在此,便道:“你们怎么来了。”宋氏年纪尚小,只道:“妾身与谢姐姐来向少君请安,方才还与少君下棋呢。”一旁谢氏年纪略大些,明眸流转间,却只是低头含羞不语,北堂戎渡见她们如此,心中自是清楚,他自娶了二女至今,并不怎样宠爱,虽说衣食器物之上供给得半分不缺,但面上一贯只是淡淡的,如今自己在外面办事,前几日已派人送过准信儿,说是今天回堡,想来今日两人至此来向沈韩烟道安是假,只怕等自己回来,期盼见上一见才是真的。
北堂戎渡心中虽这样想,却也并不去戳破这一分女孩儿家的小小心思,倒是沈韩烟见了他回来,遂放下看了一半的公文,起身亲自为北堂戎渡脱了斗篷,微微笑道:“在外面这几天,也不知道衣食起居可还好?不料今日竟忽然下起雪来,你身上倒只穿了这么一件薄斗篷,莫非就不觉得冷?”北堂戎渡笑道:“哪里就冻死了我?向来只说雪化了才极冷,下雪时倒不妨事的。”又道:“身边自然有人服侍,虽然在外,却难道还能缺吃少穿不成。”说着,用手摸了摸桌角放着的那一瓶梅花:“这花开得倒好,等会儿给我屋里也折几枝来插瓶。”
此时侍女已端上热茶来,谢氏接过,转递于北堂戎渡面前,宋氏年纪小,只有十四岁,一时倒不怎么知道应该如何迎合,去讨夫君欢心,又见北堂戎渡与沈韩烟举止言谈之间十分随意,那等亲热厚密之意是不消说的,与北堂戎渡待她们两人之时决然不同,一时间不禁又是羡慕又是委屈。北堂戎渡见她静静站着不出声,也不在意,喝了茶暖暖身子,既而又叫人替他换了一双麂皮暖靴,又重新梳了头,一面对沈韩烟说道:“我先去父亲那里,父亲知道我今天回来,只怕有新沏的好茶在等着我呢。”目光扫过一旁的两个丽装女子,点点头道:“天冷,你们也回去罢。”两人虽未与北堂戎渡多说上几句话,到底今日也还是见了一面,虽然心中微微失望,也还是各自回去了,沈韩烟见二女退了下去,不由得含笑道:“最难消受美人恩……北堂岂非铁石心肠?怎可令一双美人伤心。”
北堂戎渡笑了笑,打趣道:“我家韩烟倒是怜香惜玉么。”沈韩烟替他取来一件厚厚的熏貂大氅,系在身上,面上云淡风清,只道:“你喜欢的,我自会护着,你厌恨的,我自然帮你除去……我只管你一个人的平安喜乐,其他的什么人,又与我有什么干系。”北堂戎渡看了看青年面上的神情,不觉笑叹道:“你这人,才是真真无情呢。”沈韩烟笑而不语,给北堂戎渡系好了大氅,又用手比量了一下两人之间的高度,道:“不知什么时候,你竟已和我差不多高了……记得北堂你小时候,才多大一点儿的人。”北堂戎渡笑道:“我六七岁的时候,你不还经常抱着我么?你瞧瞧父亲的身量,那才叫高呢,我想必日后也是要长得和他一样的。”说着,在青年嘴上轻轻咬了一口:“我先去见父亲了。”沈韩烟微微一笑,送他出去。
外面雪还在下,纷纷扬扬的,北堂戎渡一路向遮云居走去,路过一处石桥时,见桥头不远处开着几株梅花,只见红梅簇簇,十分好看,便过去挑了两枝折下来,擎在手里,又过了一时,才总算走到了遮云居。
北堂戎渡进到里间,就见北堂尊越身上穿着一件深茄色哆罗呢长袍,两络鬓发长长垂在胸前,手里正拿着一本不知道什么书,坐在桌前翻看,北堂戎渡走过去,探头一瞧,原来是一本手抄的功法籍子,便笑着打趣道:“好用功!”既而又唤外面伺候的人道:“取个瓶子过来,再装上半瓶水。”
北堂尊越抬头看向北堂戎渡,右手搭在椅子扶手上,用指尖轻扣着上面装饰用的光滑玳瑁,淡淡道:“……说是今日回来,倒也还算早。”北堂戎渡由侍女帮着脱了大氅,将手里的两枝梅花插到刚送上来的一个美人觚里,放到桌角,口中只笑道:“事情办完了,自然就回来了么……我见外面下了雪,是今年入冬的第一场,想着爹既然知道我今天回来,应该会叫人用新雪烹了茶等我,所以才急着回堡呢。”一边说,一边笑着敲了敲桌子:“茶呢,怎么不见?”
正说着,忽听外面传来一个清脆人声,笑语嫣然,道:“堡主,行书已把茶煮好了。”北堂戎渡闻言一怔,他自小到大,还从来没有见过除了自己之外的人能够在北堂尊越做事时打扰,甚至言语之间还这般亲昵,不知道却是什么人?正心下想时,就见有人端着一只托盘进来,盘内放着茶具,那人是个大概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生得俊秀,穿一套三镶领袖盘金翠色长袍,虽还年少,却和他几乎一样身材高挑,四肢修长,一头黑发挽进一顶玉冠里,肌肤极白,打扮得像是一个贵公子,衣饰穿戴,皆不在他之下,乍一打量,除了模样不同之外,其余的倒和他没多大差别,竟也仿佛一个翩翩佳公子模样。
北堂戎渡知道这必是他父亲的娈宠,只不过这人和其他的那些宠侍却不一样,不但打扮出众,甚至连言语之间也略觉出一分骄骄之意,似乎极为得宠,北堂戎渡由此略略打量了一下那少年,只觉对方生得也不算特别出众,而他父子两人向来都对美人十分挑剔,也不知这个少年是如何令北堂尊越另眼相看的。
那少年看见北堂戎渡,也自愣了愣,似乎没有想到室中还有旁人,他虽没见过对方,但只看北堂戎渡与北堂尊越极为相似的相貌,就知道必是少堡主无疑了,因此便微微躬身道:“……萧行书见过少堡主。”
北堂戎渡身为无遮堡少主,自幼无人不敬,向来堡中即便是北堂尊越最宠爱的姬妾,也不敢在他面前拿出半分骄狂的款儿来,哪怕是在无遮堡中地位极高的一干元老,亦是在他面前恭敬有加,此时见这萧行书不过一个娈童,见了他却连礼也不行,只略弯一弯身便算是罢了,恁地托大,心中自然微微不喜,只觉得对方恃宠而骄,连对自己也不如何恭敬,再细看一眼,发现少年的眼神竟与当年安芷眉何其相似,一样的暗露骄矜,因此面上神情虽然不变,心里却到底略有不悦,只在一旁的暖炕上坐了,取炕桌上摆着的点心吃。
北堂尊越见了萧行书端茶进来,便随手放下手中的功法册子,看一眼托盘中的两只茶杯,微挑了眉峰,淡淡道:“……倒两盏。”萧行书垂目含笑,眼内仿佛盈着春水,将茶具一一在案上摆好,拿起茶壶倒茶,绿色的茶水从壶嘴里倾出,拉成了一条长长的翡翠色水线,柔声道:“今天才下了雪,这是拿新雪煮的茶,更有些清香之气呢,堡主尝尝。”说着,取一盏奉于北堂尊越,却没有再倒一盏,只道:“不知少堡主会来这里,因此方才行书试试茶煮得好不好时,就先尝了一口,如今这杯子已用过了,怎么好再给少堡主倒茶。”说着,又含笑道:“不如叫人再送个杯子过来?”北堂戎渡听到这里,便道:“不必了,我有些饿,叫人拿些东西来吃罢。”北堂尊越喝着茶,微微挑眉道:“怎么,中午连饭都没吃?”
北堂戎渡把嘴里的芙蓉糕咽下去,道:“在路上怎么吃,只好等回来再补上。”正说着,忽然不经意间瞟见萧行书头上固定发冠的簪子看着十分眼熟,略一思忖,猛地想起这却是他从前小时候曾经戴过的,后来有一回与北堂尊越玩牌,就把这簪子和一些项圈等物输给了对方,却没曾想如今这簪子倒让北堂尊越赏了人。其实此物虽贵重,但北堂戎渡也不会在乎,但偏偏这是北堂迦当年给他的,如今竟被北堂尊越随便赏给了自己的宠娈,北堂戎渡心中怎能乐意?可东西既已被父亲送出,他总不能再去跟萧行书讨回来,一时间面上虽仍如平常,但心里却已暗中恼了。
其实他哪里知道,这萧行书只因身材与他极似,才被北堂尊越相中,在每次侍寝之前,为其易容成北堂戎渡模样,用以解火,这才受到北堂尊越宠爱,经常有所赏赐,至于这簪子,便是随着一些衣饰古玩等物一起赏下去的,萧行书见其精致贵重,便经常戴着,而此物是北堂戎渡很久之前用过的,北堂尊越平生所见的贵重珠玉首饰何止万千,哪里还会记得这曾经是北堂戎渡的东西,却是真真有些冤枉了他。
可惜他虽冤枉,北堂戎渡却是满肚子的不悦,向来一个人若是先入为主,自然也就只按照自己所想的去思忖,这也是人之常情,因此北堂戎渡此时只想着母亲送与自己的东西被父亲给了别人,哪里还会去想北堂尊越还记不记得这物件是谁的,再想到这萧行书给他的印象并不好,那眼神直令他想起了当年的安芷眉,他平生最恨之人,就是这安氏,一时间自然心中越发不快,此时下人已按照北堂尊越吩咐,摆上几样精致小菜来,北堂戎渡勉强吃了一些之后,忽放下筷子,道:“今儿好象有些受了寒,只觉得身上不大爽快……爹,我先回去叫丫头们煎药来吃,晚上就不在这里陪爹吃饭了。”
他虽然心中生恼,神色间却不露端倪,叫人看不出异样,北堂尊越闻言,走过去用手探一探少年的额头,没发觉有什么不妥,但也还是问道:“身上难受?”北堂戎渡道:“还好。”说着,穿了大氅:“爹,我回去了。”北堂尊越也没有留他,让他自回碧海阁去。
北堂戎渡回到碧海阁,把衣裳一脱,也不喝侍女端上来的茶,只冷笑道:“好么,我娘给我的东西,倒让他赏给一个娈童用了,我娘的东西,也是旁人配动的!”沈韩烟见他从遮云居一回来,就莫名其妙地发火,因此放下手里的事务,道:“北堂,怎么了?”北堂戎渡心下生气,沉着脸道:“没怎么,只不过是我娘给我的东西,却让他赏了一个正宠着的人罢了!”
一百二十三.淡极始知花更艳
沈韩烟闻言,虽只是寥寥一二语,却也从中明白了大概,想到北堂迦乃北堂戎渡平生心中最重之人,而如今她的东西却被北堂尊越赏给了旁人,难怪北堂戎渡恼火,但两人毕竟是亲生父子,因此便劝道:“堡主大约也是无心,你也不要太在意了。”北堂戎渡微微冷笑一声,右掌在坐着的椅子扶手上重重拍了一下,道:“无心……他无不无心的关我什么事,我只知道他把我娘给我的东西赏了别人,我心中不高兴!”说着,又想起那个名叫萧行书的男娈,更是平添了一分阴霾:“一个小小的娈童罢了,在我面前虽说还不至于胆敢傲慢,却也有些恃宠而骄的味道了……姿色也没见得怎么出众,也不知父亲却如何另眼相看了。”
沈韩烟先前见北堂戎渡恼怒,此时听了他这一番话,便想就势转开话题,令少年消气,因此便随口打趣道:“哦,原来北堂是生气堡主对旁人好了么?”说着,走过来抚摩着北堂戎渡柔顺的黑发,笑道:“都这么大了,怎么眼下却像个让人抢了糖的小孩子似的……看见自己的爹爹让人抢了,就恼得要发脾气了吗?”
青年不过是打趣的无心之言,然而北堂戎渡听了,却是心中猛地一惊,细想想,可不就是这样!自己向来习惯了北堂尊越的宠爱,如今竟是看见他略对旁人关注些,就心中不喜,原来自己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却已逐渐把北堂尊越视作私有之物,独占父亲的重视和关爱,竟不容许旁人染指半分了!
只有占据你心底那个旁人都绝对没有权利占据的独一无二的位置,让你我永远比任何人都还要亲近,彼此之间有着解也解不开的羁绊,我才会觉得温暖,觉得安心……
北堂戎渡想到这里,一时间心中微微吃惊,自己的这些任性又霸道的想法,不像是往日里那个狡诡且冷酷的屠容公子,倒真的好似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孩子了!思及至此,心下略乱了一乱,面上却只还如同平日里一样,不动声色地道:“瞎说,我又不是小孩儿,闹什么别扭。”沈韩烟并未察觉到北堂戎渡的异样,勾起食指刮了刮少年的鼻梁,笑道:“是么?”北堂戎渡一把捉住青年的食指,忽然促狭而笑,目光在对方的小腹下面一扫,道:“我是不是小孩子,你难道还不清楚?”沈韩烟略觉窘迫,将手指从北堂戎渡手里抽出来,道:“你这人……”
北堂戎渡敛去笑容,吩咐人送沐浴用的热水进来,不一时东西送进室中,北堂戎渡脱了衣裳跨进浴桶里,热腾腾的水漫上来,整个人泡在热水当中,心情也好象放松了些许。北堂戎渡掬一捧清水扑在脸上,叹道:“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父子则是天生的对头,有时候,我还真觉得这话有些道理……”沈韩烟此时正拿着澡布为北堂戎渡搓着小腿,听他这般说,不禁笑着道:“这话我怎么就从来没有听过?歪理。”北堂戎渡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一只水淋淋的脚搭在桶沿上,看着沈韩烟给他细细擦着雪白的脚丫,懒洋洋地道:“没听过就算了……”不一会儿洗完了澡,北堂戎渡换上一身崭新的里衣,叫人铺了被褥,然后便躺在暖炕上,拿毯子盖在身上,沈韩烟则坐在旁边,拿毛巾给北堂戎渡擦头发。
北堂戎渡眯起眼,道:“你也躺着,咱们安安静静说话。”沈韩烟替他擦干了发丝,又用手理了理,淡淡浅笑道:“说什么?”北堂戎渡翻过身,伸手扯他躺下:“随便你。”沈韩烟就势躺在北堂戎渡身旁,半支起上身,去轻抚着北堂戎渡秀美的眉眼,道:“等过了今年冬天,你便十五岁了……”北堂戎渡按住他的手,捏了捏上面硬邦邦的翠玉扳指,笑道:“何止呢,再用不了几个月,我便要做爹了……也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他说到这里,用指头挠一挠沈韩烟的手心,挑眉笑道:“是了,你会带孩子么,我可不太会。”沈韩烟淡淡微笑:“我也不会,以前又没有带过小孩……即便是后来见到你,你当时也都有六岁大了。”北堂戎渡拍了拍脑门,忽然间自嘲道:“你和我都胡思乱想些什么呢,又不是小家小户的,要自己动手带孩子,咱们这样的人家,自然有的是下人伺候娃娃,却来操什么心!”沈韩烟忍不住笑了:“明明是你自己东想西想的,怎么倒带上我来了。”
两个人在一处说了一会儿话,沈韩烟见北堂戎渡半眯半合着眼睛,似乎有些乏了,便道:“刚泡了热水澡,可是身上倦了?”此时室内暖得恰到好处,惹得人一阵一阵地犯困,北堂戎渡懒懒道:“还行,确实有一点儿……”沈韩烟起身下了炕,替北堂戎渡掖了掖毯子,道:“那你先睡一会儿,待晚上摆饭了,我再叫你起来。”北堂戎渡微微嗯了一声,翻个身睡了。
室中温暖如春,北堂尊越盘膝坐在榻上运功,半晌,睁开双眼,见外面的雪似乎停了,窗外白皑皑地一片,忽想起北堂戎渡先前只说身上不好,也不知眼下究竟如何了,因此便起身披了大氅,准备去碧海阁看上一看。
一路雪色遍地,四周的景物都蒙着不薄的积雪,北堂尊越下了软舆,信步走入,几个侍女忙引了他去往东厢的暖室,待进到里面,只见珠帘垂地,满屋内静悄悄的,转过一架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屏风,便见北堂戎渡正侧身朝内睡在暖炕上,身上严严实实盖着毯子,只露出一个乌黑的后脑勺。
其实北堂尊越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少年起了别样的心思,记得当初刚见到初生的北堂戎渡时,他也没觉得怎么喜欢,后来渐渐开始觉得这个儿子很有趣,等再略大了一点儿,就露出了聪明伶俐的模样,也有些或好或坏的脾性,总之越来越合他的心意,日子一长,倒也彼此之间真有了不小的父子情分。
后来北堂戎渡渐渐大了些,越发讨他喜欢,只可惜后来因为北堂迦暴亡一事,独自出堡,在外闯荡,直过了数年才再次回到堡中,江湖打拼多年,闯下偌大名声,也不知吃了多少苦,而此时再见面之际,当年那一丁点儿大的男孩却已长成了长身玉立的少年,天生一副风流眉眼,展颜一笑,就有春光满园,尽入心底便是之后,心魔骤生。
北堂尊越走到炕前,见北堂戎渡脸朝里睡着,漆黑的发丝中露出嫩白的耳垂,如同一块小小的桃花石,直令人想要伸手捏一捏,用牙咬一咬,却到底不好动手。北堂尊越敛去眼底的幽光,记起少年说自己似乎受了寒,便用手去对方额上探了一下温度,觉得并没有什么异样,这才放下了心,但这么一来,北堂戎渡便不免被他弄醒了,睫毛微微颤了一颤,既而睁开双眼,翻过身子,见面前之人修眉凤目,鬓若刀裁,一时间忽想起先前之事,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因此也不起来,只淡淡道:“……爹如何来了,可是有事么。”
北堂尊越见他神情冷淡,心中不由得微微疑惑,但转念一想,或许是因为当真病了,这才恹恹地不爱理人,遂伸手去抚摸他头发,道:“……怎么,身上不好受?”北堂戎渡坐起身,避开男人的手,唤人进来为他穿衣,又道:“儿子没事,方才打了个盹儿便好了,劳父亲挂心。”北堂尊越见他明明先前还好好的,眼下却神色平冷,言语淡漠,便皱眉道:“怎么和本座说话阴阳怪气的,莫非是谁惹了你不成?”北堂戎渡正由侍女伺候着套上一件棉缎袄子,闻言不觉又想起先前遮云居一事来,只觉得‘若是旁人也罢了,却偏偏连你也惹得我怒起来’因此心中更是添了一分烦躁,遂冷然笑了一下,道:“自然谁也没惹了我。”说着,忽然记起了什么一般,伸手从右耳上摘下一枚紫金琉宝耳坠,上面刻着极为精细的五蝠捧桃图案,将其随手一扔,丢进一旁正拿着腰带的一个侍女怀里,道:“赏你了!”
北堂尊越乍一见了那耳坠,立时走过去,从侍女那里抓过,握进手心里,冷眼盯着北堂戎渡,皱了皱眉头,道:“胡闹,这是你六岁生辰时,本座送你之物,你怎么敢随便赏了下人!”北堂戎渡不听则已,一听顿时火上心头,微微眯了眼,拿过腰带胡乱往腰间一系,道:“我的东西,我乐意给谁就给谁,反正也不是第一件被给出去的物事了!”说着,便赌气劈手就从北堂尊越手里去夺那耳坠:“还给我!”
北堂尊越原本好心来看他,眼下却见对方没头没脑地就发了脾气,实在是莫名其妙,自然心中也不悦起来,大袖一拂,避过北堂戎渡的手,斥道:“你发什么疯。”北堂戎渡一抓不得,遂紧紧抿住唇,忽道:“你还我……拿来!”话音未落,硬是团身扑过去,抱住了北堂尊越的胳膊,就去掰男人的手指,要把掌心里的东西掏出来,北堂尊越一时不曾防备,竟真让他得了手,就见北堂戎渡把那耳坠夺进手里,一把就狠狠摔在地上,跟着又猛踩几脚,生生把一只精美至极的坠子踩得变了形,上面嵌着的翡翠也碎了,北堂尊越见状,不由得大怒,喝道:“混帐!你想反了天不成!”北堂戎渡见男人这样子,亦是气极,冷笑道:“这是我的东西,莫非我竟做不了主不成?我只管砸我的,与旁人又有什么相干!”说着,又用力跺上两脚。
一时间屋内的侍女见父子两人吵起来,不禁吓得战战兢兢,谁敢解劝半句,都抖抖跪了下去,北堂尊越向来都是旁人畏他敬他,从不受气,脾气自然也不能称得上一个‘好’字,眼下见地上那耳坠已被践踏得不成样子,心中恼恨,一股寒气自心中生出,如潮水一般,且又夹着怒火,一时也不知道是气是怒,突然间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冷冷道:“也罢,你只管踩碎了才好!”北堂戎渡咬牙冷笑:“是,反正我也不希罕!”
他如今练那千录诀已到了重要阶段,这段日子须吸人真元,正是内劲驳杂,气性不稳的时候,兼且他虽然按理说是三十余岁,可身子却毕竟是十几岁的少年,难免时常会受身体影响,有少年人的心性脾气,此时与父亲吵架,直激得胸膛起伏,指尖发凉,内力竟有动荡的迹象,正微微喘气时,就听北堂尊越道:“你如今在本座面前这般放肆,也不知你娘是怎么教的你!”
北堂尊越只是怒火之下的无心之言,然而北堂戎渡听到这里,心中一激,这一阵子原本因练功而时常不平的气劲登时一乱,竟是一口气堵在胸口,真力顿涌,一时间承受不住,只听‘哇’地一下,突然一口血吐到了地上,屋内一众侍女见状,顿时唬得怔了。
北堂尊越万想不到他竟会如此,瞬间愕然之余,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发火,一步跨过去,就要扶住少年的身子查看:“怎么了?!”北堂戎渡一把推开男人,脸涨头晕,从怀里拽出帕子狠狠地抹了一下嘴,道:“……死不了!”说着,连连咳嗽,又咯出一小口血来。
北堂尊越也不管别的,强行扣住北堂戎渡的手腕一探,只觉他真气紊乱,手也冰凉冰凉的,竟是一时间几乎走火入魔了,北堂尊越见了这般光景,先前满腔怒火尽皆化作流水,后悔方才不该同他计较,若是这人当真有个好歹,岂非追悔莫及!思及至此,立时对房内诸侍女说了几样珍稀药名,吩咐下去,马上煎了送来。
北堂戎渡冷眼看着,一手按着胸口,微微喘息,踉跄着就要往外走,冷不防身子却猛地腾空,被北堂尊越抱起来送到炕上,按住他不让他乱动,从牙缝中低低挤出一句话来:“……还乱来!你莫非真想气死本座不成。”北堂戎渡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痕,喘息着冷笑道:“父亲神功盖世,只怕等我死了,父亲也还仙福永享呢。”北堂尊越被他噎得一个字也没有,半晌,才皱着眉头,隐隐觉得有些无奈,慢慢说道:“好了,你够了没有,还说气话!本座到底怎么惹着你了,你只管说出来,不就是了?竟也值得你气成这样?”说着,用手擦去少年嘴角上残留的血丝。
北堂戎渡眼睛中隐含着淡淡的怒色,不说话,北堂尊越想了想,忽然就记起方才自己说的那句‘你如今在本座面前这般放肆,也不知你娘是怎么教的你’,一时间不禁有些愣了愣,随即叹了一口气,道:“好了,是本座……失言了,不该说及你娘,可只是这样而已,你也不用气性这么大罢。”北堂尊越说罢,拾起地上那个被踩得一塌糊涂的耳坠,在手里掂了掂,见实在不可能修复得完好如初了,不禁心中有些淡淡的懊恼,道:“其实要不是你没头没脑地就把这东西给了别人,还踩得烂了,本座又怎么会朝你发火。”
他哪里知道少年究竟是因为什么恼火,而北堂戎渡听到这话,已经快平下去的怒意又升了起来,但是却不想再像一个孩子那样和对方吵,因此干脆拽过毯子往身上一蒙,连头带脚地全都盖起来,道:“你走罢。”北堂尊越用手去拉毯子:“想把自己闷死了?”北堂戎渡却只是不吭声,把毯子抓得紧紧的,不让男人拉开,北堂尊越也不好强行拖他起来,因此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屋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过了一时,煎好的药被送了上来,北堂尊越端着那药盅,道:“你乖乖的,赶紧起来把药喝了。”北堂戎渡只缩在毯子里,凭他怎么说,只一声不吭,北堂尊越心中惦记少年的伤势,再不管别的,干脆一用力,将毯子撕了开来,轻斥道:“还赌气!赶紧喝了药,不然本座就替你灌下去了。”说罢,端着那不大的药碗,直把碗沿凑到了北堂戎渡的唇边。
热腾腾的药汁并不多,只有小半盅,浓黑得如同墨水一般,北堂戎渡爬起身来,面无表情地道:“用不着喝,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北堂尊越微微蹙眉,道:“你哪怕真和本座置气,也用不着作践自己的身子。”北堂戎渡瞥见男人放在炕边的那个踩坏的耳坠,心中也有些后悔不该把用了多年的东西毁了,因此一时间也没出声,然而北堂尊越见状,却以为他还在闹别扭,只因为和父亲赌气,就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不由得没了耐心,心中一恼,板着面孔轻喝道:“你这个样子,莫非就以为本座没法子不成了?”
说着,想也不想地就仰头把那不多的药汁一口含了,旋即一手锁住北堂戎渡的双腕,同时薄唇迎上去,在少年还根本没反应过来的瞬间,就已长驱直入,将苦涩的药汁强行渡了过去,然后一松手,站起身来。
事情不过发生在一眨眼之间,快得叫人连反应都来不及,北堂戎渡愕然坐着,脑子里一时有些乱,北堂尊越似乎也发觉了不妥,室中顿时陷入到了一片难堪的沉默当中。
不知过了多久,北堂尊越忽然开了口,低声不满地说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么敢不爱惜。”北堂戎渡一言不发,半晌才似有若无地含糊‘唔’了一声,只觉得嘴唇发烫发干,好象被火烧了一下似的,一时间无言可说,也不好再发怒,干脆躺回到被窝里,把刚才被北堂尊越撕成半截的毯子盖在身上,道:“……我困了,要睡了。”北堂尊越也略有些尴尬,负手站在炕前,说道:“……也好,你休息罢。”说着,踌躇了一下之后,便走出了房间。
一百二十四.但使阳和之候,水仙怒放,刁萧之时,蔷薇满墙
北堂戎渡见北堂尊越走了,这才坐起身来,他微微皱起眉头,然后用袖子擦了一下嘴唇,却并不是因为觉得肮脏或者恶心,而是仿佛被谁用针刺了一下似的,些微的惊愕中,又带了点儿忐忑,就如同那刻意被两人有默契地选择遗忘脑后的某一件事情,忽然再次浮出水面,隐晦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北堂戎渡神情莫测,蹙起眉宇静了静,良久,一言不发。
入冬之后,渐渐地,天气越发冷了,这一日窗外冰雪晶莹,地上积着一尺多厚的雪,北堂戎渡坐在椅间铺着的白狐皮坐褥上,双足搭着地上一只兽首铜脚炉取暖,正慢慢呷着手里的热茶,下首一张雕漆椅上铺有椅搭小褥,坐着一名淡妆长裙的秀丽女子,面上有着满足的笑意,腹部圆圆隆起,一只涂着蔻丹的纤手轻轻搭在肚子上,怀里渥着一只暖手炉,几个侍女垂手立在她身后,小心照看。
北堂戎渡看了看下首的年轻女子,目光在她隆起的肚子上停了停,道:“……近来孩子可还好么,如今也很有些日子了,总是应该当心一些。”李侬儿面上含笑,笑容里有着即将身为人母的满足,双腮微微生晕,轻声答道:“回爷的话,底下照顾的人很妥当,妾身自是无恙,孩子……长得很好。”北堂戎渡微微点了一下头:“要吃什么,用什么,只管和下面的人说。”他瞧着女子隆起的腹部,眼中有着一丝好奇和淡淡的喜悦,忽然间笑了一下,道:“也不知道究竟是个儿子还是女儿。”李侬儿面上闪过一分踌躇,低声道:“妾身近日时常在佛前求祷,只盼能够……为爷添个麟儿才好。”
北堂戎渡抿了一口茶水,不在意地道:“男孩儿固然很好,莫非女儿就不是我的骨肉不成了?”说着,默下心来略微粗算了一下日子,点头笑道:“我才想起来,似乎等这孩子出生,差不多就是我要做生辰那一阵。”李侬儿见他看起来好象真的不太在意男女,这才心下略松了一口气,但自己心中,却仍旧多少还是更隐隐盼着能够生个男孩才好——无论如何,一个女儿总比不上儿子金贵,况且一旦真的是个男孩,那便是北堂戎渡的长子,虽然生母卑微,却到底占了一个‘长’字,日后总是有些不同的。
北堂戎渡随意对李侬儿说了一阵话,无非是询问胎儿的情况,李侬儿都一一认真答了,正说话间,一道黑影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北堂戎渡身后,跪倒在地,李侬儿乍见之下,轻轻‘啊’了一声,吓了一跳,北堂戎渡却只是抬了抬手,吩咐道:“你先下去罢。”
侍女小心服侍着大腹便便的李侬儿退了出去,北堂戎渡这才放下手里的茶盏,略略皱眉道:“什么事?”那人垂首哑声道:“……有云州传来的秘报。”说着,双手呈上一支小小的密封铜管。北堂戎渡一手接了,敲开里面的封蜡,取出一只纸卷,打开看了看,眼中闪过幽深之色,忽然间笑了起来,道:“很好……”手一揉,将纸条搓成碎屑:“即刻派人盯住甄家,不得有误。”那人应了一声,旋既消失不见。
云州甄家。
远处一片青云缓缓飘来,细看时,才见原来是一顶青色暖轿由四个青衣人抬着,徐徐而至,四人脚下轻快,如同腾云驾雾一般,眨眼的工夫,轿子就已停在了大门前不远处的雪地里。
一张帖子轻飘飘地从一名青衣人手中飞出,正对着门口的一名裘袍汉子而去,那人惊疑不定地一伸手,接住了帖子,只往上看了一眼,便登时微微变了脸色,即刻便进到了大门当中,约有小半柱香之后,镶有数百铜钉的黑漆大门忽然缓缓打开,同时门内已走出一群衣着装束华美,出来迎接的人,为首的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人被众星拱月一般地簇拥着,身穿华袍,颔下微须,朗声道:“少堡主远驾光临,在下甄氏家主甄远辛,有礼了。”
轿里有人道:“……甄家主客气了。”声音清凉明朗,如同淬过雪水一般,一阵沉默后,轿帘掀起一角,从里面露出一只手来,精致得好似玉琢仿佛,旋即软帘子从里面揭开,有人从中走出,一双麂子皮的精绣暖靴踩在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响声,那人内着白罗衣,外面穿着一件素黄外袍,颈中挂有一串檀木香珠,发束紫金嵌宝冠,眉目含笑多情,暗藏一分风流,眼角斜勾,从容且冷静。
周围一片静寂,众人见了这少年模样,无不悚然动容,向来只听说北堂氏无论男女,皆是绝色,如今见了,才知果然所言不虚。
北堂戎渡出了暖轿,见这群人老少皆有,容貌之间或多或少都有些相似,明显是甄家各房族人,想来甄氏一门中年纪足够的男子,差不多都到场了,北堂戎渡见状,想起当年自己刚出堡时,才是垂髫年纪,除了无遮堡小公子的身份之外,谁认得他是哪个?而眼下多年之后,到如今,谁还认为他是只靠父辈威名一类的公子哥角色?以弱龄之年入江湖,掌下折过的成名高手性命不知凡几,助父推扩无遮堡势力,于江湖中闯下偌大名头,如今天下之人,又有何人胆敢小看他分毫?思及至此,一时间不禁微有感慨。
正暗叹间,甄氏家主甄远辛已带人上前,脸色和善,笑道:“难得少堡主远道而来,眼下天寒地冻,还请里面坐罢。”他身边伴着一名二十余岁的青年,剑眉星目,外罩锦袍,气度雍容,面上虽平静,但眼中却闪过一丝压抑之色,想来是因为猜到了北堂戎渡此次前来的目的,心中难抑不平之气的缘故。北堂戎渡见状,只是淡淡看过去,道:“这位是?”
他如今神功有成,已完全不在当年初掌无遮堡的北堂尊越之下,是世间真正的一等一强者,此时一眼看过去,就是无比的强横与霸道。“在下甄予清……”那青年方说了一半,忽见到北堂戎渡神情虽然不变,但自己却分明突然感觉到了一丝无言的压力,对方的目光直视在脸上,竟如同针刺一般,隐隐生疼,再开口时,声音居然有一丝略略放低了的意味:“……乃甄家长子。”
旁边众人大多数都感觉到了这个变化,不由得微微变色,这一幕不过寥寥几言之间,却分明是甄予清已落了下风,北堂戎渡来者不善,只一个照面,就已暗中咄咄逼人,将甄家长子胸中那一股不平之气打压了下去,何其霸道!一旁甄远辛面皮微动,却不露分毫,亦不多说,只道:“……少堡主请罢。”北堂戎渡微微一笑,随其步入甄家。
众人进到一处暖厅,里面此时已布置妥当,席地铺着新猩红毡,熏香设几,摆着香茶果品,甄远辛请了北堂戎渡上坐,其余的甄家人则按地位高低一一入席坐下,人人面上皆是一派肃穆。北堂戎渡在一张银鼠团垫上盘膝坐了,从面前的漆案上拿起香茗,饮了一口,既而抬眼看向另一张案几后坐着的甄远辛,忽然间笑了一笑,慢悠悠地放下手里的杯子,耳上一枚红珊瑚珠子衬得肌肤雪白,开口道:“甄家主,其他的客套话我也不说了,我今日来此,只是要问你一句话。”
甄远辛眼皮几不可觉地微微一跳,点头道:“少堡主请讲。”北堂戎渡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抚了抚袖口上绣着的精致纹路,淡笑道:“如此,我也不客气了……甄家主,前时甄家发现的那处金矿,我无遮堡要了,不知甄家主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也都听得清清楚楚,顿时人人变色,饶是北堂戎渡的来意众人先前也已经隐约猜到,可谁也没有想到对方会在一开始就先发制人,整个厅中,顿时鸦雀无声。事到临头,诸人不免愤怒,一些年轻人连呼吸也重了一些,眼中闪现着怒火,甄远辛神情不变,只拱一拱手道:“少堡主说笑了,我甄家名下虽也有些产业,但又何来的金矿之说?”北堂戎渡笑了笑,并不以为忤,只是用右手轻叩着案面,小指上戴着的一枚绿玉戒指翠色欲滴,将木质的案面敲得笃笃有声,悠然说道:“明人不说暗话,前时甄家无意间于家族后山二十里外发现金矿,随后立即派人封锁消息,且加派人力在此处严密看守,由大长老甄远英亲自坐阵,不知我说的,可有错漏之处?”
甄远辛面上终于变色,良久,才无奈叹息道:“少堡主耳目遍及天下,无遮堡势力之大,在下无话可说。”暖厅中甄家诸人眼内皆现出悲愤之色,却无人可出一语。北堂戎渡点了点头,道:“如此,我无遮堡欲取此矿,甄家主可愿?我北堂氏向来是什么人,想必甄家主也知道得清楚,如今甄家身怀重宝之事被人所知,干戈或是玉帛,只在甄家主一念之间。”
这一番话中的强势之意实在太过明显,虽无一个字的威胁之语,口吻亦平淡和气,但也分明是最后通牒!席间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毕竟年轻气盛,再也忍耐不住,霍然站起身来,紧紧盯住北堂戎渡,大声道:“无遮堡也欺人太甚了些!屠容公子,我甄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阀,可也有自己的传承,如今你上门公然夺取我甄家之物,恃强凌弱,怎是君子所为!”
“嗯?”北堂戎渡闻言,目光直扫过去,只见那少年眉清目秀,身穿淡蓝锦袍,举止之间自有一股勃勃英气,一眼看去,很容易令人心生好感。他看着那少年,面上瞧不出喜怒,只淡淡道:“你,是何人?”
这一句话出口,虽然显得有些慢条斯理,但厅内的气氛却陡然为之一变!那话语之中分明夹杂着一股戾气,隐隐有萧杀之意!甄远辛顿时变色,立即喝道:“畜生,这里怎有你说话的余地!”话音未落,已朝着北堂戎渡拱手道:“小儿年少不知事,还请少堡主见谅……”
北堂戎渡似笑非笑,眼神却已微微凌厉起来,他如今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名声武功,只要说一句话,做一个动作,就没人能够不重视,甄远辛面色急变,显然已经发现了北堂戎渡眼神当中的杀气,甄家众人亦是尽皆变色,然而北堂戎渡却只是忽然一笑,满厅的凌厉之气顿时为之一散,轻笑道:“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原本以他的年纪说出这番老气横秋的话,其实是很怪异的,然而此时众人却好象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北堂戎渡用右手把玩着面前的茶盏,低笑道:“怎么,甄公子认为我做的不对么?那我问你,狼要吃兔子,兔子有错吗,就应该被吃吗?当然不是,兔子唯一的错,就是它比狼弱,所以,就要被吃,弱肉强食,强者为尊,这世间万物,莫不如是,其实人世间所有的荣华富贵,都是建立在罪恶的基础上,比如一国的强盛,就必定建立在另一国的弱小悲惨之上,世上有那么多的门派世家,哪个不是互逞心计,相互吞并之后,才最终崛起一个豪门大派?道理就是这样,你又能如何?”
北堂戎渡冷笑着看那少年:“一条黄金矿,会引得多少人趋之若骛,眼睛出血?连我无遮堡都要心动,又有多少门派势力不惜血流成河,也要夺得这么一个聚宝盆?如今你甄家身怀重宝,就如同一个三岁娃娃在街上抱着一盒子宝贝,谁不想夺?可若在我无遮堡手里,我看谁敢起觊觎的心思!人有多大的胃口,就吃多大碗的饭,若是不自量力,只怕后悔莫及!”他说着,收回目光,看向甄远辛,淡淡道:“甄家主,我现在只要你一个答复,交,还是不交,若是答应的话,自然丝毫无事,若是不答应,那么我无遮堡自会派人去取,到时,就别怪我了。”
北堂戎渡话中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甄远辛面皮不住地微微轻颤,显然心中一时间实在无法抉择,而方才那少年脸色虽已苍白,眼中却还有着倔强之色,急道:“父亲……”甄远辛猛然喝道:“闭嘴!”说罢,突然朝身后一人吩咐了几句,既而沉声对北堂戎渡道:“……少堡主,在下有一言,不知少堡主可否一听?”北堂戎渡微微一笑,略点了一下头:“无妨,甄家主请讲。”甄远辛沉默了片刻,这才缓缓说道:“在下有一女,年方十六,生得也还好……少堡主若不弃,愿以小女为妾,且每年矿中所出黄金,奉与贵堡七成,不知少堡主意下如何?”
正说着,只听一阵环佩叮当之声,同时香风袭人,厅内的一架素绸屏风之后,已坐了一人,虽不见面目,但只看屏风上投出的婀娜身影,就知必是一位如花的美人了,然而北堂戎渡却只是朝屏风位置看了一眼,便轻笑道:“素闻甄小姐乃云州第一美人,可惜,我无遮堡要的是全部,而不是几成之利。”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甄远辛,道:“甄家主,今日你若应我,则他日若是甄家有难,我保你满门无事。”北堂戎渡表面谈笑,眼中却已暗藏凌厉之色,继续道:“甄家主,莫非你以为只有我无遮堡知道此事不成?待我走后,想必最迟明日,就会有其他人登门拜访……我说过,一个三岁娃娃在街上抱着一盒子宝贝,实在是很危险。”
甄远辛闻言,终于失色,目光一时间闪烁不定,许久,忽长叹一声,道:“……罢了!”起身微一拱手:“少堡主一番言语,在下若还不答应,便是不识时务了,徒为家族惹下大祸。”北堂戎渡嘴角噙起一丝满意的笑容,亦且站起身来,道:“如此,自是甚好。”
……
青色的暖轿在雪地里徐行,北堂戎渡手里捧着一个暖手炉,闭目养神。
忽地,一双凤目陡然睁开,北堂戎渡眼中闪过一抹寒芒,冷然开口道:“……阁下一路在身后跟着我五六日,究竟有什么事,还请现身直言罢。”
声音中隐含内力,在雪地里远远传出,稍倾,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淡淡叹息道:“……小施主,老衲有礼了。”
话音方落,随即一个身影由远及近,出现在雪地当中,一个年老的僧人须眉皆白,眼角额头皆刻着深深的皱纹,身上披着的袈裟虽被洗得微微发白,却也十分整洁。北堂戎渡在轿内吩咐了一声,外面立时就有人揭起轿帘,北堂戎渡看了看正向这边走来的那个老僧,眯起双目,道:“我一路前往甄家,大师都在后面远远跟着我,如今已有五六日,方才刚出了甄家,大师就又尾随其后,却不知有何指教?”
那老僧停在三丈左右之外,低声念了句佛号,道:“老衲空真,未想小施主如此年纪,竟有这等修为,察觉到老衲的形迹,实是失礼了。”听见对方自报家门,北堂戎渡手里捧着暖手炉,眉头一挑,悠然微微笑道:“在下不过是侥幸而已……原来尊驾竟是婆罗寺的空真大师,素闻大师向来慈悲为怀,渡人无数,眼下见面,倒是在下失礼了才是……却不知大师有何见教?”
空真看着他面上悠然的神色,微微摇了摇头,道:“老衲近年云游四海,前几日见到小施主掳掠他人,其后便见无论男女,留下的尸身皆明显是被吸干真元致死,想必小施主,是正在修炼什么功法罢。”北堂戎渡也不否认,只神色转冷,眉头一皱,淡然道:“不错,在下近来练功所致,须吸人真元,这几日前往甄家,一路上已擒了一男一女练功,但所杀的这二人,都是行恶之徒,自问倒也从来没有吸过无辜之人的真元。”
空真双手合什,掌上挂着一串佛珠,慈悲一叹,面露不忍,道:“虽是如此,然而小施主修炼这等魔功,毕竟有伤天和。”北堂戎渡微微皱眉,也不接口,一副不以为然之色,空真见状,叹道:“小施主少年成名,青春得意,可向来行事未免太过狠辣,断不容情,入江湖数年,手上人命,不知凡几,却不知上天有好生之德,小施主为人如此,果真问心无愧么?”
北堂戎渡面无表情,淡然道:“人各有志,岂能强求?我既生于无遮堡,走的就也只会是这一条路,大师又何必多言?”空真摇头,脸上露出了一抹悲悯之色,幽幽叹息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老衲素有观人之法,小施主面相中有金戈屠戮之色,必主杀伐,如此,老衲斗胆一问,小施主毕生之志,所为何事?”
北堂戎渡面色平静,缓缓开口道:“我此生最大心愿,便是我娘她,能够活过来。”空真闻言,微微一顿,既而道:“人死不能复生,不知小施主,还有何志向?”北堂戎渡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捋一捋衣袖,一字一句地道:“但使阳和之候,水仙怒放,刁萧之时,蔷薇满墙……”空真听了,定定看向北堂戎渡:“相传昔年唯有则天皇帝于寒冬之际,下旨令百花齐放……果然老衲没有看错,小施主确有凌云之志,包吞天下之心。”北堂戎渡坐在轿中,面上似笑非笑:“那又如何?大丈夫于世,自有四海之志,我无遮堡从者如云,想要成就一番事业,又有什么不可以?无非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而已!”
空真闻言,微微蹙了一双白眉,出言劝道:“小施主为一己之私,行事无端,却把天下苍生置于何地?一旦战火骤起,则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施主又于心何忍!”言语之间,苦口婆心,颇有以大义责之的意思,北堂戎渡冷笑出声,不耐烦道:“大师不必危言耸听,古往今来,唯有暴政之下,或是外族入我中原之际,才真正是民不聊生,我无遮堡积累数百年,日后不过是顺势而为,哪里有什么生灵涂炭可言!所谓分久必合,天下无主多年,诸多势力各自为政,其实不过是蛰伏积蓄力量而已,总有一日,会有人出头……既然如此,为何不能是我无遮堡?”
北堂戎渡向来行事由心,眼下听到对方开口闭口都是大义,只冠以天下苍生的名义,就理所当然地想去左右别人的想法,不知怎地,只觉烦心,遂目光冷冷看向空真,道:“素闻空真大师乃得道高僧,向来慈悲为怀,只可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道不同,则不相为谋,如今乃大争之世,我无遮堡如何行事,又岂容他人置喙!大师请罢。”说着,便要命人起轿。
然而空真却缓缓上前几步,挡住了去路,北堂戎渡双眉一挑,冷笑起来:“怎么,大师还有何见教?”空真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他的冷笑一般,摇头道:“小施主一心为私,只怕日后悔之晚矣。”北堂戎渡微微眯起眼睛,突然间大笑道:“哦?怎么,莫非大师的话就一定正确?就是金科玉律了?我北堂戎渡自杀伐中起,从不为外物所惑,世间万事万物,都不能动我本心,又岂是你三言两语就能动摇的!我敬你是出家人,又素有慈悲之名,且又上了年纪,是有道的高僧,这才客客气气地听你说话,却不是你儿子,要听你的!你若有本事,便去我父亲面前说这些话,看他会不会像我这样,对你客气!”
空真双手合什,念了一句佛,低声道:“北堂施主已是三十有一,心念已成,而小施主如今却还年幼,心志未定,只怕还转圜得来……如此,说不得,老衲请小施主与老衲回山,起居十载,自有清净,十年之后,想必小施主已回心转意,得以新生。”说到这里,空真顿了一下,轻轻叹息,面上宝相庄严,道:“如此,耗费小施主十年大好青春,父子夫妻不得相见,不沾红尘……但此举虽有罪孽,老衲亦愿一身当之!”说着,又扫了一眼抬轿的四个青衣人,缓缓道:“为免北堂施主得知此事,这四位施主,也请与老衲一起待上十年罢。”
北堂戎渡听到此处,霍然出轿站起,仿佛是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事情一般,狂笑出声:“什么?空真,说什么一身当之,你当得起么?你凭什么!你以为,你是谁!”他抬起右臂,一手指向不远处的空真,陡然间神色凌厉,脸上沉了下来,一字一顿地厉声喝道:“软禁我十年?可笑!你为了一个可笑的理由,就要软禁我?其实悲天悯人,心怀慈悲当然没有错,可是说到大义,你别用这种东西来压我,我不吃你这一套!”北堂戎渡脸上一片铁青之色,大声喝问:“我知道你是天下有名的高僧,一身修为,已入化境,怎么,要擒我回山吗,你只管放马过来,看看今天究竟是你擒了我,还是我镇压了你!”
空真双目湛然生光,慢慢数着手里的佛珠,沉声道:“小施主天纵奇才,却一意如此,只怕日后,终要入了魔道!”
“魔道?哈哈哈……”北堂戎渡冷然大笑,声音中满是森然肃杀之意,陡然间厉声一喝,字字如刀:“空真,你口口声声说我入魔,可在我看来,你才是真入了魔道!”
空真白眉一跳,正要说话,但是北堂戎渡已经语气汹汹,连番出口:“什么是魔道?有了执念,且为其所制,便是入了魔!你空真平生渡人无数,却不想想别人是不是愿意让你渡,只有按照你说的去做,才是对的,难道你这不是执念,不是入了魔?!哼,若不是你修为强横,素有大名,你以为那些被你渡化的人,当真就被渡了?只不过是不得不‘悔改’而已!说起来,就是因为你拳头大,他们惹不起,所以才被‘渡’了,这和我无遮堡依仗势力,吞并他人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空真,你才是入了魔!”
空真眉头猛跳,念头急速闪动,然而北堂戎渡的声音却一字比一字严厉,这指责就好像山岳一般沉重,当头压下,如同惊涛暴雨一般,接踵袭来:“空真,没错,我无遮堡数百年来,确实手头人命无数,可世上这些豪门世家,哪一个不是踩着累累白骨,才最终成就了一方家业?我无遮堡各地势力范围所及,百姓虽不敢说安居乐业,可起码也极少受过强贼恶人之害,且每当偶尔有天灾人祸之际,他们也时常受我无遮堡庇护,不说远的,只讲四年前汕南大旱,我无遮堡当地分坛领命施粥,一日两顿,救活多少周围百姓性命,而你等出家之人,向来受人香火,自己不耕不种,却饱食终日,岂不愧哉!”
连续的当头棒喝,令空真脸色微变,却难以反驳,就听北堂戎渡咄咄逼人,猛地一步上前,手臂一振,食指怒指空真,继续喝道:“尔等出家人,向来只说慈悲为怀,可我见你们这些寺院庙宇明明都有田产,尤其那婆罗寺,听说良田甚丰,怎么却不救济穷人,把田地分给一些穷苦得吃不上饭的人,使他们不至于饿死?佛祖当年割肉饲鹰,如今也不要你们的肉,只是一些良田而已,你们就不舍得了,却跟我在这里空谈大义,夸夸其谈!”
北堂戎渡一番言语,字字诛心,霍霍有声,言辞简直如同冰刀霜剑一般,一波一波,无从招架,无从反驳,空真直至听到此处,合什的双手已几不可觉地微微轻颤,然而北堂戎渡毫不放松,冷哼一声,又是一步跨出,气势如虹,步步紧逼:“你为了你那渡化天下人的执念,不惜来掠我上山,使我父子分离,夫妻相远,令我未出世的孩儿不得见他父亲,使我大好青春耗费在你那青灯古佛之中,还说什么慈悲,什么大义?你不是伪君子,真小人是什么?”
说至最后,北堂戎渡声色俱厉,猛地一步迈到了空真面前,食指几乎要捅到了对方的额头上,暴喝道:“你这等不仁不义的‘有道高僧’,也敢和我谈什么天下苍生?你也配?你也敢?你也能?!”
‘咯’地一声闷响,空真的手终于一抖,右掌上挂着的那串佛珠登时化作无数碎片!空真看着面前的少年,眼中流露出一片黯然,忽然间胸口一滞,以僧袖掩唇,吐了口血,北堂戎渡大袖一挥,冷笑道:“如此,大师若要动手,便请罢,我北堂戎渡接着就是!”说着,走回轿中,命人起轿,青色的暖轿重新抬起,绕过空真,朝远处行去,半晌,轿子已走得远了,身后却并无一人追来,唯见雪地之间,一片茫茫。
一百二十五.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轿子又行了一阵,北堂戎渡坐在轿内,精致的面容上微微现出一丝冷然,手指轻抚着怀里的暖手炉,沉吟不语,这空真和尚来得莫名其妙,自己和他也从来没打过交道,怎么就这么巧,对方就忽然对自己起了‘渡化’的念头?他为什么会恰巧遇见自己,是真正的巧合,还是谁暗中布置,或者,干脆就是有人暗中出面挑唆?再一想到之前种种蛛丝马迹,以及有能力,有手段行此事之人……北堂戎渡心念急转之下,忽然间将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狠狠碾断,眼神中有着不动声色的杀气:“七巧墨门,厉航斋……”他轻声说着,将手中的暖手炉放到一旁,开口朝外吩咐道:“先不去码头了……暗七,你速去云州此处的分舵一趟,让他们传书直至七巧墨门与厉航斋沿途的各路探子,我要知道七巧墨门门主墨元承,以及厉航斋斋主蓝妙璇近日来的行踪动向,丝毫不得有误!”
……
水面上冰寒刺骨,小雪簌簌地落着,偶尔有呼啸的寒风卷过,便带来一阵肃杀的冷意。
一条两层的大船停在水上,漫天洁白中,伴着夜幕,一艘小小的木舟轻巧快捷如离弦之箭,在水上行驶,待远远见到那条大船之后,便停了下来,驾舟的人一身玄袍,脸被衣领上的大团黑狐绒毛挡住些许,腰佩长剑,将小舟远远停下之后,便纵身悄无声息地踏水疾行,趁着夜色,直朝着那条大船而去。
入冬之后,天气极冷,船上隐隐约约传来人声,十几个年轻汉子身裹厚袄,手里提着灯笼,在甲板上巡视着,彼此间不时低声交谈一两句。
北堂戎渡无声无息地飞身掠上船尾,没有惊动任何人,飘然走近一层的船舱,前时他早已得了准确的消息,不但知道墨元承与蓝妙璇就在此处,同时连这条船上大概有多少人手也差不多有个谱,心中自是筹划妥当,他看了看天上,只见空中不但没有星星,连月亮也黯淡不堪,并无辉色,若是没有照明之物,四周简直就是黑黢黢的一片,正是月黑风高的杀人好时候。北堂戎渡收回目光,身形始终隐在暗处,见左右无人,便轻轻闪进船内。
北堂戎渡身法诡异至极,径直便飘进打头的一个舱门内,里面几个身着锦袄,腰佩长剑的青年正围着火盆在烤火,低声谈笑,北堂戎渡剑尖及处,几人甚至还来不及出声警示,刚握上剑柄的手,就已软软松了开来,咽喉上缓缓溢出了血,北堂戎渡不着痕迹地杀了这几个人之后,就走了出去,来到下一个房间,他早已打算好,先杀了这些人,否则待会儿打斗起来,这些人他虽不惧,却到底人多势众,缠斗起来,难免碍手碍脚,而甲板上巡视的那些守卫人虽不多,但分布得却很散,若是去杀,根本没法一瞬间全毙,很容易弄出声音来,引起注意,所以干脆先留着他们的性命。
北堂戎渡如法炮制,绝不会给任何人高声喧哗,引人注意的机会,一连杀了近四十人之后,来到一处似乎比较大的舱房前,里面坐着三个年轻女子,皆是颇有几分美貌,衣着素雅,淡妆简约,正盘膝坐着,运功调息。
忽然间,其中一个年纪似乎最大的女子猛地睁开眼来,目光锐利,轻轻‘咦’了一声,旁边两个女子听到声音,亦且睁开双眼,微微奇道:“……师姐,怎么了?”
那女子一对秀眉微微凝了起来,道:“不知怎的,我忽然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三人里面最美貌的一个少女笑道:“师姐想必是累了的缘故,不如休息一下罢。”那女子静了一会儿之后,却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因此也只是疑惑了一下,眼中的的戒备之色到底还是慢慢松了下来,却还是道:“我去看看有热茶没有。”说着,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这简直是送上门来的机会,正好就给了北堂戎渡可乘之机,那女子刚出了房间,只走上不到十步,一道黑影就已仿佛从空气中突然钻出来一般,从后面一手捂住了对方的樱唇,与此同时,那女子雪白的脖子上已多出了一只美玉般的手,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捏,微一用力,只听见一声极轻微的细响,女子眼中的惊恐之色便已永远凝住,软软倒在了身后人的怀里。
北堂戎渡如同抱着情人一般,温柔地接住了这个女子的身躯,将其抱到不远处的一间屋里,里面的人在方才就已被他杀了,此时把这个女人放进去,自然是为了不引起怀疑,不然若是舱中偶尔有人进来,发现过道上有个死人,把满船人惊动起来,岂不坏事。
这女子其实也算武艺不错,但如今碰见功法有成的北堂戎渡,却是一招之下,立时香消玉陨!北堂戎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杀了这个厉航斋的弟子,其后立时就回到方才那间屋前,推开门,径直走入。
里面正在打坐的两人听见门口棉帘轻响,只以为是方才的女子回来了,并不在意,但转瞬之间,就发觉到了不对,猛然睁开了眼睛,但此时已经晚了,雪亮的剑尖已经递到面前,两女张口欲呼,却还不等发出声来,就只见剑芒在白腻的玉颈间一一划过,两个年轻女子喉间微微轻响一下,美眸大睁,两个美丽的头颅,登时滚落在地,既而无头的尸身便软软歪在了地上。
北堂戎渡收回长剑,返身出去,他如今武功几乎出神入化,眨眼之间,就能取人性命。来去无形,当下又是一通无声杀戮,直把一层的人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不漏,这才身形一晃,出了船舱。
外面冷风呼啸,北堂戎渡轻飘飘地纵上二层,选定一处十分隐蔽的窗口位置,双足勾住沿帮,整个人头下脚上,倒挂下来,此时月黑风高,水面上黑黢黢的,黑夜里寒风呼啸,细雪菲菲,北堂戎渡一身黑衣,悄无声息地隐在这处不起眼的小窗口上方位置,丝毫不引人注意,一双眼睛静静看向里面,清晰地看到了船内眼下的情景。
厅内布置得十分舒适,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毯,设有两张矮案,上面摆满了珍馐果品,一名白面微须的雍俊中年人身着锦袍,盘膝坐在案前,约有四十出头模样,隆准广额,相貌清伟,对面则坐着一名罗衫美人,容颜如玉,正品着香茶。
“墨掌门,这一次只怕我们有些失算,空真大师一身修为深不可测,没想到事隔数日,却依旧没有听到屠容公子下落不明的消息……”蓝妙璇轻轻放下茶杯,黛眉微凝,气度淡雅如仙,娓娓说道。
墨元承面色冷肃,一手轻轻晃动着杯内碧绿的美酒,周身隐隐透出森然之意,沉声道:“空真大师如今踪迹全无,也不知是否遭了毒手……只是那北堂戎渡虽修为难测,毕竟年纪尚轻,我实难信他能够杀害空真大师,但……北堂尊越当年这个年纪之时,已是难有人可制,如今这北堂戎渡,也实是难说。”
蓝妙璇目光流转,仿佛清泉沁入人心,轻声叹息道:“若是空真大师一旦有所不测……”墨元承微微一笑,道:“斋主何必忧虑,似空真大师这等人,即便事败,也不可能说出你我的名字来。”蓝妙璇淡然而笑,幽幽道:“我只是在想,空真大师乃得道高僧,若果真遭受不幸……此事因你我而起,岂非令我心中惭愧难安。”墨元承气度雍容,但是他的音容笑色中却又隐隐透着一丝矛盾且危险的味道,摇头道:“斋主此言差矣,当初空真大师听你我所言,才发了愿心,欲渡那北堂戎渡,即便是如今果遭不幸,亦算是求仁得仁了,只是却可惜不能收服北堂戎渡此子,不然若是失此臂膀,无遮堡实力必折损不小。”
蓝妙璇如墨的青丝垂在肩头,她品了一口香茗,道:“只可惜当初四家结盟之事未成,不然如今,也不必如此。”墨元承敛目淡声道:“空真大师向来云游四海,行踪不定,斋主,你我就再等些日子罢,一旦查明空真大师果真身遭不幸,我便将此消息秘密告知婆罗寺,到时一代高僧身陨北堂戎渡之手,婆罗寺自会与无遮堡交恶……总而言之,万事只有你我以及空真大师三人知晓,不论事成事败,都与七巧墨门、厉航斋攀不上半点干系,斋主放心。”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冷笑:“……好奸巧心思!”同时一道黑影已破窗而入,顿时外面的寒风呜呜灌入室中,温暖如春的船室里头,马上如堕冰窟,那黑影人剑合一,直取墨元承心窝,除了北堂戎渡,还有谁来!
北堂戎渡向来为人,行事手段,都是随心所欲,你若算计我,我便杀了你,讲的就是一个快意恩仇!方才他听见两人言谈,与他先前所推断的几乎没有多少出入,原本还不能肯定就是他俩,但如今听了那一番话之后,却果然是他们二人所为!房内这两人端得好算计,若是空真降伏了北堂戎渡,自然无遮堡失一有力臂膀,而即便是空真不敌,以北堂戎渡的作风,也必是灭杀空真无疑,到时二人暗中告知婆罗寺,则无遮堡就要平白竖敌,总之无论结果如何,都是这两人得利,且又不沾半分干系,暗中将旁人玩弄于股掌当中!北堂戎渡既然知此,心中自然立刻就起了滔天杀意,当下长剑挟风雷之势,就要将二人斩杀当场!
那墨元承与蓝妙璇各自身为一方势力之主,自然也不是寻常人,眼见当前骤变突生,一惊之下,立时便飞身迎敌,老练沉稳,处变不惊,立刻做出了眼下最正确的反应,北堂戎渡大笑连连,眼中一阵寒光闪烁,凌空一剑刺向墨元承心口,同时左掌一拍,朝蓝妙璇当头劈落。
室中三人登时斗成一团,此时船上甲板间巡视的守卫听见北堂戎渡破窗而入时发出的声音,顿时如临大敌,纷纷拔出兵刃,朝二层船舱而去。
北堂戎渡见眼前二人齐齐出手,不由得嘿然而笑,身形突然窜起,飞身掠出室中,纵到船顶,弹腿就将一名守卫踢得胸骨尽碎,坠到下面,只听‘扑通’一声,掉进了冰冷的水中,万无活命的道理,却听身后一声怒叱,墨元承三尺青锋已然逼至,北堂戎渡五指一合,出手连环,一爪抠断了旁边一名守卫的脖子,同时剑尖上透出森寒的剑气,凛然迎身而上!
一时间船上金戈交击之声,不绝于耳,不知过了多久,就见甲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北堂戎渡一手抓着蓝妙璇的秀发,冷笑道:“最毒妇人心,果然古人诚不欺我,平日里总一副不食烟火的仙子模样,暗地里心思却照样歹毒!”此时蓝妙璇肩头骨骼尽碎,穴道被点,已然昏死过去,旁边墨元承手足筋脉已断,亦是动弹不得,北堂戎渡冷冷一笑,看了一眼墨元承,道:“虽说年纪大了些,到底也还长得不赖,一身真元更是颇厚,只为活擒你们俩,费我多少手脚,自然不能浪费一丝一毫!”说着,将二人尽数拖进船舱里面。
良久,北堂戎渡才再次出了船舱,夜风卷得那一头黑发猎猎飞舞,衣襟半掩半开着,露出里面玉也似的胸膛,雪白的脸颊上,沾染着点点血迹。北堂戎渡抬头看向空中,只觉寒风扑面,沁入心间,不禁低低而笑:“快哉……这两人不愧是一派之主,真元深厚,对我大有裨益!当年李太白有诗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当浮一大白!”说罢,寻了火烛灯油等物,将船点着,见火势渐渐大了,这才大笑着纵下大船,踏水而去,身形闪电般地没入到黑暗的夜幕当中,回到远处的那条小舟上,驾船而去,彼时天空中的小雪已成了鹅毛大雪,漫天飞舞,身后火光冲天,照亮了水面。
……
暖堂内铺着厚厚的大红地毯,一架透雕夔龙台屏前设有一张矮足小榻,上面铺出四角垂地的皮毯,堂下排列着数人,皆身着锦衣,神态恭谨。
北堂尊越斜倚在小榻上,凤目微眯,隐着一丝漫不经心之气,流转不休,听堂下一名中年人一一汇报着什么,正值此时,外面忽有人疾步而入,单膝跪地,双手捧上一只白鸽。
旁边一人接过鸽子,送到上首,北堂尊越伸出右手,从鸽子的腿上取下一支细细的铜管,敲开封蜡,从里面拿了纸条缓缓展开,顿时熟悉的字迹便映入眼帘。
纸上将前往甄家直至杀灭墨元承与蓝妙璇等事都统统简单写了一遍,北堂尊越一一看着,半晌,忽然唇角微扯,笑了一笑,慵然道:“……这小子,干得还当真不赖。”方才那名汇报着的中年人是此处颇有身份之人,闻言身子一侧,同时微微欠□去,虽不知信上写着什么,却也仍是恭谨陪笑道:“少堡主年少有为,实是有当年堡主的形容了。”北堂尊越轻哦一声,摩挲着手上的七宝如意扳指,低笑起来:“空真和尚似乎也有七十多了罢,能激得他吐血……啧,确实有意思,只是这和尚好大的胆子,竟敢说渡我儿上山十年,也不怕本座灭了他满寺的秃驴?”
堂下数人面面相觑,并不敢接口,北堂尊越似乎也不怎么在意,挥一挥袖,示意那中年人继续。
一百二十六.海棠春睡犹未足
“总算是回来了……”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一些,前几日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场飞絮鹅毛一般的大雪,直到了昨天夜里才停,北堂戎渡坐在马车里,略掀了车帘朝外看去,抬头望一望不远处的飞檐楼阁,其巍峨瑰丽,潢富精美,自与别处不同,不由得微觉亲切,不管怎么说,外面总还是没有自己家里舒服……正感慨间,马车已缓缓停了下来,自有人上前开了车厢门,北堂戎渡披着一袭猞猁裘下来,旁边早已备好了软舆,四个缎袄青年正立在旁边,北堂戎渡上了软舆坐定,吩咐道:“不必回碧海阁,先送我去遮云居一趟。”四人恭声应了,稳稳抬起软舆,便朝着遮云居方向行去。
过了一时,才算到了地方,北堂戎渡下舆径直进到里面,外堂间正有几个年轻略长些的侍女在给鹦鹉喂食添水,见了他来,忙迎上前去,服侍北堂戎渡脱了大氅,含笑说:“原本听说公子今日回来,却不曾想竟这样早。”北堂戎渡把雪狐皮的暖手筒摘下,递给一个侍女,随口道:“父亲在做什么呢。”有人应声答道:“回公子的话,堡主眼下正在西间。”北堂戎渡哦了一声,点点头,随即便朝着西间暖室方向走去。
北堂戎渡进到室内,就见北堂尊越正坐在一张花梨大理石书案前,手里提着笔,似乎是在作画,案角放着一本摊开的书,旁边的地上放着半人多高的貔貅铜鼎,里面焚香细细。北堂尊越穿着月白色的锦袍,半挽着右手的宽大袖子,并不抬头,手上只管自顾自地继续运笔,只道:“……回来了。”北堂戎渡随口答应了一声,走过去探头往案间铺着的纸上看了看,原来画的是一只凤凰,栖落在梧桐树间,他随意瞧了两眼,笑着打趣道:“啧,画得还不错么,比起我来,也只是就差了一点点。”
此时北堂尊越正好画完收笔,拿起旁边的一块绢巾擦了擦手,闻言,便微微挑眉哂笑一下,道:“哦?那你画个给本座瞧瞧。”北堂戎渡也不客气,拖过一张椅子在旁边坐了,嘴里叼着一支笔,以手支颊,想了想道:“画画?我想想……”忽然间嘴角扯起一丝诡异的笑色来:“要不,就这个罢……”说着拿起笔,舒袖道:“来,看我开始画啦。”话音未落,只见大笔一挥,‘刷刷刷’笔走龙蛇,一气而成,既而把笔一搁,道:“好了。”
北堂尊越看着纸上那墨迹未干的图画,嘴角几不可觉地微微抽搐了一下,眯着眼道:“你这是……什么东西?”北堂戎渡嘿笑连连,捧腹道:“你画的是‘凤栖梧’,我么,画的是‘小鸡吃米图’……都差不多,差不多。”北堂尊越一巴掌朝着他的头顶拍过去,笑骂道:“混帐,你画的是什么玩意儿,狗屁不通!”北堂戎渡灵活以极地扭身躲过男人的手,自顾自地闪到旁边不远处的矮炕上,脱鞋上去坐了。炕上放着一张小桌,桌面间摆着一两碟精致点心,北堂戎渡摸起一块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叹道:“不管怎么说,都还是家里好啊,在外面呆了这大半个月,一点儿也不舒坦……”
北堂尊越也走了过来,上炕坐了,还没等坐定,就忽然听见‘咕噜’一声轻微的细响,北堂尊越微微一顿,循声看去,就见旁边北堂戎渡略偏了偏头,似乎是有点儿不自在的模样,北堂尊越突然间‘嗤’地一下笑了起来,道:“怎么,饿了?”北堂戎渡摸了摸鼻子,挑眉咕哝道:“喂!有什么可笑的。”北堂尊越睥睨着他,眼中似笑非笑,揶揄道:“不行?”
北堂戎渡盘腿坐在炕上,又往嘴里填进了一块糕点,没好气地道:“当然行,你爱笑就笑罢……我方才一下了码头,就坐车往堡里赶,哪里有时间吃饭,当然会饿了,况且我如今还是长身体的时候,正能吃呢,难道你没听说过‘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北堂尊越看了看北堂戎渡,低笑道:“放心,本座养你还是养得起的。”说着,就命人整治几道小菜送上来。
北堂戎渡坐在一旁,先简单弄两块点心垫一下肚子,等着饭食送过来,正吃着,冷不防一只手却从旁托起他的脸来,北堂尊越扳过少年的面孔,看着左颊上的一块小指甲盖大小的墨渍,道:“脸上怎么弄的?”北堂戎渡下意识地抬手去摸:“怎么了?”北堂尊越嗤笑道:“方才胡乱画了个鬼画符,就把墨都弄到脸上来了?”说着,就要用手替他揩去。
男人离得较近,温热的气息淡淡拂在北堂戎渡的脸上,其间还有一丝茶叶的味道,想必是才喝过浓茶,北堂戎渡不着痕迹地微微偏了一下头,同时从自己怀里取出一条锦帕,就往脸上抹,口中说道:“我自己擦擦就是了,省得把你的手也弄脏了。”说着,回过身去,自己拿帕子在面上细细擦了起来,北堂尊越见状,便也罢了,只是他方才端详了一下面前的北堂戎渡,对方此时正是长身子的年纪,大半个月不见,就依稀仿佛是略有了些许变化,眉眼之间似乎是稍稍更长开了一分,已经很难再看出少年人特有的稚嫩。
北堂尊越自从先前心中多了那块心病之后,表面上虽已和从前好象没有什么两样,但心底自然不可能再完全把北堂戎渡只看作自己的儿子,却是有七分将其视作情人,这一阵子足有大半个月未见,除了一个身为父亲的人挂心孩子之外,又格外有一股相思之情,自古向来就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说法,大多情热之中的人,简直恨不得日日都与心中思恋之人腻在一起才好,北堂尊越自然也难以免俗,北堂戎渡出堡这一阵,他哪里有一日不曾想过这少年,如今对方回来,就在眼前伸手可及,北堂尊越简直满心想要将其一把搂在怀里,狠狠亲一亲,抱一抱,却又怎好如此!一时间倒如同百爪挠心一般,只把‘臭小子’三个字在心里颠来倒去地翻腾个不住,面上却还是不露声色,一本正经。
不一时摆上几样小菜,都是北堂戎渡平日里喜欢吃的,北堂戎渡喝了半碗汤,又吃了些菜,填饱了肚子,坐在暖炕上捧着一盏热茶慢慢喝着,北堂尊越朝他打量了一下,见他气色还好,便问道:“前时你传信回来,只粗粗写了那么几行字,本座眼下问你,先前你遇见那空真老秃驴,后来又去杀墨、蓝二人,可曾受了伤不曾?”
北堂戎渡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地呷着,笑道:“我不都传了信回来了么,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北堂尊越冷哼一声,道:“本座还不知道你?一贯报喜不报忧。”北堂戎渡随意摆了摆手,笑眯眯地道:“真没什么,那空真光吐了血,并没跟我动手,至于那墨、蓝二人,也就是给我弄了点儿皮肉小伤,都不打紧,只这么几天,就已经好了。”说着,仿佛怕北堂尊越不信一般,伸手卷起左臂的衣袖,指着上面一道伤处,说道:“你看。”
一条寸许长的剑伤横在小臂靠肘的位置,并不深,已经结了痂,因此并没有再用布缠着,确实只是皮肉伤,北堂尊越看着那一段晶莹如玉的小臂,有心想要伸手去抚摩把玩一番,却到底只是用指尖在结了痂的伤口上略略一触,皱眉道:“以你的武功,若要杀那两人,按理说来,倒不容易受了伤。”北堂戎渡满不在乎地放下了袖子,笑道:“活捉么,总比杀了人要难一些的,难免束手束脚……费了我好大的工夫呢。”北堂尊越闻言,扯一扯唇角:“活捉?”
北堂戎渡将衣袖整理得熨帖,这才答道:“可不是么,那两人的真元深厚,怎么好白白浪费了?岂不是暴殄天物。”北堂尊越听了,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面上只露出一丝不屑之色,哼道:“那女人也就罢了,倒还算得上年轻美貌,有些姿色,可那姓墨的似乎已经有四十五六的年纪了,做你祖父也够了,你也下得去手,也不知道究竟算是谁占了便宜!”北堂戎渡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叹气道:“我有什么办法?谁叫我练了这门功夫呢,爹,你以前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么,咱们家祖祖辈辈,也都是这么干的。”北堂尊越一时语塞,顿了一顿,才道:“……那也没人像你这么饥不择食!”
北堂戎渡脸皮奇厚,不为所动,只咕哝道:“要饭还嫌饭凉,哪有那么多的好事,有的用就不错了。”说着,将盘着的双腿伸开,就要下地穿鞋,去外面走一走,以便消食。
一只修长的手捉住了他的手腕,北堂尊越淡淡道:“对了,本座有一件事,一直忘了问你。”北堂戎渡回过头来,暂时先不下地,坐回去问道:“爹有什么事问我?”北堂尊越似乎想了想,眼里微微闪过一丝疑惑,道:“上个月,你曾在碧海阁与本座吵了一架,本座至今都不清楚,当时到底是哪里惹了你,激出小性子来,要发那么大的脾气?”北堂戎渡听到这里,脸色微微滞了一下,右手不自觉地抬起,摸了摸耳朵,将目光飘往别处,道:“也没什么……是我自己一时心里烦躁而已。”
北堂尊越抚摩了一下北堂戎渡的鬓发,道:“还糊弄!你是本座生的,心里打着什么主意,本座能不知道?这种口不对心的话,趁早少说。”北堂戎渡没奈何,只扭过脸去,把腿舒开,两只脚从衣摆下露出来,雪白的细棉袜子一尘不染,闷闷说道:“是我对你没头没脑地使小性儿么?明明是你不对。”北堂尊越听他这么说,也不以为忤,只耐着性子道:“哦?是怪本座?那你说说,本座到底怎么了。”
北堂戎渡把手拢进袖里,淡淡道:“那天我在这里,有个人送茶进来,爹还记得罢?”他说到这里,抬眼看向北堂尊越,不悦道:“按理说爹宠什么人,没有当儿子的该管的道理,和我并无干系,爹爱赏他什么,我也置喙不着,可你却不该把我的东西给了别人!那人头上戴的簪子,是我以前用过的,乃是我娘送我的物事,后来叫你打牌赢去了,倒也罢了,反正是一家人,在谁手里不一样?可你怎么好把它赏了人,而且还是个娈童!”
北堂戎渡说罢,将语气平复了一下,继续接道:“若仅仅只是我的东西倒也罢了,我也不是小气的人,可既然是我娘给我的,那又不一样了!我只想问父亲,那天我把你送我的耳环给了一个丫鬟,你就不乐意了,那你把我娘给我的东西赏了一个娈童,难道我就能高兴了?由己及人,爹自己想想,我是在蛮不讲理地耍性子么?”
北堂尊越直至听到这里,才总算是明白了北堂戎渡当时为什么发火,他先前便已不曾当真生北堂戎渡的气,眼下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顿时恍然大悟,哪里还有半分不悦,一时间又想起当初激得北堂戎渡动怒吐血,心中更是懊悔,默然了半晌,才道:“本座早已不记得那簪子是从你那里得的……还生本座的气呢?”北堂戎渡抻了抻衣角,摇头道:“都是上个月的事了,我哪有那么大的气性,还斤斤计较。”话音方落,北堂尊越却已经伸手把他抱到怀里,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是爹不对,等会儿就叫人把东西拿回来还你,好不好?”
男人身上的气息温暖且又清新,北堂戎渡自小到大,都很喜欢这味道,然而他现在已不是孩子了,他的父亲,也不再仅仅只是单纯地将他看作儿子……其实不是不感动的,像他父亲这样唯我独尊的高傲男人,即便是做错了,也不会向任何人表示出丝毫歉意,可在他面前,却不止一次地放□段说过软话,甚至道歉,这些事情,北堂戎渡不是不知道的。
只可惜,这一份应该回避的情感,他确实不能接受,也害怕这样未知的事情会发生,所以,他宁愿不去正视,也但愿不要再让他知道更多……北堂戎渡不着痕迹地从北堂尊越身前挪了挪,坐直了身子,垂目道:“都已经给了人,还拿回来干什么,莫非我北堂戎渡还要从一个男娈手里抢东西不成,他拿了也就算了……不说这些没味儿的话,眼下还不到中午,我先回去补个觉,等晚上再来和爹说话罢。”
北堂尊越道:“往哪走?外面又下了雪,就在这里睡罢。”北堂戎渡回身看向窗外,果然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天上如同搓绵扯絮一般,北堂戎渡见了,也不坚持,一时间便命人取了枕头和毯子来,躺在炕上睡了。
再醒来时也不知已经是什么时辰了,北堂戎渡慢腾腾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就见不远处北堂尊越正盘膝坐在炕上,面前的小案间铺着纸,北堂尊越左手按纸,右手握笔,因角度问题,却是看不见他到底是在写字还是作画,此时室中寂静无声,炕下的一尊双鹤斗蟠大鼎里焚着安神香,幽幽如缕,被屋里的热气一烘,更是散得快,直弥漫得一室醉人暖香,叫人只觉得懒洋洋地舒服。北堂戎渡并不出声打扰,只是安安稳稳地继续躺着,似睡非睡。
北堂尊越也并没有发觉到他已经醒了,又坐了片刻,似乎是要去解手或者更衣,起身下地,走了出去,北堂戎渡见男人走了,心中一时也好奇他方才到底是在做什么,因此便支起身子,挪到那张小案旁,定睛一看。
未想目光刚落到纸上,便不由得一怔,原来那纸上却是画的一幅半成的画,画上一个少年正睡在窗边,发如黑瀑一般,枕着一个大红彩绣捧寿蟒枕,身上盖着毯子,窗外雪花簌簌,虽还未曾画完,却分明就是北堂戎渡方才的睡态,旁边早早写了‘海棠春睡犹未足’七个字。北堂戎渡乍见之下,心中怦怦微跳了几跳,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帘笼掀动之声,忙回到被窝里,仍旧做出沉睡模样。
片刻之后,北堂尊越走了进来,依然坐到暖炕上,顺手抄起方才搁在一旁的笔,沾一沾颜色,继续描画起来,室中静到了极处,连外头的落雪声都几乎能够听见。
也不知究竟是屋内太暖,还是因为心中生事,总之北堂戎渡躺在被窝里装睡,直微微生出了一分汗意,好容易又待了一时,总算北堂尊越画完了,把东西收拾起来,北堂戎渡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又躺了小半柱香的工夫,这才做出幽幽醒转的模样,把眼睛睁开,长长地打个呵欠,翻身含含糊糊地嘟囔道:“……热死了……”
北堂尊越回头看了过来,见北堂戎渡额间隐隐沁出几分细细的汗意,便道:“怎么热成这样?”北堂戎渡信口含糊过去:“这屋里太热,热气也烧得太足了些,衣服又穿得多……我从小就怕热呢。”说着,慢腾腾爬起身坐了,搓一搓眼睛,叫人进来伺候。
窗外飞绵扯絮,雪花飘飘,北堂戎渡由侍女服侍着,绞了帕子给他擦过手脸,又重新梳了头,这才坐在窗边,看外面的景色,北堂尊越在身后道:“……想什么呢。”
北堂戎渡侧一侧头,淡然含笑道:“爹忘了么,我还不等今年过年,就要满十五了。”北堂尊越轻笑道:“怎么会忘。”北堂戎渡道:“这就是了,所以我在想,除了过年有压岁钱可拿之外,还有一份礼物可以收呢。”北堂尊越语气平和,右手慢慢抚摩着少年的头发,眼中闪过溺爱之色,柔声道:“既然如此,那你都想要些什么?”
一百二十七.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北堂戎渡笑道:“哪有指名道姓地跟人说要什么东西的……”他看了看窗外仍旧下着的雪,轻声道:“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爹若有事,随时命人去传我就好。”北堂尊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闻言也不留他,只叫人拿了北堂戎渡的大衣过来,亲手替他将那厚厚的猞猁裘裹上,北堂戎渡垂着眼睛,等到北堂尊越松开了手,这才道:“……那我走啦。”
外面雪花纷纷,北堂戎渡坐在软舆上,想起方才那幅画,又转念想到北堂尊越替他穿衣时的情景,心中一时间不由得微乱,若是北堂尊越一味强横,只管用什么法子去强迫他,那他只会觉得反感而愤怒,可若是像这般温柔款款,他却是有些心绪难安,如同陷进了棉花堆里,使不上力了……北堂戎渡烦躁地用手捏了捏两边的太阳穴,等到软舆在碧海阁前停下,他便直接走了进去,步入内房。
北堂戎渡身上挟着外面的寒气,掀开门口厚重的锦帘,走进室中,顿时一股暖意便扑面而来,就见孟淳元正将一束白梅插在瓶子里,桌角处放着一只小罐,里面装着热腾腾的包子并一双象牙筷,一旁沈韩烟站在书案前添水磨墨,身上穿着一件家常石墨蓝缎的衣裳,衣领遮住修长的颈子,长发挽在身后,绿鬓如氲,越发衬得面若冠玉,有绝顶清娆之姿,北堂戎渡随手解开裘衣,将其往一张椅子上一抛,微微笑道:“……你们倒悠闲。”
孟淳元的眼瞳如同两丸黑水银一般,亮晶晶地一转,明绿色的暖袄剪裁合体,衬得好象比平时高了一点儿,已然将手边的花瓶捧了起来,献宝一样地笑嘻嘻炫耀道:“公子看我刚才在外面折的花,可还好么?”北堂戎渡扫了一眼那遒劲有力的枝条上开着的花朵,笑道:“你折这个我不管,可若是趁着我不在家,去祸害了我西院里的那两棵有年头的金钱绿萼,看我不把你扒光了吊起来。”孟淳元吐一吐舌头:“我哪敢。”沈韩烟放下手里执着的墨块,转头看过来,淡淡一笑,一双如水的眼眸只觉润泽,望着北堂戎渡,那般精致绝伦的眉眼之间,隐隐露出了一抹微笑般的温柔之色,道:“……听说你上午一回来便去了堡主那里,原本还以为,你不会回来得这样早。”
北堂戎渡也不作声,只走过去,嘿嘿笑着,冷不防一把将沈韩烟没有一丝赘余的环瘦腰身箍住,把人擎起来,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儿,笑道:“说,想不想我?”沈韩烟被他转得几缕发丝微微扬起,忙捉住北堂戎渡的肩头,稳住身体,无可奈何地轻声道:“北堂,放我下来……头都让你转晕了。”北堂戎渡哪里肯放手,笑道:“骗谁呢,习武之人,转几下就能晕了?快说,到底想我不想?不说就不放手。”一旁孟淳元年纪虽小,却也很有眼色,见两人亲昵,早就不声不响地脚底抹油出去了。
沈韩烟被他缠得没法,只好垂了垂如同蝶翼一般的睫毛,道:“……自然是想的。”北堂戎渡这才停住,却并没有直接把沈韩烟放下来,而是将其放到书案上坐了,顺手拽过旁边的一张纸,道:“我看看,你写的什么……”
素白的雪浪宣上誊着一行瘦金小楷,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十余字而已,北堂戎渡看过之后,不觉促狭一笑,捏了捏青年的腰侧,道:“明明心里不知道怎么想我呢,方才却还扭手扭脚的不老实,嗯?你自己说说,我怎么罚你才好。”沈韩烟被人看破心事,面色不觉微窘了一瞬,想要从桌上下来:“……一回来就闹……”
北堂戎渡摁住沈韩烟的腿不让他下来,见其唇色嫣红,流转着润泽的水光,便凑上去连含带咬地厮磨了几下,嗤嗤笑道:“你这个不老实的……”沈韩烟正待说话,北堂戎渡一张薄唇却又重新压了过来,沈韩烟这回倒是显得颇为柔顺,两只手松松搭在北堂戎渡的肩上,用心同他亲吻。
两人黏糊了一会儿之后,北堂戎渡忽然动手将沈韩烟抱起来,走到远处的一张长榻前,将青年放到上面,拔去自己头上的簪子,令一头漆黑的长发散下来,然后便覆到了对方身上……
半晌,北堂戎渡坐起身来,松松垮垮地披着衣裳,黑发垂身,旁边沈韩烟衣衫微乱,石墨蓝的衣裾下露出一双赤足,肌肤晶莹如雪,脚踝纤瘦,踝骨秀美,北堂戎渡回头看了看窗外,道:“……雪已经小下来了。”说着,兀自捉住青年的脚,调笑把玩。
沈韩烟只觉脚心被他挠得极痒,忍不住缩起双足道:“北堂,别闹了,痒得很……”北堂戎渡不再逗弄他,笑道:“哦,现在知道痒了,却不知道前时有一次是谁趁我睡觉时,也这么挠我来着。”沈韩烟亦笑,翻身道:“是我错了,好不好。”
两人说了一阵话之后,北堂戎渡便看向窗外,欣赏那细雪菲菲的美景,看了一会儿,忽不经意间发现旁边沈韩烟正静静躺着瞧向他,睫羽浅垂,如有所思,似乎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道:“怎么,好象有话要说的样子。”沈韩烟犹豫了一下,既而说道:“北堂……你刚才,怎么不要?”北堂戎渡挑眉:“唔?”沈韩烟眉宇淡淡,道:“你以前若是出门,经常是一回来之后,便要同我欢好,方才却并没有当真怎样……北堂,你可是腻了么。”
北堂戎渡先是一愣,既而忍俊不禁,失笑道:“你胡思乱想什么呢!你不知道,我眼下练功到了关口,如今吸人真元到了一定程度,已经自己不大容易把握住了,一旦与人欢好,一个不注意,就容易不自觉地开始吸取对方真元,因为这个,我自是不想碰你,不然若是我一个不留神,只怕就要害到你了。”
沈韩烟听了北堂戎渡这一番话,这才释然,随即自己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我多想了。”北堂戎渡嘿嘿一笑,不依不饶地压上去呵他的痒,口里道:“好大胆,竟敢疑我……美人,你就从了我罢。”沈韩烟被他挠得几乎透不过气来,连连躲避求饶,两人顿时笑闹成了一团。
等到二人闹够了,北堂戎渡这才趴在沈韩烟身上,手里把玩着青年的一缕头发,说道:“你知不知道,你男人这次差点儿叫人弄去做了和尚,让你守十年活鳏呢……”北堂戎渡先前飞鸽传书,只有北堂尊越一个人看过,因此沈韩烟眼下闻言,不由得就惊讶地看向少年,疑惑道:“怎么了?”北堂戎渡笑了笑,把空真一事说给他听,沈韩烟皱眉道:“这和尚,做事好没道理。”北堂戎渡用手点一点青年的鼻子,忽然间笑起来,说道:“说到和尚,我突然想起了一个笑话,你听不听?”沈韩烟抚着北堂戎渡耳垂上的的翡翠坠子,只低眉温淡一笑,道:“你说罢。”
北堂戎渡想了想,笑说道:“某日,有一卖书的商人用十两银子雇了一个穷书生,叫他写一篇既打破世俗伦常,又包含江湖门派之间多年的恩怨情仇、同时情节还要扣人心弦、大有血雨腥风呼之欲来的小说,并且要越短越好。”沈韩烟笑道:“这可实在难了些。”北堂戎渡道:“是啊,不过这书生有法子,第二天就把东西送了过去,那商人一看,原来纸上只有十个大字:秃驴!竟敢跟贫道抢师太!”
沈韩烟忍耐不住,‘扑哧’一声大笑出声,直笑得肚子也隐隐生疼,这才停下,道:“你这人!那空真得罪了你,你就变着法子损他呢。”北堂戎渡笑着道:“我这还是厚道的呢,若是那天我把这番话当面说给空真那和尚听,你说说,他会多吐几口血?”沈韩烟推他道:“只怕是当场就要给你气死了。”北堂戎渡笑了笑,冷悠悠地道:“我向来最烦这些人,吃饱了就只会多管闲事,别人怎么样关他们什么事,却总爱指手划脚的。”
沈韩烟摸着他柔顺的头发,只觉两人在一处,心内就十分平和欢畅,低声道:“还好你没有事,不然你若真被人掳去,让我十年见不到,那我……”北堂戎渡笑着接口道:“那你就怎么样?”沈韩烟在少年的唇上亲了亲,轻声开口:“他若是当真禁你十年自由,令我十年不得见你,日后我若知道此事……那我必杀他满门上下,以报此仇。”
青年语气平淡,然而北堂戎渡自然听得出里面的冰冷严肃之意,遂啄了一下对方的鼻尖,道:“傻子,就算他真动手,莫非我还真怕了他不成,那空真武功虽高,我却也自认绝不会输给他,若不是知道他没什么坏心,只不过有些死脑筋而已,我早就当场动手,叫他有来无回了。”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北堂戎渡见天色还早,雪也渐渐停了,便整理了一下衣物,自去练功不提。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入了一月,很快就到了北堂戎渡十五岁生日那一天,这一日天还未亮,沈韩烟就已起了床,穿了衣裳之后,便伸手摇了摇身旁的少年,道:“北堂,还不醒呢。”
冬天总容易让人爱偎被窝,北堂戎渡高床软枕,睡在暖烘烘的被子里,迷迷糊糊地咕哝道:“……干什么啊……”沈韩烟用指尖挠挠他的锁骨,道:“忘了么,今天你可就十五了。”北堂戎渡闻言,这才睁开眼,慢腾腾地爬起来坐着,打着哈欠道:“对了,今天是我生日呢……”
当下沈韩烟唤人进来伺候梳洗,北堂戎渡穿了一身伏虎蟠龙连组的玄色衣裳,左右腰间各挂了香囊,螭蜺佩,小饰玉等物,之后洗脸刷牙,解了手,坐在妆台前,对身后的侍女道:“不用那么麻烦,编个辫子就行。”侍女依言替他将头发尽数拢到身后,编成一条长辫垂在背上,辫尾系着大红璎穗,北堂戎渡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下了寿面没有?我饿了。”沈韩烟道:“等一会儿,很快就好了。”
不一时两碗寿面煮好,沈韩烟陪北堂戎渡吃过,又玩笑一阵,便一同出去练功,其后日头渐渐升高,北堂戎渡与青年一起回去洗手吃茶,既而就自己去遮云居见北堂尊越。
今日天气倒是晴朗,天上亦有白云,薄薄的阳光照在身上,虽不暖,却也柔和,北堂戎渡抬头看了看遮云居上方顶端琉璃色的鸱尾,寒爽的微风吹起他鬓边的碎发,依稀划过那俊秀的眉眼,似乎显得分外令人觉得安适,北堂戎渡收回目光,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室中地毯雪白,北堂尊越坐在一架万寿颂缂丝围屏前,不远处几名锦衣人正垂手立着,听男人吩咐着什么,见北堂戎渡进来,诸人皆微微躬身道:“……见过少堡主。”
北堂尊越打量了一下少年身上的衣裳,凤目微扬,眼梢敛去了三分漫不经心的慵懒神色,唇角轻抿,微微笑道:“哦,如今十五了,再不是娃娃了。”北堂戎渡两眼弯了弯,薄唇一挑,略露出虎牙,曼声轻笑道:“爹既然有正事,便不用管我,我先一旁坐着就好。”说着,一撩后摆,在下首一张椅子上坐了,其后自有侍女送上茶来。
北堂戎渡自顾自地坐着,手里端起青花缠枝的茶盏,轻呷了一口热茶,目光淡淡环视了一下四周,北堂尊越坐在上首,正继续朝室中几人吩咐着一些事项,身上穿一袭流云飞天的袍子,身体微斜,右臂压在身旁的扶几上,大袖里露出修长的手指,指甲光滑无瑕,透明如玉,一支长簪挽在头顶的髻间,发丝乌黑顺直,长长垂下,此时天光疏淡,浅浅映上男人的脸,只觉眉疾似刀,眼尾飞振,五官线条如同鹰一般锐利,难描难画,即便穷尽言语,也难述他十分的姿韵,北堂戎渡一眼看去,又很快微微移开目光,心中暗想其人不愧多年前便是天下第一美男子,果真丰神萧疎,仪范轩举。
一时间不知怎地,忽想起当年第一次见到容貌恢复之后的北堂尊越时,堪堪反应过来的那一句话积石有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一百二十八.佳期如梦
北堂戎渡一念至此,心中忽地一愣,自己又不是第一回见到北堂尊越,怎么却忽然注意起对方的模样来了?心下一时间猛地警觉起来,再看一眼北堂尊越,只见对方锦袍黑发,容颜丰朗,忽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一个冬日,初生的自己便与这个男人,突兀地第一次相见……北堂戎渡顿时心中五味陈杂,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遂不动声色地低头吃茶,以做掩饰,却不知道他刚刚低下头不久之后,北堂尊越眼角的余光便淡淡扫了过来,凤目中依稀有一丝柔情闪现,虽只是短短的一瞬,但或许只有当很在意一个人的时候,才会令一个男人,有那样温柔如伏波的眼神……
一时间室中只听见北堂尊越音色慵懒的训示声,北堂戎渡则静静在下首坐着喝茶,倒也没心思去听北堂尊越正对其他人说些什么,只是正当北堂戎渡自顾自地坐着之际,外面却忽有人通传道:“……禀堡主,碧海阁派人请少堡主速回。”北堂戎渡闻言一怔,抬起头来,北堂尊越微微皱眉,道:“什么事?”下首北堂戎渡放下手里的茶盏,朝外吩咐道:“叫人进来。”
片刻之后,一名碧海阁中的年轻侍女进到室中,面上隐隐有不安之色,北堂戎渡见状,便问道:“请我回去做什么?”侍女急忙答道:“回公子的话,方才李姑娘忽然腹痛难忍,如今已唤了稳婆与大夫前去,只说是难产,十分凶险,因此少戎渡闻言,不由得一下站了起来,道:“嗯?!”随即朝北堂尊越道:“父亲,既是这样,那我就得先回去一趟了。”北堂尊越见他面上略有些许急切之色,显然是已经着急了,知道这是北堂戎渡的第一个骨血,平日里北堂戎渡就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颇为关心,因此眼下自然不会留他,便抬一抬手,示意他回去就是,北堂戎渡见状,便快步出了遮云居。
北堂戎渡一路回到碧海阁,走到李侬儿平时居住的院子,就见里面人影重重,来来往往的侍女皆是疾步快行,手里或是端着热水,或是捧着毛巾,内堂里正传来女子极力克制的呻吟声,越来越觉痛苦难忍,沈韩烟一身紫袍,负着手立在外厅,微微蹙起眉心,见北堂戎渡来了,便迎上前,北堂戎渡道:“怎么,到底如何了。”
沈韩烟皱眉道:“听说是胎位不正,我见有些凶险,便让人把大夫也一起叫来了几个,虽说妇人生产时不应有大夫在场,但事且从权,眼下也顾不得这些了。”北堂戎渡点一点头:“你做得很对。”忽听里面女子惨叫起来,一声比一声痛苦,一盆盆清水被人端了进去,等到端出时,就成了一盆盆的血水,约莫有一刻钟左右之后,惨呼声又渐渐小了下去,过了一时,从里间匆匆奔出来一个青衣小鬟,神情慌张地在北堂戎渡面前跪下,叩头道:“公子……李姑娘叫奴婢求公子进去,有话想要当面与公子说……”
北堂戎渡听了,也不多想,直接便走进了内堂,刚一步入,就有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只见里面乱成一团,一大群丫鬟忙乱着端水换毛巾,稳婆满手是血,正在床边急切地对产妇不住说着什么,几个有年纪的大夫或是把脉,或是在看舌苔,眉头皆是紧紧皱了起来,其中一个一叠声地叫道:“快切了参片来,给产妇含着!”众人见了北堂戎渡进来,皆唬了一跳,北堂戎渡也不多说,只问道:“怎么样了?”
一个四五十岁模样的大夫斟酌了一下言辞,这才小心答道:“回公子的话,胎儿位置不正,实是……有些棘手……”北堂戎渡冷然道:“我不管这些,只把你们该做的事情给我做好了。”他话音方落,就听床上有人哑声呻吟道:“……爷……”
北堂戎渡走到床前,一眼就看见华衾堆叠中,身子纤弱的李侬儿正无力地躺在床上,整个人如一朵凋零的花,半张脸被头发遮着,脸色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汗水浸湿了秀发,青丝凌乱,身上覆有一条毯子,毯子底下圆圆地隆起着一块位置,是高耸的腹部,正不住地起伏着,北堂戎渡见女子虚弱得可怜,便放低了声音,俯身安慰道:“……没事的,你忍一会儿就好了,听说女人头一胎生孩子,总是要吃点儿苦头的。”
李侬儿痛得额上出汗,潮湿地在肌肤间洇开,吃力地费劲喘息着,呼吸有些混乱,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干燥的唇里吐出:“爷……求求您,叫他们救妾身的孩子……要保孩子,要孩子……”
北堂戎渡点点头,道:“你放心,这是我的骨肉,自然不会让孩子有事。”说话间,参片已经切了送上来,被放进李侬儿嘴里,北堂戎渡转过身对众人道:“好生照看着,大人孩子都不能有事。”话刚说完,就听李侬儿努力挣扎着大口喘息,冷汗腻湿了头发,痛得脸都扭曲了,几乎说不出话来,咬牙道:“……不……要是……妾身要保孩子……我要孩子……”北堂戎渡回身看去,目光在李侬儿脸上停了停,道:“……你放心。”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北堂戎渡与沈韩烟坐在外厅里,等待着消息,北堂戎渡听着从里面传来的呻吟与哭叫声,不觉叹息道:“韩烟,还好你是男子,不必为我生儿育女,不然眼下里头生孩子的若是你,却叫我怎么坐得住?”沈韩烟微微一怔,旋即眼中就已流露出一分柔和,握住了北堂戎渡的手,轻轻道:“傻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却猛地听见从里间内传来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那声音仿佛一道初开的暖阳,瞬间就照亮了北堂戎渡的面容,北堂戎渡眼中满满盛着初为人父的喜色,站起身来,片刻之后,就见一个丫鬟快步走出来,满面喜容,盈盈拜下,道:“……恭喜公子,得了一位白白胖胖的小小姐!”北堂戎渡乍听之下,欢喜无限,一把攥住旁边沈韩烟的手,快活地笑着道:“韩烟,你听见没有,咱们有个女儿了……我做了爹啦!”
沈韩烟亦笑,道:“只听这哭声这般响,想必孩子就一定是颇壮实的。”北堂戎渡笑着搓了搓手,道:“也不知道长得像不像我?”
正说着,突然只听里面兀地响起一阵混乱之声,既而有人奔出来,满手沾着鲜血,惶声道:“……公子!禀公子,李姑娘……出大红了!”北堂戎渡闻言一愣,随即就进到了里间。
浓浓的血腥气充斥满室,床上的被褥已经全都被鲜血浸透了,李侬儿鼻息微薄得如同游丝,体内的血液止也止不住,汩汩往外流淌,脸色死灰一般,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采,仿佛很倦的模样,旁边无论是大夫还是稳婆,都知道她已是完全不成的了,见北堂戎渡进来,立时跪了一地,北堂戎渡见了这番情景,也知这不怪他们,遂不多说,只走到了床前。
婴儿的啼哭声十分响亮,李侬儿听见这声音,眼中泛起一点不甘心的挣扎之色,拼力微微抬起手,呓语道:“孩子……给我……抱……抱……”北堂戎渡对旁边抱着一只蓝底麒麟襁褓的侍女道:“……把孩子给她。”
侍女依言将婴儿小心地抱到李侬儿面前,李侬儿极力挣扎着搂住孩子,鬓发被汗水浸得湿透了,目光定定地瞧着女儿稚嫩的小脸,突然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霍地抓住了旁边北堂戎渡的衣袖,兀自睁大双眼,吃力地喘息道:“爷,爷……妾身求您……孩子……您疼……惜着她些……”说着,将哇哇啼哭着的婴儿努力往北堂戎渡怀里递去,北堂戎渡接过孩子,点点头道:“她是我的女儿,我自然会爱惜。”李侬儿闻言,似乎放下了心事,眼中逐渐黯淡下去,忽然间手一垂,软软搁在了床沿上……
北堂戎渡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女儿,那孩子张着粉红的小嘴大哭着,皮肤软软红红的,头上生着柔软的毛发,他亲了亲孩子嫩嫩的小脸,又看了一眼已经没有了气息的李侬儿,微微叹息一声,吩咐道:“……好生收殓,把她葬了罢。”
……
午后薄薄的金色日光照在室中,别有一种淡然的宁静之感。
北堂戎渡悠悠醒转,只觉屋里静得很,他伸手将海棠软罗红帐掀起些许,朝床外看去,就见远处沈韩烟正坐在摇篮旁,用手轻轻推着摇篮,面上淡淡含笑,十分柔和宁静的模样,身上浅青色的家常衣裳衬着他雪白的肤色,映着柔淡的日光,仿若一株三月的烟柳,不张扬,却尽显温润与平和。
北堂戎渡下床趿了鞋,走过去看着摇篮里的孩子,笑容满面,伸手就要去抱:“我的心肝宝贝儿,到爹这里来……”旁边沈韩烟却一手拍开了北堂戎渡伸过去的双手,轻声责道:“别动,她刚醒,还有些迷糊着呢,你别把孩子吓着。”北堂戎渡闻言,就有些讪讪地不好意思,把手缩了回去,道:“哦,才睡醒么……”沈韩烟慢悠悠地轻推着摇篮,莞尔笑道:“可不是么,一醒过来却不哭也不闹,安静得很呢……是个让人省心的丫头。”
彼时北堂戎渡刚刚午睡起来,身上只穿着一条长裤和一件里衫,站在摇篮边上,低头看着摇篮里的女儿,那孩子如今出生已有八天,白白胖胖的模样,脸蛋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眉目清秀,穿着一身仙鹿踏云的小衣裳,水汪汪的晶黄眼睛盯着北堂戎渡,不停地眨啊眨的,小小的拳头慢吞吞地挥了几下,憨态可掬,模样十分活泼可爱。北堂戎渡顺手从旁边抄起一个精致的小拨浪鼓,逗着女儿,笑道:“好闺女,给爹爹笑一个看看。”
婴儿好奇地盯着拨浪鼓,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本能地想要用手去抓,却根本不去理会北堂戎渡,一旁沈韩烟忍俊不禁,笑了笑道:“这么小的孩子,要是能听懂你在说什么,那才是怪了。”北堂戎渡一手拿着拨浪鼓逗弄女儿,另一只手则伸出去,小心地去轻轻抚摩孩子娇柔的小脸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先入为主的缘故,越看越觉得孩子的眉眼之间颇有几分肖似自己,因此便道:“韩烟你看,这孩子长得是不是很像我?”沈韩烟微微一笑,给婴儿略微理了理身上的小衣服,道:“额头和下巴好象确实是有些像你,不过我觉得,这孩子长得倒似乎更像夫人呢。”
北堂戎渡愣了一下,随即细细端详着摇篮里的孩子,就见那一双金眸清良且又纯明,细看那五官的轮廓,果然与北堂迦隐隐有些仿佛,北堂戎渡笑着点头道:“啊,真的呢,和她祖母确实很像……啧啧,等我闺女以后长大了,必是个大美人。”沈韩烟忍不住笑了,道:“你想得倒远呢。”
一时间两人说笑了一阵,沈韩烟见孩子不哭也不闹,老实得很,似乎暂时并不需要人去照看,因此便对北堂戎渡道:“北堂,你先看着孩子,我去沐浴。”北堂戎渡一边用拨浪鼓去逗女儿,一边头也不抬地笑道:“你去罢,我和她玩儿就行。”沈韩烟点点头,自己出去了。
北堂戎渡午睡前已经脱了衣裳,解去发髻,此时起床后,就只穿了贴身的里衣,头发微乱,他逗孩子玩了一会儿,见孩子并不哭闹,因此便得了空,自去穿衣梳头。
北堂戎渡穿上衣袍之后,就坐在靠窗边的妆台前梳头,顺手从首饰匣子里拣了一支白玉簪子,插在光滑的发髻间,正欲取工具修一修鬓角时,却忽听一个低徊的声音淡淡轻笑道:“小轩窗,正梳妆……”
北堂戎渡一愣,同时心中霎时一动,满心不自在起来,微微垂下眼睑,但很快就回过了头,起身微笑道:“哦,爹来了。”神情言语之间,就仿佛并没有留意方才那人随口而出的一句话里,所隐含着的爱昵亲狎之意一般十几年的父子情分,毕竟总比那不可捉摸的一时虚幻情爱,更加不离不弃……
北堂尊越站在远处的门口,面上似笑非笑,眸中有一丝淡淡散漫的神情,目光扫过屋内的摇篮位置,顿了顿,走过来俯身看着摇篮里的婴儿,然后伸出手,似乎是要去抚摩婴儿嫩嫩的小脸蛋儿,北堂戎渡见状,忙道:“嗳,你别吓到孩子。”说着,便走了过去。
他刚走到摇篮旁,里面的婴儿就忽然间‘哇’地一声啼哭起来,好象是被北堂尊越突兀的举动惹恼了,北堂戎渡推一推男人的胳膊,皱眉道:“喂,看看你,把孩子都弄哭了。”北堂尊越见婴儿哇哇哭着,不觉挑眉道:“本座记得你小时候,可没这么爱哭。”
他平生所接触过的婴孩,只有北堂戎渡一个,而北堂戎渡当时是转生而来,带有从前的记忆,比起其他的婴儿,自然要安静老实得多,从来不会让人费心,而普通的婴儿只会凭本能行事,当然不可能像他那样乖巧,因此北堂戎渡听男人这样说,不禁暗暗翻了个白眼,一时无言,倒不知如何应答才是,到底还是没好气地道:“我小时候老实,可不代表别的孩子也都得那样,大多数孩子不都是爱哭爱闹的么?你这么突然去碰你孙女,她对你又不熟,当然要哭了。”说着,俯身去把孩子抱起来,拍哄着道:“宝贝儿别哭了,爹爹抱……”
北堂戎渡从来没有伺候过孩子,抱着女儿的手法也不怎么样,似乎是令婴儿觉得不舒服了,因此他虽然哄着女儿,可怀里的孩子却仿佛哭得更厉害了些。北堂戎渡正没法子之际,怀里却忽然一轻,婴儿已被抱了开去,同时就听北堂尊越道:“……怎么这么笨,哄孩子都不会?”
北堂戎渡讶然看去,就见一旁北堂尊越手法十分娴熟地抱着女婴,在地上慢慢踱步,没走多久,孩子的哭声就渐渐小了下去,终至于无,北堂戎渡心中奇怪,疑惑道:“嗳?你怎么……手法还挺熟练的么,很像那么一回事。”北堂尊越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怎么,难道你小时候,本座不是经常抱着你不成?这么一点儿小事,岂能不会。”北堂戎渡恍然点一点头,笑道:“也是,爹在这方面,可是比我有经验。”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由于其间多了一个婴儿,因此室中的气氛似乎也更安静融洽了几分,北堂戎渡凑在北堂尊越身边,笑眯眯地凝神看着男人怀里的婴儿,嘴角不自觉地含了满满的笑意,眼中有丝缕不绝的慈爱之色缠绕,道:“爹,你看,咱们家的这丫头是不是白胖得紧?这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儿……嘿嘿,如今我也做了父亲了。”
北堂尊越打量了一下怀里的女婴,这个孩子也是他的血脉,是他的孙女,而在他身边,少年正傍着他的右臂,神情柔和地宛然含笑,室中的三个人,皆是血脉相连……北堂尊越突然之间,心中油然生出一股错觉:这是他的孩子,而身旁这个让他又爱又恨,无可奈何的少年,则是为他诞下婴儿的人,方才他在门口看见少年对镜挽发,摇篮中的婴儿静静躺着,简直就像是他的妻女在等待着他回来一般,以往三十一载的岁月,仿佛都抵不过那一刻的温馨与宁和……北堂尊越想到这里,猛地惊觉这念头实在有些荒唐,却忽然听见旁边北堂戎渡说道:“……别的也就罢了,可她的眼睛颜色怎么却不像我,倒偏偏要和你一样。”
北堂尊越收摄心神,看了一眼婴儿和自己一样的金色眼瞳,低笑道:“她的祖父是本座,眼睛和本座相像,又有什么奇怪。”北堂戎渡悻悻道:“可我觉得,一个女孩子家若是蓝眼睛,似乎会显得更漂亮一点儿……”说话间,却闻到北堂尊越的衣间袖上,隐隐有苏合香的味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一时间心中百转千回,竟依稀觉得还是在旧时童年那无忧无虑的时光当中,然而却到底,还是已经不一样了……北堂戎渡微微敛住心思,看向小小的女儿,眼内重新焕发出绚烂而蓬勃的欢喜笑意,随口道:“爹,以前刚有了我的时候,你也像我现在这样高兴么?”
北堂尊越似乎是微微思索了一下,才道:“本座当时似乎……没你这么大的兴头。”北堂戎渡也不在意,只顾凝神用手去逗女儿,北堂尊越见他兴致勃勃的模样,心中忽然觉得有些吃味,却见北堂戎渡忽然好象想到了什么一般,走到远处的暖炕前,上炕从一张小搁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木盒,自盒内拿出一张纸,回头对北堂尊越道:“爹,你来看。”
北堂尊越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遂把婴儿放回到摇篮里,走过去上了暖炕,道:“什么?”北堂戎渡把手里的纸递给他,抚着自己手上的扳指笑道:“孩子还没有取名呢,这是我闲时想的几个名字,爹看看,哪个最好?”
北堂尊越接过那张纸,见上面写着七八个名字,便一一念了一遍,既而不觉笑了笑,抬眼道:“都还行,你自己选一个便罢了。”北堂戎渡笑吟吟地揉一下额头,道:“爹选罢,我的名字就是爹取的,现在孙女的名字,爹也一并给选一个……要是觉得都不好,那你就自己取一个罢。”说着,扯一扯北堂尊越的衣袖,道:“你且想个好的么,把小名儿也干脆一起取了。”
北堂尊越见他如此,心念忽然一动,几乎想也不想,便道:“那就叫‘佳期’罢。”顿了顿,继续说道:“……小名儿便叫‘露儿’就是了。”北堂戎渡闻言,自己反复念了两遍:“北堂佳期……北堂佳期……露儿……”忽抚掌而笑,道:“这个名字念着就觉得好听,就叫这个罢。”说着,下炕走到不远处的摇篮旁,见里面的婴儿正兀自咿呀挥动着小胳膊,不禁笑道:“露儿,你以后,可就叫北堂佳期了。”
……
晚间,沈韩烟坐在灯下,将北堂佳期抱在怀里逗弄着,笑道:“佳期,佳期……堡主取的这个名字果真不错,便是那小名‘露儿’,也是好记又好听。”北堂戎渡正靠在床头闲闲翻一本诗集,闻言便道:“可不是?我这个名字,当年不也是父亲取的么。”
他一面说着,一面翻动书页,却不经意间翻到了一篇《鹊桥仙》,北堂戎渡不知怎地,忽微微有些变了神色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河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明明是读熟了的东西,然而北堂戎渡的目光中却不知何时流转出了一丝异色,他静静想了半晌,忽然间按照书目翻到一篇《望月怀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金风玉露一相逢……披衣觉露滋……佳期如梦……还寝梦佳期……
心头刹那间一窒,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百二十九.新年
当下新年日近,无遮堡中也日渐透出喜庆的气氛,堡中的下人往来打扫房屋,备办年货等物,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
这一日北堂戎渡披着一件棉袄坐在窗边,翻看帐目,正值沈韩烟一身厚缎长衫,抱着北堂佳期过来,北堂戎渡见状,便放下帐簿,笑道:“呦,我们露儿来了……好闺女,看爹爹给你什么东西玩儿。”说着,从旁边的一只青漆盘子里拣了几个押岁金锞子,就要递给北堂佳期玩耍,那金锞子都只有鸽蛋大小,大多印成花鸟鱼虫的样式,皆十分玲珑精致,沈韩烟一手挡住,道:“这些东西硬邦邦的怪凉的,当心冰着孩子。”北堂戎渡哂然,把几个金锞子放回去,笑道:“是我忘了这一茬。”
沈韩烟一边轻拍着怀里的女婴,一边打量了一眼北堂戎渡,说道:“眼下都已到了腊月二十八了,还看帐呢。”北堂戎渡一面嗯了一声,随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道:“韩烟,今年咱们的进项当真不小,不说旁的,只那怀簌坊,就替我赚了流水般的银子呢。”沈韩烟笑着道:“你这模样,才真真是个财迷了。”北堂戎渡在他脸上大力亲了一口,腆着脸哈哈笑道:“我如今又不是光棍儿一个,要养活老婆孩子的,不挣钱怎么行?以后咱们闺女出了阁,还得给她备嫁妆呢。”
两人抱着女儿说说笑笑,其后到了新年这一天,一大早天还不亮,北堂戎渡就已起了床,穿衣梳洗,套上一层层的衣裳,外罩蹙金丝重绣金云吉服,旁边沈韩烟亦是华袍高冠,玉带轻裘,装扮得焕然一新,等到洗漱过后,又简单吃了些东西垫垫肚子,待到天亮,两人这才携着手一同出门,坐上暖轿,朝着扶苏殿方向行去。
一路初阳既升,日光和煦,北堂戎渡掀帘看看外面的景色,对身旁沈韩烟道:“等明年的这个时候,佳期就能跟咱们俩一起出来了。”沈韩烟给他理顺了头冠上长长垂下来的璎珞玉珠丝绶,笑道:“等开宴的时候,自然会抱她出来,好在她倒并不闹人。”北堂戎渡扯一扯胸前挂着的一块极大的细糯飘翠玉牌,道:“我今天足足穿了五层礼服,现在就觉得有些热了……这还不算,只说身上头上戴着的这些东西,加起来怕也有二十斤了。”沈韩烟莞尔道:“待会儿行过礼,等大典过后,去后面更衣也就是了。”北堂戎渡点点头,又道:“不过好在今天,倒并不曾下雪。”
暖轿一路走到扶苏殿前的广场上,只见两边皆设列着仪仗执事乐器等物,周围此时早已聚满了人,远远看上去,简直黑压压地一眼望不到头去,北堂戎渡下了轿子,与沈韩烟朝靠前的位置走,其余诸人见他来了,皆躬身让开一条路来。
众人在外面不知道站了多久,才忽地听到猛然一声沉沉的钟响,声音悠悠传出老远,广场上霎时间安静下来,如许多的人,竟是鸦雀不闻,只听见起跪靴履飒沓之响,众人齐齐拜下,长声道:“……恭迎堡主驾!”只听钟声再次响起,一连响了七下,余音尚自未绝之际,就见一人由远及近,朝这边徐徐走来。
北堂尊越身穿大袖紫金色狻猊礼服,华袍下垂的线条顺滑如流水,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随着他步伐雍容走动之际,宽大的袍袖亦随着微风一下一下地轻动,腰身笔直,眉宇之间刻有挥之不去的深深高傲睥睨之色,薄唇一线,北堂氏悠久血脉之中的一切出色之处,在这个男人身上,都已得到了完全的继承。
大红织锦金毯漫漫,从广场一路铺开,如同一条金龙一般,一直延伸到高高的殿前,北堂尊越踏上绵软的厚毯,缓步行于其间,但凡他经过之处,两旁的人群尽皆伏首,以示敬畏,北堂戎渡亦端端正正地跪在高高的阶下,神色恭谨。
然而北堂尊越走到台阶前时,却停住了步子,既而朝左边走过去,站在正跪迎的北堂戎渡面前,少年身着礼服,宽大的衣袖平平铺展在地面上,如同一只巨大的蝴蝶,由于低着头,因此北堂尊越只能够看见对方一双长长的远山眉,以及蝶翼似的密密睫毛,那一份绮丽,惊心动魄。北堂尊越心中百转千回,伸出手,低声笑道:“……起来罢,随本座一起上去。”
这世间无论权力还是财富,本座,皆愿与你一同分享……
北堂戎渡闻言抬起头,就见北堂尊越正立在他面前,袍襟下端绵延不绝地绣着云腾万里图案,正微微伸出手来,修剪整齐的指甲如同玳瑁一样,闪着晶莹的光泽,身后一轮明黄初日金光灿灿,模糊了男人的轮廓,几近恍恍若神,北堂戎渡凝目看去,只见北堂尊越眼神慈和,心头顿时一暖,只略略迟疑了一下,顿一顿,到底还是并不犹豫地伸出了手来,握上了北堂尊越温暖的大手,北堂尊越长眉微舒,神情如常,面上似乎隐隐笑意盈然,五指一收,便攥住了少年的右手,挽他起来,两人半撩起下摆,一步一步稳稳走上了高高的长阶,站在上首,并肩而立,接受众人拜贺。
下方跪伏一片,如同一片黑压压的浓云,众人叩首高声道:“……堡主仙福!”万众齐声之音如同雷霆一般,轰隆隆一线滚过天际,刺破了冬日里的宁静,北堂戎渡凝目看向下方的人群,心中忽然充满了一种凌驾于众生之上所特有的微妙感觉,右手轻轻拈了拈身侧的衣摆,如有所思,耳边只听见北堂尊越道:“起来罢。”
权力,原来如此动人……
典礼过后,北堂戎渡自去更衣,换下沉重的礼服,一时间有人来请,说是恬荣间已摆下戏来,北堂戎渡乘了轿,忙忙地去了恬荣间,待进到里面,就见满室华袍暖履,人头攒攒,纸醉金迷,上面正居中坐着北堂尊越,沈韩烟则陪坐在右下手的位置,四周锦幔高挂,彩屏堆设,无遮堡内但凡有一定身份的诸人,皆按照地位高低,从下方挨次而列,直排到正堂廊下,摆开满满的席面,北堂戎渡去了左边自己的位置,撩衣坐了,既而朝北堂尊越笑道:“倒不知今番排的是什么戏?”北堂尊越略扬双眉,道:“你且看着便是了。”说着轻轻击了击双掌,大厅之内,顿时响起悠悠的琵琶细语之声。
当下或男或女,一群优伶热闹演将起来,却并不是戏曲,北堂戎渡只看了片刻,便抚掌笑道:“这不是我原先讲过的《射雕英雄传》么?当时只说是日后排了皮影戏来,没想到却弄了这个!”北堂尊越见他看得高兴,眉梢眼角,皆生动如春水,不由得眼里浮出一分得色,只觉为博美人一笑,些许心思,却又算得什么,北堂戎渡浑然不知他此刻心中所想,只一面拣了一碟果仁慢慢吃着,一面笑吟吟地看人演戏。
演到精彩处,众人都已看得渐渐入神,北堂戎渡嘴里磕着瓜子,对沈韩烟道:“佳期不在呢,她虽看不懂这些,到底瞧些热闹,怕也是喜欢的。”沈韩烟眼睛看着戏台,口中只道:“孩子还小,这里锣鼓喧天,人也多得很,只怕惊着了她。”北堂戎渡点点头:“也是。”说着,自替北堂尊越添酒。
等到巳时将过,便一时歇了戏,等候开宴,北堂戎渡觑了空儿,便去了后面的小偏厦子里洗脸,几个侍女刚拧了帕子替他将脸擦净,就见沈韩烟也走了进来,北堂戎渡一面伸着胳膊让人替他把外面的袄子脱下来,一面扭头对沈韩烟道:“人太多,还没吃几杯酒呢,就热得我都快出汗了。”沈韩烟也过来洗了一回脸,随手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毛巾,将手脸擦了,这才笑着说道:“方才的戏,倒是极好的。”北堂戎渡换上一件薄一些的藕荷色圆领直身水龙银丝长袍,闻言笑道:“那还不容易,你既是喜欢看,便叫人随时在咱们阁里演就是了。”
沈韩烟笑了笑,过去替北堂戎渡扶一扶头上的紫金冠,理顺两边垂下来的穗子,道:“今日却是要应酬一整天,想必你只怕要不耐烦了。”北堂戎渡轻哂道:“也罢了,左右一年也就一回,过年么,总是热闹些,咱们只管吃喝玩乐就是了,只是人太多,似乎多少有些气闷。”言罢,忽想起还在碧海阁里的女儿,遂一拍额头,道:“对了,却忘了吩咐下去,叫阁里不准放鞭炮,如今佳期还小,都没满月,若是放炮仗一炸一轰的,吓着了她可怎么好。”说着,就要命人传话回碧海阁。
沈韩烟拦住他,含笑说道:“罢,罢,若是等你把事情都记得,怕是连菜也凉了呢,我早就已经吩咐下去,今年过年,阁里附近是不准燃鞭炮的,叫人都到远些的位置去放。”北堂戎渡释然,笑道:“还是你细心些。”又道:“等晚上摆小宴的时候,再叫人抱孩子入席罢,那时大多都是些女眷,倒没妨碍,省得眼下这里都是咱们这些男人,喝酒行令的,满屋子酒气冲天,没得熏坏了她。”沈韩烟一面解下颈间的挂珠,一面点头道:“这个自然。”
其后开宴,无遮堡中大摆宴席,案上美酒佳肴,数不胜数,尚自有乐师抚弦拨调,丝竹悠悠,当下众人且先不入席,俱垂手侍立,北堂戎渡从一旁的侍女手里接过满满一金樽的酒,走至北堂尊越面前,屈膝跪了,将酒奉上,笑道:“眼下既是新春佳节,儿子恭祝父亲身体康健,我无遮堡千秋万载。”北堂尊越自他手里接过金樽,饮尽里面的美酒,既而伸手虚扶北堂戎渡起来,低笑道:“我儿,起来罢。”
其后沈韩烟亦奉了酒,随之无遮堡中一干位高权重之人,也一一轮流上前敬酒,北堂尊越端坐上首,每樽酒不过是略沾一沾唇,也就罢了,之后正式开宴,众人入席,把酒言欢,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兴致浓浓,说不尽的一派富贵繁华景象。
北堂戎渡身为无遮堡少主,众人也免不得向他敬酒,再加上他新近添女,自然少不了恭贺一番,北堂戎渡因喜得爱女,对诸人敬酒也就毫不推却,因此饶是他酒量甚好,也终究架不住人多,等到酒宴过了大半之后,脸上也仍然有些热热地烫了起来,眼角醺色染染,一旁北堂尊越见他面带酒意,一副玉峨倾倾的模样,双颊如同桃花遍染,美态尽现,不由得赏看之余,心中又不肯让旁人看见北堂戎渡这副形容,因此便道:“既是已经有些酒意,就去里间躺一躺。”说着,便吩咐来几个人送他进去。
北堂戎渡眼角周围一片嫣然之色,确实也有了五六分酒意,因此听了北堂尊越的话,就含笑低声道:“爹既然这么说,那我便去里面略躺一躺,晚上还有酒宴呢……”
一时间北堂戎渡起身离席,进了里面的一间小室,其中布置得倒也精致,几瓶时令花卉,又点缀着一两个小盆景,下人们已经在房里生了火盆,焚了香,使得室中热烘烘地暖香袭人,几名侍女手脚麻利地在一张供人休息的长榻上铺了狼皮褥子,又抱来大红香罗软枕,并一条厚厚的毯子,替北堂戎渡宽去外衣,脱了靴子,又在榻脚放上一个大铜脚炉。北堂戎渡歪在榻上,吩咐唤人进来抚琴,不一时一个美貌女子抱琴而来,行了礼,这才在一旁的一张琴案前坐下,北堂戎渡半阖着眼睛,醉意醺然,道:“……不拘什么曲子,拣拿手的弹来罢。”女子听了,素手一拨,便淙淙溶溶地弹将起来。
曲调悠悠,北堂戎渡歪在榻间,不知不觉就渐渐睡了过去,女子也不停下,只继续拨弄琴弦,将曲子换成更柔和些的《如梦令》,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人无声进到室中,女子偶然抬头,一眼看见了那人,忙停了琴,盈盈跪下,男人随意挥一挥手,示意她出去,女子见了,便静悄悄地退了下去。
北堂尊越走到长榻前,眼角生出几许淡淡的温柔之色,就见北堂戎渡睡得正熟,黑发旖旎,光可鉴人,原本肤色白得如同透明一般的脸蛋儿,眼下却仿佛涂了胭脂一样,红红的十分可爱,睫毛又密又长,好象两把小扇子,花瓣一般的柔软薄唇微微启开一点儿小缝,隐约露出里面碎玉般的雪白牙齿,随着他唇间气息轻吐,一丝酒香就淡淡缭绕了开来……北堂尊越在一旁凝神看着,只觉越看越爱,一时间按捺不住,俯身在那唇上轻轻亲了一亲,北堂戎渡却只是懵然不觉,兀自沉睡不醒。
北堂尊越一吻之下,尚自还在回味着少年唇瓣的柔软,却见北堂戎渡睡得歪斜,身上的毯子也盖得凌乱,因此便轻轻把北堂戎渡抱得端正了,放平了让他舒舒服服地躺好,又替他严严实实地盖好毛毯,恰逢此时沈韩烟正好走了进来,乍一见到这一幕,一时间不由得忽然触动心事,竟是看得有些怔了。
北堂尊越头也不抬,只站起身来,吩咐道:“……渡儿喝得不少,你照看着他。”沈韩烟垂手道:“堡主放心,韩烟省得。”北堂尊越也不多言,径自出去了。
北堂戎渡一觉醒来,就见沈韩烟坐在他旁边,正在静静看着一本书,见他醒了,便问道:“……喝茶不喝?”说着,将书放到一边,起身去倒了茶来,递到北堂戎渡面前,北堂戎渡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既而见沈韩烟面色寥落,眉宇不舒,似乎是有些郁郁,仿佛有心事一般,便问道:“怎么了韩烟,我看你这样子,好象心情不大好……”沈韩烟寂寂不语,后来见北堂戎渡问得紧了,这才勉强笑了笑,道:“方才我一进来,便见堡主正在为你盖毯子……堡主待你,实在是好的。”
北堂戎渡听他这样说,一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因此顺口说道:“那是我爹么,自然待我好。”沈韩烟轻声道:“北堂,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若是我父亲也这般,我……”北堂戎渡听到这里,顿时了然,知道青年是感怀身世,心中不乐,不觉软和了口气,道:“傻子,想这些做什么。”沈韩烟面色廖然,微微叹道:“若我也有父亲这样疼爱……叫我做什么,都是愿意的。”北堂戎渡知他孤苦,一时心中怜惜,将青年揽进怀中,安慰道:“你这人,还想这些做什么,莫非我就不是你的亲人了么?你虽没了父母,却还有我呢,况且如今咱们连女儿也有了,你失了爹娘,可还自有我来疼你爱你,是不是?”
沈韩烟听他语气温柔,字字贴心,一时间有感而发,心中触动,竟是不觉落下泪来,道:“……北堂,若是能一世与你如此,我情愿短寿三十载,也是好的。”北堂戎渡神色动容,抚着青年的鬓发道:“呸呸呸,不许你这样胡说!大过年的,也不知道忌讳,什么死啊活啊的,咱们自然是长长久久地在一处。”沈韩烟眼里柔情徐徐,语气里亦是柔情缠绕,抱一抱北堂戎渡的肩膀,轻声道:“……嗯。”
一百三十.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北堂戎渡见沈韩烟心情似乎平复了下来,便捏了捏他的耳朵,笑道:“大过年的,倒像小孩子一样哭鼻子了。”沈韩烟笑一笑,起身去洗了一把脸,澹然一哂,道:“你就笑话我罢。”北堂戎渡歪在榻上笑吟吟地看着他,却忽想起什么一般,收敛了笑容,问道:“父亲刚才……来看我么。”沈韩烟拿毛巾擦着脸,唔了一声:“可不是?想必是知你醉了,来看看你怎样了。”说着,不觉有些感慨:“果然,在父母眼里,不管你多大了,也还是孩子,都得操心着呢。”
北堂戎渡有些默然,不禁苦笑一下,心中暗想你哪里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人来看我,又何止是因为父子之情这么简单?然而心中虽是这样想,却不能透露给旁人一个字,想了想,忽道:“韩烟你说,若是对谁有恨,有仇,往往就能十年百年地那么一直恨下去,可要是喜欢了谁,却能不能十年、百年、一辈子地一直喜欢下去,永远不变?”
沈韩烟听了这话,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北堂戎渡为什么忽有此问,不过倒也还是认真想了一想,然后答道:“这个么,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有的时候,哪怕两个人相对一生,日日在一处,也没什么着落,可有时,说不定哪怕一眼,也能顿生情意的罢。”北堂戎渡听了,淡淡哦了一声,又随口问道:“韩烟,那你既是说过喜欢我,却到底是怎么个喜欢法?”沈韩烟看了他一眼,从容说道:“那大概就是……我等的,就是你,除了你,不会再有旁人了。”
除了你,不会再有旁人了……北堂戎渡细细咀嚼着这句话,再想及心中另一桩心事,突然间又问道:“那如果……等不到呢?要是那个人,永远……也不肯,不愿意呢?”沈韩烟不假思索地道:“那就一直等,直到等到的那一天。”
北堂戎渡默然,勉强笑了笑,道:“哦,这样啊……”起身套上靴子,将外衣穿好,对沈韩烟道:“这个时候,想必正有杂耍什么的,咱们也去看看罢。”沈韩烟关切地摸了摸他还微微发热的脸,道:“不再睡一会儿了?”北堂戎渡摇一摇头,将头发略理了一下:“屋里热烘烘的,本来就闷,再待得久了,只怕越发要头晕,不如出去看看戏,醒醒神才好。”沈韩烟道:“说得也是。”
适逢外面正搭台摆开角抵戏,北堂戎渡寻了一处座位,喝茶看了一会儿,却没见着北堂尊越,北堂戎渡用手支着头,半眯着眼睛,只觉得周围闹哄哄的,一时间酒意上涌,眼皮儿倦殆起来,不知不觉便开始打起了瞌睡,旁边沈韩烟正看到精彩处,忽然却觉得肩头一沉,扭头看去,就见北堂戎渡已是靠着他的肩膀打起了盹儿,沈韩烟见状,不由得就有些哭笑不得,总不好当真让他就这么睡在此处,索性唤人过来,吩咐备一乘软轿,片刻之后,轿子已然备好,沈韩烟手脚轻慢地将北堂戎渡拦腰抱起,送到轿中,回碧海阁去。
……北堂戎渡模模糊糊之间,觉得自己似乎正被谁抱在怀里,那人的手在他身上肆无忌惮地抚摸着,动作越来越狎昵放肆,将他的衣衫慢慢地一件一件往下脱,北堂戎渡平生哪里受过这等狎玩,不禁一下子清醒过来,心中大怒,睁眼厉声喝道:“……谁?!”同时抬掌便拍了过去。
那人低声笑起来,拦住了他的手,同时周围似乎微微亮了,只见软红罗帐,锦绣衾褥,玉枕成双,说不尽地暧昧,北堂戎渡惊讶地发现那人的面容如此熟悉,眉毛修直,眼瞳幽深,皮肤光滑凝腻,柔和的昏黄烛光照在脸上,甚至似乎在那无瑕的肌肤间镀出了一层玉色的薄薄微光,却不是北堂尊越,还是哪个?北堂戎渡愕然地看着对方,道:“……父亲?”
北堂尊越却并不回答,只是懒懒低笑,手指暧昧地抚摩着北堂戎渡的脸,北堂戎渡心中油然生出警觉之意,皱眉推开男人的手,然而北堂尊越却突然猛地一把将他按在床上,压了上来,北堂戎渡大惊,弹身欲起,同时一拳挥出,打向北堂尊越的面门。
一时间两人近身斗成一团,最终北堂戎渡到底还是被北堂尊越制住,男人一手反拧着他的胳膊,将他牢牢按在榻间,另一只手则粗鲁地剥光少年的衣裳,既而探进裤子里,一把捉住了北堂戎渡全身上下最脆弱的地方。
北堂戎渡拼命挣扎,他大声地喝骂叱叫,但北堂尊越却只是充而不闻,理也不理,只死死压制住他,从身后扒下了他的裤子,分开紧闭的双腿,然后猛地狠狠顶了进来,长驱而入,北堂戎渡顿时惨叫一声,几乎背过气去,可身后那人却不肯放过他,连喘气的工夫都不给,便点了他的穴道,令他不能反抗,既而死死握住少年的腰,开始大力挞伐起来。
北堂戎渡觉得自己似乎就快要死了,他可以感觉到血正顺着腿往下慢慢流淌,他奋力冲击着穴道,大声咒骂,却只换来身后的男人更剧烈更用力的侵犯,身体被颠来倒去地摆弄成千百个姿势,肆意玩弄。渐渐地,北堂戎渡的声音越来越小,也不再有多少力气继续冲击着穴道,他全身都是冷汗,困难地半睁着眼,哑声求饶道:“……爹……疼、疼……你饶了我……”那人却只是轻笑着在他耳边喷吐着炙热的气息,叫他的名字,仍然继续强行在他体内掠夺,北堂戎渡的意识逐渐模糊,只听见耳畔男人低低叹息道:“渡儿……戎渡……戎渡……”
……北堂戎渡猛地坐了起来,全身大汗淋漓,额发湿漉漉地粘在肌肤上,胸膛急遽起伏。他微微喘着粗气,满头满身的冷汗,只觉得嗓子发紧发干,也不知道到底是惊是惧,身上软绵绵地,几乎没有什么力气。
“原来……是做噩梦……”北堂戎渡有片刻间的恍惚,就仿佛自己并非身在人间一般,直到静了一会儿,才略略舒出一口气,总算是逐渐平复了情绪,他定一定神,这才忽然发现贴身的小衣已经被汗水濡湿,紧贴在肌肤上,黏糊糊地十分难受。
周围的景物再熟悉不过,是他的卧室,此时太阳已经落山,房中昏暗一片,北堂戎渡掀开身上凌乱裹着的毯子,朝外唤人送水进来沐浴。
一时间洗过了澡,换了衣裳,北堂戎渡叫人抱北堂佳期过来,片刻之后,一名侍女抱着身穿大红刻丝小袄的北堂佳期走进室中,北堂戎渡伸手抱过粉团儿一般的女儿,眉宇之间透出几分温和之色,亲了亲她柔嫩的小脸,心中由于方才那噩梦所带来的阴影这才暂时撇了开去,取了一只自己小时候用过的金丝八宝海珠项圈给她戴上,看看时辰已经不早,应该快要开宴了,便用一件婴儿用的小斗篷将北堂佳期裹了,一同上轿前往泷月殿。
一路之上彩灯遍挂,人声语笑喧喧,丝竹绕耳,吹拉弹唱,一片歌舞升平,尽显纸醉金迷的铺天奢华,待进了正殿,迎面便是满目的花团锦簇,粉腻脂香,一群美貌女子团团围坐,衣裙琳琅,罗袜生尘,满头珠翠明铛,高髻如云,一室皆是流丽的华彩,其中谢氏与宋氏坐在一起,除此之外,皆是北堂尊越较为宠爱的姬妾。
沈韩烟已在座间,见了北堂戎渡至此,不觉面上微微露出笑容,北堂戎渡却是看着上首的北堂尊越,心情一时间有些复杂,抱着怀里的北堂佳期上前,道:“……儿子方才睡过了头,因此来得迟了。”
北堂尊越自然不会理会这等小事,只是见北堂戎渡脸色似乎有些苍白,眉心也隐约有些蜷曲,便道:“……怎么脸色有些不好?”北堂戎渡勉强一笑,不露丝毫破绽:“大概是酒还没醒透罢。”说着,已坐了下来。
诸人把酒言欢,殿中灯火通明,歌舞正兴,一众美人如同众星捧月一般,曲意奉承北堂尊越,一旁北堂戎渡却只是精神不大奋振,自顾自地一面吃酒,一面逗弄着北堂佳期,与沈韩烟说话,正值此时,却听一旁宋氏轻声道:“眼下姑娘还小,爷与少君吃酒说话,未免不便,不如让妾身照看着姑娘罢?”
北堂戎渡打眼看去,就见宋氏满面羡慕之色,正看着他怀里的北堂佳期,眼里隐隐有着期盼的模样,北堂戎渡顿一顿,到底还是将孩子交给了她,道:“……好生照看着。”宋氏见状,忙摘下手上尖利的镂金菱花嵌翠护甲,这才小心地接过北堂佳期,满面喜色,旁边谢氏亦是喜悦,两人欢喜地凑在一起,端详着婴儿,轻轻逗弄起来,连酒菜也顾不得吃了。
殿内一曲曲靡靡之音,红袖招展,北堂尊越修长的手指淡淡摩挲着掌中光滑的玉杯,目光有些漫不经心,似在观看歌舞,又好似全然心不在此,眼中余光只时不时地划过北堂戎渡的侧脸,北堂戎渡眼下穿一身素净颜色的华服,以天水蓝和月白为主,依稀如同月色倒映在一池碧水当中,波光潋滟,比之满殿的花团锦簇,独于繁复华美中更见一分清冷自矜,面上的神情恍若游离在歌舞喧嚣之外。北堂尊越见少年明明白日里还颇有兴头,此时却仿佛哪里有些不妥,虽一面看着歌舞,一面与沈韩烟饮酒谈天,但眼内却隐隐有意兴阑珊之色,近乎落落寡欢,连笑容也是淡淡的,不知在想些什么,便道:“……渡儿,怎么了。”
一直到开宴,北堂戎渡的心思都是有些恍惚不定的,隐隐有一丝情何以堪的迷惘,北堂尊越唤了他一声,他也只是恍若未闻,好象没有听见,一只手放在膝上,另一只手则执着杯子,懒懒喝着杯里的酒,北堂尊越见他不答,于是又问了一句道:“……渡儿?”北堂戎渡这才似乎回过神来,一下抬起了头,恍然回首,耳上挂着的长长流苏坠子晃动出一道清冷的光,轻轻‘啊’了一声,诧异道:“……爹在叫我么?”
少年抬头的瞬间,就看见男人漆发华袍,金色的凤目里,只肆无忌惮地映着一个人的身影……北堂尊越见他这副懵懵的形容,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本座不在叫你,还叫哪个?”又道:“今晚见你这个模样,似乎没有什么兴致。”
[……除了你,不会再有旁人了……那就一直等,直到等到的那一天……]
北堂戎渡顿了顿,微一凝神,心绪虽是复杂,但眼中却已蕴出了一分若有似无的浅浅笑意,好似里面有波光沉醉,潋滟不休,微微侧首过去,耳上细碎的流苏末梢掠过脖子,只觉一阵冰凉,透过肌肤沁入心底:“下午迷迷糊糊地睡了半天,到现在还没怎么太清醒,正转着神呢,过一会儿大概就好了。”北堂尊越听了,语气中就有了几分罕见的温暖与关切,道:“既是如此,就不必再喝酒了,叫人拿茶过来。”
北堂尊越的眼神是温柔的,北堂戎渡贪恋这样的温暖,可又隐隐对这样的柔情生畏,就仿佛明知道甜蜜的糖果中包着毒药,可只因为对那一层美味的糖衣恋恋不舍,便终究还是犹豫着,到底把那糖果吃下了肚去。他想起梦里北堂尊越汗津津的眉眼,那面容上餍足的神情以及粗暴的侵犯,那种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处境无能为力,被别人完全掌握的情形,令北堂戎渡觉得自己就好象是一块砧板上的肉,任凭对方下刀子,这样的感觉,他极度厌恶。
整个无遮堡里尽是丝竹笑语,灯光亦装点照亮了整个夜色中的巍巍巨堡,就连冻起冰层的水面上,也有一盏盏莲灯被放在那里,散发着橘黄的柔光。北堂戎渡拈一拈手里的金樽,含笑道:“今夜既是尽欢,岂能无酒,改为喝茶?我觉得眼下似乎也精神了些,就先敬父亲一杯罢。”说着,起身亲手斟了酒,奉与北堂尊越面前。
北堂尊越举杯饮尽,借着酒意,见面前北堂戎渡衣色素美华净,上面精致的花纹软若繁漪,一朵一朵的并蒂莲绣在衣领和袖口上,如同幽幽绽放了莫可名状的心事,衬得整个人仿若出岫凇云,那样清冷飘逸的颜色,穿在少年身上,令人一见之下,连心也仿佛不知不觉间柔软了下去……北堂尊越一时间忽然伸出手,握住了北堂戎渡的手腕,将北堂戎渡扯到身旁坐下,重新满上酒,然后大笑着高举酒杯,樽内碧绿的液体当中,有光影浮沉:“如此,你我父子今日,不醉无归。”
男人抓着他的手腕,就如同梦中的情景一样,北堂戎渡几乎下意识地就欲甩脱,但总算及时生生克制住了自己,眼波流转之间,神情暗昧不清,好似不可捕捉的云雾一般,眼神扑朔迷离,却只是敛一敛眸,微微笑道:“……好。”
大殿之中酒香迷醉,女子笑语盈盈,精美的酒樽里从来都不曾空过,总会及时被添满了美酒,北堂戎渡坐在北堂尊越身旁,言笑晏晏,柔软的嘴唇总浸在酒汁里,润泽得有如被露水打湿的花瓣,只管左一杯右一杯地喝将起来……一个人若是有心事的时候,总比平日里更容易醉,因此酒宴到了一半的时候,北堂戎渡已经有了七八分酒意,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长发有几缕散在雪白的脸颊上,让人移不开眼睛,脚步略显颠乱,灿然一笑之后,便一手捋一捋垂下来的长发,另一只手则高举着手里的纯金酒杯,将杯内的酒仰头一饮而尽,随即打了一个酒嗝,眯着眼睛看着北堂尊越,笑不可遏,道:“……既然是新年……儿子……彩衣娱……亲……呃……娱亲……”说着,自顾自地摇摇晃晃走到了殿外。
彼时月华初升,月辉自天际畅然洒落,如水银泻地,外面月色遍涂,夜色寒凉如水,北堂戎渡在殿外的一株梅树上折下一根长枝,这才重新回到大殿中,他右手握着那根树枝,笑着掂了掂,做出一个起势的动作,然后便长声笑道:“……奏……乐!”
琵琶声起,北堂戎渡纵兴舞剑,随着他身形蹁跹,袍袖翻滚,梅枝上的白色花朵被簌簌抖落下来,如同一场气息芬芳的小雪,檀香珠冠下的青丝飞散一身,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北堂戎渡醉意朦胧中,脑海里忽然涌进了一些杂乱无绪的东西,眼前也花得厉害,只模模糊糊地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人第一次取下脸上的面具,薄唇,修眉,凤眼,然后见他瞧得发呆,便轻笑一声,揶揄道:“……看傻了?”
就这么突然之间发现,有些人,有些事,原来就算是漫过了一生的时光,也从来在心里忘不尽,忘不掉,忘不了……
北堂戎渡凤眸流醉,步态摇摇,每一次舞动间,枝上的花瓣便纷纷扬扬地落上重重织花衣袖,秀彩飘逸,动有风姿,直令众人的目光尽数被吸引住,不禁如痴如醉,北堂尊越远远看着,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冲动,直想用什么匣子将少年装起来,锁得严严实实的,除了他以外,再不让别人窥见一丝丽色……正遐思之际,却只见北堂戎渡把手里的梅枝向半空一抛,长笑几声,已演完了一套剑舞,摇摇晃晃地走了回来,一路从袖中不断跌下雪白的花瓣。北堂戎渡回到座间,眼神迷蒙,径直扑通一下坐在北堂尊越身旁,北堂尊越稳稳接住他,左手环在少年的腰际,放柔了语气,低笑着道:“……怎么,醉了?”
北堂戎渡歪着头,醉染双颊,嘴唇红红的,如同沾衣欲湿的花瓣,他笑得迷迷糊糊,一只手半抓半拽着男人的衣角,笑道:“没……没呢……等会儿,我还去瞧他们……放炮仗……”他拿起装满了酒的杯子,往嘴里倒,北堂尊越嗤声笑着,一手替他擦去嘴角的残酒。
等夜彻底黑得尽了,外面便开始鞭炮声大作,流焰腾天,照亮了天空,万点金星齐齐炸开,火花怒放,满殿的人皆朝外看过去,宋氏则用手掩住北堂佳期的双耳,以防鞭炮声吓到了她。北堂戎渡离席出殿去看,夜风一吹,凉意侵在被酒烧得火烫的脸上,两颊的肌肤登时滚滚地热辣辣起来,只觉头晕目眩,脚下亦十分虚浮,他看了一时,又回到座位上,沈韩烟见状,便瞅了个空儿,低声道:“北堂,你已醉了。”北堂戎渡醉眼朦胧地半眯着眼睛,挥手笑道:“没……没呢……没……”
直至夜色深沉起来,众人吃过饺子,北堂戎渡已经喝得七荤八素,跌跌撞撞地去后面方便,他解过手,也不让人跟着照看,只自己信步乱走,此时夜空中繁星璀璨,明月高照,无数灯盏与满天繁星互为辉映,到处都是笙歌阵阵,灯火重重,笑声人语以及风里浓郁得散不去的酒香,混淆在一起,令人迷醉,寒冷的夜风撩起北堂戎渡的头发,周围的尘世喧嚣仿佛都远去了,眼前尽是一片氤氲的模糊,北堂戎渡被外面的冷风一吹,顿时酒意翻涌,势如排山倒海一般,那最后一点儿残余的神志,终究被冲得烟消云散了。
后来酒宴散去,北堂尊越见北堂戎渡一直没有回来,便以为他已回碧海阁睡下了,自乘了软舆回遮云居,路过一处假山时,却不经意间看见一个人正倚坐在一棵红梅树下,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正是北堂戎渡。北堂尊越见状,便命人停下,自己步下软舆,随口吩咐道:“你们不必在此候着。”四名轿夫听了,便抬着软舆,渐渐消失在远处的夜色当中。
北堂尊越朝树下走过去,一面道:“……渡儿?”北堂戎渡迷迷糊糊之间也不知怎地,却是竟听见了这声音,遂慢慢抬起沉重的眼皮,朦胧中,只觉有人朝这边走过来,他此时早已醉得透了,神志全无,只挣扎着扶着树身站起来,醺醺然地就朝着那人踉踉跄跄地走过去,一面伸手胡乱拢住被风吹起的发丝,醉眼朦胧之中,脚下跌跌撞撞,醉得站不住脚,突然间身子一倾,顿时朝前倒过去,双臂本能地一抱,踉跄撞来,当即就将那人抱个满怀。
北堂尊越被少年突然抱住,略略一怔之下,心中又有些欢喜,正欲去看他醉得怎样了,却听北堂戎渡嘻嘻笑着,竟是双臂箍紧了他结实的腰身,将他抱起来转了一圈才放下,嘴里含糊咕哝道:“……韩烟……你怎么……重了、重了好多……”北堂尊越乍听之下,脸色顿时僵住,一时间倒不知道究竟是应该恼怒还是无奈,却忽然发觉北堂戎渡正扳着他的肩膀,仰着头把嘴凑上来,可身高却离他还差不少,根本够不着他的唇,北堂尊越似乎是迟疑了一下,然后便低下头去,北堂戎渡这回碰着了,只觉两片又软又热的唇瓣被自己吮住,顿时心满意足地舔吸起来。
空中爆开一簇一簇的火花,金蛇乱舞,两个紧贴在一起的身影笼罩在五光十色的火焰下,亲密得仿佛是缠绕在一起的两条长藤,北堂尊越将北堂戎渡抱起来,让两人彼此持平,可以更方便地亲吻,用身上的大氅将少年笼在身前,把两个人裹在里面,如同双生的蛹,坚实的臂膀中感受着这一具被拥在怀里的修长身体,心头充斥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安静和满足,足以让铁石心肠也尽数化作一腔柔情,情愿在这温柔乡里永世不醒。少年热情地与男人接吻,彼此交换着口中泛着酒香的津液,双手搂住父亲的脖子,用舌尖顽皮地与其嬉戏狎闹……
良久,北堂戎渡不知什么时候,已趴在北堂尊越的肩头睡着了,发间掉上了不少落花,北堂尊越将这软玉温香抱了满怀,根本舍不得放手,低声道:“你个磨人的东西……”
我天生个寒心寒面寒肺腑,偏也遇你一副无情无爱冷心肠,两个人儿,怎生凑合,莫不是前世俏冤家?
纵我情思百转,纵你一径儿傻傻,
这厢懵懂思量,那厢对月惘惘,
叹百忙,
冤家,冤家,随你怎般,
却叫我如何放得下?
一百三十一.嫁祸
爆竹声声中,北堂尊越抱着北堂戎渡往遮云居走去,北堂戎渡趴在父亲的肩上昏昏醉睡,夜风将他鬓角的散落发丝吹到北堂尊越的脸上,带起些微的痒,北堂尊越把他抱回遮云居,俯身放到床上,刚想起身时,北堂戎渡的双手却还依旧搂着男人的脖子不放,北堂尊越顿了顿,干脆便合衣躺到床间,扯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黄铜大香鼎中徐徐散出淡薄的轻烟,北堂戎渡迷迷糊糊之间,只觉一具温热的身体正被他搂着,气息也依稀是熟悉而好闻的,便手足并用地摸摸索索翻身上去,去扯对方的衣裳,此时北堂尊越刚刚合上眼,还没有睡,见北堂戎渡如此,自然不会拒绝,手一伸,就将少年拢进怀里,目光盯在北堂戎渡双眼紧闭的绯红脸蛋上,心头顿时火热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突然想到若是自己就这么借势占有了这个孩子,会是一番怎样的光景?但这念头刚一生出,就随即熄灭了下去,心想只怕今夜一宵春风容易,但日后,想必两人之间就再无可能了。思及至此,北堂尊越压下心头那一股火,没有任何举动,只任凭北堂戎渡胡乱在他身上又亲又啃——即便暂时不能共效于飞,但哪怕只是和少年这么亲近一时,也是好的。
北堂尊越正皱眉思忖之际,忽然只觉得尾椎处一个激灵,顿时回过神来,却是北堂戎渡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扒光了他的衣物,正把手探进了他的腰下,去摸索着臀内那个隐秘的地方,北堂尊越低咒一声,按住少年的手,制止了他这放肆的举动,北堂戎渡本能地挣扎了几下,却撼不动男人铁钳一般的桎梏,没奈何,忽然间就低下头去,发泄一般地在北堂尊越结实的胸膛上乱咬乱嘬,把个健壮的身躯弄得到处都是暧昧的痕迹,就连深红的乳首上,也被咬得满是牙印。北堂尊越即便对北堂戎渡一贯十分纵容溺爱,但眼下也被他啃咬得多少有些疼了,不由得低声骂道:“……够了,混帐小子,还闹。”伸手在北堂戎渡的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巴掌,然后轻舒猿臂,结结实实地把少年搂在怀里,令他动弹不得,这才合上双眼,就此坠入梦中。
睡了不过一个多时辰,北堂尊越坐起身来,欲去方便,烛台上的通臂大红蟠枝烛已燃了近半,烛泪堆积。室中寂静无声,昨夜的喧嚣已经散去,烛光中,北堂尊越裸着强健的身躯,肌肤间到处都是斑驳的印记,他转过头看了一眼身旁睡着的北堂戎渡,就见少年密密实实地盖着锦被,犹在梦中,正闭着眼睛睡得香甜,北堂尊越轻哂一下,刚想披衣出了房间,却不经意间看见自己身上或青或紫的伤痕,他猛地心中一动,突然涌上一个诡异之极的念头,一时不禁将目光定定凝在北堂戎渡的脸上,眼神幽深难明,流转着莫测的暗色。
过了一会儿,北堂尊越忽然无声地用手指虚虚抚上少年光洁的额头,然后又至眉眼,鼻梁,嘴唇,头发,动作轻柔,如同抚着娇嫩的花瓣,最后才轻轻在那唇上一吻,双手却已麻利地解开北堂戎渡的扣子,然后脱去了少年的衣裳,将手摸到对方的小腹下面,握住那稀疏毛发中的沉眠物事,带着热度的修长手指开始灵活地摆弄着那里,高超的技巧在最短的时间内,便点燃了燎原的火……北堂戎渡紧紧蹙起了长眉,微张着口喘息着,面带潮红,胸膛不住地起伏,北堂尊越看着他,安慰一般地低头轻吻着那湿软甘美的唇瓣,半晌,少年低哼一声,腰身猛地一颤,炙热的液体顿时便溢满了北堂尊越的掌心。
北堂尊越微微眯起眼,任凭那乳白的热液顺着指尖滴到床上,他起身套上一条长裤,走了出去,不一时,手里拿着一盏热腾腾的鲜血又走回床前,然后将那杯殷红的液体很有技巧性地弄在了床褥上……等到布置好了一切,北堂尊越才俯身亲了亲北堂戎渡的脸颊,凤目中染着一丝幽深之色,带着说不明道不清的意味,低低轻笑,那笑意中包含着复杂的情绪,浓得化也化不开……北堂尊越抚摸着少年蝶须一般的眉毛,如叹息一般,轻声道:“你知道,本座行事,向来不择手段……好孩子,睡罢。”
……北堂戎渡醒来时,天已蒙蒙亮,他双颊红通通地如同抹了胭脂一般,心脏兀自微微跳着,只觉宿醉之后,头有些沉沉地发晕,梦中那等旖旎的情境尚还历历在目。这种梦北堂戎渡从不曾想过,更是一个字也决然不能够向任何人透露,唯有梦中啃咬那具强壮身躯的触感,以及那人纵容默许的神情,还一时间挥之不去……北堂戎渡脸孔火辣辣地发烧,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把这种梦做到了那个人的身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罪恶感令他有些惭愧和窘迫,无可遏制地焦躁起来,他掀开被子,就想起床,却顿时闻到了一丝暧昧的气息,同时猛然发现自己身上竟只套了一件松松垮垮的里衣,却没有穿裤子,并且仿佛有什么黏腻的液体濡湿了身下的柔软褥子,弄得一片湿漉漉的。
北堂戎渡愣了愣,下意识地爬起身来,却猛然顿住了,就见床上绣有杏林春燕花纹的傣锦褥子间,片片殷红斑驳尽染,其间还有着点点乳白的东西,烛光透出温暖明亮的橘色,将床上的殷红无端带出一抹凄艳……北堂戎渡心中一时惊疑不定,等确定了自己身上没有丝毫不适之后,竟不知怎地,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他赶紧抛开这个荒唐的想法,披衣起来,用力揉了揉脸,朝外道:“……送水进来,我要沐浴。”
不一时热水送了进来,北堂戎渡脱衣入水,对几名服侍他洗澡的侍女道:“叫人去碧海阁,给我取一套衣裳来。”其中一个年长些的侍女含笑道:“回公子的话,少君知道公子昨晚在此歇息,方才已带了衣物来,眼下正与两位少夫人以及小小姐,向堡主拜年呢。”
北堂戎渡听了,只点一点头,顿了顿,忽又有些迟疑地问道:“……昨夜,有谁给我侍寝了么?”侍女答道:“奴婢们昨夜并未当值,不曾晓得。”北堂戎渡默默不语,再没说些什么,不一时北堂戎渡洗完了澡,换上新衣,便去了西侧的花厅,去给北堂尊越拜年。
门口的丫鬟打起麒麟呈祥绣锦的帘子,北堂戎渡进到里面,扑面便是宜茏香的甜丝丝香气,别有一派软酥酥的温暖清新之意,北堂尊越坐在上首,背后垫着软垫,斜靠在大椅间,凤眸半敛,三分慵懒,三分疲倦,漆黑的长发垂在身后,正神情悠闲地逗着怀里的北堂佳期,下方几张雕漆椅上坐着沈韩烟及宋、谢二人,正陪笑说话。
北堂戎渡身穿墨绒滚花镶狸毛底银直身锦袍,径直进到花厅当中,一旁早有侍女在地上放了一个锦垫,北堂戎渡按规矩在上面恭恭敬敬地跪了,深深磕下头去,口中道:“父亲新春吉庆!”北堂尊越端坐着受了礼,既而一旁有侍女捧着一只金盘,盘内放有一封红包,奉与北堂戎渡,北堂戎渡站起身来,取了红包,揣进袖里,这才在北堂尊越左下手的位置坐了。
沈韩烟心知北堂尊越性情,因此陪说了几句话之后,便离座告辞,其余二女也知北堂尊越对旁人皆不在意,只对儿子孙女还有些耐心,因此也知趣告辞,一时间花厅之中,就只剩了祖孙三代人。
北堂戎渡坐在一旁,一时看了北堂尊越的脸,见那面容上的凤目傲然扬起,眼角有无形的锋芒,心中不知怎地,竟有些虚,只低头就着北堂尊越的怀里去逗弄女儿,红色襁褓中的北堂佳期长得眉目清致,玉团团地十分可爱,小手抓着北堂尊越的一根手指,本能地就往嘴里塞,北堂戎渡见状,眉宇之间不由得露出一丝怜爱之色,一时间倒把心底那一分隐晦的微妙疑问,浅浅遮盖了下去。
正心思乱转之间,北堂尊越却将北堂佳期放到了他怀里,站起身来,淡淡道:“……随本座去用饭。”北堂戎渡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抱着女儿,亦站起身来,刚要迈步,目光却仿佛被钉住了一般,直勾勾地盯着走在前面的北堂尊越,就见男人的步态依旧稳健,但行动之间,却分明有些隐隐地怪异……北堂戎渡一颗心忽然间就这么怦怦狂跳起来,七上八下地没个着落,如同翻江倒海一般,失魂落魄地跟在北堂尊越身后,仿佛云山雾罩般走到暖阁里,将北堂佳期放在一旁,自己坐在炕上,食不知味地吃着饺子,直到忽然咬到一枚小小的铜钱,这才有些回过神来,有心想问男人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又害怕听到那个答案,害怕昨天晚上的那一场旖旎,并不是梦!
但这滋味实在太不好受,北堂戎渡的拳头在腿上攥起又松开,松开又攥起,到底再也忍耐不住,他抬起头,第一次不敢直视北堂尊越的眼睛,口中期期艾艾地道:“父亲……昨天、昨天我……喝醉了,没惹什么事罢……你让人给我侍寝了,是么……”
室中忽然静了下来,安静得几乎叫人窒息,北堂尊越手里的象牙筷子停住了,微勾了一下嘴角,却没说话,只一瞬不瞬地看着北堂戎渡,那眸色深沉如幽潭,好象要将人活活溺毙在里头,北堂戎渡忽然没来由地心脏狂跳,口干舌燥,只觉得自己在这锐利的目光当中,仿佛无处遁形,手心里瞬时间就渗出了一层潮湿的黏乎乎汗意,就好象是一名囚犯,正在等待着最终的判决。
北堂尊越看着他,慢慢皱起两道远山眉,顿了顿,方缓缓扬起眉,冷笑一声,一字一句地道:“你如今长大了,胆子也大得没了边……若是旁人胆敢如此,你以为还能安安稳稳坐在这里?”
手里的象牙筷子悄然掉在炕上,北堂戎渡脑中轰地一下,已经什么都明白了,心中那最后的一点儿侥幸之意,顿时灰飞烟灭,原来昨夜的那场绮梦不仅仅是梦而已,不仅仅是梦而已……北堂戎渡脸色发青,他不是不知道酒后乱性这个词,却从来没想到,这种情况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做下这等事来!
室中死一般地寂静,北堂戎渡心中如同百鼓齐鸣,完全不知应该如何是好,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头疼得厉害,他艰难咽下一口唾沫,仿佛垂死挣扎着一般,道:“父亲……”北堂尊越神色一厉,冷笑道:“怎么,莫非本座诓你不成!”说罢,忽然起身过去,不耐烦地一把扯开衣襟,只见那修硕的上身间,到处都是或青或紫的啃咬痕迹。北堂尊越一手将北堂戎渡按在炕上,逼近了他的脸,淡漠道:“若非本座亦是醉得厉害,你以为,谁有本事能这般放肆行事?”
事到如今,再无可说,北堂戎渡脸若死灰,眼中再无半分神采,只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北堂尊越,北堂尊越见他这副失神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忍,但一时间到底还是硬起心肠,捉住了少年的手,缓缓道:“……怎么,不记得了。”
那人的大掌握着自己的手,掌心似乎烫得如同烙铁一般,北堂戎渡失了焦距的眼睛划过男人胸膛上激烈的暧昧咬痕,喃喃道:“我不知道……”北堂尊越看着北堂戎渡六神无主的模样,凤目中不由得闪过几分淡淡的温情,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北堂戎渡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突然推开了他,连女儿也不要了,逃也似地冲出了暖阁。
一百三十二.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北堂戎渡逃也似地离开遮云居,一时间竟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犹自有些失魂落魄,走了一时,只觉心中乱糟糟地,索性去了马厩,命人牵出一匹平时心爱的青海骢来,翻身上马,鞭子猛地一扬,便飞也似地驰出了无遮堡。
北堂戎渡一路奔出数十里地,这才渐渐放慢了座下的马匹,让马信步而行,这一路疾驰,寒风迎面,令他也多少清醒了些,略略平复了情绪,可一时间却又哪里能完全平静得下来?此刻他不想回堡,更不想面对北堂尊越,甚至连疼爱的女儿也不想见,只想就自己这么一个人待着,独自静一静才好。
他信马由缰地这么走着,一路上树木凋枯,冷风瑟瑟,北堂戎渡行了一时,忽遥遥见到远处有一队人马正朝着这边走来,北堂戎渡略一凝目,以他的目力,倒是看得颇为清楚,只见那马上的骑士皆是清一色的厚裘大帽,执刀配刃,行动有素,自有凛凛之态,拱卫着一名貂帽华裘之人,再走近些,就能发现这群人高鼻深目,与中原人有异,原来却是一队胡人。
由于北堂家祖上曾为借助外来之力,统建势力,故陆续有婚娶外族女子之举,使得后人并不完全是中原血统,北堂戎渡的太曾祖一辈甚至就有过一位哲哲的王室公主,因此对这些外族倒也并没有什么排斥,况且如今中原早已再无皇权,外族人在此通商买卖,已是十分常见,何况如今北堂戎渡已不必再吸人真元,神功有成,天下之大,大可去得,因此北堂戎渡见了这么一群刀马执仗的胡人,也只是恍若未见,自管走自己的路。
双方渐渐临得近了,那一队人见了这等天气,且是中原新年节日,却有人孤零零地独身一人在郊外骑马而来,皆是心觉怪异,其间又生一丝警然,然而再近些时,却不由得尽皆目色凝定,神情滞滞。
那队伍中的貂帽华裘男子座下跨着一匹神骏马儿,御寒的貂帽中露出些许灿烂的金发,蓝眸薄唇,相貌英挺,约有二十四五岁的模样,目光看向马上神色寂寂的北堂戎渡,见其一头黑缎般的长发,唇若含丹,清华绝伦,只是一眼,便仿佛整个天地之间就都顿时亮了起来,不觉侧首对身旁一名亲卫心腹模样的人道:“从前我只听说中原史上曾有慕容冲、周小史这等绝色倾国的人物,却不知与这少年相比,又如何?”那人眼中亦有止不住的赞叹惊艳之色,道:“……只怕是不如的。”
如今天下混杂,外族人逐渐已受中原影响,行事言谈,大多与中原已经差得不大,汉语也是精通,这两人交谈之际,用的就是颇纯正的汉话,北堂戎渡何等耳力,只要他愿意,方圆一段距离之中的飞花落叶之声,也逃不了他的耳朵,此时离那队人马虽不算很近,却也依旧清楚听见了这番话语。眼下北堂戎渡心情正乱,又忽然听到有人将他比做历史上著名的娈童之流,哪里还能有好脸色,他平生上位者做得久了,杀人取命,不过都是常事,遂一挑眉尾,停下马来,冷冷道:“……口出胡言!自己掌十个耳光,便饶了你们性命。”
此言一出,一群人乍怔之后,随即尽皆神色骤厉,那华裘青年也不料北堂戎渡会有此言,脸上的肌肉微微一跳,随即又恢复了英毅的线条,北堂戎渡所乘之马乃是上上等的神驹,周身打扮穿戴亦是华贵非凡,方才他心神混乱无措,加之年纪尚小,容貌太美,就不免有些秀弱动人之态,而眼下神情一正,哪里还有半分秀美情态,言语举动之间,尽是锋芒隐隐,分明是久居上位之人所特有的模样,那华裘青年也是眼光犀利之人,见状,已知北堂戎渡必是大家子弟,加之北堂戎渡容貌极美,也罕有人能与他生起气来,因此倒也不想节外生枝,便点头道:“倒是在下失言了。”
北堂戎渡冷眼看那青年,他毕竟不是无端杀人生事的乖戾之人,见其也算有礼,因此也没有再发作,只双腿一夹马腹,便自顾自地骑马离开了。
那青年男子眼见他径直走远,不觉哂笑一下,道:“这等绝色少年,比起鹘祗第一美女,还要美貌太多,可脾气却不怎么好。”他身边那中年人却不知怎地,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摇头苦笑道:“他脾气已是好的了,若是换做他父亲当年,听见那么一番话,只怕咱们这一行人,都不必回去了。”青年手执马缰,微讶道:“哦?你知道这少年是什么人?”中年人叹道:“容貌绝丽,眸色有异,性情霸纵……向来除了北堂氏之外,又有何人?这少年,应该就是那屠容公子了,说起来,曾经我们鹘祗的一位贵女,还是他的祖辈。”
青年目中隐隐生出异色,道:“无遮堡……原来如此。”他一挽缰绳,笑道:“此次中原一趟,见了这等人物,倒也不虚此行了。”说罢,回首遥遥看向北堂戎渡远去的身影,道:“始知倾国色,不与世间同……我们走罢。”
……
北堂戎渡在外游荡了半日,心绪也渐渐平静了下来,想到自己竟与亲生父亲有了肌肤之亲,心中止不住地一阵冷,一阵热,实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其实也不是什么看重礼法之人,之所以抗拒北堂尊越的情意,其实并不仅仅只是因为两人是亲父子,若是他从来没有与北堂尊越见过面,其后两人假使有情,两相同好,之后才忽然知道那是他父亲,想来北堂戎渡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波动,亦接受得了,不会拘泥于血缘,可偏偏两人是多年来相依相知,父子情分根深蒂固,不但血肉相连,甚至连心理上,北堂戎渡也实实在在地把北堂尊越视为最亲之人,因此确实很难接受彼此之间突然转换成情人,所以对于北堂尊越先前的示情,他只一味不肯理会。
但如今酒后误事,犯下大错,若是旁人,北堂戎渡不过是一笑置之,反正不过是一夜荒唐,于他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可他抱谁都可以,却偏偏碰了这世间他最不能碰的那个人,眼下北堂戎渡只要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实在没有什么脸面去见他父亲。
可事到如今,做也做了,总不能当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初时的慌乱过后,身为男子,况且又不是孩子了,总没有胆小避事的道理,是死是活,再怎么缩着脑袋,左右也仍然避不过那么一刀,总不能一辈子对北堂尊越避而不见罢……思及至此,北堂戎渡也唯有苦笑一声,拨转马头,朝着无遮堡方向,策马返回。
北堂戎渡一路回到无遮堡,此时已近中午,他踌躇一下,到底还是走向了遮云居。
寒冷的风把鬓角的散碎发丝吹得驳乱,北堂戎渡心里微微发慌发虚,如同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他默默地往前走,只觉手心里有些出汗,低头看见衣摆下露出小羊羔皮的靴子,踩在平整的地上,不过是走了那么一段路,却像是走了许久许久一般,双腿竟隐隐地有些酸软发沉,北堂戎渡一步步拾阶而上,步子很慢,一步一步地踩在台阶上,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什么,他进到里面,一路有侍女见他来了,皆福身见礼,沿途一重又一重的落地海棠红鲛帷用金钩挽起,漫漫深深,北堂戎渡只听见女子头上钗环轻轻摇动碰撞的细响,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爆竹声声。
进到里间右廊的尽头,是一道朱红的门槛,门槛后,则是平整坚硬的涂金地砖,北堂戎渡伸脚跨进去,再往里面走,转过月花拱门,掀了绣帘,进到里头,立时就是一股饭菜的香气兜头兜脑地钻进鼻子里,抬头看去,只见北堂尊越身后倚着一个大大的堆花蟒枕,面前摆着饭桌,坐在暖炕上,正在吃饭,地下一群侍女伺候着捧巾添汤,一声不闻,北堂戎渡进到里面,只道:“……你们都下去。”
众女见他神色不对,兼之北堂尊越也没有发话,因此不敢违拗,皆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一时间,室中就只剩了父子二人。
北堂戎渡垂着眼,默默走上前,忽双膝一矮,挺身直直跪了下去,北堂尊越见状,先是有些微微动容,既而瞧他面色沉寂,神情不舒,心中不免有些不忍之意,把个好端端的儿子骗得这般地步,但一想到若非如此,只怕不知何时才能等到两人拨云见日的那一天,还要继续苦苦压抑着自己这满腔的情思,一时间便不觉又冷起心肠来,目光扫向少年,让面孔上慢慢浮起了一层倦色出来,淡淡道:“……怎么,倒摆起这个架势来。”
北堂戎渡又怎知自己被父亲阴了一记,他抬头看向男人的脸,心头顿时纷乱迭杂,胸口忽然一阵冷,又一阵慌,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只沉声道:“戎渡……戎渡昨日犯下大错,求父亲责罚。”北堂尊越神情莫测,放下手中的筷子,面上似笑非笑,道:“……你若不是北堂戎渡,也活不到眼下。”
北堂戎渡无言以对,只垂首不语,半晌,才低低道:“爹要如何,只管打骂儿子就是。”北堂尊越剑眉冷然挑起,面上现出一分阴沉之色,道:“本座打你骂你做甚?本座只问你一句,你待怎地?”北堂戎渡一时茫然,既而苦笑道:“儿子不知道……只任凭父亲处置罢了。”
北堂尊越定定看着他,须臾,忽叹息道:“……渡儿,过来。”北堂戎渡抬起头,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站起身来,走了过去,站在北堂尊越面前,北堂尊越用手抬一抬他的下巴,盯着少年蔚蓝的眼睛,徐徐说道:“……本座平生,经历过无数次生死之间,杀过不知多少人,甚至连亲兄长也不除外,为人狠辣无情,一生行止无端,从来不曾有过真心亲近之人,这才有了今日的一切。”
他顿了顿,低沉的声音在在安静的室内清晰地一字一字响起:“……但你不同,你是本座唯一的孩子,是本座精心养大的,你……”
男人微微一顿,然后用一种自嘲般的语调,淡淡地接道:“……是本座,心爱之人。”
北堂戎渡的手紧紧攥起,连呼吸也几乎快要停了,他明白了北堂尊越的意思,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是心神有些激荡起来,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也不是想象中的那样的坚定,有些事情,或许也不是那么重要……面前的这个男人是他所深爱着的,有父子的爱,也有类似于兄弟的爱,知心友人的爱,也许,也能再多出一份情人之间的情爱?然而这个念头想要接受实在不易,北堂戎渡只觉心中如同一团乱麻搅在一起,鼻中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并不浓,可却是无处不在的,是北堂尊越身上熏的香,他抬起头来,看着那个男人,嘴唇似乎微微蠕动了几下,但却并没有发出声来,北堂尊越见状,眼底极其隐蔽地闪过一丝幽光:啊,他的这个倔强的孩子,是不是开始动摇了?在得知自己做了某种不可饶恕的事情之后,脆弱了起来,心软了起来,动摇了起来?
傻孩子,本座是你父亲,怎么会不了解你?怎么会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去打动你?
于是北堂尊越的神色更柔和自然了起来,在这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说的话,也不完全是在做戏:“……本座今晨起来,才知昨夜如何,有心一掌杀你,可又怎地下得去手?!”他托着少年的下巴,目光炯炯,里面有不着痕迹的温柔诱唆:“唯有你……渡儿,唯有你,才令本座从不忍心……”
九分真,一分假的言语,搀和起来,才往往令人,信以为真……
北堂戎渡的指尖微微颤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动摇了,可他知道,自己已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断然拒绝了——他已没有了那样理直气壮,那样全然无辜的资格。
他垂下眼去,不敢再去看北堂尊越的眼睛,是的,像他父亲这样的人,这样高傲悍厉到极点的男人,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大的亏?如果当时床上躺的是另外一个人,他可以肯定那个胆子包了天的家伙,绝对会有比死亡还要可怕一万倍的凄惨下场——可偏偏那个人却是他,于是他的父亲饶恕了他,只留下满床血迹,而若仅仅只是一个父亲之于儿子的话,这种事情依然严重得不可原谅,但他的父亲却仍旧表示出了宽恕……这只是因为,这个男人,不仅仅把他当作儿子唯有情人之间,才会对身体上的意外冒犯,不会太过在意……
思及至此,北堂戎渡再没心思去想别的,满脑子都是早上看见的那一滩血渍,只低低嗫嚅道:“父亲……你是不是,伤得厉害?我……我……”
这份情意太沉重,到底是要还是不要?他也许已经没的选择了,这个男人待他这样好,而他,又能够对他割舍得下么?
只这样一恍惚,所有的酸甜苦乐,就已尽数涌上心头……
北堂尊越闻言,心中一滞,暗想你管这些没用的鸡毛蒜皮小事干什么,赶紧表了态,才是正经,但心中虽这么想,面上却还要把戏演了个十足十,因此只不言声,不露声色地往身后的堆花蟒枕上倚了倚,北堂戎渡见状,却只以为他伤得厉害,心中更是悔愧,踌躇一下,到底还是慢慢伸出手去,迟疑着碰上北堂尊越的腰际:“我……我看看……”
北堂尊越怎会让少年查看,他腰部以下半点事也没有,莫说那个地方,就连臀腿的肌肤之间,也没有一块啃咬的痕迹,一旦脱了衣物,岂不露馅,因此只按住北堂戎渡的手,咬牙冷哼道:“……还嫌本座丢脸不够?”
他这番表现言语,倒也确实完全符合他平日里的性子,因此北堂戎渡也丝毫没有起疑,只是呐呐地松开手去,低着头不出声,北堂尊越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那副早已被世间万事磨尽了所有怜悯与同情的冷硬心肠,忽然就那么柔软了起来,他记得自己是怎么样宠爱着这个少年的,舍不得他受委屈,被逼迫,而这个孩子,又是怎样地信赖他,敬爱他,亲近他……在这一刻,北堂尊越才突然发觉自己竟是这么不能失去这个与他血肉相连的人,原来这个孩子在他心中,比他想象的还要重要得多,刻骨镂心,珍贵如斯,也正是如此,他越发坚定了初衷——他绝对不允许他的渡儿不属于他与之相比,谎言和欺骗,又有什么要紧?不过只是为了达到目的的一种必要手段罢了。
因此北堂尊越决定更温柔一些,把眼下这只失措不安的小鹰彻底抓进手心里,他伸出有力的胳膊,将北堂戎渡从地上抱到炕头,坐在他的腿上,北堂戎渡没有拒绝,乖乖地把脸埋进男人的肩窝里,额头抵着对方的肩井,一言不发,北堂尊越缓缓抚摸着少年的背,然后带有试探意味地低头吻一吻对方的耳朵,仿佛是要确定着什么,北堂戎渡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然而没有拒绝,也不逢迎,似乎是听之任之,消极对待,彼此之间,达成了一种不需言说的奇怪默契……很好,他抓住他了。
真是卑鄙……北堂尊越满不在乎地想,他笑着,缓缓用力,一点一点地搂紧了北堂戎渡的腰,他利用少年对他的信赖,掘了个万劫不复的坑让对方跳下去,所以这孩子愧疚了,自责了,于是被他一手抓住了,并且再也不会放开,他太清楚他的儿子了,一夜风流对这孩子来说,算得了什么?他的孩子和他一样绝情冷酷,哪怕是误占了哪个无辜之人的身子,也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愧疚,可是当这个人是他北堂尊越,是少年最重要最亲近的人时,这种自责和愧疚就会被无限放大,再也无法水波不惊,就如同两人反转过来,被设计的人是他时,面对着被自己酒醉之后占有的儿子,哪怕是他,也仍然会内疚,跳不出这充满罪恶感的樊篱。
北堂尊越这样想着,良久,才被肩窝处一种奇怪的温热之感唤回了神,他抚摩着北堂戎渡的脊背,轻声道:“……渡儿?”
北堂戎渡没有回答,只是依旧把脸埋在男人的肩窝位置,北堂尊越慢慢托起他的脸来,就见少年如玉的脸容间已经湿了,任由泪水无声地恣肆滑落,一滴一滴地从眼睛里滑落下来,方才趴着的肩窝位置,已经洇湿了一小片……北堂尊越心中微微一震,十数年来,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北堂戎渡的眼泪,他以为他的孩子是不会流泪的,就像他一样,足够冷心冷面,从前他完全想象不出来,这个孩子竟也会有眼泪,流出泪来又会是什么样子,而此时此刻,他却看见了,那蓝色眼中的水珠盈盈于睫,将落未落,再叫人心痛不过,亦再叫人心动不过——原来,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情景。
一滴水珠滴落在北堂尊越的手背上,温热,却又烫手,打在肌肤之间,就有灼热的温度溅起,北堂尊越抬起手去,抚上少年的脸,那肌肤是如此光洁细腻,带着一点儿湿润。北堂尊越用手指缓缓触上北堂戎渡的眼睛下方,沾了些水痕,然后送到唇边,略略一尝,既而轻叹道:“渡儿,你为本座落泪了……”
那叹息中有着满足之意,北堂尊越轻轻吻去少年的泪水,低喃道:“……渡儿,为什么要哭?”北堂戎渡低低道:“我不知道……”北堂尊越凝目看着少年玉研似的面容,缓缓道:“除本座以外,这一生,都不许你为旁人落泪……”北堂尊越说罢,神色温柔似水,抚着北堂戎渡的鬓发,淡淡说道:“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本座应你,自有一日将这天下都送与你手,开万世太平,与你共享这壮丽河山,不世大业。”
男人说着,将少年抱紧于怀,薄唇微挑,似是淡淡笑了今日之事,本座他年,必以天下来补偿你……
一百三十三.唯你一个而已
一时北堂戎渡推了推男人的胸膛,从对方怀里抬起头来,北堂尊越此时心满意足,遂低笑着一手环在北堂戎渡的腰间,一手去擦他脸上残余的湿痕,温声笑道:“怎么好象本座欺负你了似的。”北堂戎渡用手揉一揉眼睛,不说话,只是从北堂尊越腿上下来,在旁边坐了,静了静,才看向男人的腰侧,低声道:“爹……没事么。”
北堂尊越有心逗他,拇指在少年那柔软的唇瓣上抚摩了一下,道:“你若让本座亲上一亲,自然便无事了。”北堂戎渡抬头看他一眼,见他如此作派,心下没奈何,便侧过头去,自顾自地从桌上拿了北堂尊越的筷子,夹了一只油煎的小饺儿吃了。
北堂尊越也知北堂戎渡虽是默认了与他迈出那一步,到底却不是真正心甘情愿,而是形势所驱,不得不如此,想要两人最终彼此之间两情相好,总须下些工夫,循序渐进才是,眼下北堂戎渡只是不抗拒两人如今的关系而已,至于其他的,却暂时不能奢望太多,逼北堂戎渡太紧,否则只怕适得其反,因此北堂尊越也不在意,双眼只看着北堂戎渡,微笑不语,目光中隐有灼灼之意,既而叫人再拿一套碗筷进来,不一时东西送上桌来,北堂尊越拿筷子亲手夹起一块胭脂鹅脯,放进北堂戎渡碗里,道:“一早便出堡,这回知道饿了?”北堂戎渡垂着眼睛,嗯了一声,喝了两口粥,又舀了几勺燕窝屑炖蛋尝了尝,再夹了几箸菜,便放下筷子,不吃了,北堂尊越知道他眼下想必心事重重,没有多少胃口,便也不多说,命人进来撤了桌子。
北堂戎渡手里捧着一盏热茶,慢慢喝着,兀自有些出神,冷不防一只手却忽然揽上了他的腰,同时一股温暖的气息扑上他的脸颊,微微吹起了鬓角的碎发,耳垂被什么滚烫的东西含住,湿漉漉地叫人发痒,北堂戎渡骤惊之下,手一颤,差点儿没把手里的茶盏给打翻了,北堂尊越见他明明是花丛中的老手,此刻却表现得仿佛是一个不谙此道的青涩雏儿一样,不由得终于嗤嗤笑了出来,轻轻一咬口中的雪白嫩肉,揶揄道:“……怎么唬成这样?”
这话就有些明知故问了,他是北堂戎渡的生父,而两人如今却联起了这等暧昧关系,与北堂戎渡从前的那些寻花访柳的事情,又怎能一样?自然令北堂戎渡一时间不惯如此,总须慢慢调整才是,因此北堂戎渡听了这话,也不作声,只是偏了偏身子,想要避过北堂尊越,把耳垂从男人口中脱出来,但北堂尊越却只是笑着,一双凤目微微眯起,牙齿不轻不重地咬住那一块柔软的耳肉,不放它离开,直等到北堂戎渡连耳根都挣红了,才轻笑着松开,既而用手抚摩着少年微红的耳际,明知道这是对方因为又恼又急所致,却还是偏偏故意曲解,逗弄北堂戎渡,手指轻轻抚上少年漆黑的鬓角,笑意更浓,道:“哦,本座向来见你从小到大,都是没羞没臊的,怎么眼下倒忸怩起来?”
北堂戎渡无语可言,然而对于北堂尊越的态度,却也不是太过抗拒,或许他也不是完全分得清楚像北堂尊越这样的亲昵举动,到底是亲情还是情爱居多,或者两者兼有,也许,连北堂尊越自己,也未必能够说得清楚罢……北堂戎渡把脸偏过去,看向北堂尊越,心底有一瞬间的迟疑,只觉满心隐隐的不自在之感皆涌了上来,迅速流过全身,澄蓝的凤目里三分迷茫,三分疑惘,还有四分犹豫,北堂尊越见到他脸上隐隐的茫然之色,在窗外透进来的淡薄日光中,长长的睫毛下被投出浓浓的阴影,肌肤无瑕胜玉,薄薄的唇似抿非抿,上面嫣红的颜色被日光这么一照,都仿佛淡了下去,北堂尊越一时间这么静静看着少年,忽然竟没有什么轻薄亲热的念头了,却是将少年雪白的右手握在掌心里,用大拇指轻轻摩挲着,另一只手则扶着北堂戎渡的腰,搂过少年的身体,将下颌抵在那发丝乌黑的脑袋上,轻声哄道:“……本座不会逼你,嗯?”
男人握着北堂戎渡的手,不由分说地拥他入怀,锦袍间熏着清雅庄稳的香气,隐隐夹杂着一股熟悉的成年男子那种威势霸道的气息,直叫北堂戎渡一时间竟有些头晕目眩,只感觉到父亲的气息温温暖暖地吹拂着头顶的发丝,他虽然一向冷静,但此时却是只觉得有点儿茫茫然,又有点儿手足无措地心乱,北堂尊越那样静静环着他,彼时日光淡漫,连北堂尊越的声音也好象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依稀遥不可及,却又仿佛就在耳中,北堂戎渡一动不动,只是知道自己的手指有些凉,北堂尊越显然也发觉到了这一点,他托起少年被他握在掌心里的那只手,只见那五指一根根都纤长修软,指尖略有些许健康的淡粉色泽,透出一种异样的深沉吸引力,只怕情愿死在这样美丽的手中的人,不会是在少数。北堂尊越细细捏着那微凉的指尖,忽然在北堂戎渡身后‘嗤’地一声笑,声音压在北堂戎渡的耳边,其中有低低的笑意:“……渡儿,在怕吗,你甚至不敢看本座。”
北堂戎渡已经有些镇静下来,默认了自己如今的处境,他看着两人团在一起的手,一大一小两只雪白的手掌傍在一起,煞是动人:“……为什么要怕?爹又不会杀我。”北堂尊越的唇边慢慢泛起一丝微笑,他深深吸了一口北堂戎渡身上水仙花的香气,低声笑了笑,声音沉沉,似有无限感叹,道:“杀你……傻孩子,本座如何舍得伤你一个指头。”
这不知道算不算情话的言语让北堂戎渡不太习惯,他觉得有些别扭,便转移了话题,道:“我困了……”北堂尊越也不戳穿少年的这点小心思,只是松开搂着对方的手,然后命人进来铺开被褥,用以午睡。
不一时罗衾软枕俱已置妥,室中也只剩了两人,北堂戎渡把外面的厚衣脱了,钻进被子里躺着,侧过身,闭上眼,身后却又有人紧挨着他的后背躺下,侧卧着拥他入怀,结实的手臂自身后搂住他的腰肢,北堂戎渡顿了顿,眉心微凝,却也到底没有动上一动,随他搂着,但身后那个男人却好象有些得寸进尺,火热的大手在他腰上似乎漫不经心地抚摸着,温浅的呼吸一下一下喷吐在他的耳后,把耳朵撩得痒痒地,激起一层细细麻麻的粟粒,弥漫开来,不知怎的,令北堂戎渡一时间几乎有些想要伸手去挠一挠才好,手心也不再像先前那样发凉,而是渐次温热了起来,北堂尊越似乎也发现了这个变化,搁在少年腰上的手便移了位置,改为抓住了儿子的手,五指从对方的指缝间慢慢穿过去,让两人十指交叉着形成一个亲密的动作,缠绵得叫人心慌。
那孩子没有拒绝,没有避开,北堂尊越只觉心跳似乎停了一瞬,好罢,他承认自己有些卑鄙甚至无耻,可那又怎么样,他就是这样抓心挠肝地想要这孩子,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止他,反正他向来,就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北堂戎渡的呼吸仿佛顿了顿,然后侧过头去,看向北堂尊越,男人容色伟俊,眉宇间有一分志得意满的意味,仿佛就像是猎人经了长途跋涉,才好容易终于捉住了一只狡猾的小狐狸,把它捏在了手心里,北堂戎渡静静不语,只凝视着北堂尊越,看着面前这张近在咫尺的完美面孔,呼吸不由得微微屏起,心底徐徐泛起一缕迷惘,绞杂着一丝不确定,与北堂尊越交握着的手指,也不自觉地本能紧了紧。北堂尊越一笑,牵着他的手,让那细腻的指尖摸上自己的脸,从额头慢慢划上眉毛,再轻抚着眼睑,接着又是鼻子,嘴唇,下巴……北堂尊越享受着那柔嫩指尖缓缓划过面容的舒适触感,凤目略略眯起,用金色的一双眼眸饶有趣味地盯着如今既是儿子又是情人的少年,双目炯炯热炙如火,稍微握紧了北堂戎渡的手,玩味低笑道:“……如何,本座这个模样,渡儿可还满意么。”
北堂戎渡无可避免地觉得有些尴尬,只好略微挪了挪脖子,不叫北堂尊越的呼吸太过灼热地拂上他的脸,北堂尊越见状,不禁觉得好笑,遂翻过北堂戎渡的身子,让两人面对面地躺着,用手霸道地将北堂戎渡圈在怀里,北堂戎渡微微动了一下,对这个过于亲昵的姿势有些不适应,皱眉道:“热……”
北堂尊越哂笑起来,引得宽厚的胸膛也起伏了几下,戏弄道:“……真热还是假热?和本座耍心眼,嗯?”话音未落,已经不容抗拒地将面容更靠近了些,有心想要占据少年柔软的唇舌,狠狠纠缠一番,但想了想,却没这么做,只是在那秀尖的下巴上和风细雨地轻啃了两下,便从容松开了对方,北堂戎渡定定瞧了男人一下,忽然坐起身来,目光逡巡着对方结实的腰身,想起今早看见的那片片血迹,自己既是醉得人事不知,想必不能指望多么温柔,而北堂尊越更是从没经历过这等冒犯,也不知道会伤成什么样子,一时间既有些惭愧又有些心虚,低低地道:“爹……我给你,上上药罢……”
北堂尊越愣了愣,既而皱眉道:“……老实睡觉,本座没事。”但北堂戎渡却没听他的话,将手慢慢放在北堂尊越的腰上,试探着摸了摸,坚持道:“还是上药好得快……”北堂尊越不耐烦地捉住少年的手,挑眉道:“本座说了,没什么大不了。”北堂戎渡只当他有些恼羞成怒,不由得嘟囔道:“你这人,怎么这么顽固……”北堂尊越伸手一把将他摁回到被窝里,用手臂牢牢搂住,咬牙威吓着道:“再不睡,本座就让你也尝尝这滋味儿。”北堂戎渡这才不言语了,把眼睛闭上,一声不吭。
北堂尊越见他安静下来,便用毯子将两人盖严,将北堂戎渡搂在胸前,自己也合上了双目,静卧一时,就也渐渐睡了。
……窗外影影绰绰,是乱梅遍开,花瓣飞散在风中的婉约,各色梅花盛开吐芳,大有不似春光,胜似春光的美态,不知过了多久,北堂戎渡睡醒了,刚一睁开眼,见到的就是北堂尊越英轩的容颜,男人凤目轻瞑,呼吸均匀悠长,依旧还在熟睡,神情宁和,薄薄的阳光照进来,被男人脸上的棱角折得光影疏离,嘴角似乎凝住一抹微微上扬的弧度,仿佛是在做着什么好梦,北堂戎渡静一静,然后慢慢动一动身子,悄然起来,略理了一下衣裳,轻手轻脚地下了炕。
北堂戎渡在一张妆台前坐了,将有些松散的发髻解开,淋淋漓漓地散下一头黑发,拿碧玉梳慢慢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镜中人午睡刚醒,眉眼松融,以‘倾国殊色’来形容,也觉略俗,墨绒滚花镶狸毛底银直身锦袍在午睡前就已脱去,眼□上穿着洋红的绣衣,脸色也因为刚刚睡醒而有些红,妆台上的一角放着一瓶新折的红梅,寒香细细。北堂戎渡梳通了头发,既而随手打开一个晶莹闪烁的玉钿盒子,里面满满装着灿烂耀目的各式发簪,不计其数,闪烁着珠宝特有的夺目光泽,日光映在其中,便有濯濯光华。北堂戎渡挑了一支莲花堑金扁方,端详了几下,然后放在面前,反手将大半的头发松松往后拢起,在头顶挽出一个简单的男子发髻,取了束发金箍戴上,然后才将那支扁方斜斜簪在上面。
镜缘雕镂着龙凤呈祥的图案,凤飞邈邈,龙首舒腾,北堂戎渡不经意间自镜中看去,就见青丝顺直如瀑,双颊似雪,两道远山眉长长掠进额发里,眉目丰黧难描,一身衬着新年喜气的软缎红衣,没有什么复杂的花纹,简单清爽,一眼看上去,连心情似乎也变得简静了几分。北堂戎渡看了一眼,轻哂一下,反正左右无事,便取了梳子,把垂在身前的黑发慢慢梳得更整齐一些今日他下了一个不知是对是错的决定,决定接受父亲的意愿,从而开启了一扇门,那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一种东西,不知道那门后会有什么,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然而门一旦打开,能不能再关上,就不再是他所能够掌握的了……
正心思百转之间,忽听有人道:“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语气是从未听过的温柔缱绻,北堂戎渡回过头去,就见北堂尊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手臂枕在颈下,半枕半靠着,见北堂戎渡转过头来,便一手支着头,半卧起身子歪在被褥间,金色的凤目一瞬不瞬地看过去,静静打量着少年,眼底似有无限柔情几许,凝睇尔尔。北堂戎渡被男人盯得隐隐有些不大自在,遂不由自主地把手里的玉梳往妆台上一搁,勉强微笑道:“……爹醒了。”
北堂尊越眼中有一瞬的柔和之色,缓缓坐起身来,下地走向北堂戎渡,举步之间,仍然不忘做出隐隐的行动不便模样,缓步走过去,在北堂戎渡身旁停住,用手轻抚着那柔顺的黑发,口中道:“……怎么这么早就起来?”
北堂戎渡神色微微恍惚一下,既而笑了笑,道:“大概是睡得不沉。”北堂尊越伸手刮一下少年的鼻子,轻笑道:“怎么,在本座身边,就睡得不好?”说着,用大拇指细细轻柔抚着北堂戎渡的下巴,从镜中看着少年的容貌,叹道:“容色莞尔,一见不忘……”北堂戎渡偏过目光,哂道:“天下美人,何其多也。”北堂尊越嗤笑:“那又如何?”一手托起北堂戎渡的下巴,用手指轻轻抚摩着那两条长眉,凝视着少年明澈如一泓清泉的眼睛,轻叹道:“渡儿,你可还记得本座曾说过,用旁人代你,将其易容成你的模样?便是那个用了你的簪子,让你和本座闹脾气的那个人。”
北堂戎渡听了,不由得恍然,这才明白北堂尊越为什么会那样宠爱一个姿色并不能算是上上等的少年,原来竟是如此……就听北堂尊越继续道:“本座给他易容时,便是这眉毛最麻烦,他眉色略淡,形状也偏狭些,即便画成似你这样的逶迤飞横,也好象总是少些什么……以本座的权势,要什么美人没有,即便比不得你,但胜在人数千百,各有风姿,只是本座看重的,不是这些而已。”
北堂尊越唇角上扬,带着一分邪恣的笑意,低头轻吻了一下少年的眉毛,略略托一托那温润的下巴:“……北堂戎渡就是北堂戎渡,天上地下,千秋万载,也就只有这么一个本座的渡儿,又岂是天下间所有的美人加起来,就能够相提并论,比得了的?”
北堂戎渡垂目不语,既而转头笑了笑,道:“爹这是……甜言蜜语么。”北堂尊越哑然失笑,也不否认:“你说是,那就算是罢。”说着,伸手拉开妆台上的一个小抽屉,露出里面满满的一匣子耳饰,用手拨了拨,从中选拣,一面问道:“你看,要什么样的?”
北堂戎渡心不在此,遂道:“选这些干什么。”北堂尊越双眉微扬,低首去咬北堂戎渡的耳垂,含糊道:“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其实男人不也一样?”说着,终于选定了一枚耳钉,上面镶着一颗圆润饱满的红瑛珠子,殷红如血,动手将北堂戎渡原先的那枚翡翠狮头解下来,换上这个新的,只见雪白晶莹的耳垂间,葳蕤一点殷红十分醒目,如同渗出一滴血珠。
北堂戎渡站起身来,走到一架多宝格前,一手扶在架上,道:“爹……”北堂尊越走到他身后,眼中温柔如春水,右手环住了北堂戎渡的腰,另一只手则把玩着少年垂在身前的长发,柔顺的发丝被一缕缕缠在指缝间,是纠缠不尽的缠绵:“……嗯?”
男人轻缓的温暖气息拂在耳后,麻麻地痒,这世间,也只怕唯有这个人,最爱他疼他……北堂戎渡顿一顿,摇头低低叹息道:“没事……”说着,左手停了一下,忽然慢慢抬起,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北堂尊越搂在他腰间的那只右手,北堂尊越先是一顿,既而立时便反掌抓住了北堂戎渡的五指,旋即灼热的吻便细密地落了下来,尽数印在了北堂戎渡的耳后……
北堂戎渡紧紧抓着男人的手,无声喟叹一下
就这样罢……
一百三十四.金风玉露
新春佳节期间,整个无遮堡都沉浸在一片歌舞升平当中,气氛是真正喜庆而欢快的,一连数日,北堂戎渡皆是宴饮醺醉,留宿在遮云居,没有回到碧海阁。
......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总是迟迟不去,从初三开始,直到初八,一连断断续续地下了几场雪。
清晨时分,北堂戎渡醒了过来,发现身边破天荒地没有人,昨夜同床共枕的男子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唯见褥子上还有人睡过的微皱痕迹,用手一摸,却是早已凉了。北堂戎渡坐起身来,掀开帐子看向外面,却是白茫茫的一片,冰雪晶莹,交映璀璨,雪照琼窗,他静了静,然后唤人进来伺候梳洗,换上一身大红锦袍,开了窗,在窗边站了一时,看窗外一枝斜伸过来的亮烈红梅悄然盛放,极淡薄的日光照射在带雪的花瓣上,折射出一种剔透的光泽,外面有小小的冷风吹进,寒凉的空气扑上面孔,衣领上白茸茸的柔软狐狸毛被风轻轻吹动,微微拂在脸颊上,带起一丝轻痒。
北堂戎渡站在窗口赏了一会儿雪景,正兀自为有些出神之际,忽无声无息间有龙涎香的香气兜头兜脑地涌了进来,随即一双有力的手臂自身后箍上腰际,坚实宽厚的胸膛密不透风地贴住北堂戎渡的脊背,将少年整个人环住,同时就听有人似是笑了笑,道:“.....哦?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北堂戎渡微微一顿,然后垂了垂眼睑,既而目光便转向了身后,微微一笑,口中说道:“爹怎么这么早就出去了。”北堂尊越看着他,只是笑着,唇角勾勒出一分笑纹,双手环在北堂戎渡腰间,眼中光影疏微,只是漫不经心地吹一吹北堂戎渡耳边的鬓发,北堂戎渡心中微微一动,不觉歪了歪头,耳边戴着的一串翡翠碎珠晃颤一已,米粒大的微凉珠子轻轻触在脖子上,只觉得凉。北堂戎渡伸手掖了一下细碎的鬓发,身体渐渐放松了下俩,目光重新看向窗外那枝红梅,道:“爹你看,这花开得倒是挺好。”
两人淡如烟蔼的影子重合在一起,并为一体,北堂尊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随口道:“那边还有几树白梅,开得 更好。”手臂环着少年,用体温驱散了些许窗外透进来的寒意,北堂戎渡俊秀的面容上笼上了一层薄薄的笑容,道:“爹说白梅?只是可惜眼下到处是雪,白色的梅花和雪景融在一块儿,倒是瞧不清楚,没这个显眼好看了。”北堂尊越哑然失笑,眼中有波光分明,道:“你若喜欢看,本座便命人把雪扫净了,不就瞧得清楚了?”北堂戎渡微微一楞,既而就有点儿忍俊不禁,心里有模糊的丝丝温暖之意,微笑渐渐欢畅,回首复笑道:“你这不是大煞风景了么.....”
口中虽这样含笑而言,然而心中一直压着的什么东西却并未因这样的宁静相对而真正消退,北堂戎渡面上犹带微笑,不着痕迹地掩起某些情绪,心中总有一些不解:他的父亲北堂尊越,为什么会喜欢他这样的人?
细微的风声簌簌入耳,少年安安静静地被男人环在身前,声音清越,北堂尊越只见对方的唇齿间随着呼吸起伏,由于寒冷而逸出淡如无物的白气,便随手捏了捏北堂戎渡的耳朵,道:“昨天晚上做噩梦了?”北堂戎渡揉了揉鼻子,道:“哦,这样啊.....那我大概吵得爹没睡好觉吧?”
北堂尊越‘嗤’地一笑,用手揉了一下北堂戎渡的头 :“你才知道?本座又拍又抱地哄你半天,才把你哄睡了,哪怕是你小时侯,也没叫人这么费神。”北堂戎渡有些愣怔了一瞬,心底渐起一丝隐隐的莫名之感,不知北堂却会这般体贴入微,两人之间的事情,其实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虽然北堂尊越不在乎这些,而他自己也不是在意旁人眼光的人,不过,心理多少还是总有那么一道坎儿的...北堂戎渡伸手把窗户关了,转过身道:“今晚我要回去了,总不能老在这里留宿。”北堂尊越不以为然地扬了扬眉:“不行。”北堂戎渡闻言,掐了掐衣袖上的绒毛,蹙眉道:“那你干脆把我绑起来,哪也不去算了。”
北堂尊越知道少年的脾气,有时候和他一样顽固,因此不想让两人为这么一点儿小事闹得不愉快,反正这孩子现在已经是他的了,不论是作为父亲还是作为情人,便是让对方一些又何妨!因此也不坚持,道:“也罢,你自己拿注意便是。”
北堂戎渡闻言,回嗔做喜,反手将北堂尊越高大的身体拥了一拥,道:“真的啊?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准反悔。”北堂尊越哂笑道:“本座一言九鼎,怎会在你面前食言。”
北堂戎渡笑道:“这样才对,爹还是讲理一些,才更好么。”北堂尊越似笑非笑,一指头在北堂戎渡的脑门儿上弹了个暴栗,道:“哦?你的意思,是说本座以前都不讲理不成?”北堂戎渡眯着眼笑,两手负在身后:“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那么说。”
北堂尊越见他笑脸盈盈,不觉心情也好了起来,抬手摸了摸北堂戎渡的脸颊,道:“你看看,本座给你的东西。”北堂戎渡随口笑问:“什么东西?我瞧瞧。”就见北堂尊越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小的螺钿盒,放进他手里,北堂戎渡打开一看,饶是他猜了无数种可能,却也还是一时间楞住了,只见盒子里宝光流转,珠色莹莹,原来是一枚紫金琉宝耳坠,上面刻有极为精细的五蝠捧桃图案,何等眼熟,北堂戎渡不觉呐呐道:“这个......”
北堂尊越看着那耳坠,眉宇之间带了几分从容的满意之色,薄薄的日光也似是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柔和的阴影,:“原先那个让你毁得实在修不了,因此本座便画了图出来,命人照着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你戴上,给本座看看。”
北堂戎渡用手拿起盒里的耳环,一时间心中微微柔和起来,已经明了这个人对他的周到用心....不是波澜不惊,不是没有触动的。想起几千个日日夜夜的朝夕相处,无论是谈笑风生,还是怒目相对,亦或是冷战对立,都从来不曾忘记过,心似是被什么东西一拨一扯,那么一些深埋心底的本能坚持,几乎就要被动摇了,或许,也不一定就是没有什么结果的罢....北堂戎渡到底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耳朵上的翡翠长坠取了下来,换上了手里的的这枚紫金琉宝耳坠,北堂尊越注目其上,既而倾过身,低头轻吻北堂戎渡的耳垂,叹息道:“那天你那么任性,把本座给你的东西直接就给毁了,可知本座有多么恼火.....”北堂戎渡默然片刻,心中似乎有些许的温软触动,不去再想别的,暂且只安心地微微偏过头去,笑道:“爹,痒得很......”北堂尊越两手按在北堂戎渡的肩头,亦是轻笑着道“臭小子,别转开话题,和本座玩这些,你还嫩了点儿。”说着,英俊的面孔靠近了北堂戎渡的脸,低声逗弄他道:“跟本座说,哪天你闹那么大的脾气,到底只是因为你生气你娘给你的簪子被赏了人,还是因为你嗔怪你的东西,被本座给了别人?”
北堂戎渡一怔,既而脑子里忽然仿佛有什么亮了一下,心中不觉震动,这样的一个可能,是他自己所未曾想过的,安静滞了一滞,方觉察到心中原来一直交织着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迷惘.....此时清冷的日光透进室中,烙下两抹颜色极淡的影子,也烙进北堂尊越的眼眸,那原本总觉得犀利强冷的眉目就仿佛顿时柔和了许多,平添了几分罕见的温柔缠绵之色,另北堂戎渡几乎疑心是自己看错了,那样的神情,实在不应该出现在他父亲这样的人脸上.....北堂戎渡一时间不觉心下彷仿,遂若无其事地道:“那不都一样么。”
北堂尊越仿佛抓住了什么一般,目光如电,眼睛看着北堂戎渡脸上萌生出的一丝细小的不确定,嘴角不由得勾起一丝笑容揶揄着嫂:“当然不一样...”唇畔的笑容似乎渐渐加深了一些,用一种和大人骗小孩吃药相仿的语气,眉宇间尽是戏谑之色:“我儿,你自己也不清楚是不是?若是后一种,那本座就知道你那天为什么就忽然发了那么大的火,见自己的东西被赏了别人,就赌气把把本座给的耳环也照样要赏人......”
男人仿佛窥到了什么秘密一般,凤目中有着志得意满的笑色:“....你对本座,有情。”
北堂戎渡一时愕然,既而不知怎地,忽然有些微微地恼了,似乎很不满自己如今处于的这种弱势位置,生生被对方压住一头,双方之间的主动权一直都被掌握在了这个男人的手里,对方游刃有余,而自己却处处被动,表现得活象一个手足无措,初涉次道的雏儿一样,哪里还像是那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屠容工资?想到这里,自己也觉得气闷,便道:“爹老这么戏弄我,很好玩么。”说着,似笑非笑地将北堂尊越按在他肩头的手轻轻推开:“哪里有这么厚脸皮的人,明明是爹自己不对,这会儿反倒扯上我了?”
北堂尊越薄唇微抿,被推开的手顺势握住北堂戎渡的手腕,将其不容拒绝地拥入怀中,握着北堂戎渡手腕的手渐渐加力,悠长的吐吸丝丝缕缕地吹在北堂戎渡的耳畔:“这些且不去说它......本座只问你,你怎么不叫本座的名字,?”北堂戎渡闻言失笑,并不肯如此,只道:“天下哪有儿子直呼父亲的名字的......”
这样公然的违拗,是别人从不敢对北堂尊越表露出来的,而此时在北堂戎渡眼中,北堂戎渡的一切都是可疼爱的,暗怕是不听话的模样,也引不起他的丝毫不悦。北堂尊越将下颌压在少年的头顶,捻着对方的一缕青丝把玩:“......本座如今又不只是你父亲而已,叫一声名字又如何?”北堂戎渡伸手去拽男人的袖子,反问道:“你也知道自己是我爹?既然比我大十几岁,那你就应该让让我。”
北堂尊越‘嗤’地一笑,扯了扯又是儿子、又是情人的北堂戎渡的耳朵:“伶牙利齿的,罢了,不叫就不叫.....总有你听话的时候。”北堂戎渡也抬起手去捉男人的右耳,在上面揪了揪:“不是扯我耳朵,就是捏我鼻子,难道我还是以前的小孩儿么?你看看,以后你再怎么动我,我就也怎么动你。”北堂尊越大笑着把北堂戎渡箍着腰身抱了起来,令两人持平,就要凑近了去亲那薄唇:“......小混蛋,向来一点儿亏也不肯吃,嗯?”
北堂戎渡伸手挡住了北堂尊越的唇,挑眉横睨他一眼,道:“不要动不动就把我抱起来,这是在炫耀你比我高么?”北堂尊越毫不在意地顺势在那雪白的掌心上一噬,痒得北堂戎渡赶紧缩回了手:“再过几年你长大些,不也和本座差不多了?”北堂戎渡闻言,忍不住笑:“好象有多得意似的,这么个个头,裁衣裳都比别人多费些料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好在你不瘦,不然岂不像个又搞又细的竹竿子,晃晃悠悠,那才叫难看....暧,把我放下来。这么箍着可不好受,要是不信,让我这么抱你试试。”
北堂尊越浑然不在意,将北堂戎渡放了下来,打趣道:“你喜欢胖些的?”北堂戎渡瞄了瞄男人高大结实的身段,啧舌道:“还是算了,爹你已经够重的了,再变胖些,晚上睡觉翻个身,压也压死我了。”北堂尊越撑不住笑:“这么利嘴。”男人说到这里,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一般,对北堂戎渡道:“本座还有东西给你,看不看?”北堂戎渡有些好奇,遂笑道:“看,为什么不看?是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北堂尊越哂然不答,只拍了拍手,不一时几个下人走了进来,抬着一个大绘漆木箱子,稳稳放到地上,然后又退了出去。
北堂戎渡走上前,随口道:“装的是什么?”伸手把箱子打了开来,等看清楚了里面的东西之后,就忽然有些楞了:“这些是......”
箱子里放的不是什么锦罗绣服,而是满满的儿童玩具,泥叫叫、陶响球、九连环、陀螺、不倒翁等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精致小玩意儿,北堂戎渡看着这些给小孩子玩的东西,一时间有些发愣,迷惑道:“这些东西.....是给我的?”
北堂尊越顺手从箱子里拿起一个色彩艳丽的陶佣娃娃,道:“别的孩子小时候,似乎除了玩,没有别的,而你长这么大,小时候本座却好象从来没给过你什么玩意儿,现在补给你,如何?”北堂戎渡仿佛想笑,但不知怎么,却笑不出来,只是看着满箱子的玩具,轻声道:“可是我现在,已经长大了,再也不需要这些了......”他忽然抬起头来,眼神里似乎藏着一丝别的什么,但转瞬间就已经不见了,只对着北堂尊越粲然一笑,道:“......不过佳期现在,倒正好用得上。”
室中的赤金镂花香鼎里焚着香,气味幽幽不绝,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小雪,绵绵无声地飘落,两人相伴而立,满室暖香醉人,北堂尊越伸手抚摸少年的鬓发,笑道:“本座给你的东西,就这么转手送人了?”北堂戎渡抓住他的手,温软微笑道:“好啦,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这是在跟自己孙女吃醋么,也好意思?”北堂尊越凝目看着面前的北堂戎渡,眼中闪过一丝笑色,眉宇微挑道:“因为本座,不喜欢你注意旁人。”男人说着,右手指点了点北堂戎渡的胸口,“......这里面,只准有本座一个人。”
北堂尊越的眼神太深沉,令北堂戎渡见了,心中微微有些异样,遂借转首去拿陀螺做掩饰,勉强笑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霸道......”北堂尊越神色不明地静静看着少年,片刻,忽缓缓路出一个志得意满的餍足笑容,靠近北堂戎渡,低语道:“本座是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第一次知道。”说着,忽然间一把打横将北堂戎渡抱起,北堂戎渡本能地一惊随没有挣扎,也还是一只手下意识地抓住了北堂尊越的衣袖:“爹?”
北堂尊越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道:“......本座又不是第一次抱你,慌什么?”说罢,已将北堂戎渡抱到床前,放在柔软的褥铺上,同时高大的身躯也随之半覆在北堂戎渡身上,两张极为相似的面孔,近在咫尺。
男人厚密的刺绣团花浅蓝色衣袍上有龙涎香的气息,团团将北堂戎渡整个人包围起来,发丝软软地拂在少年的脖颈和脸颊之间,修长的手指轻描淡写地划过儿子精致的眉眼,目光微微灼热,却不说话,只是面上笑意更浓,此时室中静到了极处,仿佛连外面、纤微的雪声都能够听见,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屋里太暖的缘故,北堂戎渡依稀觉得额头上好象快要微微生出了汗意,身下锦衾光滑如水,北堂尊越的气息也是暖得叫人生热,早上稀薄的阳光疏疏照进来,淡得如同一个迷离的梦境。北堂戎渡试着微微挪了一下身子,有些低气不足地侧头对北堂尊越笑道:“闹什么......”
话音未落,北堂尊越的唇已经无声落了下来,压在北堂戎渡的嘴上时,令北堂戎渡忽然觉得有一点儿异样的窒息之感,和他从前无数次与人亲吻的经验都完全不一样,主动且又隐隐掺着写霸道,随不强迫,却也不容人拒绝,北堂戎渡迟疑了一下,没有坚持闭着嘴,而是将牙关微微放松了些,任有北堂尊越的舌头侵了进来,软洋洋地吸缀缠绕,慢慢厮磨品尝。只不过他虽然态度挺合作,但毕竟太过迎合却也不可能,只偶尔用舌尖卷一卷男人火热的舌头,表示自己并没有冷落对方,却没曾想,只是这么浅浅的配合,竟然就令北堂尊越兴致高涨,索缠的吻越发深入和缠绵,仿佛要将北堂戎渡连呼吸都给尽数吞进肚子,好在他技巧极好,因此北堂戎渡虽然不习惯,却也没有觉得如何反感。
只是这个吻也实在是太长了些,北堂戎渡渐渐有些吃不住劲,便用手去推北堂尊越的肩头,奈何北堂尊越正吻得兴起,全副心神都在少年那柔软温滑的舌头上,根本不肯理他,此时又听见北堂戎渡鼻中有闷闷的嘤唔之声在耳边萦绕,顿觉心底柔软不堪因此更是不愿稍稍松开半分,反而变本加厉,一味往口中深处缠索。北堂戎渡见状,油然生怒,猛地一发力,翻身将北堂尊越从身上掀下去,北堂尊越一时不察,倒真让他给反过来压到身下,这才停了下来,松开了北堂戎渡被吮吸得发麻发疼的舌头。
北堂尊越毫不在意自己被按在榻间,目光只细细欣赏着上方北堂戎渡红潮微染的面孔,视线专注于上,慵懒轻笑道:“......怎么样,本座的本事如何?”北堂戎渡嗤嗤一笑,故意道:“不过尔尔。”既而一咬白牙,闷声闷气地质问:“......刚才你,莫非想憋死我不成?”北堂尊越大笑着把身上的北堂戎渡抱紧了难得认真地道:“傻孩子,你以为本座谁都肯亲?若是他人,即便是求本座这么做,本座也没兴趣。”北堂戎渡挑一挑眉:“难道刚才你就有兴趣了?说到底不过是两个人翻来覆去地吃口水,你也不嫌脏。”
北堂尊越毫不在意一般地扬扬唇:“你嫌本座脏?”北堂戎渡从男人身上爬起来,笑道:“我可没有这么说。”北堂尊越将他扯回来,重新搂紧:“这不就得了,本座也不嫌你,正好。”
一百三十五.分歧
床前的帐幕半卷,上面刺着的雪梅图上,花瓣无声纠缠,正对着窗外的梅花,十分应景,房内的温度较高,就连鼎内散发出来的香气也显得有些过分的甜腻,北堂戎渡闻言,澈目微睁,唇畔含蕴了一缕似笑非笑的清浅薄影,洁白的额头半遮半蔽在发丝之后,嘴角微微翘起,用手轻扯着北堂尊越搂在自己腰间的长长手指,声音是温润的,笑靥亦是明莞,说道:“房里这么热,还缠在一处……我明明都快要出汗了。”
其实午夜梦回之间,偶尔也是难眠的,在旁人眼中,这个人是可怕的,令人敬畏着的,而在他面前,却又是另一个样子,那种种细致用心,也不过是因为满怀着柔情与怜爱,这些,别人都不会知晓和明白,唯他北堂戎渡懂得,也每时每刻都牢记着,所以哪怕接受起来艰难又勉强,也依旧舍不得与这个男人隔阂或者疏离或许一个人的一生当中,心底总会有某个人,是与别人完全不同的……
室中燃着的香料散发出一缕缕甘甜的香气,精致的帐子上垂着细细的流苏穗子,那样玫瑰柔红的颜色,怎么看怎么都是满满一股子暧昧香艳的慵懒味道,北堂尊越漫不经心地一笑,似乎根本不想开口理他这样拙劣的借口,唯望向北堂戎渡的目光当中,浮现出一分不易察觉到的淡淡温情,只是用手勾了一勾北堂戎渡的衣领,道:“热?那就把这衣裳脱了,不就是了。”北堂戎渡按住他的手,波漪淡转的眸光拂过男人的脸,道:“你这分明是——”
剩下的半截话已经被两片薄唇堵在了嘴里。北堂尊越轻笑一声,却不说话,只翻过身来,将北堂戎渡重新压回到身下,修长的手指微微一扯,就把北堂戎渡身上的大红锦袍松松拨开了半边衣领,直露出里面一小截雪白的脖子,以及宽大的湘妃色绫子薄袍,里头贴身穿着红色小衣,更衬得肌肤莹白胜雪。北堂戎渡嘴唇被堵,含糊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觉得北堂尊越的嘴唇滚烫,柔韧的手指淡淡抚摩着自己颈间的肌肤,虽没有去解衣裳,却已经是说不尽地狎昵了,北堂戎渡含糊着从两人紧贴的唇间‘唔’了一声,用手去推北堂尊越的胸膛,却一时间没有推动,直到少年一直推个不住,把身上的北堂尊越弄得没辙,这才稍微松了松,让北堂戎渡总算把他略微推开了一点儿。
北堂戎渡刚推开了北堂尊越,想一想却又觉得有点儿窝火,自己也未免在对方面前太示弱了些,被打压得死死地,依他素来平日里的性子,又怎么肯甘心?想到这里,两只手抓住北堂尊越的肩膀,用力一掀,便重新又把男人高大的身躯给按到了榻间。
北堂尊越倒没有觉得惊讶,只是把北堂戎渡抱到自己身上,嘴角微微斜挑,抿起一个毫不在意的笑容:“……怎么,又闹什么脾气?”北堂戎渡趴在男人宽厚的胸膛上,用指头用力摁了摁对方坚硬如铁的结实胸肌,挑起长眉道:“爹你老欺负我,很有意思吗?老虎不发威,让你把我当成病猫了,是不是?”北堂尊越饶有兴趣地仰脸瞧着少年,看着那水汪汪的好似上等宝石的蓝眸,嗤嗤一笑,低声笑问道:“……那你要怎么着?”北堂戎渡抿着嘴,忽然间故意做出一副满脸凶神恶煞的模样,瞪起眼睛道:“不准嬉皮笑脸的,老实点儿……”说着,动手把北堂尊越衣襟上的带子扯了开来,随便胡乱地扒了扒,露出大半个胸膛。
北堂戎渡看着那结实胸脯上面的两抹深红色突起,仿佛是犹豫了一瞬,但随即就决定了下来——不管怎么说,如今既然两人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日后自然总有床第欢好的那一天,因此他必须让自己逐渐开始习惯……想到这里,北堂戎渡定了定神,低下头去,在北堂尊越略略露出一丝出乎意料模样的眼神中,试着把嘴唇慢慢贴上了男人温热的胸膛。
北堂尊越的肌肉有着习武之人特有的结实,皮肤光洁滑爽,简直完全想象不出来竟会有这么细腻,唯有与其肌肤相亲之人才可以感觉得到,或许是因为心中已经默认并接受了两人之间成为情人关系,并且在这几天里逐渐有些适应了彼此亲昵的缘故,北堂戎渡这一次没有像从前在破庙里的那回一样,对这样的亲热满心抗拒,而是稍微迟疑了一下,就含住了其中的一处深红。
北堂尊越的身上立时就被激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细小鸡皮疙瘩,他皱起凛冽的眉峰,似乎不太适应这种异样的感觉,不过倒也没有打断少年的举动,而是一只手搂住了北堂戎渡修纨的腰身,说不上到底是被趴在他胸口上吸吮舔舐的少年弄得有些痒还是有些麻,皱了一会儿眉,才叹息般地道:“……属狗呢你?”
北堂戎渡一边吮吸着父亲的胸脯,一边含糊地哼了一声,他有点儿惊讶地发现原来这感觉还挺不坏,鼻子里甚至能闻到成熟男人身上的温暖清爽味道,嘴里含着的乳首也是软硬适中,令他情不自禁地咂得更用力了一些,让北堂尊越明显觉得有些疼。好在北堂尊越在对待自己的独子时总比平时要耐心许多,十分溺爱纵容,因此北堂尊越并没恼火,而是耐着性子任北堂戎渡叼着那里乱吮乱舔——就当是少年在撒娇便罢了。
室中有些静,只闻得一点偶尔的轻微咂吸声,浅金色的日光寂静洒落,流水一般均匀铺在地上,窗外的那枝红梅开得惊心动魄,那盛极的模样,似乎在提醒着冬天其实已经过去了大半,一阵风过,便摇落了些许殷红的花瓣,静雪无声,冬寒深重……半晌,北堂戎渡终于松开了嘴,闭上眼睛懒洋洋地趴在男人的胸前,北堂尊越瞟了一眼被少年吸得通红发肿的乳首,半撑起身子,不轻不重地在北堂戎渡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你个放肆的东西。”
北堂戎渡爬起身来,胡乱替男人掩了一下衣襟,觉得自己方才实在是有些任性了,心里也觉得不大好意思,便道:“那个……好象没弄破罢。”北堂尊越面上似笑非笑,没理会他的话,而是伸手撩起北堂戎渡的一缕头发,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唇角含笑地低声道:“本座以前和你一起跟人欢好时,就发现你好象特别喜欢那些人的这个地方……怎么,莫非你都这么大了,还没断奶么?”
北堂戎渡脸上微微一热,有几分被窥见了自己床第间爱好的不自在,赌气道:“我就是喜欢,难道不行么。”北堂尊越大笑,从侧面把北堂戎渡搂住,似乎乐不可支,逗弄道:“当然行……来,给本座看看,看你奶牙换了没?”说着,就用手去捏少年的嘴巴,似乎当真要去瞧瞧他的牙齿。北堂戎渡恼羞成怒,死死抓住男人的手,恼道:“你这人!……天下哪有你这么无聊的人……无聊透顶……”北堂尊越笑着把他抱进怀里,不再故意撩拨他,只是把玩着少年的手指,轻嗅那发间的香气,半晌,忽问道:“……这么说来,你对那个沈韩烟,是不是也经常这么做?”
北堂戎渡原本安静低垂着的睫毛微微一颤,既而抬起头看向北堂尊越,听出了对方话中潜藏着的另一层含义,因此缓缓道:“爹这是……什么意思?”北堂尊越似有若无地微锁眉峰,抚摩着少年的鬓发,淡淡道:“本座说过,你心里,只准有本座一个人……这可不是随口说说而已。”
北堂戎渡的手如同玉一样凝白,按住了北堂尊越的手,长睫下染着淡淡的阴影,一双蓝眸平稳宁定,望向北堂尊越,平静地道:“……我是我自己的,而不是任何什么人的,我的事情,自己会决定,会选择,而不是别人替我决定,要求我应该怎么做。”北堂尊越闻言,似乎不置可否,只是捉住了北堂戎渡左手纤长的小指,任意把玩,并没言声,北堂戎渡认真凝视了男人片刻,继续道:“爹和我是什么样的人?‘忠贞’这样的词对你我未免有些好笑,哪有这么矫情,难道你我父子会时时刻刻地只与彼此在一道,做什么守身如玉的事不成?”他说到这里,笑容敛去:“所以,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罢,就和从前一般……除了你我之间,已经不只是父子而已。”
北堂尊越忽然一点一点地攥住了少年的手,目色深沉,道:“……本座要的,不仅仅只有这些。”北堂戎渡‘呵’地轻笑一声,扬眉道:“人生得意须尽欢,及时享乐之余,爹和我也会在一处,两不耽误,互不干涉,难道不好么。”北堂尊越声音冷然,道:“不好。本座向来从不和旁人,分享任何东西。”他将北堂戎渡的手收进掌心里,微微眯起金色的凤目:“……渡儿,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北堂戎渡目光微微波动,眼中焕发着一丝光彩,整个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异魅力,道:“我受不得拘束,随心所欲惯了,爱自由自在地,想做什么,全凭自己……爹,我不属于你,也不属于任何人,哪怕你是我父亲,哪怕你现在和我添了这种关系,你也仍然不能替我决定什么。”
北堂尊越面色微微冷峻起来,眼中流露出一丝森然,这样纵意不羁的北堂戎渡是他所喜爱的,但同时,也是让他不悦、容易惹他发怒的。北堂尊越徐徐凝眉,微冷了语气,似乎要说什么,北堂戎渡却阻止了他,继续说道:“爹,你现在要和我在一处,那我就和你在一处;等哪一天你厌了,烦了,那咱们就重新还是像以前那样,你只做我爹,我只做你儿子……那些什么海誓山盟,忠贞不渝的矫情东西,我做不来,我也不是攀承依附你的菟丝花……好也罢,坏也罢,你知道的,这才是你儿子北堂戎渡。”
北堂尊越目色深邃,敛住心中的情绪波动,一只手托住北堂戎渡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一字一句地道:“……你的意思,是说本座太贪心了?”北堂戎渡摇了摇头:“爹,你难道没有发现吗,这几天的你,跟原来的你并不完全一样,而我,也是如此……总而言之,韩烟我不会放弃他,你让我丢掉所有,只准依着你,靠着你,我真的做不来。”
北堂戎渡轻轻推开北堂尊越的手,神色淡淡:“女子出嫁从夫,丈夫是她们要仰望依靠终身的,企盼着‘良人’会怜惜自己,宠爱自己,可我却是男子,从未想过自己要靠爹来疼惜怜爱,同样的,我也不会把自己拴附在谁身上。”
两个性情同样顽固高傲的人,注定了很难有谁退让,自然,冲突也就无法避免……
北堂尊越神色不明,他看着面前的北堂戎渡,似乎想要发火,但到底还是忍住了,起身下了床,拂袖而去,北堂戎渡见他离开,不禁叹了一口气,理了理衣裳,出了遮云居,回碧海阁去了。
北堂戎渡回到居处,却不见沈韩烟,一问之下,才知道沈韩烟带着孟淳元出堡打猎去了,北堂戎渡一时无事,便去看了看女儿,逗她玩了一会儿,等中午吃了饭,处理了一些杂事,又练过功,便靠在东暖阁窗前的长榻上看书,打发时辰,没多久,便渐渐睡了。
晌午日光淡暖,北堂戎渡身上盖着一条杏子红绫被,一旁地上的三足青铜香炉里焚香袅袅,安谧以极……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北堂戎渡悠悠醒过来,只觉通体舒畅,隐约听见外头有人说话的声音,北堂戎渡一时间也懒得起来,依然卧在榻上,微微打了个哈欠。
沈韩烟打猎回来,得知北堂戎渡已经从遮云居返回,眼下正在东暖阁午睡,便前去看望,见门口几名侍女正垂手侍立一旁,便问道:“北堂可醒了么。”其中一人道:“回少君的话,只怕公子还没醒呢。”沈韩烟想了想,便吩咐道:“叫人煮一碗裨仁汤送来。”侍女应了一声‘是’,自去厨下吩咐不提。
沈韩烟进到里面,只见黄罗销金帐子半掩半垂,北堂戎渡枕着一个大红蟒缎引枕,正闭着眼睛卧着,密长的睫毛合起,如同鸦翅一般,遂以为他还在睡,便轻轻靠近了些,静立着凝目端详少年,目光倾神且又柔和,未想北堂戎渡却忽然无声地微微睁开双眸,坐起身来,盖着的被子滑脱下来,露出身上穿的湘妃色绫袍,乌发披垂,衣衫松散,一副醒后慵懒的模样,道:“……听说你打猎去了,怎么,都打到什么了?”
沈韩烟笑了笑,道:“左右不过是些狐狸和鹿什么的,有什么稀奇。”说着,温言道:“方才我让人去煮裨仁汤来,近来过个年,酒肉之物吃得甚多,对肠胃无益,你喝这汤清一清火也好。”北堂戎渡不觉微微叹息一声,道:“你待我,实是好的,这些年来若无你悉心照顾,我也没有这样惬意自在。”沈韩烟替北堂戎渡掖一掖鬓发,笑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些了。”北堂戎渡偏着脸在他掌心里蹭了蹭:“你放心,我一直都把你放在心上,总不会负你……也不枉费你素日对我的情意。”
这个人不同于他父亲,从不给他困扰,也不向他要求什么,有些像水,虽然滋味平平淡淡的,但却是生活中所习惯的,不是谁能够随便代替的,因此哪怕是要面对他父亲那样强横霸道的性子,他也总要替沈韩烟扛一扛……
北堂戎渡看着面前毫不知情的沈韩烟,心中叹息,轻声道:“韩烟,给我捏一捏背罢。”
一百三十六.情如火,何时灭
枯干的树枝被积雪沉甸甸地压弯了腰,偶尔寒风卷过,便会从上面掉下些许雪屑来,晶莹剔透的琉璃瓦上盖着雪,白皑皑地一片,日光疏淡。
厅内铺着柔软的青撒花地毯,一盆水仙被放在高脚几上,似乎被照料得不错,叶片滴翠,厅中生着暖炉,旁边靠着一个镂金香鼎,鼎里撒了香料,使得炉子热气蒸腾,令室内温暖如春之余,又把鼎中升出的青烟播散开去,令满厅都弥漫着醉人的芬芳,暖香袭人,与室外的寒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北堂戎渡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漆黑油亮的三千烦恼丝尽数一丝不苟地束进头顶的金冠当中,眉目如画,唇如含丹,纵使少年人特有的青嫩之色还未尽褪,但眼角却已有了为人父母的人才会有的沉稳,两鬓留下两缕细碎的鬓发,宽袍长带,长袖微垂,脚上的黑靴踏在地毯上,一身家常随意的打扮,正闲闲翻着手里的一卷文书,右手拈着一支朱笔,不时地在纸面上勾画,眉目之间似乎有几分慵懒,仿佛只是一个富家公子在看书时随手做些批注而已,却不知这笔尖每一次落下,字里行间便是暗生风雷,一道道命令就会被下达,执行,其中或是一笔财物的去向,或是某种私下的交易,当然,也永远不乏一些肮脏的勾当。
厅内两旁站着七八个人,皆垂手静立,外面光影稀疏,透过雕花的门格淡薄近无地洒进厅里,北堂戎渡觉着似乎有些热,便一手松了松领口,露出脖子来,微微出了一口气,然后低头在手里的那卷文书上吹了吹,让上面的朱砂字迹干透,这才将其一卷,随手抛给了右面几人中的一个黑裘男子,那人双手接住东西,揣进怀里,既而微微一躬身,便退出厅去。
北堂戎渡重新又拿起一卷文书,解开上面系着的细绳,将纸面缓缓展开,只不过才刚展开两寸左右,北堂戎渡却忽然停下了手,鼻中重重哼了一声,与此同时,他身后已无声出现一道黑影,纵起之间带起一道幽冷的寒芒,如同一道黑色闪电,瞬息之间已射到了厅外,只听外面一声兵器相交的铮响,厅内另外数人也已飞身出去,北堂戎渡微微抿起薄唇,放下手里的文书,起身走出暖厅。
外面冷风微稀,干冷干冷地,厅口的雪地中站着一个灰衣灰帽的人,袖口露出一截弯刀,刀尖雪亮,正被一群人围在中间,却好象并没有丝毫慌乱或者打算再次动手的模样。北堂戎渡仔细打量着这个陌生人,目光划过对方脸上平静的神色,忽然间对着那人开口道:“……跟我进来。”说着,自己已经回身返到了厅中。
他话音方落,围住那男子的所有人便立时收回各自的兵器,虽然不知为何不当场拿下这个潜入别苑当中的不速之客,但仍然无人出声,只默默退下,那灰衣人也不迟疑,径自进到厅里,就见北堂戎渡已重新坐在太师椅上,一名容貌清秀的丫鬟正捧上茶来。
北堂戎渡手里端着热腾腾的香茶,睨了那人一眼,就见此人约有三十一二岁的模样,五官凌厉,唇薄如削,略带一丝阴柔,目光平静,一言不发,北堂戎渡用手轻轻扇一扇茶杯里袅袅冒出来的热气,慢吞吞地道:“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要来刺杀我的……那么,报一下名字,说说你到这里来的目的罢。”他说着,长长的眼睫轻抬,瞳孔里闪过一丝冷然的寒光,那眼睛生来形状奇特,即便是偶尔冒出一些森然之意,也总能被潋滟成无限含蓄的颜色,望着不远处的灰衣人,平静地补充了一句:“……虽然你武功很好,连南魈刚才也没能杀了你,不过若是你没有任何让我满意的借口,那你还是死定了,我保证。”
厅中一片安静,暖香醉人,那人闻言,缓缓抬起头来,然后却是有些出人意料地施了一礼,沉声道:“……属下谷刑,见过公子。”
北堂戎渡端着茶盏的手微微停了一下,既而略微抬眸,看向不远处的那人,心中想了想,另一只手则轻轻敲叩着光滑的酸枝木扶手,修剪得精美润长的指甲如同玳瑁一般,闪着晶莹的光,道:“你是,什么人?”
谷刑平静说道:“属下乃摩月教教主座下弟子,今奉教主之命前来中原,随侍公子。”北堂戎渡眼中精芒一闪:“哦?”谷刑语调无波,就仿佛背书一般,继续道:“公子乃教主骨血,数月前已通过幽、冥两位长老试炼,前番教主回总教之后,已开圣坛,宣令公子正式成为摩月教副教主,若干年后,当继圣统,随后遣属下赴中原,我教于中原一并势力,则由属下调度,尽由公子掌管。”
北堂戎渡听罢,心中感叹,外祖母如此行事,分明是全力支持他建功立业,非是骨肉至亲,血浓于水,谁肯放手如此?想到这里,却是看向谷刑,淡淡道:“外祖母命你来此,是辅佐我的罢,也就是说,眼下,你已经是我的人了?”谷刑应声道:“是。”北堂戎渡忽然笑了,手指在茶杯的杯口敲了敲,慢悠悠地道:“你叫我‘公子’,无遮堡中的人,大部分也都是这么叫我,说起来,这其实也没错,因为我是少堡主,不是堡主……可我自己的人,我的属下,却不是这么称呼我,这其中的差别,你可明白?”
少年眉如峰聚,眼似波横,虽是淡淡微笑着,语气也悠缓,可眼中却分明有什么东西凌厉起来,谷刑微微一顿,再开口时,已换了称呼:“属下见过……爷。”
北堂戎渡嘴角含起一丝笑,口中却轻轻吐出两个字:“……跪下。”谷刑没有迟疑,身子一矮,双膝触在柔软的地毯上,北堂戎渡看着他,眉目转冷,哼了一声道:“既然外祖母已经把你给了我,那你从今天开始,就是我的人了,所以,就给我拿出应该有的样子来!我不管你在教中是什么地位,什么身份,但如今却只是我的人而已,做事要遵循本分,别给我随心所欲!方才你明明可以通报进来见我,却偏要暗中潜进,怎么,弄出这种神神秘秘的姿态很有意思?告诉你,我很烦这个样子。”
他说着,深深盯住谷刑的眼睛,淡淡说道:“记住自己现在的身份,对主子,就必须注意自己的分寸,你的尊严骄傲之类的东西,对任何人都可以,但不要摆给我看,我也不是非要你不可,如果你不能对我像对外祖母那样,那么,你现在就可以回苗疆了,我这里,不需要你这样的人,这个世界上也不是说缺了谁,就过不了日子了。”
北堂戎渡说完,便缓缓地喝着杯里的茶水,再无言语,因为有时候,沉默往往才是一种最有效的威慑。片刻之后,谷刑将额头抵在地毯上,双手半托,两肩微耸,做出一个怪异的姿势,沉声道:“……属下见过爷。”
北堂戎渡似乎是笑了起来,将喝了两口的茶放到一旁,道:“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会无条件服从,是也不是?”谷刑毫无犹豫,应了一声‘是’,北堂戎渡慢悠悠地道:“那好,把衣裳脱了……我要你今天在这里侍寝,就是现在。”
他话音方落,谷刑已不见迟疑地解去了腰带,然后脱下外衣,摘去暖帽,接着是夹袄,长裤,里衣……片刻之后,已脱去了全身衣物,整个人毫无遮蔽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北堂戎渡仔细审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最终一点一点地扬起唇角,笑了起来:“外祖母果然派了一个妙人……好了,起来罢,穿上衣服,把我教在中原的势力,给我详细说一说。”
……
花厅内摆着几盆不畏冬的花,清香淡淡,十余名秀丽丫鬟在厅中伺候,脂粉香气与花香搅合在一处,别有一种异样的动人之感。
沈韩烟放下手里的热茶,微笑道:“既是新年,原本亲戚之间也该走动,只是年节那几日堡中诸事繁杂,倒是脱不开身,如今略清净了些,北堂便让我来看看。”
牧倾萍吃了半块点心,从丫鬟手里接过绢子,略拭了一下唇角,穿着一身蜜合色洒金缕花纹锦长衣,缀珠的棉缎绣裙长长曳地,青丝中挽着玉钗,娇美如画,抿嘴笑道:“知道你们都忙,我都不好去找你玩呢,上回听说他得了一个女孩儿,我爹便叫人备了贺礼送去,里面有一匣子首饰,是我送的,给孩子长大了用,你瞧见了没有?”
沈韩烟清俊的面容如同天边升起的初阳,一身淡月色的锦衣,足蹬紫云靴,金冠玉带,眉目飘逸,如玉般修长的手指拈着细瓷杯,微微一笑:“自然看见了。想来就该是你送的,果然如此。”牧倾萍开心地笑道:“孩子取了名字没有?他爹长得那个模样,生出来的也肯定是个极漂亮的娃娃。”沈韩烟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一丝慈爱之色,道:“是堡主取的名字,叫佳期,小字唤作露儿。”牧倾萍点了点头:“佳期,露儿……挺好听的,等赶明儿过了冬,天气转暖了,我便去你们那里看看她。”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沈韩烟喝过茶,随意问道:“方才只见了门主和夫人,怎么倒未看见牧公子?”牧倾萍正从丫鬟手里接过一个暖炉,抱在怀里,闻言,便黛眉微皱道:“哥哥已经在后山闭关好几个月了,也就是大年初一那天,才和家里人一起聚了聚,如今又回去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沈韩烟哦了一声,便也不问了,两人又聊天谈笑一时,彼此间既是熟识,又是亲戚,因此沈韩烟就在青帝门待了大半日,中午留宴之后,这才告辞,一行车马辘辘,一路返回无遮堡。
……
寺庙不大,由于天气寒冷,因此来上香的人也不多,零零星星地只有几个。
一辆马车徐徐经过,随行数十人皆是座跨高头大马,身披厚裘,车中有人道:“……既是路过了,便进去拜拜。”车旁一人闻言,随即做了个手势,队伍便停了下来,那人下了马,将车厢门打开,掀起一角厚厚的帘子。
车中走出一个身影,长袖迤地,鬓角生寒,披着孔雀蓝的厚斗篷,戴着挡风的兜帽,看不见面容,只露出一点下颌莹白如玉,胸前几丝碎发乌黑,脚下踩着积雪,进到寺中,方丈见其架势,知是贵人,忙吩咐几个清秀小沙弥去取上好的香烛和新蒲团,那人却只是一摆手,示意不必,也不让人跟着,只自己走向殿中。
北堂戎渡进到正殿,就见里面只有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女正跪在蒲团上,模样清秀,腰佩长剑,似是在祈求着什么,北堂戎渡看了看上首那宝相庄严的佛像,在旁边一个旧蒲团上慢慢跪了下来,双手合什,拜了一拜。
旁边那少女见有人来拜佛,便转过头去瞧了一眼,见来人整个身子裹在彩绣斑斓的华丽斗篷当中,头戴挡风兜帽,看不到模样,唯见一双合什的手雪白如玉,美如冰琢,指上戴着一枚小小的镂金戒指,不由得好奇地道:“这么冷的天,我以为只有我才会来拜佛呢。”
北堂戎渡微微一笑,道:“嗯。”少女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听他答话,便笑着随口问道:“我是来求佛祖保佑我爹娘平安长寿的,你呢?你是来求什么的?”北堂戎渡闻言,不觉从容而笑:“……我?”
他双手合什,静静拜了几拜,既而眼望佛像,凝视着佛祖庄严的金容,开口缓缓道:“……我想让那个爱我之人忘却孽缘,变得……和从前一样。”
那声音犹如玉珠溅进冰盘,字字清凉,声韵摄人,少女先是一愣,随即讶道:“那怎么行,那人既然喜欢了你,难道不好么,你干什么却叫人家忘了?”北堂戎渡一双蔚蓝的眼眸润泽渺渺,只微微一转,便如同桥下春波一般,临水照花仿佛,端得是动人心魄,薄唇却微微弯出一抹清弧,口中淡淡道:“……若是不然,那就叫他爱我一世,不得稍有离心,为我如痴如狂,纵我弃他如敝履,他亦仍然爱我如性命,生生世世心中都只能爱我一个,不得回转。”
少女听了这样匪夷所思的话,只觉字字生寒,不禁心中发凉,脱口道:“你这人,是什么心肠?怎么能忍心这样!”北堂戎渡顿了一顿,却忽然渐渐柔和了眉眼,一笑而罢,起身走上前,取了长香点上,低笑着轻声道:“那便对了。既是做不到,那我盼他回心转意,像从前一样,又有什么不好?”说着,拈起三柱香,拜了几拜,然后将香插在香炉里,理一理斗篷,便走了出去。
一行人又走了半个时辰,便回到了无遮堡。
一路飞阶楼台相连,云亭雕栏,楼台覆雪,靴子踏在积雪上时,发出‘咯嘎’的轻微细响,北堂戎渡路过遮云居时,只见那略有些融化的雪变成水滴,顺着琉璃瓦嘀嗒而下,打湿了下方的阶沿,正当此时,不料一阵风过,夹杂着身旁一株树上的点点白雪,梅花依旧,物是人非,吹落在了北堂戎渡的身上,脸上,唇上,猛地一下就觉得冷了,北堂戎渡想了想,没有伸手去抹,也到底还是没有走近,只是径自回了碧海阁。
回到阁中时,翠屏一边替北堂戎渡脱去斗篷,一边带了微微埋怨的语气,道:“公子在外数日,昨天元宵节,都在外头,如今却可算是回来了。”北堂戎渡接了丫鬟送来的热茶喝了一口:“佳期这几日还好么。”翠屏抖了抖手里的斗篷:“姑娘好着呢……是了,堡主方才来了,眼下还在东厢呢,姑娘也在。”北堂戎渡微微一愣,道:“……我去看看。”
北堂戎渡踏进东厢中时,就看见那人正侧身卧在榻上,乌发不簪,漆黑如墨的发丝大半披落,身旁睡着身穿水红锦绣小袄的北堂佳期,一大一小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午睡,如同一桢宁谧安恬的画卷,室中放着一盆一人多高的白梅,花香侵骨,欺香吐蕊,开得如同云蒸霞蔚,被热气一熏,花香愈浓,连空气当中,都满是那清冷甘甜的香气。
北堂戎渡下意识地因这场景而停下了步子,然而那人却已经醒了,北堂戎渡有些不自然地负了负袖子,想要开口罢,不知道说什么好,欲走罢,却又觉得不妥,因此只好随意走到那一整株被移在盆里的白梅前,凝目看花,沉默不语。
有衣料窸窣之声响起,片刻之后,就有一缕稔熟的声音传进耳内,同时龙涎香的气息幽幽靠近,道:“……才想着回来吗。”北堂戎渡心中微动,明明知道那人就在身后,只需一回头,便能够看见,却终究还是没有转过身去,只微微开口应道:“……嗯。”
你真的相信,这世间会有那等沧海桑田,永无改变的情爱吗?要爱我一世,不得稍有离心,为我如痴如狂,纵我弃他如敝履,他亦仍然爱我如性命,生生世世心中都只能爱我一个……不得回转?
那人在身后道:“……昨日是上元节,怎么也不回来?”声音里仿佛有着一丝怒气,却又不太明显,北堂戎渡没说话,等着他发火,但等了半天,却不见对方怎样,心中正自疑惑间,没曾想一双结实的手臂却自背后环了上来,把北堂戎渡锁在怀里,微微用力,令他不得稍离,同时熟悉的龙涎香气息,兜头兜脑地裹了一身。北堂戎渡正全身本能地一僵之际,却听见男人在身后道:“……混帐,和本座赌气,莫非还能当真一辈子也不见了?一连几天在外面,避而不见,本座……”
那人顿了顿,修长的手指绕住了北堂戎渡的一缕柔凉顺滑长发,在指尖缠绕不休,忽然间似乎低下了声音,闷闷接道:“……本座,想你得紧。”
北堂戎渡听了这最后一句话,实在是大出意料之外,浑身一瞬间都僵了僵,心中突然六神无主,真幻两忘,仿佛被谁一拳头砸开了什么,丢盔弃甲,一败涂地,竟是无法再保持着一张善于伪装,装聋作哑的满不在乎面孔,爱或不爱,或真或假,父子不是父子,情人不是情人,起码这一切在眼下,好象都不是太重要了……他定了定神,却看见男人头上的一绺黑发正垂在他肩部,遂伸手拈起,只觉那青丝黑得发亮,简直隐隐生蓝,冰冷而柔滑,突然就想起这人其实还那样年轻,还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按道理说,其实还比他小四岁,心中一时间百转千回,顿了顿,忽开口道:“你说这话,怎么好象……怎么好象是在撒娇一样。”
男人一愣,既而似乎是微微生出几分罕见的难堪之意,咬牙道:“……胡说八道。”北堂戎渡嘴角微动,仿佛是想笑,那人却已一字一字地继续道:“……本座不问你是怎么想的,只告诉你一句话:若是你要刻意离本座而去,本座哪怕杀尽天下人,铲平千山万水,也必然叫你无处藏身,避本座不得。”
一百三十七.二郎
男人一愣,既而似乎是微微生出几分罕见的难堪之意,咬牙道:“……胡说八道。”北堂戎渡嘴角微动,仿佛是想笑,那人却已一字一字地继续道:“……本座不问你是怎么想的,只告诉你一句话:若是你要刻意离本座而去,本座哪怕杀尽天下人,铲平千山万水,也必然叫你无处藏身,避本座不得。”
北堂戎渡听了这话,一时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心中似乎荡涤翻覆着一丝感动之意,终究不是当真无动于衷的,因此顿一顿,终究还是回过了身去,抬头去看北堂尊越的脸,只见此时天光薄疏,日色稀蒙,温暖如五月的室中甜香阵阵,阳光的薄辉在男人英俊的面孔上涂出一层类似于淡金的色泽,密黑的眼睫半蔽住长长的凤目,如根根鸦翎一般,连往日里犀利无情的眸色也仿佛被掩去了,只剩下薄薄的柔和味道,心中一时间不由得生出几分莫名的触动,面上虽还是淡淡的,但心却已经开始游离不定了是的,他的父亲并不是良善温润的男人,这个人杀人,狠毒,无情,铁血,是踩着无数人的血才有了今日的一切,甚至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将现实一点一点毫不留情地揭开在他的眼前,将他也逐渐影响成了这样的人,然而那又怎么样呢?这终究是与他血脉相连,不离不弃的男人,如今既然这人也有了求之不得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可以说是可怜的,而作为儿子,也许这便是一种他可以用来报答男人养育抚教之恩的方式……
而他北堂戎渡,从来就不是真正任性不知世事的少年,面对着北堂尊越浓烈强横的情意,哪怕是日后身心俱疲,他也已经无处可去,亦无路可退……
此时室中有沉静如水的暖香弥漫,轻烟袅袅,并不温热的日光稀疏透进来,恍惚间却好象是一种光润如丝绸的色泽,令人无端地静下心去,北堂戎渡终究心下叹息一声,颇有触动,蓝幽幽的眸子里逐渐攒起清亮的光泽,看着面前的北堂尊越,忽然间用力点一点头,既而伸手轻轻拥住男人,将脸抵在了对方绣满精致纹路的衣襟之间,低声道:“……你放心,我是不会离开你的,永远都不会,哪里也不去。”
其实你我之间父父子子,情情爱爱的或许都不是太重要,我心中最想要的,也许只不过就是这样宁静而祥和的相处,两两相对而已……
这样的一句话,是真心实意的,其中没有任何欺骗或者敷衍的意味,是难得的坦诚,也缓和了两个人之间似有若无的隔阂,北堂尊越闻言,神色间微微动容,却到底没说什么,只是低下了头,去寻北堂戎渡的唇,北堂戎渡这次没有回避或者拒绝,而是微微仰起脸来,心底叹息了一声,沉静地略微眯起双目,去迎合北堂尊越靠近的薄唇。他这一仰脸,却正好对上了北堂尊越那双冷长的眼睛,两个人都是微微一顿,连呼吸都好象略滞了一滞,心尖儿上如同被谁柔柔拨了那么一两下,面孔一点一点地凑近了,感受着彼此温暖的吐息,下一刻,四片柔软的削薄唇瓣便慢慢地贴在了一起,两个人的唇齿之间依稀是灼热而亲密的,虽然不是很熟悉,但今时今日,此时此刻,却仿佛有着天生的契合。
暖香缠绵的房间中,北堂戎渡双手环着北堂尊越的腰身,慢慢回应对方的亲吻,在这一刻,两个人对彼此都是了解而熟悉的,这种温情也许足够双方去一直维持住彼此之间的关系,一起相依相守着渐渐度过往后许许多多或是琐碎,或是波澜诡谲的日子……
不知道人的身和心是否是连在一起的,明明心中有点儿茫然,还无法真心去接纳,但嘴唇却只是含笑贴着对方的唇瓣,似乎融在一处,彼此欢悦……
两个人就这样站立了很久,北堂尊越的手搂在北堂戎渡的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缓慢抚着少年衣料间的细密花纹,室中暖得有些令人生汗,两人静静相拥在一起,似乎像是被什么无形的枷锁捆在一处一样,不能动弹,结实的手臂环住彼此,有如双生绞缠的藤蔓,开出畸形而鲜艳的花朵。
北堂尊越这回出乎意料地没有像往日里那样激烈索吻,而仅仅只是浅尝辄止一番,便松开了北堂戎渡的嘴唇,然而北堂戎渡却是低低哂笑了几声,含笑伏在北堂尊越的肩头,鬓边的发丝如流水一般拂过脸颊,在心尖上流过去,无论是身体还是心,好象都暂时宁静了下来,只觉得方才北堂尊越的唇是干热而柔软的,令人有一种无言又奇异的温暖之感……北堂戎渡下意识地想要将北堂尊越环进怀里,却发现对方实在太高,没法如此,这才想起这人并不是他平日里恣意怜爱的那些男男女女,因此不觉自嘲一下,改为两手攀着男人双臂上的衣料,道:“……上回我说的话,让你生气了是吗?但起码我说的是真话,你不该怪我的。”
北堂尊越闻言,原本柔和的脸色滞了滞,仿佛忽然有些恼怒,双眼盯着北堂戎渡,面上瞬间改变了颜色,瞳仁一错不错地正对着少年的蔚蓝眼眸,突然间猛地低头在少年的唇上咬了一口,北堂戎渡猝不及防,疼得轻哼了一声,双眉皱起,刚要去推开对方,北堂尊越却已经松开了牙齿,用手指缓缓抚摩着北堂戎渡的眉毛,然后指尖下滑,停在了眼尾处,压低了声音,用一种不徐不疾的奇怪语气,轻笑起来,道:“你可知道,有时候,本座真想就这么把这双眼睛挖出来装进匣子里,随身带着,让它再不能瞧着别人,只能看着本座……”
北堂戎渡听到这里,似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嘴唇刚刚翕动了一下,北堂尊越就已经将一根修长的手指触在他的唇瓣上,止住了他的话语,悠然道:“别说话,听本座说……”
北堂尊越说着说着,语调里隐约流露出的一丝温柔慢慢消失,嘴角改为一点点泛起自嘲模样的笑容,语气已经几不可觉地渐渐冷了下去,低缓中夹带着幽然之意,如同有谁在呢喃着蛊惑人心的咒语,手指也渐渐向下,滑过鼻梁,停在了北堂戎渡的嘴唇上,轻轻抚弄:“……这里生得再漂亮不过,本座想过千次百次,从这里面唤出本座的名字,或者呻吟哭喘时,究竟会是什么模样,但它却偏偏总爱说些本座不喜欢听的话……”北堂尊越低首,轻轻舔去少年唇角上被咬破渗出的一点血丝,用甚至称得上是温柔似水的语气,轻声缓缓问道:“……渡儿,你就不能听话些么?本座难道比不上沈韩烟或者其他什么人吗,他们有的,本座都有,他们没有的,本座也有,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身边有本座一个人,难道还不够?”
男人说着,顺手理了理北堂戎渡耳畔的漆黑发丝,一张原本就近在咫尺的面孔更是微微靠近了少年一些,火热的吐息吹在北堂戎渡雪白的脸颊上,五官英俊得已经生出了几分说不清楚的压迫之意,他看着北堂戎渡,用了完全称得上是和缓的语调,柔声将最后那一句话慢慢重复了一遍,质问道:“……难道还不够?”
这一番话仿佛有着什么魔力,那样蛊惑人心的口吻和语气,令人听了,只觉微微一阵迷惘,北堂戎渡心里怔怔一跳,面色就有些阴晴不定,半晌,才松开了攀着男人衣袖的手,微微侧过身,道:“……那是不同的,不是一回事,怎么好相提并论。”北堂尊越闻言,唇边那一丝温柔的笑意就这么僵了僵,没有马上再说些什么,只是将冷亮的金色凤目慢慢眯起,坚毅的下颌略微抬了抬,薄唇一分一厘地抿成一个紧闭的模样,双手按在了北堂戎渡的肩上,慢慢抓紧了,看着面前的少年,突然间低声呢喃着,缓缓又问了一句:“……你说,本座到底哪里比不上其他人?”
那人按在肩上的手是热的,并且令人感觉到了上面沉重的力量,几乎能够令人产生窒息的错觉,北堂戎渡微微侧过脸去,道:“……不是,你哪里都很好。”
正说着,忽然只听见一声响亮清脆的婴儿啼哭声传来,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俱是本能转过头,循声看去,却是北堂佳期醒了。北堂戎渡见状,忙走了过去,从榻上抱起啼哭着的北堂佳期,低声哄道:“乖囡,怎么醒了?”
北堂佳期实在太小,北堂戎渡只不过一段日子在外,没有见她,她就已经不认得父亲了,甚至似乎还有些怕生,此时被北堂戎渡抱着,却不听哄,见北堂戎渡笑吟吟地看着她,忽而小嘴一扁,更是哭出声来,只一味哭闹不止,北堂戎渡正没法子之际,旁边已有人将北堂佳期接过去,熟稔地拍哄起来。
婴儿年幼,只本能会认得相熟之人,此时被日日来看她的北堂尊越抱在手里,摇了一会儿,便渐渐地止住了哭,只好奇地微微睁着一双圆溜溜的清澈眼睛,慢慢吧嗒着嫩红的小嘴,嘴里咿咿呀呀地含糊出声,整个人粉雕玉琢,玉娃娃也似,眉目如画,十分乖觉可爱的模样,北堂戎渡见她这副形容,如斯可爱神态,亦是打从心底喜欢起来,不觉更生出几分怜爱疼惜之情,已是满面现出笑容,仿佛看不够似的,凑近了轻斥道:“你个小东西,这才几天没见,怎么竟连自己爹爹也不认得了?”说着,看一眼北堂尊越,慢慢道:“露儿有些认生……她好象很喜欢父亲你呢。”
原本两人之间不太谐好的气氛,便这么因孩子而暂时歇了下去,告一段落,北堂佳期精神很好,口中咿咿呀呀了几下,骨溜溜地转着眼珠,北堂尊越审视着被自己抱在手中的婴儿,半晌,忽然道:“……她倒不像你小时候。”北堂戎渡捏着女儿胖胖的小手,轻轻摸了摸她头顶柔软的胎发,道:“我小时候,也未必就和你小时候一样罢。”
两人一时间再没有说些什么,不一时北堂佳期忽然又哭了起来,这一回却是怎么哄也哄不好,最后两人想到大概是孩子饿了的缘故,便叫人进来把北堂佳期抱走,交由乳母去喂奶。
婴儿被抱走后,室中便只剩下了两个人,北堂戎渡一时间没什么话可说,随手摘下头冠,把头发散下来,又脱去外面的衣裳,只穿了里面的月白衫子,站在那株香气清新的白梅旁边,用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上面的花瓣,不知怎地,心中有一点不安,有如在心底生了根一般,有心想要缓和一下气氛,却终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好,静了一时,才没话找话地道:“……你还是在生气吗。”
北堂尊越面如微霜,薄唇略合,室中香料燃烧时有缠绵的白烟弥漫,似乎令人不完全窥得清他的神色,只是觉得脸上的模样好象倒是看不出什么恼怒或者喜悦,只那么淡淡的,听了北堂戎渡的话,也不回答,目光看着窗外,不言声,半晌,才仿佛微有不耐一般,沉声道:“……本座为什么要生气?”
这样简直像是小孩子赌气的话让北堂戎渡愣了一下,旋即就有一点儿忍俊不禁,忙及时绷住了脸,顿了顿,终究走到北堂尊越身旁,扯一扯男人的袖子,道:“我曾经说过,永远也不会当真生你的气,那么你现在,却要来生我的气吗。”北堂尊越闻言,似有所动,微微哼了一声,北堂戎渡见他若有意动,不觉轻叹一下,婉言和声继续道:“你明明这么大的人,怎么还和儿子闹脾气,你从前只说疼我爱我,莫非如今,你却连让着我一些都当真不肯么。”北堂戎渡说罢,忽然想起前时北堂尊越曾要自己唤他名字,心中不禁一动,凝目再看过去时,只见男人的衣袍上密密用金线织出龙纹,颜色晃得人眼睛发花,心思百转之间,已拿定了主意:如何讨这个男人喜欢,投其所好,他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思及至此,已微微敛眸,令声音变得温和柔顺起来,心里原本装满了无数示弱的话,最终却一句都没有说出来,只娓娓道:“……我已经向你赔过小心了,二郎,你还要恼我么。”
北堂尊越听到最后这一句话,似乎是怔了一怔,还来不及细想,身体却已经不知不觉地转了过去,仿佛是没有听清楚北堂戎渡方才的话一般,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少年,目光中有些不确定,又好象深深埋藏着什么惊喜,仔细地端详着北堂戎渡的眼眸,片刻之后,才慢慢一字一字地问道:“你方才唤本座……什么?”
于是北堂戎渡就知道自己猜得果然没错,这个法子,确实是奏效的,千百句道歉婉哄的话语,也比不上那两个字来得有用,因此他顺势抬头迎上北堂尊越的眼睛,那金色的凤目中,有一抹奇异的明耀光芒……北堂戎渡安下心来,负手微笑道:“方才我叫你,二郎……你排行第二,这么唤你,不妥当吗?或者,若是你不喜欢,那我就不叫了。”北堂尊越神情不定,心中有一种很奇怪的欣喜混合着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低低‘唔’了一声,伸手大力按住了北堂戎渡的肩,轻声道:“……渡儿,你再叫一声。”
北堂戎渡半偏过脸去,似有一丝笑意将将停在嘴角,刚想说些什么,忽然间心中不知怎地跳了一下,口中却哂道:“唔,那可不能了。”
虽然被拒绝,但北堂尊越却没有丝毫不悦的意思,他突然紧紧将北堂戎渡搂着腰身腾空抱起来,如同抱着一件珍宝,志得意满地笑出声来,笑声里有不尽的欢悦,语气罕见地温软如三月春阳,道:“二郎?任凭谁也从来没有这么喊过……本座喜欢听你这样称呼。”北堂戎渡顺服地将手搭在北堂尊越的肩头,漆黑的长睫掩去眸底的放松,只是微笑:“只是这样实在拗口得很……我不太习惯。”北堂尊越抱他走到床边,将他放在上面,用手抚摩着少年精致的眉宇,轻叹道:“渡儿,你若这样一直乖顺,本座又怎舍得让你看脸色……”北堂尊越修长的手指慢慢滑到北堂戎渡的嘴唇上,在那处刚才被咬破的伤口上打着旋儿,然后低下头去,用舌尖轻轻舔净了上面的血丝:“……还疼?”
香炉里散发着淡薄的白烟,如丝如缕,北堂戎渡微微偏过脑袋,睨一眼北堂尊越,侧身朝床里躺着,眯着眼睛淡淡笑着道:“你才知道?那刚才干什么要咬我。”北堂尊越探过身去,扯了被子盖在北堂戎渡身上,见北堂戎渡不言声,便抱住少年翻了个身,搂着他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黑发松松铺散着,嗤地笑了一声,将北堂戎渡搂在怀里,和颜悦色地道:“那本座让你咬回来,如何?”北堂戎渡拿手指漫不经心地拈起男人散落枕间的一丝乌发,在指间把玩,闷闷地笑:“我又不是狗,咬你做什么。”北堂尊越掐了掐他的脸颊,笑骂一声道:“混小子,在指桑骂槐呢?”
两人嬉笑了一会儿,北堂尊越用拇指轻揉着少年的下巴尖儿,眼里带了几分柔和的神色,似是在自言自语:“二郎……二郎……”顿了顿,对北堂戎渡道:“以后你听话些,别那么倔,本座自然再不会舍得动你一指头……你方才说永远不会离开本座,哪里也不去,本座也一样答应你,总和你在一处,一世都会护着你。”
这样的话听起来是那么地真心,北堂戎渡心下微动,不觉有些叹息,只觉得北堂尊越的手臂十分有力,牢牢地将他拥在怀中,口鼻呼吸之间,都满是男人身上熟悉的气息,遂微微一笑,轻语道:“好啊。”
……
夜色深沉,清冷的月光如霜般薄薄落在地上,帷帐垂垂,烛火微朦,室中寂静无声,良久,火焰上忽然噼啪一声爆出一朵烛花,惊破了宁谧的梦。
北堂戎渡一下醒了,迷糊了片刻,视线才渐渐清明起来。
眼前的华美帐幔安静垂垂,笼住一双鸳鸯,红罗香帐里绣枕成双,锦被逶迤,一盏纱灯还在兀自亮着,外面黑黢黢的,窗外冷风呼啸,还是在夜间。
室中暖洋如春,甚至让人有些热,北堂戎渡发现自己正被一条手臂拥着,靠在一个坚实的怀抱里,身上盖着锦被,那样紧密的拥揽和偎依,即便身上只穿了轻薄的里衣,却还是几乎令人生出了汗意。
男人还犹自在梦中,凤目轻合,睡得正熟,北堂戎渡本能地想要略略挣扎一下,松快一点,却不知怎地,终究还是没有动,或许是因为,心底贪恋着枕边这个人的温暖罢……
北堂尊越兀自安稳而眠,忽然间手臂却微微动了一动,将北堂戎渡的腰身搂得略紧了些许,薄唇似是翕动了一下,几不可闻地溢出一声低低的呓语:“……渡儿……”
明明是在睡梦里,可语气却偏偏那样深情挚意,男人的怀抱也是温暖的,隔着衣衫,甚至可以感受得到其中真切的踏实之意,北堂戎渡心下一动,嘴里仿佛有一点发酸,整个心被这一分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温柔泡得近乎有些酥软——这样的一个男人,当真如此待他,真心不改,连梦里都还犹自牵缠,念念不忘?还未曾想上一想,身体已经比脑子先行一步,伸手轻轻替北堂尊越将被角掖了掖,微声道:“……爹?”
北堂尊越犹自未醒,只恬然而眠,并无反应,雪白的里衣微微松散了襟口,露出些许锁骨来,身上有淡薄的熏香味道,一丝一丝地透出来……北堂戎渡静静看他许久,最终重新合起双目,渐渐入眠。
……
再醒来时,已经是交了五更,北堂戎渡下床趿了鞋,坐在妆台前梳头束发,刚理顺了一头青丝,却忽听身后大床间有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遂回过头去看,便见北堂尊越正侧身歪在床头,面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北堂戎渡弯了弯嘴角,道:“……爹醒得这么早。”
少年眉目飞扬,唇角带笑,黑发垂落成优美的弧度,身上雪白的衣裳松松垮垮地系着,隐约有一种漫不经心地慵懒之态,北堂尊越一手支着下颌,将目光牵在北堂戎渡身上,似乎略略有些出神,含了三分笑意,三分恍惚,四分溺爱,只牢牢看着对方,口中挚意道:“为人也,岩岩如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北堂戎渡拢起头发,整齐挽好,一面笑了笑道:“爹一大早说这些干什么。”北堂尊越目色深沉,轻声而笑,道:“……怎么不像昨天那样叫本座。”说着,已下床走到北堂戎渡身边。
北堂戎渡从镜中看见男人的脸,与他自己的面容一同映在镜子里,如同双生的花,北堂尊越眉宇之间挽着清晰可辨的温情,当真是有真心实意的,北堂戎渡见状,心中一时不由得五味陈杂,纵使他胸有百计,可对北堂尊越,却也并不是一味地虚与委蛇,潦草敷衍,终究心里还是有着不舍,有着牵挂……一时间但笑不语,片刻之后,才笑道:“你怎么强人所难。”
一百三十八.大势
北堂尊越却只是笑吟吟低头,在北堂戎渡耳边道:“当初杨妃曾唤唐玄宗为三郎,如今本座不过是让你也学着叫一声,如何就是强人所难了。”北堂戎渡梳理着刀裁一般的双鬓,挑唇嗤笑道:“虽然这么说,可我又不是当年的杨太真,你也不是李隆基。”北堂尊越按一按他的肩头,不留痕迹地吻上北堂戎渡雪白的耳垂,施施然轻笑道:“渡儿虽不是太真妃,可也照样‘三千宠爱在一身’,难道还比她差了?”
北堂戎渡略微束起的长发黑得像漆,在烛光中闪着幽幽的青光,闻言只是一笑而罢,也不说话,自取了发箍将头发固住,北堂尊越顺手拿起一支镶有暗红玛瑙圆珠的短乌银扁簪,埋进北堂戎渡光滑的发髻里,珠光如同殷红的流水,道:“好在你是个儿子,倒不像女人那么麻烦,只梳妆打扮一回,就能用上半日。”北堂戎渡笑了笑说道:“说得也是,我以前看我娘正经装扮一回要花的工夫,都够我睡上一觉了。”北堂尊越用一根手指轻轻挑一下少年的下颌,端详着对方精致的面容,见其已因时光渐行而慢慢脱去了青涩,不觉轻叹道:“却嫌脂粉污颜色……”北堂戎渡转首,偏开下巴,微微展了一下眉,眼神淡移,默了一瞬,漫不经心地道:“爹把我比作女子么。”北堂尊越不以为然,只看着镜中北堂戎渡的模样,轻声笑道:“是本座说错了,嗯?”
北堂戎渡面上不置可否,心想二人之间如今已非从前,两个人向来都是予取予求的纵恣性子,莫非他自己就会是要被人怜爱的那一个么?但心中虽然这么想,此时却从镜中看见北堂尊越眸中的柔和,连犀利的眼角都软化了许多,那毫无隔阂,满是挚意的溺爱之色,那几分流露的真心,如斯情致,自己对于北堂尊越,不管有时候再恼恨,再不满,再不堪,甚至在一些事情上还要动些心机,但归根结底,终究也总是有着割舍不下的感情,因此到底还是让北堂戎渡一时间百感交错,心中微暖,自然不好出言拂逆北堂尊越,所以只不作一语,心中却想北堂尊越未免有些太偏执了,纵使彼此身边有姹紫嫣红,花开朵朵又如何呢,无论如何,他们两个人才是彼此之间最在意的那一个,其他的,又何必看得那么重要。
想到这里,遂起身道:“爹,我给你也梳梳头罢。”北堂尊越自然不会拒绝,坐下来从镜子里看着北堂戎渡,低声笑道:“……你可没替本座梳过几回头。”北堂戎渡嘴角浮起一丝笑影,见男人黑直的长发被烛火涂上一层暗光,有如乌金一般,黑沉沉地蜿蜒流泻下去,便取了梳子,慢慢梳理着,含笑道:“这可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梳几回还不行,莫非天天都叫我伺候你才好?那还要那些丫头们干什么。”
北堂尊越闻言,眯起双目,道:“本座说一句,你总有十句等着。”北堂戎渡将他几丝散落在眉眼旁的头发用手撩向后面,把一束青丝挽成一个简单的男子发髻,不知怎地,无意间脱口说出一句话道:“春日早起摘花戴,寒夜挑灯把谜猜,添香并立观书画,岁月随影踏苍苔……”北堂尊越听到这话,双目烁烁一顿,目光中瞬时涌出难以尽述的光影,微微灼热着,似是触动,右手抬起捏住北堂戎渡的手腕,略用力握了一握,只转首举目凝视着北堂戎渡,微一停顿,缓缓问道:“春日早起摘花戴,寒夜挑灯把谜猜,添香并立观书画,岁月随影踏苍苔……听起来似是比举案齐眉还更好些,你果真,想与本座这般?”
北堂戎渡方才一时间有感而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但此时却已不好改口,因此便只是含糊地‘唔’了一声,轻轻从男人的五指中抽出手,替北堂尊越梳好了头,戴上金冠,北堂尊越此时心中大悦,一手揽了北堂戎渡的腰,踌躇满志地低声一笑,看着北堂戎渡道:“本座知道,你现在对本座未必有多少情意,本座对你若有十分情爱,你大概却只有一二分……不过这也没什么,剩下的那几分,总能有法子能慢慢给你补满了,本座有的是时间,和你耗得起。”
北堂戎渡听得他父亲话语之中的意气风发,信心满满之态,不知为何,竟下意识地相信北堂尊越当真能够做得到,也许是因为他从小到大,亲眼目睹北堂尊越没有办不到的事情的缘故……一时间竟是心中一凛,再看窗外晨曦朦胧,初阳沉沉将上,那等浑静气象,顿时便将此时的儿女私情涤荡一空,胸中为之一阔,遂整一整衣襟,朝外命人进来伺候穿衣梳洗。
父子二人洗漱更衣既罢,便一同用饭,北堂戎渡慢慢喝了一口汤,忽道:“是了,我正有一事,要与爹说。”北堂尊越闻言,微微扬眉:“哦?你说。”北堂戎渡起身回至内室,半晌,手中捧着一本册子回来,递与北堂尊越,北堂尊越略翻了几页,嘴角慢慢浮起一丝笑,道:“……怎么?”
北堂戎渡怡然而笑,娓娓道:“天下未定,真龙不出,如今神州无主,天下君权失落已久,各世家门阀势力积聚数百年,蛰伏至今,已有静极思动之势,只怕距离天下大乱,群雄逐鹿,已无需数十年光景,而我无遮堡自第一代堡主起,至今已是威踞天下,麾下万众,从者如流,北堂氏传至父亲这一代,可谓天、地、人三方俱握,大势已成,尽占天命,谁可阻挡?”
他说到这里,用手轻轻点了一下那本册子:“这东西是父亲先前交与我看的,里面记载着北堂氏数百年来的积累,儿子第一次看时,也不免吃惊,我无遮堡蛰伏数百年,等的难道不就是这一日?当年第一代先祖建无遮堡之初,不过是粗具雏形,如今传至父亲之手,已蜕化真龙,你我父子,只怕便是成就北堂氏霸业者!”
北堂尊越笔直看着面前的北堂戎渡,凤目微微眯起,突然间却是大笑起来,道:“本座胸怀席卷六合之志,有收囊四海之心,我儿,你又何尝不是如此?龙蛇起陆,各竞其才,大丈夫生于世间,自当号令天下,你我父子二人联手,如何不能创建一番局面!”
两人相视而笑,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名为野心的熊熊火焰,北堂戎渡顺势攀住北堂尊越的肩头,含笑道:“方才我说有一事,要与爹讲呢。”北堂尊越拈起少年的一缕发丝,缠在指间把玩:“你说。”北堂戎渡亲热地搂着男人的脖子,说道:“你总说我对你不上心,那我如今送你一件大礼,如何?”
北堂尊越轻笑道:“哦?”一面漫不经心地说着,一面将北堂戎渡抱在腿上,只是低头轻吻着北堂戎渡的耳朵,毫不在意地含糊应了一声,道:“……什么大礼?”
北堂戎渡似乎被不断落在耳朵上的亲吻弄得有些痒,一边避着那薄唇,一边道:“相传秦始皇命人镌和氏璧,以作皇权神授,正统合法之物,为秦以后历代帝王相传印玺,乃国之重器,得之则象征‘受命于天’,失之则是‘气数已尽’,凡登大位而无此玺者,则底气不足,为天下人所暗谤,直至后唐废帝李从珂被契丹击败,持其登楼自焚之后,此物至此便下落不明……”
北堂尊越听到这里,倒是暂时不再扰弄北堂戎渡,剑眉微挑道:“……传国玉玺?”北堂戎渡低低笑起来,挣脱他的怀抱,朗然愉悦道:“正是。我已得知此物下落,既然这样,我便为你取来,这东西虽然本身不算什么,但其中意义却实在太大,手持此物,日后就有了正统大义的名分,无形当中,不知能为我们消减多少阻力。”
北堂戎渡说着,长睫微合,蓝色的眼瞳之中,有幽光流转不休,淡淡说道:“传国玉玺……我北堂氏,势在必得。”
……
夜风冷冷,四周火光映天,唯闻金戈交响的杀伐之声。
四下喊杀震天,北堂戎渡一手拽缰,两腿紧夹着马腹,手中持一把厚重大剑,但凡剑挥及处,便是血肉飞溅,惨呼声声。
及至天光乍亮之际,昨日还是门派所在重地,眼下却已成了血腥炼狱,只见得满目浓烟未散,地面间血水汪汪,汇聚成绺,遍处尸横,各式兵器散乱一地,空气当中,满是一股浓郁的铁锈血腥之气,弥漫不散。
数十名身上溅着血迹的劲装大汉无声动手,迅速拖走挡在马前的尸体,清出一条路来,北堂戎渡骑在马上,轻轻一扯缰绳,座下的马儿便迈开四蹄,徐徐沿着清理出来的道路往前走,一路红色粘稠的液体粘在马蹄上,触目惊心。
还未临至大殿前,一群百余名内门弟子已手持兵器,怒吼着自殿内冲出,北堂戎渡停下马,右手微抬,顿时身后的弩弓队第一排跪下,第二批半跪,第三批不跪,三百弩弓齐发,连连射出,瞬时间箭雨铺天盖地,第一批箭雨才过,紧接着就是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连续倾泻而下,即使众人以兵器格挡,也仍然不能一直支持得住,不断有血肉沉闷的撕裂声响起,待到对方剩余的人已冒着箭雨冲至一定距离时,北堂戎渡冷哼一声,弩弓手立时后退,同时无数黑衣人潮水般自四周涌了过去,掩杀而上,顿时血光冲天。
……
软底牛皮长靴从容踏在地砖上,寂寂无声,北堂戎渡进到大殿中时,周围厮杀之声已渐渐静了下去,北堂戎渡袍角溅着点点猩红,黑发披垂,走向殿中上首位置,上面的镏金大椅旁倒毙着一具身穿华袍的尸体,一名灰衣男子垂手立在一边,手中的弯刀上有鲜血正缓缓往下滴坠,另一只手上,则托着一只攒金丝海兽水云纹的锦盒。
北堂戎渡扫了一眼已经毙命的永刖门掌门,淡淡道:“当初向你索要此物,你只一味推说不知,如今吾胜而为王,汝败而为贼,可知怀璧其罪的道理了罢。”说罢,端然坐下,自谷刑手里拿过盒子,轻轻打开。
盒内的黄绸上托着一方纯白无瑕,微光烁烁的玉玺,其方圆四寸,流光溢辉,上纽交五龙,巧夺天工,正面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旁缺一角,以黄金巧妙嵌补,正是当年王莽篡位,威逼孝元太后交出传国玉玺时,孝元气愤至极,一怒之下将玉玺掷在地上,摔坏一角所致,北堂戎渡细细端详着此物,在掌中把玩了一时,这才将其重新装回盒内,满意颔首道:“好宝贝,不枉我费这一番心力。”说罢,眼中生出一丝欣赏之意,看着旁边的谷刑道:“你做得很好,竟能得知这宝贝被收于永刖门当中……很好。”
谷刑垂手道:“永刖门有我教多年前安插的人手,前时机缘巧合,极偶然间得知此事,立时密报属下,属下暗中查明属实之后,便报与爷。”北堂戎渡抚摩着手里的锦盒,忽然淡淡一笑,轻声说道:“这件事,外祖母知道吗。”谷刑微微低首:“……属下只上报了爷。”北堂戎渡双手交叉,放在大腿上,神情悠然道:“哦?”
谷刑低下头去,缓缓说道:“……属下如今,只有一个主子,当初属下前往中原之前,教主便已然训示过,除了爷,属下不听命于任何其他人,包括教主。”他顿一顿,沉声继续道:“……包括堡主。”
北堂戎渡若有所思,忽然间笑了笑,说道:“在整个无遮堡中,没有其他真正强大的势力,包括我……整个无遮堡,只有一个人是主宰,那就是我父亲,这一点,你要记住。”
空气中有刺鼻的血腥气,谷刑面色平静,应了一声,不知自己是否领略到了北堂戎渡话中的真正意思,北堂戎渡将装有传国玉玺的锦盒拿在手中,看向殿外渐渐升起的朝阳,道:“好了,东西既然已经到手,那么我们,也该回去复命了。”
……
《江湖实录*杀列篇*无遮堡》
……三月,永刖门以不明故,灭。
一百三十九.桃花尽日随流水
北堂戎渡了结永刖门一事之后,便一路乘船顺水而下,途中见岸上桃花初开,新柳萌绿,已是春至,万物皆有生机勃勃之态,不禁也觉心中旷达,此时他站在船头,手中正把玩着那枚传国玉玺,手指轻轻摩挲过温润如脂的玉身,一时间不觉对身后的青衫男子笑道:“谷刑,你看这春日景致如画,我这一路回去,若不是还要尽早复命,只怕也忍不住先游玩一番了。”谷刑平静开口道:“爷说笑了,虽然爷如今青春正好,自是意气风发,及时享乐之年,但爷是做大事之人,又怎会放纵自身,因私废公。”
北堂戎渡闻言,不由得笑了起来,道:“你这人,哪里都好,就是这么个死板板的性子,当真不可爱,不会讨主子喜欢。”他说着,忽然口风一转,点点头,转而淡然说道:“……不过,我还就是看重你这不逢迎的性子,虽不讨喜,却有用。”突然间又笑了笑,以训示的口吻娓娓言道:“但是呢,有些事情你得明白,以我如今的地位,难道当真非要每日事事躬亲么?其实哪怕我放纵一些,溺乐一些,这都不要紧,我最重要的,只是在大事上拿个主意,做出个决定就好,正经的事儿让下面的人去做就是了,我只需让那些人听我的话,把他们用得好,这就成了。”
谷刑微微躬身道:“……爷教训得是。”北堂戎渡不置可否,只将指尖徐徐滑过玉玺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事情一般,既而问道:“对了,上回我吩咐你的事情,将我指定的那些人一一安排下去,你如今,办得如何了?”谷刑闻言,不假思索地应道:“属下已经办妥。”说着,已从怀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名册,双手递与北堂戎渡:“……只是其中有些干碍,爷请看。”北堂戎渡取来翻开,仔细地从头慢慢看着,约莫大半柱香之后,将手里的名册合上,悠悠说道:“我教在中原发展了这么些年,这些人统领教中弟子占踞一方,如今外祖母将中原之处势力尽数交与我掌管,我初接大权,就将心腹安排下去,以做掣肘监管之用,这些人心中有些想法,对我安排进去的人手暗中排挤,这其实也算是人之常情。”
谷刑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听着,但心头却已是微微一凛,知道眼前这少年用这种语气说话时,只怕已是做出了决断,果然,只听北堂戎渡一一念出几个名字,既而道:“……我说的这几个人,已经没用了,你去安排下去,若是他们肯老老实实地交权,那我也不是不讲情理的人,自然会让他们平安养老,保其与家人一世富贵,可若是不肯,闹出什么幺蛾子来,那就不要怪我不念他们为教中出力这些年的功劳了。”
北堂戎渡的语气中微微流露出一丝凛冽之意,眯着眼睛说道:“有很多方面需要你注意,他们的位置有的是人在盯着,只要他们倒了,总有合适的人接手,那么就挑出一直在这几个人的手下做事,对于日常事务最熟悉,也最有威望的人顶上,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当然,最重要的是,这些上位的人必须对我有足够的忠心,我宁愿要的是听话的平庸下属,也不是身怀大才,却反咬主子一口的狗,这些,你多用些心。”
谷刑沉默片刻,既而有些迟疑道:“……如此,只怕下面的人,暗中有所异议。”北堂戎渡听了,忽然古怪地笑了笑,望向谷刑的眼睛,道:“你是说我光想着将这些助力牢牢掌控在手中,把新官上任的这把火烧得太狠,会寒了下面人的心,令他们不满?”
谷刑微微低首,算是默认,北堂戎渡哈哈大笑,寒意十足地盯着身边的青衣男子,道:“谷刑,我问你,我教在中原发展的这些势力,距离苗疆天高皇帝远的,为什么历代教主却都很放心?很简单,只因为它们的财权都牢牢掌握在总教那里!比如这卢州的分坛,每一任总揽财库的大掌事都是由总教直接派下来的,从不与坛主走得太近,只听命于教主一人,若有大量钱财调动,坛主却说不出银子的用处,这大掌事就能扣着他,让他一两银子也动用不了……如此,只要抓紧了银子这一点,就不怕任何人有异心!没了钱,这么多人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车马舟船从哪里来,手里的刀枪剑戟从哪里来?没有好处,谁会饿着肚子给你卖命?所以前时外祖母已传书将此权交与我,各地分处大掌事也已同时接到外祖母的密令,有了他们效忠,我若不能把摩月教在中原的势力完全掌握在手,做不出成绩来,还怎么好意思向外祖母交待?”
北堂戎渡冷笑,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纯白的玉玺:“当然,一味玩弄谋略也不行,而最关键的是,我除了用些手段之外,还有力量……这才是最重要的,有人不服?那便杀了,一手钱财,一手刀剑,这就是最有效的手段,下面的人吃我的,用我的,身家性命、自身前途都在我手心里攥着,谁还敢对我说半个‘不’字?这就是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亲身言传所教给我的道理!”
北堂戎渡说完,眼望前方遥遥而近的码头,忽然一笑:“……咱们到家了。”
……
其时已是初春,草木欣欣生绿,日色如金,花开绽绽,柔芫池四周开了满满的桃花,远远望去,仿佛缭绕轻笼了一树的粉色云雾,天色明净,不负春光,几只春燕尾翼剪剪,燕语呢喃,从树梢之间飞过,惊下了枝头的几朵桃花,此情此景,如斯韶光,实在令人不忍相负。
池边不远处堆着几块顽石,旁边几树桃花开得点点艳浓,有若粉蒸云霞,甚是妩媚,北堂戎渡足下踏过柔软的春草,远远看见万点桃花之中,一名身材略觉瘦削的青年正背身坐在一块石头上,乌发披垂,身上罩着玫红的披风,不是沈韩烟,还有哪个?
北堂戎渡渐渐走近,此时日光的金泽也仿佛是迷朦的,如同隔着一抹捉摸不定的雾气,只见青年坐在石头上,手里似乎拿着一卷书,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四周静静的,偶尔有燕子清婉啼叫一声,倏忽而飞,掠过一株桃树,便使得粉红的花朵自枝头软软落下,掉在地上,发出极轻微的‘扑嗒’声响。沈韩烟的背影极美,修长笔直的腰身有着柔和的弧度,身材略略有些单薄,漆黑的长发软顺披在身后,衬着玫红色的披风,又有满眼盛放如霞的桃花映托,实在显得背影十分动人,怡然自在,此时四下安静,满树繁闹的桃花竟也被他这样温雅如画的身影衬得多了一丝清净,只那么看着,心中就已觉得静了下来……北堂戎渡心中微微一动,脚下已走得更近了些。
这一日沈韩烟晨起练功过后,自是沐浴一番,一时间闲来无事,想到柔芫池那里的桃花开得正好,便取了一卷新书,走到柔芫池处的桃花林,寻了一块干净大石坐了,翻书慢慢闲看,以此打发辰光,四周极静,唯闻右手偶尔翻动书页的脆薄声响。
正看了一半,却忽有一阵风吹过,枝头的桃花顿时片片飞舞,落了沈韩烟一头一脸,连书上也停了几朵,因此沈韩烟便站起身来,袍袖轻掸,将身上和书上的花瓣抖落干净,刚刚重新坐下,偏过头顺手去理被风吹乱的青丝,却忽然不经意间看见远处北堂戎渡一身淡茄锦衣,正往这边走来,不由得眼中微亮,唇角爬上丝丝笑意,道:“……你回来了。”
此时浅金的日光斑驳轻泻于地,被树枝花叶分隔得支离破碎,四周一片寂静,三月的春风还多少有些料峭着,沈韩烟的声音清动如春水,回首之间,眉宇温润,一双秋水静潋的黑眸在雪白如玉的面庞上分外醒目,仿佛两颗黑水银一般,濯濯而明,连身上象牙色的素罗长衣也宛然透出一分含蓄的简约韵致,只一眼,就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宁和沉淀在周身,似一抹刚出岫的云,令人倾然,北堂戎渡微微出神,不知为何,心里忽然就这么浮现出‘岁月静好’四个字来,不觉走上前去,自身后抚上沈韩烟的肩膀,微微笑道:“……想不想我?”
沈韩烟双眉纤长,侧首去看北堂戎渡,笑一笑道:“……嗯。”北堂戎渡仔细打量他,见青年一身象牙色的衣衫上毫无繁复装饰,只用了茜草红的团花滚边,素颜淡净,乌发不簪,风致天然而成,意犹未尽,神情亦是淡淡的,令人觉得心静生凉,不由得轻声赞叹道:“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韩烟,我见过多少美貌之人,一旦铅华洗尽,簪佩皆褪,却立时模样就暗淡了几分,又怎及你容止天成,倾国颜色。”
沈韩烟淡笑不语,静一静,轻握了北堂戎渡的手,方道:“北堂这么说,是要我只以色侍人么。”北堂戎渡‘扑哧’一笑,望着青年,淡然道:“打趣我呢。”说罢侧首微笑,用力捏一捏沈韩烟的手,笑道:“你个促狭家伙,明知道不是这个意思,却拿话来堵我。”他顿一顿,轻语款款道:“……我看重的,是你的情。”沈韩烟闻言,唇边淡淡盈起温静的微笑,笑意如同花瓣上盛着的一缕阳光,自生暖意,嘴上不说,指尖却已微微握紧了北堂戎渡的手。
一时间北堂戎渡含笑绵绵,问道:“这柔芫池离碧海阁可不近,你却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沈韩烟道:“不过是因为这里桃花开得正好,便过来看一会儿书罢了。”北堂戎渡随口道:“哦,看的是什么书?”沈韩烟见他来问,面上竟现出一点儿尴尬之色,含糊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寻常的小说罢了。”
北堂戎渡原本只是随口一问,但眼下见他这样含糊其辞的模样,倒引起了兴趣来,口中道:“什么小说,给我也瞧瞧。”说着,眼珠一转,不由得嘴角抿起一丝邪气,笑道:“不会是什么秽书罢,你才这样支支吾吾的,不肯爽快给我看见,依我说,趁早儿给我瞧一眼才好,你我夫妻,莫非我还能笑话你不成?多大点儿事!”一面说,一面已伸手从沈韩烟的手里抽出那卷薄薄的书来,拿过去就看。
北堂戎渡先是扫一眼书名,只见上面印着‘游龙戏凤’四个大字,北堂戎渡心想这名字听起来就知道大概是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沈韩烟如何忽然会看起这等书来了?心中自是疑惑,一面已翻开书页,从头大略开始翻看起来。
才看了没一页,北堂戎渡的脸色就已经变得有些奇怪,再往下看去,更是渐渐哭笑不得,或是咬牙,或是嘿然不忿,等看了一小半之后,忽然间将书一合,脸色怪异,口里笑骂道:“哪个混帐东西、酸书生,写这么些个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简直是胡编硬造!”
不怪北堂戎渡如此,实在是因为那书里写的,就是他自己!书里绘声绘色地将‘屠容公子’与一干子虚乌有的美人之间的风流韵事写得有模有样,笔触生动,叙事香艳,简直倒像是确有其事一般,江湖上人人皆知北堂戎渡为人风流,此书迎合了众人口味,只怕买的人不在少数,虽明知是假,但也丝毫不妨碍旁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一番,且书里虽写了这些艳情私秽之事,但又巧妙地将北堂戎渡描写刻画得并无过于露骨之处,亦毫无贬意,哪怕是北堂戎渡自己看了这书,也并不会生出真火,不过是一笑置之而已,想来写书的也是个聪明人。
沈韩烟见了北堂戎渡神色,不觉一双澄清眼眸当中,早已憋了笑意,北堂戎渡见状,咬牙捏着他的脸,道:“瞧把你乐的!我还没审你呢,倒是从哪儿弄了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自己偷着看,莫不是瞧我笑话?”沈韩烟红且薄的唇角漾起一缕淡薄的笑容,已自笑软在北堂戎渡怀里,抿唇道:“我错了,还不行么。”北堂戎渡掂了掂手里的那本书,忽然失笑道:“这帮子文人墨客,只会写这等香艳阴作之事,可我平生最光彩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怎么却不见他们来写?我最大的本事是杀人构谋,可不是这些风花雪月。”沈韩烟微微轻笑,道:“这话说得差了,且不说旁人不知道这些暗中之事,即便是知道,可谁去写,谁敢写?只怕一卖出来,就性命难保。”北堂戎渡搔了搔头发,亦笑:“说得也是。”
两人一时笑罢,沈韩烟轻拈了一朵落在袖上的桃花在手,粉盈盈的花瓣映得那雪白的面容仿佛略微添了一抹血色,道:“前时我刚从青帝门回到堡中,就得知你已动身去永刖门之事,三天前,又有永刖门尽灭的消息传到……怎么,究竟是因为何事?”
北堂戎渡闻言,拍一拍他的肩头,将传国玉玺一事大略说了,又道:“我先前已派人向永刖门门主索要此物,又许以好处,可这老儿不识时务,只一味抵赖,推说根本不知有什么玉玺,我见他冥顽不灵,这才亲身前往。”沈韩烟微微嗯了一声,道:“那么,东西到手了么。”北堂戎渡笑道:“这个自然。”说着,将一枚纯白无瑕的印玺递到沈韩烟面前:“你看。”沈韩烟细细端详一下,不觉叹道:“……果真是至宝。”北堂戎渡重新将玉玺揣回怀里,携了沈韩烟的手,笑道:“咱们回去罢,方才我听下人说,父亲五天前出了门,现在不在堡里,那就等他回来了,我再去复命。”沈韩烟一笑,起身随他一起回了碧海阁。
北堂戎渡一回到阁中,便命人抱了北堂佳期过来,不一时孩子抱了来,北堂戎渡见女儿穿着鹦哥色的锦缎小袄,玉雪可爱,眉目剔透,圆溜溜的眼睛看了看他,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心里不觉油然生出欢喜,伸手抱了孩子软绵绵的小身子,就在那胖乎乎的娇嫩小脸上亲了一口,道:“心肝儿,想不想爹爹?”北堂佳期小手握拳,轻轻挥动,无意识地打在北堂戎渡脸上,北堂戎渡也不在意,只哈哈笑道:“呦,我家露儿一阵子不见,倒是长了些力气了么。”说着,自去坐了,抱了北堂佳期在腿上,逗她玩耍。
沈韩烟在一旁看着他父女二人,面上含笑,外面廊下飞过几只衔泥的春燕,忙忙碌碌地准备做窝,窗边的书案上放着一张用镇纸随意压着的雪浪宣,上面的墨迹早已干透,写的是一行诗,纸角被轻风吹起,发出一点细微的轻响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沈韩烟坐在雕花香炉旁边,静看北堂戎渡笑哄着孩子,彼时春光婉好,日辉柔和,依稀每一年的春天都是如此,但他最喜欢的却是冬季,只因在多年前的某个寒冷冬夜里,是他第一次,遇见了北堂戎渡。
沈韩烟还清楚地记得,当时那粉雕玉琢的男童看着他,神色间是与生俱来的骄傲,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而他却是有些怯怯地答道:“……韩烟姓沈,今年十二岁了。”
其实他被送给他只不过是个偶然,当时也不觉得怎样,然而世事的纠葛却是由此而起,一发不可收拾,他当时只是一个小小的娈童而已,然而那男孩却让他读书习武,得到一个世家公子所能得到的一切,他受宠若惊之余,唯一能做的,便是精心地服侍照顾对方,渐渐地,又作为臂膀,辅助对方打理事务,后来两人成婚,他清楚记得那一日,满眼都是铺天盖地的红,房中喜烛高烧,两人双双喝下合卺酒,自此他的朝朝暮暮,都完全尽归了那个少年,哪怕他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他,在那一刻,他有多么欢喜北堂,今生今世,但求恩爱。
窗外春光明媚,杨柳依依,沈韩烟看着北堂戎渡,心想再美的春光,其实都比不上这人一笑,他微笑静观少年,温俊的眉宇之间有莫名的情绪游走,是不会诉出的沉默情怀,也许什么都已经不必去想,他已经是他的伴侣,不再是从前的男宠,是这碧海阁里的另一个主人,少年待他很好,给他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给他权力和地位,只要是他提出的要求,少年几乎没有不答应的,虽然还娶有旁人,但是他知道那只不过是一种必要的拉拢手段,这其实已经很好,他给他的,已经超出他想象的太多,只要这样相安无事地相处下去就好,就很好。
不是不知道,明明知道的,只是……青年心底无声地叹息,只是,终究他最想要的,少年却没有能力给他,‘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这天下的美人何其多,只是却皆非他心中的那个,他想要的,永远都只有那一人而已……
北堂,男也好,女也罢,我喜欢的,从来都只有你一个。
沈韩烟一手执了银匙,舀了一勺香料洒进旁边的雕花香炉里,他有些自嘲地想,自己果真是太贪心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追随少年身影的目光已经悄无声息地变质,如许深情挚意?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才猛然惊觉自己对北堂戎渡的情意的?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满足于仅仅只是安静地待在少年身边,相伴左右?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会偶尔期望着,北堂戎渡的目光之中,会有着狂热与痴爱?
不能再想了。沈韩烟收回短暂的遐思,将满头黑发用一根玉簪挽起,道:“北堂,巳时已过,摆饭罢。”北堂戎渡抬头应道:“好啊。”一面捏着北堂佳期的小手,逗她道:“牙还没长全呢,等你能和爹爹一起吃饭,还不知要多久。”
一时间午膳摆了上来,都是北堂戎渡平日里爱吃的,北堂戎渡把女儿放进摇篮里,坐下举筷尝了一口酥皮芙蓉鸭,笑道:“还是家里做的菜好,在外头吃东西,总觉得味道有哪里不对劲。”沈韩烟拿起筷子陪他一起用,闻言便道:“那就多吃一些。”
此时春光浓浓,枝头的鸟儿成双,不住地鸣叫,北堂戎渡的脸在日光中白皙无瑕,唇角弯弯,是近乎温柔的颜色,领口的交掩处露出一抹深紫的衫领,头顶挽着黑髻,一支通透的碧玉簪沉静地固住发冠,沈韩烟只觉怦然心动,面上却只是温润如水,举筷夹菜,筷子上拴着的细细金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极细碎的轻响。
北堂戎渡吃了一口菜,忽然静静打量一眼对面坐着的青年,笑道:“这衣裳是你头一回穿罢,好看得很。”沈韩烟淡淡微笑一下:“确是新送上来的。”北堂戎渡眼瞳清澈,以手托腮,认真道:“方才那书里写的与我颠鸾倒凤的一群美人,既是胡乱编的,也就罢了,若是把你也写进去,作那等淫姿丑态,瞧我不将那写书印书的统统揪出来,一个一个地把手全剁了。”
沈韩烟闻言,再看北堂戎渡含笑的面容,突然就想起自己曾说过的那句[你若是个女子,我会爱惜护佑你,你是男子,我会顺应循从你,总之怎样都好,反正这一生,只要你还需要我,我就永远跟在你身边],一时间心中蓦地一阵温软,手中的象牙筷已经有些拿捏不住,遂顺手放下筷子,伸手握住北堂戎渡的手,轻攥在掌心里,低声说道:“你不在一日,我便牵念你一日,你出门半月,我便念你半月。”北堂戎渡第一次听见他主动说这样的情话,不觉微微一愣,旋即有感而笑,道:“怎么忽然开了窍,也知道说些甜言蜜语了?嗯,我爱听得很,再说几句来听听。”
沈韩烟却已收回了手,笑道:“还闹,吃饭罢。”北堂戎渡也不继续玩笑,和他一起安生用饭,一时吃罢,沈韩烟便命人铺床叠被,安排北堂戎渡午睡。
室中幽香缠绕,北堂戎渡正沉卧绵绵之际,忽然听见耳边有人轻唤道:“……北堂,方才听人禀报,堡主已回来了。”北堂戎渡睫毛颤了几颤,睁开双眼,见沈韩烟正立在床前,便要了湿毛巾擦脸,一面坐起身来,从枕边取了用黄绸裹着的玉玺,打着呵欠道:“那我便过去了……”说着,把鞋套上,慢慢走出了房间。
北堂戎渡一路去了遮云居,却未见到北堂尊越,待问了下人,才知北堂尊越在凝翠殿,遂扭头便去寻他。
殿中左右垂着流苏纱幕,北堂尊越站在上首的玉阶间,身穿黑罗长袍,两臂的宽袖扎在护腕当中,高高在上,正负着手睨向大殿下方,眉厉似刀,薄唇微微上翘,道:“……把那老家伙带上来。”
片刻之后,两名青衣人架着一个须眉皆白的年老僧人自外面进来,一松手,那昏迷的老僧便倒在殿中冰凉的地砖上,手足处的衣料上皆是已经干涸的暗红色血迹,显然是被废了筋络,北堂尊越薄唇微动,金色的瞳孔中含着一丝冷笑,既而吩咐道:“叫少堡主来见本座……唔,不必了,都下去罢。”
话音未落,北堂尊越的目光已转向殿外,眼中似有笑容:“……怎么来了?”就见一个修长的人影正自外头走来,容颜如玉,自是北堂戎渡。
北堂戎渡进到殿中,目光经过地上那昏迷不醒的老僧时,不由得顿了顿,惊讶道:“……空真?”北堂尊越招手示意他上来,摸了摸少年的头顶,笑道:“这秃驴前番意欲掳你,令你我父子不得相见,眼下本座亲自擒了他回来,给你出气,可好?”
北堂戎渡愣了愣,旋即似是想到了什么,不禁脱口问道:“我今天刚回来,就听说爹你五日前出堡……就是为了这人?”
北堂尊越满不在乎地随口应了一声,淡淡笑道:“唔,本座前时得知这老家伙回了婆罗寺,便快马前往,趁夜持剑杀了他满寺的秃驴,将这老和尚废了手足,带回来给你出气。”北堂尊越说到这里,眼内寒光凛凛,言语之间,杀气毕现,冷笑道:“敢让本座父子分离,不得相见,如此,本座便灭他满门贼秃,一个不留!”
北堂戎渡心下震惊,自北堂尊越只言片语当中,已描绘出男人仗剑单骑,乘月而至,如入无人之境,以一人之力,戮婆罗寺满门,若猛虎在山,百兽伏诛,四顾之下,群雄束手,这是何等的威势?
心中有一个声音在道:……总有一日,我也必定会有这等力量!
北堂戎渡定下心来,忽然想到一事,遂道:“你五日前出堡……五日之间往返疾驰三千里,你赶这么快的路干什么,只怕马也要给你累死了!”北堂尊越低低轻笑,用手撩起北堂戎渡的一缕头发,道:“傻孩子,算算日子,你差不多就是今天回来,本座赶路快些,不就是为了早些回堡见你?”
北堂戎渡一怔,旋即竟破天荒地止不住有些窘迫,好在殿中除了一个还在昏迷的空真之外,已再无他人,因此北堂戎渡微微有点儿不自在地咳嗽一下,便将手里用黄绸裹着的玉玺塞进北堂尊越手中,道:“幸不辱命,东西已经到手了。”
北堂尊越打开黄绸,将玉玺掂了掂,打量两眼,嘴角一弯,笑道:“……干得不错。”又道:“这和尚归你了,要打要杀,你随意就是。”
北堂戎渡看了一眼下方昏迷的空真,摇头道:“算了,这和尚虽然讨厌,但也不算是恶人,咱们别杀他,只让他在地牢里念一辈子的经就是了。”北堂尊越自然不在乎这些,以手亲昵地抚摩着北堂戎渡的头,低首在那雪白的脸颊上吻了吻,低语道:“……半月不见,想不想本座,嗯?”
北堂戎渡不防他忽然问出这么一句话来,片刻之后,才扭头道:“嗯……”顿了顿,又道:“说到底,这和尚终究没把我擒住,你又何必把婆罗寺上下都杀了。”北堂尊越捉住他的手,缓缓露出一抹了然的笑色,志得意满地一字一句道:“你父亲,向来就是这样的人,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或者说,你厌恶本座这般为人行事?”
北堂戎渡抬头看着男人,良久,忽然伸手缓缓搂住了对方结实的腰身,将面孔埋进那宽厚的胸膛前,轻声道:“……不,我永远都不会厌恶你。”
一百四十.战火
北堂尊越低头,深深地看着埋进自己怀中的北堂戎渡,嘴角浮起一丝志得意满的笑容,罕见地平静如秋水,然后反手搂了北堂戎渡的肩,将他环住,手指则肆意撩拨着那柔滑光顺的漆黑长发,轻声笑道:“……难得你竟然这么乖巧,嗯?”
北堂戎渡的脸贴在男人的胸前,对方衣襟上繁复的刺绣花样压在脸上,微微有些痒……北堂戎渡听见男人那样打趣一般的笑语,心中有一瞬间的迷惘,不由得下意识地轻声问道:“为了那么一点事情,况且我又没有事……你就那么自己一个人快马单骑地杀上门去,实在是有些荒唐了。”北堂尊越轻笑一下,拢北堂戎渡于怀中,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毫不在意的模样,哂了一下道:“本座想杀谁便去杀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一群和尚不老老实实地念经拜佛,倒吃饱了撑的四处管闲事,杀了也罢了。”说着,似乎放缓了语气,拍了拍北堂戎渡的肩头,正色道:“这世间谁敢动你一根指头,本座就叫他后悔莫及。”
男人的怀里,永远是这样安定如岳的气息,一如从前,北堂戎渡脸上微微一怔,旋即无声地闭上双眼,北堂尊越这样浓厚的情意,强烈得甚至有时候令他觉得有些害怕,同时,也令他生出些许不忍,不觉低声哂道:“天意叵测,你这人,这么对待佛门弟子,作孽太深,也不怕佛祖怪罪。”北堂尊越用力按了按少年的肩,纵声大笑道:“什么仙,什么佛?本座就是自己的仙,自己的佛……傻孩子,这天下莫非还有谁能在本座面前,指手画脚不成!”
男人说着,扶住北堂戎渡的双肩,将他的面容从自己的胸膛间微微推离一点儿,然后用指尖慢慢滑过北堂戎渡白若细瓷般的脸颊,替他捋一捋鬓角的碎发,目光炯定,一双金瞳只细细打量着北堂戎渡,眼神中隐有缠绵之意,片刻之后,才轻笑着问道:“都说小别胜新婚,你出堡半月,十余日未见本座,说实话,可想本座不想?”北堂戎渡眼波淡淡,忽然间展颜一笑,徐徐道:“应该……是想的罢。”
北堂尊越笑骂一声,抬手在北堂戎渡脑门儿上弹了一记,道:“什么叫‘应该’?”目光在少年嫣红的薄唇上停了停——那习惯性微抿的一痕唇瓣上面,淡淡泛着桃花色的湿润光泽。北堂尊越用拇指在上面徐徐摩挲一下,忽然间便低下头,吻上那线条清晰的漂亮双唇。
北堂戎渡的嘴唇形状生得极好,非常适合亲吻,连北堂尊越这样原本并不怎么愿意与人唇舌交缠的人,也变得喜欢在其间流连,一亲上去之后,便不是很温柔地开始去啃噬那唇瓣。
北堂戎渡没有拒绝男人的亲近,或许是觉得没有必要,或许是自己并不反感这样的接触,亦或许,是认为自己也拒绝不了,总之他除了刚开始的一瞬间停滞之后,便用双手慢慢环住了北堂尊越的颈子,轻柔地用舌头在男人的唇瓣上舔过,开始微微回应对方吞索的唇舌没有为什么,甚至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只不过是因为他忽然想去这么做,所以就自然而然地,去这样做了……
北堂戎渡一般从来不会主动来亲热,多少总有些被动的意思,因此这样的回应并不常见,所以北堂尊越见状,微微一顿之后,立时就是越发热情的深入,更加肆无忌惮地搂紧了少年,在那唇瓣和舌尖上的吮吸啃咬动作,也变得有点儿粗鲁起来,同时一只手托在北堂戎渡的后脑勺上,似乎是防备他忽然改了主意,在不许他逃的同时,也更方便自己深入一些,灵活的柔软舌头熟稔地钻进少年的嘴里,慢慢刷过雪白的牙齿,甚至用舌尖挑逗一般地卷过两颗尖尖的虎牙,去纠缠着北堂戎渡柔软滑溜的舌头,再一一舔过上颚,北堂戎渡不太习惯这种充满了侵略性的举动,便一只手探到自己脑后,去捉北堂尊越按在他后脑勺上的手,想要把它掰开,北堂尊越察觉到他的意图,不由得笑了笑,突然间毫无预兆地一把将北堂戎渡整个人打横抱起,将人锁在怀里,然后紧紧箍住,不准他挣动。
整个身子突然一下子悬空,令北堂戎渡本能地挣扎了一下,然而北堂尊越的嘴唇还压在他的唇上,像是要把他生吞入肚,抱起他身体的手也有力得让人心惊,北堂戎渡只好抓住男人的肩膀,起码让自己觉得,不至于那么没着没落的。
大殿的紧后面,有一间供人小憩用的偏室,北堂戎渡被北堂尊越抱着快速走了几步,便进到了屋里,然后便被放在了一张长榻上。
父亲沉重的雄健身躯山一样压了下来,北堂戎渡的脖子僵了僵,他是向来在万花丛中游刃有余的人,不是什么都不懂得的雏儿,当然不会不明白北堂尊越一双凤目中淡淡染上的幽昧暗红意味着什么,因此他一愣之下,双手便本能地推了推北堂尊越的肩,示意男人停下——此时这种已经有些不能完全控制局面的感觉,令北堂戎渡觉得很不适应北堂戎渡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一个男人压在身下,用那个连自己都没见过的地方,去承受对方的纵意进入……哪怕这个男人,是北堂尊越。
但北堂尊越明显不肯就此打住,也无视少年推他肩膀的手,他只是笑着将北堂戎渡压得牢实了,紧紧抱着对方,索吻的唇舌从北堂戎渡的嘴唇上移开,慢慢舔过那精巧的下巴,再去吮对方玉也似的耳朵,含住那耳珠不轻不重地啃咬,吹气,让北堂戎渡的呼吸明显开始略有滞涩,耳廓也情不自禁地动了动,然后才觉得满意了,便顺着耳朵渐渐往下,移到脖子上,去舔对方修长的雪白脖颈,最后叼住了那已经微微开始显出的喉结,不紧不慢地轻啃,到底令北堂戎渡有点儿无助意味地仰了仰脖子,用五指抓住了他的头发。
北堂戎渡不好太明显地反抗他父亲,因此只得用手扯了扯男人黑亮的长发,含糊道:“疼……你松开。”北堂尊越似乎是笑了一声,温热的气息喷在少年的脖子上,撩起暧昧的痒意,同时一只手按在了北堂戎渡的心口上,去摸那心脏,低笑着道:“怎么,怕了吗……渡儿,你现在这一颗心跳得,可比往常多少要快一些……”
北堂戎渡微微凝目,正触上北堂尊越的目光,那眼光所及之处,唯有他一人。北堂戎渡扯一扯男人的耳朵,咬牙道:“你重得很,压死我了……起来。”北堂尊越嗤地一笑,抬头看向北堂戎渡的眼睛,一只手徐徐抚摩着少年颈间已经开始微微凸起的喉结,在上面捏了一捏,满脸戏谑道:“果真不是小孩儿了,来,让本座检查一下,看看你是不是真的长大了。”说着,一只手便顺着北堂戎渡的腰线滑下去,作势要解少年的裤子。
北堂戎渡没奈何,两条腿用力一合,将北堂尊越的那只手紧紧夹住,不让他作乱,同时微恼道:“……你有完没完,戏弄我还上瘾了?可别叫我逮住机会,不然我,不然我……”
北堂尊越哈哈笑出声来,响亮地在少年的脸蛋上亲了一下,道:“不然你要怎么样?”北堂戎渡有些忿忿地偏过头去,不言声了,北堂尊越见状,也不再逗他,薄唇凑在少年雪白的耳朵上,修长的手指按住那平坦的胸膛,轻声低笑道:“傻孩子,本座自十二岁初尝人事以来,平日里都是身边不乏美人相伴,何时吃过素?如今自从那日你答应本座之后,本座可就再没碰过一个人,清心寡欲了这么一阵,眼下你莫非不该补偿一二?你要再动,本座可就不敢保只这么亲亲抱抱便算了。”
北堂戎渡闻言,一时间倒不知道该说什么,静了静,才低声道:“我也没说不让你碰别人……我和你在一处就是了,咱们北堂家的男人,向来个个生性风流,你实在没有必要这么待我。”北堂尊越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对着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又实在打不得骂不得,只好轻斥道:“混帐,你倒大方了,嗯?”顿了顿,见身下北堂戎渡犹自一脸生硬模样,心下不觉暗叹,知道此事心急不得,因此笑道:“傻小子,别怕,这小树上才结了果子,还涩得很,本座也没想着非现在就摘下来不可。”北堂戎渡自然听得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不觉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嘟囔道:“什么破比喻……”北堂尊越笑着拈起少年的一缕青丝,道:“反正这树是种在本座后园里的,跑不了,本座急什么?”
男人说着,不再压在北堂戎渡身上,只翻身侧卧在一旁,以手支颊,颐然看着北堂戎渡,闲闲轻笑道:“……只是渡儿,你可别让本座等得太久才好。”
北堂戎渡勉强展颜一笑,不露声色地转过了话题:“爹,如今传国玉玺到手,天命已在我无遮堡,又有麾下人众万千,钱财无数,积威深广,眼下只差一个由头,借此兴军起事了,否则师出无名,多少也难堵天下悠悠之口,一个不好,甚至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北堂尊越一手抚着北堂戎渡的下巴,低低一笑,道:“这个不用你操心……想来如今春暖花开,又到了鹘祗今年南下打草谷之时……”北堂戎渡目光灼灼,忽然间失笑道:“爹竟与我想的一样!想那鹘祗王每年派铁骑南下,令其自筹给养,掳掠粮草财物、钱帛女子,如今已有十载,竟成了惯例,我泱泱中原,岂容这些蛮人撒野?”北堂尊越凤目微眯,眼中有犀利之色微转,淡淡道:“那鹘祗王东图自七年前起,便命长子鄂隆带人年年南下,想来今年,也是如此。”北堂戎渡目露寒色,口中笑着接道:“若是,这下一任的鹘祗王死于中原……嘿嘿,东图此人心性暴躁,急痛攻心之下,还怕他不有所动作?”
两人突然相视而笑,北堂戎渡笑眯眯地捏着北堂尊越的耳朵,道:“你老实说,这念头起了多久了?三年?五年?肯定不是才有的……你一直在等,是不是?”北堂尊越伸手把他抱在怀里,懒懒道:“浑小子,你这个主意,也必定不是一日两日才起的……你早盯上了这群蛮子,本座说得可对?”北堂戎渡笑伏在男人怀里:“彼此彼此,咱们大哥不笑二哥。”说罢,用指头点了点北堂尊越的胸口:“此事不容有失,便交给我罢,鄂隆的人头,我必斩之。”北堂尊越双目微合,似是隐隐有倦乏之意:“……唔,也好。”北堂戎渡见状,从他怀里挣起,坐直了身子,目光中微有暖意,道:“光顾着快马赶路,这五天是不是都没睡过?……眼下你还是好好睡一觉罢。”北堂尊越眼也不睁,只缓缓打了个哈欠,懒散道:“……你待在本座这里。”北堂戎渡莞然微笑,用食指慢慢抚上男人的脸颊:“当此美人春睡,我又怎舍得离去,自然是在这里。”
北堂尊越不再说话,凤目轻合,侧卧而眠,想来一连五日不眠不休,快马奔驰,饶是他神功盖世,也多少有些累了,不一时,便渐渐睡去,就此入梦。
彼时春暖花开,镂花长窗半开半启着,一阵风过,外面一株树上的桃花顿时片片飞舞,春风如缕如绵,软软吹入,夹杂着迷离的醉人花香,光线里浮动着极细小的尘埃,光影迷离如烟,静谧如斯,日光轻柔地照在北堂尊越身上,如同泉水一般在那精美的衣面上流淌,淡淡散发着微光睡着了也好,他总是潜意识中不去直视北堂尊越的眼睛,也许是因为害怕那双金瞳中流露出来的热烈又犀利的光芒,那样浓重的情意,可以让人感动,也可以让人畏惧多情会让别人痛苦,而专情,却从来都只有自己煎熬。
北堂戎渡静静凝视着面前的男人,此时北堂尊越这样睡着了的姿态,与平时的模样很有些不同,犀利化作清颐,桀骜变为逡淡,如乳如烟的日光当中,那眉目似乎浮离于世俗的尘嚣之外,动人以极,北堂戎渡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也不过就是去年夏天的事情,晚间两人泛舟湖上,静夜莲香,幽幽似水,月光星影倒映在湖中,到处都是开得如云如盖的莲花,他站在舟上,手里兜着一捧流萤,那样美丽的萤火,无数带着寒意的蓝色微光在水面上飞舞,如同星子洒落人间。
只是流年似水,他却再也不是从前的北堂戎渡,那晚的月色也不再是纯粹的模样,终究斗转星移,日月变换,当初却没有想到,命运峰回路转,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令他与北堂尊越,竟会走到这一步要我依傍在你身边,不得不接受这份沉重无措的情爱,世间这么大,却要以爱为名让我穷途末路,若待不应,却又惟恐失去你,辗转之间,步步紧逼,明明好似一场大梦,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只是可惜根本无路可退,亦无处可去,这世间之事,向来阴错阳差如此,我不得不从,我已经失去了很多,不可以再失去你,只是父亲,你,何其残忍。
北堂戎渡低低叹息一声,忽然想起了沈韩烟,想起了牧倾寒,因为他的缘故,北堂尊越自然不喜这二人,尤其是与他成亲的沈韩烟,以北堂尊越的为人,怎么会甘心与别人分享他?这世上有一些人永远都不会去嫉妒,因为他们太高傲,可当他们真正知道嫉妒的滋味时,会做出什么事情,谁也不会知道也许当有一天,他终于拥有与北堂尊越平等对话的力量时,才可以不必再周旋于筹谋心机之中,淡然面对他父亲,掌握自由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力,保护他要保护的人。
北堂戎渡有些无奈地轻笑,漱漱的日光中,他躺在北堂尊越身旁,窗外扑嗒扑嗒的细微落花声一朵一朵地响在耳边,彼时春光正浓,花开如海。
……
夕阳沉沉,即将落山。
北堂戎渡一身精甲,头戴护盔,看向远处的血色霞光,座下白马轻轻刨了一下蹄子,低低一嘶,北堂戎渡转过头,对身旁一名同样身穿铠甲的青年男子道:“知白,你调集的这些人手,一路而来,应该没有落了痕迹在有心人眼里罢?总不能让人知道此事是你我两方所为。”
殷知白笑着打量了一下北堂戎渡,说道:“自然,我调集的这批人都是平剑山庄临川麾下的精锐心腹好手,临川距离此处最近,一路又来得隐蔽,况且这一带并无势力较大的世家与门派,又如何会露了痕迹。”
北堂戎渡微微点头,道:“不错,若是这里有高门大阀根基,鹘祗又如何会年年南下来此劫掠。”殷知白忽然叹气道:“北堂,你这回,可是当真把我平剑山庄彻底绑在你的战车上了,此次杀了鹘祗大王子,鹘祗王此人生性暴烈,只怕至少也要挥军荡平仲郡此地,以做报复。”北堂戎渡冷冷而笑,道:“就是要他如此才好,不然,我此次带人马前来做甚?”殷知白紧一紧手里的马缰,眼望天边云霞,悠悠道:“届时鹘祗大举犯我中原边地,天下汉人自不会坐视不理,想必届时群雄皆起,倒不知会是何等场景。”
北堂戎渡一笑,道:“只怕我们此举,也是给了鹘祗王一个机会罢?长子被杀,多好的借口,以此挥师进犯,也算师出有名,这鹘祗王痛惜暴怒儿子惨死之余,你说他会不会还暗中有几分欣喜?我这也算是帮了他……至于其他游牧部落、草原小国,自会趁势裹挟而起,都想来中原抢得好处,向来中原富庶,况且皇权失落已久,他们眼馋不知道多少年,暗中虎视眈眈,又怎会放过这个好机会?说起来,我不过是帮他们引着了这把火而已。”
殷知白大笑道:“何止是他们?中原这些世家门派,高门大阀,哪一个不怀有此念,暗中存有割据一方,为王为侯之心?只不过是天下表面平静已久,时机未现,谁也不肯做出头鸟,皆蛰伏以待罢了,等到胡人进犯,把水搅浑,就是最好的引子,到时天下群雄并起,你这一下何止是帮了这些胡蛮,根本就是帮了天下人一个大忙!”
北堂戎渡冷笑:“那些胡夷也知汉人各家势力之大,中原不是他们能统占的,因此所求的,不过是争得最大的好处罢了,最终逐鹿天下的,还是我们汉家儿郎。”他说着,自背后取下劲弓,轻抚那冰冷的弓身:“时候也差不多了,我们走罢。”
殷知白深深看他,目光炯炯,忽然一笑道:“……至此,日后天下有变,平剑山庄唯无遮堡,马首是瞻。”
……
四月,鹘祗王子鄂隆秘密身死仲郡,随行五千骑尽灭,鄂隆首级以木盒盛装,送抵鹘祗,鹘祗王急痛攻心,大怒挥师南下,草原各部群起,天下尽乱。
一百四十一.破城
封州,浑胶城。
远处传来震天动地的投石机巨响,潮水般的前沿军队,已缓缓开始向着城墙方向推进,此时已入深秋,偶尔有夜风卷过,便带来一阵肃杀之气。
大帐中灯火昏黄,将男人俊美无双的面容半蔽在阴影当中,看不分明,身后的墙上挂着一份皮鞣地图,地上铺有绵软的厚毯,除此之外,无非设有一榻,一桌,一椅而已。
远处杀声震天,仿佛越发地清晰起来,男人身穿金甲,合目斜坐在大椅间,似是在休憩,右掌搭在光滑的扶手上,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着花梨木的木面,正值此时,帐外却忽有人道:“禀堡主,少堡主已由樊郡率军而至。”
北堂尊越一顿,随即缓缓张开双眼,道:“……让他进来。”
不大一会儿,外面已有人挟着夜风进到大帐之内,北堂戎渡一身鱼鳞连环锁子甲,身披大红披风,径直步入帐中,见了北堂尊越,眼内不禁流露出一丝暖色,道:“多日不见,父亲可还好?”一面说,一面已经动手脱了甲胄,露出里面碧色的长衫来,旋即走到北堂尊越面前,俯身在其下颌处一吻,北堂尊越含笑打量着北堂戎渡,见他发丝漆黑如鸦羽,明明是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但眉眼之间,已被半年来的军旅征战刻上了金戈杀伐之气……北堂尊越终于笑了出来,不觉顺势一扯北堂戎渡的胳膊,将少年带进怀里,他伸手把那人禁锢在怀中,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然后便从容不迫地吻上了北堂戎渡的脸颊和唇瓣,感受着对方嘴里久违了的甘甜气息。
帐内灯光昏黄,照着少年俊美如画的面容,同时从远处,遥遥传来震天的杀声,北堂尊越突然觉得有些欣悦一般的兴奋,肆意品尝着北堂戎渡唇瓣上那微凉的温度,极端享受这种奇妙又令人渴望的一时温馨,直到一番长久的亲密纠缠之后,才慢慢放开了北堂戎渡殷红的唇,一边轻咬着他的耳朵,一边仔细端详着北堂戎渡脸上的每一个细小表情,用了漫不经心的语气,轻声笑道:“岂止是‘多日’,明明是将近两个月……”
北堂戎渡被北堂尊越弄得发痒,不觉轻轻呢喃道:“好罢,我也很想你……”说着,遂一面推开男人,一面笑道:“幸不辱命,三郡已得,若不是把持望岘郡的周、邵二世家宁死不降,拼命抵抗,多费了些时日,也不至于你我如今才得以见面。”北堂尊越随手撩起少年鬓旁的一缕长发,笑而不言,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之后,北堂戎渡见桌上有茶水,便起身过去拿了,一口饮干,润一润喉,道:“这浑胶城乃胡人所建,历来近百年间商贸往来不知凡几,富庶难言,若攻下此城,自是得财货无数,只不过我刚刚见双方各以矢石互相攻击,城中守卫极为顽强,想来一时间还是能够守得固若金汤的,只怕咱们若要强攻,也是损伤不小。”
北堂尊越嘴角轻抿,眼底有寒意微现,淡淡道:“本座已在此围其十一日,城中但凡滚石、弓箭、沸水、滚油等物,已经耗得差不多了,这群胡蛮,却还死扛着不降……”
话音未落,已将手上的一枚翡翠扳指狠狠碾断,面上浮出一丝凌厉笑容,冷声道:“既然如此,本座也懒得和他们再耗下去。”说罢,已朝外喝令道:“来人!传本座令,四方门主,速来帐中!”
片刻之后,四名身着甲胄之人鱼贯而入,进到帐内,俱垂手立于两侧,北堂尊越眼中闪过野兽一般锐利的光,冷然开口道:“……传令下去,自即时起,洗城一夜,除城中财货不得私藏外,女子,则任取之!”
此言一出,诸人面色微动,这分明就等于是允许屠城了,一旁北堂戎渡听到这话,立时微微皱眉,道:“屠城?若是如此,恐怕多少于我北堂氏名声有损。”北堂尊越听闻,不觉大笑道:“我儿,城中多为胡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过是杀些蛮子罢了,有何不可?至于说名声——”
北堂尊越以指尖轻敲扶手,淡淡道:“本座如今麾下精兵万千,此为势重;凡来依附伏降者,皆厚待之,此为宽恩;自起兵以来,严束部众,不曾掠夺伤我汉民,此为仁道;抗逐胡夷,此为大义……既是如此,本座又惧什么名声有损?眼下不过屠一城,且非我中原百姓,又能如何!”他说着,双目微微眯起,语气生寒:“传本座令,自即时起,哪怕敌方开城投降,本座亦不再受纳。”
北堂戎渡闻言,立时心念微转,道:“江山多娇,有能者居之,也罢,一介胡蛮,杀便杀了。”既是两军交战,他自然也不如何在意一城人的祸福,只微微躬身道:“父亲军令已决,无论对错,都由不得旁人置疑……方才是孩儿莽撞了。”北堂尊越笑了笑,道:“在本座面前,倒讲究这些。”
一时四方门主领命而去,北堂戎渡给北堂尊越倒了一碗茶,送到男人面前:“爹方才下令屠城,也是有杀鸡儆猴的意思罢,而且,还下令不再受降。”北堂尊越接过茶一口喝了,漫不经心地笑道:“若非如此,难道本座欲得一城一州,就必得大军强攻,折损人马无数?若当真如此,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头?本座虽麾下儿郎万千,却也不是这么耗费的,如此,本座便杀罢,凡遇抵抗,即行戮灭,杀得他们但凡见本座大军所向,则望风而降,不战而屈!”
北堂戎渡点一点头,道:“也是,不然这些人一见打不过,便马上降了,岂不是白白耗费我们的兵力?爹如今屠了这浑胶城,让天下人知道,一旦胆敢顽抗,便立时化为刀下之鬼!只有如此行事,才能让其他人看清楚,违抗我无遮堡者,究竟是什么下场。”说着,忽闻远处传来阵阵巨响,北堂戎渡循声朝外看去,口中喃喃道:“……开始了。”
一时间北堂戎渡重新穿上铠甲,父子二人出了大帐,在众人的簇拥之下,策马至一处高台上,遥遥看向远处的浑胶城。
北堂尊越既已下令屠城,就意味着已不在乎城中是否完好,百姓是否保全,自然也就再无顾忌,先前一些没有用上的手段,此时便可以肆无忌惮地尽数拿了出来,没用多久,就见无数巨型投石机已全部排至,油火石弹等物,也已经准备妥当,须臾,只听一声令下,无数油弹对着城墙呼啸飞出,顿时城内城外浓烟冒窜,烈焰冲天而起,惨叫声,轰击声,不绝于耳。
此时夜色深浓,北堂戎渡骑在马上,遥看那在猛烈的打击下,已经开始摇摇欲坠的南面城墙,有夹裹着火焰的巨石砸落到城上,轰然之声不绝,似乎城破就在眼前,北堂戎渡眼见如此,不觉叹道:“倒是可惜了这么一座城。”旁边北堂尊越闻言,毫不动容,只拍一拍他的肩膀,道:“何惜之有?城没了,只要有人,就能再建,明年的这个时候,这里必然还是商队往来不绝,替本座聚敛大量财物。”北堂戎渡点头微笑,道:“不破不立……父亲说得很是。”
北堂戎渡说着,遥看夜色中火光冲天,叹了一声,一时间目光有些迷离,人生区区百年寒暑,为的究竟是什么?大丈夫平生手握万众生死,一言出而天下行,这样生杀予夺的感觉,天下虽大,几人能够?没有亲身经历过,任谁也无法想象那种滋味,也是前世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或许,这才是不负此生了罢……北堂戎渡想着,心神似是已渐渐与眼前的夜色融合在了一起,所有纷乱的思绪,都已被他排出脑海之外,此时距离他转世重生已经十数载,经过这么多年,他已从一个初生的柔弱婴儿,成长为了一个驰骋战场,铁血冷酷的男子。
也就是此时,火光连天中,北堂戎渡忽然看见身旁的北堂尊越骑在马上,一身金甲威凛,雄姿英发,状若天神,当下不觉微微一笑,想起无论未来如何,这人总会在他身边,他会陪着他开创一个盛世,而那一日,或许就在眼前……思及至此,一时间心下安定,但笑不语。
正观望之际,忽听‘轰隆!’一声巨响,数颗巨石带着火焰,呼啸着砸在已经摇摇欲坠的南面城墙上,那墙再也抵受不住,轰然塌裂,北堂氏大军立时仿佛潮水一般,开始向城中推移而动,北堂戎渡见状,抚掌大笑,道:“大局已定!”四周军士眼见城破,亦是群情高涨,满面兴奋之色。
当下大军涌入城中,厮杀金戈之声震天,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城中已是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喊杀惨呼之声,浓烟滚滚……
待到天边晨光熹微,杀声已经渐渐止歇,大火也开始逐渐熄灭,城墙内外,旌旗猎猎,北堂父子这才带着一干亲卫,骑马入城。
城中兵荒马乱,到处都是凄厉的哭叫之声,街道两旁的店铺家家门户洞开,里面俱被洗劫一空,萧瑟的秋风中,地上血迹满目,蜿蜒一地,尸首四处可见,虽不是鸡犬不留,倒也差不太多了。
无遮堡历来规矩森严,屠城之后,随即就有大批人等巡查城中,将劫掠到的财物聚拢归置,又有兵士将城中尚存的男女老幼赶到一处,这些人将被当作战利品,准备送往北堂氏距此四百余里之外的一处矿山,充作奴隶,用以开矿,此时一夜下来,将士们亦是疲惫不堪,遂开始归整队伍,预备各自回营。
北堂戎渡骑着马慢慢走在青石铺的街道上,蓝白分明的眼眸里安静一片,环视着这座血染的富庶商贸之城,自古成王败寇,无不如此,若要争夺天下,建帝王之业,则行事手段,自然必须无悔,因此虽见满眼皆是死气沉沉之景,心中却也并无多少怜悯之意,正值此时,一丝微弱的哭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北堂戎渡循声看去,就见不远处墙边一具女尸身旁,正坐着一个五六岁大的胡人幼童,兀自摇着那女尸的手哭泣,北堂戎渡一怔,还未有所反应,离那孩子不远处就已大步走来一个兵士,顺手一刀砍下,哭声立止,北堂戎渡见了,心中突然涌起一丝难以形容的滋味,一时之间,却是微微有一点茫然和失落之意,旁边北堂尊越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这点儿变化,遂侧首看过来,低笑着问道:“……渡儿,怎么了?”北堂戎渡瞬时间安定心神,当下微笑道:“没什么。”北堂尊越似是知他心思,于是将手中的马鞭一扬,说道:“你是在可怜这些人?”北堂戎渡摇摇头,道:“成王败寇,向来如此。”
北堂尊越闻言,只是笑了笑,他看着眼前的这场胜利,觉得此时此刻,就好比十多年前他击败兄长,成为无遮堡最高权力者那一刻时的感受,同样的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北堂尊越几乎是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一切,他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北堂戎渡,嘴角几不可觉地微微挑起:总有一日,这万里疆土,如画江山,都将在他们两个人的脚下俯首,受万民景仰,永载史册……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不过如此。
一百四十二.秋雨
浑胶城一战既胜,大军就地便于城中休整,四日后,有消息传来,附近柔安郡司马家、河阴郡丰家闻浑胶既破,大军屠城,俱皆震畏,其后遣使来附,至此,北堂氏不战而得二郡。
……
雨势绵延。
已是深秋将尽时节,雪亮的闪电偶尔横刺过暗沉的天空,秋雨凄冷,雨水将地上干涸的暗红色血迹冲刷得干干净净,除了一些被烧得发黑的断壁残垣之外,城中已经看不出曾经发生过了什么,水帘隐约模糊了人的视线,城中所有的建筑都被洗得十分洁净,雨水泼打在古朴的飞檐上,在瓦檐下交织出一道道晶莹的雨帘,同时隐晦地将未来壮丽的画卷,徐徐展开。
窗外有雷声滚过,雨声越发地清晰起来,劈哩啪啦地自天上往下急落,天地之间大雨如注,雨水沿着屋瓦激流而下,豆大的雨珠砸在地上,噼啪激起无数雪白的水花,亦激起几许秋寒萧瑟,北堂尊越站在浑胶城内最豪华的一座府邸当中,手中把玩着一颗玉核桃,看着外面大雨倾盆,水光如幕,身后的桌上放着一碗清粥,正还兀自微微冒着热气。
……
北堂戎渡手里拿着一把伞,在漫天漫地的秋雨中走着,缁色的袍子上绣着金线,衣角上已被染了淡淡的雨丝,容颜在满天的大雨之中,显得有些淡漠。周围雨线成织,唯有伞下撑起了一方晴空,北堂戎渡抬手挽了挽被水雾略略濡湿了些许的鬓发,微微蹙了长眉,一边进到一方极大的院子里。
院门处有兵丁把守,却自然没有一个人会去拦他,北堂戎渡进到里面,一只修长的手在门上略顿了顿,然后便缓缓推开门,一面将手里的伞收起,倚到门边的角落里,一面淡淡笑着,步入门内,口中低声唤道:“……爹。”
房中静谧以极,北堂尊越应声回首,就见北堂戎渡出现在门口处,静静走了过来,黑发不挽,衣衫整齐,俊逦的面孔上有着淡淡的微笑,比起前时他戎装在身的形容,又是另外的一番模样,但仔细打量一下,却又发现那蔚蓝的眼睛还是纯透如昔,甚至更加干净几分,煞气和锋芒尽敛,似乎无论是杀戮亦或血火,都染不去那眸子里的清澈,这样的沉静味道,让北堂尊越依稀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失落,其中,却又隐隐有几分欢喜的感觉。
北堂尊越随意将手中的那颗玉核桃放在一边,笑着朝北堂戎渡伸出手去,道:“……下这么大的雨,怎么倒过来了。”
男人的手掌修长而温暖,雨过天青的袖子上用金线密密绣了几道蟒纹,那张完美得叫人隐隐打怵的面孔上满是温和的笑容,与前时那个下令屠城的人仿佛完全不相干……北堂戎渡放轻了脚步,走到北堂尊越面前,把右手放在男人朝他伸过来的那只手上,轻轻握了一握,然后踮起脚尖,仰着头把嘴唇凑了上去,这才够到了北堂尊越的脸颊,在那上面轻轻一吻,带着难以言喻的亲昵,同时说道:“……还好,雨倒不算是特别大。”
北堂尊越微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弄得略略一怔,旋即听见北堂戎渡轻若无端的呼吸声,闻到他身上湿润的水气,以及栀子花淡淡的清香,脸上的神情就止不住地越发柔和起来,伸手摸了摸北堂戎渡黑如鸦羽的发丝,感觉到了上面微微的润泽之意,不觉含笑扣住北堂戎渡的双手,将对方亲密地拥进怀里,低头在少年耳边嗅了嗅,几乎忍不住嘴角的笑意,调笑着问道:“……那么,若是这雨再大些,莫非你就不来了?”
北堂戎渡愕然笑道:“你这人,干什么总是挑我话里的错处……”北堂尊越抱着他,手臂一点一点地收紧,直到北堂戎渡轻哼了一声,似是不满,这才大笑着放开少年,用了暧昧调笑的语气,低声道:“本座就是喜欢逗你玩玩,莫非不行?”他说着,又笑了笑,道:“你个不老实的小子……”北堂戎渡看了男人一眼,嘴角忽然也浮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揶揄道:“哦?这样啊……那我去给你捉几只猴子过来,你就逗它们玩个够罢。”说着,忽见桌上放着一碗粥,便走过去端起来,见还有些热气,便一手捏着勺子,在碗里搅了一搅,然后就舀了一勺清粥,送进嘴里尝了一下,觉得味道还不错,便又舀了一勺吃了,嘴里含糊道:“正好我有点儿饿,这东西就给我吃了啊。”
北堂尊越见了这一幕,不觉双手背在身后,轻笑起来:“你是饿死鬼投胎的不成?跟着你的人也是废物,莫非都死绝了,连饭也不给你吃。”北堂戎渡随意摆了摆手,道:“跟他们没关系,我先前没什么胃口,谁知道眼下,却忽然觉得有些饿了。”
北堂尊越轻笑了起来,温暖的笑意也尽数落在了眼底,看着北堂戎渡认真吃粥的安静模样,含笑打量了片刻,忽然说道:“给本座也留一些……”北堂戎渡听了,便抬眼瞧了瞧他,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北堂尊越见状,便走了过去,既而又淡笑着继续道:“……你来动手。”
北堂戎渡的眼神一滞,多少有点儿微愕地看着男人,北堂尊越低声笑了一下,觉得心情十分愉快,遂催促道:“还不快点儿?”北堂戎渡皱一皱眉,有些不情不愿地嘟囔道:“你自己又不是没有手,更不是小孩子,干什么却要我喂你。”嘴里虽然这么抱怨,但却还是拿起勺子,将剩下的半碗粥舀了一勺,慢慢递到北堂尊越唇边。
北堂尊越只是轻轻笑了一声,便张开了嘴,含住了勺子,窗外有雷电闪过,照亮了他的面容,那张英俊无伦的脸,天生就是傲慢又凛然的,眉眼鼻唇,都像是被名匠一点一点地精心雕刻而成,他含着银匙,用薄唇慢慢地吮去粥水,举止之间充满了狎昵之感,每一个动作,似乎都是流淌着某种情色的暗示,北堂戎渡心下一跳,不得不承认像北堂尊越这样的绝顶美男子,无论是干什么都好看得紧,即便是眼下这种旁人做起来会显得颇为猥亵的动作,一旦换了他做出来,却也仍然赏心悦目,实在是让人移不过眼去……北堂戎渡定一定心神,决定早喂完早省事,因此便又舀了几勺,匆匆送到北堂尊越嘴边,给他吃了,这才转身把碗放回到桌上。
还没等回过身,两条手臂已经从身后将他搂了个结实,北堂尊越低头专注地看着北堂戎渡乌黑的头发,眼帘微微低垂,声音中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慵懒轻魅味道,近乎于撩拨一般的勾引,低声笑道:“比起用勺子,本座更想让你用嘴……”北堂戎渡被男人拥在怀里,后背陷入到了那结实强悍的胸膛包围当中,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怀抱的温暖,体温的炙热,幽深霸道的男性气息,甚至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遂用手可有可无地数着男人环在他腰间的手指,嗤声道:“你这是得寸进尺……”
北堂尊越大笑,在怀中人的头顶吻了一下,然后亲昵地用下巴抵住北堂戎渡的肩头,拥紧了他,声音里面充满了邪意和戏谑的味道,笑着收紧了自己的两条手臂,就像拥着一头驯服的小兽,轻声笑道:“得寸进尺?本座什么时候‘进尺’了?……你甚至,都没给过多少甜头尝尝。”北堂尊越说着,声音中已有了温柔的诱哄之气,带着丝丝引诱,微笑叹息道:“渡儿,你信不信本座只用这只手,就能让你快活起来?保证比你以往所有的经历,都好得多……”说着,右手已经自由活动,顺着北堂戎渡的腰就往下慢慢滑去。
北堂戎渡原本轻垂着眼睑,此时却已微微睁大了凤目,双手下意识地按在了北堂尊越的手背上,沉声道:“喂……”北堂尊越笑一笑,虽然一时间不能完全猜得透少年此时的想法,却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北堂戎渡或许并不是坚决抵拒,因此不觉眼眸便渐渐深沉了几分,语气和声音也变得更加性感和低沉,简直温柔得叫人不忍心去拒绝,同时暧昧地把温暖的吐息徐徐吹在北堂戎渡的耳垂上,笑道:“傻孩子,会让你舒服的……”
北堂戎渡稍微掰了掰男人扣在他腰上的手,只可惜他父亲的桎梏,实在令人动弹不得……北堂戎渡并不慌张,但心底多少也有些纷乱,勉强说道:“……你真闹啊?”北堂尊越把嘴唇贴在他的耳朵上,声音轻得如同一丝微风,仿佛生怕吓到了少年,只轻笑着道:“怎么了?咱们北堂家的男人,可都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北堂戎渡拧起好看的眉毛,道:“少激将我,我可不是什么楞头小子……喂!”
男人的手已经隔着裤子覆上了北堂戎渡的胯间,北堂戎渡浑身顿时一个激灵,咽了一口唾沫,道:“爹……”北堂尊越低声一笑,灵活的手指在上面轻佻地一按,紧接着撩开了北堂戎渡的衣摆,把手伸了进去,去解裤带,同时轻声道:“这也不是第一回这么做了……渡儿,你还记得那次你喝醉的那一晚吗,就是那个姓孟的小子给你侍寝的那晚……其实当天本座也喝醉了,后来就跟你做了这个,也这么握着你,若不是及时清醒,你早就是本座的人了……”北堂戎渡闻言,愕然道:“你……”既而咬牙:“原来淳元是你拿来的挡箭牌……你这人,真是——唔!”
北堂戎渡闷哼一声,剩下的半截话顿时被生生截断,男人修长的手此时已解开了裤带,滑入裤子里,准确握住了北堂戎渡最要紧的那处,并且很快就已经开始温柔地上下滑动,爱抚,北堂戎渡的腰情不自禁地绷紧了,眼睁睁地体会到了那五根手指所带来的一切感觉,同时一只手抓着北堂尊越的袖子,哑声道:“你这人……当真可恶……”北堂尊越动作熟稔,技巧刁钻高超得简直令人发指,几乎无所不能,一面轻轻吻着北堂戎渡的脸颊,一面促狭笑道:“这根小东西,还挺精神……不对,已经不算小了……”
这种猥亵狎昵的言语令此时此刻的情境平添几分旖旎,北堂戎渡试图避开,却又被箍得紧紧的,他可以在最妖媚的花魁服侍下淡然品评着对方的技巧,但面对着北堂尊越,他显然很难也那样无动于衷,一种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的奇异之感让他觉得有些炽热的错觉,或许有罪恶感,或许有点儿疯狂,或许有最深处隐秘而邪恶的快乐,或许也有别的,但他毕竟不愿意示弱,遂勉强压平了呼吸,道:“到底小不小……你又不是没亲自试过……”
北堂尊越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轻斥道:“还犟嘴……”说着,指甲惩罚似地在那光滑的顶端轻轻刮过,引得北堂戎渡小腹猛地一缩,咬牙骂道:“……给我松手!”
北堂尊越如何会听话松开,他只是居高临下,眼神专注而迷醉,轻吻着北堂戎渡的脸颊和耳朵,撩拨他,挑逗他,蛊惑他,引诱他,那只手简直无所不为,亦无所不能,轻声赞叹道:“很不错,能坚持这么久……本座记得这里生得漂亮得很,颜色也极好……唔,别动,让本座看看,你到底能扛到什么时候……”
那只手刁钻可恶得简直能让人发疯,仿佛要把人抛上云端,却又偏偏卡着不让上去,北堂戎渡小腹绷得死紧,忽然间揪紧了北堂尊越的衣袖,喃喃求饶道:“二郎……你饶了我……”北堂尊越闻言,心头一颤,虽然明知道这很可能又是北堂戎渡的什么小小诡计,但依然拒绝不了,突然间一手扳过北堂戎渡的脸,低头狠狠吻住那水红色的薄唇,将北堂戎渡嘴里压抑的呻吟整个儿地吞进肚里,含混道:“你叫本座什么?……再唤几声……”
一百四十三.双争
北堂尊越闻言,心头一颤,虽然明知道这很可能又是北堂戎渡的什么小小诡计,但依然拒绝不了,突然间一手扳过北堂戎渡的脸,低头狠狠吻住那水红色的薄唇,将北堂戎渡嘴里压抑的呻吟整个儿地吞进肚里,含混道:“你叫本座什么?……再唤几声……”
北堂尊越托着少年的下巴,从身后与对方深吻,火热的吻如同雨点一般,纷纷落下,简直就好象是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将吻狠狠印下,他这样蛮不讲理地厮磨着少年的唇舌,双唇缠绵的时间未免长些,可北堂戎渡却没按他的意思去唤他,只是突然令人措手不及地一下咬住了北堂尊越的舌头,两只手按住对方那只作乱的大掌,就想掰开。
他咬得并不重,甚至没有让北堂尊越觉得怎么疼,大概只是有点儿想让对方知难而退的意思,但北堂尊越却还是不依不饶地突然充满报复性地猛地一拢五指,令北堂戎渡身子激灵一挺,连忙放开了手,嘴也松了,喉咙里挤出一丝嘶哑的声音,也不知道是说的什么意思,然后右手一下又紧紧抓住了北堂尊越握在他胯间的那只手的手腕,感觉到某根做孽的东西已经在北堂尊越的手中不受控制地直挺挺站立起来,片刻之后,才仿佛咬牙切齿一般地蹦出几个字来:“……你这个……”
话还没说到一半,整个人就忽然被北堂尊越一把反转过去,令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但北堂尊越的手却依旧握住那要害处不松,甚至恶意地用力捋了几下……但凡是个男人,哪怕任你武功盖世,但面对自己最紧要的□被人拿捏住时,也必然是强硬不起来的,北堂戎渡自然也不例外,甚至喉咙深处很难压抑地泄露出了一丝模糊不清的轻喘,浑身已经绷得很紧,被捉住的那个要命地方也已经开始缓缓溢出几丝湿润之意,他急促地喘息了一声,蹙起眉毛,身体似乎是想要向后稍微仰一仰,来避开这种令人快活的折腾,避开那还在不知进退地肆意撩拨的手,但却被北堂尊越修长的五指牢牢握着那里,根本动不了分毫,因此他只能一面嘶嘶地抽着气,也不知道到底是痛苦还是愉快,双眉紧紧皱着,右手慢慢抬起,似乎试图去攀北堂尊越的肩,语气也软了下来:“喂……”
北堂尊越的低笑声轻柔地从头顶上方传来,他把北堂戎渡禁锢住,看着对方脸上无可奈何的神情,一把捉住了北堂戎渡还没有来得及搭到他肩头的那只手,他极端享受这种有些扭曲的放纵感,并且从容地审视着北堂戎渡,那带着磁性的低沉声音从喉咙里溢出,叹息般地呢喃道:“你这个不孝的小子,刚才居然咬本座……”说着,将北堂戎渡的右手拿到嘴边,忽然张口咬住,只是那力道却未必太重,似乎不像是要故意咬人,倒是分明有一点儿调情的意思,同时北堂尊越更是一边暧昧地低声笑着,一边用手灵活如蛇地抚弄着北堂戎渡的要害,手上的温度,几乎足以令人颤栗,身体也开始有意无意地偶尔贴上北堂戎渡的身子,轻轻摩擦起来,身上穿着的那件袍子原本就是松松系着的,这么一蹭,便渐渐蹭散了衣襟,露出一小片结实的胸膛。
“唔……”北堂戎渡嗓子里含糊不清地发出一丝声响,不知道是不是疼了,又或者是快活,而北堂尊越听见这声音之后,居然变本加厉地用一种更煽情的方式开始舔他的掌心,那样滑腻温软的舌头,在雪白的手心里划过一道湿漉漉的痕迹,蛮横却不粗鲁,从掌心到指尖,简直不放过每一个角落,从容地将撩拨与引诱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北堂戎渡知道男人在这方面的技巧有多么高明,如果是一个雏儿,只怕也快要顺服了,但他却还是一面拧眉抵御着那一波又一波强烈的快活之感,不让自己沉浸在这种强烈的本能反应当中,同时微微轻喘两口粗气,道:“手法……还真是高明……”北堂尊越听了,突然间就低头亲了一下少年的嘴,刚才深吻的味道,还依稀残存在唇齿之间,他口中轻轻呢喃着,哑声低笑道:“……傻孩子,还有让你更舒服的,信不信?”话音未落,北堂戎渡就已被男人横抱起来,几步便走到了不远处的一张床榻前。
北堂戎渡感觉到后背陷入进了一片厚软的锦褥当中,肌肉刹那间就警觉地紧绷起来,好在北堂尊越方才因为抱起他,已暂时松开了那只要命的手,北堂戎渡这才得以脱身,连忙一把拉上裤子,同时用手肘撑起上半身,道:“爹,别玩了……”
话只说了一半,北堂尊越就已按着他的胸膛将他重新摁躺在床上,俯着身子,用逡巡自己领土一般的眼神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少年,静静地看着他,片刻之后,终于笑了出来,嘴角挑起寓意不明的笑容,温热的吐息似有如无地微微喷在北堂戎渡的脸上,那样的眼神,简直就好象是正在寻找一个最适合下口的位置,令北堂戎渡无可避免地隐隐有些紧张……正在此时,北堂尊越却已经开始徐徐靠近,将火热的吻轻柔地落在了少年的脸颊上,并且顺势开始用舌尖濡湿那细腻的雪白皮肤,一路下滑着,游移着,等到了脖子上时,就改为了啃咬,带起细小的水声,动作出乎意料地狎色与暧昧,时而轻柔,时而用力,不住地加深这个吻,一边充满暗示地缓缓抚摩少年的腰肢,甚至去抚过身体上的许多个位置,那双好象蕴藏了魔力的手就如同正在优雅地弹拨着什么乐器一般,燃起一处又一处的火苗……
北堂戎渡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心中对于这种行为说不上是讨厌或者厌恶,只觉得脖子后面泛起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忍不住用手去推北堂尊越的胸膛,将那已经松松垮垮的衣襟扯得更乱了一些,雨过天青的衣裳凌散着,干脆整个露出了厚实的胸口,北堂尊越眯起眼睛,毫不在乎地任凭少年的手本能掐着他的肩膀,那漂亮的指尖微微陷进结实的肌肉里,并不如何用力,甚至简直是一种惬意的享受、亲密的接触。他用一只手轻轻抚着北堂戎渡的臀侧,听到少年从喉咙里发出细小而模糊的声音:“爹……”
北堂尊越听到这样明显有些强自镇定意味的语气,这才稍稍松了嘴,暂时从北堂戎渡的脖子上抬起头来,眼睛里带着淡淡的诱惑气息以及其他的一些什么,一面蛊惑人心地低低嗤笑着,一面将目光绕上榻间的北堂戎渡,扫过那雪白脖子上暧昧不清的殷红痕迹,柔声道:“怎么,咬疼了?”
北堂戎渡盯着他,男人熟悉的五官在此时看起来,似乎与往常略有一些不同,那眉宇之间的模样,也好象有些陌生,只是那深邃的金瞳却仿佛更加幽深了几分,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北堂戎渡突然毫无征兆地一个翻身,将北堂尊越反过来压到身下,居高临下地一手按着男人光滑的胸膛,神色桀骜,嘴角一点一点地爬上某种意义不明的笑容,蓝色的眼底也似是藏有一丝模糊笑意,但却没法子瞧清楚,只用手摁了摁北堂尊越的胸口,声音里隐然有一丝挑衅般的微微戾气,道:“……怎么,真当我是软柿子啊?”
北堂尊越似笑非笑地看着骑在自己身上的北堂戎渡,倒也没采取什么行动,只是大笑起来,笑声中藏着蛊惑人心的味道,朝着某个地方扫了一眼,揶揄而笑:“是不是‘软’柿子本座不知道,但是现在,你‘硬’了倒是真的……”北堂戎渡一滞,这才猛然发现裤子中间那高高的隆起,一时之间几乎有点儿恼羞成怒,想了想,又很快恢复了平静,将手慢慢滑到北堂尊越的一侧乳首上,用大拇指摁住那肉粒,似有若无地轻轻揉搓起来,嗤声笑道:“……老实点儿,没听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么?方才你那般戏我,小心我现在从你身上,十倍讨回来……”
少年的拇指将那深红的软肉摁得微微陷进胸肌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着,北堂尊越的一双凤目当中渐渐深沉了几分,低声轻叹道:“……渡儿,你在玩火。”北堂戎渡凝目看着他,目光从那俊美如同大理石雕凿的面孔上一直滑到男人结实的腹部,忽然间微微笑了,露出一个桀骜的神情,仿佛是本性中的某一处缓缓浮出了水面……他慢慢俯身下去,让自己的面容距离北堂尊越只有半寸远,轻缓的吐息拂在对方脸上,一字一句地含笑轻语道:“……爹,我们两个之间,到底是谁,在玩火?”话音方落,突兀地蓦然低下头,狠狠亲上男人的薄唇,咬他,啃他,亲他,在父亲身上撒野,不过倒不像是在报复,而更类似于某种恃宠而骄的调情,即便是在男人的纵容之下,也没有太失分寸,甚至让北堂尊越微微生出一种舒适的错觉,开始眯起眼睛享受着被虎牙撕咬时的那种似疼非疼之感。
正闹得欢时,北堂尊越却不知怎地,突然毫无前兆地一手掐住了少年的腰,不让他接下来有任何可能逃开,右手则粗鲁地再次摸进那已经没了腰带的裤子里,一把握住双腿间的脆弱物事,北堂戎渡一惊,松开了北堂尊越已经被啃得通红微肿的嘴唇,然而,却已经晚了……北堂戎渡磨一磨牙,皱眉冷哼道:“狡猾……唔!”
男人修长的手指猛地将掌心里火热的物事用力一握,北堂戎渡倒吸一口气,原本按在北堂尊越胸口上的手蓦然抓紧,指甲都在肌肤上划出了几道白印子,他微微喘着气,哑声道:“轻点儿……你这是想废了我么……”北堂尊越嗤嗤地低笑出声,突然觉得有些兴奋,他按住少年的腰,让他只能趴在自己身上,舌头则大力地开始舔那雪白的耳朵,将炽热的气息统统喷在上面,右手兴致勃勃地逗弄着手心里握着的东西,拖长了声音低语道:“放松些,只管享受就行……你看,你明明就忍不住……”
北堂戎渡紧紧抓着男人的肩头,压着嗓子冷笑道:“我要是也这么对你,你也绝对忍不住……”他一面说着,一面喘息起来,那种快乐又甘美的滋味,让他几乎已经没有了什么抗拒的想法……不知过了多久,随着北堂尊越的手猛然一用力,北堂戎渡突然间腰身轻颤,眼前仿佛骤然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眼睛也刹那间失去焦距,身体放软,胸口剧烈地起伏不定,同时一股暖乎乎的热流尽数喷在北堂尊越的手里,涓滴不剩……
身体开始彻底地徐徐放软,北堂戎渡将脸深深埋在父亲的颈窝里,感觉自己仿佛是被一点一点挤干的一般,半晌也不动上一下,北堂尊越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托起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便看见北堂戎渡懒洋洋地闭着眼睛,双颊红润如喷薄的桃花,显然是在享受极乐之后的余韵,北堂尊越盯着那舒缓放松的眉目,忽然间抬起了被染得满是湿润的右手,将两根沾满白液的手指塞进北堂戎渡的嘴里。北堂戎渡万没到他会如此,正享受恣意之后的平静时,却忽然有两根手指强行钻进了口中,甚至还在里面轻轻搅动,北堂戎渡只觉嘴里一下充满了一种莫名的味道,双眼不由得猛地睁开,赶紧吐出了男人的手指,恼火万分地低声叱道:“……干什么你!”
北堂尊越神色如常地将沾着白液的右手放到自己唇边,用舌头慢慢舔了一口,随即用一种彼此之间心知肚明的揶揄口吻,轻声调笑道:“……这味道……攒了挺长时间了罢,嗯?”北堂戎渡被男人这样暧昧狎亵的举动弄得愕然,饶是他脸皮够硬,但面对着北堂尊越眼前这样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极端情色动作,也仍然不由自主地心头微跳,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定一定心神,这才微微动了动薄唇,哑着嗓子紧盯住北堂尊越道:“……你居然把这玩意儿,弄进我嘴里……”
一百四十四.流不尽的英雄血,杀不完的仇人头
北堂尊越满不在乎地用那只干净的手粗鲁地揉了一下北堂戎渡的头发,嗤笑起来,道:“那又如何?反正也是你自己的东西……本座都没嫌弃,你还聒噪些什么。”北堂戎渡耷拉着脸,抿着嘴瞅了一眼北堂尊越那只湿漉漉的手,忽然一把从自己怀里拽出一条绢帕,闷不吭声地就抓住了北堂尊越的腕子,替他把手擦干净,等到擦完了,这才猛地想起自己嘴里还有那股发涩的味道,顿时皱起眉头,就要从北堂尊越身上下来,去拿水漱口。
还没等他从男人的身上爬下去,一只手就已经钳住了北堂戎渡的腰,北堂尊越嘴角微微扬起,目光一错不错地盯在北堂戎渡的脸上,道:“……去哪?”北堂戎渡脸色不善,没好气地道:“当然是去找水……你弄得我一嘴怪味儿!你不嫌脏我还嫌呢,这种腌臜东西,我以前可没把它弄进嘴里过。”北堂尊越笑着看他,忽然不怀好意地道:“嫌脏?那本座替你洗洗,怎么样?”说着,没等北堂戎渡反应过来,就已经将其掀倒在床上,同时欺身而上,一面将结实的胸膛重重压了下去,一面用手紧紧按住北堂戎渡,另一只手则擒住少年的下巴,低头去捕捉那水红色的双唇,强硬的舌头熟门熟路地推进到对方嘴里,然后马上就去深深缠住北堂戎渡的舌尖,彼此口中残余的微涩味道掺和在了一起,分不出谁的更浓烈一些。
北堂戎渡见状,立即便企图撑起上半身,却没有奏效,他被迫别过了脸,似乎想要试着摆脱,同时用一只手抓住北堂尊越的后颈往外扯,尝试着起身,奈何北堂尊越却仿佛不依不饶一般,把北堂戎渡摁了个结结实实,无所顾忌地按紧了身下的少年,紧跟着就是一通叫人透不过来气的深吻,不断变换着角度去辗转吸吮北堂戎渡嘴里的津液,激烈得就好象要把人吃下肚去,使得北堂戎渡浑身禁不住一阵轻颤,两个人的呼吸激烈地交缠在一起。北堂戎渡拗不过他,无可避免地隐隐觉得有一点儿晕眩,因此只好干脆便任北堂尊越为所欲为。
半晌,在这样的一番抵死纠缠之后,北堂尊越才似乎表示自己心满意足,放开了简直快要被他闷死的北堂戎渡,却又顺势含住了少年微显的喉结,用牙齿和风细雨地轻啃了两下,这才低笑着问道:“……怎么样,现在可算是洗干净了,嗯?”
“干净才怪,你嘴里明明也有那玩意儿,比我还多……”北堂戎渡边说边微微低喘着,一时间还没完全缓过气来,双手有些别扭地半搭在北堂尊越的肩上,指尖狠狠陷入对方强健的肌肉:“不闹了,你让我起来……”说着,便想要坐起身。
然而北堂尊越却依旧压着他不放,忽然间俯首埋入北堂戎渡的颈窝里一阵狠亲,随后就沿着脖子往上,找准了耳根后面的一处位置重重地吮吸,直令北堂戎渡禁不住一个激灵,连忙用手攀住了北堂尊越的肩,就往外扳,道:“……干什么你……哎哎,痒……哈,真的痒……”北堂尊越捏住他的手心,火热强壮的身体紧紧将北堂戎渡抵在床上,在少年耳边轻语道:“你倒是快活完了,却把本座撂在一边?过河拆桥……你这个不孝的混蛋孩子。”
北堂戎渡一愣,既而就有些恼羞成怒地一把抓住北堂尊越的衣领,两眼直溜溜地瞪着男人,咬牙道:“说得好象是我刚才逼着你那么干似的……明明是你自作自受,先来撩拨我!现在……现在倒还赖上我了。”北堂尊越被他这个模样逗笑了,溺爱地用手指夹了夹北堂戎渡的鼻子,笑道:“好了,是本座挑起来的行不行?不过,你总归也是得了好处,那就别臭着一张脸了。”他说着,抱着北堂戎渡翻了个身,让儿子趴在自己身上,然后抓住北堂戎渡的一只手,玩味一般地在五根指头上轻咬了几下,说道:“既然刚才你已经占了便宜,让本座服侍得舒舒服服了,那么现在,也轮到你动动手了……让本座也看看你的本事。”
北堂戎渡听了,微微愣了一下,当然不会不明白北堂尊越的意思,不由得一时间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微愕的利眸对上北堂尊越的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一时间有点儿猜不透北堂尊越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只不过在随口说说,因此眼中有些犹豫,既而就有点儿尴尬地嘟囔道:“你自己动手不行么……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说着,又看了看北堂尊越的眼睛,心里头不知为何,却好象是从中读懂了某种执念——是一股阻挡不住的力量。
北堂尊越闻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骂道:“……本座自己动手?亏你怎么好意思说!”一面笑骂,一面已抓住北堂戎渡的右手,按在自己结实的小腹下面。
北堂戎渡的手刚被逼着覆上去,就因那里的温度微微吃了一惊,隔着薄薄的裤子,那处似乎已是蓄势待发,正不耐烦地高高隆起……北堂戎渡犹豫了片刻,才央求似地小声道:“咱们打个商量怎么样?我……”北堂尊越不待少年说完,就已经貌似不耐地抬头堵住了他的嘴,用力在那柔软的唇瓣上啃了两下之后,才低哼道:“少跟本座讨价还价,要么赶紧听话,要么,就让本座把刚才做过的事情,再重复几遍。”北堂尊越说着,静静等了一会儿,见少年还是有些犹豫,便嗤嗤笑了出来,同时已经冷不丁地一把握住了北堂戎渡双腿间柔软的部分,眼中神情满是玩味,看着身上的少年倒吸了一口冷气:“正好让本座可以看看,你到底能坚持几回……放心,本座自有分寸,不会伤了你的元阳。”
北堂戎渡怒极而笑:“你这明明就是要挟……”北堂尊越全然不在乎地用拇指搔了搔那处光滑的柱身,懒散笑道:“没错,本座就是在要挟你,一个男人硬了之后,总得做点儿什么……赶紧的,两条路你自己选一个。”他说着,目光罩在北堂戎渡俊秀的脸上,等着少年肯定的回答,北堂戎渡被男人的这种无赖的态度气得几乎撑破肚皮,满肚子的火没处撒,狠狠瞪了北堂尊越一眼,和他对视了片刻,见北堂尊越似乎确实不肯退让,于是这才放弃般地皱了一下眉毛,既而抱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想法,不情不愿地解开了北堂尊越的腰带,把手伸进了父亲的长裤里,慢慢握住了那火烫的物事。
柔软修长的手乍一握住那狰狞的利器,北堂尊越的眼里便顿时深沉了几分,他近乎粗鲁地突然一口叼住了北堂戎渡的下巴,沉声催促道:“快点儿……”北堂戎渡咬牙切齿地瞪了男人一下,既而突然笑了:“好,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来看看,你究竟能撑多久……”说着,使出浑身解数,手指开始有节奏地一下一下地搓揉挑逗,徐徐勾留起来……
刚开始北堂尊越的胸口还能微微起伏,专注地享受着北堂戎渡的服侍,但没过多久之后,局面就似乎开始有些不太受控制,少年的手好象像着了火一般,在他的腹下燃出一簇簇炽热的焦痕……北堂尊越剑眉紧拧,有些出乎意料地发现身体竟然有了最直接的震颤,而北堂戎渡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清楚地感受到北堂尊越伟岸健硕的身躯已经因为自己的举动,而情不自禁开始微微反应迎合起来,两人紧贴在一起的身体,已深深刺探出了彼此之间最隐蔽的那部分感知……北堂戎渡不禁得意地微微挑起唇角,甚至逐渐忘了自己原本对这行为的下意识抗拒,另一只手也肆意地开始去抚摸北堂尊越强壮的胸膛,似乎暂时忘记了这是他父亲——征服掌握一个如此强大的男人的感觉,无论是在何时,都是令人迷醉的。
但北堂戎渡的胜利感显然没有持续太久,当北堂尊越搂住他的腰将他按在胸口上时,他本能地没有拒绝,身下这个男人微微的喘息,眉宇之间欲念毕现的极端俊美面容,火热强壮的身体,在他背上游移爱抚的大手,竟然几乎不露声色地逐渐击溃了北堂戎渡的理智,用一种炽热的错觉,灼热的气息,去冲淡了某些隐隐存在于少年潜意识之中的罪恶感,诱使北堂戎渡下意识地做出了回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北堂戎渡的身体已经紧紧贴住了北堂尊越的身子,低喘着用嘴唇贴住男人的胸膛亲吻,恍惚间小腹被男性的本能驱使着,在父亲同样火烫的那处用力磨蹭,嘴唇在男人结实的胸膛上沿路留下红色的吻痕,如同醉生梦死,一只手卖力地去捋弄那火烫的物事,另一只手则抚摸着北堂尊越强健的肌肉,耳边听着对方带着笑意的低声赞扬……两人发丝绞缠中,那样完全不同的奇怪感觉,竟然令北堂戎渡心中涌起一股陌生的激越,向来无论是什么样的美人,都从来不能够令他迷恋和失态,可眼下这具拥有无与伦比的强大力量的身体,却让北堂戎渡一时间忘了这是他父亲——他们同时不知不觉地成为了对方的猎物,强悍的猎物。
终于,在长久的狎昵癫狂之后,北堂戎渡小腹抽搐着喷溅出一股热流,趴在北堂尊越身上不住地喘息着,没一阵,伴随着一声低沉的轻哼,另一道滚烫的液体也毫不留情地狠狠射在了他的下腹上,北堂戎渡轻颤一下,长长的睫毛微微翕合,却是一动也不动。
半晌,北堂戎渡脸色通红地从男人身上爬起来,面上虽然极力掩饰,却还是能够看见些许羞愧之色——明明原本只是单方面的纵意,但后来自己却竟然迷迷糊糊地加入了进去,一向自以为傲的自控力鬼使神差地不知道跑到了哪里,被引诱得理智全无……北堂戎渡尴尬地看着自己小腹下面那一团糟的湿润,那种黏腻不堪的感觉,就像是此时此刻他纠杂不清的心绪。
但此时床上躺着的北堂尊越却显然心情不错,他笑吟吟地从枕边拿起先前北堂戎渡为他擦手的那条帕子,将两人身上还温热着的液体擦干净,这才双手交叉着垫在脑后,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北堂戎渡微有赧色的脸,看着他急急忙忙地系上裤子:“……怎么,害臊了?”
眼下北堂戎渡的这副样子,倒简直活像是刚刚被破了身的雏儿,这模样出现在他这种身经百战的花丛老手身上,倒也颇为稀罕,有些好笑。北堂戎渡闻言,不由得一时间又窘又惭,突然猛地用一只手捂住了男人似笑非笑的英俊面孔,同时明显底气不足地啐道:“你才害臊呢……你刚才就跟牛一样,呼呼哧哧地喘得比谁都厉害!”
这明显的耍赖诬蔑听在北堂尊越耳里,却有着比调情更加令人愉快的力量,北堂尊越笑出声来,慢条斯理地系好腰带,这才坐起身来,猿臂轻舒将北堂戎渡揽在怀里,一面把玩着对方修长的手指,一面咬着少年的耳朵,轻笑道:“手艺还真不错……”北堂戎渡面色稍霁,冷哼一声道:“那是当然……”还没等他说完,北堂尊越却又话锋一转:“……只可惜,本座坚持的时辰,可比你久。”北堂戎渡恼羞成怒,一把从北堂尊越的手里抽回手指,脸上居然有几分悻悻,道:“废话,你比我年长,我眼下才不到十六,一个少年人,控制力怎么可能比得上你……”北堂尊越被他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拥他入怀,发现北堂戎渡脸上难掩尴尬,便轻声安慰道:“怎么,不过是一时意乱情迷而已,本座又不会笑话你,有什么大不了的?”
北堂戎渡粗鲁地筢了筢自己的头发,那双极透澈的蓝色眸子深处,微有莫名之色,但更多的是一丝对自己把持不住理智的不悦,他踟蹰了一下,最终还是低声道:“你刚才,明明是在故意……引诱我……”他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脸上的窘迫之色已经淡去,那张俊秀无缺的面孔也重新恢复了自然,北堂尊越一双晶黄的眸子一闪,俊美的容颜上浮出几丝漫不经心的笑色,闲闲用手梳理着北堂戎渡的黑发,道:“哦,那又怎么样?”北堂戎渡侧过脸去,打量了北堂尊越一下,既而简单理了理衣裳,一面倦倦按着太阳穴,一面沮然道:“不怎么样……”北堂尊越抱着他重新在榻上躺了,含笑道:“好了,你也闹乏了,在这里陪本座睡一会儿,嗯?”北堂戎渡低低应了一声,把脸埋进北堂尊越的胸口,不说话了。
窗外大雨如注,天色亦渐渐暗了下去,许久,北堂戎渡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来,穿上了靴子,回首见北堂尊越一只手还兀自放在被子上,睡得正熟,那双无论何时都高傲以极的长眉也舒展着,显得多了几分平和之气,鼻梁高挺,唇线削薄流畅,五官的轮廓深邃而精致,和他是非常相象的,北堂戎渡静静打量着男人,想到这人的一腔柔情,不知不觉间已经伸出了手,似乎是想要轻轻去抚摸北堂尊越完美的五官,但指尖就快要碰上对方的鼻梁时,却又停住了,恍如灼伤般重新收了回去,仿佛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乎有一丝怔怔……北堂戎渡想起自二人相好以来,自己心中的挣扎与迷惘,其中种种,皆不足为外人道也,当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一时间思绪繁杂,遂站起身来,伸手将床前的流苏帐子轻轻放下,既而取了伞,便出了房门,走进了外面的雨幕当中。
屋外是一天一地的大雨,豆大的雨珠砸在地上,溅起无数水花,北堂戎渡出了这个院子,回到自己的住处,一时看窗外雨势绵连,想到自无遮堡兴兵以来,自己转战无数,已足有半年多未见北堂佳期,也不知道女儿眼下已经长成了什么模样?思及至此,又念起沈韩烟音容笑貌,遂取了纸笔,写上一封家书,唤门外一个守卫进来,将信交与其派人送回。
又过了一时,眼见外面夜幕将至,雨势渐小,北堂戎渡一面自己动手掌起灯来,一面朝外吩咐道:“……传谷刑前来见我。”不一会儿,外头有人冒雨进门,放下雨具,北堂戎渡用银镊子拨着烛芯,也不抬头,只徐徐道:“谷刑,眼下我有一事,交与你去办。”
谷刑微微躬身应道:“……请爷吩咐。”北堂戎渡放下银镊,取手帕擦了擦手,道:“这大半年来,我无遮堡儿郎征战无数,如今已得北方十之七八,群雄纷纷而附,只是眼下胡人扰噪得紧,在南面纷乱不休,亦有少数世家与其暗通款曲,不可不防,如此,我昨日已与父亲商议过,如今我便命你派人暗中与鹘祗交接,私下贸易,以他们短缺的粮草去换他们的马匹,互通有无,让他们可以多在中原盘桓一时,把水搅浑,给南人增加障碍,我们便能遥看南方群雄逐鹿……趁他们鹬蚌相争,元气消耗,我无遮堡日后,才好坐享渔人之利。”
谷刑闻言,垂手道:“爷虽有此意,只是如此一来,鹘祗粮草充足,势必会在中原逗留许久……”北堂戎渡摆摆手,不经意地道:“无妨,这已经不是从前五胡乱华那阵子了,多年以来中原势力之大,他们这些胡夷知道自己在中原成不了大气候,所想的,不过是如何将利益最大化,多得些好处而已,尽量在这里能多抢得一日是一日,眼下我送他们鹘祗这个便宜,也算是互利而为,他们即便明知道我心中所图,却岂有不愿意的,仍旧要上钩,这也算是阳谋了。”谷刑听闻,再无言语,垂手应了一声‘是’,便出了房门。
晚间大雨渐渐歇止,到了第二日早上,已是放晴,北堂戎渡练功既毕,便穿上一身银甲,手握精铁长枪登上城头,只见城外大军集结,正自操练,满眼看去,俱是黑压压的一片,一眼望不到头,北堂戎渡见状,不觉豪兴甫发,天下浮沉,舍我其谁,一时间不由得慨然而笑,却忽听身后有人道:“……起得这么早?”
北堂戎渡回身看去,就见北堂尊越一袭暗红披风,迎风猎猎拂扬,其人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雄姿,正微笑看他,于是亦报以笑容,道:“已经习惯了。”北堂尊越走到他身旁,一只手在北堂戎渡肩上拍了拍,道:“先时本座兴兵而起,前期为打下稳固基石,不免你我父子转战天下,如今北方渐平,其余之处,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既然这样,等再过一时,你我父子便返回无遮堡,徐徐图之。”北堂戎渡答应一声,既而道:“前日爹和我商议的那件事,我已派人去与鹘祗接触了,想必不用多久,就有答复。”北堂尊越微微点头,复又看向城外,笑道:“……渡儿,眼下你在这万人之上,心里想到了什么?”
北堂戎渡思索一下,这才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战必胜,攻必取……天为绝顶我为峰。”他抬头看向北堂尊越:“那你呢?”北堂尊越双眉轻扬,眼中有无尽犀利,低低笑言道:“流不尽的英雄血,杀不完的仇人头……”
一百四十五.毕丹
北堂戎渡闻言,心中不由得有所触动,点头道:“……确实。”他眼望城下,看了一会儿大军操练,一面好整以暇地对北堂尊越道:“既是派人与鹘祗接洽,那么只怕这几日,对方就有回应……这等事,总得有个够分量的人出面,前时大王子鄂隆已秘密死于我手,听说鹘祗王有第二子名唤毕丹,为人颇得鹘祗王喜爱,如今正随军留在南面,想来若是鹘祗方面有人与咱们接洽,差不多就应该是他了。”
北堂尊越右手搭在他肩头,顺势拈起一缕黑发绕在指尖,细细把玩,面上不以为意地道:“说起鹘祗,本座往上几代,就有人曾经娶过鹘祗的女人。”北堂戎渡扭头瞧着北堂尊越,笑道:“也是,这么说起来,我和那毕丹倒还算得上是有点儿亲戚关系呢……嗯,听说那可是当年天下有名的美人,鹘祗贵女。”北堂尊越轻笑道:“美人……唔,你向来惯于流连风月,依红偎翠,如今这大半年来却忙得很,没有什么工夫想别的,眼下暂时松泛了些,莫非就在想女人了?”北堂戎渡微微一愕,随即便失笑道:“你才想女人了呢……大白天的,我就闻着了一股醋味儿,顶风酸十里。”北堂尊越用手在少年头上轻敲一记:“混帐,没大没小的。”
两人站在城头说了一会儿话之后,便回到城内,北堂戎渡随便吃了些东西,站在沙盘前演练行军阵法,没一时,却听门外有人道:“禀少堡主,有堡内送来的信。”北堂戎渡听了,不由得心中欢喜,遂道:“进来。”
那人进到房中,恭恭敬敬地呈上一封家书,北堂戎渡挥手让他下去,自己拆开信笺,取了里面的信纸展开,慢慢读着,上面一行行的墨字字体丰隽流畅,自然是沈韩烟亲手所书,写的大多无非是北堂佳期的近况,再略略提些堡中之事,北堂戎渡想到自己昨天才写了信让人送回去,想必眼下才在路上呢,如今沈韩烟却已早差了人把家信送来,不觉一面看着,一面自笑,等看到沈韩烟提及北堂佳期已会唤‘爹爹’时,心中更是喜欢,一时间越发想要早些回堡,见女儿一面才好,想来那孩子年幼,又许久不见自己,必是早已忘了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了。
……
初冬,无遮堡。
晌午日头晴晴,室中点着百合香,安静得一丝声音也没有,那香气透过毛孔,几乎能钻进人的骨头里,让整个人都惫殆得不愿动弹,青年睡在铺有寸许厚软毯的床上,如鸦翅的睫毛并合着,身上盖着一袭湖绿色锦被,几个绵软的鹅绒枕头堆在床头,一把黑发凌乱散在上面,如同柔软的黢黑水草。
鼎中散出迷蒙的轻烟,室内光线错漏,淡薄的天光透过鲛纱淡淡落在床内人的脸上,青年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玉样的脸上泛着热红,仿佛被香气熏得有些头脑晕眩,清致的眉毛如同两条卧蚕一般,微微而皱。
沈韩烟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得身上发沉发热,颇为不适,连头也是昏甸甸的,如同坠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沉梦之中,他努力皱了皱眉,好容易似醒非醒地模糊有了几分神志,就隐约听见外头似乎有人说话的声音。沈韩烟恍恍惚惚地依旧卧在榻上,心神明灭,不知所已。
仿佛有片刻的安静,既而忽然听见有轻微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沈韩烟微微睁开双眸,心神模糊之间,只依稀看见好象有一个身影掩映在帐外,隔着两重鲛纱,似乎正在看他。沈韩烟似醒非醒之间,已习惯性地本能喃喃道:“……北堂?……”
他的声音太过模糊,那人并没有听清楚他到底说的是什么,只听见有声音发出,遂知道他已醒了,因此下一刻沈韩烟便见流苏点缀的鲛纱被雪白的指尖掀开,那指上留着水葱似的半寸来长指甲,修饰得精致圆润,用凤仙花染得通红欲滴,十分好看,同时就听见一个娇脆清亮的声音道:“……韩烟,我刚来,就听说你病了呢。”
恍恍惚惚的心神便这么登时清醒了过来,沈韩烟一只手搭在额头上,面上薄汗烧红,眼睛微微眯着,仿佛被光线耀了双眼,一时间凝目努力看了过去,便认出了来人,不由得心中隐隐地有些失落,却还是微微笑了一下,低声道:“没什么大事……”
帐子被银钩挽起,床前地下的青铜六蟠大鼎里透出薄薄的淡白烟缕,袅袅篆烟之中,有人静静而立,手里端着一只碗,一双丹凤眼明亮清澈,体态纤侬合度,秀美不可方物,衣饰亦是华贵,正是牧倾萍。沈韩烟慢慢坐起身来,微笑得宜道:“你来了……”
牧倾萍见他脸上烧红,额间微有细汗,便点点头含笑道:“嗯。”说着,又瞧了瞧沈韩烟的气色,见他精神略显委靡,不觉关心道:“刚才在外面就听说你得了风寒……怎么弄的?”
沈韩烟扶着额头,淡淡哦了一声,又咳了两下,才道:“……前几日佳期受了风寒,我自然不免多照看她些,或许便是这么染上了罢。”牧倾萍听了,便忙问道:“那她现在可没事了么?毕竟她还是小孩子,大意不得。”沈韩烟点一点头:“……已经大好了。”牧倾萍这才‘哦’了一声,道:“她还小着呢,生了病可不好……对了,上回我来的时候,见她都会叫人了,也不知道眼下,可是已经会说话了么?”
沈韩烟闻言,不由得就有些忍俊不禁,似乎是在笑,声音当中也略添了几分力气,说道:“……如今刚入冬,她连周岁都还不到,只能叫个‘爹爹’‘好’之类的几个字,离说话还有些日子的……”牧倾萍听了,粉面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扭过脸,道:“我从前也没见过这么小的小孩子,哪里知道这么多……”说着,忽然想起自己手上还端了药,便递过去,道:“呶,刚才我进来时,见下人正要端给你,就顺便捎了过来,你快喝了罢。”一面把碗上的盖子拿下来,将汤药放到沈韩烟手里。
室内天光微薄,映着墙上的一幅画,画上一个素衣赤足的少年正坐在荷花池边,去摘一支白莲,容貌俊美,丰秀无伦。沈韩烟接过碗,慢慢把药喝了,牧倾萍从旁拉过一把椅子放在床前,自己在上面坐了,一边打开鼎盖,缓缓往里头撒入一把百合香进去,让香气愈浓,一边道:“……听说那小子就快回来了,是么?”沈韩烟放下药碗,从枕下摸出一根金簪,将散乱的黑发简单一挽,目光看了看墙上的那幅采莲图,一面轻咳了几下,嘴角轻轻挑起,道:“……不错,看信上说,应该就快要回堡了。”牧倾萍合上鼎盖,端详了一下自己精美的指甲,随口问道:“听我爹说,如今北方十有七八已归附无遮堡,既然这样,他们现在回来,是不再打了么?……说到这里,前些时候我听说浑胶屠城,死伤无数呢。”
沈韩烟微微笑道:“不是,南方那边,如今还乱得很。”他沉吟一下,接着道:“至于说到屠城……既是两军交战,自然无所不用其极。”牧倾萍闻言,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呵欠,道:“你们男人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我也不懂,只是……”
她说到这里,言语一顿,想起前时父亲暗中流露出来的意思,面上的神情一时间不由得就微微沉了下来,眼睛望向窗外斜逸的一枝冷梅,光移影动之间,不禁就有点儿发怔,沈韩烟见她似乎是有些走神,便轻声问道:“……怎么了?”
牧倾萍闻言,方移开目光,回过神来,勉强一笑,不露声色地掩饰住,道:“没什么。”
温暖的房间里于是安静下来,偶尔听见外面微有风声,依稀传入耳中,却也是极轻的,似乎是生怕打扰了屋内的安宁,牧倾萍听见窗外廊下挂着的风铃轻呤有声,纷乱嘈嘈,犹如心绪,她静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
恰逢此时沈韩烟也正欲张口说话,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既而又同时停下,沈韩烟微微一怔,随即就笑了笑,温文道:“你说。”牧倾萍的目光在青年清癯的容颜和长长的青丝间滑过,摇头道:“……没事。”
……
初冬,细雪霏霏。
北堂戎渡盘膝坐在火盆前,将手放在上方烤火,身边搁着一卷摊开的兵书,未几,室中已不知道何时无声无息地多出了一人来,低声道:“鹘祗二王子毕丹,已在城外东北六十里处的畅梅园等候。”北堂戎渡哦了一声,点点头道:“他带了多少人来?”
谷刑蹲身替北堂戎渡穿上牛皮靴子,一面答道:“经查探,约有三百骑左右。”北堂戎渡笑了笑,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摆,道:“三百骑……他这是向我表明,自己并无恶意呢……此人倒也有些胆识。”忽然间又想起一事,便道:“对了,那厉航斋自从被我去年冬天暗中杀了她们斋主蓝妙旋之后,门内一时争权夺势,等到新一任斋主上位,厉航斋已是元气大损,既然如此,便派人去与她们接洽罢……反正她们这么多年以来,就是专门靠培养‘冰清玉洁’的‘仙子’来迷惑男人的,那么就自然不能辜负了她们的本事,以后自有用得上的时候……这一任的斋主只要还有些脑子,就应该看得清大势,知道如何选择。”他冷冷一笑:“当初她蓝妙旋胆敢设计害我,如此,公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北堂戎渡说着,又去取了裘衣穿上:“吩咐下去,点一百骑,随我前去。”谷刑略一迟疑,进言道:“爷不如穿上重铠,再随带五十甲士……”北堂戎渡大笑道:“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毕丹既然带了三百骑就与我见面,而我若多带人手,重重防护起来,倒没得让他们小看了!”说着将随身佩剑挂于腰间,冷然轻笑道:“即便事有不豫,我北堂戎渡一剑在手,天下之大,却又有几人能够留得下我?”复又道:“派人跟父亲打个招呼,就说我去赴会了。”谷刑垂手领命,自去安排不提。
一时间北堂戎渡出了房门,外面细雪飘飘,似有如无,没过多久,谷刑已身穿轻甲,率领一百骑在城外聚集等候,待到北堂戎渡前来之后,一行人便迎着漫天小雪,朝城外东北方向策马而去。
到得傍晚,细雪已歇,一行人也已到了城外六十里处的畅梅园,众人骑马而前,远远地就有鹘祗护卫前来迎接,那人上前道:“来的可是北堂氏少主?我家王子有请。”北堂戎渡听了,也不下马,径直带人走入其中,跟随此人而前,只见沿途上百甲士分立两边,个个神情肃然,气势强凝,满身剽悍勇猛之气,虽然算不得高手,但也是行军打仗的猛士。
北堂戎渡一路骑马走来,见园内虽然亭台倾圮,山石荒疏,却还能依稀看出当年皇家行宫的气派影子,他虽是年少风流,惊才绝艳,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似乎天下任由取舍,但眼见此情此景,却也有些感慨,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无遮堡才能够坐揽天下,以不负此生,天下虽大,又有几人能够?如此手握大权,真真才是气象万千!一时间不觉慨叹了一声,对身旁的谷刑道:“看了这些,竟有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之感,却又不知道几百年前,这里是何等景观?”谷刑道:“天家威仪,自是不同。”北堂戎渡一笑而罢:“这个自然。”
一行人走了一时之后,眼前豁然开阔,就见远处一大片漫烂盛开的梅林当中,已然清理出了一片空地,铺上厚毡,一人正盘腿坐在上面,面前放着一张条案,旁边有铁炉,铁叉,铁网等物,似乎预备要烤些什么,周围自有护卫环绕,那人见了北堂戎渡一行人远远而来,便起身道:“……少堡主,别来无恙?”
北堂戎渡翻身下马,身后众人亦且纷纷离鞍,静立其后,北堂戎渡虽因对方似乎认识自己而微微惊讶,但也仍然笑道:“哦?莫非王子曾与我见过面?”说着,亦自走了过去。
只见那鹘祗王子眼眸蔚蓝,一头金发灿烂流光,容貌颇为英俊,穿一身海龙皮锦袍,身形高挺笔直,蜂腰猿背,自有一股气势,北堂戎渡见了他模样,这才忽然想起去年间的一件事来,原来这男子便是当初那个曾经以周小史等历史上著名美貌娈童与他相比较之人,一时间不由得恍然,遂道:“哦,倒果然是见过的……只是没想到,阁下便是鹘祗二王子毕丹。”说着,脱了挡风的兜帽,将护手的羊皮暖手筒摘了下来,揣进怀里。
鹘祗诸人先前听北堂戎渡的声音,只觉音调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如同清泉一般,等到兜帽脱下,看清楚了对方模样,则尽皆心中一惊,只见少年体态修长,飘然出尘,与世独行,穿一袭精绣斗纹浅蓝貂裘,豪奢修雅兼备,一双凤目幽透如寒江秋月,目光掠过人时,便会令人有‘他看见我了’的错觉,眉目高华之气,难描难画,使人心中顿时油然生出难言的欢喜,实在是丰俊难言,造化神秀,鹘祗虽一向盛产美人,但众人一生之中,却也从未见过这等俊秀的少年,几个素好男风的甚至微微张大了口,一时竟然有些失魂落魄,好在向来天下人第一次见了他,大多皆是如此,北堂戎渡生平见得多了,自是不以为意。
毕丹面上微微带着笑色,说道:“上回倒是我一时莽撞了,言语之间有些冒犯,少堡主不要介意。”北堂戎渡记得他当时也还有礼,因此也不在乎,点头道:“些许小事罢了,王子不必再提。”毕丹笑道:“少堡主果然爽快。”说着,引北堂戎渡走向那处厚毡位置:“少堡主请。”
北堂戎渡也不客气,在一张熊皮垫子上坐了,毕丹则挥手示意鹘祗众人退往远处,既而朝身后吩咐一句,不一时,就有人送上切好的生肉和两壶美酒。毕丹取了铁叉把肉插上,便放在铁炉上烤,笑道:“才射到的鹿,新鲜得很,少堡主不妨尝尝。”北堂戎渡倒也不自矜,也取了一片肉来,拿铁丝网架了,放在火上慢烤,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并不怕对方做什么手脚,毕丹见了,心中微微点头。
周围雪地皑皑一片,虽有数百人在远处静立,但仍然几乎虚寂无声,一个个只好象泥雕木塑一般,动也不动,唯闻远处马匹偶尔的喷鼻响动,两人一时间吃着烤鹿肉,喝着美酒,随意谈上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也算快活。
酒过三巡,北堂戎渡端着杯子,忽然话题一转,道:“我也不多作赘余了,王子既是来此,咱们便谈谈粮草与马匹互换之事罢。”毕丹持杯的手顿了顿,点头笑道:“也好。”说着,目光忽然炯炯看向北堂戎渡,说道:“恕我多言,眼下我鹘祗出兵中原,少堡主乃汉人,又何必以粮草襄助我等?”
北堂戎渡握着酒杯的手晶莹通透,如同一块精心雕琢的美玉,唇角略略挑起些许,只凤目微转,便令人心不能自主,浅笑道:“明人不说暗话,究竟如何,王子心知肚明,又何必拿话试我?况且行军打仗,也确实需要马匹,如此,你我两方各得其所,有何不好?”
毕丹忽而一笑,举酒道:“倒是我失言了。”话毕,喝了一口酒,既而微微一笑,语气平静道:“此次浑胶城一战,天下皆闻,北堂堡主果然是男儿之风,大丈夫本色。”北堂戎渡但笑不语,慢慢在火上转动着插有鹿肉的铁签子,等到觉得差不多了,这才拿起来尝了一口,道:“昔日五胡乱华之际,当年八王之乱,慕容鲜卑在中原肆行,掳掠数万汉族女子……王子应该知道,当时发生了何事。”
毕丹眼中精芒微现,就听北堂戎渡徐徐继续道:“这些女子自然不免被侮辱虐玩,但慕容鲜卑行淫之余,又以这些女子充作军粮,宰杀而食,等到走至易水时,还剩下八千女子,慕容鲜卑嫌吃不完累赘,于是就将这些女人统统淹死在水中,不但如此,有了这例子,日后拓跋焘进攻宋国,再也不带粮草,只以一路的汉人作为食物,因此不但吃得人强马壮,而且又无后勤之忧……如此种种,我无遮堡偶尔屠城一二,且里面又不是我汉人百姓,又怕得什么?”
毕丹一时倒也无话,面上神情虽不变,心中却因北堂戎渡谈及万人生死时那等轻描淡写的态度而微微生凛,知道其年纪虽轻,然而屠容公子之名,却名副其实,当真是个一等一的狠角色,遂改颜而笑,举杯饮酒,见北堂戎渡长睫凤目,唇角兀自含着浅笑,隐约间甚至可以看见脸部皮肤下的淡青色血脉,容色秀峻以极,不觉随口笑道:“大丈夫行事,自当如此……只是少堡主今日与我临坐饮酒吃肉,颇有豪气,却不怕我做什么手脚?”
北堂戎渡闻言,便也笑了笑,以手拈杯,悠然道:“哦?在下虽比不得家父天下殊无对手,却也不怕谁下什么暗招。”说着,身子微微前倾,靠近了毕丹,低语轻笑道:“若士必怒,流血五步……如今天下除有数几人之外,其余人只要近在我身旁,性命就不是自己的了,既然如此,王子觉得,我又怕谁对我不利?”毕丹微笑不变,点头道:“北堂堡主既是天下第一高手,虎父无犬子,少堡主自有乃父之风。”北堂戎渡含笑道:“王子客气了。”
一百四十六.叵测之谋
两人又针对粮草马匹互贸之事详细商谈了一番,一时事毕,北堂戎渡手里捏着酒杯,轻轻一嘘,道:“王子这酒,当真是烈得很哪。”毕丹笑盈盈地看着他,道:“少堡主若是喜欢,何妨多饮一些。”北堂戎渡含笑看了毕丹一眼,玩笑一般地说道:“家父虽然对我一向管教不算如何严厉,但若喝得醉醺醺地回去,倒也不好。”毕丹畅然一笑,道:“向来听闻北堂堡主盛名,只可惜,总无缘一见。”北堂戎渡面上浅浅含了笑意,将手里烤得吱吱冒油的鹿肉翻了翻,道:“日后若有机会,或许也能见得。”他说完,忽然话题一转,语气平静道:“……今日还有一事,家父让我由王子转告鹘祗王。”
毕丹面上微笑不变,道:“哦?想必应是大事了,少堡主请讲。”北堂戎渡用手帕擦了擦手,慢条斯理地道:“王子回去以后,便将此言转达鹘祗王,就说我北堂氏支持鹘祗,成为草原大小国、各部共主……如今南方大乱,各部为在中原争夺利益,已纷纷派出大量精锐兵力,正是本土力量薄弱之际,如此,鹘祗何不趁势一举吞灭……说起来,我北堂氏一脉,倒还与鹘祗有亲呢。”毕丹一顿之下,随即笑道:“少堡主说笑了,他们抽调大量兵力滞留南方没错,可我鹘祗不也仍然如此?虽说我鹘祗是草原最大一脉势力,但如今鹘祗本部亦是兵力薄弱,又有什么把握去吞并他人?”
北堂戎渡闻言,突然一笑,两眼炯炯看向毕丹:“在下从不说笑……王子莫非忘了,在下除却家父一人之外,还有一位血亲!天下皆知,苗疆第一神教教主昭华夫人乃是在下的外祖母,摩月教坐镇苗疆,若要最短时间内回至草原,则苗疆以南,是必经之地,到时除鹘祗大军之外,我不会让其他任何人由此经过!苗疆有天险倚仗,易守难攻,况且草原各部不能一心,到时我北堂氏亦会派大军阻拦,只要鹘祗兵马回去之后,整顿大军迅速吞并其他势力,如此,那些滞留中原的各部没了根基,早晚会被慢慢蚕食!”
一语既出,毕丹终于面上蓦然变色,心下才真正清楚了北堂父子的手段。
对于鹘祗来说,这个诱惑实在太大,明知道此举是被北堂氏利用,却也别无选择,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吞下这个香饵!鹘祗一旦发兵吞并其他部族,则各部留在中原的兵马接到消息,想要及时赶回,就必须走苗疆以南的捷径,但有北堂氏与摩月教联手阻拦,想要通过,谈何容易?一旦各部兵马当真被留阻中原,一时不能回去,而鹘祗原本就是草原上最大的势力,待大军返回之后,举上下之力,必可一一吞噬其他部族,到时大势已成,就任谁也再改变不了!一旦鹘祗事成,一统草原,那些留于中原的胡人就再无根基,军心亦要动摇,再无翻身的本钱,南方大局,自不受掌控,势必要被南方各世家门派慢慢磨尽,到头来留于中原的胡人兵马只有崩溃的下场,则中原之乱,由此而解,到时南方既平,当地各大门阀世家也被消耗不小的实力,而到了那时,北堂氏却可以真正飞龙在天,不必耗费巨大代价,便能够逐渐接收南方,如此,南北一统,则中原,已尽入北堂父子之手!
这才是真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天大谋算!
毕丹心中思绪千转,面色不定,良久,忽然放声而笑:“北堂堡主、少堡主好谋略,好手段!无遮堡雄踞中原,一经出手,则应势成事,覆雨翻云,亦不过如此,这等谋划,我鹘祗明知道是为无遮堡所用,也依然实在无法拒绝这个提议!”
北堂戎渡凝笑尔尔,微微点头道:“不过是互惠互利罢了,于己于彼,皆是天大的好处,我北堂氏与鹘祗联手,二分天下,岂不甚好?”
毕丹亦笑,所谓二分天下的话,谁也不会当真,但是此时此刻,双方却都是需要彼此,只因‘利益’二字,就成为了最亲密的盟友!他看着北堂戎渡,眼中意味不明,脑海中百转而动,突然于模糊间升起一个荒谬的猜测,一时间眸色瞬时深沉,须臾,忽低低道:“少堡主,毕丹有一事,倒想向少堡主请教。”北堂戎渡微微笑道:“王子请说。”
毕丹目色沉沉,神情之间看不出什么异样,只轻声道:“……少堡主,可曾见过我王兄?”
北堂戎渡闻言,立时看向毕丹,半晌,忽抚掌赞叹道:“王子真是聪明人……”毕丹眼见他笑容熙熙,眉宇之间一派平和,心中没来由地只觉微微生凉,遂轻轻点头道:“原来如此……无遮堡一手挑起中原之乱,奇谋尽出,这天下人何止万万,却尽被尊父子玩弄于股掌当中。”北堂戎渡含笑不语,举杯饮下一口美酒,轻笑道:“王子何必有此一说,说起来,王子才是受益最大之人,鄂隆既死,王子便是下一任鹘祗王,日后,还会是整个草原之主,他若不死,王子身为侧王妃之子,永远也不可能成为鹘祗王。”北堂戎渡说着,好整以暇地割下一块烤好的鹿肉,放进口中,悠悠道:“当初,是我一剑斩下鄂隆的首级……如此,我帮了王子这样一个大忙,王子理应谢我才是。”
事到如今,北堂戎渡根本不怕鹘祗方面知道此事,在巨大的利益之下,一个儿子已经算不了什么了,鹘祗王就算知道长子是死于自己之手,也仍然会选择合作,况且毕丹是个聪明人,也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而若是日后鹘祗想要将此事宣于天下,指明是北堂氏为了一己之私而挑起战火,那也没人会信,只当是胡人为打击中原最大势力所作的阴谋手段,意在挑起汉人内部猜忌,引发矛盾。因此,当去年胡人策马中原,一切按照计划发展之后,北堂戎渡就已根本不惧此事被人知晓。
毕丹面色静静,忽然间开怀一笑,道:“不错,我欠少堡主一个天大的人情!”随即举杯示意:“谨以此酒,先行谢过。”北堂戎渡朗声大笑,亦且举杯,两人同时饮尽。
一时宾主尽欢,毕丹眸中精光一闪,复又如常,只含笑看着北堂戎渡,道:“今日我与少堡主一见如故,如此,就且恕我失言了……只是汉人向来讲究气节道义等等,如今尊父子如此行事,以一己之私搅动天下,却是似乎不符合‘仁义’二字……”
北堂戎渡一扬双眉,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就算我无遮堡不打这个头,也总归会有人来做,既然如此,与其别人去做,不如我来。”既而端着酒杯笑道:“王子可知,家父曾经教与我一句话。”毕丹微笑:“愿闻其详。”北堂戎渡饮下一口美酒,这才悠悠说道:“家父曾说过:于已不利,虽善不为,于已有利,虽万恶而必为之!”
此言一出,毕丹一时无声,片刻之后,方感叹道:“……北堂堡主实乃枭雄也。”北堂戎渡只做含笑模样,道:“粮草之事既是已然定下,那便请贵部在中原多逗留一时,将南方的水彻底搅浑罢……王子此番回去将此事转达鹘祗王,若是鹘祗方面答允我北堂氏的这个提议,那么等到二月初,贵部即可由苗疆经过,回往鹘祗。”毕丹微微颔首:“事关重大,我自会将此事转达父王。”北堂戎渡一笑,再不多言。
待到天色已晚,二人便客客气气地互相告别,北堂戎渡翻身上马,一行人很快就消失在夜幕当中,毕丹眼见对方离开,不觉对身后一中年人轻叹道:“我平生所见之人,未有稍及北堂氏父子者……北堂戎渡如今年少,竟已是如此,却不知道那北堂尊越,又是何等样的人物?”那中年人道:“王子既有囊括天下之心,日后想必总有与其打交道的时候。”毕丹笑道:“天下……这‘天下’指的也只是我们草原罢了,这中原说到底,终究还是他们汉人的,除非中原积弱,不然,我们根本没法站得住根脚。”
……
隆冬,无遮堡。
偌大的堡内一片歌舞升平,时隔大半年,今日北堂父子终于双双回堡,整个无遮堡内,众人权且尽欢。
此时正是最喧嚣热闹的时候,北堂戎渡坐在上首北堂尊越的身旁,将手里的酒樽放下,面上微微泛着红晕,低声道:“爹,我眼下已经有三分酒意,便不喝了……今天一回来就忙忙乱乱的,还没来得及去看佳期呢。”
北堂尊越知他爱北堂佳期如珠似宝,父女二人许久不见,北堂戎渡心中一直记挂着孩子,哪里有多少心思喝酒饮乐,因此便道:“你去罢。”北堂戎渡答应一声,正欲起身,北堂尊越却已轻声低笑道:“……今晚,去本座那里。”北堂戎渡愕然,既而压低了声音道:“我才从外面回来,按理说谁不待在自己的住处,倒跑到一路一起回来的爹那里睡觉去了!”北堂尊越见他如此,知道少年是不肯答允的,便也作罢,不想惹他,因此就摆了摆手,道:“那就算了。”说着,面上似笑非笑,目光朝下方正在饮酒的沈韩烟那里扫了一眼,对北堂戎渡道:“都说小别胜新婚,怎么,今夜不去本座那里,是因为自有温柔乡在等着你罢?”
北堂戎渡心中有些莫名的急躁,低声道:“你就不能不吃这点儿无聊的干醋?韩烟总归是与我正经成过亲的,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不管怎么说,在我心里谁也没有你重要,这还不行?”北堂尊越自然不会满足,但也情知北堂戎渡若是犯起倔劲来,还不知要怎么样和他冷战,总不能把他逼得太急,得不偿失,因此也只得压下心中的不满,冷哼道:“……去罢。”说着,已斟酒自饮。
北堂戎渡离席而去,不一时回到碧海阁,阁中众人见他回来,皆忙着端茶递水不迭,孟淳元如今似乎是长高了一些,穿着一身淡黄衫子,清秀的眉宇之间仿佛也略微有了几分成长之色,替北堂戎渡换上软底的便鞋,神情中有不尽的欢喜之意,溢于言表:“公子可算是回来了,我一直很想公子呢。”北堂戎渡摸了摸他的头顶,笑道:“唔,好象是长高了一点儿。”孟淳元得意地仰着脸看向北堂戎渡,用手比画着,说道:“可不是?我足足长了这么些呢。”
北堂戎渡笑着问了几句他的功课,既而连茶也没顾得上喝,便扭头问旁边的翠屏道:“……佳期呢?”翠屏含笑道:“姑娘刚刚睡醒,如今父女两个大半年不见,公子赶紧过去看看罢。”说着,便引着北堂戎渡去了北堂佳期的屋子。
室中暖和得很,北堂佳期穿着一件水红锦袄,身上裹着小毯子,正躺在床上打着呵欠,屋子里一群的丫鬟乳母,都围着她团团转。众人见了北堂戎渡进来,急忙见礼,北堂戎渡此时一见北堂佳期,到底是父女连心,一时间心中顿时百味陈杂,哪里还顾得上别的,直接走到床前,只见女儿比自己离堡时长大了不少,五官也渐渐长开了,白白胖胖的,生着一头乌黑的柔软黑发,小嘴儿嫩红如同花瓣一般,两只眼睛灵活以极,实在是叫人又怜又爱,北堂戎渡看着女儿这般玉雪可爱的模样,心中更是颇为感触,因此一时间情不自禁地便伸出了手,就将北堂佳期从床上抱了起来,低头亲了亲那泛着奶香的嫩嫩小脸蛋儿,口中笑呵呵地道:“好孩子,想不想爹爹?”
北堂佳期此时年纪极幼,早已不可能记得大半年未曾见面的父亲,眼下突然被这么一个毫无印象的陌生人抱着,不由得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小手连连挥舞,似乎是想要挣扎着摆脱这个陌生的怀抱,张着小嘴直哭。
北堂戎渡见状,不觉就有点儿尴尬和无奈,柔声哄道:“乖露儿,我是你爹爹,哭什么?别怕……”北堂佳期根本不吃他这一套,仍然大哭着,两只胖胖的粉嫩小手伸向一旁的翠屏,泪痕满面,哭道:“抱……”
翠屏无奈而笑,从北堂戎渡怀里抱过北堂佳期,一面爱怜地哄她,一面对北堂戎渡道:“姑娘太小,如今许久不见公子,自然不记得了,难免有些怕生呢。”北堂戎渡也不以为忤,自嘲一笑,道:“这孩子竟这样疏远我……罢了,她还这么小,哪里懂得这些。”说着,忽然想起一事,忙问道:“对了,信上说露儿都会叫人了,是么?”翠屏笑吟吟地道:“可不是?姑娘已经会讲不少的词儿了……就连走路,现在都已经走得挺有模样了,若是扶着东西,更是能走好一段路呢。”说着,便哄着已经止住了哭的北堂佳期,一面抚着她,一面柔声道:“这是爹爹,叫‘爹爹’……来,叫‘爹爹’……”
北堂佳期望了北堂戎渡一眼,依旧有些怯怯,两只手紧搂着翠屏的脖子,望了片刻,在翠屏不断地诱哄之下,方有些犹豫地软软开口道:“爹爹……”北堂戎渡乍听之下,顿时心花怒放,有心想去抱女儿,却又怕吓到了她,因此便讪讪地止住了手,只是看着北堂佳期直笑,细细端详着女儿。
一时间北堂戎渡拿了玩具,耐心地慢慢哄着北堂佳期,不管怎么说,到底是父女连心,冥冥之中自有血脉牵系,渐渐地,北堂佳期似乎不再那么排斥他,等到北堂戎渡再次试着去抱她时,北堂佳期没有再哭,也没有挣扎,北堂戎渡大喜,轻轻握一下她柔嫩的小手,那上面的淡粉指甲,就如同几片小小的花瓣。北堂佳期抓着一只拨浪鼓,也不再管周围的事,只自己一心一意地认真玩了起来。
北堂戎渡挥退众人,只剩自己在房中陪着女儿玩耍,他侧身卧在床上,用一只手逗弄着北堂佳期,室中烛火明亮,远处依稀一片歌舞升平,渐渐地,北堂戎渡腹中酒意涌了上来,不知不觉之间,眼皮开始一点一点发沉,终究还是打起了盹儿来。
正半梦半醒之间,只觉耳边有人轻声道:“北堂……”北堂戎渡慢慢睁开双目,由于刚睁眼的缘故,望过去依稀有些影影幢幢,略一凝神,才看清面前正坐着一人。
那人自是沈韩烟,只见青年眼角泛着几分酒色,微微染出动人的潮红,眸底如同秋色生波,欲语还休,正坐在床边,暖红色镶金丝袖下露出修长的手,清新如同一缕穿过竹梢的清风,目光中似是有着眷眷之意,银冠下逸出一缕乌发,神色潇静温平,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色,都宛若从前,北堂佳期正偎依在他怀里,一面咯咯笑着,一面用小手去抓他的头发。北堂戎渡静静端详着青年,仿佛有一阵的恍惚,那种失神一般的怔忡掩藏在眼底,微微波荡,须臾,忽轻轻叹道:“韩烟……”
沈韩烟自从十二岁时开始跟着北堂戎渡之后,两人多年以来从不曾与对方分别过这么久的时日,今日自从北堂戎渡回堡后,两个人甚至都还没顾得上说几句话,此时沈韩烟看着北堂戎渡,满心似是有话要讲,但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最终只转成了一句,笑了一笑,扬起烟笼般的长眉,略一颔首,眸中笑意微微泛起,语调清凌道:“……北堂,我眼下见你,似是比去年离堡时,要清瘦了一些。”
北堂戎渡默默不语,片刻之后,坐起身来,将右手伸过去,握住沈韩烟的手掌,沈韩烟微一怔忪,仿佛是在叹息,既而将怀中的北堂佳期小心地放在一旁,这才回过眼来,凝目瞧着北堂戎渡,只一瞬间,白皙的指尖已紧紧陷进北堂戎渡的掌心,手上用力一扯,就将北堂戎渡拥进了怀里,听得出是在极力平息心气,语调之间,已隐隐有些压抑:“我很想你……”
北堂戎渡极少见他这样,一时间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然而沈韩烟却已经很快理平了情绪,慢慢松开了北堂戎渡,睫毛密长,如羽翼垂下,再抬头时,已是怡然而笑,温声淡语:“许久不见你,我一时倒有些失态了。”说着,已从一旁重新抱过北堂佳期,改颜笑道:“如今露儿长了许多,都会叫人了,眉目之间,也越发像你。”北堂戎渡心中有一股混乱的情绪辗转游走,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顿了顿,才道:“……这大半年你不在身边,我总有些不习惯。”沈韩烟凝了神,修长的指尖细细划过北堂戎渡的眉毛,道:“我在堡中锦衣玉食,倒是你,军中辛苦,总比不得家中自在。”
这样一如既往的平和与从前没有什么两样,但此时北堂戎渡听在耳内,却似乎另有一番滋味,即便是再熟悉不过这样的温和,心底却仍有一股暖气淡淡涌出,充满了胸膛,遂抬手挽一挽鬓边细碎的头发,眉眼低垂,道:“这倒没什么,从前咱们在外面时,也不是没吃过苦……倒是我见佳期健健康康的,你把她照顾得很好。”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渐渐夜色已深,北堂佳期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沈韩烟小心地抱她回房,交给乳母和丫鬟照看,等到再回去时,却看见北堂戎渡已经倦倦而眠。沈韩烟静静看了他一时,这才将灯熄了,只留下一盏守夜,既而脱了外面的红色锦袍,上榻躺在北堂戎渡身旁。
北堂戎渡鼻息沉沉,显然已经睡熟,沈韩烟侧着身子安静地端详着他,良久,伸出手去,将北堂戎渡搂进怀里,轻吻少年的额头。
一百四十七.嫉妒
第二日北堂戎渡醒来时,沈韩烟已经起身了,正穿着中衣背对着他坐在梳妆镜前,慢慢梳理头发,此时天还没有亮,室中的烛火昏幽幽地,在沈韩烟身上涂出一层温黄的光影。
熏炉中徐徐飘出几缕淡烟,是沉水香清甜的香气,室内静极了,只偶尔听见窗外寒风凛凛,烛台上的蜡烛燃得只剩下一点,在底部凝出红珊瑚一般的红泪,北堂戎渡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微微眯起眼睛看着青年,目光明澈如水,只觉烛光稀薄的淡影当中,沈韩烟坐在镜子前的背影十分柔和,让人看得连心都微微宁静了起来,在这大半年里,他在外面大多时候都是行军打仗,日子枯燥而冰冷,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安稳宁和的感觉了。
烛影摇红,沈韩烟坐在椅子上,梳头的动作轻缓而娴熟,愈加显得意态闲静,一身剪裁合体的石青色袍子,是宽敞的式样,上面什么装饰和花纹都没有,只是一味地青,看起来便格外有了几分翩翩浊世的风姿。北堂戎渡轻轻坐起身来,趿上鞋走到沈韩烟身后,长长的松散裤角拖曳过绵厚的地毯,从象牙镂花镜中笑吟吟地去看沈韩烟,一面伸手替青年掖了掖鬓角,触手所及,那发丝十分柔软顺滑,令人的心底也淡淡生出几分温软的味道。
对于北堂戎渡的举动,沈韩烟只是微微一笑,依旧用手里的玳瑁梳慢慢梳拢着黑发,一截浅杏色的袖子中露出半截手腕,在灯光下细腻洁白如同象牙一般,道:“……昨日你好象倦得很,本来以为今天会多睡一阵。”北堂戎渡摇摇头,道:“没什么,有时候睡到半夜,突然有事,就得马上集合行军,都已经习惯了。”
北堂戎渡这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字里行间,都听得出这大半年以来的辛苦,沈韩烟心中自是不舍得他,不由得伸手轻轻捏住北堂戎渡的掌心,抬头看他,目光仿佛直欲探到那眼眸深处,道:“虽说这些都难免,但你也终是太辛苦了些……”
青年的手指修长而秀直,触在北堂戎渡的手上,有淡淡的温暖之意泛出,窗外寒风吹过树梢,响声飒飒,天色已逐渐有些泛亮。北堂戎渡忽而微笑出来,耳垂上的翡翠塞子晃出点点柔和的光晕,望着沈韩烟漆黑的眼眸,淡淡一笑,道:“没办法,总不能不做……好在这也没什么,我又不是那些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些许小苦头,对我来说总没什么大不了的。”沈韩烟缓缓扬起唇角,似乎含出了一缕依稀的笑意,就连面上的神情,亦如同雾气一般生出几丝朦胧,道:“你总是这样报喜不报忧……每次让人送回来的信里,都东拉西扯地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要么就是问家里的情况,却从来都不怎么谈及战事。”
沈韩烟说到这里,不由得轻叹一声,手指细细抚着北堂戎渡的腰侧:“……你打量我当真不知道呢,你有好几回可都是险得很,却从来没在信上跟我提起过一个字。”
北堂戎渡一时不免愕然,随即只是笑,用手刮了一下青年的鼻子,细细探究对方面上的神色,似乎有些歉然地道:“……在信里和你说这些事情做什么?没的只会叫你担心我。”
彼时烛光昏柔的淡影映入北堂戎渡的眼内,令那透蓝的眸子里有纵横交错的浅光,沈韩烟抬头望着他,眼中有一星深不见底的炽热,丝毫不犀利刺人,但却温柔得足以渗进肺腑,几分关切之情渐渐弥漫,只以笑意相对,道:“你这般什么都不说,才是让我更担心你。”
这样的感情是那么不经意,如同涓涓细流,日子久了,也就静行无声,却又总是存在于心中的某个角落,绵绵不绝,北堂戎渡知道,纵使自己这样的人天生就是一副百炼钢的冷硬心肠,也仍然不免有时会化为绕指柔,只是,他却注定不能给沈韩烟更多……一想起北堂尊越眉宇之间那桀骜的笑意,北堂戎渡心下忽然就涌起了几分难以分辨得清的滋味,只生生地有些无言。
沈韩烟见北堂戎渡似乎愀然不乐,便握住了他的手,温声道:“怎么了?”北堂戎渡直一直身子,淡淡笑道:“……什么怎么了?”沈韩烟拧了一下眉毛,轻声笑道:“这可真是撒谎了,瞧着你便像是有心事,莫非却不能对我说么。”
青年的目光清澈如一潭清泉,只是波澜不惊地望着北堂戎渡,眸底有和蔼的光影,那样看着人的时候,似乎能一直看到心底,北堂戎渡心中一动,怔忡不已,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重又一重地涌上来,却偏偏也只能无言以对,又不好回避,须臾,内心静默了片刻,才压抑住心下的汹涌,不愿露出半点额外的神色再叫青年多心,因此便佯装去看梳妆台上放着的一瓶梅花,手指轻轻捻着那花瓣,似是在平复自己的心绪,既而才静静地转眼回视着沈韩烟,面上不留任何一丝破绽,粲然笑了起来,点头说道:“我所想的,不过是些战事上的东西罢了,枯燥无味得很,说了也只是烦心而已。”沈韩烟点一点头,仿佛是信了他的话,取了一顶金冠戴在束好的发髻上,用长簪插住,这才站起身来,将北堂戎渡按坐在椅子上,转而替他梳头。
沈韩烟睫毛低垂着,认真梳理着少年一头乌黑的长发,过了一会儿,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笑了一笑道:“北堂,其实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你不是无遮堡的少堡主,我和你都只是寻常人,那咱们便选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盖几间房子,养些鸡鸭猫狗,闲时一起读书下棋,要么便喝茶饮酒,待日后佳期大了,寻上一门亲事,然后等再过上几年,你我就可以含饴弄孙……”
北堂戎渡静静听着他娓娓轻声诉说,一言一字皆倾入耳中,心中随着青年的构想,也逐渐描绘出了一幅田园农乐的画卷,不觉漂亮的嘴角也微微翘了起来,只是很快,北堂戎渡便收起了这样的遐思,取下耳朵上绿豆粒大小的翡翠塞子,换了一只明金蓝宝石的耳钉,潋滟地晃出海水一般的幽光,既而伸手拈过一朵瓶中的绿萼梅,同时唇角一扬,轻叹道:“好是好,可惜终究不是咱们能过的日子……我早已经习惯了穿最上好的绫罗锦裘,吃最精美的饮食,身边奴仆成群,习惯了主宰别人的命运,高高在上,手握大权……这世上像我这样已经习惯去享受财富、地位、权势、力量的人,是无法再去放弃这些的,或许等到日后我老了,倒是可以试试这样闲散的生活罢。”说着,举目望向沈韩烟,似是要从他的面庞上探究出什么,沈韩烟只是平静地微笑,看着梳齿之间丝丝滑过的柔顺黑发,道:“……也许罢。”
……
午后,天气尚好,日光明澈,北堂戎渡自后山的小树林中练功回来,路经一株曹王黄香梅时,见上面的梅花开得正好,挤挤挨挨地十分繁盛,便轻身跃上枝头,意图从中挑选出几枝最漂亮的,等会儿带回去插瓶。
刚站在树上看了没一时,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开口问道:“……你在干什么?”北堂戎渡扭头一看,便见北堂尊越已经走到树下,穿着一袭便服,长身伟立,正在看他。
男人生着一双金色的眼睛,日光薄弱地投射在他脸上,将密长的眼睫染上淡金,整个人看上去慵懒而惑人心神,此时眼中正微微跳动着犀亮的光簇,配合着英俊的面孔,使得那样强烈的美,完全如同一把利剑,令人毫无招架之力,直刺入心……北堂戎渡顿了一顿,既而很快含笑答道:“……这花开得很好,我正要挑出两枝来,带回屋里插瓶呢。”
少年惬意地站在枝头,笑容如破春风,穿着一身姜黄的衣裳,与满树的浅黄梅花颜色有些相似,倒像是树上开出的一朵硕大的花,北堂尊越微微仰头瞧着他,深如古井的眼眸中波澜不动,忽然间抬起手去,双臂一举,嘴角有几分微笑的弧度,道:“……下来。”
北堂戎渡看着男人抬起来的两条手臂,似乎略微犹豫了一下,接着便迎着北堂尊越的目光,缓缓弯下了身子,把一只手低低地伸了下去,扶在了北堂尊越的胳膊上,北堂尊越不由得展颜一笑,长臂忽然间一舒一拢,便将北堂戎渡从树上接了下来,抱进怀里。
北堂戎渡只觉得自己被稳稳地接住,不禁下意识地将两手搭在了北堂尊越的肩头,随即视线微微一动,就发现北堂尊越一双凤目中含着轻轻浅浅的笑,正在看他,那瞳仁里清楚地映着他的面孔。北堂戎渡扶着男人的肩头,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少年的呼吸淡淡拂在面上,仿佛乍寒还暖的轻软微风,雪白的牙齿些须压在薄唇上,说不出地动人,北堂尊越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轻笑道:“本座刚练功回来,路过而已。”北堂戎渡一挑眉:“哦?我也是。”既而忽然挣扎着要从北堂尊越怀里下来:“喂,这可是在外面……”
北堂尊越似是浑然不在意,满不在乎地道:“那又怎么样?何况又没有人。”虽是这么说,但到底还是把北堂戎渡放到了地上,北堂戎渡看着男人,突然觉得对方生得真是好看,那薄唇上甚至有着细腻而饱满的纹路,简直都要把他诱惑了,不由得恍惚了一下,既而笑道:“既然没有人……那么,你把头低一低,让我亲一下。”
这个要求北堂尊越当然不可能拒绝,他只是微微怔了一瞬,便马上低下了头,轻笑着道:“……下回在外头,要不要随时给你拿个凳子,让你站在上面?”北堂戎渡听了,哼了一声:“你这在欺负我还没长大,没有你高吗?”说着,用两只手捧住了北堂尊越的脸,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两个人由于离得太近,甚至能够数得清彼此的睫毛,北堂尊越不能抑制地回应了这个吻,辗转相就,双方很快地便渐渐投入,吻至情浓,但突然之间,北堂戎渡却推开了北堂尊越,道:“……不玩了,我刚才只是要亲你一下而已,可不是要这样。”
这样被忽然推开,北堂尊越自然有些发恼,他刚想伸手将北堂戎渡捉回来,继续刚才的那个吻,却看见北堂戎渡正仰着脸看他,眼睛里是淡淡的戏谑之意,这让少年看起来居然显得有三分孩子气,是一半无邪一半傲慢的神情,一双秀美的凤目半眯起来,目光慵懒,分明是在调笑,如同一头高傲的兽。北堂尊越突然之间心跳如鼓,一种极为罕见的强烈欲念瞬时间将他包围,他不再满足于接吻,而是忽然间无比渴望狠狠地将自己送入到眼前这具匀称而修长的身体里去,而与此同时,他没来由地就突然想到了昨夜,也许面前这个人昨天夜里回去之后,已经抱着另外一个漂亮男子,在漫漫长夜之中翻云覆雨……
这世上没有人能抵挡得住这少年的魅力,同时也没有人能完全克制住心中的嫉妒,他,也不能……
北堂尊越突然将少年扯进怀里,北堂戎渡一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北堂尊越就已经将他抱起,转眼间便已到了不远处的一棵四季常青的参天古树上——北堂尊越此时,甚至已不肯多走一段路,去找一张舒服的床。
北堂戎渡明显有些愕然,但当北堂尊越将他严实地抱在怀里,在树上寻了一个合适的位置之后,便开始急不可耐地吻他时,北堂戎渡就大概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一面有点儿招架不住地零星回应着男人的亲吻,一面含糊地道:“你就不能换个地方……”
“本座不想等……”北堂尊越从唇中溢出一句模糊不清的话,总算暂时结束了这个几乎令人窒息的长吻,在双唇松开的同时,右手已经拉开了北堂戎渡腰间的带子,探入到裤子里面,北堂戎渡发出一声轻哼,双手猛然攀上了北堂尊越结实的腰身,将两条腿本能地并紧了,咬牙道:“想让我光着屁股在树上吹冷风么?你可真有兴致……”
一百四十八.及尔偕老,老使我怨
北堂戎渡发出一声轻哼,双手猛然攀上了北堂尊越结实的腰身,将两条腿本能地并紧了,咬牙道:“想让我光着屁股在树上吹冷风么?你可真有兴致……”
少年并起的双腿夹住了北堂尊越的手腕,不过却好象不是特别坚决,用出来的力道也不很大,和北堂尊越那只手上的力量相比,甚至有几分螳臂当车的意思,北堂尊越闻言,不觉笑了,笑意牵引得连同宽厚的双肩也跟着微微震动,他见自己就这样被对方拒绝了,因此虽然没有做出任何强行继续的举动,但就那么看着北堂戎渡,那种目光当中隐隐有着威严之意,仿佛是一道不容抗拒的命令,顿了顿,突然间仿佛是嗤之以鼻地又低声轻笑了起来,同时低下头去,用舌尖暧昧地轻舔过北堂戎渡的脸颊,目光幽邃,声音魅惑而低沉,道:“放心,没人会看见……”北堂戎渡在他结实的怀抱里挣了挣,轻哼一声道:“那也——”
北堂戎渡的声音蓦然止住了,北堂尊越已经低下头,重新含住了少年的唇瓣,用最慈爱最温柔的方式,去与北堂戎渡缠绵相吻,同时那只被北堂戎渡用双腿夹住手腕的右手,也已经开始动了起来,五根修长的指头掌握住对方那处还没有开始兴奋起来的重要部位,灵活地抚弄把玩,令北堂戎渡微微倒吸了一口气,小腹情不自禁地缩紧轻颤,原本的那几分拒绝之意便不再像刚开始那样多少还有些坚定,双手抓着北堂尊越的衣袖,微微攒起了两道长眉,被男人拥在怀里,被强悍的身躯所包围,感受着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温暖……北堂尊越亲昵地搂着少年,缠绵的吻令北堂戎渡浑身逐渐放松,开始无力挣脱,或者说,不想挣脱。
父子俩所待的这棵老树满目常青,足有两人合抱粗细,几欲参天,一阵风吹来,枝叶便沙沙轻响,渐渐地,北堂戎渡原本似乎是在推拒着北堂尊越身体的双手,已经不知不觉间变得软弱无力,甚至看起来更像是在迎合,甚至是一种回应,雪白的手指攀着北堂尊越的胳膊,指尖一会儿微微收紧,一会儿又无力地抚过北堂尊越的背部,他不能欺骗自己,只觉得男人正在把玩自己身体的手仿佛是带着火焰一般,每一次挑逗,都燃起了一股奇异的烧灼感,令北堂戎渡有些抑制不住地发出断断续续的轻声喘息,原本两条并拢的有力双腿,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地软化下来,逐渐松开,不再对北堂尊越的动作造成丝毫阻碍。
怀里少年修长的身体渐渐放松,似乎已经完全放弃了任何抗拒,眼睛微微眯缝着,睫毛轻颤,不说话,蓝色的眼底无可自抑地透出一股淡淡的享受与舒适意味,这种眼神,比起任何言语都更加地容易引人犯罪,那样依顺驯从的模样,令北堂尊越愈发涌起了进入到这个身体里的冲动,去彻底占有他的孩子,在那没人造访过的体内发泄自己全部的渴望,他想要剥去北堂戎渡身上的所有衣裳,去仔仔细细地看清儿子衣服里面每一寸光滑细致的肌肤,去用力抚摸,在这具年少的身体上留下只属于自己的痕迹,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没有定力的人,但在北堂戎渡面前,这种定力,往往就变得不再是那么可靠了……
半晌,北堂尊越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儿子的嘴,凝神去打量着对方,只见北堂戎渡的眼神已经软化了下来,目光是微微潮湿而氤氲的,一双蓝色的眸子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雾气,极为撩人,两片薄薄的嘴唇也被吸得发红,半开半启着,露出里面些许雪白的牙齿,甚至能够看见那红嫩柔滑的舌尖不自觉地轻轻舔了一下被两人口中的津液濡湿的嘴唇……北堂尊越觉得喉咙忽然有些发紧,他不无嫉妒地想,有多少人曾经看见过北堂戎渡此时此刻的这种模样?这样充满诱惑得简直充满了罪孽感的美丽,这样……动人这个孩子,这具身体,应该完全属于他,只要他想要,就可尽情地去享用,去占有。
北堂尊越这么想着,头已经慢慢低了下去,埋首在北堂戎渡的颈窝间,去舔那细嫩的肌肤,尽情享受,肆意品尝,在少年的脖颈上烙下密密麻麻的亲吻,北堂戎渡不得不仰起头,露出脖子,唇色湿漉漉地润泽着,后背被压在一根结实的老枝上,微眯着一双秀美的凤眼,身体似乎被这种爱抚弄得稍微有点儿发软,甚至懒洋洋的,两只手攀着北堂尊越结实的腰身,唯一有些不同的是,北堂戎渡还努力地睁着双眼,蔚蓝的眼眸深处仍然清明着,即使是此刻北堂尊越高超的爱抚,也不能将这理智从眼底真正抹去,只是皱眉道:“爹你轻点儿……别咬……”此时此刻,北堂戎渡还没意识到他父亲这种种举动背后所隐藏着的危险,只把它当作一次彼此之间的狎昵,甚至很放心地让自己去享受,完全是出自于本能地伸臂抱住了北堂尊越强壮的脊背,一心一意地去体味对方手上的高明服务,口中不知道是快乐还是痛楚地嘶嘶吸着气,哑声低喃道:“手慢些……你想让我这么快……就泄了么……”
殊不知北堂戎渡这样撒娇一般的抱怨听在他父亲耳朵里,效果简直就好比最强烈的春药,北堂尊越似乎被击败一般地低低呻吟了一声,薄唇的边角勾勒起一丝志在必得的精致弧度,根本没法子再让自己继续温柔下去,去扮演一个好情人的角色——北堂戎渡甚至根本用不着有任何刻意勾引的举动,他就已经无法控制地想要去一把撕光少年的衣裳,恶狠狠地吻他,咬他,去打开那漂亮的双腿,深深刺进到那年轻未成熟的身体里,任意驰骋。
北堂尊越突然有些粗暴地用牙齿衔开北堂戎渡的衣襟,露出一痕雪白如玉的胸脯,那被衣裳包裹住的身体毫无预兆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气当中,顿时便被本能地激起了一片细微的粟粒,嫩红的乳首也微微挺立了起来,北堂戎渡浑身下意识地一颤,紧接着就将身子往父亲温暖宽厚的的怀抱里缩了缩,皱眉哼道:“冷……”说着,就用手去拢起被扯开的衣襟。
北堂尊越阻止了北堂戎渡意图掩住前襟的手,但同时,他也把怀里的北堂戎渡护紧了,替儿子挡住了冷风,既而细细端详着少年露出的那一小片胸膛,然后低下头,准确无比地衔住了左侧的那粒微微凸起的红珠,用牙齿轻轻啃咬拉扯起来——这修长柔韧的漂亮身体,每一处都令人遐思如狂,极度地渴望去完全占有,去粗暴甚至野蛮地侵犯。
北堂戎渡下腹猛地一缩,只觉得从胸前传来一股微微的刺痛感和诡异的酥麻感,他向来在床笫之间习惯于主动,极少有人像这样碰触过他的身体,因此眼下被北堂尊越这么玩弄着胸脯,令他不太适应,男人湿滑的舌头和森白的牙齿在他的乳首上流连不去,那火烫的气息让北堂戎渡忍不住有些颤抖起来,同时因这充满了占有欲的举动而隐隐地感觉到了危险,他抓住了父亲的一缕长发,示意对方松开,同时微微喘息着,只觉得小腹里面灼热得难受,都快要把他点燃了,声音亦微微有嘶哑,轻喘着说道:“我不喜欢这样……”
但北堂戎渡还来不及再次开口说话,嘴唇便已经被北堂尊越削薄的双唇用力堵住了,那只要命的右手,也开始加紧了套弄的速度……北堂戎渡的身体难以控制地颤抖了起来,脊背绷得笔直,手指紧紧地抓住了父亲的胳膊,隽长的眉毛用力拧在一起,但北堂尊越却不肯理他,动作毫不犹豫地渐渐加快,最后,猛然间一下握紧了那光滑的柱身,大拇指狠狠擦过前端,同时另一只手抱牢了少年抻得快要绷断的腰身,狠狠吻着对方的唇,将北堂戎渡随着喷发而从喉咙里迸出的长长嘶吟,一点不漏地整个儿吞进了口中……
痛快淋漓的发泄过后,就是一丝淡淡的疲惫,北堂戎渡舒服地缩在北堂尊越温暖的怀里,只觉得多少有些好笑——自己居然就这么在一棵树上,做这种本该在舒服的床铺上才应该做的事情……他一面失笑地想着,一面掏出了一条白帕,想要去擦小腹上溅到的热流,但还没等到他碰到自己的腹部,一只手却已经探进了他的双腿之间,去拨开紧合的两片臀肉,北堂戎渡一个激灵,立时夹紧了大腿,用手抓住了男人的腕子:“……你做什么?”
北堂戎渡紧并的有力双腿让男人一时不能得逞,北堂尊越微微眯起一双幽深的凤目,用了哄骗诱惑的语气,轻声说道:“松开……嗯?”北堂戎渡警觉地盯着男人跳动着幽暗火焰的双眼,匆匆几下用手帕擦净了小腹上面已经冰凉的液体,既而就去拽北堂尊越那只插在他大腿之间的手,道:“你才应该松开……拿出来。”北堂尊越深深看着他,那刚才极度的快乐所带来的红潮还没有完全从少年的脸上褪去,但此时对方蓝色的眼睛里却已经恢复了平静,他的年少的儿子,即使在这样的时候,也仍然是倨傲而理智的。
北堂尊越稍微等了一会儿,但却依然无法令北堂戎渡自愿松开腿,不能够得逞,因此不由得眉头有些烦躁地一皱,忽然间觉得心底有几分不耐烦的味道,紧接着,他一面继续嘴里哄诱着,一面却突然加大了手上的劲道,软硬兼施,强行将那只被北堂戎渡两条大腿夹住的右手继续往下探,终于用指尖触到了一处充满褶皱的隐蔽地方,北堂戎渡一惊,他原本还不能肯定,但眼下,却不可能再不明白男人的意图,顿时猛地大力去推对方的身体:“……干什么你!”
然而北堂尊越强壮的身体却并没有被少年顺利地推开——因为做父亲的比儿子更加有力,并且强势。他一边用另一只手暧昧地不断去抚摸着北堂戎渡肌肤细腻的大腿根部,一边嘴里轻声安慰道:“好孩子,放松点儿……本座不会弄伤了你。”北堂戎渡听了,皱着眉,只是不理,不但没有放松,反而寒毛都微微立了起来,他竭力并拢着双腿,不让北堂尊越去碰自己那个可以被进入的地方,两眼笔直盯着男人,用牙咬了咬嘴唇,慢慢道:“……爹,你想,弄我?”
少年脸上的红晕已经褪尽,北堂尊越看着对方面上那明显排拒的神色,眉头微微一皱,暂时松开了手,却又很快地微笑起来,微微靠近了北堂戎渡,温热的气息喷吐在儿子的脸上,声音温柔地、故意魅惑地带着那么丝丝缕缕的引诱,轻喃道:“……不行?”北堂戎渡见他松了手,立时便拉好裤子,同时把凌乱的衣襟也随手拽了一下,扭头道:“不行。”
北堂尊越眼中闪过一丝严厉,神色瞬间便微微有些冷了,但语气却好象是变得更加低沉,且又温柔得让人不忍心去拒绝:“……为什么?”他说着,抚着北堂戎渡光滑的脸颊,神色间既有父亲的慈爱,又有情人之间浓浓的渴望,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问道:“是因为害怕吗?……其实没什么可怕的,本座保证不会让你太疼……要么,你若是因为不想在这里的话,那我们现在就可以回遮云居,那里的床很舒服,也很软……好不好?”
北堂尊越的声音里充满了十足的诱惑之感,甚至那话语之间的每一个字,都能够不动声色地勾得人心里痒痒的,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去答应他的一切要求,只可惜北堂戎渡却对于这样的保证似乎毫无兴趣,他站直了身子,把衣服拉了拉,只是轻声拒绝道:“不好……”北堂尊越仍然微笑,幽深的目光却好象打量着猎物一般,始终不离儿子的眼睛,犀利而专注地看着北堂戎渡,声音低沉慵懒地道:“……那么,给本座一个象样的理由。”
北堂戎渡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说着,飞快地看了北堂尊越一眼:“总之,一想到有人对我……那样,我全身上下就毛森森得很,受不了。”北堂尊越的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不悦,但语气却还是温柔得近乎慈爱,微笑道:“……哪怕那个人是本座,也不行?”北堂戎渡踟躇了一下,却还是坚定地缓缓迎上男人的目光,道:“不行。”
北堂尊越忽然间轻轻冷笑起来,目光紧锁着面前的北堂戎渡,神色间仿佛有些复杂而遥远,似不定的流光,道:“哦,原来本座在你心里,和其他人,也没有什么不同。”北堂戎渡被他这样多少算是不讲理的语气激得有点儿不太高兴,皱眉道:“你这是在故意说气话吗,什么叫‘和其他人,也没有什么不同’?若是旁人像你刚才那般……对我,我早就二话不说,直接一掌劈过去了。”北堂尊越听了,眼神这才略略柔和了一点儿,默然片刻,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但语气却好象是依然不为所动,只说道:“那为什么,你连这个都不肯给?难道为本座忍一下,就那么难不成?”北堂戎渡被对方这样咄咄逼人的话语弄得有些生气,微微别过头,拂袖道:“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以往你并不是这样的。”
树上一时有片刻生冷的寂静,须臾,就见北堂尊越唇齿间含了一抹冷硬的线条,负手道:“‘这样’是什么样?渡儿,你父亲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这世上你比谁都清楚,本座究竟对你如何,你自己心中有数。”北堂戎渡见了北堂尊越这种居高临下的语气,撩开眼前被风吹乱的额发,就想要赌气顶他几句,但想了想,还是忍了下来,柔声说道:“我知道,你对我很好……这些我都知道,也很感激你。”北堂尊越静静地看着他,好象是在刻意等待着什么似的,薄利的嘴角渐渐勾起一丝略带讽刺的优雅弧度,道:“是吗,你都知道?”他忽然一手抬起了北堂戎渡的下巴,那张足以颠倒众生的英俊面孔上,终于有些忍不住地露出一分冰冷的笑容,北堂戎渡见了,恍惚记得此时北堂尊越眼下的这个模样实在是陌生又熟悉,仔细一想,原来却是很多年前时,北堂尊越经常会有的神情,这样的形容,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见到过了。
北堂尊越轻轻托着北堂戎渡的下巴,修长的手指略显烦躁地摩挲着少年线条优美的颔骨边缘,用有些嘲讽的语气道:“感激……那你,就是这么感激本座的?本座可以不在乎你跟其他人有关系,可你,却连给出一点儿东西也不愿意,这样……吝啬。”北堂尊越说到这里,心中久已埋藏的不满渐渐浮现了出来,言语不知不觉就变得尖锐起来,混合着某种压抑,包括嫉妒,有些伤人的话语再也不受理智的控制,突兀地蔓延上头脑,盯着北堂戎渡漂亮的蓝色眼眸,一字一句地微笑着说道:“哦,是了,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只有得不到的,才永远是最好的……渡儿,你一向都这么聪明有心计,你父亲就这样被你紧紧地抓在手心里,嗯?”
北堂戎渡双目烁烁一睁,一瞬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男人,目光当中是浓浓不可言说的惊讶与震动,他本能地抬起眼,对上了那双熟悉的凤眸,却从中只看到了一片嘲讽和不满,以及几分怒气。北堂戎渡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辩白或者反驳,可他张了张嘴,终究却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眼睛里渐渐现起一丝稀薄的悲惜和冷淡,却极力克制着,一种心灰意懒的气馁夹杂着冷笑,从唇齿之间不自禁地慢慢溢了出来……北堂戎渡面无表情地推开北堂尊越托住他下巴的那只手,心中已然冰凉一片,连苦笑都懒得了,唇角一动,沉默地顿了一顿,却到底还是没有忍住,只是淡淡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一直都是在欲擒故纵么……父亲,那么我现在就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儿子,还没那么贱。”
原来我在你心中,就是这样的人么?把你耍得团团转,玩弄于股掌之间?
北堂尊越闻言,眼皮顿时微微一跳,其实刚才那句话一出口之后,他就已经有些后悔了,而眼下北堂戎渡的反应,更是将这后悔之意扩大了无数倍,那种冷淡的眼神,漠然的语气,无一不在提醒他方才曾经说过了怎样过分的言语,而他自己也清楚,他的这个孩子,内心深处是多么地敏感而高傲……一瞬间北堂尊越突然很想将少年抱进怀里,告诉对方‘刚才是你父亲的错,一时口不择言’,可北堂家的男人那种与生俱来、深入骨髓的高傲,却阻止了他去挽回方才的失误,修复两人的关系,眼睁睁地令彼此就这样倔强而顽固地对峙着。
冬日凛冽的寒风吹过,令老树的枝叶簌簌作响,午后的日光虽不暖,却那样明亮,透过冷枝萧叶照在两人所处的位置,白晃晃地让人眼晕,北堂戎渡凝目看着他父亲,男人英俊的脸被斑驳的阳光映照出明暗交错的效果,也使得高鼻金目的容貌特征更加分明,深邃的狭长眼睛由于身高的缘故,正居高临下地目视着他,那眼神中其实隐隐有一丝后悔的味道,但北堂戎渡此时此刻的心情,却只让他从中看到了桀骜与高高在上,那双晶黄的眼睛,突然就让他记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当时还是少年的北堂尊越戴着鹰状的面具,只露出一抹弧度冷淡的薄唇,泰山压顶一般的气势,淡漠的眼神,瞳仁如同兽一般泛着犀利的光,就像是在看着一个微不足道的弱者一样地打量着初生的他,强迫他哭出来……
原来,在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北堂尊越就已经把自身的不可战胜刻与强势刻印在他的心里,而此时此刻,十多年前的那一天,就如同一场久远而深刻的梦境,再一次重现……
北堂戎渡忽然间想要放声大笑,因为他好象总算是弄明白了一件事情,原来他从年幼时就开始汲汲以求的一些东西,那样努力地去追求强大的力量,深重的权势,高端的地位,除了他自身的原因以及北堂家男人血液里对于掌握一切的渴望之外,还因为他摆脱不了他父亲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带给他的影响……北堂戎渡突然间想要对着北堂尊越大笑,对男人说看罢看罢,其实你的儿子一直在后面追逐着你的背影,等着某一天能站在原本高不可攀的你的身旁,口气轻松地问你:我做得怎么样?然后等你像对待一个平等的强者那样,拍一拍他的肩膀,赞许地说上一句‘真不赖’或者别的什么——他或许仅仅只是,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父亲,你知不知道,一直以来我所有的努力,或许只是因为我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北堂戎渡突然觉得眼睛里面有点儿干干的,大概是因为日光刺痛了眼睛的缘故,同时喉头也瞬间涌上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滞涩感觉,牙根处亦有些酸,如同含了一口冰水在里面,他心中冷笑,在心底最深处笑得不可抑制,片刻之后,才迅速眨了眨眼,令眼球不再那么干涩,同时让自己平静下来,在须臾的寂静后,目光便已渐渐开始平稳得几乎没有什么感情的波动,同时不紧不慢地开了口,淡淡说道:“那么,看来现在应该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觉得我和爹还是先各自冷静一下罢,这几天,就最好不要再见面了……我不想和父亲你因为一些小事,就闹得不高兴。”
北堂戎渡的声音里不出所料地透出他一贯的从容与冷静,甚至有些无动于衷,完全没有丝毫泄露出他心底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罕见的软弱反应,北堂尊越那双野兽一般锐利的眼睛停留在少年脸上,在斑驳的日影中阴晴不定,似乎想要从中挖掘出什么,他隐隐觉得北堂戎渡此时的状态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那眼里没有明显的不悦之色,但又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他只知道如果眼下北堂戎渡只要流露出一丁点儿难过和伤心的模样,他就可以马上将少年拥进怀中,温柔地去吻他,告诉对方自己刚才只是在胡说八道,甚至能够暂时放□为父亲的面子,好言软语地去求得这孩子的原谅……只可惜,北堂戎渡却偏偏脸上没有丝毫与平时不一样的迹象,他只是半眯着眼睛,眼帘低垂了一下,似乎是有些犯困,既而目光定在北堂尊越的脸上,轻声道:“我先回去了。”
“……本座没说让你走。”北堂尊越的话止住了少年的身形,北堂戎渡的神情之间有些极隐蔽的萧索,用手扶着额,唇角缓缓展开,嘴边挑起的笑中夹杂着一丝森凉,那样疲懑的心境,笑容自然不会好看到哪里:“还有事么。”另一只手紧了紧并不厚的衣裳:“……外面很冷。”北堂尊越见他如此,右手已下意识地伸了过去,去抚摩北堂戎渡冰凉的脸颊,但北堂戎渡却不露声色地轻轻一动,让男人的手落了个空。北堂尊越看着儿子这样避如蛇蝎的举动,目光一聚,慢慢收回了右手,声音低沉地道:“……渡儿?”北堂戎渡心下也觉得无趣,眼睑处藏着几分落寞,神色微微黯淡下去,轻轻道:“……嗯。”
北堂尊越蹙眉,眸中有幽暗的微火跳跃,他知道自己在后悔,可嫉妒或者颜面又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驱使他不肯做出让步和示弱,此时有风吹来,卷着冷冷的空气,令寒意无孔不入地往衣衫里钻,两个人站在高高的参天古树上,都无声地沉默了下来。
静了一时之后,终究还是北堂戎渡先开了口,神色平常得看不出什么别样的情绪,依旧是些许疏离的姿态,道:“今天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我先回去了,天冷,爹也走罢。”他说着,飘然纵下大树,再不回头,很快便渐渐走远了。
北堂戎渡回到碧海阁,命人送水洗了澡,换了干净衣物,只是到了晚饭的时候,却牙疼起来,他看了看面前的筷子,也不去拿,只喝了半碗汤便放下了勺子,沈韩烟见状,不由得暂时停箸,问道:“怎么不吃?”北堂戎渡捂着右边的腮帮子,蹙眉道:“……牙疼,吃不下。”沈韩烟让他张开嘴,自己仔细朝里面看了看,见那牙龈肿胀,不觉惊讶道:“上火了么?怎么肿得这样厉害。”随即叫人取了一盒焙干的丁香花来,让北堂戎渡含在嘴里,暂解牙疼。
北堂戎渡含了几朵干丁香,一面捂着右腮,一面皱眉道:“你自己吃罢,我去书房看会儿书。”说着,便出了房间。
室中搁着一盆花,因为屋里暖和,因此还绽出了几个半开不开的红色花骨朵,北堂戎渡坐在桌前,翻开一卷薄子慢慢看起来,过了一时,暂且停下,从笔筒里取了笔,摊开纸写了一封信,等上面的墨迹干了,这才用信封装好,朝门外道:“……叫谷刑来见我。”
不一时外面有人进到房内,北堂戎渡一边往口中填焙干的丁香,一边将信递过去,道:“命人快马送到外祖母那里。”谷刑双手接过,揣进怀内,抬头却见北堂戎渡神色不振,形容略觉委靡,一身白衣把脸上的倦色衬得更明显,不由得道:“……爷今日,似乎精神不甚好。”北堂戎渡摆一摆手,淡淡道:“有些上火,牙肉肿了而已。”谷刑闻言,这才不问了,见北堂戎渡没有事情再吩咐,便退了下去。
夜渐渐深了,烛台上的蜡烛越发地短,烛焰也慢慢缩小,不知什么时候,终于忽地一下熄灭了。北堂戎渡一愣,放下了手里还没批完的奏报,此时外面月光倒还明亮,透过窗子照进来,清幽幽地洒了一室的冷辉,北堂戎渡此时牙疼,也懒得再点灯,索性便趴在桌面上休息,他想起今日北堂尊越的一言一行,难免齿冷,心中一时有些懑懑地烦躁,又有些难受,北堂尊越曾经对他说过的那些蜜语甜言在此时此刻,都仿佛成了最大的讽刺……他静静趴在桌面上,不知不觉间,已逐渐睡着了。
一百四十九.撞破
时数寒冬,好一场大雪。
雪已经停了,积雪沉甸甸地压在树枝上,偶尔往下簌簌地掉落些许,北堂戎渡从青帝门门主待客的内厅中出来时,就看见牧倾萍正裹着浅绿色兰花折枝的暖裘站在不远处的一株树下,身边跟着两个手捧锦盒的丫鬟,见北堂戎渡出来,便招手道:“你可让人好等……呐,我有东西给你。”
满地皆是一片洁白,北堂戎渡的脸被衣领上缀着的的大团狐狸毛挡住了一小半,使得面上的微笑也就显得不那么分明,他走过去,双手拢在厚厚的熊皮暖手筒里,笑道:“哦?有什么好东西给我?”牧倾萍轻轻横了他一眼,用手抚一抚耳垂上的镏金草虫头耳环,道:“想得美,不是给你的,只是让你带回去罢了。”说着,从一个丫鬟手里拿过锦盒,说道:“这里面是项圈,长命锁,金银镯子,还有铃铛,是给佳期的。”转身又指了指另一个丫鬟那里的盒子:“韩烟挺喜欢喝茶,上个月我爹给了我一些雨涟雾山,现在我便送一半给他尝尝。”北堂戎渡笑道:“原来是要我做一次跑腿的行当……好罢,我自然带回去给他们。”
牧倾萍点点头,又道:“我爹和你说什么呢,这么大半天的。”北堂戎渡只是一笑,悠然道:“男人的事,姑娘家多问什么。”牧倾萍不屑地撇撇嘴,哼道:“嘁,当我稀罕呢,不说拉倒,无非是些打打杀杀的东西。”北堂戎渡但笑不语,想了想,忽问道:“你哥呢,我倒许久未曾见过他了。”牧倾萍听他问起,便道:“哥哥眼下应该在沁枋园,我带你过去罢。”说着,吩咐两名丫鬟将礼物送到北堂戎渡带来的随从那里,自己则引着北堂戎渡朝西面走去。
两人走了一时,便到了一处花园,眼下虽是冬天,但此处小桥飞瀑,假山异石,倒也雅致可人,牧倾萍停下脚步,对北堂戎渡道:“你自己过去罢,我娘还等着我回去和她看今天刚送上来的衣料呢……等会儿别忘了跟我哥一起去前厅,我爹今天可是专门为你设了宴。”北堂戎渡笑一笑,道:“我知道,你回去罢。”说着,已朝着园子里面走去。
此处设计得颇为精巧,虽然因为是严冬,没有办法看百花齐放时的美景,但游廊曲折穿行,几树梅花零星开着,屋宇疏落,雪地浑白,倒也仍然让人觉得有些心旷神怡,北堂戎渡沿着碎石小路一路走去,转了个弯之后,便遥遥看见远处有人正弯腰背对着他,穿着苍蓝色的袍子,不知道在做什么,待那人直起身来,往西面走时,才发现他手里似乎是抱着一盆水仙。
牧倾寒托着花盆,沿着小路往回走,刚走了几步,却忽然停住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促使心中微微擂跳如鼓,是那样的熟悉……一瞬间牧倾寒神色剧变,肩膀微微一震,整个人顿时滞住了,须臾,才缓缓转过头去,似是不能相信,语气中有一丝的错乱,可又隐隐有无尽的刻骨柔情在流转生波,分明用情如斯,轻声喃道:“……蓉蓉,是你么?”
牧倾寒转过头去,满眼所见,一片洁白,雪地中显得异常空旷和寂静,此刻有一人静静站立在远处,穿着一身华贵貂裘,头上束着金冠,站在雪地里,如同白露含光,牧倾寒看着那人,目光牢牢固定住对方的身影,用力望着那人的面容,眼神却渐渐有些古怪,仿佛没有看清楚一般,良久,那一份热情像是将熄的烛火一样般,一分一分地消减下去,神色亦渐渐冷寂了下来,目光中似是慢慢退去了热度,伴随着深深的失望之色,却又很快隐去了,最终恢复了平静……牧倾寒看着对方,淡淡道:“……你如何会来这里。”
从最初的那声‘蓉蓉’开始,牧倾寒直到此刻的所有反应,包括那种浓重的失望之意,都一点不漏地被北堂戎渡看在眼里,北堂戎渡心下苦笑,面上却没露出丝毫破绽,只走过去,见牧倾寒的面颊似乎比从前瘦削了些,神情静漠,形容之间依稀有沧冷之意,说不清有哪里和从前不太一样,不觉说道:“听说你在这里,就来看看……你我倒是许久没见面了。”牧倾寒微微点了一下头,道:“确实已有很久。”北堂戎渡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那盆水仙,既而将目光从花朵上移到牧倾寒的脸间,道:“听说你前时才闭关出来,这么久了,想必收获不小。”
牧倾寒微微偏头,没有什么波澜的眼睛回望过去,双眉如刀,给人一种似乎连自己的生死也不是很在乎的感觉,只平声说道:“我如今,仍然还不是北堂尊越的对手。”北堂戎渡听了这话,掩饰地笑了一下,同时不着痕迹别过脸去,道:“我爹他……”
“夺妻之举,不可或忘。”牧倾寒打断北堂戎渡的话,平静的语气当中蕴涵着莫名的压抑,目光淡淡转向手中的那盆水仙:“北堂尊越不肯放蓉蓉自由,既然如此,那便靠我自己就是……不论什么代价,我总有一日,会带她出来。”北堂戎渡顿了顿,道:“这件事,我前时也多少知道了不少……其实,不过是一个女子而已,大丈夫何患无妻,你又何必执着于一个蓉蓉?既然她是我父亲……的姬妾,你也知道,我爹那个人,脾气再霸道不过……”
牧倾寒知道北堂戎渡也是好意,但他一向深爱‘蓉蓉’,又岂是听得人劝的,因此只道:“我心中唯有她一人,你不必多说。”北堂戎渡听了,只得不再提起此事,心中知道牧倾寒这人一旦认准了某事,便是一往无前,不改初衷,因此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道:“算算时辰,也差不多快开宴了,一起去罢。”牧倾寒闻言,微微点了一下头,四周雪地白茫茫地一片,唯闻冷风瑟瑟,几只冻得发抖的鸟站在枝头,凄然轻鸣。
……
无遮堡。
阔大的浴池中白雾蒸腾,北堂戎渡倚在池壁间,眼睛微微阖着,道:“我此次去青帝门,牧商海已答应门内全力支持我无遮堡大业……北方如今差不多已尽入囊中,从去年四月起,就一直紧绷着精神这么久,眼下总算是能够松快一些了。”
沈韩烟坐在大理石池壁上,用手慢慢替北堂戎渡搓着头发,闻言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多说什么,北堂戎渡闭着眼睛歇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道:“对了,我这次回来,有人还让我给你和佳期带了些东西……有新存的雨涟雾山,你一向挺喜欢喝茶的,正好尝尝鲜。”沈韩烟自然知道这是牧倾萍送出的东西,因此只是点一点头,嗯了一声,北堂戎渡泡在水里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忽然不知怎地,想起了北堂尊越,他二人自从上次闹得不愉快之后,一直都没怎么说过话,表面上总是淡淡的,态度不冷不热,北堂戎渡嘴上不说,但其实这次回来之后,也多少有些想去见北堂尊越一下的想法……北堂戎渡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睁开眼睛,开口道:“韩烟,帮我把衣服拿过来……我既是刚回堡,总应该去父亲那里看一看。”
一时间北堂戎渡沐浴完毕,戴好了衣物,等头发差不多晾干了,便去了遮云居。
东间的长室中垂着一层又一层的锦缎帷幕,博山炉内有白缕袅袅,轻烟如雾,北堂戎渡走到朱漆雕花的门前,刚要跨门槛而入,却忽然隐约听见里面有什么声音传出,他顿了顿,暂时停下了正欲跨过门槛的右脚,静静侧耳去听里面的声音。
那种声音似乎并不陌生,北堂戎渡略微分辨了一下,就听出那是如泣如诉的喘息,隐隐似在抽泣,偶尔还夹杂着高亢的呻唤和娇吟……他静静听着,左手扶在门边上,遥遥驻足于室外,俊美的面容上似乎有什么东西静止了,鬓边有几丝碎发垂下来,散落如云,却并没有被及时掖到耳后,只是轻轻拂在右耳的银环上。
北堂戎渡站在门边,面色如常地听着从里面断断续续传出来的靡声浪语,一室春意,左手五指上留着的莹白指甲轻轻擦着那门上精美的雕花,须臾,唇边忽然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奇怪线条,就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眼下心里是怎么想的,有点儿好象如梦初醒一般,有些模糊的东西像是从什么地方涌出来,却一时又想起曾经枕着北堂尊越结实的臂膀浅眠时的情景……北堂戎渡没出声,只是很安静地站在原地,也不离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里面的声音渐渐止歇了下去,终于趋近平静,北堂戎渡又等了一会儿,就见层层帷幕深处,出现了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正从内间慢慢走了出来,一头青丝披散如瀑,双颊红晕遍染,如同一枝刚刚经过雨露的桃花,眼角有着妩媚滋润的痕迹,行动之间,仿佛有些绵软无力。北堂戎渡见了,只是看了她一眼,倒是那女子乍一见了北堂戎渡站在门外,不觉唬了一跳,旋即脸色通红发烫,满是被人撞见私密的羞色,慢慢走了过去,正要见礼,北堂戎渡却已经随意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走了,女子见状,便躬身退了下去。
北堂戎渡顿了顿,忽然间微微笑了出来,笑意似一道明利的清光,慢慢爬延而上,直到眼角,他轻轻甩了一下深灰色的袖子,负手在身后,穿过帷幕,悠然而行,转过幽深的廊门,步入到里间。
室中充满一股甜腻的香味儿,混合着脂粉气,阔大的乌木榻上,一床锦被乱糟糟的,北堂尊越坐在床头,正在整理着衣领,他见到站在门口的北堂戎渡,似乎并不怎么意外,但少年的目光那样清澈,如同一潭清泉,此时微笑着看过来,竟令北堂尊越不知道为什么,几乎连心跳都不知不觉地漏了一拍,一时竟不能回避,只是也同样静静地回视着北堂戎渡,一时间,两人谁也不说一句话。
半晌,北堂戎渡才第一个开口,打破了沉默,他面色未改,眼睛里隐隐有着说不清楚的味道,右手缓缓负了袖子,用很平常的语气道:“青帝门的事,牧商海已经答应了。”其实他原本是想来看看北堂尊越的,但来到这里时,却只是听见了他父亲兼情人的活春宫,北堂戎渡并没有觉得自己在嫉妒,他只是忽然没什么精神应付北堂尊越了——在来遮云居之前,他其实心中未必不曾隐隐存有一层想与北堂尊越和好的意思,但现在,忽然又对此没什么兴趣了。
北堂尊越看着门口的北堂戎渡,他似乎不怎么在乎被对方看见这一幕,心中更是说不定还暗中涌起了一丝报复的快意,可当发现北堂戎渡面色如常时,却又忽然后悔了——北堂戎渡的眼睫极长,如同小扇,那眼睛的形状和他很相似,却又隐隐有着北堂迦温柔如水的痕迹,因此即便是此时很平静的神色,也仿佛微带柔和,将人笼罩其间,无处可逃……北堂尊越想,也许这孩子眼下正在生气,甚至嫉妒,虽然少年曾经很随意地说过,他并不在乎彼此是否只属于对方,但即便两人都放纵惯了,北堂尊越也不相信北堂戎渡在亲眼见到这一幕时,完全无动于衷就像他曾经对少年说过的那样:渡儿,你对本座,有情。
一百五十.莫道不消魂
北堂戎渡站在那里,脸庞从骨子里透出一股莹白如玉的质感,薄唇微微合在一起,嘴角含蓄而优雅地淡然扬起,简单系住的头发顺着深灰色的衣裳优雅地披落,就像是一大把浸泡在水里的浓密黑色水藻,他摇了摇头,眼神清澈而空蒙,偏偏面上还是波澜不起的,似乎是觉得没意思,想要走了,但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却显然不想让他离开。
一只手按在了北堂戎渡的肩上,不重,但也明显打断了他想要走掉的想法,北堂尊越不知何时已来到了北堂戎渡的面前,目光在少年脸上逡巡着,似乎想要在这张脸上挖出嫉妒,怨恨,愤懑或者任何其他的负面情绪,可他最终却还是没有找到丝毫线索,北堂戎渡吹弹可破的面容上没有见到被情人背叛所应该有的模样,嘴角一贯的倜傥纹路如同刻上去的一般,隽永不变——北堂尊越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应该庆幸,还是恼火,亦或是,似有若无的失落。
“你说过——”片刻之后,北堂尊越终于开口,但北堂戎渡马上就打断了他,眉宇间无辜得似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一般,一双眼睛微微一动,就好比惊鸿照影,桥下春波仿佛,他笑了一下,抬起右手掖了掖一缕细碎的青丝,将其挽到耳后,动作优雅而从容,道:“是的,我说过,那些什么海誓山盟,忠贞不渝的矫情东西,你和我都不需要……‘忠贞’这样的词对你我未免有些好笑,我们不会时时刻刻地只与彼此在一道,做什么守身如玉的事,所以,你哪怕就像从前那样玩些漂亮的男男女女,也很正常。”北堂戎渡的眼眸微微抬起,看了一眼面前的北堂尊越,淡淡笑了笑,手指无意识地搓动了两下,嘴角挑起一丝完美的弧度,两排浓密的眼睫几乎要遮住瞳仁,如同蝴蝶漂亮的翅膀,在眼睛下方投出淡淡的阴影,轻声道:“……既然我不肯和你做那种事,那你和其他人这么干,当然无可厚非。”
北堂尊越明显有些愣了一下,既而两眼牢牢盯在北堂戎渡的脸上一会儿,突然间冷笑了起来,他笑了两下之后,蓦地又笑声一顿,眼眸中透出一股怒意:“……怎么,你以为本座要的就是这种东西?本座还不至于这么没出息!”北堂戎渡眉眼间浮上一抹寂冷之色,他虽没什么表示,然而那神情却已是昭然若揭,垂下睫毛想了想,指头缓缓搓动着,悠然说道:“也是,我光妻子就有三个,对爹你确实不公平。”北堂尊越一时滞僵在那里,眼底慢慢浮出深藏的愤怒之色,但这种怒色也只是一闪即逝,北堂尊越很快就放柔了声音,像是在哄孩子一般,道:“渡儿,你告诉本座,你这是嫉妒,在生气……只要你这么说,本座就向你道歉。”
北堂戎渡愕然地看向北堂尊越,只见男人的脸上带着几丝期许,薄唇紧抿,仿佛确实只要他一承认,就当真会说出道歉的言语……北堂戎渡心中一紧,实在大出意料之外,心中如同被一种奇异的东西打中了某个柔软的地方,突然间觉得或许顺着对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顿了顿,但终究却不知道为什么,目光安详得没有半丝涟漪,只说道:“你知道的,我没有生气,也没嫉妒……日后若你当真登临大宝,自然三宫六院,粉黛三千,而我,也会差不多……这种事原本就很平常,没什么大不了的。”
少年眉如翠羽,那一双眸子如同蓝色的星一般,极为动人,说出来的话也是平缓的,可却字字皆伤,暗藏着尖锐的刺,北堂尊越眼睁睁地看着他,突然间嗤笑起来,猛地笑道:“好,说得好,你在故意气本座,你从小就喜欢这么干……你很习惯在本座面前装假吗?装着满不在乎,装着不生气,装着对本座不动心——可你即便能骗过你父亲,本座却不相信你能一直骗得了你自己!”
北堂戎渡闻言,神色一变,心中依稀被劈开阡陌,他突然有一种模糊的预感,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几不可闻地呢喃,似乎他父亲说的话,会在日后的某一天,成为现实……北堂戎渡猛地抛开这个念头,他的呼吸微微地有点儿加快,渐渐又滞缓起来,他想说什么,却只是忽然拂下了北堂尊越按在他肩上的那只手,走到一旁,一时不语。
室中是甜腻的香气,北堂戎渡静默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轻轻点头,微笑道:“是,我心头有你,虽然大概不是你要的那种,可又真的有什么要紧吗?我帮你做事,帮你光大无遮堡,帮你去得这天下……只要是你想要的,我就会和你一起去做,我承认这也有为了我自己的原因,可你不能否认,我也是为了你……我说过,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这话,你还记得吗?”
北堂戎渡说着,俊秀的眉宇微微蹙起,声音略扬,几不可觉地扯了扯嘴角,语气却情不自禁地柔和起来,轻声道:“父亲,你对我好,这是骗不了人的,而我对你的好,却说不定或许比你想象中的,要多上一点儿罢……”
人的一生中,应该总有些人是比较特别的,江湖诡谲,在春花秋月的背后,更多的是腥风血雨,暗谋算计,当年他初入江湖时,心中总有一个身影,每当在受到挫折时,总能在那里得到一点慰藉,或许不多,但一想到他可以向他父亲证明自己,令这个强者认可他的力量,他就觉得多少轻松了一些,这个男人的强势注定了对方不会完全属于他,被他掌握,就像他自己不肯依附对方一样,习惯了控制局面的他,在这样一个无法被掌握、随时可留可走的强大男人面前,实在难以不去患得患失……而这一点,那人会知道么?
北堂戎渡心想,其实我对你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并不是充满心机,要耍得你团团转的,总也有许多肺腑之言,你相信也好,不信也罢,可你不该就那么说出来……
我想让那个爱我之人忘却孽缘,变得和从前一样,若是不然,那就叫他爱我一世,不得稍有离心,为我如痴如狂,纵我弃他如敝履,他亦仍然爱我如性命,生生世世心中都只能爱我一个,不得回转……这些,那个人能做到吗?一个父亲永远不会丢掉自己的儿子,而一个男人,却很容易抛弃原本爱得死去活来、山盟海誓的情人……
少年的眼睛是晶莹剔透的模样,哪怕没有看着人的时候,嘴唇也是微微抿起,润泽的唇瓣红彤彤的,带着几分高傲或者倔强,北堂尊越忽然觉得有些心生怜惜,他想自己也许不应该是这种态度,他也许可以对少年更好一些,既然他是他的父亲,那么即便仅仅只是作为一个年长的情人,他似乎也应该有更多一点的包容——他跟自己的孩子,计较什么呢?
因此北堂尊越走过去,右手缓缓捏住了北堂戎渡灰色衣袖下的手,北堂戎渡的眼睫微微跳动了一下,心中忽地一窒,他突然间抬起头去,去捕捉面前北堂尊越的眼神,北堂尊越被他的这种举动弄得一时有些惊讶,可当看着北堂戎渡的眸子里闪烁着莫名的阴影,凝成点点波光时,右手便不由得更加轻柔地捏了捏北堂戎渡的手指。北堂戎渡眼波盈凝地看了他父亲片刻,突然间猛地双臂抬起,被一种疯狂又不可解释的力量驱使着,将北堂尊越紧紧抱住,整张脸贴在男人的胸膛上,让对方宽厚的胸口将自己脸上那种冷静而落寞的颜色牢牢遮住……
北堂尊越先是一顿,随即便将北堂戎渡拥紧了,一个个亲吻轻柔得如同羽毛一般,落满了少年的头顶,半晌,就听见北堂戎渡轻轻开口,说道:“你一向是护着我的,对我额外优容些,这些我都知道,我这个人生来就爱斤斤计较的,谁对我好,我会记得,谁对我不好,我更是从来不忘……你明知道我是这么记仇的人,这么小心眼儿,那天还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叫我生你的气?其实当时我明明知道只要我表现得难过一点儿,伤心一点儿,你就会先是心里觉得暗暗高兴,然后心疼,马上说些软话,甚至跟我道歉的,可我就是不知道怎么了,不肯这样讨好你……”
北堂戎渡一面说着,然后闭上了眼睛,只觉得思绪如乱麻,手指抓着北堂尊越胸前的一缕柔凉漆黑的长发,在指尖上反复缠绕着,须臾,又缓缓开口继续道:“……当时你说我一向都这么聪明有心计,把你紧紧地抓在手心里……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很生气,很生气,完全不想原谅你,我想打你,骂你,想永远也不理你,哪怕你道歉也不行,怎么样都不行……”
心中一阵异样的交错翻腾,令理智一根一根地如同琴弦般暂时断裂,北堂戎渡的脸贴在北堂尊越的胸前,低声重复道:“你明知道我是这么记仇的人,这么小心眼儿,哪怕你道歉也不行,怎么样都不行……”他说着,突然张嘴一口咬上了北堂尊越的胸膛,毫不留情地用力地咬住,咬住那结实的肌肉,尖尖的虎牙甚至刺破了男人的肌肤,刺进皮肉,有殷红的鲜血慢慢渗了出来,染上了北堂戎渡雪白的牙齿。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北堂尊越拧起了眉峰,但他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杀气腾腾地一把推开北堂戎渡,或者狠狠揍这始作俑者一顿,他只是除了一开始因为受伤而本能地僵硬起了身子之外,很快就又重新放松了躯体,不但没有任何的不悦,反而侧头思索了一会儿之后,便抬起了右手,同时充满自嘲意味地笑了一下,既而缓慢而轻柔地开始抚摸着北堂戎渡的头发,眼神也柔软了起来,原本的戾气缓缓退去,似乎还带了几分怀念和惘然……他想,自从二十岁那年手刃剑神陆薛人,成为天下公认的第一高手之后,自己究竟已经有多久没有受过伤了?几乎都快要忘记了疼痛的滋味,而唯一让他重新品尝到这种感觉的人,只有他的这个儿子——这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少年。
伤口缓慢地流血,有些疼,然而当北堂戎渡轻轻松开了嘴时,北堂尊越却怪异地觉得自己竟然有些微微失落,然后他便低低地开始笑了,那笑声似乎有点儿遏制不住,不知道是欢喜还是厌恶或者别的什么,他只是低下头,用修长的手指轻轻勾起了北堂戎渡的下巴。
北堂戎渡被男人抬起了脸,唇上沾着一点血渍,殷红得一塌糊涂,长长的睫毛些微扑腾着,如同蝶翅,北堂尊越突然很想用血把那嘴唇完全涂满,想必一定会美丽得紧,但他到底还是没有那么做,只低低笑了一下,不以为然地扫了一眼胸前被血洇透了一点儿的衣裳,然后伸手抚过北堂戎渡的脸颊,突然间板起了脸,冷哼一声,道:“混帐……”他说着,右手无声扬起,作势欲打,但那只手只是在半空中停留了一瞬,却终究没有狠狠落下去,而是轻轻放下,拨开了北堂戎渡的额发,眼神温柔着,低下头一点一点地舔去了北堂戎渡嘴唇上的血迹,又转而去亲吻少年的鼻尖,嘴角轻抿,眉峰似笑非笑地柔柔上扬,道:“……消气了?”
北堂戎渡觉得眼皮发沉,嗓子也堵得慌,满嘴都是那种腥甜又温暖的味道,他没有回答北堂尊越的话,只是仍然轻声重复道:“你明知道我是这么记仇的人,这么小心眼儿,哪怕你道歉也不行,怎么样都不行……”北堂尊越听到这低喃般的重复,眼神丝毫不动,抚摩着北堂戎渡头发的手也仍然轻轻把弄着那柔顺的青丝,嘴角微微向上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自顾自地微笑着,问道:“渡儿,你说过,你永远不会离开本座,是不是?不管是恨也好,爱也罢。”
他不等北堂戎渡回答,自己便继续道:“你要记得自己的话,永远也不准离开,就算是以后你死在本座前头,本座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们永远在一起。”
北堂尊越低声笑着,扫了一眼自己受伤的胸口,道:“你让本座流血了……以后你如果死在本座前头,本座就会像你刚才咬得那样,一口一口地吃了你,一丁点也不会剩下……”他轻抚着少年精致的眉目,笑着低声呢喃道:“本座会吃了你,血肉交融,这样,我们就永远也不会分开……就像你说过的那样,你永远也不会离开本座,无论是恨,是爱,是厌恶,是喜欢,还是别的什么,我们都永远在一起。”
男人温柔的笑意就款款停在唇边,就好象知道两人的血液里都流淌着这样疯狂的因子,那样歇斯底里的爱,无论究竟是什么……谁会在乎。
北堂戎渡深深看着他父亲,然后带着似笑似哭的腔调,轻声微笑道:“……好。”
一百五十一.坦诚
北堂戎渡深深看着他父亲,然后带着似笑似哭的腔调,轻声微笑道:“……好。”他说完,便去找伤药,最终从一个专门放药品的抽屉里翻出一只青色的瓷瓶,打开塞子闻了闻,然后握在手里,又取了清水和干净毛巾,这才示意北堂尊越走到一张圆桌前:“……你坐下。”
两人都一时默默不言地在桌前坐了,北堂戎渡用手拉开北堂尊越的衣襟,露出里面结实的胸膛,就见右边的胸脯上,印着一处鲜明的咬伤,殷红的血正缓缓从伤口往外溢,北堂戎渡一声不吭地用毛巾蘸了水,轻轻擦去上面的血,将伤口清理干净,他面前的北堂尊越却似乎浑然不觉得痛楚,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年,看他一丝不苟地收拾着伤口,一双摄人心魄的锐利凤眸中泛着淡淡的暗光,面色依稀柔和下来,忽然间捉住了北堂戎渡正在给他处理伤口的那只手,眼里闪烁着洞彻人心的光,轻声道:“……渡儿,你这是在心疼吗。”
北堂戎渡抬眼看了男人一下,随即又低下头去,声音清冷道:“你乐意怎么想就怎么想……这么一点儿皮毛小伤,想必你也不会放在眼里。”他此时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摆脱了刚才的那种癫狂的不正常状态,又成为了平时那个优雅慵漫的贵公子,将手里染血的毛巾扔进水盆里,从桌上拿起那只瓷瓶,拔下塞子,用裹着棉布的小棍儿往里面蘸了蘸,一面神情淡淡道:“反正你和我一样皮粗肉厚,疼不到哪里去。”北堂尊越捏了捏北堂戎渡连一处茧子都没有的修长手指,低声一笑:“皮粗肉厚?你明明是细皮嫩肉……”北堂戎渡面无表情地为北堂尊越上药,同时道:“练了十多年那么个劳什子的功夫……你不也和我一样。”北堂尊越握住了少年的手,低声叹道:“你个小鬼头儿,还生本座的气呢?”
北堂戎渡默然,既而便缩了缩手,就要把手抽回来,奈何北堂尊越却牢牢握着,不放松丝毫,北堂戎渡被这样温柔的桎梏弄得没有法子,干脆也就不动了,只微嘘了一口气,皱眉道:“松手……你这个样子,叫我怎么给你上药。”北堂尊越听了,果然松了手,却又在北堂戎渡的脸颊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略略沉吟片刻,既而和声静气地道:“你还在因为本座说错了话而生气么?那天是本座不好,说话伤你的心。”北堂戎渡抬眼望一望他,嘴唇微微轻动,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自顾自地继续替北堂尊越涂药,长眉曲折有如新月的弧度,道:“……伤我的心?我的心硬得很,还没那么容易叫谁‘伤’着。”他用沾了药膏的小棍儿细细涂抹着北堂尊越胸前的伤口,眉宇清冷,道:“这世上人人都可以说我狠辣无情,说我心计诡谲,说我这不好那不好……偏偏你却不可以。”
北堂尊越双目之中微有自责之色闪过,终究道:“……是本座不好。”北堂戎渡心中微微释然,面上却只是平常,口中絮絮道:“很多人都恨我,骂我,怕我,这些我都不在乎,可是你却不可以……因为你和旁人是不一样的,不管我好还是坏,你都不准嫌弃我。”北堂尊越闻言,眼中有异样的光划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一时好象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语,只能轻声地道:“……好。”北堂戎渡听了,这才不再说什么,给北堂尊越上完了药,自己把手洗了,北堂尊越看着他用毛巾擦干了手,忽道:“你要回去?”
北堂戎渡把药瓶收起来,道:“还有些军中钱粮上的事……”北堂尊越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道:“等一下再做这些……你在这里多和本座说一会儿话。”北堂戎渡看了看男人,道:“说什么?”北堂尊越没回答,只伸手道:“渡儿,过来,让本座抱一抱你。”
北堂戎渡有一瞬间的微愕,既而很快拒绝道:“抱我做什么,我已经长大了,再不用你抱了。”可他虽然这么说着,却到底没有走,但只因为这样一犹豫,北堂尊越就已经扯住了他的手,将他拉进怀里,北堂戎渡一愣,刚想挣扎,北堂尊越却已经充满了慈爱味道地拍了拍他的背,嘴里柔声笑劝道:“嘘……别动。”男人说着,像安抚一头小狮子一般,用温暖的大手摸着北堂戎渡的头,然后一面笑着捋一捋北堂戎渡柔软的鬓发,一面道:“嘴里说自己长大了,不肯让本座抱,却不也还穿着肚兜么?”
北堂戎渡的脸上几不可觉地微微闪过一丝赧然,刚想反驳,北堂尊越却已经动了动手臂,似乎是在大致掂一掂少年的重量,随即轻声说道:“果然是有点儿分量了……本座第一次抱你的时候,你轻得像什么似的,那时你刚生出来,长得也皱巴巴的,身上也发红,活像个没毛的猴子一样难看。”北堂尊越说到这里,似乎思索了一下,才接着继续说道:“……其实本座原本以为,你是未必能够养得大的。”
北堂戎渡原本被男人搂在怀里,此时听了这话,便是一愣,仰了头有些疑惑地看着男人,不禁问道:“……为什么?”北堂尊越突然笑了笑,眉宇间浮上几丝淡淡的回忆,道:“为什么……因为本座知道,你娘和本座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而血亲相通所生的后代,很多都不正常,要么残疾,要么是傻子,要么有什么病,和普通人一样的虽然也不是没有,但并不多。”
北堂戎渡听了,只觉得脑海中猛地一下轰鸣,同时心中一颤,如同什么尘封已久的东西被重新翻开,一时间默默无言,双手却不知道怎地,突然狠狠地抱住了父亲的腰,北堂尊越一愣,低头仔细看了看北堂戎渡面上的表情,良久,才继续说道:“……后来本座见你似乎不像脑子不好的模样,身上也没什么残缺,就以为你大概是有什么病还没露出来,直到你四五岁了,还健健康康地没有一点儿不对劲的地方,本座才能肯定,你应该是没什么事的。”
北堂尊越说着,用手轻轻捋着北堂戎渡的头发,柔声道:“如果当时你真有什么病,哪一天不在了,叫本座再也见不着你,想必本座,一定会觉得不好受。”
北堂戎渡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轻声道:“那也说不定,要是等当时我再大一些……比如再过一两年,就有什么病开始犯了呢?”北堂尊越突然大笑起来,用力揉了揉北堂戎渡柔软的长发,低声道:“那又如何?当时你都四五岁了,本座已经很喜欢你这个儿子,就算你后来哪天瘫了,病了,那又能怎么样?本座才不在乎这种事,照样可以让你过得舒舒服服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养着你一辈子。”北堂戎渡垂着眼睛,此刻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便摇了摇头,只轻声说道:“那后来你就不用担心了,我七八岁了也没见有什么事,要是真有病,肯定早就犯了……说明我正常得很。”
北堂尊越静静捏玩着少年的指尖,低低地笑道:“怎么不担心?后来你自己出堡,入江湖闯荡,才更让本座不省心……”北堂尊越似是叹息了一下,笑着将北堂戎渡鬓边的一缕碎发缠绕在手指上,低笑着说道:“你从小就挑食,外面的东西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睡惯了高床软枕,有时候江湖行走免不了风餐露宿,也不知道你睡不睡得着……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加起来,还不够让人操心的?”北堂戎渡似是怔住了,半晌,才轻轻低语一句,道:“你既然这样担心我,怎么却连一封家书也不给我写……我不管怎么说,也每年都给你写过信的。”北堂尊越眼也不抬,只侧开头去,闷闷回道:“你还好意思说,每年都是那么一两句话,大同小异的,基本就是一句‘儿在外万事安好,勿念’,这么明显的敷衍……本座是你爹,你连给家里写个信都这么不放在心上,难道本座还能巴巴地上赶着给你回信不成?”
北堂戎渡一愣,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才不给我写信?”他说着,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似是哭笑不得,又好象满是无奈:“当时我在外面又不是游山玩水,往往是经常带人去打打杀杀的,就像是有一年我在昌安郡,带当地分舵的好手去抢了武岚门的水上生意,后来虽然胜了,却也让人在肩胛骨上刺了一剑,养了一个多月的伤才好……这些事情,我难道要在信里跟你说吗,平白叫你担心,所以我每年给你写的信里,不过是简单报个平安就罢了。”
北堂戎渡把这一番话说完之后,两人却不知怎地,都是不由自主地一愣——原来只是因为这样阴错阳差,这样自以为是,彼此就生出这样的误会……北堂戎渡顿了一顿,终于明白了什么,渐渐地,一分一分地开始柔和了眉眼,他捏着北堂尊越胸前的一缕头发,感觉到那种柔滑凉顺的触感,在心中化成半是青涩半是熟甜的果实,此时他忽然觉得眼睛有点累,有点干,因此便把额头轻轻抵在北堂尊越的胸膛上,半眯起眼睛,细细想了一会,忽然展颜微笑,然后低声一句一句地说道:“那么,你现在再也不用担心了,我已经长大了,健健康康的,没病也没灾,修为也很高了,很难有人能伤到我……你已经不必再为我操心了。”
北堂尊越忽然笑了,捧着北堂戎渡的脸,道:“没错,你生得聪明毓慧,也很壮实。”男人说着,似是渐渐放低了声音,吻一吻北堂戎渡的漆黑的额发,道:“本座平生没有感激过什么人,唯一要谢的,大概只有你母亲……本座要谢她,把你生下来,把你带给本座。”北堂戎渡垂着眼睛,眸底不知道究竟是柔和还是别的什么,他只是喃喃道:“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太弱小,需要你的庇护,后来我渐渐长大了,有了力量,就可以决定自己的所作所为了……我在外面与人敌对的时候,对方经常会骂我‘小畜生’‘小魔头’什么的,我也根本不在乎,可有时候,也有人会随口骂我‘小杂种’……”
北堂尊越一愣,脸色马上就变得难看了,幽冷的眼眸中隐隐闪过一丝血光,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低哼道:“该死的东西!是谁?是谁这样骂你?”北堂戎渡静静道:“这已经不重要了,反正这么骂过我的人,现在一个也没活着……哪怕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骂我的话也只是随口说出来的,我也都先亲自割了他们的舌头,然后才杀了他们。”
北堂尊越听了,一时间竟然沉默了起来,他静了片刻,然后用手缓缓抚摸着北堂戎渡的后脑勺,把少年按进自己宽厚的胸膛之中,既而低声道:“……是本座对不起你。”北堂戎渡轻笑了一下,慢慢摇了一下头:“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如果没有你和我娘,又哪里会有我,哪怕……总之,是我应该谢你才对。”他摇了摇头,抛开一些杂乱的念头,想要从北堂尊越怀里起来,但脊背却被一只手按得更牢了些,北堂尊越原本多少带着些邪气的眉宇间,此时偏偏生出了一丝柔软,捏着北堂戎渡的右手,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少年的手背,道:“你当初自己跑出去,在外面一待就是几年,本座许久没见到你,渐渐地,就想不出你已经长成什么样子了,只记得那年你出堡时的模样,还不到八岁,穿着白衣裳……后来便是一年,两年,有时候本座会算算你的年纪,觉得你好象应该不再是童子的模样了……等几年后再见到你,你已经十几岁了,那天本座乍然间见着你,几乎都有些认不出来。”
北堂戎渡静静听着,末了,便问道:“既然这样……那你,怎么不早些叫我回来?若是你提前几年派人传我回堡,我自然也会听你的话。”北堂尊越叹息了一声,拍了拍北堂戎渡的背,轻笑道:“你那种自傲的性子,以为本座不知道?你从小就那么要强,容不得自己是个弱者,无论如何也要鞭策自己……在你闯出一番名头之前,在天下所有人都觉得本座养了个有出息的儿子之前,你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回来?弄得本座……”
北堂尊越握着少年的手,低声娓娓而诉,道:“弄得本座……怎么好叫你回来。”
北堂戎渡愣住了,他似乎是听得有点儿发怔,一时间说不出什么话来,他侧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划着北堂尊越的左手,却忽然触到了一个微凉圆润的东西,北堂戎渡低头看了看,发现那是一个硕大的青金掐玉丹珠戒指,极有古朴沉郁之感,正戴在北堂尊越左手的无名指上,他看着那戒指,用手摸了一摸,忽然轻声道:“……这是我去年夏天,买来送给你的东西罢?”他说着,不等北堂尊越应声,便不知怎地一下笑了起来,道:“你记不记得,当时我说过,别人送的戒指,不好戴在这个位置上……你知道么,其实离咱们很远很远的一些海外国家,如果有谁把别人送的戒指戴在这里,就说明这两个人成婚了……就因为有这个风俗,所以当时我看见你这么戴时,才想要拦你的。”北堂戎渡说着,似乎觉得好笑,他扶着北堂尊越的肩头,低声道:“当时你那样戴上戒指,也就意味着我向你求亲,而你,答应了……”
饶是北堂尊越一向再镇定自若,此时听了这一番言语,也依然愣了愣,他几乎稍稍屏住了呼吸,连心跳都有些略微被打乱了节奏,这样轻柔而平静的波动,他仿佛从来都没有像此时此刻这般清晰地感受过……北堂尊越用几乎是溺爱的神情,张开五指插在北堂戎渡的黑发里,轻轻按摩着他的头皮,微笑道:“原来你那时就在勾引本座了?巴巴地买了东西,然后骗人把你送的戒指戴上……你那个求亲,可一点儿诚意也没有。”北堂戎渡不悦地偏过头去,却忽然又忍不住一下笑了起来,但马上,就又板起了面孔,道:“你怎么血口喷人,睁着眼睛歪曲事实……明明是你自己要那么戴的,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北堂戎渡说着,忽然话锋一转,睨着北堂尊越道:“刚才你说我要是死在你前面,那你就会吃了我,是不是?”他拈着北堂尊越的一缕头发,似笑非笑:“那你要怎么吃?油炸,煎炒,还是红焖?”北堂尊越低低地笑,连双肩都有些微震:“自然是水煮,这样才能一丁点也不漏。”北堂戎渡轻声道:“你真是个疯子……”北堂尊越漫不经心地笑着:“本座若不是疯子,又怎么能生得出你这样的小疯子。”北堂戎渡想了想,也笑了:“……说得也是……”
没等他说完,北堂尊越就已经忽然用手转过他的脸,缓缓凑过唇去,北堂戎渡感觉到男人火热的吐息拂在自己脸上,不觉顿了一瞬,忽然间把头往旁边一歪,避过了北堂尊越的薄唇,北堂尊越亲了个空,不由得微微蹙了一下眉,指尖压在北堂戎渡的鼻梁上,问道:“为什么不肯让本座亲一下?……难道你还是在生气,生气刚才本座碰了别人吗。”他说着,用额头贴住了北堂戎渡的脑门儿,轻声道:“……本座刚才,没有亲过她。”
北堂戎渡哂然,道:“你胡思乱想些什么……我只是觉得看着你的脸,感觉很奇怪而已。”北堂尊越柔声问道:“怎么奇怪了?本座长得又不难看。”北堂戎渡扭头笑一笑,道:“谁说你难看了,只是你这张脸,总是才二十几岁的样子,太年轻了,随着我现在年龄越来越大,你也越来越不像我父亲了……倒更像是我哥哥。”北堂尊越嗤嗤笑出声来,道:“那有什么办法,本座自从二十五岁时将北堂家的‘千录诀’练到第十重,身体容貌也就固定了,除非临死前散功之际,才会迅速衰老,不然这一辈子,也就会一直是这个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男人忽然侧了侧头,轻笑着捏住北堂戎渡的右手虎口处:“这门功夫还有一个名字,叫‘长生诀’,不就是这个意思么?”北堂戎渡徐徐念道:“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长生诀’,长生不老,唔,‘不老’倒是有了,可‘长生’,总是不可能的,任你什么帝王将相,也不过百年以后,就是一掊黄土罢了。”
北堂尊越看了看他,忽然低笑道:“其实,也不一定的……相传这门功夫若是你资质极好,且自幼一心修炼,不破童身,向来不近色相,不耽享乐,不扰心神,万事不闻不问,无情无义,无爱无恨,只一心永远这样练下去,就能得以长生。”北堂戎渡愕然道:“这明明就把人弄成了朽木一根,和石头死人又有什么两样,即便当真能不死不灭,又有什么意思……我宁愿痛痛快快地活上一百年,也绝对不愿意这么僵尸一样活上一万年,只要是个人,就肯定做不到这些。”北堂戎渡说到这里,突然间好象想到了什么一般,噗嗤一声笑了:“……对了,我忽然想起来,要是我不像现在这样根骨极佳,而是资质一般的话,一直练不到第十重,那么等到许多年以后,你还是这个样子,而我却已经老了,那时如果我还叫你‘父亲’,你好意思应声吗?”北堂尊越未想到他说出这种话来,微微愕然之余,不觉笑骂道:“混帐,只要你叫,本座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答应的。”
北堂戎渡微微笑了一下,推开北堂尊越,自己站起来,轻轻搓着手上的一枚扳指,望向窗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对了,前时我发现堡里有一大笔银子调动,是要做什么用?”北堂尊越起身脱了被血弄脏的衣裳,取了干净衣物换上,道:“是要用于筑建方面……本座即将大兴土木,扩建无遮堡。”北堂戎渡先是一顿,旋即就反应了过来,用手轻叩着身旁的桌面,问道:“怎么,你是要……”
北堂尊越一手系着腰带,嗤笑道:“没错,如今北方已平,本座现在,已经是需要一个名头的时候了。”北堂戎渡心中略一思索,立刻断然道:“不错,当初中原方乱之际,咱们没立这个名头,是因为不能做那出头鸟,暂且作权宜之计罢了,而现下我北堂氏羽翼已丰,手握北方,坐北望南,眼见卷席之势将成,后方且又稳固,此时天下无主,为了正名分,称王建制是必须的,用以招揽群雄,令人纷纷来附,不然反而只怕是失了天时,确实是此一时,彼一时也。”北堂戎渡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那么,咱们手中有传国玉玺的消息也该放出去了,让天下人看看,天命已在我北堂氏。”北堂尊越此时已穿好了衣袍,闻言低声笑道:“如今只是称王建制……等到日后南方平定,才是真正有了帝王之资。”
北堂戎渡双手抄在衣袖里,娓娓道:“鹘祗方面,等到二月初就要就要经过苗疆以南,迅速赶回本部,整顿大军吞并其他势力……我已派人与外祖母商妥,只等北堂氏大军调往苗疆,与摩月教共同阻挡其余胡人各部,将他们拖在中原,不能及时回去救援自家根基。”北堂尊越从身后将他扳过来,双手扣在北堂戎渡的臂膀上,轻笑道:“比起这个,现在你先老实些……”说着,已将脸慢慢靠近,北堂戎渡清楚地感觉到了男人喷吐出来的火热气息,他颦了颦眉,这回没有拒绝,而是同样地凑过脸去,主动亲上了北堂尊越的薄唇,半晌,才缓缓松开,道:“别忘了,我还没原谅你呢……”北堂尊越叹息道:“这样小心眼儿……刚才咬了一口还不够?”
北堂戎渡低声道:“不够。”他忽然笑了笑,露出洁白的虎牙:“你的血可真不好喝……”北堂尊越闻言,勾起左手食指刮了一下少年的鼻子,同时目光在手上的那枚青金掐玉丹珠戒指间停了停,薄唇几不可觉地轻轻挑起当时你那样戴上戒指,也就意味着我向你求亲,而你,答应了……
一百五十二.王者
二月,苗疆,大寒。
傍晚微薄的日光洒耀于地,书有‘北堂’二字的大旗迎风招展,在中军处随风猎猎而响,北堂戎渡立住马头,处于中阵核心,环视麾下军容鼎盛,经过整练的队伍威势迫人,不觉微微点一下头。此时中军布在一处丘陵上,周围一千骑兵,两千一百甲士,乃是北堂戎渡身边近卫军,外遭军士则密密匝匝,阵势端肃,方是无遮堡大军集结。
北堂戎渡眼望远处,既而回首对身后众将道:“今日一战,务必将胡人阻于此处,为此,可以不惜代价,事成之后,堡主必不会吝啬封赏……诸君共勉罢。”
向来军令如山,北堂戎渡话音既落,身后众将已轰然应诺,此次无遮堡大军开赴苗疆,其中有六成以上将士乃是北方各世家门派所出,如今无遮堡占据中原以北,所踞之地各势力纷纷归属投靠,但这又岂是这样空口白牙说附就附的,自然要拿出足够的诚意来,因此眼下无遮堡大军开赴苗疆,这些势力就必须出力,此处六成以上的将士便是投名状,预备消耗在这里,以体现出各家的价值与忠心,其中,又有八千摩月教弟子——北堂氏自身嫡系大军,自然不可能过多派往此处。
此时日头偏斜,远远已可隐约听到兵马之声,自是胡人大军将至,北堂戎渡的心神却仿佛全然平静如水,整个人似是已神游天外——如今到了这个世上,已有十六年,经过长久艰苦修练,无数搏命厮杀,自己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所有的一切,无论权力、财富、力量,都已唾手可得,并且在不知道多久的将来,终有达到顶点的那一日……北堂戎渡一时间心思电转,当下收摄心神,朝远处望了过去,突然间徐徐自腰间拔出一把精铁重剑,剑上冷芒微微闪动,依稀有浓重的血腥之气。北堂戎渡也不多说,直接下令道:“此战有敢退者,督战队誓斩之,有功者,则必赏……如此,尔等且去,各踞其位,随我斩杀胡狗!”
争霸天下,如逆流而上,北堂戎渡自无遮堡转战天下以来,每每总是亲自冒刀枪箭雨,带军上阵厮杀,其实以他的身份,只需在后方坐镇指挥便好,但就是这样一次次破阵斩将,才在军中逐渐建立起巨大威望,令上下将士真心钦服,所谓驭下之道,其实往往也就这样简单。
此时北堂戎渡说话之间,已是声色皆厉,众将凛然受命,顿时各自打马回阵,北堂戎渡冷然一笑,高举重剑,大声喝令,就见中军大旗摇动,随着层层命令迅速下达,一时间战鼓敲响,鼓声震天,数万人齐声呐喊,北堂戎渡眼见远处烟尘滚滚,胡人大军已近,当下大笑一声,举剑长啸道:“三军将士听令,且随我行阵冲杀,斩得胡狗头颅!”
一时间万人吶喊,声震天地!‘杀!’‘杀!’‘杀!’喊杀连天声中,顿时刀光剑影,漫无边际,北堂戎渡重剑挥出,战鼓号角齐鸣,响彻天地,此时日斜山头,夕阳如血!
……
身边皆是刀林剑雨,眼前阵上厮杀,血肉横飞,马蹄声轰天响起,人人此时都已杀红了眼,不顾生死,那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让人心生寒意,但北堂戎渡心中,此刻却是坚若磐石一般,唯有眼中杀气在不断凝聚,重剑指处,见敌便杀,手下几乎没有一合之将,随着鲜血飞溅,剑锋所到之地,一片惨叫,大好头颅滚滚而落,他身边亲兵亦是蜂拥而上,不顾伤亡,不计代价,只管冲杀上前,杀得性起,其攻势之猛,几如汹涌波涛,一面高声呐喊,一面将一个个对手砍翻在地,一旦有人跌下马背,不等他翻身而起,就已顿时被无数马蹄踩踏而过,变成肉泥……
一时间日渐落山,战场之上俱是一片血腥之极的杀戮景象,惨呼之声,不绝于耳,只有身临其境,才知道究竟是何等惨烈,双方的刀枪就如同最猛烈的风雨一样,将满天满地都涂上了一层浓重的血色,眼前只剩下了鲜血与杀戮,号角声、喊杀声以及惨叫声,几乎浑为一体,不是身在其中,就无法体会那生死一线的感受,在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尽数消去,眼前只有赤裸裸的生与死,胜与败!
……北堂戎渡猛扯马缰,心中杀机似滔天之焰,回身一剑劈向一名重甲胡将,他眼下已酣战多时,早已发了狠性,内心深处的嗜血因子被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除了胜利之外,再也别无它物,此时无论是什么,都已变得无比遥远,只余杀,杀,杀!
此刻这重达四五十斤的铁剑被他一剑砍下去,剑化长虹,顿时就将那胡将连人带甲斩成两段,就连那座下的马儿,也丝毫不曾幸免!那胡将的鲜血喷涌而出,有不少溅在北堂戎渡的脸上,一片温热腥甜,北堂戎渡长啸一声,心中不由得激起万丈杀意,策马直冲而去,半点也不停,所过之处,剑下竟无一合之将,如摧枯拉朽,挡者披靡!他杀到性起时,大剑之上隐隐流淌着一抹真气,一剑用力劈出,只见剑锋一闪,前方五六名胡兵立时血光四溅,身死当场。
但即便眼见如此,周围的胡人亦是毫不退却,口中疯狂呐喊,举刀冲来,但因北堂戎渡有亲兵阻挡,因此能够冲到他身边的只是少数,北堂戎渡嘴里呼喝一声,挥剑斩出,将近身之人统统尸分两段,就见大好头颅,冲天而起……
夜风冷冷入骨,风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北堂戎渡按马徐行,传令大军暂且原地休整。
周围到处都是星星点点亮起的火把,火光中,四周尸首遍野,一望无际,北堂戎渡坐在马上,毫不动容,只凝望前方,心中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快意在不住流转。
他微微闭上眼,半晌,忽然手一挥,开口说道:“……传令下去,大军分为两拨,将敌方尸首聚拢,互相轮流动手、休息,我要封土而起,建万人冢,炫耀功绩,预示我汉人大兴,让其他的那些想要强行闯苗关的胡人看看,他们日后,都是什么下场……我北堂氏有今天,所属一尺一寸,都是血战而得,如此行事,才能让天下人知道,一旦与我有违,则必受诛戮!”北堂戎渡身后跟着的诸将闻言,神情一凛,旋即纷纷领命而去。
不多时,数万大军分为两批,第一批人齐齐动手,将胡人尸体归拢在一处,一点一点地慢慢垒高,以土泥覆盖堆筑,聚集敌尸,等到下半夜,又换成第二批人上阵,数万人一起动手,历经大半夜,直到凌晨时分,才终于缓慢地逐渐形成一个数十米高的巨大尸堆,仿佛一座小城,在夜幕中如同一个人间炼狱,阴风惨惨,令人不寒而栗,恐惧之极。
北堂戎渡一夜未眠,只眼看着万人高冢一点一点地拔地而起,此时距离天亮只有一个多时辰,他将手中的马鞭一扬,嘴角轻轻抿起一抹冷笑,转身命令道:“此战虽胜,胡人却定不会罢休,自当再度席卷而来,尔等且整顿大军,以逸待劳,静等他们再至罢。”
众将一时喏喏,北堂戎渡眼望远处那巍峨狰狞的万人冢,不由得冷笑,直到此时,才觉得有些疲惫……他倦然拨转马头,马蹄声声中,已去得远了。
……
北堂戎渡带五百亲卫回到摩月教时,已近中午,白色大理石的石阶九折十八弯,尽头处立着一尊巨大的神像,不怒而威,墙壁上雕龙画凤,上首高高的玉座间坐着一个华服女子,容貌绝美倾城,长裙曳地,青丝如瀑,含笑朝着北堂戎渡伸出手,道:“……来。”
北堂戎渡此时已在苗疆待了近十日,在摩月教中也算是熟门熟路,因此依言上前,脚上沉重的熟铜蛟头蛮战靴在地面上踩出嗒嗒的声响,他走到那人面前,忽然笑了,道:“……那些胡人多得很,也难打得很,只怕我要在苗疆待上一阵了。”
许昔嵋用手细细抚摩着北堂戎渡的脸,那上面的斑斑血点还没有擦净,衣甲头盔上更是布满了暗红色的干涸血迹,散发出掩饰不住的腥气,平添几分狰狞,但许昔嵋只是恍若不见,眼中盛着隐隐地慈爱之色,道:“你只怕也累了,去歇息罢。”北堂戎渡把脸埋进她柔软的掌心里,小小地打着呵欠道:“真是有些累了……杀的人太多,我手里的那把重剑都变得滚烫了,剑锋上全是崩出的缺口,只怕这一战,已杀了不下数百人……”
许昔嵋轻轻一笑,柔声道:“……去睡罢,我让几个懂事的去服侍你。”北堂戎渡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不觉‘嗤’地一声笑出来,道:“我现在哪有那个情致……眼下我只想睡觉,什么美人我也提不起兴趣来。”许昔嵋亦笑,伸手刮了刮北堂戎渡的鼻梁:“好罢,去洗个澡,干干净净地换上衣裳,我陪你说说话,好不好?”北堂戎渡嗯了一声,起身去沐浴更衣。
半个时辰之后,北堂戎渡躺在一张大床上,身上盖着湖绿色的锦被,双眼似闭非闭,小声道:“……您有事和我说?”许昔嵋坐在床边,涂了蔷薇色蔻丹的纤细手指轻轻拨弄着北堂戎渡还未干透的黑发,说道:“我今早已接到消息,北堂尊越数日前,已在北方称王……”
北堂戎渡闻言,微微睁了一下眼睛,说道:“嗯,果然如此,我想着时间也应该差不多了。”许昔嵋水红色的唇角微微上扬,形成一个妩媚的弧度,如鸦翅的睫毛上被日光涂出一抹金黄,低声道:“日后你要多加注意,莫要让北堂尊越再有其他子嗣……他如今已是王者,将来还有可能成为帝王,登临天下,自有后宫万千,若是一旦再生出几个儿子,加之他又这么年轻……你总要小心。”
北堂戎渡略略一愣,随即笑道:“您想这些做什么……”许昔嵋目光微微凝起,挑一挑纤长的眉毛,轻笑道:“傻孩子,只要你一日不坐上那个位子,我就一日不能真正放心。”她抚一抚北堂戎渡的额发,语重心长:“我以全教之力助北堂氏得天下,为的是什么?为的不是他北堂尊越,不是其他任何人,我为的,只是你一个人而已……我要你将来能手握天下,而不是便宜了以后哪里冒出来的兄弟。”北堂戎渡含糊应道:“您放心,我都知道……”许昔嵋这才含笑如花,幽幽唏嘘道:“这样才好……”她想了想,忽用手摸了摸北堂戎渡光滑的脸颊,问道:“如今北堂尊越,对你还好么。”
北堂戎渡听她这样问,便道:“父亲他……对我一直都是很好的。”许昔嵋点一点头:“虽说北堂尊越为人无情无义,心狠手辣,但天下皆知,他对你这个儿子倒是真的不错,这一点,如今我还算是放心……”北堂戎渡想起现下自己与北堂尊越的关系,再听许昔嵋此时言语,不由得心中就多少有些不自在,遂道:“父亲他对我很是宠爱,您不必多想。”许昔嵋‘嗤’地一笑,秀美的指尖点了点北堂戎渡的鼻子,道:“你这小子,我不过随口说几句,还没讲北堂尊越什么坏话呢,你就把他护得紧紧的,嗯?”北堂戎渡只是笑,说道:“我知道您不太喜欢他,不过他确实为人还不错,起码对我很好。”北堂戎渡顿了顿,继续道:“当年我娘的事,说起来,倒也不能怪他的……”
许昔嵋眼眸轻垂:“不说这些了,你睡罢……”说着,给北堂戎渡细细掖了掖被子,北堂戎渡此时也确实乏了,遂闭上眼睛,不多时,就已渐渐坠入梦中。
一百五十三.王都
大雨如注。
灯火明悬的房中,一张极大极宽的长桌上,用薄木围成方形,里面放着用土木泥沙等物构筑而成的沙盘,其中山丘林峦纵横,蜿蜒起伏,明显是一个简略的地形图。
北堂戎渡穿着一袭素袍,静静站在桌前,手里执着几支黑色小旗,一面思索,一面偶尔将手中的小旗插在某一处位置,身旁谷刑则垂目而立,手中托着烛台,随着北堂戎渡不断地走动而偏移,以便将北堂戎渡所看的沙盘部分照得更清楚一些。
半晌,北堂戎渡取出手帕擦了擦手,道:“……鹘祗那边,如今是怎么说的。”谷刑将烛台放下,垂手道:“回爷的话,鹘祗近来已得草原各部十之有七,势如破竹……据说鹘祗王东图,已有意立二王子毕丹为下一任汗王。”北堂戎渡轻轻一笑,走到一张椅子前坐下,解开腰带,将外衣脱了,露出白玉般的匀称上身,胸前横着一处两寸余长的伤口,上面已经结了浅褐色的硬痂。
旁边谷刑早已取出一只小瓶,将里面的药膏细细地抹在那处伤口上,北堂戎渡眯着双眼,手指轻轻敲着椅子扶手,说道:“毕丹是个聪明人,也有野心……前时我军已将各部意图由苗疆回援的胡人赶回南方,如今南方的水正浑,各大门派世家你争我夺,咱们眼下也在这里趁乱捞了不少好处,再过一阵,也该开拔回去了,毕竟仅凭我如今手中的这些人,实在没可能荡平南方,也就先在南面这里混水摸鱼,弄些好处便罢了。”
此时谷刑已替北堂戎渡上好了药,闻言,便低声道:“回爷的话,上回聚集的那批胡夷俘虏,已到达京城,用以筑造城墙,修建大都……其间途中死五百余人,实到京中七千四百余人。”北堂戎渡听了,点一点头道:“也好,我手上如今又有近三千胡人,你吩咐下去,将他们统统押回去罢,还有我们搜括来的财物,也全都尽数派人运回,父亲那里百事待兴,建宫修城之流,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
谷刑低声领命,北堂戎渡披上中衣,想起北堂尊越熟悉的俊美面容,心中忽然隐隐有些生热,自己此次带兵在外已有时日,也不知从前的无遮堡,如今又会是怎样一番气象?
……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宝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迎军的队伍已缓缓行至城外,一片马嘶声中,三百精骑流水一般从中分开,马蹄声声之中,一名身披银甲的少年将军策马走到前方,凝目而望。
座下的马儿低声嘶鸣,北堂戎渡眼望面前的景象,心里涌起一种淡淡的荒谬感,一时间不由得感慨万千,此时距离他率兵外出不过小半年,而如今竟已觉得一切都仿佛十分陌生,但见眼前城池巍峨,平地拔起,虽还未曾尽数建成,但那一派巍伟恢弘之象,已然峥嵘毕现。
身边有迎接的官员团团簇拥,其中一名中年人恭声道:“……请世子入城罢,王上只怕已是等候多时了。”北堂戎渡微微一怔,这才嗯了一声,一时间收摄心神,手上轻扯缰绳,驾马朝前行去。
入得城中,清水撒道,兵士戒路,但见王城内外行人拥攘,商旅辐辏,街道繁华,一眼看去,货摊琳琅满目,客栈酒楼林立,竟是当真已有了王者之都的气象,北堂戎渡刻意压低了速度,在一干官员的陪同下,缓缓朝着王宫方向行去。
不多时,长街尽头,朱红色的宫墙已近在眼前,远远望去,重重宫檐挂于天际,威严尽显,其上的琉璃瓦在日光下,反射出夺人眼目的色泽。随着队伍徐徐向前,长长的城洞之后,两侧三丈高的沉重庄严的朱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沿宫深深,竟不知有几千重,北堂戎渡一路而行,心中不禁暗自感叹,从前的无遮堡经过无数人力改建,如今除了大略还能找到一些熟悉的影子之外,其余已难觅踪迹,数不清的能工巧匠呕心沥血,殚精竭虑,万人齐心而起,方才造就了眼前这样的巍峨深宫,尽显王者气象,不但如此,眼前的王宫甚至仍还未曾竣工,想必还需不少时日,才能够真正建完。
一时间有内监请北堂戎渡下马,坐上软轿,沿途碧水摇波,软红十丈,待走至一处角门后,又多了十余名内监接引,分花拂柳开路,直到半柱香之后,方行至一座巍峨宫宇前,正门上‘移澜宫’三个明晃晃的金铸大字十分显眼,周围飞阑若虹,长桥卧波,复道行空,亭宇相连,百尺楼台,雕栏林立,旁侧各有别殿两座环绕,楼阁五六间,四周遍种奇花异草,此时正是夏初,但见树木挺拔,花草妍媸,池中碧波如镜,湖光翠色,水气氤氲,有千朵万朵莲花开遍,朵朵绽放,一阵风过,花摇叶动,莲香如海。
软轿徐徐停下,轿外一名品级较高的大太监将轿帘轻轻掀起,恭敬道:“……请世子下轿。”北堂戎渡微微眯起眼睛,低头跨出轿去,抬首便见迎面一行数百人正站在不远处,为首的青年蓝袍玉带,发束金冠,周身修雅宜人之气,自是沈韩烟,手中牵着一个小小的女童,五官极精致,玉雪可爱的模样,头上扎着小辫,穿着大红衣裳,颈中挂有一只明海玉飞凤项圈,其后是谢、宋二女,皆精妆华裙,明显长大了些的孟淳元站在沈韩烟旁边,身后内监宫女无数,见了北堂戎渡,皆伏跪山呼:“……恭迎世子回宫!”谢、宋二人亦且福身,唯沈韩烟牵着北堂佳期的小手,徐徐上前几步,含笑不言。
北堂戎渡几步走过去,心下又叹又喜,将沈韩烟的手一握,心中有言语无数,顿了片刻,才轻吐一口气,悠悠道:“……你气色倒比从前要好。”说着,目光移向他身边的北堂佳期,情不自禁地便伸了手要去抱:“乖女儿,来,让爹爹抱一抱……”
北堂佳期此时已多少有些大了,原本满面好奇地看着她父亲,此时见了北堂戎渡要抱他,却也不怕,只是一扭身子,躲在了沈韩烟后面,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眼睛亮晶晶地瞧着北堂戎渡。北堂戎渡见状,一时有些尴尬,自哂道:“许久不见,佳期又不认得爹爹了?”
沈韩烟不觉一笑,弯腰摸了摸北堂佳期的头顶,轻声哄道:“佳期过来,去让爹爹抱抱。”北堂佳期有些迷惑地抬头去看了看北堂戎渡,忽然伸手对沈韩烟奶声奶气地道:“要阿爹抱……”沈韩烟把她抱起来,道:“佳期听话,好不好?”说着,便将她递给北堂戎渡。
北堂戎渡见状,忙笑着伸手去接,北堂佳期看一看他,又扭头看一看沈韩烟,依旧抓着沈韩烟的袖子,似乎是有些不情愿,但终究还是没有过多挣扎,让北堂戎渡把她抱住了,北堂戎渡十分欢喜,笑着哄她道:“来,叫爹爹。”北堂佳期扭股糖似地动了几□子,眼望沈韩烟,见沈韩烟满面鼓励之色,转首见北堂戎渡亦是微笑,这才有些迟疑地小声道:“爹爹……”
北堂戎渡哈哈大笑,在北堂佳期柔嫩的小脸蛋儿上亲了一口,道:“好丫头,这才是我的乖女儿!”沈韩烟微笑着看他父女俩,道:“北堂,先进去梳洗一下罢,你刚回来,待会儿还要去见王上。”北堂戎渡点头道:“正是。”说着,怀里抱着女儿,与沈韩烟一同入内。
一时进到里面,只见殿中锦幔珠帘,雕梁画栋,珠帘道道,鲛绡重重,镂金大香炉内轻烟渺渺,甜香之气绵绵透出,幽怡醉人,实是富丽穷奢到了极处,几扇巨大的漆花长窗开着,正可以看见外面水上的莲花竞放,犹自芬芳,荷香飘散满殿,日光从窗外满满洒进来,将水上的疏影波光折射于地,点点斑斓晃漾浮跃,耀花了人的眼。
北堂戎渡由宫女引入浴室,服侍他入水沐浴,洗去风尘,解一解路上劳乏,半晌,北堂戎渡赤体站在大理石池沿上,两侧自有宫女将熏得香喷喷的一身长袖广口的藤黄华服为他换好,既而拢上金冠,跪在地上为其套上锦袜丝履。
不过是一炷香左右的工夫,北堂戎渡就已与小半年来时常的甲胄在身截然不同,袖口衣领处用金线绣了繁密的蟒纹,眼中平添一丝神采,眉宇之间也敛隐了淡淡的杀伐之色,磨去几分沙场催出来的戾气和锋芒,一张俊美绝伦的面孔上挂着似有若无的微笑,静似秋波,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翩翩贵公子,而非战场上那个纵横决杀的年轻统帅。当下北堂戎渡沐浴更衣既毕,这才坐上软轿,前往乾英宫。
到了乾英宫,却不见北堂尊越,北堂戎渡问过宫人,才知北堂尊越此刻正在平日里时常练功的伏波园,北堂戎渡想了想,当下就问清了路,又摒退左右,便独自一人前往伏波园方向。
一路花草奇茂,碧波淙淙如洗,莲下游鱼戏水,嬉戏自如,北堂戎渡走过重重亭宇,直到隔了密密匝匝的花丛,不经意间看见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心中才突然一跳,脚步顿时停了下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道挺拔高大的背影,站在一棵树旁,正自收掌,一身藏蓝的衣袍,腰束紫色宽围,长发半束半垂,衣袖紧紧扎进护腕当中,装束十分简练,看在远处的北堂戎渡眼里,只觉熟悉得简直就像是昨天才见过……北堂戎渡的眼眸中映着那人魁伟修长的背影,蓝色的瞳仁内有若星出云散,深如幽水,脸上似喜似乐,目光隔了重重花影,清透如同海上碧波,一时间右手不自觉地轻轻握起,然后又很快松开,鬓发被温暖的夏风轻轻吹起,片刻之后,忽然无声一笑,朝着那人走去。
鞋底轻轻踩过润绿如毯的草地,带起几点细碎的草叶,北堂戎渡徐徐走过去,走到那人的身后,既而抬起双臂,将两只手无声无息地自身后覆拢在男人的眼睛上,嘴角扬起一丝微笑,笑意浓浓,并不说话,手掌温暖,十只手指修长如笋,掩在对方敏感薄软的眼睑上,动作之中,不经意间就透露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亲昵之意此时此刻,若是有任何一个人亲眼看到了这一幕,恐怕都很难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这个驰骋沙场的少年将军,这个冷血残酷、杀敌盈野的年轻人,竟然会表现出这样充满孩子气的一面,用一双握惯了冰冷刀枪的手,轻轻捂住了一个男人的眼睛……
北堂尊越自然早已察觉到有人走近,并且知道是谁,因此也不惊讶,只是将双手抬起,同时脸上的神情变得柔和起来,有如冬日暖阳,覆住了北堂戎渡轻轻捂在他眼睛上的手,一面听着身后那人极轻微的悠长呼吸声,一面轻笑道:“……怎么,难道还要本王猜猜你是谁么。”
北堂戎渡从身后闻到了父亲身上的草木香气,他不说话,呼吸清浅,只是含笑,似乎就快要抿不住嘴角饱满将溢的笑意,而且也不松手——或许,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的缘故罢……北堂尊越突然‘嗤’地一声笑出声来,道:“……都是十六岁的大人了,怎么还这样淘气,嗯?”他说着,双手微微下滑,握住了北堂戎渡的手腕,同时嘴角微翘,慢悠悠地道:“再不松手,本王便打你屁股……”
北堂戎渡把额头抵在男人强壮的背脊上,不住地轻笑,连双肩都微微颤起来,终于开口道:“好罢,你可真无趣……”话音未落,突然北堂尊越猛地回过身来,在北堂戎渡的惊咦声中,一把其抱起,随即便往上抛去,北堂戎渡猝不及防之间,被父亲高高抛了起来,然后又重新稳稳接住,既而北堂尊越便双手扣着少年的腰,将对方半举起来,直到北堂戎渡开始挣扎,这才大笑着放开他,道:“还敢不敢了?”
北堂戎渡双脚刚一落地,就微微向后撤离半步,同时不轻不重地在男人结实的胸膛上擂了一拳,瞪了他一眼,彼此对视着,然后才半是恼火半是抱怨地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无聊,我小时候你就老爱这么乱抛我……要是你哪回接不住怎么办?”北堂尊越薄唇一弯,锐利的眼眸中如同寒冰乍破,化作春水,哂道:“你说说,哪次没接住你,嗯?”他望着北堂戎渡,忽然轻轻一笑,和煦如风,伸手抬起少年的下巴,让对方看着自己,北堂戎渡一愣,既而亦凝神与北堂尊越静静互视,彼时一阵风过,树上落花朵朵,两人互相看着彼此的眼睛,仔细逡巡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上的每一处细小变化,似乎想要捕捉到任何与从前的不同之处……
半晌,北堂尊越忽然笑了,缓缓伸出手去,似乎是想要将北堂戎渡拥进怀中,北堂戎渡见状,好象思索了一瞬,既而没等北堂尊越拥住他,便已自己抢先一步,蓦然抬手抱住了北堂尊越,将头倚在男人胸前,微微眯起眼睛,仿佛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不再患得患失……酒不醉人人自醉,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他父亲,这个杀人如麻的人是他的,这个喜怒无常的人是他的,这个心狠手辣的人是他的,这个温柔慈爱的人也是他的——是父亲,也是情人那一分思念点滴而起,油然而生,甚至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居然……居然就会这么,想念你……
少年的主动令北堂尊越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就嗤笑着把北堂戎渡搂在身前,低头咬住对方的一绺头发,扯了一扯,既而调笑道:“怎么,越大越会撒娇了,嗯?”北堂戎渡在男人怀里翻了个白眼,道:“……嘁,撒什么娇,我只会撒尿。”嘴里这么说着,自己也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北堂尊越闻言,揉了揉北堂戎渡的脑袋,笑骂道:“没个正形。”
北堂戎渡忽然把头抬起来,拿起北堂尊越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笑道:“嗳,是不是很想我?”他这一笑,真真如同空山无人花自开,一双薄唇鲜艳润泽得就仿佛沁饱了水一般,北堂尊越好似被吸引了一样,突然间很想吻他,用父亲那样满是慈爱温柔的吻法,也用情人那样满是暧昧缠绵的吻法,他低声说道:“那是当然……”说话间,已将脸靠近了北堂戎渡,就要攫住那饱满的淡红色唇瓣,但北堂戎渡却忽然用手把他一推,将北堂尊越按在身后的那棵树前,让男人结实的脊背紧紧抵住了树身。
北堂戎渡征战在外,沙场上多是杀伐屠戮,刀光剑影,如今时间长了,骨子里那种说一不二、强蛮恣睢的脾性也不知不觉地多了几分,他按住北堂尊越,看着男人那张原本有些惊讶,但又很快转变成似笑非笑神情的面孔,忽然觉得有点儿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做,才能把‘我很想念你’的这个意思表达出来,不过北堂戎渡也只是小小地困扰了一下,便决定用最直接的法子,他按着北堂尊越的胸膛,自己靠了过去,北堂尊越见状,笑了笑,一面配合地低下了头,然而北堂戎渡却不领情,有些粗鲁地扯了扯父亲的鬓发,轻哼一声道:“不用你,我自己来……”说着,踮起了双脚,两只手扶着北堂尊越的肩头,努力将自己撑成与男人差不多的高度,然后这才一边得意地笑,一边去叼对方的嘴唇两个人谁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某一面,双方在温情脉脉之余,也不可避免地交织着谎言与欺骗,可彼此之间的感情也是真的,无法抹灭地存在着,矛盾、复杂而又扭曲,总之不管是作茧自缚也好,还是辗转难眠也罢,命运都早已将两个人的一切牢牢捆绑在一起,永生永世也分拆不开……
刚开始的时候,双方还是和风细雨地亲密接吻,但很快,这个仅仅只是想表达亲昵的吻却出乎意料地有些失控,完全不像从前一样有所克制,两个人先是背靠着树剧烈地互缠亲咬,毫无章法可言,动作之大,将树上的花都震落了下来,既而又辗转滚倒在草地上,互相粗暴地拥吻,无礼啃噬,完全不乏野蛮与暴力,简直就是一场大男人与小男人之间的搏斗……直到最后,北堂戎渡才终于气喘吁吁地跨坐在北堂尊越的肚子上,身上发间都沾上了草叶,眼睛却还是亮晶晶的,用手按着北堂尊越的胸脯,居高临下地盯着父亲的双眼,一直看了半天,才又似埋怨又似好笑地道:“行了,你把我的耳朵都快咬下来了……”
北堂尊越躺在草地上,微微眯着眼睛看着坐在自己身上的北堂戎渡,少年湿润的蓝色眼珠,薄薄的水红色嘴唇,秀直高挺的鼻子,这一切的一切全都真实无比,令北堂尊越突然觉得心中有说不清楚的感觉喷薄而出,笑意就这么一点一点地在嘴角晕开,他忽然伸出手,强行将北堂戎渡的头按在自己胸前,叹息道:“本王真想把你用什么装起来,随身揣在怀里,装在兜里,寸步不离……”
北堂戎渡闻言,在男人的胸前微微抬起了头,他骨子里其实天生就是一个控制欲极高的人,生性强势,但他有时候却也不介意去享受一下北堂尊越提供的溺爱与宠庇,暂时扮演一个在父亲或者年长情人怀里撒娇的少年——比如现在。
因此北堂戎渡懒懒地趴在北堂尊越的身上,用手拈着男人的一缕头发把玩,就像是一只吃饱了正在晒太阳的猫,北堂尊越轻轻抚摩着他柔软的黑发,忽然低笑道:“本王有事要问你……你在外面将近半年,南方美人如云,苗女更是多情,那么,你都弄过多少?说实话。”北堂戎渡闻言,蓝白分明的眼珠一转,道:“……我不告诉你。”北堂尊越捏住他的手,想了想道:“不说?那本王亲自检查一下就是了。”北堂戎渡连忙夹紧了双腿,满脸怀疑道:“你能检查出什么来……”北堂尊越突然邪邪地扬起长眉,用力抓紧了北堂戎渡的手,暧昧地轻笑道:“那你可别告诉本王,你一个也没碰,每次当你想干那事的时候,就一边自己用手,一边嘴里叫‘父亲’……”
北堂戎渡闻言一呆,随即窘迫骂道:“……你怎么这样下流!”说着,推开北堂尊越,自己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物,扶正了头顶的金冠,将全身上下沾着的草叶扑打干净,北堂尊越大笑,也站了起来,把自己简单收拾了一下,这才将北堂戎渡头上一片没有摘净的叶子取下来,在少年耳边轻笑道:“……真的假的,脸皮这么薄?”
一百五十四.世子
北堂尊越大笑,也站了起来,把自己简单收拾了一下,这才将北堂戎渡头上一片没有摘净的叶子取下来,在少年耳边轻笑道:“……真的假的,脸皮这么薄?”北堂戎渡忽地嗤嗤一笑,一本正经地道:“我可是正派人……”话音未落,那吻就已轻柔地落了下来,印在了少年的嘴唇上,在润泽的唇瓣间反复辗转,北堂戎渡略微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开始逐渐迎合起来,几次呼吸之后,才慢慢推开北堂尊越,道:“爹……”
接下来的话还未说出,就已被男人吞入口中,北堂尊越轻咬了几下北堂戎渡的嘴,这才松开,似乎乐不可支的模样,一双眼睛却定定凝视着少年的蓝眸,不曾稍瞬,一面低语道:“本王要听你唤‘二郎’……”北堂戎渡一愣,随即但笑不语,却是不应,北堂尊越倒也没有过于催促他,只用手抚摩着北堂戎渡的脸,仔细端详着这张比起从前越发俊美清朗的面孔,片刻之后,才缓缓轻叹道:“好象一转眼,你就忽然长这么大了……”
北堂戎渡按下他的手,展颜而笑道:“可不是?我还很清楚地记得小时候你是怎么教我练武的,清楚得就好象是……好象是昨天的事情一样。”北堂尊越的眼神微微柔和起来,语气也变得温暖,道:“哦?那么久的事,你也记得?”北堂戎渡歪头瞧他,狡黠道:“我当然记得,什么都没忘……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小时候你老打我屁股。”
北堂尊越忽然笑了,漫不经心地挑一挑眉:“是吗……那都是因为你不听话,当然要打。”他说着,目光炯炯打量着面前的北堂戎渡,仿佛有些不怀好意地道:“既然这样说,那么,你刚才以下犯上,把本王一顿狠咬,这笔帐应该怎么算?难道不该小惩大诫一番?”北堂戎渡闻言,立时警觉地护住臀部,同时微微后退了半步,抬眼盯着正似笑非笑的北堂尊越,皱一皱鼻子道:“你别想打我,眼瞅着再过大半年我就要十七岁了,丢不起那个脸,所以像小时候一样打我屁股的事……你想也别想。”说罢,突然转身撒腿就跑。
北堂戎渡跑了一时,一路将无数殿宇亭台抛在身后,最终来到一片荷塘前,满湖荷花亭亭玉立,莲开如海,他停下脚步,往四周看了看,等到朝着身后瞧去时,就看到北堂尊越正站在不远处,双手负在身后,用一种有些溺爱又有些欢喜的目光看着他,北堂戎渡想了想,忽然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领,一脸无辜地道:“唔,我好象是,迷路了……”
北堂尊越不由得大笑,走过来揉了揉北堂戎渡的头顶,道:“跑得倒挺快……小心本王不打你屁股,倒一脚把你踹进这湖里凉快去。”北堂戎渡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远处过往的宫人,既而拨开北堂尊越的手,斜着眼睛看他,故意揶揄道:“你确定……自己舍得?”北堂尊越看着他言笑熙熙的面孔,不觉轻哂,淡淡叹了一句道:“你个狡猾的小鬼头儿……”
两人说着,不禁相视一笑,北堂戎渡背着手,用鞋尖将地上的一枚小石子轻轻踢进水里,莞尔道:“好啦,你带我去吃饭罢,我饿了。”北堂尊越拍一拍北堂戎渡的肩,笑问:“想吃什么?”北堂戎渡道:“什么都行,能填饱肚子就好……我饿得很了。”
于是父子二人便朝着乾英宫方向走去,一路沿途所见的宫女内监,尽皆跪拜于地,北堂戎渡跟在北堂尊越身后,看着前面男人高大的背影,日光照在宫殿的屋顶上,将琉璃瓦反射出刺目的灿烂光泽,两人一前一后足足走了大半柱香的工夫,才到了乾英宫。
一时北堂尊越沐浴更衣过后,两人才开始用午膳,北堂戎渡看了看一直排到殿外侍奉两人的无数内侍,提议道:“爹,叫他们下去罢,咱们俩说话才自在些……我给你讲讲我在外面的事情。”北堂尊越闻言,一拂广袖,周围近百的宫人便统统躬身退了下去,他拿起沉甸甸的包金四楞象牙筷,饶有兴趣地看向北堂戎渡,道:“说说,都有什么事……当初你在苗疆建起万人冢,消息传出之后,不出半月,已是天下皆惊。”北堂戎渡瞟了北堂尊越一眼,自哂道:“没事在吃饭的时候讲这个做什么,也不怕平白坏了胃口……我知道,我的这点儿名声早就不好了,甚至还有传言,说我和麾下军队嗜吃胡人的肉,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如今‘北堂戎渡’四个字,在不少地方都是能令小儿夜间止啼的。”
北堂尊越听了哈哈大笑,看起来挺快活的模样,他一面用筷子夹起一颗肉丸,一面说道:“那有什么不好,难道你还在意这些不成?”北堂戎渡亦笑,道:“谁管这个,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去罢。”说着,侧头想了想,拿银勺搅着碗里的粥,忽然低笑着问道:“对了,那厉航斋已经归附了罢?她们既然是专门培养‘仙子’,喜欢用来迷惑男人的门派,其中弟子皆是丽色,既然如此,那就不要辜负她们琴棋歌舞的本事,用来充实宫廷教坊司,操习舞乐倒是很好……我从前已和你说过这个的。”
向来王者之威,予取予求,不过如此,北堂尊越以手支颔,轻笑道:“这是自然……你要看?”说着,拍一拍手,唤进一个内侍,向其吩咐几句,不多时,只听一阵丝竹之声悠悠而至,由远及近,同时殿外已蝴蝶般飞入一群身披轻薄素纱的美人,玉臂如同白藕,只是那一点微露的肌肤,就已足可打动绝大多数男人的心弦,皮肤真真是欺霜赛雪一般,丽色天然……俄而洞箫忽起,仿佛九天仙乐,众女赤着玉足,双踝戴有金铃,翩翩而舞,青丝飘扬之间,铃声清脆如密雨。
北堂戎渡一面吃菜,一面含笑点头道:“果然不枉厉航斋建派数百年,确实常人难及。”话刚说完,就忽然听见北堂尊越传音入密道:“不及你当初作‘惊鸿舞’远甚……”北堂戎渡先是一愣,既而微微皱眉思索,这才恍然想起曾经确实酒后应北堂尊越之言,作惊鸿舞用以助兴,正是当年北堂尊越用孟淳元掩饰二人酒醉乱性的那一晚。思及至此,北堂戎渡只是摇头一笑,亦传音过去:“……那么,我现在突然很想听爹弹琴。”北堂尊越听了,明显面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起来,目光在北堂戎渡身上扫了几下,半天才收回视线,却并不回应,北堂戎渡见状,耸一耸肩,只是笑了笑,一时间似乎倒也并不在意。
半晌,两人用过午膳,北堂尊越由宫人侍奉着漱口净手,随即起身走向后殿,北堂戎渡不明所以,呆了片刻,只好起身跟着过去。
长殿深深,北堂戎渡拐了几个弯之后,就有些蒙了,明亮的日光洒在涂金地砖上,光移影动,耀得人眼花,没奈何,他只好随便叫过一个宫人,问道:“我父王他在哪?”那宫人刚要回答,却忽听远处似是有琴声幽幽传来,北堂戎渡先是面上浮现出一抹怪异之色,随即突然一笑,也不等宫人回话,自己便已经转身循声而去。
二十四扇的通天落地错金长窗将阳光滤了进来,疏疏之间,筛去其中的热度,唯余光明,把殿中照得通亮,殿外水光一色,莲香阵阵,荡开涟漪,窗边倚着一只细肚长颈的睢雪瓶,里面插有两三根孔雀翎,窗子外面,横逸着一枝琼华灼灼。北堂尊越坐在一方翠簟席间,膝上横放着一把古琴,缀有五色璎珞,而北堂尊越自己,正微微低着头,双手抚在琴上——北堂氏一族绵连数百年,血脉久远,而非什么一朝得势富贵的暴发户,但凡北堂家的男女,自幼无一不是被培育得教养礼仪皆佳,五经六艺等方面俱有涉猎,因此北堂尊越虽因生性使然,极少调箫弄琴,但也毕竟是会的。
男人十根修长的手指有条不紊地拨弄着琴弦,额前一缕黑发垂落,随着他低头抚琴的动作微微轻晃,广袂宽裾,长长的袖摆摊在地上,倒是能很清楚地窥见那削薄嘴角上的一丝笑意。其实说起来,北堂尊越的琴技也只是平常,调子也一般,谈不上有多么动听引人,但抑扬顿挫当中,比之北堂戎渡听过的那些最高明的琴师抚出的曲调,却另有一番不同的味道。
殿中琴音簇簇,日光隔着湘妃竹帘透进来,在地上形成深深浅浅的烙影,让人有一种晕眩般的迷茫,北堂戎渡面对面地在北堂尊越眼前坐下来,看着父亲垂目抚琴的模样,面上稍稍专注了些,似是在认真聆听,他听了一会儿,慢慢舒出一口气来,干脆一歪身子,便就势侧卧在席子上,用手支着脑袋,伸了个懒腰,半闭着眼睛听琴。
一时间北堂戎渡阖着双目,听琴声悠悠,前时军中所有的血腥与杀戮都仿佛渐渐远去了,满腹满腔里交织的隐隐戾气被涤荡而净,整个人也难得真正松懈了下来。
未几,琴声戛然而止,北堂戎渡睁开眼,懒洋洋地道:“……干吗不弹了?我正听得好呢,再弹一支曲子么。”北堂尊越用手抚弄着琴上的璎珞,低低笑道:“本王琴技一般,有什么可听的?”北堂戎渡坐起身来,眯着眼睛笑,说道:“那怎么一样,你弹琴多难得啊,这哪里是那些琴师能比的。”他说着,用手去随意拨了两下琴弦,略略勾起嘴角微笑:“汉王为我抚琴,这可不是其他人能享受到的呐。”
北堂尊越扫他一眼,突然笑了起来,漫不经心地按了按琴弦,说道:“要本王再弹一曲也不是不行……你来给本王打扇。”北堂戎渡叹息道:“现在我可清楚了,我这不肯吃亏的性子到底是像谁……”嘴里虽然这么说着,却还是从腰间挂着的扇套里取出一把象牙骨的泥金扇子,换了位置坐到北堂尊越旁边,替他摇扇,北堂尊越这才十指一伸,重新拨起琴来。
一时间琴声淙淙溶溶,悠悠流泻到殿外,北堂戎渡双腿盘起,一面抬手扇着扇子,一面静静看着北堂尊越拨弦,目光之中,不经意间流露出一分放松与平和。
阔大的内殿里宁静融融,唯闻琴声,偶尔听得窗外有鸟雀飞过,‘滴沥’一声轻鸣,也是极柔极轻的,仿佛不敢打扰父子二人这许久未有的安宁。此时午后闷热,外面的日头明晃晃的,唯有殿中却是蕴凉清静,宁淡无嘈,身下的翠簟席亦是习习生凉,北堂戎渡打着扇子,送出阵阵凉爽,廊外风铃叮当轻响,依稀传入耳中……北堂戎渡刚安静听了一会儿琴,忽然只闻调子一变,已然是换了曲子,北堂戎渡微微一顿,随即嗤笑着推北堂尊越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我又不是卓文君,你弹《凤求凰》做什么?换一个。”北堂尊越似是在笑,却不理他,只自顾自地继续弹,北堂戎渡见男人不肯换曲,便又推了推对方的胳膊,笑道:“换一个么,嗯?”
此时一殿清凉,琴上璎珞缀着的珠玉幽幽流泻着冷光,北堂尊越似乎是有些拿少年没辙,因此手下一转,曲调就已变了,北堂戎渡刚听了片刻,就不由得以手扶额,微微举眸,似是有些好笑,叹道:“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越人歌》还不如刚才的《凤求凰》呢,我如今倒的确是王子,那你难道是这越人船夫不成?”
北堂尊越挑眉一哂,手上仍是徐徐拨着琴弦,道:“本王倒确实不会划船,不过你会不就是了?”说着,忽然侧过头去,毫无预兆地在北堂戎渡衣衫轻薄的肩头上一吻,北堂戎渡完全没有准备,被这举动弄得愣了一瞬,只觉得北堂尊越的嘴唇十分温热,隔着薄软的衣料,甚至都将那温度一直烙在了肌肤之上,竟依稀有些发烫,令北堂戎渡微微一凛,本能地一斜肩膀,却不防北堂尊越一只手已经搭在了他的肩上,这么微微一挣,顿时肩头薄薄的衣衫就松松滑落了小半边,露出一点儿雪白的膀子,漆黑如夜的头发丝丝缕缕散在上面,墨色如氲,瑰丽难言,更显得肌肤净白胜玉,一瞬间就是倾国倾命的绝顶诱惑。北堂尊越见状,眼神微暗,待回过神来时,滚烫的嘴唇已然再无阻隔地贴在了少年光滑的肌肤上。
北堂戎渡微微一惊,似乎觉得有些不妥,随即飞快地看向北堂尊越,但北堂尊越却没看他,只是似有若无地从鼻腔中‘唔’了一声,薄唇自顾自地在那圆润的肩头上徐徐蜿蜒,北堂戎渡一时间有点儿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倒不是恶心或者厌恶,只是觉得很有些说不出地怪异,就好象一个孩子陪着兴致勃勃的父亲玩一个其实他自己并不热衷的游戏一样,男人炽热的气息喷在肩头,竟有点儿让北堂戎渡生出一丝遁无可遁,藏无可藏的念头……北堂戎渡缩了缩眉头,一只手臂不自觉地搂在北堂尊越的腰里,低声道:“喂,我怕痒,你又不是不知道……”
北堂尊越似乎笑了一下,在北堂戎渡肩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留下一个淡红的齿印,便松开了儿子,一面替他拉上衣服,一面轻轻拨开北堂戎渡搂在他腰间的手,握在掌心里,深潭似的瞳仁中透出的目光凝澈而犀利,但并不刺人,只道:“……今晚留在这里,嗯?”北堂戎渡闻到男人身上浅淡的莫名香气,不觉仰起头看着对方,含笑道:“晚上我想在移澜宫多陪陪佳期,在外面这么久没见她,她已经不认得我了……明天好不好?”北堂尊越看见少年的笑脸,一时不忍拂逆他的意思,遂用手夹一夹北堂戎渡的鼻子,轻笑道:“……好罢,都由着你。”
……
次日一早,北堂戎渡正睡得朦胧间,就听见耳边有人轻声唤道:“……世子,请起身梳洗罢。”北堂戎渡微微皱了皱眉头,有些醒了,只含糊道:“什么事……”那人声音尖细,轻声应答道:“世子,应该上朝了。”
北堂戎渡‘哦’了一声,这才睡眼朦胧地睁开双目,就看见帐幔已被宫人在两边拢起,几名内侍正立在床前,似乎正准备伺候他起床,北堂戎渡随手一摸,发现沈韩烟并不在身旁,大概是早已起身了,他这才打了个呵欠,想起今日确实有朝会,因此只得坐起来,让人替他穿衣。
有守在殿外的一队宫人捧着衣物鱼贯而入,众人迅速侍奉北堂戎渡更衣梳洗,末了,北堂戎渡出了移澜宫,乘车前往宣政殿。
由于夏季天长,因此眼下天色已明,北堂戎渡的车驾一路顺着夹道往南,路上偶有骑马乘轿上朝的官员望见这一队人,知是世子车驾,皆停下不前,待对方过去之后,才跟随其后,向宣政殿而去。
近一柱香之后,北堂戎渡与众官员一样,在南门下车,自有众杂役牵马停轿,秩序井然,待步行走近宣政殿时,就见络绎有朝臣三五成群,快步向宣政殿行去,而殿外此时也已黑压压地聚满了人,主殿前有龙尾道,铺以花砖,中间为御道,两侧文武官员分列两行,皆手执玉笏,廷中陈列车骑、戍卒、卫官,并置放兵器、张竖旗帜,殿前站着两排卫士,衣甲鲜明。众人等了一时,直到掌宾赞受事传声命入,众多朝臣这才鱼贯进入殿中,手捧玉笏,分站两厢,肃然不语,整个大殿充满了压迫性的气氛,方是淋漓尽致地体现出了王权的威严。
此时殿上已立着一排甲士,等候王驾,未几,礼官执戟仪声而唱警,旋即北堂尊越身着蟒袍踏上台阶,坐于上首,居高临下,顿时百官拜揖行礼,一齐跪伏而下,以额触地,口中高呼道:“吾王千岁,千岁,千千岁!”声浪喧宏,滚滚直扑而来,北堂戎渡亦随之下拜,心中虽早有准备,却也仍旧为这指点江山、舍我其谁的王者威严所感,此时向四周望去,只见众臣尽皆跪伏于地,这种生杀予夺的威势,统治千万军民的王者之尊,眼下才第一次鲜明地呈现在北堂戎渡面前。
……
朝会既罢,众臣三三两两而散,北堂戎渡却是含笑看着从后面正走过来的一名年轻官员,道:“……似乎我现在,应该改口叫你冗南伯了?”
那人身着官服,容貌俊朗,正是殷知白,闻言不禁笑道:“要是这么说,那我不也得恭恭敬敬地称你作‘世子’?好没意思!”北堂戎渡也笑了,在殷知白肩头不轻不重地擂了一拳,道:“许久不见,走罢,今日我做东,一起喝酒去。”
一百五十五.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两乘小轿走在繁华的街道上,此时刚刚下朝,时辰尚早,上午的日光还并不觉得如何热,街上摆满了一个个琳琅满目的小摊,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车水马龙的道路上,人声喧哗。
忽地,其中一顶青帏轿停了下来,一只手从里面将轿帘微微揭起一点儿,同时里头的人仿佛说了几句什么,旁边立时就有随从垂手应了一声,走到道旁一个摊位前,径直取下其中一只用竹架子编成的精致小风车,将几文钱丢在摊主身边的一个柳条小筐里,这才回到轿旁,将风车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那风车用花花绿绿的纸糊着,只要稍微有风,就能被吹得转个不停,是很讨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此时另一乘轿子里的人掀开了帘子,露出一张俊朗的面孔,笑道:“北堂,怎么忽然想起买这种孩子玩的东西。”那只露在外面的手拿着风车,只听轿子里面的人道:“……买回去给佳期玩玩罢了。”
轿子继续前行,半晌,才停在一间极大的花楼前,此处环境清雅,向来是不少朝中官员与文人墨客、富商大贾出入的所在,北堂戎渡与殷知白自轿中出来,两人身着便衣,一面谈笑,一面在诸多随从的簇拥下,双双步入其中。
三楼一间清净包间已被订下,众随从皆在门外伺候,室中只有北堂戎渡与殷知白两人自在说笑,桌上整齐摆着各式精致的茶水与点心。不一时酒菜上齐,随之而来的还有两名年轻女子,北堂戎渡看了看这两个高鼻碧目,身着异域服饰的绝丽美人,不觉笑道:“胡姬?这等姿色的胡姬,倒不怎么多见。”
向来波斯舞女,大食歌姬,都深受中原贵人喜爱,殷知白笑道:“都知道军中生涯何等苦闷,如今王都之中,胡姬无数,美女如云,你在军中时,想必也难得见到这等美人罢。”北堂戎渡搓一搓手上的扳指,微笑道:“这话说得倒不准,先前我在苗疆,苗女个个风情难掩,后来去了南方,那里更是美貌女子众多,清灵且又温婉,比起这些金发碧眼的胡女,自有另一番动人之处。”
说话间,两名绝色胡姬已各自站在北堂戎渡与殷知白身旁,为二人斟酒布菜,北堂戎渡吃了几口菜,将酒杯放到桌上,不觉叹道:“其实说起来,军中也确实苦闷,哪里有京中这样的安逸享受。”他举起酒杯,缓缓喝着,眼中流露出一丝冷然:“我在苗疆和南方的时候,整天除了动手杀人之外,就是要计划着应该怎样去杀更多的人……知白,你可能不知道,如今渐渐地只要一上了战场,我就有些开始控制不住自己,满脑子就想着杀杀杀,简直杀红了眼,当杀人多到一种程度之后,那些胡人在我眼里甚至就已经不是人了,砍瓜切菜一样,让我有时候觉得自己,甚至更像是一头野兽……”
殷知白一语不发,只安静听着北堂戎渡说着,明显听得出少年言语之间的那丝冷漠与萧索……殷知白浅浅饮了一口酒,望着对面的北堂戎渡,微微一笑,说道:“不说这些了……如今北方整个权力结构已然稳固,已具备了新朝的气象,自是大兴,中原沉浮数百年之久,想必也应该到了变天的时候了。”北堂戎渡颔首道:“天下大势,不过是分分合合罢了,只要有人有一统天下的想法,就安定不下来,哪怕就算从前中原看起来平静了数百年,也不可能持久,这一天是早晚的事。”殷知白笑了笑,从身旁胡姬手里接过斟满的酒杯,打趣道:“你如今可是名声在外,南方胡人不知道有多少想要你的命,他们实在是都被你杀得怕了……你也不怕将来史书上,给你添个万人屠之类的称呼?那可绝对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头。”
北堂戎渡似乎嗤之以鼻,哈哈笑说道:“那是以后的事了,我活着的时候,想必没谁敢这么写,至于说到将来么,呵呵……我死之后,哪怕他洪水滔天。”
这样的言语实在有些露骨狷狂之极,即便是殷知白向来习惯了北堂戎渡的所作所为,此时听了这话,也不由得哑然,一边摇头一边叹息而笑,道:“原本还以为你的脾气我已经摸得够清楚了,现在听你这最后一句话,才知道还差几分。”北堂戎渡亦笑,两人一时饮酒不提。
酒过三巡,北堂戎渡听着楼下隐隐传来的悠扬丝竹之声,道:“冗南伯……知白,这爵位虽说不算太高,但却封有封邑,这就不一样了,日后,也是世代可依的根本。”
一般来说,君主封赏臣子,很多只是赐有爵位,比如某某侯,大多就是指某某地令此侯遥领,按照规定标准每岁领取相应的禄米就是,只是象征性的而已,却决不是实际上让其掌控此地,也不可能让此人子孙世袭,更不用说向来还有爵位隔代自行减等的规矩,自古哪怕是一个大贵族,几代之后,由于爵位逐渐削降,子孙就成了寻常百姓,而殷知白如今所封的这个冗南伯,虽说在公、侯、伯、子、男的阶级等级中不算太高,但却胜在有实实在在的利益与爵位,有‘世袭’‘封邑’这四个字,就保证了日后只要殷氏不谋逆造反,就可以爵位子孙延续,世代不绝,对一个家族来说,才是安身立命的根基,只要北堂氏不丢江山,殷氏一族,也就富贵不绝,不会衰落,况且如今北堂尊越乃是汉王,若日后能更进一步,则殷知白眼下的爵位,也势必会再提上一提。
因此殷知白自是含笑不语,只举杯劝酒,两人一时宾主尽欢,待到有了二三分酒意之后,殷知白忽放下杯子,将两名美貌胡姬摒退,这才正色说道:“北堂,此次你从南方回来,我有一事,要与你细说。”北堂戎渡见他神情端肃,知道必是正事,便点点头,说道:“以你我的交情,凭他什么事情,你只管直说就是。”
殷知白眸中墨色愈加深沉,只以目灼灼看向北堂戎渡,修长的手指按在酒杯上,道:“北堂,如今汉王坐拥中原以北,人人皆知你乃王长子,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敢说,你就是嫡长子,如今这个‘世子’的称呼,也只是因为你是汉王唯一的子嗣罢了,却并不是正式册封的……”
北堂戎渡闻言,眼中蓦地精芒一现而过,既而含笑徐徐道:“哦,原来说的是这件事……父王他原本也从来不曾婚娶过,自然不会有什么嫡子。”殷知白执起酒壶,替两人一一满上,道:“王上不曾有过亲事,未立王后,后宫无主,说句犯忌讳的话,北堂,你认真讲起来,只能算是庶子,生母甚至没有任何名分,汉王如今春秋鼎盛,一旦日后有其他王子降生,细论起来,身份就已不在你之下,更不要说若是汉王他日立了王后,且又生子,那便是嫡子,硬生生就要压你一头……北堂,自古子凭母贵,母以子尊,不可不防!”
北堂戎渡心念微转,轻啜了一口酒:“你的意思,我也清楚。”殷知白以指叩桌,道:“向来国本所争,不过是重在立长还是立贵,你如今已是长子,若再占住一个‘贵’字,那便是任谁也再无可说的了……论生母出身,你母亲乃是北堂家小姐,且又为王上生有长子,莫非还配不得王后之尊,入享太庙?虽说其人早逝,但追封起来,亦是情理之中。”
北堂戎渡听了这一番话,一时间默默无语,其实他也知道,殷知白之所以提出这件事,一来是由于两人交情深厚,二来也是因为殷家与自己的利益已息息相关,不容有失的缘故,而北堂戎渡自己,其实曾经也不是没有想过要为北堂迦向北堂尊越求得名分一事,但他年幼时北堂迦在世之际,若是知道因为儿子苦求北堂尊越,自己才得了名分,势必不会接受,等到后来北堂戎渡出堡,待回来后已是时隔多年,北堂迦也已逝世许久了,此事便自然搁置下来,而如今北堂尊越已是汉王,若是肯将北堂迦追封为王后,先不说北堂戎渡日后便坐实了嫡长子的名分,无论本人资质还是身份功劳,都是当之无愧的继承人,地位再次巩固,政治意义非凡,最重要的是自此北堂迦位分最尊,不但可以迁葬修陵,加以封号,还能够堂堂正正地入太庙飨用香火祭祀,系王谥,后世也可以为其累上尊号,何等荣光,北堂戎渡平生极爱重北堂迦这个母亲,哪怕他未必很看重嫡长子这个身份,但只为了北堂迦考虑的话,眼下这个提议,也实在有些不由得他不动心……
因此北堂戎渡沉吟一时之后,忽而举杯淡笑道:“此事,我自有主张……咱们喝酒。”殷知白也知他心中自有决断,便也不再多说,重新命那两个绝色胡姬进来,服侍饮酒,二人互笑言谈,倒也十分快活。
正喝到兴头上时,忽听楼下一片喧哗,北堂戎渡停了杯,微微奇怪道:“这种地方,怎么也有人闹事不成?”说着,就想要吩咐人下去看看:“我好容易回来请客吃酒,没得叫人败了兴致。”殷知白却仿佛见怪不怪一般,笑道:“不是闹事,只不过是些文人罢了,自从汉王登位,北方大兴,这些士子文人便也比起从前更活泛起来,时常有人召集一些有名望的文人,在这里聚会,作诗饮宴。”
北堂戎渡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两人此时所在的位置是三楼靠西的一面,半截楼临着空,一面有挡风的竹帘低垂,遮住阳光,一面却正好可以看见一楼的大厅,因此北堂戎渡往楼下看去时,就见一群文人正在此聚会,年纪大小不等,不过更多的还是年轻人,由于北堂尊越以武立国,北方上下尚武风气格外浓郁,因此这些文人雅士无论是否会武,也大多不但手持折扇,腰间也悬有佩剑,以文武全才自勉,一眼望去,人人竟皆是长剑随身。此时众人正在吟诗作对,北堂戎渡在楼上细细听了一会儿,不觉回头对殷知白笑道:“嗳,你别说,这些人里面,还真是有不少人很有些诗才。”殷知白用手转着酒杯,亦笑道:“这是自然,这关月楼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这些人当中,很多都是些有名气的文人墨客。”
殷知白说着,手上的扇子一挥,道:“你不知道,先前你在苗疆迎击胡人,建万人冢一事传出,说你暴虐之人不在少数,但这些士子们为你召开诗会的也不少,纵酒狂歌之余,所作的诗词,也全都是些金戈铁马的味道。”他抬头看向北堂戎渡,用扇子敲一敲手,打趣道:“北堂,不如你我也去凑个趣?”北堂戎渡闻言一哂,摇头笑道:“算了罢,作诗写词这种事,并非是我擅长的,比起这个,你让我去杀人还差不多。”一时间心中已有了些计较,忽微微感慨道:“习得文武艺,还是终要卖与帝王家……在江湖上固然看起来自在,但总不及报效军中,博些名利,如今正是大争之世,仗总是有得打,功劳也总是有得挣。”
正说着,楼下一名容貌清正的年青男子忽然离座站了起来,向四下拱手行了一礼,长声说道:“今日以诗会友,在下不觉心生感慨,想那前时世子率军抗击胡夷,我等文人,虽不曾亲临沙场,当初却也有‘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挡百万师’之叹,生出为汉王开疆辟土,光宗耀祖之心。不怕诸位笑话,在下自幼也略学得几分武艺,如今中原未平,在下不愿临坪观武,明日便弃了这扇子,去投军中,日后随军建功立业,方足慰平生!”这人说着,果然将手里的折扇扔到地上,转而抽出腰间长剑,重重按在了桌面间,一手稳稳扶着剑柄,他话音未落,只听一声震天价的喝彩,同时一名差不多年纪的高个青年已离席而起,慷慨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昨日世子回京,在下曾有幸一睹真容,实恨不能一身仗剑,投效军前,行平业拓疆之事。”青年说着,长身对着方才那名士子一揖,慨然道:“周兄之言,深得吾心,在下明日,愿与兄一同投军,不知周兄意下如何?”方才那男子见状,忙回了一礼,随即朗声笑道:“周某正求之不得!”
周围一时沉寂,须臾,忽有人高声打破了沉默,起身道:“两位仁兄若是不弃,黄某亦求同往!”此言一出,又有一人随声道:“在下亦愿同行!”……
转眼一楼大厅中已是人声鼎沸,说不出地热闹,北堂戎渡笑看着这一幕,道:“人心可用……”随即朝门外吩咐一声,立时就有人进来,垂手听候吩咐,北堂戎渡拿起一颗糖渍榛子,慢慢剥开,道:“传我的话,不得打扰楼下这些人。”那人应声而去,不多时,果然就有被楼下震天的喧闹声扰得恼怒的达官贵人遣了随从,前去意图喝止,但一早已有北堂戎渡派去的人在侧,暗中将其阻下,众官员巨贾得知原来是世子吩咐,自然再不敢言语,只任凭楼下群情激昂,沸腾不止。
一时殷知白把酒而笑,与北堂戎渡谈天说地,末了,揽过一个胡姬,以手把玩着对方的秀发,对北堂戎渡笑道:“北堂,此刻面对如花美人,怎么你倒好象心不在焉,一副无欲无情的模样。”北堂戎渡闻言笑了笑,忽对另一名胡姬道:“把衣服脱了。”
女子依言乖乖解下衣衫,露出牛乳般光滑白嫩的身子,北堂戎渡以手托腮,另一只手捏着筷子指了指那动人的女体,懒洋洋地道:“无欲无情……知白,你看,当你面对着这么一个脱光了的绝色美人,想必心中便要升起欲念,小腹慢慢发热——这个时候,就好比我当初极年幼之时,第一次看见我父王在我面前展现出来的力量,并且被这力量所慑,然后,就盼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如此,向往自己变得更强。”
北堂戎渡说着,用筷子轻轻划过女子高耸的雪白胸脯,含笑侃侃而谈:“等到与美人肌肤相贴,双唇交缠之际,你会觉得丹田滚烫,小腹发涨,按捺不住地打开对方的腿,蓄势待发地就准备即将进去——这就好比我略微大了一些时,开始尔虞我诈,江湖拼杀,让自己变得更强,手中逐渐握有权力,并且想要站得更高……而这些,就像是还在与这美人调情前戏而已,不过如此,这‘欲’和‘情’,‘翻云’和‘覆雨’,都还没有真正开始,我又哪里会觉得欲浓情迷,能够忘我投入?”
殷知白似是若有所思,北堂戎渡接着一笑,用筷子轻点了一下女子平坦嫩白的小腹,道:“等到一时对身下美人投身入巷,双方肉皮交合,被翻红浪,这就如同征战天下,率师伐国……而最终云收雨散,一腔精元喷涌而出,身心皆快慰难言,这才是俯望如画江山,登临四海之时。”
北堂戎渡微微一笑,目光流转之间,轻言款款:“知白,方才你说我心不在焉……其实只不过是因为属于我的有欲有情那一日,还未真正到来罢了。”
……
王宫。
巍峨庄严的王城如同一头巨兽,蹲踞睥睨于天地之间,过了王城内拱门,映入眼帘的便是几株叶荫繁盛,冠如华盖的葱茏古榕,古朴的飞檐上雕着祥瑞异兽,琉璃瓦把阳光一折,便将人眼照得生疼。
六棱石子铺成的小路上,抬轿辇的内监脚下走得稳稳当当,夏日里天气炎热,此处周遭浓荫垂地,阴凉清静,走在这里,轿辇中的人便不会觉得心闷生热。
北堂戎渡几乎是饶有兴趣地看向一旁的殿宇迤俪,亭阁长长,觉得胸腔当中有些意气风发的畅快,如同一桢江山万里的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他极端喜欢这种快意,并且认为自己十分享受这种感觉……北堂戎渡倚在座间,从袖中掏出丝帕,盖在脸上,暂时打起盹儿来。
此时外头暑气渐盛,半晌,一行人抬着轿辇径直走到了乾英宫,北堂戎渡步下辇舆,就见一群内监正端着冰凉的井水,泼洒冲洗宫殿四周,用以降温,殿内则垂着湘妃竹细帘,雪色纱帷重重舒落,隔断了外头的艳阳。由于北堂戎渡身份特殊,向来最受北堂尊越宠爱,因此自然无人阻拦,只让他一直进到深殿当中。
殿内的青瓷花樽内盛着两三枝鲜花,几缕幽香细细缱绻,东面的棋桌上放有一盘残棋,黑白二色棋子零落,北堂尊越坐在案前的蟠笼雕花大椅上,发束玉冠,正沉静无声地批阅着面前堆叠的公文。
半晌,北堂尊越忽然抬起头来,藕色的广袖扫过书案,微微眯起眼睛,看向殿门方向,那里骤然被推开的雕花朱门似涌进一天一地的明亮,逆光中有人长衣墨发,步入殿内,身后是细碎颤动的金光,既而这所有光影,又重新被掩在了门外。
北堂尊越放下笔,见那人静静走进来,空气中也不知何时融进了一股淡淡的茉莉香气,他将面前的东西都推在一边,仔细看去,才发现对方那张清绝如画的面孔上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眼角也带着不自然的红晕,越发显得目如海波,因此就笑了,道:“……怎么,喝酒了?”
北堂戎渡根本没有尝试着为自己辩解,只照直笑着说道:“今日下了朝之后,便跟殷知白去喝了点儿酒……我和他也有段日子没见了。”说着,随意看了一眼案上的公文,北堂尊越见他满面微笑,不由得也轻笑了一下,只觉心头的暑气散去了许多——和少年相处久了,哪怕是多暴躁的脾气,也到底容易被这个人一点一点地磨去了棱角……他看了看北堂戎渡,说道:“本王在这里做事,你倒在外面自在快活,嗯?”北堂戎渡听父亲这么说,想了想,忽然就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来,塞进北堂尊越手里,道:“那么……这个给你。”
北堂尊越一怔,随即看了看手里的那个物事,突然间就有些哭笑不得,那玩意儿是用竹架子编成的,糊着花花绿绿的纸,是一架精致的小风车,明显是给孩子玩的,此时被外面送进来的风一吹,便开始微微转动起来。北堂尊越看着这东西,怀疑地开口道:“你确定这玩意儿是……给本王的?”
北堂戎渡眼中露出一丝困窘之色,脸上似乎微微红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撤回目光,似乎在与男人的对视中败下阵来,小声咕哝道:“我刚才在街上看见这东西做得还挺好看,便买了来,原本是想给佳期的……你不要拉倒。”说着,就伸出手去,想要把风车拿回来。
但北堂尊越却是忽然及时一收手,就让北堂戎渡捉了个空:“……本王又没说不要。”他捏着那风车的柄,仿佛认真打量了几下,这花花绿绿的小东西虽然做工比较精致,但其实也有点儿俗不可耐,不过此刻看在北堂尊越眼里,不知为何,却觉得似乎还挺不错,就好象吃了一颗粗劣的糖果,虽然模样不太像话,但吃在嘴里,却怎么说也到底还是甜的……北堂尊越顿了一下,将手里的风车插在笔架上,然后揉了揉北堂戎渡的额发,隐约有几分笑意尽数落在眼里,似乎是在安慰,也可能是给对方一个台阶,他轻声说道:“这东西……还行。”
北堂戎渡不知怎地,心中觉得依稀有些欢喜起来,北堂尊越放在他额头上的右手修长有力,指尖温暖,正轻轻摸着北堂戎渡黑如密藻的发丝,北堂戎渡忽然发现自己的额头好象痒得厉害,是被北堂尊越手上的纹路所带起的,酥酥麻麻地很是奇怪,他不知不觉抬起手,按在了男人的手背上,偌大的殿中一时间有一种难言的宁静之意——忽近忽远也好,忽冷忽热也罢,或许这天下再大,有时候一个人真正想要的,也只不过是这手上的一丝温暖……
一时间北堂戎渡忽然看见桌上有浇了蜂蜜的冰碗,他向来不喜热,见状便拿了过来,用银匙搅了搅,挖起一勺夹杂着水果块的碎冰,就送进了嘴里,顿时只觉满口清凉生津,又酸又甜,因此又舀了一勺,送到北堂尊越嘴边:“要不要?”
北堂尊越尝了一口,旋即伸手将北堂戎渡揽在腿上坐了,问道:“……不用叫人给你弄些解酒汤来,嗯?”北堂戎渡坐在他腿上,轻垂眼睑,随手翻了翻案间的公文,口中道:“不用了,我哪里有那么容易醉啊。”北堂尊越不置可否,只用了一只手环着少年修直的腰身,低笑道:“怎么,你这是在跟本王炫耀酒量?”
两人一时亲密说着话,北堂戎渡看了一会儿公文,忽然停下手,说道:“嗳,你这上面写的是……唔,我也正想要和你说这个事呢。”北堂尊越拿过少年正看着的那张折册,扫了一眼,道:“文武科举制……这是晋升官员的制度,也是朝廷最重要的制度之一,此事眼下还不曾正式拟定,怎么,你有话说?”
北堂戎渡挣扎着从北堂尊越的桎梏中脱身出来,去搬了一张椅子,在男人身旁坐下,一面磨墨,令那上好的徽墨在砚台中一点一点地晕染开来,一面说道:“如今北方政局初立,一概的官员就职,除了朝廷任免之外,其他要么是保举,要么是袭荫,这其实是弊政,加大了那些门阀世家的势力,但咱们又不好直接废除袭荫和保举制度,不然下面人容易产生抵触情绪,对朝廷有不利影响,不是治国之道……但这么一来,那些出身低微但有真才实学的人,却难得做官。”北堂尊越以手轻敲案面,道:“这是自然,开国之初,总需循序渐进,本王已决定设置科举制度,沿用唐时的科举制,选拔各色人才,通过科举,来逐步削减门阀势力。”
说话间,北堂戎渡已磨好了墨,取笔蘸了蘸,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道:“唐时科举制度?多少还不是很完善,我有些想法,不如拿出来,爹看看怎么样。”北堂尊越微微一笑,道:“你说。”
……
……良久,北堂戎渡放下笔,嘴角噙着一丝冷笑,道:“这最后一条么,就是实行糊名和誊录制度,将考生的卷上所写的姓名籍贯等等,全都密封起来,命专人另行誊录抄写,考官评阅试卷时,不仅不知道考生的姓名,就连字迹,也无从辨认。”他说到这里,不觉冷然笑道:“我就不信,谁还能从这里,再给我弄出什么猫腻来……”
一时间父子二人突然相视而笑,彼此眼中都有精光微现,稍后,两人又一起动手将案卷整理清楚,待诸事已毕,北堂戎渡这才感觉到有些酒意上涌,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呵欠,道:“困了……爹,我先找个地方躺一躺……”北堂尊越闻言,起身走到窗边的一张编竹凉榻上坐了,招手道:“你来。”北堂戎渡依言过去,伏在北堂尊越膝上,用手把玩着对方束在腰间的围玉,脑袋在父亲胸口上蹭了蹭,笑道:“……你这么坐在这里,叫我怎么睡?”北堂尊越攒住少年的手,低低笑道:“那就一起睡?”北堂戎渡把他推走,笑吟吟地道:“我才不,两个人挨在一起,热也热死了。”说着,自己顺势往凉榻上一躺,踢掉鞋子,露出脚上的绣边夹纱白袜,拽过一只弹花枕头,掖在头下,看着北堂尊越,笑道:“走罢走罢,这里没你睡的地方。”北堂尊越伸指在他脑门上一弹,哂道:“懒怠东西……”
……
午后日头生热,偶尔有风吹进,便拂得雪白的绡丝纱帘隐隐波动,如同水面微澜。
北堂戎渡一觉睡得香甜,待醒来时,却发现北堂尊越正侧身躺在他身边,与他交颈而眠,北堂戎渡先是微微一惊,既而轻手轻脚地半坐起身来,有些犹疑不定地端详着男人那张毫无瑕疵的完美面孔。
北堂尊越睡得很沉,紧闭的眼睑显示出他似乎是很安心的模样,北堂戎渡不想吵醒他,便自己轻轻穿了鞋,离开了凉榻。
书案上的公文早就收拾好了,整整齐齐地堆在案角,那架被插在笔架上的风车也还兀自微微转动着,北堂戎渡看见书案中间放着一张上好的雪浪宣,上面有一幅画了一半的画,画里有一条小溪,岸上一个少年还没来得及添上眉目五官,但看得出整个人似乎十分悠闲,只坐在树下,手里拿着鱼竿在钓鱼,北堂戎渡见了,不觉一笑,一手捏了捏下颌,从旁边拾起笔来,饱蘸了浓墨,在纸上一笔一划地画起来,为画上的少年一一添上五官。
殿外有风无声而过,令人只觉惬意,北堂戎渡为画上的人画好五官之后,似乎有些意犹未尽,便又渐渐地添上花草,鸟雀,游鱼……
忽地,远处的凉榻上依稀有什么动静,北堂戎渡抬头看过去,原来是北堂尊越翻了个身,仍旧安睡,北堂戎渡不觉莞尔一笑,既而重新将目光移回到桌面上。
但下一刻,北堂戎渡的神情就已变了,他愣在那里,似乎是看见了什么出乎意料的东西——画面上,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靠在树前,含笑看着少年执竿垂钓。
北堂戎渡只觉得心脏好象是被谁猛地击了一下,不知所措,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画出这个人的,可又无可辩驳地知道那就是出自于他自己的笔下——是不知不觉间,在笔尖游走中,流淌出了这个人的身影……
北堂戎渡的手有些僵住,滞在那里,他站在桌前,心中有什么东西在上不上下不下地翻涌,心跳如鼓,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自己在心底最深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或许就已经开始接受他的父亲了……习惯的力量,竟然如此可怕。
手中的笔一颤,软软坠到地上
那扇他一直紧闭的门,似乎终于,被敲开了。
一百五十六.一心只共丝争乱
白日的辰光越发长了,这一日午后倒不怎么热,青竹细帘低垂,满室生凉,寂静无声,沈韩烟练功回来后,便在靠窗的榻上午睡。
临窗小几上放着一尊美人觚,里面插有几枝恣意开着的蛇目菊,花瓣上还凝留着细小莹润的水珠,海棠雕花的窗子半掩半开,从外面徐徐送入花香,床前两名宫人一左一右地站着,摇扇送凉,唯殿外有蝉的嘶鸣声起起伏伏地传过来,令人隐隐有些烦躁。
整个人还未等入梦,半寐半醒间,就隐约听得外头有人说话的声音,片刻之后,一直不徐不疾的风似乎就忽然变大了一点儿,沈韩烟此时正面朝窗子睡着,觉得风力大了些,便不觉沉沉惬意道:“……就这样扇便是……”话音未落,忽然就听有人‘嗤’地一笑,沈韩烟听出声音不对,神志便顿时清醒了许多,翻过身来,就见北堂戎渡正站在榻前,身穿薄薄的绫绡衣衫,不带一丝杂色的纯白,手里拿着方才宫人所用的水墨群山半透明刺绣白纨扇,正在为他扇风,沈韩烟慢慢翻身坐了起来,发鬓微微有些松散,漆眸微饧,清新如一缕林间的清风,一手扶了扶头上的玉冠,一面有几分慵懒之意道:“你扇这个做什么……这是旁人的活计,又不是你该干的……”说着,从北堂戎渡手中拿下白纨扇,随手放到一边。
北堂戎渡也没在榻边坐下,只是笑道:“我刚刚听说你在睡觉,就叫人去把外面那些蝉给粘了,省得聒噪得人心烦睡不着……你听听,这回可是没声了罢。”沈韩烟微微凝神,果然发觉外头的蝉声渐次小了下去,不由得莞尔一笑,抬手理了理衣领,手腕上露出一挂绿玉珠串,翠色清清,圆凉静润,与发上束着的的碧玉冠互衬,格外醒目,他理着略松的领口,问道:“……正事都忙完了么。”北堂戎渡伸了个懒腰,左右活动了一下脖子:“可不是么,刚刚批完……今天不怎么热,等会儿我还要带佳期出去走走。”沈韩烟听了,不觉一笑,更显得其人清隽闲逸,点一点头道:“这样也好,露儿从前许久不曾见你,父女之间生分了总是不好,如今你和她多亲近亲近,才是正理。”
北堂戎渡也点了点头,笑道:“那你呢,不和我们一起去么?难得今天下午天气倒不怎么热。”沈韩烟含笑重新歪在枕上,闲闲地摇一摇扇子,扇柄上的杏色流苏柔软地拂在他的衣袖上,只是抿着唇浅浅微笑,声音清凉,道:“我若是和你们去了,露儿便必是要缠着我的,又怎么跟你亲近?还是你自己抱她玩去罢。”北堂戎渡想想也有道理,便‘唔’了一声,道:“那我去了,你安心睡罢。”说着,便转身欲走。
一只光洁如玉的手从身后拉住了少年的一幅衣角,北堂戎渡回身看去,微微挑眉疑惑道:“怎么了,有事?”沈韩烟的目光在他面上逡巡了一下,既而问道:“北堂,最近这几日,你有什么心事么?我已见你不经意间,都走神过好几回了。”
北堂戎渡闻言,心中咯噔一下,已知沈韩烟在自己身边多年,若有心事,大多瞒不过他,想必这几日有失神的地方让他察觉出了端倪——自前几日知晓了自己心中已隐隐不再消极排斥北堂尊越之后,北堂戎渡就总是经常心神不定,脑子里乱糟糟地一团,没个安稳处,根本就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是好……
北堂戎渡心中紊乱,但面上却是丝毫不露,只浑若无事地笑着说道:“我能有什么事?不过是一些南方战势上的事情,叫人难免总有点儿烦心而已,其实也算不得是什么大事……你不用担心。”沈韩烟见他说得轻描淡写,便似乎是信了,于是微微点了一下头,道:“那不管怎么说,你也不要太劳心了。”北堂戎渡笑着俯身吻了吻青年的额头,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你睡罢。”说着,已走了出去。
北堂戎渡出得室中,便命人将北堂佳期抱来,不一时只听环佩叮当而响,香风阵阵,几名宫人已带了北堂佳期过来,后头跟着乳母并几个拿着玩具手帕等物的保姆,眼下还不到两岁的北堂佳期穿着雪白的衣裙,外面罩着桃红的小衫子,眉间用笔精心点着一颗朱红的胭脂痣,越发显得玉雪清丽,秀美可爱,一副活泼伶俐的样子,北堂戎渡一见了她,便情不自禁地笑容满面,从宫人怀里抱了女儿来,笑道:“露儿跟爹说说,吃了饭没?……爹爹抱你去玩。”
北堂佳期懵懵懂懂地依在北堂戎渡怀里,叫人又怜又爱的模样,含糊说道:“吃饭饭……”北堂戎渡笑着亲一亲女儿的小脸蛋,心中有着身为人父的淡淡欢喜,爱怜地抚摸着她的脑袋,道:“哦,吃过了啊……那爹爹抱你去看鱼,好不好?”北堂佳期歪了歪小脑袋,忽然咯咯一笑,兴高采烈地拍手道:“要看……鱼!”北堂戎渡见她欢喜,心中自也高兴,便抱着北堂佳期,出了移澜宫。
柔漪池池水清澈,水面上平静无波,偶尔清风徐来,就带起一股氤氲的水气,满目所见,一池莲花遍开,亭亭如举,北堂戎渡抱着北堂佳期小小的身躯,站在池边上,撒鱼食去引水里的游鱼,果然没过多久,一群锦鲤便游了过来,摇头摆尾地纷纷去争抢着鱼食,北堂佳期见了,不由得就连连拍着小手,被逗得咯咯直笑。
父女二人正玩得起劲,忽听远处有人道:“……什么事这么高兴?”北堂戎渡一抬头,就看见北堂尊越遥遥远在对面,穿一袭宽衽儒袖的姜黄团龙便服,发束赤金冠,长身玉立,正穿花度柳,往这边而来,北堂佳期见了,忽然伸手嚷嚷道:“祖父……抱!”
北堂尊越方才无意中路过,忽听有欢悦的笑语之声从远处传来,声音再熟悉不过,因此便循声而至,就见到北堂戎渡父女二人正在柔漪池旁边玩耍,北堂佳期靠在北堂戎渡的怀里,兴致勃勃地往水里看,北堂戎渡则一手抱着她,一手往水中撒着什么,时不时地亲一亲女儿的小脸,父女两个其乐融融。北堂尊越见了这幅情景,自然再不会离开,因此眼下他便走了过去,冷峻的眉峰徐徐展开,轻笑道:“……你们俩倒会乐,自在得很么。”
北堂佳期不知怎地,自幼就最爱黏着北堂尊越,此时张着小手,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忽闪忽闪地,就去扯面前北堂尊越的衣衫,声音甜甜道:“祖父抱抱……”北堂尊越见状,果然把她从北堂戎渡身前抱了过来,搂了她入怀,一面扬眉道:“和你爹玩什么呢。”说着,忽然朝北堂戎渡故意挤了挤眼睛,意思再清楚不过——看看罢,这孩子到底和谁最亲近。
北堂戎渡见了,悠悠一笑,似是自哂的意思,也不言语,倒是北堂佳期两只面团一般的小手勾着北堂尊越的脖子,把脑袋偎依在男人的肩井处,抓着有细密绣纹的衣裳,奶声奶气地回答道:“看鱼……”北堂尊越在旁边的一处朱漆栏杆上坐了,随手摸了摸北堂佳期的小脑袋,笑道:“哦,你也不嫌热?”北堂佳期扭股糖似地挂在男人的脖子上,只嘻嘻笑着,用白嫩的小手抠着北堂尊越衣领上的花纹玩,北堂戎渡见状,心中多少有点儿吃味,遂半真半假地扬了扬眉,对北堂尊越抱怨道:“竟然连自己亲爹都不要了……这明明是我女儿好罢?”
北堂尊越瞟了少年一眼,似笑非笑道:“怎么,难道这不是本王的孙女?”北堂戎渡瞪了男人一下,随即换上一副笑脸,微微张开两只手,对着北堂佳期柔声哄道:“来,乖露儿,给爹爹抱。”北堂佳期扭脸看一看他,又看一看北堂尊越,小嘴吧嗒了一下,哪里肯依,只别过头,旋即便毫不犹豫地倏然一下子埋进了北堂尊越的怀里,依旧牢牢搂着男人的脖子,北堂尊越见此情景,不由得便志得意满地肆意笑了起来,反之一旁北堂戎渡则满脸沮丧,叹了一口气,微微蹙眉,一副耿耿于怀的模样,鼻中轻轻哼了一哼,便不说话了。
北堂尊越似乎很乐于见北堂戎渡吃瘪,一时嗤笑起来,左手摸着怀里北堂佳期柔软的头发,悠然道:“看来还是本王更得这丫头喜欢,嗯?”北堂戎渡撇了撇嘴,用指头在北堂佳期的脑门上点了点,咬牙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道:“你个小东西,连爹都不要了?枉我一向这么疼你。”北堂佳期被他摁了脑门,方抬头望向父亲那里,探过头去瞧了一瞧,看了片刻,便又缩了回去,马上又扭身重新投入了北堂尊越怀里,一副生怕北堂尊越不要她的样子,只赖在祖父身前撒娇。
北堂尊越见状,不由得被逗得大笑,奖励一般地捏了捏北堂佳期的脸蛋,北堂戎渡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时无语,只得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有些懊恼地道:“明明我和你长得很像,这丫头却分得这么清?真是厚此薄彼的小鬼头儿……”
少年雪色的丝袖下露出白皙修长的指尖,北堂尊越忽然在衣袖下捏住北堂戎渡的手,右眉斜斜上挑,说不出地俊逸风流,低笑道:“……怎么,吃味了?……多大的出息。”北堂戎渡一时省悟过来,微微有点儿不好意思,打量了男人一眼,把手从对方的手里抽回来,哂道:“我只是觉得有点儿奇怪,你这样的人,应该是让孩子们害怕的还差不多,怎么我如今看起来,倒好象你很有小孩儿缘似的?”北堂尊越却重新捉住了少年的手,用指尖轻轻搔着北堂戎渡的手心,施施然笑道:“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你小时候不也很黏本王?”
北堂戎渡自幼就与一般孩子不同,从小到大所经历过的点点滴滴,他全都记得,因此自然不会听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被北堂尊越的话给蒙了过去,于是便撇一撇嘴,笑道:“你就骗人罢,我什么时候黏着你啦?伺候我的人可从来没这么说过……嘁,你想蒙我呢。”他说着,正待挣开男人的手,却忽然被北堂尊越一扯,拉到身前,同时就听北堂尊越在他耳边轻声笑说道:“真这么喜欢孩子?可惜你不是女孩儿,不然本王倒可以让你生很多孩子……咱们两个人的孩子。”
北堂尊越说着,似乎是有些觉得惋惜地抚了抚北堂戎渡没有丝毫赘肉的平坦小腹,北堂戎渡听了他的话,一时愕然,随即便拍掉北堂尊越摸在他肚子上的手,哭笑不得地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谁给你生孩子?大白天就发癔症呢你。”北堂尊越轻扬唇角,毫不在意地微笑着道:“那又怎么样,你是男还是女,本王又不在乎……不过你若当真是个女儿,就能和本王生上一群的丫头小子,想一想,好象还真的挺不错的……”
饶是北堂戎渡多年以来,早已习惯了北堂尊越向来与常人有异的思路,此时也仍然用手按着额头,仿佛有气无力一般地道:“有时候我还真想把你的头敲开,看看你的脑袋里面究竟都装着些什么东西……”北堂尊越把身上的北堂佳期放下来,让她自己在地上玩耍,同时目光如电,看着北堂戎渡,随意调笑道:“这么说起来,本王还真觉得有些可惜,若是你当真能为本王生儿育女……可惜,哪怕就算是本王坐拥天下,富有五湖四海,也没这个本事。”
北堂戎渡不知道怎么了,忽然间只觉得心中有些烦躁,遂皱一皱眉,随口不耐道:“……你要是有这个本事才怪了。”北堂尊越一时没有察觉出他的变化,只以为北堂戎渡有些窘迫,和自己斗口,因此便哈哈大笑,握住北堂戎渡的手腕将他拉到自己腿上坐了,一手亲昵地捻着他的一缕鬓发,故意贴在北堂戎渡耳边轻声开着玩笑道:“那也不一定,说不定本王多‘努力’一点儿,还真能心想事成呢?”一面说着,一面用另一只手狎昵地揉搓着北堂戎渡的小腹,北堂戎渡连忙挣扎着推开男子,挣脱了对方的怀抱,站起身来,随即立时环视四周,等到确定了附近并没有什么人之后,才微微收回心神,但转眼间,就斜挑眉峰,冷淡笑道:“哦,就算我是个女孩儿,生了孩子,不过爹你觉得,他们应该叫你什么呢,父亲,还是祖父?”
这样明显异样的语气不可能再听不出来,北堂尊越听在耳内,不由得先是微微变了颜色,但随即就又重新恢复了笑容,他仔细地看了看北堂戎渡的眼眸,微笑道:“好了,你这是在生气本王把你当作女孩子了吗?这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你怎么当真了。”说着,略微用力捏一捏北堂戎渡的指尖:“这么爱恼,嗯?”北堂戎渡似乎也发觉到了方才自己的态度有些不同寻常地尖锐,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蹲下了身子,将脸埋进北堂尊越的膝头,轻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生气,你不要放在心上。”
北堂尊越端详了他一会儿,薄唇带笑,但渐渐地,那一丝笑意便逐渐敛去了,北堂尊越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语气也顿时更柔和了几分,他用手抚摩着北堂戎渡的头顶,低声道:“本王知道,你心里总是还在意那件事……那都是本王的错,好不好?”
当年在灵堂当中,男孩看着他,嘴角笑意绵连,眼中,却是无尽的冷漠与绝望[或者说,我要叫你‘父亲’,还是应该叫你‘舅舅’?]
北堂戎渡沉默了一下,仿佛多少有些自悔自己说得有点儿造次了,不禁勉强笑了笑,道:“关你什么事,你事先又不知道……我只是,只是不想让我自己的孩子也被人叫……孽种。”
最后的‘孽种’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低低挤出来的,北堂戎渡一时间脸色倏然变得冷酷起来,显然是想起了曾经那个死在他手上的安姓女子,不过这样的情形只持续了片刻,北堂戎渡便又重新缓和了神情,他顿了顿,把面容更深地埋进北堂尊越的膝头,眼角微微垂下,依稀叹息了一声,闷闷说道:“其实,我若并非男儿,当真是个女孩子的话,那我就绝对不会和爹你在一处的,无论你怎么样也不行……因为我不想让我以后的孩子,和我一样……”
北堂尊越一时间竟是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向来对自己做过的事情从不后悔,但这一次,他却不可遏止地从心底生出几分淡淡的愧疚之意,这种情绪不再掺有情人之间的关系,而只是单纯的一个父亲对于儿子的歉意,他用手把北堂戎渡的脸从膝间托起来,凝视着少年的眼睛,轻声哄慰道:“咱们不说这些了,嗯?”北堂戎渡微微垂下眼睑,道:“……好。”
经此一事,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多少有些沉闷,北堂戎渡在北堂尊越身旁坐了,因为靠得很近,甚至能够闻得到男人身上隐约浮动的淡薄香气,伴随着几根发丝被风轻轻拂起,软绵绵地无声打在他的脸上,北堂戎渡有心活跃一下气氛,因此便撞一撞旁边北堂尊越的手肘,对其笑说道:“这丫头怎么这么淘气,简直像个小子一样。”北堂尊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北堂佳期正蹲在池边,用手去撩打着水玩,水花四溅中,把水里的几条锦鲤吓得连忙游了开去,北堂尊越见状,不觉也露出一丝笑意,道:“……这野丫头,也不怕掉进去。”北堂戎渡亦笑,看着北堂佳期兴致勃勃地玩耍,口中说道:“我记得我小时候,好象有时也是挺淘气的。”北堂尊越看他一眼,薄唇似有若无地微微上扬:“你也知道?她可不就像你小时候一样。”北堂戎渡的神色松快了下来,垂着密黑的眼睫笑道:“是吗。”
此时两人身旁不远处的一株合欢开的极盛,枝叶葳莛,花开锦绣,连风中都带着沁人心脾的轻微香气,日光下树影淡淡,拖得长长地,斑驳投在两人身上,北堂戎渡静了静,忽然右手一动,伸过去按在了北堂尊越的手背上,他父亲的手修长又直韧,比他要大些,肌肤光润无疵,北堂戎渡低头去端详着,指尖在上面轻轻划拉了几下,彼时有融融的风从容吹过,把一两朵鸟绒一般的合欢花从树上带过来,软软落在两人的脚旁。
一百五十七.老师
盛夏,王宫。
御花园内浓荫遮地,蔓草繁茂,各色名贵的花朵争香竞艳,美景层出不穷,远处另有偏殿廊庑,玉瓦朱栏,游廊穿行,雅致中又不掩磅礴之气,令人赏心悦目。
湖旁花树罗列,偌大的湖中筑有一座平台,当中建有凌波一间湖心小榭,临水而起,窗外碧波万顷,波光浩渺,芳莲争开,景致宜人,由一道碎石小路左弯右曲,一直接连到岸上,自内而望,当真如同长桥卧波,复道行空,令人心动神摇,悠然向往,其内四下垂有细竹帘,轻纱曼卷,遮起一方清凉,周围有宫人内侍在侧,听候吩咐。
室中布置清雅,一名身着纱衣的美人跪坐于地,垂目抚琴,旁边有宫人在侧,焚香细细,墙上挂有一幅江山万里的烟波图,席地铺上素毯,上面放着两张红漆金丝木的小桌,各自摆有三两样精致的小菜,并一壶美酒与玛瑙缠丝杯,一口鬼脸花瓮放在不远处,里面用清水湃了时新瓜果在其中,微风徐来,满室都是甜丝丝的香气,无比闲适自然。
北堂尊越一身交领长袍,头戴朝天冠,做简约装束,右下首坐着一个五六十岁模样的老者,峨冠博带,留有长须,身披一件宽大灰袍,面容朴拙清古,两道长眉一直伸延至微微有几点斑白的两鬓,脸庞干净清瘦,神思安宛,一片沉静,一双眼睛里略有柔和之色,与他对面北堂尊越那对深郁的金色鹰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阁中二人对坐,老者亲手执起一整块玛瑙剖成的莲花壶,在双方面前的杯子里一一满上,碧绿的酒液一经倒出,立时就是一股馥郁清新的香气徐徐散开,酒香四溢,北堂尊越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似乎是笑了一笑,道:“酒味醇厚,回味绵长……果然是难得的佳酿。”他向来性情桀骜,但眼下却对这老人仿佛略存有一分礼敬之意,倒也令人觉得有些奇怪。
那老者露出一丝满足的笑色,亦持杯啜了一口酒,淡然微笑道:“此酒乃是老夫集十数种佳果,亲手酿造而成,入口清爽,难得是香味浓郁,且不醉人,虽比不得宫中陈酿,却也是不多得的美酒,今日携此造访,王上何不多饮几杯。”北堂尊越拈杯而笑,朝天冠上垂下的银丝珠络半遮住容颜,两片自然流露出傲气的薄唇轻轻一抿,道:“自当初一别之后,本王如今,也与远师有多年未见了,想不到远师这酿酒的手艺,比起从前,倒似乎更精深了几分。”公输远微微一笑,目光凝视窗外的湖水,其中微现与世无争之色,深深叹息一声,语气平静地道:“老夫这些,不过是旁末小技而已,倒是王上如今年纪轻轻,却已贵为王者,坐拥中原以北,于修为之上,更是多年前便已成为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想及王上从前少年时的情形,再观如今王者之相,老夫欣慰之余,既叹且喜,当真是天数不可思议。”
点点光斑自外斜射而进,将水光折射在内,莲香满间,北堂尊越低笑一声,随意把玩着手里的玛瑙缠丝杯,悠然道:“本王当初年少之时,自远师处多有厚得,受益匪浅,不然后来与北堂陨相争之际,也未必顺利。”公输远似是仔细打量了北堂尊越片刻,这才柔声说道:“王上天资过人,老夫当初也不过是稍作指点,算不得大事。”北堂尊越轻笑道:“这倒不然,本王与远师虽无师徒之名,却也多少算是曾经有过师徒之实。”
北堂尊越说罢,亲自提起酒壶,将两只酒杯斟满:“远师请罢。”公输远听他说到此处,不免微叹一声,似是缅怀旧事,面上露出一丝感怀之色,顿了一顿,方举起酒杯饮了一口,说道:“……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如今多年过去,不但老夫年纪渐老,王上也已是功成名就,不复当初的稚子模样了。”他说着,含笑喝尽了杯中的美酒,目光缓缓扫过对面的北堂尊越,微微一笑,续说道:“想来大约也是冥冥中自有缘分,数年前老夫偶遇世子,一如当年与王上一般,天资奇绝,当真是可喜可贺,王上有子如此,也算是上天厚赐了。”
北堂尊越听他提起爱子北堂戎渡,面上不由得露出一抹笑意,道:“渡儿确实自幼聪慧,本王甚爱之……至于远师曾尽心指点戎渡一事,本王也曾听他说起过,北堂氏两代人皆蒙远师厚情,本王领了。”说着,眼神略显慵懒,淡淡道:“至于说到功成名就……本王如今大业未成,这四个字,只怕离得还远了些。”公输远默然片晌,才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般,叹息道:“老夫如今已过花甲之年,如今早已寄情山水,安稳过活,不愿再过问世事,而王上却是年富力强,雄心正起之龄……”
北堂尊越微微眯起一双凤目,握住酒杯的右手晶莹通透,如同蕴含着无穷的力量,悠然说道:“远师又何必自谦,此时天下大局已初现峥嵘,若是远师愿意出仕,本王自有高位以待,现如今本王拥兵无数,坐踞北方,可谓大事初成,远师何不助我,待本王能够夺取天下,日后远师一手所创的天一道,本王自当封为国教。”
公输远闻言,却未曾看向北堂尊越,目光微注于面前的杯子上,凝神瞧了好半晌之后,才叹息着说道:“汉王乃是老夫平生所见,最具王者气魄之人,麾下又有精兵强将无数,更有传国玉玺,以彰天命在手,日后确有成事可能……”公输远说到此处,眼中露出一丝缅怀当年的神情,但语气之间,却出奇地平静,娓娓坦率道:“老夫平生所见人杰无数,其中以汉王及世子为首,如今老夫观天下大局,自先前鹘祗大王子身死南方,鹘祗率兵入中原,胡人纷纷随之而趋,直至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再到汉王登基,鹘祗并吞草原,南方胡人日渐消磨……冥冥之中,似乎这天下乱局幕后,总有一只手在暗中操纵,老夫思前想后,这等翻云覆雨,玩弄天下人于掌中的手段,除却汉王父子,再无旁人。”
北堂尊越听了,竟然也不否认,只冷笑道:“就算本王不这样做,也还是有其他人去做,成大事者,又岂会为什么道义之流所拘束,自然是认为应该怎么办,便怎样去做而已。”说着,只是好整以暇地饮酒,似乎根本不为所动,道:“那么,远师对本王说这一番话,却不知是何意?”公输远久久望着他,眼中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沉吟片晌,方缓缓看向小楼外满湖的荷开美景,然后才沉声说道:“当年老夫便知汉王非池中之物,年少时便已惊才绝艳,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是却也不曾想到,短短二十载,王上就已到了这个地步,非但修为已是深不可测,更兼手握大权,气象万千,果然世事无常,人所难料……老夫今日此来,不单是为叙旧,王上心中,想必也自是明白。”
淙淙的琴声如同流水溅花,北堂尊越神态从容,自有一股掌控一切的傲然气度,忽然间微微冷笑一下,目光中寒如冰雪,似是不存有任何感情,只道:“远师,本王性情如何,你也并非不清楚,如此,你明知道本王有得天下之心,既是这样,何必还要走这一趟?人各有志,此事便休要再提起了。”北堂尊越说罢,顿了一顿,脸色转冷:“远师一门,崇尚道法自然,而自然之道,无非弱肉强食而已,本王既有争霸天下之心,又岂会因旁人几句言语便动摇起来,如今我朝在此开国之时,已令北方所有门派世家归顺,不服者,皆灰飞烟灭,其中大批门人高手,尽数于军中,衙门,执卫,禁军等处任职,如此大好局面,本王又怎会踟躇不前,满意于眼下所得,偏一隅而安?”
公输远心中冒起几分寒意,叹了一口气,静静地凝注北堂尊越,见其神色悠然,便也感觉到了对方的心神半点也没有波动,完全无动于衷,于是便点了点头,一字一字地幽幽叹道:“汉王心志之坚,非常人所能撼动,只是汉王虽然心意已定,老夫今日来此,也仍要作最后一趟劝说。”北堂尊越不语,眼神好整以暇,只目注外面水光波澜,莲海接天的美景,淡淡道:“远师乃南方宗师,但本王却是必取南面,人情归人情,政事归政事,远师还是不要让本王为难才好,这争霸天下的漩涡一旦进入,就没有回头的可能,本朝将士的前途性命,皆在本王一身,这点无需讨论,哪怕杀人盈野,血海滔天,本王也要带人周旋到底。”
北堂尊越的话再清楚不过,无论如何,他也只会一心走该走的路,不会因任何人而改变,这一句话一出,公输远微微抬眼,露出凝重遗憾之色,顿了一顿,才摇一摇头,眸中流露出一分异彩,道:“王上将胡人困囿于中原以南,使之不断消耗南方诸家实力,想必等到日后南方胡人尽灭之际,便是王上举兵伐南之时罢。”北堂尊越神情似笑非笑,似乎并不想去否认什么,公输远见状,微微长叹,以手按着酒杯的杯沿,道:“如今南方群雄各自为政,谁肯甘居旁人之下,王上一旦南伐,则诸人必是纷纷抵抗,如此一来,岂非生灵涂炭?因此老夫身为南人,虽早已不问世事多年,但仍然今日前来与汉王一晤,虽早知无法打动王上,但也多少算是略尽人事罢了。”其实公输远向来博学,若论言辞,还可洋洋洒洒地说上半日,但他如今已是看出北堂尊越绝对不可能为任何言语所动,劝说根本没有丝毫作用,因此不如立时放弃,只此一项,就已将宗师当断则断的气魄尽显无疑。
北堂尊越闻言,漫不经心地拈着酒杯,淡然道:“远师身为南人,自然不想见南方有碍,既然如此,倒不如相助本王,远师是南方宗师,一手创立天一道,颇有影响,若是全力助本王一臂之力,收拢人心,减少本王南伐障碍,自然也就能够救人性命无数,少造杀孽,如此一来,才是最好的结果,又何乐而不为?”公输远似是微微一震,眼望北堂尊越,却见其神态半点不动,似是理所当然的模样,不觉又看了他好一会儿,半晌,才忽然笑叹道:“果然……天下用心之坚,用心之冷,历来无过于王者。”北堂尊越一时间举杯而饮,嗤笑不言。
……
水上花海连天,香飘如雾,隐隐有琴声传来,北堂戎渡踏着碎石路走近湖心平台,一路水光澈滟,待走到湖心小榭,便随口问外面一名宫人道:“听说父王正在见客,却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人?”那年轻宫人听他询问,忙轻声答道:“……回世子的话,奴婢并不知晓。”北堂戎渡微微哦了一声,虽觉略讶,倒也不以为忤,只拢一拢衣袖,便自顾自地走了进去。
进到里面,几名宫人徐徐打起竹帘,北堂戎渡方一入内,就见到座间一名老者颔蓄长须,峨冠博带,两鬓带一点花白,面容古雅,颇有出尘飘逸之气,眼中不由得便闪过一丝惊讶之色,旋即便笑道:“方才听说父王有客,却没有想到居然是您。”说着,上前拱手作礼,道:“……数年未见,远师却是气色越发好了。”
公输远的目光落到他身上,见面前的少年鲜衣华服,悬鼻笔挺有势,容貌较之从前更胜几分,已脱去儿时的青稚,不觉心中感慨,想起当初之事,遂微微一笑,嘴角逸出一丝暖意,端详着北堂戎渡,语气中有一种奇异的感伤之情,点头道:“记得先前世子尚还年幼,如今转眼之间,老夫更觉老迈,而世子却已娶亲立业,长大成人了。”
北堂戎渡舒开长袖,跪坐在北堂尊越左下首的位置,含笑道:“远师何出此言,我年幼之时,与父王一样,曾蒙远师指点,颇有进益,只是如今诸事缠身,兼之路途遥远,才不得有闲,难以前去探望。”公输远微笑道:“往事已过,世子又何必挂怀。”
三人一时畅饮,未几,公输远离座告辞,径直飘然而去,北堂戎渡自窗内眼见他去得远了,这才渐渐敛去面上的笑容,对北堂尊越道:“……有事?”北堂尊越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还能有什么……不过是来劝本王不向南方用兵而已。”北堂戎渡将手拢在袖中,笑道:“那怎么可能。”北堂尊越闲闲饮酒,道:“他也知道事不可为,倒没多说什么,若是到此为止,也就罢了。”修长的手指捏在杯沿间,语气转而微微冷然:“若是日后有所干涉,阻本王南征大业,那说不得本王也只好不顾当初情分,灭其道统了。”
……
城郊。
其时花草浓香,蜂蝶乱舞,一行二十余人轻装简骑,在草地间策马奔驰。
“驾!——”马蹄声声中,北堂戎渡一手挽弓,瞄准前方一头梅花鹿,俄尔右手一松,手中的金翎箭顿时流星赶月一般,直飞而出,正正射中了鹿的脖子,力道之大,竟将公鹿的脖颈也刺得穿了,就见那鹿一头栽倒于地,四蹄只微微抽搐了几下,便安静不动了。
身后自有随从策马而前,将鹿收拾起来,北堂戎渡身穿血色袍服,外罩一件深玫瑰色长袍,头戴赤金冠,腰围玉带,骑在马上,一派器宇轩昂。
此时日光明媚,北堂戎渡暂时停下,旁边便有人送上水来,北堂戎渡将水囊上的软木塞拔出,喝了两口,里面浸有薄荷的清水甫一入腹,立时便觉得清凉难言。北堂戎渡随手将水囊扔给随从,举目望了望天上的烈烈炎阳,拿绢帕擦了一下额头,正想要策马继续时,却忽然微微一顿,停下了动作,同时双目微眯,已向身后不远处的林子里看去。
林中静静,偶尔有小兽奔窜而过,北堂戎渡长眉轻拧,一面拨转马头,忽然笑了笑,道:“……远师,既是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一百五十八.各为其心
北堂戎渡话音方落,林中已有人负手在身后,气定神闲地飘身漫步而出,腰悬古剑,淡然自化,穿一袭青袍,纤尘不染,日光在衣面上闪耀出斑斓的色彩,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度,却又好象只是一个普通的老者,在此悠然从容而游,闲庭信步,正是公输远。
公输远目光温和,看向马上的北堂戎渡,微笑道:“世子的武功越发长进了,老夫的形迹,如今已瞒不过世子的耳目。”北堂戎渡眼神微闪,面上却还是挂着笑容,一手执着缰绳,心头念动,平静说道:“却不知远师此来,可是有要事来寻我?”公输远从容微笑,点头道:“自是要紧之事,要与世子深谈……老夫在京中足足等候了五日,才等到世子轻装简骑出宫,方才老夫自城中一直远远跟在猎队之后,眼下已暗中尾随世子许久了。”
话音未落,只听‘锃锃锃’无数声刀剑出鞘之声,顿时响起,杀气充盈,周围十四名随从已迅速手握兵器,化作一个品字形,做出防范之势,登时警戒起来,与此同时,其余八名随从则一瞬间在马背上挽箭而起,将箭尖笔直地对准了几丈之外的公输远,随时准备发射!
北堂戎渡收敛了面上的笑容,目视着前方的老者,轻声说道:“既然这么说,那么想必远师要跟我谈的事情,应该不会是什么能让我喜欢的事罢?”公输远有些默然,过去之事,一时间重现心头,片刻之后,才轻轻点头叹道:“不错,老夫今日来此,是要擒世子回南方……汉王心志之坚,非人力可阻,唯有世子乃心头爱儿,向来视之如宝,若老夫以世子为要挟,用以作为阻挡南伐之举的人质,汉王或许能够改变主意,也未可知。”
两人互相对视,公输远目光清透如水,既是有与世无争之态,又不曾从中看出丝毫对此举的不安与愧疚之色,只款款而语,就好象是在说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一般,在众人环峙之中,如沐春风一般自在,北堂戎渡忽然笑了起来,赞叹道:“远师不愧是南方第一宗师,万事只唯本心而已,无所谓好与坏,没有那些虚伪小人的满嘴大义,口口声声的善恶之分,道不同则不相为谋,觉得什么事情该做,也就去做了,这很好,很好……”
北堂戎渡说着,点一点头,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感觉,朗声道:“不过远师既然要以我为人质,用来要挟我父王,那我自然是不肯的。”公输远默然片刻,然后嘴角挽出一丝笑意,也点了点头,温然说道:“若是老夫能擒得世子,则无论汉王是否答允不挥师南下,都必担保世子性命无损。”北堂戎渡闻言,忽然一手指着公输远,呵呵笑道:“哦?远师担保么?我自然信得过远师的承诺,不过我北堂戎渡的为人,却是任凭天下崩坏,而我独善其身之辈,哪怕是天王老子,也不能担保我北堂戎渡的性命,我命惟我而已!”
北堂戎渡说到此处,笑意收敛,声音若晨钟暮鼓,一字一句地沉声道:“纵使江海横流,星月倒转,我也只是我自己,只为我自己的前途性命负责,即便是九天神魔下凡,也不能让我将命运交在他们手里,又何况是旁人呢?我的一切事情永远都只在我自己的手上,任谁也不能操纵,若说是为了顾全大局,救百姓于水火之类,那对我更没有用,芸芸众生,与我何干?……这世上,永远只有下位者才要为了顾全大局而牺牲,而从来没有上位者如此,因为上位者本身,就已经代表了大局,这才是真理,所以,远师可以动手了。”
北堂戎渡说话之间,气势凌云,满是一种我命惟我,不容任何人掌控的傲然,公输远平淡微笑,从容自若地颔首道:“老夫知道世子性情,所以也没有准备要晓以大义,何苦平白让人厌烦呢。”北堂戎渡也笑了,但语气之中,已经冷意顿生,道:“远师想必也很清楚,今日一旦动手,就是彻底不死不休了,我与我父王,都绝对不是喜欢要挟、宽容大量的人……此番若是交恶,一旦失手不能擒我,则我与父王必倾尽一切力量,将跟我们作对之人杀死,绝对不会因为从前情分,就放过对方,远师的道统,也会尽数灭之。”
公输远平静地点一点头,道:“老夫自然清楚。”北堂戎渡微微一笑,随即面色一冷,目光之中已经带上杀机,锋利以极,神情依旧不变,不知其喜怒,只静静说道:“如此,动手罢。”说着随意摆了摆手,对身周的随从道:“都退后,既是远师前来,你们在这里也没用,反倒碍手碍脚。”众人闻言,不敢违命,随即打马远远退开,同时北堂戎渡已翻身下马,眸中已然尽是一片淡然之色,实乃杀意已定,再无悔改。
形势一触即发,转眼间已然杀机骤起,瞬时而发!北堂戎渡身形起落,手臂如刀,一纵便已跨至公输远身前,全身筋骨急舒,手上发劲一抖,已是猛然一劈!这一式打出,锐气四射,如此威势,掌如刀鞭,已不单单是技巧,更是刚劲至极的一击!公输远双目如电,右手疾转,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反划过来,中指微屈,向天一顶,竟已顶住了北堂戎渡的手掌下缘,说时迟那时快,甚至不给人以眨眼的工夫,公输远已反手一指戳向了北堂戎渡手腕间的太渊穴,却仿佛戳在了一条滑溜的蟒身上,被北堂戎渡避脱,并且还险些被震到手指,北堂戎渡一步抢至公输远的右侧,缠了过来,五指呈鹰爪状,入木三分,狠狠抓向对方的腰肋。
公输远眼见北堂戎渡攻势猛烈惊人,神情当中已带了凝重之意,足下穿花一般虚退,两手齐出,二人肘掌交接,恰恰撞了个正着,北堂戎渡只觉一股大力袭来,震得右掌发麻,登时冷叱一声,骤然弯身取臂,左肘立横,与此同时,右拳已发力轰去,化作一道游龙,击向公输远的太阳穴,转瞬间已交手十余招,皆是凌厉无匹的杀招,直看得人心惊肉跳!
衣袍翻飞中,两道人影时合时分,北堂戎渡霍然回首,眸子里寒光大作,大袖一卷,如同怪蟒翻身,双腿已是飞踢而起,就好似两条钢鞭,灵活得不可思议,一纵就已掠出五六丈,足尖招招不离公输远心房位置,登时就是一通狂风暴雨般的攻击,凶猛疾进,公输远轻喝一声,整个人飞速后退,同时两掌横截,一动则若起风雷,与北堂戎渡对抢上风,竟是面面兼顾,北堂戎渡冷笑一声,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双掌骤然平推而出,掌风刚猛凌厉,击向公输远的肩头,若是让他拍中,只怕公输远的肩膀,立时便会尽碎无疑!
然而公输远只是眼神静默着,毫无烟火气息地一转腕,右手已极古怪地翻花旋回,如绞麻花一般,同时五指微叩,即将敲中北堂戎渡的手心!
北堂戎渡薄唇却是一抿,面上微现冷色,只听‘哧拉——’一声轻响,饶是公输远反应极快,险险回掌,一角袍袖也仍然被什么东西划了开来!只见北堂戎渡手上,已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把通身晶莹的碧玉短剑,嘴角挂着一丝冷意,面无表情,手腕一抖,绿芒又盛,再一次刺向了公输远的咽喉,招招都咬着稳准狠三字,不给自己留后路,也不给对方留后路!
对上这种级数的高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公输远疾退,眼中一片淡然,一手呈半圆翻卷外划,与北堂戎渡持短剑的右手缠在一处,另一手已平推过去,转瞬之间,以排山倒海之势,两只老少相异的手掌已经重重击在了一起,终于正面对上,这一次,再没有半点花哨可言,纯粹已是实力的比拼!到了这种地步,两人都已经放弃了任何招式上的取巧变化,融入到了这一战之中,只单纯以力量比拼,看谁能够更胜一筹!
转眼之间,两条人影已齐齐飞出!北堂戎渡紧贴着身子向后猛地急急飘飞,同时胸中一滞,血脉大震,一口鲜血涌上了喉头,随即只听‘噗’地一声,竟已吐出小半口血来!只见红衣飘卷中,北堂戎渡借势落在一颗树上,右足一勾,整个人已牢牢贴住树身。
远处,青袍高冠的老者静静立在当地,公输远遥望着树上的少年,眼中流露出一片复杂之色,忽然间双眉一皱,既而以袖掩口,待缓缓放下手臂时,只见那青色的袖子上,已洇湿了一小片暗红色!
公输远看着树上满面冷肃的北堂戎渡,似是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忽点头微笑道:“好,好,这等修为,已不在当年你父亲之下,世子……和汉王很像。”
北堂戎渡稍微缓和了一下脸色,应道:“不错,说到杀人之道,想必远师也知道,我并不会比我父王差到哪里。”他说着,自树上飘然而下,从腰畔徐徐解下佩剑,既而用手轻轻抚摸着雕有鱼龙花纹的剑身,道:“这把‘离依’是我父王二十岁那年,自当初剑神陆薛人的手中得来,也就是自那一日起,这天下第一高手的名头,就落在了他的身上……今日,我便以此剑,来会一会远师。”公输远临风而立,将自己腰间的那柄古剑也解了下来,温声道:“……如此,世子请罢。”
一言既出,北堂戎渡一人一剑已化残影,率先出手,直掠而至,剑尖刺出,如同毒龙出洞,寒光疾闪而过,充满着一种压迫感,更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竟已全然裹挟着血雨腥风之势,去势如电,杀气腾腾而来,爆发出的威势,就好比海上的狂风暴雨,似乎他一剑刺出,就能破开任何眼前阻拦之物,若是眼力够快之人,甚至能够隐隐看到空气中有一条白色的细线出现之后,随即,才是急促尖锐到了极点的剑吟之声响起!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几乎与此同时,公输远亦且出手!剑尖自上而下,绕成了一个半圆花,如同一道匹练划过空中,朴实无华,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却再无分毫差错地圈住了北堂戎渡的这一剑突刺,顿时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北堂戎渡长笑一声,拔身而起,自半空向下刺落,腰力一送,剑光分化,连绵不尽,自四面八方缠绕过来,兜头将对手罩住,刹那间,如林的剑影倏然绽放,如同一条恶龙,在云中翻滚!公输远不徐不疾,神色似乎十分平静,凌空剑指,时而大开大阖,时而却又似是小桥流水,双剑相交,火星四散飞溅,就好似绚丽的烟花一般,足下的青草被两人的剑气绞碎,再被劲风一激,立时随风飘散。
无数剑气分化之间,北堂戎渡突然厉啸一声,战场上无数次厮杀所培炼出来的凶性被彻底激出,两人斗到如今,他已经发现双方想要分出胜负,只怕不知道需要多久,而公输远却胜在年纪老迈,数十年积累的对敌经验必然在他之上,实在是个不稳定的因素,因此北堂戎渡干脆决定用博命的方式,逼公输远放手与他比拼精力,对方年纪大,经验老,的确是一个优势,但也正是恰恰由于年过花甲,精血不旺,体力已不能与年轻的他相比,北堂戎渡此时拼的,就是看谁能够撑得更久!
血光飞溅中,这一场激斗已逐渐被推上顶峰!二人身上已尽皆添了伤口,并且还在进一步地增加,此时草地上点点殷红零星而洒,已根本分不清楚究竟是谁的血!
蓦地,一青一红两条人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双双砸落于地,远处众随从心惊胆战,急忙连连策马,飞驰而来,其中十数人纷纷跳下马背,将地上的北堂戎渡小心扶起,其余几人,则持弓死死对准了另一个倒于地上的青衣老者。
北堂戎渡连连咳笑,一把推开了扶他的随从,一身衣袍湿漉漉地,由于是红衣,因此不知道那上面的究竟是血还是汗,他足下微微摇晃了一下,走到公输远面前,抬手缓缓抹去嘴角的鲜血,又点了几处穴道,为自己止血,这才一字一字地道:“……远师,是我赢了!”
公输远面色中透着一股不正常的白,明显受伤极重,已是气血将竭,他有些困难地微微动了一□子,似乎是在微笑,看着面前的北堂戎渡,轻声道:“……好聪明的孩子,够狠,也够决绝……老夫年纪老迈,气血开始衰竭,世子却是气血正旺的时候……以精气体力为拼,不惜赌上性命,终究还是世子胜上一筹……”
北堂戎渡以手拄剑,支持着身体,眼望地上的公输远,神情之中似乎闪过一丝黯然,道:“我与远师总算也有过情分,今日之事,不过是各为其心而已,如此,我送远师一程。”公输远微笑不语,仿佛根本不把生死放在心上,道:“老夫已尽了人事……奈何天意如此,罢了,罢了……”说着,只慢慢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牌,微微喘息道:“此物世子且收好,自此天一道上下,便唯世子之命是从……”
北堂戎渡闻言一怔,旋即便明白了——公输远前时就已做好了准备,以北堂父子的性情,此行公输远出手一旦失败,则天一道必会被全力灭去道统,但若是将天一道交于北堂戎渡之手,则无人能够拒绝接收这股势力,天一道上下,自然就可以保全,并且有天一道归心,日后征伐南方之事也会减去一些阻力,少做杀孽,保全不少普通百姓的性命,也算是两全……事到如今,公输远其人,无论是武功亦或为人品性,都已不愧是一代宗师。
北堂戎渡思及至此,也不觉有些叹息,想起从前在无遮堡外面时,与公输远的一段师徒之谊,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伤感,蹲身将玉牌从公输远手中拿起,揣进怀中,正欲站起身时,一只手却忽然有些困难地抓住了他的衣袖,北堂戎渡凝神看去,就见公输远微微含笑,低声道:“我从你眼里,看到了比你父亲还要深远的野心……世子好自为之……”说罢,声音渐渐归近于无,须臾,已是气息断绝,,南方一代宗师,就此身死。
北堂戎渡久久不语,半晌,才微微喘息着吩咐道:“将人好好埋了……”话音未落,嘴角已涌出大量的鲜血,笔直向后倒去。
一百五十九.焚心
北堂戎渡久久不语,半晌,才微微喘息着吩咐道:“将人好好埋了……”话音未落,嘴角已涌出大量的鲜血,笔直向后倒去。
众随从见状,顿时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几乎神魂皆丧,倘若世子有些差池,不但一行人性命不保,连带着九族只怕也要尽灭!说时迟那时快,旁边数人急忙将北堂戎渡倾倒的身子死死接住,当先一人抱起北堂戎渡,随即翻身上了马背,小心翼翼地将少年在身前揽紧,一时间十余人纷纷上马,呼啸着飞驰而去,留下四人在当地,依命就地掩埋公输远的尸体。
众人拼命打马狂奔,一路回到城中,顾不上王城内不得行马快奔的规定,在街道上飞驰而过,不知撞翻了多少摊子。
一时奔近王宫,远远地众人停也不停,便要径直策马一直冲入前方的武华门,原本带人值守在此的侍卫副统领,见竟然有人胆敢明闯王宫,正要拔刀遥遥喝命众人停下,猛然间却认出了这正是早上出宫打猎的世子一行人,打头的随从身前软绵绵地搂着一个似乎没有知觉的人,一身红衣,不是世子还是哪个?登时哪里还敢再拦,眼睁睁地让这十余人马不停蹄地驰进了武华门。
禁宫之中,怎容奔驰,向来无人胆敢如此放肆,一行人刚入宫内,便远远见到一名品级颇高的内侍正带着一群小太监并宫人沿着青石路朝东而去,那内侍听见马蹄声,本能地扭头循声看去,惊见竟有人在宫中打马狂奔,顿时尖声叫道:“哪里来的狂徒,竟敢在王宫放肆?来人,快快拿下了!”为首那人也知此举不妥,忙一勒缰绳,抱着北堂戎渡翻身下马,再顾不得许多,只厉声道:“公公快叫太医来,方才在城郊遇上歹人,世子遭刺!”那大太监闻言,再一见那人怀里紧紧抱着的红袍少年,顿时唬得魂飞魄散,手足都快软了,一连声地朝身后的几个小太监道:“快去太医院请提点大人带人过来!通禀王上!去人到移澜宫报信!……快快,慢一步,你们有几个脑袋!”说完,急急指挥人手,将昏迷过去的北堂戎渡火速抬往移澜宫。
早已有小太监先一步到了移澜宫报信,移澜宫中众人接到消息,登时大乱,待不久后北堂戎渡被送回时,饶是沈韩烟已提前一步冷静下来,神色还算镇定,但此刻见到北堂戎渡昏迷不醒、一身是血的模样,也仍然全身微微一震,心头猛颤,随即双唇紧抿,强行定一定心神,几步上前将北堂戎渡紧紧接在怀里,迅速抱入内殿,同时一连串的命令已一一吩咐了下去。
一时间北堂戎渡被放在七尺阔的沉香榻上,殿内乌压压地挤满了人,宋氏与谢氏站在榻前,见北堂戎渡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双唇失色,身上衣袍破烂,也不知道全身上下究竟有多少伤处,都伤到了哪里,但只看见那衣袍上满是暗红,似乎是干涸的血迹,就知道必然伤得不轻,一时间心中不由得又怕又痛,加之两人年轻,不过才十几岁,因此再也忍耐不住,已经低低呜咽着哭出声来。沈韩烟此时原本就已心痛担惧难当,再一听这哭声,心里烦躁,陡然间转过头去,目色冷冷,神情寒厉,喝道:“……都给我闭嘴!再出一声,便滚出去!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他平时向来为人温文尔雅,脾气极好,哪怕是对待下人,也几乎从不曾有疾言厉色之时,眼下骤然发怒,顿时便吓得宋氏与谢氏两个年轻女子惊住了,果真不敢再出声,只用帕子紧紧捂着嘴,眼泪却仍旧是一个劲地扑簌簌往下掉。沈韩烟此刻哪里还有心情管这些,只是紧握着北堂戎渡微微有些发凉的手,对身后众人叱道:“太医如何还不过来!叫人去催!”
正说着,只听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跌跌撞撞地传来,片刻之后,一行六七名太医已匆匆趋进,个个皆是额头露汗,显然是冒着夏日的暑气赶来,沈韩烟见状,立时松开了北堂戎渡的手,起身让开地方,道:“都过来仔细看看,半分差池……也不准有!”众太医喏喏连声,汗也顾不得去擦一下,忙上前察看,须臾,已将北堂戎渡的发冠取下,又将身上被染开了一大片暗红色的破损衣袍小心翼翼地解了开来。
……
北堂尊越疾步走入移澜宫时,正迎面见到几名宫人手中端着金盆和毛巾走出来,盆内殷红的血迹丝丝地化开,毛巾搭在盆沿上,也染得湿红,就犹如他眼中的那一点嗜血的红光,周围满处都是浓浓的安神汤药的味道,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北堂尊越心中一紧,突然冷笑几声,眼中杀意毕现,眨眼间,已进到了内殿。
殿中静得一丝声音也没有,压抑至极,帐帘被挽向两边,用金钩勾住,露出里面的大床,几缕长长的黑发从榻沿上半垂下来,一名年老的太医正坐在床前,两根手指静静搭在一只雪白的腕子上,仔细把脉,另有二人弯腰在侧,拿拧湿的毛巾小心清理着伤口,一面往已经弄干净的伤处洒药,旁边则有人打开一只箱子,从里面摸出一套粗细长短各不相同的银针,其余人等皆是神色肃穆,满是焦虑担忧之意。
众人见了北堂尊越进来,急忙下拜,北堂尊越几步跨至床前,就见北堂戎渡整个人昏迷不醒,全身不着寸缕,周身上下伤口遍布,似乎已经被擦拭干净,洒了药粉,但其中却有几道剑伤,已深深割入了北堂戎渡的肌理之中,特别是腹部左侧,好象是被利器刺透了,看起来十分触目惊心,北堂戎渡此刻一张脸苍白着,几乎没有什么血色,被颜色鲜艳的帐帘和被褥一衬,竟然显得有些白得吓人。
北堂尊越心中猛然一窒,脸色登时变得铁青起来,甚至有些可怕,饶是他向来处变不惊,但此时此刻,脸色却也一变再变,双手也已经在袖中一点一点地缓缓握紧成拳……他俯下了身,一双犀利的凤目中几乎隐隐泛出一层血色,但双手碰到北堂戎渡身上的肌肤时,却又是无比小心与柔和的,手指在伤口周围轻轻抚摸了一下,又分别探上了少年的颈脉,腕脉,心跳和鼻息,这才缓缓放开了手,似乎略微松了一口气,然后从喉咙里低低挤出一句冰冷的话语,道:“……他怎么样了。”
为首的太医额角冷汗遍布,虽说有七八成的把握,却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只得斟酌一下言辞,才胆战心惊地回话道:“回王上的话……世子内腑遭受重创,失血过多……且腹部刺破,万幸……万幸似乎不曾碰及脏器……大约,大约……性命应该无碍……”
北堂尊越眉宇之间杀气尽显,突然间冷笑不绝,眼中满是一片凌厉入骨的冰冷杀意,道:“……‘大约’?本王不想听这些,但凡他稍有差池,你们这些人,满门都用不着再活了!”众太医闻言,登时冷汗透衣,唯唯而喏,此时几名中年模样的太医已经用绷带麻利地裹好了几处大的伤口,那名从医箱中摸出银针的年老太医也已经将针备好,战战兢兢地道:“回王上的话,臣眼下要为世子施针,其间实是……实是有莫大痛苦,且又不能封住穴道,令血脉凝滞不畅……如此,还……还请王上将世子制住……”
北堂戎渡身份尊贵,除了北堂尊越以外,谁敢对他冒犯丝毫?因此太医只好请北堂尊越亲自动手,将其制住。北堂尊越听了,二话不说,已在床边坐下,伸手将北堂戎渡的上半身轻轻扶起,揽在胸前,让他的头倚在自己怀里,然后回头面无表情地将目光扫向沈韩烟,冷然道:“……压着他的腿。”沈韩烟一声不吭,急忙上前依言按住北堂戎渡的膝盖,那太医见状,这才小心地抽出银针,缓缓朝着北堂戎渡的上腹扎去。
没用两针,北堂戎渡就已经开始微微抖了起来,紧闭的眼睫也轻轻地颤动,双眉拧起,喉咙里依稀挤出几丝呻吟,似乎想要挣扎,北堂尊越见了,立时便将手臂缓缓收紧,牢牢箍住少年的身体,不让他动,沈韩烟见北堂戎渡面露痛苦之色,心中自是万分不舍,却没有丝毫办法,只得更用力地紧紧按着少年的双膝。
待到第六针时,北堂戎渡已经眉宇之间全是冷汗,眼睑紧闭,没有多少血色的薄唇微启,模模糊糊地不住惨哼,满是痛苦难言的模样,偏偏却一下也没法动,一步也不能逃,额头上大汗淋漓,把几缕额发都浸得湿了,北堂尊越凝目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脸上阴晴不定,忽然间却又柔和了起来,既而低下头去,在北堂戎渡耳边轻声哄道:“乖,就好了,就好了……”
他话还未说完,北堂戎渡的嘴角突然开始缓缓往外溢血,一点一点地从嘴边顺着下巴流下来,触目惊心,但北堂尊越见那鲜血里带着淤积的血块,便知道这其实是好事,因此只用自己的衣袖简单擦拭了一下那片暗红色,随即又马上重新扣紧了北堂戎渡的身体,旁边有宫人见状,忙取了拧湿的干净毛巾,轻轻为北堂戎渡将不断溢出来的血擦净。
渐渐地,随着银针扎下的次数越多,北堂戎渡的声音也已经开始隐隐有些沙哑,身体更是不住地挣扎,北堂尊越用力控制住他,将少年牢牢摁在怀里,安慰一般地低头在他耳边柔声哄慰道:“别怕,渡儿,没事的,爹在这里……”男人说着,看着北堂戎渡微微抽搐的身体和不断渗出来的汗水,眼瞳中杀意尽显,但声音却柔暖得出奇,手臂则更加用力地禁锢住了怀里儿子的身体。
忽地,北堂戎渡痛哼一声之后,竟然张开了眼睛,北堂尊越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的嗜血之色立时敛去,目光马上柔和了下来,右手抚住了北堂戎渡的肩膀,另一只手则反手扣住了北堂戎渡的腕子,压低了声音轻轻说道:“渡儿……”刚说到这里,眸中忽然一闪,这才发现其实北堂戎渡并没有真正清醒,仍然还是浑浑噩噩,没有什么神志的,正在此时,却听北堂戎渡嘴里无意识地模模糊糊呻吟道:“疼……”北堂尊越一顿,随即原本两片薄唇抿出的凌厉线条便硬生生地柔和了许多,按在北堂戎渡肩头的那只手,拇指轻轻抚着上面那光滑的肌肤,虽然知道对方听不见,却也依旧来来回回地重复柔声安慰道:“……就快好了,嗯?乖孩子……”那一声声温柔的耐心哄慰,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安抚正承受痛苦的北堂戎渡,还是在劝慰着自己。
面色阴沉的王者还在紧箍着少年,太医也自小心翼翼地施针,殿中除了伤者的呻吟和男人的低声安慰之外,再不闻一丝一毫的响动……沈韩烟用力按住北堂戎渡不断颤抖的腿,背后已然汗湿,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使力还是因为焦虑或者别的什么,他似乎有些迷茫地看着一面眉峰紧拧、一面温柔低哄出声的北堂尊越,以及男人怀里抱着的少年,不知怎地,忽然就那么没有任何来由地觉得自己被排斥在外,离他们很远--此刻眼前的父子两人之间,就好象再也无法容得下其他人……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良久,当最后一根银针终于从肉里缓缓拔出之后,施针的太医已是汗流浃背,北堂尊越看着怀里已经平静下来的北堂戎渡,见少年浑身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大汗淋漓,一直紧蹙的眉头此时也已经松了开来,神情恹恹,面色苍白,便小心地将其重新平放在榻上躺好,随后挥退众人,只留几名太医在门外随时待命。
北堂尊越站在榻前,一手轻轻抚摸着北堂戎渡汗湿的额发,面上显现出几许温柔之色,但转眼间,就被一股戾气所覆盖,变得狰狞狠厉起来,北堂尊越回身低低冷笑,面上说不出地杀气腾腾,低声一字一句地道:“……说,怎么回事。”
此时跟着北堂戎渡去城郊打猎的随从已进到殿中,跪了一地,为首之人听北堂尊越问起,便急忙一一将事情的始末详细说了,北堂尊越静静听着,末了,面上已是冷如坚冰,神情莫测,看不出丝毫端倪,只冷冷道:“……滚罢。”话音未落,众随从已统统颤抖起来,膝行着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了父子两个人,北堂尊越俯身温柔地轻吻着北堂戎渡的面颊,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少年身上所有还完好的地方,然后拉过一条薄薄的夹纱被,盖住了北堂戎渡不着丝缕的身体。
北堂戎渡躺在床上,一头黑发摊在枕间,嘴唇如同两瓣失色的桃花,那模样实在令人怜惜心痛,不一时煎好的汤药送了进来,北堂尊越端起药碗,将里面黑糊糊的药汁替北堂戎渡慢慢灌了进去,末了,男人坐在床边,轻轻抚摸着少年苍白的脸颊,温柔低语道:“没事了,没事了……渡儿,快点儿给本王好起来。”
……
北堂戎渡在漫长的昏迷当中,偶尔会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有人在为他擦洗,喂食,哺水,也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幻,只觉得那人的手又温暖又体贴,动作轻柔得就如同是在碰一件昂贵而脆弱的瓷器,他恍惚间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但疲惫和无力却笼罩全身,终究仍旧沉浸在这无边的黑暗当中,浑浑噩噩。
……
三日后。
夜色如墨,殿中垂着一层又一层锦缎帷幕,悄无人声,唯床前莹莹点着灯烛,北堂戎渡闭目躺在榻上,全身只松松裹着一件雪色绡衣,面容在灯光中被涂上一层温暖的昏黄,显得宁和了许多。
“唔……”半晌,北堂戎渡似乎是微微皱起了眉,自口中模糊发出一丝呻吟,身体也动了一动,不知过了多久,一条胳膊有些费力地缓缓抬起,搭在了额头上,北堂戎渡蹙着眉头,只觉得全身都隐隐地疼,尤其是腹部,更是疼得厉害,胸口也凝滞得紧,他慢慢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睡在床上,身下是一层一层铺开的柔软绣铺,偌大的殿内除了他自己以外,一个人也没有,北堂戎渡用手摸向腹部,顿时便摸着了上面环着的几道冰凉的珠玉琏子,似乎是缠腰的装饰之物,他小心地再继续摸索,便碰到了衣内厚厚的绷带。
北堂戎渡徐徐吐出一口气,静下心来,他半闭上眼睛,片刻之后,便朝外唤道:“来人……”
外面的宫人听到声响,急忙匆匆趋入,见北堂戎渡醒了,不禁喜极,立时便有人出去报信,不一时沈韩烟自外头快步进来,身后跟着十数人,几步过去走到榻前,握住北堂戎渡的手,双目中满是怔忧之色,似是有无数话要说,半晌,却只是低声道:“……身上可疼得很么。”一旁谢氏与宋氏面上是泫然欲泣的模样,又是欢喜又是欣慰,却不敢言声,北堂戎渡见沈韩烟身上穿着薄薄的中衣,只在外面披了一件宝蓝长衫,散发垂肩,显然是早已睡下了,就连谢氏与宋氏也是衣裙微乱,青丝未髻,想必此时已是深夜,因此只轻声道:“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儿难受……”沈韩烟又是心疼又是欣慰,松开握着北堂戎渡指尖的手,从身后一名宫人手里接过一条刚刚拧好的湿帕,轻轻替北堂戎渡擦了擦脸,低声道:“这还叫没什么大事……你难道还想要把人惊死么,都躺了三天了。”
北堂戎渡微微扯一扯嘴角,朝他笑了笑,也不作声,倒是沈韩烟身后的孟淳元咧着嘴笑,欢喜道:“世子没事就好了,这几天少君都吃不下饭的……太医说等世子醒了以后,得养很久的伤呢。”北堂戎渡淡淡一笑,微声道:“饿得很,弄点儿东西来吃……”沈韩烟听了,这才仿佛如梦初醒一般,自嘲道:“光顾着高兴,连这个也忘了,你才醒,总得多少进些吃食才好。”说着,吩咐下去,命人做些清淡又容易让肠胃克化的东西来,又见北堂戎渡重伤初醒,恐人多再此扰他,于是便除自己之外,让其他人都退下了。
不一时宫人送来一盅清粥,几样精致小菜,沈韩烟极缓慢地将北堂戎渡扶起,小心不要碰到他的伤口,喂其吃饭,北堂戎渡靠在青年肩头,喝了一碗粥,吃上几口菜,这才觉得舒坦了一些,正值此时,几名太医已到了移澜宫,分别替北堂戎渡诊脉检查,北堂戎渡躺在床上,只觉不但气血虚弱,并且内里还受了很重的创伤,只怕没有两三个月的精心调养治疗,是不能真正康复的,思及至此,又想到公输远之死,心中难免感慨不已,有几分沉重,再加上方才吃的粥里放了安神的药物,因此眼皮渐渐就有些开始发沉。
正神思倦殆之际,却忽听有人道:“……渡儿?”北堂戎渡一顿,随即睁眼看向殿门口,就见竹帘一掀,一个人影已大步走了进来。
一百六.长夜添香
沈韩烟眼见那人进来,自是拜下,道:“……见过王上。”几名太医也忙不迭地跪了下来,北堂戎渡扭头看过去,勉强将右手搭在额头上,一把黑发散在枕间,半阖着眼睛,唇角凝起了一朵若有若无的微笑,低低唤道:“爹……”
北堂尊越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欣慰与喜悦之色,床上那少年与他相像的脸孔略显苍白,虽然看起来还很虚弱,但双唇微微抿着,已隐约有了些血色,透出几分嫣红,北堂尊越走过去,站在床前用手背触上北堂戎渡的颈侧,去试探那上面的温度,然后又比量了一下自己的体温,这才舒眉轻笑起来,一双凤目中尽染了外面黑夜的静谧之色,用手抚一抚北堂戎渡的头发,低低询问道:“……觉得好点儿了?”
北堂戎渡见男人这样一笑,俊美至极的面孔顿时鲜活起来,似乎将满殿都照亮了,一时间仿佛受到了感染一般,见对方心情愉悦,不自禁地自己也微微扯了一扯嘴角,似乎有一些出神,片刻后漾出一抹笑意,小声淡淡应道:“唔,还行……就是还很有点儿疼……”北堂尊越随意朝身后一摆手,示意其他人都退下,这才在床边坐了下来,目光在北堂戎渡脸上逡巡着,见少年苍白的双颊隐约有了几分血色,这才似乎是带着几分爱怜地抚摸着北堂戎渡的脸庞,低声耳语道:“虽然宫里有止疼的药,不过要是经常给你吃,伤口就容易长得慢……你自己忍着点儿,嗯?”说着,从容不迫地俯身吻一吻北堂戎渡的脸颊,轻叹道:“你这一回可真不消停,硬是把本王吓了一跳……”
此时窗外皓月当空,有轻微的风徐徐吹过,树叶便簌簌而响,在深夜里恍然是一种令人愉悦的声音,朱红雕花长窗半启着一道缝隙,一丝丝凉快的夜风悄无声息而入,窗台上摆有一瓶新折的栀子花,开得正好,淡淡吐露着清新而幽雅的香气,芬芳满殿。北堂戎渡一怔,男人的语气中满是情真意切的味道,那样缠绵,叫人连四肢百骸竟都有些酥软起来,一时间居然让他品味出一分无以复加的怪异滋味,心也蓬蓬地跳了几下,那薄唇上缠绵醉梦一样的旖旎温度,唇瓣表面滑过时的涟漪般触感,竟带起了有些久违的错觉,如同血缘羁绊,如同某些扭曲的情感,是他和面前这个人之间,永远也斩不断的联系,也不必担心破灭,一丝一毫,原来都刻在骨子里,种种莫以名之的情绪,浮现心头,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番滋味……北堂戎渡躺在榻上,片刻之后,才有些费力地抬起右手,似乎是想要去摸北堂尊越的脸,一丝笑意隐在两个浅浅的酒窝之中,长睫在烛光中仿若蝶翅,低声微笑道:“……骗人,你也有吓着的时候吗。”
北堂尊越握住少年抬起的那只右手,将其贴在脸颊上,额间垂有几缕漆黑的额发,将深邃锐利的一双凤目半遮起来,使得那眼里的色泽也显出几许柔和,就如同一抹好似烛光般的温暖,低低笑道:“谁骗你了?本王既然是人,就当然也有怕的时候……”北堂戎渡蓝色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一双眸子清亮如水,淡淡光转,心中那一点倦乏之意在对方深邃的目光中被碾碎了,很多步步为营的东西,在这一刻都不记得了,只望着北堂尊越眼中那一丝柔和而温暖的笑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在面庞上带着笑,眼眸晶莹而清澈,北堂尊越见状,仿佛被那两泓碧水一般的眸子吸引着,心中充满了对于北堂戎渡昏迷后醒来的欣慰与欢喜,就要将面孔凑近一些,去亲吻少年的双唇,但北堂戎渡却忽然间把脸偏到一旁,让他亲了个空,同时嘴里低声笑道:“你叫个人进来一下……”
北堂尊越一吻不曾得手,却也并不在意,只动手为北堂戎渡挽一挽耳边的一缕柔软发丝,兀自微笑起来,道:“好好的,叫人干什么?”北堂戎渡此时刚刚自昏迷中醒来,北堂尊越自然是不喜欢在两人眼下独处之际,有其他人在旁打扰。
北堂戎渡却只是皱一皱鼻子,低声笑道:“我要小解……你叫人进来伺候一下,我身上现在又疼又没有力气,自己实在弄不来……快一点儿,我很急呐。”北堂尊越听了,不觉一愣,随即就轻笑起来,道:“……就这点儿事?”说着,起身去取了一只青釉夜壶,一手提着,一手就去撩开北堂戎渡的衣服下摆,北堂戎渡一时间又讶又窘,勉强用手去挡,道:“哎,你干吗……我可不要你帮忙。”北堂尊越‘嗤’地一笑,已经把儿子的衣摆掀了起来,同时看着北堂戎渡脸上那少见的一丝手足无措模样,嘴角不由得扬起一丝促狭的笑容,揶揄道:“啧……怎么,怕看?从小到大,你身上有哪一处是本王没见过的,这会儿倒知道害臊了?”说着,见北堂戎渡想用手阻拦,便不由得加深了嘴角的笑容,把手伸向少年,朝他笑着,反握住那雪白的手掌,柔声斥道:“听话,别乱动……小心扯着了身上的伤。”
不用他说,北堂戎渡自己也觉得稍微动一下,身上就隐隐地疼,尤其是腹部,因此只好不动,把手放下,只是眼睛却还求助一般地看向北堂尊越,道:“我可不用你来帮……帮这个忙。”说话间,下摆却已经被掀了起来,露出里面没有穿着裤子的下半身,两条修长的腿和小腹下面柔软的柱体,在温暖的烛光当中,统统一览无余。北堂尊越动手托起那微红的软物,将壶口凑上去,他看着北堂戎渡微微发窘的脸,心中知道自己骄傲的孩子此刻心中一定是多少有些尴尬的,这样的少年,让他情不自禁地就想要去逗一逗,因此便低低笑了起来,嘴角斜挑着抿成一丝浓厚的笑意,揶揄道:“害臊什么,快点儿尿,难道你想憋死么。”
北堂戎渡一声不吭,只把脸偏在一侧,两条眉毛稍稍拧着——他倒并不是觉得怎么害羞,而是此刻这样被北堂尊越动手服侍着小解,就好象是从前婴儿时期被人把尿一般,不但觉得不自在,还实是别扭得很,尤其是他现在已经快十七岁了,再不是以前的婴儿身子,这么大的人,却被北堂尊越将那要命的玩意儿托在手里帮忙小解,让父亲当成没有自理能力的婴儿一般对待,实在没办法让人不觉得窘迫和尴尬。
北堂尊越等了片刻,却不见有动静,便挑了挑长眉,道:“怎么了?不是刚才你自己说很急么,怎么现在又没动静了。”北堂戎渡原本就觉得别扭,此时被北堂尊越这么一催促,终究还是忍耐不住,脸色发红,压低了声音微恼道:“……你这么盯着,我怎么可能尿得出来?!”北堂尊越听了,不由得哈哈大笑,这几天以来的等待和担心,在这一刻终于统统消散而去,直到见北堂戎渡满面微窘,脸带恼色,这才止住了笑,戏谑道:“那怎么办?……要么,本王给你吹吹口哨,想必就尿得出来了,如何?”北堂戎渡大为尴尬,索性眼不见心不烦,闭上眼睛道:“……烦死了,你这人怎么没个正经!”
不管怎么说,一番忙乱之后,总算是一切都弄妥了,北堂尊越洗过手,重新在床边坐下,北堂戎渡见他穿着黑色华服,一头长发如同黑绸一般披散在身后,并未拢起成髻,腰带也只是随意扎着,不甚整齐,显然也是睡下之后又起了床,来到这里,不觉道:“都这么晚了,他们怎么还去报信……”北堂尊越抚住少年的肩膀,卷起对方的一绺发丝在手,轻声笑道:“你既然醒了,他们若是今夜不去通知本王,才真是不要命了……”说着,眼中似有爱怜之色,凝目看着北堂戎渡,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北堂戎渡光滑的面颊,阔大的黑袖拂上少年的肌肤,柔声道:“……这一阵你就老老实实地在床上休养,哪里也不准去。”
北堂戎渡任凭父亲的手抚摩着自己的面容,心中忽然觉得温暖而踏实,他松松抓着北堂尊越的一角衣袖,唇边的笑意依稀加深了些许,低低应道:“……嗯。”北堂尊越见他柔顺,神色之间便不觉带上了几丝欣悦,单手支颐斜卧在北堂戎渡身旁,半搂了北堂戎渡在怀,有一句没一句地陪着他说话。
半晌,北堂戎渡依在父亲怀里,忽然开口道:“……爹,我有点儿渴了,叫人弄些冰镇酸梅汤来喝罢。”北堂尊越正用修长的手指插在少年的发丝里徐徐滑动,闻言便道:“喝什么冰凉的,不知道自己伤成什么样了?”北堂戎渡带着一分撒娇意味地央求道:“我就喝几口……”北堂尊越毫不犹豫地断然拒绝,道:“一口也不行。”说着,起身命人去做一碗莲子汤来。
不一时东西送了进来,北堂戎渡躺在床上,盯着北堂尊越手里端着的瓷碗,忽然好象想起了什么一般,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轻声问道:“那个……这几天,有时候我好象隐隐约约地觉得,有谁在用嘴一口一口地喂我吃饭喝水……是不是你?”北堂尊越闻言,忽然间便轻笑个不停,片刻之后,才听他低笑着道:“……那你以为除了本王,还会有谁?”说着,手中端着碗坐下,不在意地道:“要是慢慢往里灌,不但你吃得慢,还容易呛着,本王那么做,倒是还能快些。”一面说,一面端着碗用银匙舀了一勺莲子汤,递到了北堂戎渡的唇边。
北堂戎渡躺在柔软的床铺间,想起昏迷时那种令人安心的感觉,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了,脑子里瞬时闪过千百个念头,盯着近在咫尺的汤匙,然后又将目光移到北堂尊越的脸上,仿佛被什么莫名的力量驱使了一般,全然不觉此刻已经被男人占据了全部的心神,刹那间,十数年中再世为人的或喜或忧,或苦或乐,尽数都在胸臆,混杂一片,不觉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道:“……那你再喂我一回。”
北堂尊越长眉微挑,似乎有些不解其意,轻笑道:“本王这不是已经在喂你么。”北堂戎渡这才好象一下又回过了神,为自己刚才的话而突然觉得有点儿后悔,但不知道怎么了,却又没有就此打住,或者干脆佯装无事,而是犹豫了一下,便抬起手去摸北堂尊越温热的薄唇,有些迟疑地道:“我说的是,要你像前几天那样喂我……”
或许心底最深处总有一个空虚甚至寂寞的缺口,仿佛亘古至今就已经存在了,叫嚣着唯有需要一种强烈到不可思议的情感,以及某个人毫无保留的温柔,才能够把它填满,得到暂时的安慰……也许有时候也不必太苛求自己,想要做什么,也就去做便是了,偶尔放纵一下自己的情绪,确实也可以不用想太多,考虑太多,让自己太清醒……
北堂尊越一怔,确实没想到北堂戎渡会这么说,不由得一时有些微讶,十分意外的模样,他看着北堂戎渡,似乎是想要从少年的面孔上寻到一点儿端倪,但最终却只是发现北堂戎渡神情如常,就好象刚才不过是说了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一般——不过那蓝眸中一闪而过的不自然之色,倒也并没有被北堂尊越所忽略。
这个要求自然不可能被拒绝,北堂尊越志得意满地笑了笑,唇畔沁着一丝淡淡的笑容,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嗯?”言罢,将瓷碗递到自己嘴边,含了一大口,然后便俯下了身子,低头准确无误地印上了北堂戎渡的唇。
男人火热的吐息拂在了脸上,迟疑其实不过只维持了霎那,下一刻,北堂戎渡就已经用手搂住了北堂尊越的肩,张开嘴,让对方长驱直入,清甜的莲子汤顿时就被哺进了口中,涓滴不剩,在唇齿交缠的间隙里流入喉管,北堂尊越惊讶于少年此刻这样罕见的投入,不觉更热情了几分,直到一番抵死纠缠之后,才暂时放开了微微喘气的北堂戎渡。
双方的唇舌一经分离,北堂戎渡便咳嗽了起来,不可避免地牵动了腹部的伤口,疼得微微皱起了眉头,北堂尊越见状,又是心疼又是好笑,用手替他抚着胸口顺气,道:“都这样了还敢逞强撩拨本王,不知道自己现在还半死不活的?活该。”北堂戎渡喘匀了气,面颊因为咳嗽而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粉色,微微低喘道:“……不干拉倒,我自己喝。”北堂尊越眼中含笑一片,道:“谁说的?现在你就是想反悔,也都不行。”
一百六十一.爱似流火,情意牵牵
两人一时间言笑无忌,此时窗外渐渐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北堂戎渡到底重伤在身,精神难免不济些,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就倦倦地觉得疲惫,北堂尊越把他拢在怀里,一面摸着北堂戎渡柔软的黑发,一面语气淡淡,真心怜惜道:“……这次的事,你要怎么样?若是你想,本王便灭去天一道,毁其道统,为你出气。”
殿外的小雨沙沙打在花叶上,且又起了风,从窗子里无声漏了进来,如同一只无形的手,将重重的素绡软帐水波一般拂动而起,一时间帐影轻晃,连烛焰亦微微摇曳,北堂戎渡闭上眼睛,稍微挪了一下头,装满干燥花瓣的枕头便悉悉索索地响,半倦半醒的模样,良久,声音已渐次低了下去,几乎微不可闻,两片薄唇犹如润雨荷花一般,低低说道:“算了……远师已将天一道交付与我,这等助力,又何苦只为了一时激愤,就硬生生地毁去。”北堂尊越听他这样说,便也不再坚持,揽着北堂戎渡身体的手略略紧了一丝,低声叹息,只道:“……既然如此,也罢了。”
昏昏的橘红烛光里,北堂戎渡阖着双目,发丝散在北堂尊越的臂上,靠在父亲胸前,北堂尊越则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他的肩,半晌,听北堂戎渡的鼻息不像是睡着了的模样,便低首亲了亲少年的额头,道:“……怎么还没睡,嗯?”北堂戎渡嗓音懒懒,连眼也不睁,只是低哼道:“睡不着……你给我讲个故事罢,兴许也就睡着了……”北堂尊越微愕,皱了皱眉道:“本王哪里会讲这些……”北堂戎渡似乎在笑,不依不饶地道:“那,唱个歌也行……”北堂尊越听了,随即不轻不重地捋了一把北堂戎渡的鼻子,有点儿哭笑不得地低斥道:“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缠人?”北堂戎渡含糊道了一声:“……不答应就算了。”北堂尊越哑然失笑,道:“怎么,这叫以退为进?”北堂戎渡枕在他臂上,但笑不语,心中却是无限宁静,须臾,忽轻声道:“爹,这几天,多谢你总来照看着我……”
其实这几日因北堂戎渡一直重伤昏迷,北堂尊越时常前来照顾之余,对少年的垂怜似乎更胜以往,此时见北堂戎渡这样温顺,一时似有所感,不觉也柔和了语气,道:“本王不来看你,还能去看谁,嗯?”北堂戎渡静静捏着父亲的衣角把玩,唇边依稀现出一丝微笑,轻声道:“……明天不是还要上朝么,爹快睡罢。”说完,再不言语,只静静闭目父亲,从前答允与你这般,其实实在非我所愿,亦实是情何以堪,而如今情势若此,我已经渐渐有些分不清你究竟是我的枕边人多些,还是父子之情更深一点,亦或干脆两者交杂,辨别不开……你我之间,因所在立场家世的缘故,自我幼时起就总是若有若无地掺进一丝君臣心计,可是无论如何,这其中,终究还是真心最多……
北堂戎渡一时心中叹息,右手无声地覆上北堂尊越的手背,十指交缠。
……
盛夏里天气炎热,树上蝉声嘶哑,拖长了声音在叫,让人无端地心烦。
偏阁中用大瓮装了冰凉的井水,里面新湃着香瓜葡萄等各色时令鲜果,将满室都熏上了一丝隐隐的果香,两名宫装女子相对坐着,下首十数名宫人静静而立,偶尔有一两声环佩丁冬之响,伴随着阵阵脂粉香气。
宋氏手执一柄泥金芍药花样的素纱纨扇轻摇,象牙色的长裙垂曳及地,臂上挽着同色的缠臂纱,一面指了指右边桌上的几匹料子,一面含笑道:“时常来姐姐这里坐坐,一时却也没有什么稀罕的东西,只拣了些上好的云纱锦来,姐姐叫人裁几件衣裳穿罢。”
谢氏此时午睡刚醒不久,云鬓半挽,只在髻间简单簪了几朵宝石花,一身烟罗薄纱衣裙,面前放着一盏冰糖银耳汤,手里正拿着银勺在搅,小指上的金镶红宝石镂花护甲微微上翘,十分尖利生光,闻言便笑道:“妹妹这样客气。”说着,叫人将衣料拿过来,以手轻摩,只觉得光滑难言,触手柔若轻羽,不由得赞道:“果然是好料子,又轻又软,倒是最适合给肌肤幼嫩的孩童来穿……左右近来闲着无事,倒不如给姑娘做件衣裳送去,也省得夏日天长,让我总爱懒懒地犯困。”
宋氏一笑,用手拨了拨耳垂上的坠子,道:“也是呢,睡得多了倒没什么好处,姐姐做些针线还能打发些时辰……姑娘玉雪可爱,也就是我手艺实在平常,不然也做些衣裳送了去。”谢氏听她这样说,却不知道怎么,似乎触动了心事,面上渐渐敛了笑,依稀有些黯然之色,宋氏见她闷闷地不说话,不由得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莫非是我说错了什么话么?”谢氏轻叹一声,护甲在衣料上微微滑过,带起极轻的摩擦之声,只幽幽叹了一口气,道:“与妹妹有什么相干呢,我只是方才说起姑娘,便忽然想到自己如今已成亲快到两年,膝下却未曾有一儿半女,一时间不免有些伤感罢了。”
宋氏如今也已十六,嫁为人妇将近二载,也不再是当初懵懂无知的少女,闻言无语,眼中也不禁有些落寞,显然是被同样触动了心事,下意识地用小勺搅着自己面前的那碗冰糖银耳汤,慢慢道:“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好在姐姐还年轻,日后总是有机会的……”谢氏长长叹息了一声,艳丽若桃花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茫然,道:“虽说世子如今年纪极轻,咱们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很,但这两年来,世子向来对我也只是淡淡的,虽然说起来一应穿戴用度都不曾亏待半分,可我到底还是……”
她刚说到这里,宋氏却已经忙开口打断道:“姐姐慎言。”谢氏乃伶俐之人,方才只是一时忘情,此刻经宋氏提醒,马上醒悟过来,目光立时便在阁中的众多宫人身上一转,旋即咽口不语,既而道:“是我失言了。”说着,便对其余人吩咐道:“……这里不用伺候,都下去罢。”
一时众宫人退下,阁内只剩了两人,谢氏见人都出去了,这才道:“方才一时失口,让妹妹笑话了。”宋氏摇头道:“姐姐说哪里话,其实……其实我不也一样么,世子对我也是情分平常,做不得数的。”说到此处,不觉垂目摆弄着扇子上的杏色流苏,朱唇微启道:“当初世子在外行军打仗,时常会有家书传回,可我与姐姐又什么时候见过哪怕一封呢,无非都是写给少君的罢了……”谢氏轻叹一声,推心置腹地道:“你我又如何能与少君相比,无论是说起与世子自幼的情分,还是自身的容貌气性,这世上又有谁能和他相提并论呢?若非他身为男子,只怕早已与世子儿女绕膝了……说起来,少君为人已是好的了,待你我也算平和,不然只凭世子对他的宠爱,他若是稍微冷薄心狠之人,还哪里有我们的安生日子过。”
宋氏深深点一点头,两人一时无话,半晌,谢氏轻轻抚着腕上的一只翠镯,唏嘘道:“说起儿女……世子如今只有姑娘一个子嗣,若是我也能够得一个孩子,无论男女,我都已经心满意足了。”宋氏心有所感,只看着扇上绘着的鲜艳芍药花出神,就听旁边谢氏继续说道:“世子看起来并非是只重男嗣之人,姑娘一个女孩儿,不也是掌上明珠一般,疼爱得了不得么?若是咱们有一个孩儿,无论男女,想必都会与如今不一样……姑娘的生母也就是没福气的缘故,倘是还活着,哪怕世子再情分淡薄些,但因孩子之故,也必是多少会顾惜几分的……哎,若是没有子女可以依靠,终究还是不同的。”说着,不免有烦忧之色,自哂道:“自我嫁与世子以来,也快两年了,可世子留宿的时候,却实在是不多,又怎么容易有孩子呢,说到底,也不过是我妄想罢了。”
宋氏听她说得直白,不由得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但略略迟疑之后,便微红了脸,低声道:“我与姐姐也没有什么不同,世子他……也是极少会留在我那里歇下的。”
两人一番话之后,都不免有些沉默,宋氏又坐了一阵,便告辞出门,扶着贴身侍婢的手,自回自己的居处,不一时又出了门,身后的宫人则抱着一只素锦绣海棠枕头,一行人徐徐去了北堂戎渡的寝殿。
一时间通传既毕,两名宫人便从里面将珠帘挽向两边,小太监手上的拂尘甩了甩,在前引人入内殿,宋氏从宫人手里拿过枕头,只自己跟着进到里面,象牙色的流云缎宫裙裙角长长曳在地上,软软拂过砖面,寂然无声。
刚入殿门,宋氏便低身见礼,婉声静静道:“……妾身见过爷。”
眼下距离郊外遇刺一事已过去了大半个月,北堂戎渡身上的一些皮肉之伤长得还好,正逐渐痊愈,只是内伤却不是短时间内就容易养好的,此时正斜倚在窗边的一张横榻上,窗外几竿碧竹伶仃萧萧,带了花香的微风自外面徐徐朗朗吹过,只闻得竹叶被吹得沙沙作响,将炎夏的暑气滤去了大半,叶动风萧之余,顿觉身心安宁。北堂戎渡肩头披着薄薄的黛绿色软绸小毯,倚在榻间,窗外透进明媚的阳光来,投下团团淡影,手里正翻着一卷书在看,见了宋氏,虽对她并没有多少宠爱之意,情分淡淡,却也明白对方身为女子,心中希望亲近丈夫的想法,因此倒也没什么不耐烦的模样,只双眸微睐,道:“……唔,坐着罢。”
宋氏谢过,这才走上前,在榻前的一张锦凳上坐了,既而将手里抱着的绣枕放下,含着一丝融融羞涩的笑意,柔声道:“妾身才做了这枕头,里面除了晒干的薄荷之外,还装了些磨好的籽玉,有清凉安神之效,请爷试着用用,若是觉得还好,妾身便再做几个……”北堂戎渡不以为意地用手摸了摸绣有海棠花的枕面,道:“……你倒有心,放着罢。”宋氏闻言,不觉面露欣喜之色,又见北堂戎渡似是想要躺下,忙起身替他卷起姜色的袖子,端来水盆伺候着对方洗了洗手,又取了香帕拭干净了,这才将榻上随意堆着的几个绵软的鹅绒流苏软垫集起来,垫在北堂戎渡身后,服侍着北堂戎渡安安稳稳地半倚半躺着,最后才重新坐下,自荷包里取了两颗香丸,打开榻上靠窗放着的一只博山炉的盖子,将其放了进去,不一时,香炉里就透出了淡白的烟缕,异香扑鼻。
远处湖中碧波如顷,荷叶田田,鲜翠欲滴,大片荷花于湖面之间婷婷玉立,微风自湖上穿来,其中清香十分惬人。北堂戎渡无意间见到宋氏指上留着寸许来长的圆润精致指甲,以凤仙花染得鲜艳欲滴,十分动人,便随口道:“……这指甲很好看。”宋氏见他喜欢,自是喜悦,只深垂臻首,纤指不自觉地揉着丝帕,羞笑不语。
两人淡淡说了几句话,渐渐地,北堂戎渡眼帘微垂,开始打盹儿,宋氏见状,忙止了声,轻手轻脚地将右臂的长袖和缠臂纱挽起,又抹下腕上一动便叮叮作响的几只镯子,以防出声,这才握起纨扇,为北堂戎渡徐徐扇风纳凉。
不远处的桌上放着一只水晶缸,里头养有几尾绯色金鱼,悠闲而游,十分可爱,宋氏一边瞧着,一般缓缓打扇,等到扇了一会儿扇子之后,手臂便有些微微地酸,这才暂时停了下来,却忽不经意间看见北堂戎渡的身侧似乎有什么东西,姜色的绸衣下露出一点翠绿,颇为醒目,遂伸手拿了过来,仔细一瞧,却是一枚绿髓青睛石耳坠,难得的是中间镶嵌着一颗豆粒大小的琥珀,色泽暗红通澈,极晶莹的模样,里面裹着一只叫不出名来的怪异虫儿,观其品色,就知道这枚指头大的耳坠实是难以估价。宋氏手捧此物,以为是北堂戎渡掉落的,但细细一瞧,就见少年右耳上分明正戴着一只玉钉,宋氏见了,顿时心中不由得颇不是滋味,明白这必是旁人丢落的,并且只看这耳环搁着的的位置,就知道那人定然是在榻上躺过,却不知是哪个女子?竟在北堂戎渡养伤期间,也能陪榻调笑。思及至此,心中微酸,随手将此物袖入衣内,见北堂戎渡已经睡得熟了,便无声一叹,轻轻起身出去了。
北堂戎渡睡得并不久,小憩了一时,便渐渐醒转,恰好此时适逢有太医来请脉,北堂戎渡懒得起来,依然半卧在榻上,微微眯着眼出神,半晌,太医开了方子,无非是些益气滋养的补药,以便调理身体,北堂戎渡待其走后,左右闲来无事,便继续翻着书,打发时辰。
盛夏的季节里,雨水往往不期而至,明明方才外面还是艳阳高照,没一时,天色却渐渐暗了下来,聚起了铅云,空气当中也泛出泥土的丝丝腥气,北堂戎渡扶住窗棂朝外看了看,见廊下的一只白鹦鹉正站在架子上扑扇着翅膀,便吩咐人将其拿进来,免得等会儿淋了雨。
片刻之后只闻钗环丁冬,翠屏提着鸟架进来,挂到横榻上方,见室中发暗,就又把一旁垂下来的长平宫灯点着了,北堂戎渡抓了一把葵花籽,将手抬起,去喂鹦鹉,那鸟儿悠然自得地扇一扇翅膀,低头自北堂戎渡手心里一啄一啄地取食。
此时正好有宫人端了药进来,翠屏接过,转手递到北堂戎渡面前,笑道:“我的爷,喂鸟什么时候不能喂?先趁热把药喝了罢。”北堂戎渡这才擦了擦手,端起药碗喝了一口,随即皱眉道:“……这玩意儿比黄连都苦,喝了就恶心。”翠屏笑哄道:“一气儿灌下去也就是了,等养好了身子,不比什么都强?”北堂戎渡想了想,道:“也罢了……我记得还有些松醪春,待会儿你叫人拿一壶进来。”翠屏忙劝道:“那怎么行,王上说过不许世子养伤期间喝酒的,且忍忍罢。”此时北堂戎渡已经皱着眉头把药慢慢喝完了,将碗一放,一面逗着鹦鹉,一面懒懒道:“那有什么打紧,我不过就是尝尝罢了,又不多喝。”翠屏见拗不过他,只好劝道:“那……半壶?”北堂戎渡不觉一笑,随口说道:好了好了,半壶就半壶。”
须臾,半壶松醪春酒送了进来,北堂戎渡倚在榻间,左肘随意搁在窗台上,一边抿着杯里的酒,一边逗着架子上的白鹦鹉解闷。
此时外面已经沙沙下起了小雨,雨声之中,不远处一株四季木犀被雨水一打,微黄的花便一朵一朵地无声落到地上,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朱漆的雕花门‘吱呀’一声徐徐地开了,顿时一缕风便堂皇涌入,好似一只无形的手,撩得殿内幽寂垂地的销金花纹锦幕水波一般颤动,有人随之走了进来,伴随着淡淡的仿佛青草一样的清新气息,广袂宽裾,紧窄流畅的腰线收束进玄色的宽腰带里,北堂戎渡扭头看去,笑道:“……刚刚外面还挺晒人着呢,一转眼,倒就变天了。”
一旁的长平宫灯静静亮着,烛影将少年的脸也照得温暖起来,沈韩烟容颜清俊,走上前用手罩住酒杯杯口,展一展眉,却握住少年的手指,轻薄的衣袖绻在腕骨上,佯作薄怒之色,道:“……在偷喝酒呢?”北堂戎渡捉住他的手移开,讪讪一笑:“好人儿,怎么你也管起我来,不过是几杯而已,怕什么。”沈韩烟的食指摩一摩少年的下巴,澈目微眯,似是有重重笑意,亦仿佛有淡若烟缕的柔情在流转生波,却没说什么,只从北堂戎渡手里取下酒杯,放到一旁,然后按着少年的肩将人慢慢放平,道:“……伤口可还疼么?”说着,已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瓶,一面解了北堂戎渡腰间松松挽着的绦带,将衣衫撩起,去查看腹部的那处伤口。
北堂戎渡任凭青年将自己绑在腹部的薄绢解开,一边看着对方从瓶子里倒出一些药粉,敷在他的伤口上,一边嘴里说道:“……其实这伤势好得挺快,只要别太抻着,就几乎不怎么疼了。”沈韩烟动作利落地重新替他裹好了伤,又把北堂戎渡的衣裳整理妥当,这才坐在榻边,流泻曳肩的青丝蜿蜒出一抹漆亮的冷光,将手心轻贴在北堂戎渡的脸颊上,语气温和好似春阳煦煦,道:“这些都是外伤,想来不用太久,也就愈合得差不多了……只是内伤却不容易那么快就好。”北堂戎渡靠着一堆软垫,别过头只是一笑,看着沈韩烟眼中那明耀的清芒,用掌心覆上青年温暖的手背,道:“管它呢,总会好的……韩烟,给我弹一会儿琴罢。”
殿外雨声潺潺,沈韩烟起身取了一尾青桐琴,琴弦如丝,横于膝上,宽大的衣袖滑落在肘缘,只随手拨弄几下,指尖轻滑,不过断续一二声,若有似无地轻,就已是未成曲调先有情,信手拈来一曲《卜算子》: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琴声悠悠,如同溪水淙淙流淌,与窗外的雨声几乎连成一片,榻上的博山炉里轻烟迷蒙,袅袅而出,北堂戎渡伸手微微一撩,那淡烟就雾一般地散了开来,唯有一缕琴声不绝如缕,殿外伺候的宫人亦都听住了,静静驻足不语……北堂戎渡凝神看去,便见沈韩烟微低着头,注目于琴,唇上温色徐徐,不觉开口道:“……韩烟,再换一首。”沈韩烟不言不语,只略静一静心神,双手一拨,心思尽付在琴音上,就已然换了一首曲子: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殿外,翠屏正在给一缸锦鲤喂食,忽听一缕清幽琴音自内传出,凝神听去,原来却是一段《离思》,其中几经盘旋情意,几番起伏波感,相继流出,似是追忆,似是缅怀,其间又依稀叹挽着世事无常,她怔怔听着,忽然想起当初年少时遇见的那个人,如今却早已生死两隔,除却巫山不是云……半缘修道半缘君……可是天下之大,再也等他不来,除了这一片云,今生今世,即便有更好的美景,却再也不会留恋了……一时间感同身受,突然无端地悲从心来,到了后来,竟已无声流下两道清泪……
北堂戎渡静静听着琴,似乎有些入神,他眼望身旁眉目不动,淡淡抚弦的沈韩烟,忽然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情涌上心头,这样完美无缺,温润如玉的男子,总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然而纵是这人爱似流火,情意牵牵,对方得到的,却永远不会是完整的他……
含情恰是有无之间,爱意恍惚存于似是而非之中,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想给,但却终究是不曾痴爱也不曾迷恋,这样的自己,到底是多情还是无情?
窗外细雨如丝如潮,雨点打在树叶花瓣之上,溅起湿漉漉的草木清新之气,朦胧的水雾中,原本青翠的瘦竹更是被洗成玉也似的碧色,树上的花朵簌簌如雨,一朵一朵地零星落在地上,配合着殿中琴声淙淙,说不尽地旖旎缠绵……良久,北堂戎渡只觉得自己恍若在梦境之中,忽然道:“……弹了这么久,累了就歇歇罢。”沈韩烟双手微微一停,按在弦上,止了音,这才抬头笑了笑,目光温暖而凝定,道:“今日不知怎么,好象弹起来格外顺手些……”北堂戎渡微笑看着他,目光滟滟无尽,道:“你若喜欢,那便继续弹罢,我听着。”沈韩烟用手指绷了绷琴弦,随口笑说道:“你也不怕听厌了。”北堂戎渡眼眸清正,轻声淡笑道:“……不会,若是听你弹一世,也不是不好。”
……
再醒来时,窗外雨声仍旧淅沥,依稀有温热的吻细细碎碎地落在颈中,北堂戎渡甚至还没有睁开眼睛,就知道是谁——那样熟悉的龙涎香气息,是其他什么味道都盖不住的。
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他已经醒了,便在耳边轻笑道:“……睡得这么沉?”北堂戎渡徐徐掀起眼帘,看见对方头顶的紫金冠上有稀薄的潮湿雨意,大概是刚刚进来。北堂戎渡睡眼朦胧地轻轻‘嗯’了一声,用手懒懒绕住男人的一缕发丝,在指间把玩。
北堂尊越右手轻抚着北堂戎渡的肩膀,只笑着看他,北堂戎渡没说话,也自是瞧着对方。过了一时,北堂戎渡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抬起手摸向男人的右耳,指尖碰了碰上面的一枚绿髓青睛石耳坠,问道:“这不是你昨天戴的那个,这琥珀里面的虫子都不一样……虽说是一对儿,可还是那只更好看些,你怎么换了。”
北堂尊越笑了笑,不在意地道:“你喜欢那个?不过本王也不知道丢在哪里了。”
一百六十二.错过
北堂戎渡微微扯了扯嘴角,笑道:“丢了?可惜,本来我瞧着挺好看,还想和你要来的。”北堂尊越抚弄了一下他的额发,道:“这有什么要紧,你想要,就再叫人现做一个就是了。”北堂戎渡偏过头一笑,说道:“那不一样,就算做得再怎么像,也到底不是原先的那一个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渐渐地,窗外的雨似乎比先前下得大了起来,北堂尊越看看时辰,见已是到了傍晚,天色也越发有些阴沉,便起身一面将其余的几盏宫灯点着,一面随口问道:“已经酉时了,饿了没?”北堂戎渡原本靠在身后的软垫上,安静地看着北堂尊越的身影,心中密密交织着一丝平和的安详之感,似乎觉得哪怕就永远这样也不是不好,或许,是因为自己比对方整整小了十几岁的缘故,彼此之间天生就被一条名为‘父子’的线牵着,所以他可以偶尔有些放肆地去讨取一些东西,无论是纵容还是溺爱,亦或妥协,而他父亲,也总是大多会满足这些要求,给他这样那样的特权,让他的地位在所有人的眼中越发尊崇,而这种安稳的幸福,对方那几分不时流露出的真心,令人实在不想让它们被逐渐遗忘或者丢失在什么地方……正微微出神间,却被北堂尊越这样一问,方才觉察到自己的失神,因此北堂戎渡便一面摸了摸肚子,一面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倒确实好象有些饿了。”北堂尊越看着窗外淋漓不止的雨幕,道:“这是天留人了,既然如此,本王也不急着走,陪你一起用膳罢。”北堂戎渡闻言,不觉‘嗤’地一笑,抬手理了理头上的方巾,道:“……要在这里蹭饭就直说了便是,找什么借口?”说着,唤人进来,吩咐摆膳。
不多时,两名内侍抬着一张矮桌进来,放在横榻上,身后跟着五六个年轻宫女,捧了饮食器物,一一摆设在桌上,北堂戎渡由人伺候着洗了手,随后一边用绢子擦干净,一边道:“下去罢,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众人听了,遂微一欠身,皆无声退了出去。
此时外面天色沉沉,北堂尊越走过来坐下,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肴,见样数并不甚多,大概有七八道,虽每一样都做得极精致,大多都是北堂戎渡平日里爱吃的,但却并没有多少荤腥,无非是针耳菌,笋丝,猴头菇之类的东西,并两碗胭脂米粥,其中一碟酥蒸荷香银鱼,一碗翡翠蟹黄豆腐,便已经算是油水足的了,因此不由得皱了皱眉,说道:“虽说病中适宜用些清淡吃食,但也不必这么素,多吃些补身之物,伤养得也多少能快些,这些奴才,就这么伺候你的?”
北堂戎渡此时刚刚把筷子拿在手里,闻言先是微微一愕,北堂尊越眼下这样的细腻心肠,平实简单的关切,大概只有他一个人享受过,他的父亲对他,实在也是难得的耐心与挂怀了……北堂戎渡面上无波,心中却一时间有些五味陈杂纠错之感,随即笑了一笑,说道:“和他们又有什么相干,都是我自己叫人弄些清淡菜来吃的。”
北堂戎渡说着,一面略掩了一下长长的袖子,脸上挂起一丝无奈之色,道:“我又何至于少了这口吃食,只是爹你不知道,太医院开的那些药实在叫人受不了,天天五六碗地灌下去,那味道恶心的,让我什么胃口也没有了,一见了油水大些的饭菜,几乎马上就一口也不想吃了,这才叫人整治些素淡的菜,还能好些,也吃得香甜一点儿。”
北堂尊越笑了笑,亲手执了筷子夹起一些夏天吃着十分爽口的嫩笋,放进北堂戎渡的碗里,道:“良药苦口利于病,你忍着点儿也就是了。”北堂戎渡舀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慢慢喝着,又扒了两口饭,这才自哂道:“……没办法,我从小就烦喝药,这毛病怕是一辈子也改不了了。”说罢,夹了一个素煎的小饺儿给了北堂尊越,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个一旦凉了,就不好吃了,你尝一尝,莼菜馅儿的,味道真的还挺不错。”
两人对坐着开始用饭,偶尔说上一二句闲话,北堂戎渡吃了几口菜之后,又热热地喝了半盏汤,无意间抬起头去看对面的北堂尊越时,却见男人不过是略动了几样离自己近一些的菜色,稍微尝了尝味道而已,并没有怎么吃,便暂时停下了筷子,问道:“怎么了,不合你的胃口么?要不,我就叫人再做些送来。”北堂尊越慢慢喝了两口粥,打量了少年一眼,道:“……那倒不是,只不过本王刚才过来之前用了些点心,眼下倒不饿,随便陪你用些就是了。”北堂戎渡‘哦’了一声,没说话,北堂尊越却已经夹了一枚丸子递过来喂他,北堂戎渡如今早已经习惯了两人之间这样无伤大雅的小小亲密,因此也不以为怪,径直张嘴接了,然后又重新低下头去慢慢吃粥,北堂尊越在旁有一口没一口地随意拣些菜蔬用了,更多的倒是看他吃饭,殿外雨声潺潺,一片宁和。
一时父子二人用过了晚膳,宫人进来收拾了碗碟,撤下桌子,又服侍着两人盥手漱口,奉上茶来,待众人都退下之后,北堂戎渡在窗台前探首往外看了看,见窗外雨仍未住,豆大的雨珠打在汉白玉台阶下的阔叶芭蕉间,噼啪作响,激起点点清凉的水花,不觉回过头看向北堂尊越,面上澹澹而笑,口中道:“这雨当真是留人了,让你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因是下雨,殿内自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凉意,北堂尊越低低笑了一下,走过去伸手夹一夹北堂戎渡的鼻子,不以为然地轻笑道:“……怎么,即便是此时雨停了,莫非你还想赶本王走么。”一面说着,已弯腰将北堂戎渡横抱了起来,走到不远处的大床上,这才把人放下,又亲手给他除了外衣。
北堂戎渡靠坐在床头,扯过一条薄毯盖在腿上,抬手解开头上的方巾,将头发散放了下来,笑道:“这话说的,谁敢赶你走?”北堂尊越见他黑发如漆,光可鉴人,不禁低头含住了北堂戎渡雪白的右耳垂轻咬,一边拨弄那光滑的鬓发,一边轻语道:“……你胆子这么大,还有什么事是你不敢的?”北堂戎渡只觉耳朵痒痒的,忙一缩脖子,抱怨道:“你明知道我右面耳朵容易痒……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老跟儿子过不去。”说着,就想避开,却被北堂尊越一手温柔之极地按住,用舌尖在他耳朵上故意打着旋儿轻舐不休,北堂戎渡实在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左手推着男人的肩,微微喘息道:“爹你饶了我,我错了,我错了……哈……我再不敢说你了……痒……我真的错了……”
两人戏闹了一会儿,半晌,北堂尊越才放开了怀里的少年,在他身边半躺半倚着,就见北堂戎渡鬓发微乱,口中尚自喘着气,大半个身子懒洋洋地陷在一堆软枕里,一手捂住耳朵,闭着眼睛道:“你这明明是欺负病人……以大欺小,趁人之危。”北堂尊越扭头用手撩起北堂戎渡的一绺头发,去挽在指间,那发丝顺滑之极,一缕一缕地从指缝中悄无声息地滑脱开来,甚至留下一抹馥郁的残香,叫人舍不得松开,北堂尊越轻笑一下,拥北堂戎渡入怀,清浅的呼吸丝丝缕缕地拂在少年的耳廓间,吹起几丝鬓发,道:“横竖你也翻不过天去……你只要万事且听本王的话,谁还欺负你?”北堂戎渡别过身去,‘扑哧’一下笑道:“万事都听你的话……我又不是三岁孩子了。”
渐渐地,窗外雨势渐小,有止住的趋向,到得后来,果然就已停了,只不时听见积存在芭蕉叶上的雨水‘哗’地一下倾落下来,整个王宫都被雨水洗得通通透透,地上汪着一片水泽。两人说话间,北堂戎渡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身旁北堂尊越见状,便轻轻吻上少年的额头,道:“……困了?”
北堂戎渡任凭自己半倚在父亲的胸前,感受对方温暖而令人心生安定的气息,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这样温暖的怀抱,隔着薄薄的衣衫,叫北堂戎渡感觉得到那种真切与踏实,遂含笑道:“下午都睡过觉了,哪里这么容易又困了……”北堂尊越半搂着他,静了一会儿之后,忽然低声笑问道:“渡儿,你说,本王在你眼里……可还好?”北堂戎渡乍闻之下,有些莫名其妙,但随即就有些明白了——溺于情海当中的人,无论男女,只怕在一起时都是时常爱说些在旁人眼里完全无用的废话、做些可笑无聊的事情,哪怕是像北堂尊越这样的人,如今看起来也是难免,不过与大多数人相比,他此时只是偶尔问一两句毫无意义的问题,已经算是不错了……想到这里,北堂戎渡扭过头,似乎是在认真打量着北堂尊越的面容,然后又用手在对方的鼻梁,下巴和两颧上比画了一下,这才点了一下头,嘿嘿笑道:“唔,当然好了,这可是真正的美男子,大美人……”北堂尊越挑了挑眉,弯起食指在北堂戎渡额头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笑骂道:“混帐……就这个?”
北堂戎渡将后脑勺重新倚住男人的肩井,半眯着眼睛笑语道:“那么,让我想想……嗯,你武功很高,有权有势,身段儿也好……啧,当真是多少姑娘家的春闺梦里人呐,跟我比起来,也就差一点点了。”北堂尊越一时哑然,既而气笑不得地道:“……谁问你这些!”北堂戎渡但笑不语,只是拿起北堂尊越的一只手,把玩着上面五根修长的指头,半晌,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逐渐淡去了笑容,回首间,往事如烟,一瞬间转过,只轻声道:“……爹,你想知道,我对韩烟为什么与众不同么……为什么哪怕你不喜欢,我也从来都没有疏远冷淡过他?”
此言一出,北堂尊越明显顿了一下,却终究没有出声,或许,在他内心深处,也确实需要一个解释……两人一时间谁都不说话,直到北堂戎渡再次开口,才终于打破了这一片平静:“没错,他容貌难得,人物出众,性情也很和我的意,六艺精通,武功也还不错,对我更是极好,但这些,也并非是所有的原因……”
北堂戎渡轻轻捏着男人的手指,似是正在回忆,徐徐道:“当初我出堡那年,还有几个月,才会满八岁……出堡之后,我开始在江湖上打拼,那时我不过是个黄口小儿,谁会真正把我当成一回事呢,一些分舵、分坛里的人,都在暗地里偷着看我的笑话,最初我有时候下达的命令,也有人阳奉阴违,后来,我开始努力把自己的本事都展现出来,让他们都亲眼看见我雷厉风行的手段,叫人再没有敢丝毫小瞧我的,在江湖上,也是心狠手辣,行事狠绝,渐渐地,所有人都开始敬畏我,我也在外面替无遮堡,做了很多事……”
北堂戎渡轻叹一声,将曾经的往事一一说出,一路经历颠沛而来,神情寂寂,看不出什么波澜,北堂尊越不出声,只静静听着,感觉着北堂戎渡那语气当中的沉稳与从容,竟忽然有些不知道应该感慨还是遗憾,或者是别的什么滋味,以他的经历,当然能够明白一个年幼的男孩要做到这些究竟会是何等的不易,而那时,北堂戎渡只有完全依靠自身而已……窗外檐下滴滴答答地往下掉落着水珠,让人的心神也是几乎有点儿恍惚了。
“……数年之间,恍如隔世,而在这期间,韩烟他一直都在我身边。”北堂戎渡轻声说着,明显感觉到北堂尊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似是有所震动:“从我出生到六岁之前的这段时间里面,根本没有他,而我将近八岁到之后的六年时间里,几乎没有你……爹,都是六年,前面的,他不在,后面的,你不在。”北堂戎渡说着,淡淡垂下眼帘,悠然叹笑道:“在那段时期,他从来都在我身边,和我在一起,我经过的所有事情,不管是挫折还是其他的什么,他都陪着我……爹,你知道的罢,对一个男人来说,在这么一段时间里,始终陪在身边的那个人,永远都是不同的。”
是的,往事已去,浮光倒影如潮,总还记得当初还是少年的那个人唇畔的一抹从容平淡的微笑,于某次遭遇埋伏后,在一间破庙里替他静静裹扎伤口,或者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春风得意中,温润如玉的少年策马伴在他身后,每一点每一滴,都是两个人所共同经历过的,那个清风般的男子,目睹了他绝大部分的喜怒哀乐,无论是人前人后的风光,亦或是浮华背后的阴翳……他或许是冷静自私的,又凉薄,很难真正被什么人或事所打动,但在不知不觉之间,一颗心却到底还是悄无声息地被推开了一道缝隙,留下一个淡淡的身影,让时间在两人之中,留下了让彼此都割舍不下的东西……
北堂尊越这一次没有说话,他揽着北堂戎渡的身体,抱着少年,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对方身上的暖意,但心中却闪过了一丝惘然,忽然觉得怀里的这个人离他有些远,他向来是一个自负的人,从来不会为某些已经发生了的事情而感到有丝毫地后悔,但是此时此刻,他却终于还是被触动了——即便是非不问,然而在北堂戎渡从男孩过渡到少年的这个过程当中,他毕竟已经永远失去了在此烙上印记的机会,并且是在北堂戎渡离开无遮堡的那一日,就已经永远失去了,就这样跨越过去,情怀已非从前,在那段时间里,他没有在对方的身边,没有眼看着北堂戎渡显现锋芒,逐渐成长,没有与北堂戎渡分享这对一个男人的一生都十分重要的时光,没有陪着北堂戎渡走向逐渐蜕变的那一段光阴……造化弄人,不过如此,过去的,就已经永远过去了,直到此时此刻,北堂尊越才真正知道在不经意之间,自己到底已经错过了一件多么宝贵的东西,他开始后悔让北堂戎渡一人在那里,短短的数年时光,却造就了一段永远的淡淡遗憾……
而另外的那一个人,却已经有幸与北堂戎渡在成长的时期中分享了许多东西,共同经历了很多事情,因此那人在北堂戎渡心里所占据的一处位置,只怕已是不会再磨灭的了……
种种之事,好象实在是作茧自缚……北堂尊越突然再也无法克制住胸腔中那股强烈的嫉妒和不甘,他知道无论他怎么做,除非时光倒流,否则自己和怀里的这个人之间的某些东西,都已经永远不会再圆满了,而填补了这段空隙的,会是另一个人……无论承认与否,事实就是事实,纵使他北堂尊越日后有再多的权力和力量,哪怕是掌握了天下间万万人的生死,也仍是徒然。
想到这里,北堂尊越突然收拢手臂,抱紧了北堂戎渡,握住对方的手,虽然力度不算大,但北堂戎渡却仍然很敏锐地从中感觉到了什么,遂转过头去看,正对上一双狭长幽深的凤目。
北堂尊越此刻的眼神太深沉难懂,让北堂戎渡微微有些动容,再仔细看去时,那眼神里似乎隐藏着什么东西,转瞬已经不见,近似于落寞,令北堂戎渡几乎疑心是自己看错了,那样的神情,不应该出现在他父亲的眼睛里……正迷惑间,北堂尊越握在北堂戎渡掌上的右手已经渐渐加力,攥紧,低声一字一字地道:“……在本王面前,不准想着别人,谁都不准,片刻也不行。”北堂戎渡听着他这样霸道得甚至算得上是蛮横的言语,心中不知怎的,却突然浮现出一片淡淡的温情,此刻这样的北堂尊越,是他所未曾见过的,遂不知不觉之间,已反握住了北堂尊越的手,凝望着那双和自己相似的眼睛,只觉得北堂尊越那原本犀利的眉目在灯光中被磨平了些许棱角,无端添上几分温暖与期待之意,遂下意识地微微点了一下头,蓝眸中依稀有柔和之色,道:“……好。”
北堂尊越闻言,这才重新静静搂了北堂戎渡在怀,唇边的一丝淡漠,逐渐模糊在了灯光的阴影之中到底意难平!
一百六十三.无责任番外:虎行成双
北堂尊越是被洞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吵醒的,他不耐烦地抬起头,大吼一声,虎啸声猛地传了出去,吓得洞外的鸟群‘哗’地一下便散了开来,各自拼命扑腾着翅膀,远远逃走,北堂尊越这才慢腾腾地站了起来,抖一抖身子,迈步走出了山洞。
外面的天已然大亮,空气中满是草木带着几分湿润之意的清新味道,北堂尊越出洞之后,先是猎了一头鹿填饱了肠胃,然后便去河边饮水。
清澈的水面上映出一头白虎雄壮的身躯,体型甚大,皮毛油光水滑,鲜亮以极,一口森白的利齿上还染着方才那头鹿殷红的血,一双金瞳中满满凝着高傲与冷酷,北堂尊越低下头,开始慢慢喝水,此时河边除他之外,再没有任何一只动物敢于靠近,就连几个同类,也是远远地待在另一头,眸中隐隐带着一丝畏惧,不时地看他一眼他是这里公认的王者。
北堂尊越喝完了水,便沿着河岸信步而行,如同一个真正的王者那样,步履优雅而威严,似乎只是漫无目的地随意走走,只不过,当他经过一处杂草丛时,却忽然听见一丝若有若无的细细异声,北堂尊越停下了步子,眯起眼睛仔细一看,这才看清楚原来杂草丛后掩藏着一个不大的石洞,若非细看,并不容易发现,北堂尊越想了想,便走了进去。
洞中只有很小的一点儿地方,角落里堆着一些杂草,上面有一团极小的白花花的东西,北堂尊越低头去看,同时用前爪碰了那玩意儿一下:“……什么东西?”刚碰上去,忽然就听见脚边传来细细的叫声,并且那白团儿还微微蠕动了起来,这样一来,北堂尊越才看见这东西原来是一只小小的白虎,通身雪白,如同一个雪团儿一般,只有仔细端详,才能发现上面有极淡的条纹,整个身子小得简直比一只耗子大不了多少,正蜷缩着身子,连眼睛还没有睁开,不会超过五六天大,只在嘴里发出小猫一般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哀哀叫唤,却不知道母虎去了哪里,不过见这小虎没精打采的模样,应该是有一段时间没吃东西了,想来母虎大概是外出猎食之际出了什么意外,不然是决计不会将虎崽丢在洞里不理的。
北堂尊越素来性情冷漠,眼下看见原来不过是一只失去庇护的乳虎,自然也懒得去理对方的死活,正径自想要离开时,却又忽然停住了,既而似乎是动了动鼻子,然后便低头在那乳虎身上嗅了几下,那小东西感觉到了他气息,不知怎地,却不叫了,只动也不动地趴着,也不知道是出于本能的畏惧还是别的什么,而此时北堂尊越心中却是微微一动,已经辨别出了这小东西原来竟是自己的后代——数月之前,他初次步入成熟期,一时闲来无事,曾与一头母虎短暂聚过半日。
北堂尊越略做思索,虽不太耐烦,但毕竟是自己的后代,总不能让眼前这小东西自生自灭,因此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吼,低下头用鼻尖拱了拱这只幼虎,想要将其叼在嘴里带走,但偏偏却又一时间不知从何处下嘴,踌躇了片刻,才尽量小心一点儿地把幼虎轻轻叼了起来,走出了石洞。
半晌,北堂尊越回到了自己的居处,把嘴里的小老虎放下,自己趴在旁边休息,可那幼虎却细细叫个不停,声音又糯又软,凄凄惨惨的模样,明显是饿得很了,北堂尊越满耳里听着这接连不断的叫声,难免有些烦躁,简直有些后悔把这个麻烦带了回来,遂不耐烦地用前爪拨了拨那乳虎,想让对方安静下来:“闭嘴……”但没想到,那小东西却忽然努力地蠕动着身子,往他肚子下面钻,明显是想要找奶吃,可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没奈何,乳虎似乎再没力气了,软软蜷缩在北堂尊越肚子下方,一声也不叫了。
北堂尊越有些怔了一下,碰了碰那小东西,乳虎细细呜咽一声,前肢无力地扒住了他肚子上的皮毛,北堂尊越只觉得腹部处传来了那乳虎的体温,热乎乎的,就像一小团将熄未熄的火——而他,却有能力让这团火重新旺起来……北堂尊越想了想,忽然站起身,走出了山洞。
不一时,北堂尊越拖着一头被咬断后腿的母鹿回来,将鹿放下,那母鹿明显正处于带崽的时期,奶水充盈,北堂尊越把乳虎叼过去,乳虎嗅到了奶香,连忙本能地张开粉红色的小嘴儿,用力吸吮起来。
半晌,乳虎吃饱了奶,重新偎依在北堂尊越肚子旁边,轻轻地细叫,这一回声音里就已非原先的凄惨,而是充满了舒适饱足的意味,北堂尊越用爪子把乳虎拨了个肚皮朝天,用舌头替他舔着身子,帮助消化,没几下,却无意间却舔过一个小小的凸起,于是才发现这原来是只雄虎——一个还没满月的小儿子。
乳虎似是觉得北堂尊越身上比别处温暖许多,便略微挪了一□子,靠得更紧,北堂尊越一顿,仿佛不太习惯这样的亲昵,但尾巴却已经不自觉地去在乳虎的皮毛上摩擦了一下,只觉得又温软又绵幼,毛茸茸地实在挺舒服,那乳虎好象也喜欢他这样抚摩,喉咙里细细地哼着,极小的尾巴也软绵绵动了两下,北堂尊越看了看,忽然想起了什么,略微思索了片刻,便道:“以后你就叫……唔,北堂戎渡。”
于是自此之后,北堂尊越便多了一个儿子要照顾,渐渐地随着天气开始变热,北堂戎渡身上的黑色条纹也越来越清晰,个头也慢慢增长,不再是先前丁点儿大的模样了。
这一日天气炎热,北堂尊越趴在一棵大树下乘凉,闭着眼睛打盹儿,长长的尾巴盘在身侧,不时地轻轻拍打一下地面,不远处,四个多月大的北堂戎渡正在草地上肆意玩闹,毛茸茸的身子如同一个滚动的雪球,在草地上蹦蹦跳跳,没片刻安静,一会儿拼命去追一只蜻蜓,一会儿又忽然动了动耳朵,似乎是被什么声音吸引了注意力,但很快就又无趣地扭开了头,或者突然兴高采烈地滚倒在地,露出了毛茸茸的雪白肚皮,懒洋洋地舔了舔爪子……北堂戎渡正扑腾着玩得开心之际,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翩跹着悠悠飞了过来,北堂戎渡见状,顿时睁大了一双亮晶晶的蓝色眼睛,十分兴奋,目光随着那蝴蝶上下飞舞,眼睁睁地看着它在草丛中时隐时现,须臾,突然间猛地蹿了出去,腾身跃起就要去扑它,不远处北堂尊越抬起头,朝这边淡淡看了一眼,随后又眯起了双目,继续悠然养神。
北堂戎渡随着那蝴蝶上蹿下跳,追了半晌,总算将那蝴蝶捉住,小心地咬在嘴里,这才得意地低哼了一声,甩一甩尾巴,扭头跑到北堂尊越身边,眼里映着对方庞大雄健的身形,一下便要扑过去,却不慎在北堂尊越的尾巴上踩了一下,差点儿摔倒,但北堂戎渡却毫不在意,只径直扑进父亲怀里撒娇,得意洋洋地道:“爹爹,你看我抓——”
这一下乐极生悲,北堂戎渡光顾着向父亲献宝,忘了嘴里还小心翼翼地叼着东西,一张嘴,那蝴蝶翅膀一扇,便翩翩飞起,很快便飞得高了,北堂戎渡一呆,随即满面懊恼,尾巴也倏忽垂了下来,旋即沮丧地把脑袋钻进北堂尊越脖子上的皮毛里,哼哼唧唧地道:“爹爹,我要蝴蝶……你给我抓一个,我要玩,我要蝴蝶……”他缠得厉害,北堂尊越却只是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后懒洋洋地用尾巴扫了一下草丛,仍旧阖起双目打盹儿,北堂戎渡见状,从北堂尊越胸前钻出来,干脆一口咬在他的尾巴上,哼哼道:“我就要,我要……”北堂尊越似是被儿子磨得有点儿不耐烦了,虎尾一甩,就把北堂戎渡轻轻甩开了几步之外,北堂戎渡不依不饶地重新跑回来,笨拙地爬上父亲的头,拱起背,把嘴凑过去,张嘴露出尖利无比的雪白牙齿,‘阿呜’一口咬住了北堂尊越的右耳朵尖儿,似是在发泄着不满。
耳朵那里是敏感之处,虽然咬得不疼,但却很怪异,北堂尊越乍然经历之余,也不由得耳根连连抖了两下,终于不耐烦了,一爪便将北堂戎渡从脑袋上扒拉了下来,用前爪牢牢按在地上,拿尾巴在北堂戎渡屁股上抽了几下,低喝道:“……老实点儿!”
北堂戎渡此时还小,连奶都还没有断,眼下被父亲教训了一顿,不由得就面露悻悻之色,耍起了小孩子脾气,赌气钻进草丛里,一转眼就不见了,没多久,却只听一阵小声的惨叫由远而近,北堂戎渡圆团团的身子从不远处的一堆灌木丛中奔出来,右前肢蜷缩在胸前,只用其余的三条腿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似乎是受了伤,一瘸一拐地蹒跚过来,闷头扎进北堂尊越怀里,委委屈屈地小声呻吟道:“爹爹,疼……疼……”
北堂尊越不知道他究竟怎么了,便立时拨开北堂戎渡的右爪,细细看去,却见一枚不小的硬刺正扎在儿子脚掌中间小小的粉红色肉垫上,北堂尊越低下头,慢慢用牙齿紧密地咬住了木刺,然后轻轻一拔,北堂戎渡顿时痛叫一声,尾巴颤了颤,粉嫩的肉垫上涌出一股鲜红的血来,北堂尊越将那根染血的木刺丢掉,然后安慰地替北堂戎渡在伤口上轻轻舔了舔,直到不再流血,但嘴里却仍旧训斥道:“……活该,还敢不敢了?”
北堂戎渡轻声哼哼着,委屈地不住舔着自己受伤的右爪,不说话,北堂尊越见状,想起他还没断奶呢,根本还是个小孩子,语气便不由得稍微软和了些许,用尾巴尖儿挠了挠他的下颌,轻哂道:“怎么,生气了?……给我看看,伤得怎么样了。”不过他眼下虽是软和了语气,但效果却好象适得其反,北堂戎渡耍孩子脾气,不肯理他,一声不吭地背对着他趴着,尾巴在身侧甩来甩去,耳朵尖却几不可觉地动了几下,北堂尊越何等眼尖,自然捕捉到了这细微之处,知道北堂戎渡这是在耍小性子,要他来哄呢,便忍不住低低一笑,伸出舌头舔着儿子生得又小又圆的毛茸茸头顶,道:“好了,是我不对,下回不训你了,好不好?”北堂戎渡哼哼唧唧了几下,表示不满。
傲气的小东西……北堂尊越见状,轻笑两声,长长的尾巴绕了过来,伸进儿子的脖底,就开始去搔北堂戎渡的下巴。
向来猫虎之类都喜欢被这么摩挲着下巴,此时北堂戎渡虽然打定了主意要跟父亲闹别扭,却仍然不自觉地随着那尾尖轻挠的动作而微微仰起了头,因对方毛茸茸的尾巴在下颔处流连不去,喉咙里也开始本能地发出呼噜呼噜的满足声音……忽地,北堂戎渡冷不丁一下子跳了起来,就去扑抓北堂尊越粗壮的尾巴,可惜北堂尊越只是随意一甩,便让他抓了个空,北堂戎渡一击不中,重新落在地上,却又马上痛叫起来,躺倒在地,不住地舔自己的右掌,北堂尊越睁了一双金色的虎目,见他毛茸茸的两只小圆耳朵耷拉着,紧贴脑侧,一副垂头丧气的的可怜模样,便用前爪将北堂戎渡扒拉了过来,揽在身前,微微眯起了眼睛,低头用舌头抚慰一般地轻舔他的脸,把北堂戎渡的茸毛弄得湿漉漉的,那舌头上还生着一些倒刺,这么一舔,碰上北堂戎渡微凉的粉色鼻头,实在是让人又痒又舒服,北堂戎渡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费力地从父亲巨大的前爪箍揽中爬了出来,一瘸一拐地往旁边走了几步,然后才重新趴下来,只把一个后脑勺对着北堂尊越,小小的尾巴一甩一甩,那样子分明就是在说:我生气了,你怎么哄也没用。
北堂这戎渡就这么待了半天,仍是不肯动一动,但北堂尊越见此情景,却并没有表现出丝毫束手无策的模样,只是慢腾腾地站了起来,抖了抖身子,绸缎般光滑油亮的皮毛在阳光下闪着耀目的泽芒,毛色绝丽,漂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北堂尊越随意将尾巴一摆,又看了北堂戎渡一眼之后,便自顾自地走开了。
正在百无聊赖轻摇的小尾巴忽然不动了,北堂戎渡发现父亲竟然一声不响地就自己离开,心中不觉一急,哪里还记得闹小孩子脾气,连忙站起来一瘸一拐地便迈步跟了过去,亦步亦趋,只可惜他身小力薄,一只前爪还受了伤,哪里跟得上北堂尊越,眼看着便被甩在身后,越离越远……北堂戎渡不由得急得直叫,蓝色的眼睛里很快就爬满了水气,哀哀叫道:“爹爹!你别不要我……渡儿再不敢惹爹爹生气了,不敢耍脾气了……”他跌跌撞撞地跑了一阵,最后筋疲力尽,只得卧倒在地,说不出地心灰意冷,轻声呜咽起来。
身后那以为自己被抛弃了的幼崽在草丛里低泣,北堂尊越停了下来,忽然觉得自己的这个玩笑似乎开得有点儿大,他走过去,低头用鼻子推了推那死气沉沉的小老虎,触碰他身上细细的绒毛,道:“起来……方才都是逗你的,可没说真不要你,嗯?”
北堂戎渡闻言,慢慢抬起头,眼睛缓缓眨了一眨,两只圆溜溜的蓝眼里湿润一片,如同掉进水里的宝石,连眼眶周围的绒毛都被打湿了,北堂尊越见了,心中微微一软,舔了舔儿子湿漉漉的眼睛,柔声说道:“好了,是我不对……”话还未曾说完,脸上忽然微微一疼,却是北堂戎渡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恼羞成怒地没头没脑一爪子抓在他脸上,亮出尖牙利齿,两只爪子探出来,恶狠狠地扑上去用力挠他。北堂尊越先是一愣,随即也就抖了抖耳朵,将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袖手不理,丝毫没有阻挡的意思,左右北堂尊越不过还是一只没断奶的幼虎,爪子挠在他布满密实毛发的脸上,根本没什么了不起,也不觉得怎么疼,因此便干脆任由炸了毛的儿子发泄。
没几下,一阵抓挠之后,北堂戎渡便再没有了什么力气,气喘吁吁地趴在地上,北堂尊越用前爪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又看了看北堂戎渡,和他无声对峙了一会儿,半晌,这才动了动耳朵,用爪子按了一下儿子的背,慢吞吞地道:“……这回好了?”说着,凝视了他一会儿,然后缓缓俯身,就去舔对方的皮毛,北堂戎渡破涕为笑,却又马上有气无力地呲了一下白牙,委屈呜咽道:“你骗人,你吓唬我……你待我一点儿也不好……”虽是这么说,却到底还是乖乖地让北堂尊越舔自己的身子,同时伸出小爪子,抱住父亲粗壮的尾巴轻咬。
父子两个静静亲昵了一会儿,半晌,北堂尊越将北堂戎渡的右爪子拨了过来,低头去看那方才被刺伤的地方,就见雪白的绒毛中间嵌着一块饱满的粉红色小肉垫,上面有一处暗红的伤口,北堂尊越用舌头舔了一下,只觉得那肉垫鼓鼓的,嫩软如水,几乎让人心疼,北堂戎渡则是委屈地叫了两声,仰着脖子,尾巴一翘一翘地,去看北堂尊越,喉咙里发出撒娇般的小小呼噜声,然后就将毛茸茸小脑袋抵在父亲的鼻子上磨蹭,北堂尊越见状,想了想,既而就把身子伏了下去,道:“……上来。”北堂戎渡闻言,便挪了挪身子,费力地爬上父亲强健的脊背,北堂尊越站起身来,驮着北堂戎渡徐徐往回走。
父子俩走了一会儿,北堂戎渡趴在父亲背上,四只爪子牢牢抱住对方,没走多远,忽然看见远处有一大三小四只老虎正卧在一棵树下,三只斑黄的小老虎正钻在大虎的肚子下面吃奶,他看了看,然后收回目光,安安静静地待在北堂尊越背上,轻舔着自己的右爪。
回到居处之后,北堂尊越伏下了身,微微一侧,便让背上的北堂戎渡轻轻滚落于地,将他放了下来,自己则卧在一旁休息。
北堂尊越正闭着眼时,却忽然觉得腹部一阵发痒,遂睁开眼睛,正看见北堂戎渡往他身下钻,不由得道:“……你在干什么?”北堂戎渡一面努力去钻,一面哼哼道:“我要吃奶……”北堂尊越用爪子把他拖开,按住北堂戎渡的身子,在他微凉的粉色鼻头上舔了舔,指着远处那只没了后腿的母鹿,不悦道:“饿了就去那边。”北堂戎渡抬起头来,睁着圆圆的蓝眼睛看着北堂尊越,满脸无辜地轻轻哼着,道:“我看见别人都是这样的……我要爹爹喂奶,不要她。”说着,继续往父亲肚子下面钻。北堂尊越见了,也不再多说,只轻轻咬住北堂戎渡颈后的皮毛,将他叼到一旁,懒懒道:“我是你爹,不是你娘,喂不了你。”北堂戎渡问道:“那我娘呢?”北堂尊越不耐烦地打了个呵欠:“……死了。”北堂戎渡也不知道听没听明白,只懵懵懂懂地‘哦’了一声,蹒跚着慢慢走到那头母鹿面前,张嘴吮吸乳汁。
转眼间天气渐冷,北堂戎渡一日日长大,也已经断了奶,这一天外面下着雪,天还只是蒙蒙亮,北堂尊越正在洞里安睡,却忽然觉得有什么软软的东西放在了自己的脸上,他睁开眼,发现原来是北堂戎渡正蹲在他身旁,两只雪白干净的前爪搭在他的脸上,饶有兴趣地一下一下交替着轻踩,玩得不亦乐乎,毛茸茸的尾巴不断地拖在地上扫来扫去,北堂尊越不堪其扰,把儿子拖了回来,用前爪揽在身前,贴住自己温暖的皮毛,重新合上双目,沉沉道:“老实睡觉……”北堂戎渡似乎安静了一会儿,但没多久,就爬到了父亲的身上,去拨弄着北堂尊越的耳朵尖,不厌其烦地来回玩着,见父亲闭着眼不理他,却好象更来了兴致,其后又凑了上去,舔了舔那耳朵上面一撮带着黑纹的白色虎毛,后来转而轻轻去啃父亲的耳朵。
一般动物的耳朵都是极敏感不过的,北堂尊越刚开始还只是伏下双耳避开,不理会对方,自顾自地趴着继续打盹儿,但如此几次,到底却还是不耐烦了,终于把眼睛睁了开来,用尾巴将北堂戎渡从身上扫了下去,微恼道:“……你就当真这么闲不成?老实躺着。”北堂戎渡被父亲那条又长又有力的尾巴扫了个四脚朝天,跌在地上,却并没有依言乖乖躺下,不知是真的没听见他的话,还是假装没听到,仍旧翻身爬起,竖起了尾巴就要再往上扑,但北堂尊越却只是用尾尖抵住他的脑门,顶得北堂戎渡不住地后退,既而稍微一用力,就把他一下戳翻了,北堂戎渡不服气,翻身跳起来,呲着牙蹦过去再扑,四爪乱挣,但即便如此,却还是连连被父亲顶翻在地,到了最后,那一点儿力气都被折腾得耗光了,这才安静下来,只好趴在地上装死。北堂尊越见状,也不禁低笑一下,用爪子去拨小老虎的尾巴,北堂戎渡此时趴了一会儿,恢复了一些力气,便挣开北堂尊越,在他面前滚来滚去,撒娇道:“爹爹我饿了……”说着,又翻身起来,偏着脑袋在北堂尊越身上来回磨蹭,一面哼哼唧唧地叫,声音拖得又软又长,直叫得人连一颗心也酥软了,北堂尊越没奈何,站起身走出山洞,北堂戎渡见状,连忙紧紧跟了上去。
外面白雪皑皑,天地之间一片银装素裹,不时还有轻如鹅毛的莹白飘落在鼻尖上,父子两个走在雪地里,良久,才见到一只出来觅食的半大野猪,一番博杀之后,北堂尊越将还在微微挣扎的野猪一口咬碎了脖子,这才招呼远处的北堂戎渡过来进食。
北堂戎渡眼下刚开始吃肉没多久,还有些笨拙,北堂尊越在一旁看着他努力撕拽着猪肉,直到北堂戎渡吃饱了,才低头自己开始进食。
半晌,雪地里只剩下了一些残骸,北堂戎渡走过去,仰着头去舔北堂尊越的下巴,嗓子里轻轻咕噜出声,北堂尊越低下头,脸颊挨着北堂戎渡温热柔软的皮毛,不觉轻轻蹭了蹭,沉声道:“……以后你得学着自己来。”北堂戎渡用粉红的舌头亲昵地舔父亲的鼻子,道:“等我长大了,爹爹就可以整天睡觉,换我去捕猎,好不好?”北堂尊越听了这话,不觉一下笑出声来,但不知怎地,却并没有反驳这孩子气的言语,只道:“……好。”
冬去春来,转眼间冰雪化冻,又是一年万物复苏、草长莺飞之时,北堂戎渡眼下已不是原先小不点儿的模样,成天跟在北堂尊越身边,开始学着捕猎,偶尔也能捉到一两只兔子之类的小兽,然后就会献宝一般地得意洋洋将其叼到北堂尊越面前,眯着眼睛等候夸奖。
这一日北堂戎渡正在溪边玩耍,水光浮动间,那溪水清澈得近乎于蓝,投出天空的倒影,北堂戎渡忽然看见水里有鱼游来游去,他眯起了眼,歪着头看了看,一时不觉嘴馋,便伸着爪子去捉,可惜他根本还没有丝毫这方面的本事,胡乱抓了半天,却只是弄得一身水,大片的虎毛湿漉漉粘在一起,连个鱼影子也没弄到半条。此时北堂尊越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见状,忽然一爪挥出,正正就将一条鱼准确无误地拍出了水面,掉在岸上拼命地扑腾,北堂戎渡大喜,叫了一声便扑了上去,先是欢喜地嗅嗅,随即一口就咬住了那条不小的鱼,尝了尝,觉得十分鲜美,便埋下头去,慢慢地吃。
北堂尊越见他吃得香甜,吃完了还舔着嘴唇回味,便又弄了一条给他,北堂戎渡吃完,就自己蹲在水边,学着父亲刚才的样子,聚精会神地盯着溪水,北堂尊越见他难得安静,便自顾自地走开,寻了一棵大数,在树下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北堂戎渡忽然兴奋以极地跑了过来,浑身湿透,尚且还往下滴答着水,将嘴里叼着的一条鱼放在北堂尊越面前,拿蓝汪汪的圆眼睛看着北堂尊越,得意地道:“爹,你吃……这可是我自己弄到的。”北堂尊越看了看他,随即一口就将那条鱼吞进嘴里,没几下,便干净利落地将完整的鱼刺吐了出来,道:“……还不错。”北堂戎渡闻言,志得意满地轻吼一声,伏身倚在北堂尊越身旁,去舔父亲前肢上的黑色斑纹,刚舔了几下,忽然好象想起了什么一般,把自己的爪子伸了出来,翻过去露出粉色的肉垫看了看,然后又费力地去扒北堂尊越的右爪,北堂尊越任凭他胡闹,长长的尾巴拖在地上,时不时地轻轻摆动一下。
北堂戎渡用上了吃奶的力气,才好容易将父亲的爪子翻开,就见那锋锐的利爪中嵌着比他足足大了好几倍的肉垫,只是颜色要深上许多,北堂戎渡用毛茸茸的小爪子在上面抓了抓,只觉比自己的不知道结实多少,随即把前爪搭在上面,仔细打量了一下,发现除了大小不同之外,几乎是一模一样,不由得忽然歪着脑袋笑道:“呐,爹你看看,咱们俩都是一样的呢。”北堂尊越轻哼了一声,算是回答,用尾尖在北堂戎渡的下巴处轻轻摩挲,北堂戎渡舒服地仰起脑袋,眯着眼睛享受这样的亲昵,北堂尊越似是笑了笑,低首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小老虎长着黑色斑纹的雪白脑门上。
中午父子两个吃过了东西,便慢悠悠地一起散步,此时正值春日,繁花如锦,郁郁葱葱,是大多数动物繁衍的时期,北堂戎渡第一次看见这些,不禁好奇地四处张望,一面问道:“爹,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北堂尊越随口道:“交配,繁衍后代……你就是这么来的。”北堂戎渡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好象是多少有些明白了,恰好这时远处的草丛中有一头成年雌虎正在卧着休息,一面用舌头梳理着毛发,一身皮毛光亮柔顺,十分美丽,不经意间却忽然发现了远处一大一小的父子俩,春日的阳光中,北堂尊越身姿雄健,一身皮毛白亮得耀眼,其间遍布着道道墨色的条纹,凛然生威,实是伟岸无匹,雌虎见状,不由得站起身体,发出一种奇异的柔和叫声。
北堂尊越听了,打量了一下那雌虎,略一思忖,便走了过去,身后北堂戎渡还不太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不知怎的,他本能地并不喜欢父亲去和那头雌虎靠近,因此几步追了上去,两只爪子一把抱住了北堂尊越粗壮的长尾,抱着不放,道:“爹,爹……”北堂尊越回过头,道:“……怎么了?”北堂戎渡将那尾巴抱得更紧,低哼道:“我不喜欢她……更不喜欢你和她在一块儿……”说着,耍赖一般地往地上滚倒,四只雪白的小爪子紧紧抱住北堂尊越的尾巴,说什么也不肯稍微松上一点儿:“我不要你去,不准去……”一面蛮不讲理地撒赖,一面在地上滚来滚去。
北堂尊越看着小老虎在地上打滚儿,一副不答应就不肯罢休的模样,若是平时,他自然有无数的法子让儿子老实下来,但今天竟不知道怎么了,却只是不动,想了想,便轻喝道:“不准闹……好了,我不去就是了。”北堂尊越闻言,这才一骨碌翻身起来,北堂尊越舔掉他身上沾着的草叶,无奈低笑道:“混小子……倒管起你老子来了。”
……
三载时光弹指即过,不经意间,北堂戎渡已然成年,到了应该独立生活的年纪,他自己也似乎本能预感到了什么,开始形影不离地跟在北堂尊越的身旁,一刻也不分开,但这样的日子,也终究没有持续多久。
傍晚,父子两个吃过东西,沿着河边散步,此时夕阳残照,凉风习习,群鸟回巢,北堂尊越脚下悠然而行,忽然淡淡道:“……如今你也大了,自今日起,不准再跟着我。”
身旁的北堂戎渡愣住了,他停下脚步,仿佛不认识一般地看着父亲,眼下他已经成年,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知道小兽一旦长大,就必须独立生活,可心中到底隐隐存着一丝侥幸,但此时此刻,这种希冀,终究还是被打破。
北堂戎渡没有说话,他早已不再是以前的小孩子,变得成熟起来,不会再撒娇耍赖,试图以此改变父亲的决定……他沉默着,许久,才轻声道:“……是吗。”
北堂尊越深深看他一眼,心中有一种很异样的情绪在流淌,他定一定神,收摄了心绪,似乎想要最后再说些什么,但终究却没有说出口,只转过身去,沿着来时的路,稳步离开。
身后北堂戎渡顿了顿,看着父亲再未回头,似乎毫不眷恋而去的背影,突然间仰首长啸起来,虎啸声响彻山林,振聋发聩,惊得宿鸟纷纷振翅悚飞,百兽尽皆惶惶,远处北堂尊越依稀似是一顿,旋即脚下不停,转眼便消失在了北堂戎渡的视线当中……
夜半凄静,北堂尊越模模糊糊之中,下意识地用前爪往身边一揽,却摸了个空,他倏然而醒,环视间,洞内一片暗寂,只有他自己,这才想起北堂戎渡已经不在……北堂尊越忽然觉得心中有些惘然若失,有如乱麻,他再也没法睡着,满脑子全是在想北堂戎渡眼下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合适的地方居住,是不是安全,是不是能够找到足够的食物……其实明明知道北堂戎渡完全能够照顾自己,甚至所有事都做得已经不比他差多少,也足够强壮,足够聪明……可他,却仍然不能放心得下也罢,那就……
北堂尊越倏地站了起来,他走出山洞,突然疾步向外奔出,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快速地奔跑,甚至将风都能够甩在身后,此时夜色正浓,矫健的身躯奔驰间,惊起草丛中无数叽叽而鸣的夏虫……
北堂尊越一面疾奔寻找,一面低吼声声,浑不在意是否已经开始觉得疲累,只试图唤出那个熟悉的白色身影,但许久许久,北堂戎渡却始终没有出现。
不知过了多久,北堂尊越渐渐停了下来,他站在原地,一时似乎有些失了神,想着或许北堂戎渡,应该真的不会回来了……他立了半晌,然后掉过头,一步一步地慢慢往回走。
然而,当北堂尊越再次踏进山洞时,他却忽然愣住了,一瞬不瞬地看着里面那个正在蜷缩而卧的白影,似乎不太相信一般,那只年轻的白虎也看着他,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喃喃道:“……我以前说过的,等我长大了,你就可以整天睡觉,换我去捕猎……你答应过的。”
北堂尊越忽然有些心慌,心跳沉沉入耳,有什么比岁月荏苒更为沉重的东西把胸口堵得满满,几乎都要溢了出来……良久,他慢慢走到北堂戎渡身前,伏下来,一点一点地舔着年轻白虎的眼睛。
“……好。”
一百六十四.疑心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偌大的浴室中热气袅袅,白烟如雾,不远处有数名宫人在侧侍浴,只隐隐闻得几下轻柔的撩水声,宋氏身披一道素白薄纱,白皙的额上沁着细密的薄汗,整个人浸在水中,温泉内蒸气热热,只觉水温舒和,令人身心皆畅,遂闭着眼,撩起一捧水扑在面上,既而轻轻呼出一口气,这才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一旁的宫人是自幼就贴身服侍她的,闻言忙回答道:“回小姐的话,再有半个时辰,咱们夫人便会与谢夫人一同进宫了。”宋氏点了点头,面上似喜似悲,说道:“说起来,我已经有两年不曾见过娘了,谢姐姐也一样,直到今天,才好容易……”说着止了声,用水泼了泼面颊,过了一会儿,忽起身出水,沿着台阶走上池岸,一面将身上披着的素纱随手扯下,旁边宫人忙上前扶她,一面吩咐人过来伺候穿衣。
一阵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过后,宋氏裹着熟罗浴袍出了浴室,开始精心梳妆打扮,边上宫人见她不住地挑拣衣裙,不由得笑道:“衣裳太多,小姐都拿不定主意了呢,那件织金刺绣妆花的不就很好么?奴婢瞧着,实是又华贵又端庄。”宋氏道:“是吗?”让人将那件衣裳拿来换上,又在臂上挽了一条珍珠织绣花边的细绫披帛,自嘲道:“好久没见着娘了,我都有些乱了……自从出了阁以来,就再未见过娘亲,心里难免挂念得紧。”一时又梳起云髻,配上簪环,等到万事都已妥当,看看时辰也差不多了,遂一面坐着吃茶,一面等着消息。
未几,忽听见外头有宫人欢喜之声,旋即一个近身宫女打起竹帘,进到里面,满脸喜色道:“小姐,夫人已到了!”宋氏一听,情不自禁地便要起身去迎,一旁的大宫女见状,忙劝道:“小姐且住,于礼不合呢。”宋氏这才回过神来,轻叹一声,重新款款坐下,须臾,外面的几个宫人纷纷打起竹帘,两名内监在前面引着,后头跟着一位中年贵妇,眉目之间与宋氏有几分相似,方一进来,看见上首坐着的宋氏,眼圈登时就已红了,宋氏更是哽咽难言,强忍着泪意,只用帕子捂着嘴,却不可站起来,只能端正坐着,受了那贵妇一礼。
君臣之礼既过,宋氏摒退众人,只留几个自幼便服侍在侧的贴身宫女,此时宋氏再也忍耐不住,顿时痛哭出声,快步走向那妇人,猛地扑入对方怀中,紧拥了臂膀哭道:“……母亲!”那中年贵妇见状,亦且泪如雨下,旁边几名宫人见了,也陪着不住地落泪。
半晌,母女二人才被劝开,宋氏忍悲含泪,满心有万般话要说,但一时却只是呜咽而泣,拿绢子捂着嘴,倒是宋夫人还掌得住,擦净了眼泪,忍悲强笑,上来劝解道:“世子妃切勿如此,今日臣妇与世子妃母女相见,实在是大喜之事,有许多体己话要说,都应该高兴才好。”宋氏听母亲这样说着,自是垂泪无言,请了母亲入座吃茶,自己则起身去后头洗脸补妆,又换了衣裳,这才重新回来,母女俩两两相看,说不得又是一阵心酸,不免唏嘘一番,宋夫人见女儿似是又要哽咽起来,忙劝道:“好容易今日能见了一回,说说笑笑也就罢了,世子妃若一味哭个不住,待时辰到了,臣妇出得宫去,又不知多久才好再见上一面。”宋氏听了,这才渐渐收了悲声,转圜过来,与母亲说话。
一时母女两人吃着茶,略静了片刻,经年不见,宋夫人见女儿容貌萃秀,丽色昭昭,长长的珠络垂在面颊两侧,举手投足之间,已非当初离家时的那个青涩不知事的天真少女,一时间又是满足又是心酸,略微放下心来,用手绢擦了擦眼睛,道:“眼见世子妃如今这个形容,臣妇也多少放心几分……”宋氏见母亲神色间依旧是当初的怜爱之色,不禁又是一阵难过,却反过来安慰道:“女儿在宫里很好,母亲不要惦记。”
宋氏口里虽是这么说,面上却并不瞧得出什么欢喜的神情,只不过说到这里,又想起了父亲宋瑞,不觉神色黯然,道:“只是,却难以见爹爹一面……后宫之中规矩森严,外人不可轻易入内,即便是母亲要见我一次,也是千难万难,何况父亲这样的外臣?想要父女相聚,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女儿不能在二老身边常伴左右,还请爹娘多多保重。”宋夫人劝慰道:“日子还长,总归是有相见之日的。”说着,细细端详了一下宋氏,见其气色不错,又打量了一下四周的摆设,发现都是些上等物品,这才点头叹道:“臣妇一直挂心世子妃,如今看来世子妃过得还好,臣妇也就多少能够放心些了。”
宋氏闻言,低头抿一抿茶,仿佛并不十分在意的样子,道:“女儿如今与谢姐姐都已是世子侧妃,世子待我,向来也不薄了,母亲不必忧虑。”宋夫人点一点头:“这就好。”说着,见此处并无外人,几个宫女也是当初从宋家带着的陪嫁,可以放心说话,因此只略略迟疑一下,便关切问道:“世子妃如今成亲也有两年了,照理也该……怎么却还不见有好消息?”一面说,一面用目光扫过女儿的小腹位置,宋氏见状,粉面顿红,一时不好说些什么,半晌,才仿佛触动了心事,轻声道:“只怕是我没福……”宋夫人显然想得差了,闻言惊道:“怎么,莫非……”宋氏知道她必是理解得错了,忙安慰道:“女儿身子还好,并没有什么不妥当的,母亲不要担心。”一时袖口处微微露出纤纤细指,轻绞着丝帕:“只是……世子并不经常来这里,因此……”
宋夫人闻言,沉吟一下,忽道:“今日臣妇与谢夫人一同入宫……却不知谢侧妃那里,又如何?”宋氏微微敛容,叹息道:“她与我,也是差不多的……”话音未落,宋夫人却已起身走了过来,轻轻握住宋氏的手,低声道:“世子妃可知如今南方,已隐隐有大变之势?”宋氏摇一摇头:“宫中女子,向来不得干预政事,女儿也不好打听这些。”宋夫人轻抚着她的手,道:“如今南方只怕耽搁不了多久了,自汉王用兵以来,有不少世家已然归附,待南方平定,汉王的天下大业就已成了一半……世子乃王上独子,日后前程不可限量,眼下只得一女,若是日后有长子出生……世子妃自己,总需心中有所打算才好,太行宋阀,日后也都是归于世子妃一身的。”说到这里,神色已是有些肃然。
宋氏眉如横翠,微微垂目,并不言语,只轻轻‘嗯’了一声,其后母女俩又说了些私房话,直到傍晚时,宋氏见时辰已不早,母亲已经不能再停留太久,禁不住又是一阵伤心,正值此时,忽见竹帘一挑,外面有贴身的宫人进来,喜道:“小姐,世子到了!”
宋氏闻言,忙起身理一理鬓发,整整衣裙,宋夫人亦是急忙站起,周围几名宫人个个敛声屏气,须臾,只听外面脚步细碎声声,似是有多人趋步随近,旋即帘子高挑,一个身段修长的少年缓步走了进来,锦衣宽袍,肌肤纯净有如明玉,容色绝好,一进房中,连周围似乎都被照亮了,宋氏忙行了礼,含笑上前为其宽去外面罩着的敞衣,一旁宋夫人则拜身而下,道:“……臣妇见过世子。”
北堂戎渡倒也和气,说道:“夫人请起。”宋夫人谢过,这才起来,北堂戎渡径自在主位上坐下,见宋夫人似是要离开的模样,便随口道:“……夫人这是要回去了?”宋夫人欠身道:“虽是骨肉亲眷,终究宫中规矩,不好久留的。”北堂戎渡微微点了一下头,转而对宋氏道:“既是如此,你且送一送夫人罢,虽有规矩,也不外乎人情。”宋氏闻言,十分欣喜,忙谢过了,这才亲自送了母亲至垂花门外,终究还是有些悲酸,只用力忍耐着,宋夫人紧握了一下她的手,低声道:“……世子妃且勿做出这等模样,总要对世子笑脸柔顺以待才好。”宋氏含悲点头,与母亲依依分手,直到再看不见,这才收拾心情,沿路返回。
此时北堂戎渡已在东厢的暖阁里坐下了,众内监宫人正在摆桌传饭,宋氏挽一挽衣袖,在旁亲手服侍北堂戎渡用过晚膳,饭毕,又奉上茶果。
一时间北堂戎渡歪在榻上,随手从旁边拿起一把泥金五彩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宋氏则坐在边上,剥着橘子一瓣一瓣慢慢喂给他吃。
北堂戎渡一面吃着橘子,一面闭目养神,却听宋氏轻声道:“……爷如今,可已大好了?”北堂戎渡淡淡‘唔’了一声,道:“皮肉伤都养得差不多了,只这内伤还要再将养些日子……左右也已没什么大事了。”宋氏轻轻点头,又道:“……天色不早,不如妾身服侍爷沐浴更衣?”北堂戎渡可有可无地应了,一时沐浴既毕,左右闲来无事,便将手臂枕在颈下,半躺半靠着,瞧宋氏对镜卸妆。
室中置着双鹤衔芝蟠花烛台,红烛静静燃着,宋氏坐在妆台前,动手松了发髻,一一除下簪环,然后手里执着象牙梳子,慢慢梳着长发,既而见眉色淡了,便执起一管螺子黛,细细描了翠眉,忽不经意间从镜中发现锦罗帘帐中,北堂戎渡正在看过来,不禁盈盈含羞轻笑,道:“……忙了一天,爷想必也累了,明日还要上朝,不如早早歇息罢。”北堂戎渡神情闲散地打了个呵欠,嗯了一声,不多时,宋氏卸妆解衣已罢,走到床前,便见北堂戎渡已经睡了,遂轻手轻脚地上了床,在北堂戎渡身旁躺下,渐渐地,也就沉稳入睡。
下半夜时,北堂戎渡不知怎地醒了,外面夜静无声,凉风徐徐,吹得室中极轻薄的绫幕微微摆动,如同风皱春水,北堂戎渡见桌上放着茶壶,便起身下床,走过去倒了一杯凉茶,喝了几口,正要回去继续睡下时,忽注意到梳妆台上的那只水晶缸里养着的几尾小鱼与自己房里的很像,便过去看了看,一时却瞥见有一朵金錾红珊瑚珠花落在缸后,便动手捡了起来,随便拉开一个放首饰的精致小抽屉,就要把这朵珠花放进去。
刚拉开抽屉,就见里面的钗环坠饰当中,搁着一个玳瑁小盒,极为精巧别致,北堂戎渡见其制作得十分精美,便信手打了开来,但下一刻,却忽然愣住了。
盒子里放着一枚绿髓青睛石耳坠,中间镶嵌着一颗豆粒大小的琥珀,极是晶莹通澈,色泽微微暗红,里面包着一只小小的虫子,须爪纤毫毕现,北堂戎渡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这枚耳坠,神情之中似乎有些迷茫,他回头望向大床,见宋氏美目轻瞑,正宁和地安睡,模样安稳平静,仿佛是在做着什么好梦,不觉一时间拿着玳瑁盒子的手渐渐收紧,修长的手指依稀变得有些凉,如同在冰水里浸过一样[你喜欢那个?不过本王也不知道丢在哪里了]
北堂戎渡的目光有些怔忡,渐渐地却又好似有火焰在其中一闪一跳,久久凝望着那盒子里的耳坠,他觉得应该是自己多心了,怎至于此,但想起前时北堂尊越的话,再看这件东西,心中却又难以不起丝毫波澜……明明是北堂尊越随身所戴之物,哪有那么容易丢失,又怎么会就那么巧,恰恰出现在宋氏这里?种种疑心,实在不能不让人浮想联翩……
北堂戎渡的脸色有些渐渐发冷,其中一个是他的父亲兼情人,一个是他的妻子,他实在不太相信这两人会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来,但此刻东西就在眼前,即便他刻意不让自己去产生什么不好的猜疑,往某些不应该的地方去想,但也仍然难以完全消除心中的疑虑,作为一个男人,他不可能真正不在意这种事情。
窗外风声细微,室中却静得有些沉闷,北堂戎渡沉默了一会儿,将那只首饰盒重新放回原处,他并没有去叫醒宋氏质问,只返回榻上,闭上了双目。
一百六十五.阴错阳差
第二日一早,天还不曾大亮,宋氏便已早早起身,一面命人取了朝服靴带等物,以便伺候北堂戎渡穿戴整齐上朝,一面附在北堂戎渡耳边,轻声唤道:“……爷,是时候起身了。”北堂戎渡睁开眼,见女子一张娇婉清丽的容颜近在咫尺,衬着樱桃色的金线鸳鸯丝帐,不觉猛地便想起了昨夜之事,一时心中冷冷,虽不太相信宋氏这样温婉的女子会做出什么丑事来,更不愿信北堂尊越会与儿媳有何瓜葛,但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坐了起来,一面淡淡嗯了一下,又咳了两声,这才任凭众人服侍着梳洗。
几名宫人仔细为北堂戎渡穿着衣物,宋氏站在北堂戎渡身后,替丈夫披上外袍,道:“爷可要用膳?妾身这里正煮着粥,早朝之前,喝一碗垫垫肚子也是好的。”北堂戎渡神情淡淡,‘唔’了一声,理一理衣领道:“……不用忙了,我不饿。”说着,便出了门。
此时外面天色已明,北堂戎渡坐轿前往宣政殿,外面正列着两班等候上朝的文武朝臣,不一时,时辰既到,众人整衣肃容,鱼贯而入,山呼千岁,北堂戎渡亦随之恭身跪拜如仪,低着头,目不斜视地盯着地上的四喜如意云纹图案。
北堂尊越高坐在赤金九龙宝座上方,头戴通天冠,白玉珠帘长长垂在面前,半遮住容颜,听着众人山呼叩拜,眼光掠过北堂戎渡所在的位置,见其宽袍广袖,衣袂飘然,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眼中不免有温和之意一闪而逝,似乎是在笑,听着众臣偶尔上奏请示,却不曾注意到北堂戎渡从始至终,都隐隐有些心不在焉,神思游离。
一时下了朝,北堂戎渡正欲回宫,却被北堂尊越留下,携手一同登上高大华贵的轿辇返回乾英宫,彼时秋光温柔,天气疏朗,就连风中吹过的气息里都带着菊花淡淡的清苦味道,路上,北堂尊越见身旁的北堂戎渡神色淡淡,默然不语,并不似往日那般说笑,便忽然握一握少年的手,嘴角轻轻扬起,似是想要笑一笑,片刻沉吟道:“怎么了,今天倒是闷着头不说话,是身上不好么?”说着,已用了另一只手去抚上了北堂戎渡的额头,在上面试探着温度,玄黑的宽袖软软拂在少年的脸颊上,那上面用丝线绣有连绵不绝的纹样,稀疏的刺绣花纹碰在肌肤之上,顿时就引起几丝微微的刺痒,北堂戎渡见状,心中一时间忽然烦躁起来,只极力忍耐着,不动声色地偏了一偏头,神情自然地远离了北堂尊越停留在自己脑门上的手心,道:“……没什么,只不过是胸口有点儿闷罢了。”
北堂尊越闻言,微微点了一下头,道:“也是,你这内伤还没好,以后的朝会便不必去了。”北堂戎渡的目光犹如波澜不惊的湖面,似是漫不经心地安静言道:“……并不碍事的,爹不必挂心。”北堂尊越舒展长眉,璨然而笑,目光似流光一般清浅掠过少年的脸庞,既而在北堂戎渡耳边低声调笑道:“……本王不挂心你,还去挂着谁?”北堂戎渡听着这话,却没有平日里的一笑而过之感,而是莫名地觉得有些刺耳,却忽然耳上一紧,原来是北堂尊越用手捻了捻他耳朵上戴着的一枚精巧耳扣,随口道:“……这个倒很配你。”北堂戎渡的目光有些深沉,捉摸不定,只淡淡道:“这是我的东西,可不会给你。”北堂尊越嗤声一笑,搓了搓少年的耳朵,唇角微微上扬,笑影更深,道:“怎么忽然这么小气,你的不就是本王的?倒分得这么清楚!”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北堂戎渡听了,不由得心中一震,这样的一句话,其实不过是北堂尊越随口说出的而已,然而,却字字都扎实落在了北堂戎渡的耳中,再结合昨日之事,实在由不得北堂戎渡不浮想联翩,一时间心下委实晦暗不定——若宋氏只是他宫中的一个普通女子也就罢了,没什么了不起,反正他对其也并非有什么情爱之意,北堂尊越即便染指,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哪怕他知道了,大概也只会一笑而过,并且父子两人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一起寻欢作乐的时候,但如今这宋氏,却偏偏是世子侧妃,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北堂尊越若是果然与其当真有所牵连,岂非就是一顶结结实实的绿帽子,不谛于当面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思及至此,北堂戎渡面上一时阴晴不定,那种真实的心冷之意渐渐在胸腔当中化作了一股沉粹的失望,伸手用力抚一抚自己的眉心,只暗自筹划。
其实这也不能怪北堂戎渡无端猜疑,只因向来北堂尊越风流无状,将皮肤滥欲之事看得极为寻常,根本就不把礼法之事放在心上,若是某次一时性起,染指儿媳,事后很容易就完全抛在脑后,也未必就不可能,而以宋氏的性情,要么是不敢声张,要么就是由于受到丈夫冷落,干脆对此事半推半就……总而言之,此事确实是大有可能的。
但凡何事一旦先入为主,就很难再改变看法,因此北堂戎渡越想越觉得有可能,竟渐渐钻了牛角尖,心中猜疑不定。向来人性复杂,皆是爱之深,责之切,若是换作其他任何人与宋氏有私,北堂戎渡知道之后最多是大怒气愤而已,但北堂尊越是他最亲近之人,却动了他的妻子,令自己绿云罩顶,北堂戎渡难免有被欺骗被背叛之感,一时间心灰意懒,又有些惘然的飘忽之意——这也不能全怪北堂戎渡,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很难保持足够的理智,去完全冷静地分析一切,总之,他在此事上这样轻易地选择不相信北堂尊越,抱有怀疑的态度,说白了,无非就是一种潜在的古怪心理在作祟:越是亲近信任之人,就越容不得对方有一丝一毫的欺骗可能,一旦出现怀疑的种子,就会马上无限扩大——谁都可以欺我瞒我,就你不行!
一时到了乾英宫,两人都换上了便服,殿内焚香的味道袅袅飘忽不断,有别样的柔和气息,北堂戎渡斜靠在横榻上,身后倚着一个十香团花软枕,陪北堂尊越一起吃着刚做好的新鲜点心,北堂尊越见他微微垂着眼帘,明媚的光影从外面淡淡滤进来,清浅的影子勾勒出少年脖颈柔和的弧度,姿态静好,无端添了几分温柔宁谧,不觉看向北堂戎渡时的眼神也顿时柔和了下来,眉宇之间敛去几分犀利刚硬,笑道:“怪了,你不是不喜欢吃这个么,怎么今天,倒是一副吃得好象挺香的模样了?”北堂戎渡闻言,蓦然一惊,凝神看去,这才发现手里还拿着半块蜜丝山药,是他平时从来都不爱吃的东西,知道自己方才是走了神,遂放下那半块点心,动手挽一挽耳边欲落未落的一缕黑发,见北堂尊越似乎又要启唇说些什么,便提前在他开口之前说道:“……这也没什么,不过是偶尔尝尝罢了。”
北堂尊越自然看得出他的心不在焉,因此渐渐收敛了笑容,仿佛在思索什么,看着北堂戎渡道:“怎么了?看你倒像是有心事……跟本王说说。”北堂戎渡听得这话,不觉唇角微微一动,一时无言,倒不知要如何应答才是,歪在软枕上,心中躁躁,只是眼底那种隐藏着的似笑非笑的冷淡意味更浓了几分,良久,方淡淡道:“……没有什么事,我只是觉得胸口好象不大舒坦。”北堂尊越闻言,眉宇间有关切之色涌上来,忽然略略用力捏了一下北堂戎渡的指尖,道:“本王传太医来给你看看,嗯?”说着,在北堂戎渡的嘴唇上吻了一吻。
男人的唇上有往日里熟悉的温热,但此时此刻,却只令人感受到了冰凉的触觉,甚至就连唇纹也依稀变得凛冽,叫人很不舒服,北堂戎渡右手微微一动,就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他,但到底还是克制着自己,没有动弹,只缓缓半敛着双眼,接受了这个吻,既而心平气和地瞧了瞧北堂尊越,声音愈加低转,只是如常一般,含了似乎没有任何与平时不同的笑意,道:“……不必了,这内伤又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好的,无非我忍忍就是了。”
北堂尊越亲自用手稳稳扶着他躺靠在枕上,又取来绸巾给少年擦了擦手,这才点头笑着,凝眸于北堂戎渡,微微摩了他的肩,一面用修长的手指绕着对方散落在颈间的几丝漆黑碎发,动作温柔,低笑道:“……真的?”北堂戎渡见年轻的父亲语气平淡而关切,不觉缓缓点一下头,算是应答,同时,已将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因为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他不知道对方是否就会从自己的眼神里,看见此刻那其中隐藏着的复杂心思。
两两相对的和暖中带着隐隐审视,柔情温意之余又不乏冷静,这并非刻意,而是本质之故……北堂戎渡安然用拇指刮着自己密密绣有夔纹的石青色袍角,指头上戴着一枚翠玉扳指,绿汪汪地好似一潭湖水,一时间周围就有了须臾的宁静,宫人们皆守在外面,殿中只有两人,一切声音都如同鸟翼一般,渐渐收拢、安谧,青铜鼎炉里的轻烟袅袅而出,恰似无声的风……忽地,有声音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北堂尊越用手指托起了北堂戎渡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用了一丝探究的目光仔细端详着少年,既而道:“……渡儿,你明明就是有事不肯说,嗯?本王不是旁人,怎会看不出你今日不大对劲。”
北堂戎渡闻言,微微一顿,惊心于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在北堂尊越面前这样难以掩藏形迹,一时间心中百味交杂,知道自己今日有意无意间,比往日疏远了他不少,对方不会没有丝毫觉察,想必是起了疑心……因此便暂时迅速掩下心思,捋一捋北堂尊越鬓边垂下的发丝,微一凝目,下一刻,就已经自然而然地换上了淡淡的笑颜,嘴角扬起,宛若新月高高,道:“是吗?既然你这么说,那你就猜猜,会是什么事情?”
北堂尊越见他目光清冽,一双瞳仁几乎蓝得深不可测,似乎什么也没有隐藏,仿佛比婴儿的眼睛还要纯粹,唯独能从中看见自己的身影,一时不免觉得自己好象真的是多想了,便笑了一会儿,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不觉低头去吻北堂戎渡的额头,握住对方的手,那上面淡淡的体温驱散了些许隔阂,询问道:“既然如此,那么,可是本王哪里让你不高兴了,是吗。”
窗外的光线一点一点染上男人俊朗之极的面容,似乎给上面添了一抹温暖的颜色,就连那话语也好象被渲染得更温柔贴心几分,北堂戎渡眼神微敛,不是体会不到北堂尊越对他的用心,也不是没有丝毫触动的,辗转想起往日种种,两人时常的软语笑言,一颗心也似是软了起来,反手握住北堂尊越修长温热的指头,几乎就要让自己不要再去怀疑着什么了,但转眼之间,就又冷下了心来,不再说话,只微微握了一下父亲的手,须臾,才低声道:“没有,你哪里让我不高兴了?……我早就已经不是爱闹脾气的年纪了。”顿一顿,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微笑不语,窗外的日光投进淡淡柔和的斑驳阴影,将两个人的影子依稀重合在一起,那样亲密……
北堂尊越听了,便将视线停留在北堂戎渡光洁的面庞上,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儿子如玉的肌肤,想了想,也确实两人之间并没有起了什么争执,因此便低低一笑,目光凝在北堂戎渡脸上,紧一紧他的手,道:“……好了,总之以后不管有什么事,都和本王说说就是了,好不好?”
这一句话无论是语气还是内容,都是十分真心的模样,仿佛还是在旧日时光,北堂戎渡心下一软,被这片淡淡的温柔催得不免有几分动容,一时几乎有些想要抛开先前那份深深的怀疑,去选择信任他了,可猛地眼前却出现了昨夜看见的那枚耳坠,以及北堂尊越那句‘你的不就是本王的?倒分得这么清楚’的话语,件件刺心,不觉又逐渐沉下了心来,想了想,终究还是决定去确认一下,因此伸出双臂抱住北堂尊越的脖子,状似亲昵,只不动声色地开口,做出不经意的随口闲话姿态,轻笑道:“……爹,我记得以前我刚回堡不久时,你见韩烟生得清俊,便问我要他……你这人也太不检点了些,和自己儿子抢人。”
他掩饰得太好,就连北堂尊越也并没有发觉出什么异样,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拥了北堂戎渡入怀,清浅的呼吸丝丝缕缕吹在少年的耳畔,如同羽毛一般落在耳朵上,忽而凉忽而暖,脸上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一本正经地逗他道:“那有什么,难道你还在意这种小事?以前本王还说过,本王的那些姬人,你若看中哪个,随便挑了也就是了……左右不过是些美貌男女罢了,一时调剂心情所用而已,又有什么要紧。”
这一番话在平时说来,彼此之间不过是一笑而罢,谁也不会多心,但千不该万不该,偏偏换到此时此刻,却字字都仿佛印证了什么一般,再无可疑,北堂戎渡被北堂尊越拥入怀中,只静静不发一言,此刻听了他亲口说出‘左右不过是些美貌男女罢了,一时调剂心情所用而已,又有什么要紧’这一席话,心中一沉再沉,再也没有任何借口告诉自己先前的怀疑都只是胡思乱想、妄自揣测……此时北堂尊越尚自拥着他,身上隐隐还是龙涎香的醉人香气,但这气息眼下却显得十分刺鼻,北堂戎渡不愿再想,只微微埋首于北堂尊越怀中,脸色在父亲看不见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淡漠下来,面上一片冷静,口中却是笑得寻常而又温和,道:“……嗳,你说,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北堂尊越闻言‘嗤’地一笑,神色中恍惚有些柔情蜜意的模样,捏了捏怀中北堂戎渡的后颈,笑骂道:“……混小子,明知故问。”北堂戎渡眉宇平静,口中却仍旧笑言道:“啧,真对我这么好?那我问你,你可曾……瞒过我什么事情没有?”北堂尊越见他难得像孩子一样撒娇,不觉溺爱地搂着少年,哑然失笑道:“本王瞒过你什么了?自然没有。”北堂戎渡继续微笑,说道:“……真的没有啊?这样罢,你若是告诉我,我就当没这回事。”北堂尊越只当儿子在与自己调笑,因此就势抚摸着北堂戎渡的脊背,低笑着配合着对方,应道:“本王骗你做什么……真的没有。”
北堂戎渡眼中失望冷淡之色一闪,既而缓缓脱开父亲的怀抱,抬起眼来,再面向对方时,面上却已是换作了且笑且哂的神色,不露一丁点儿破绽,陪北堂尊越一同吃着点心闲谈,待半个时辰后北堂尊越开始批奏章时,又在旁为他磨墨,直到中午在此处用过了午膳,这才起身告辞道:“……爹,我回去了。”
北堂尊越自然想与他多在一处,因此说道:“今日留下陪本王,嗯?”北堂戎渡笑道:“不了,还有些公事要办,晚上我再过来,咱们一起吃饭,好不好?”北堂尊越听了,也就罢了,并不坚持,只微微点了一下头,示意他自去就是,北堂戎渡见状,笑了笑,便朝外走去,转身的刹那,脸色已赫然淡漠了起来。
一百六十六.纵君不折风亦吹,纵解衔花何所为
虽已入秋,天却还热着,早上宋氏伺候北堂戎渡起身上朝之后,略用了些饭食,便去谢氏处一同说话闲谈,言语间说起北堂佳期,谈起孩子平日里的一些趣事,两人笑语之余,就商量着一同前去探望。眼下二女成亲已有两载,却都不曾生有儿女,加之宫中日子寂寞,骨子里女子天性使然,自然就越发喜欢孩子,而如今北堂戎渡只有一个女儿,且又在沈韩烟身边抚养,因此宋、谢二人不免时常以请安为由,去沈韩烟那里看北堂佳期,逗她玩耍。
一时间两人到了沈韩烟处,待通报之后进去,正看见沈韩烟坐在椅子上,弯腰去逗面前的北堂佳期,北堂佳期则穿着一身樱桃红的织锦缂花薄绸衣裤,乳黄凤头鞋,扎两只小辫儿,仰着娇小圆润的粉白脸庞,把小手伸出去咯咯笑着,颈子里挂着长命锁,用嫣红晶莹的红玛瑙装饰着,一看便知名贵,站在地上奶声奶气地道:“阿爹抱……抱抱……”沈韩烟只是微笑,亲了亲女童粉嫩的小脸,把她抱起来放在腿上,既而转首看了过来,宋氏与谢氏见状,忙上前行了礼,沈韩烟知道她二人想必是来看孩子的,便让她们坐了,又吩咐人送上茶来。
三人总算彼此之间也相处了两载,沈韩烟虽身为男儿,不喜欢像女子那样聊一些琐碎家常小事,日常一般除了练武以及照看北堂佳期之外,便是替北堂戎渡打理一些公事,但由于他性情温雅,所以倒也不至于不耐烦应对两人,因此只一面抱着北堂佳期,端坐不动,用手徐徐拨着茶盖,一面与二女淡淡拣些寻常话题说着,气氛倒还平和。
如今北堂佳期再有几个月就要满了两岁,正是最逗人喜爱的时候,加之模样又与从前的北堂迦很有些相似,长得眉清目秀,粉雕玉琢一般,眉眼之间也有北堂戎渡的影子,兼之十分伶俐,更是漂亮可爱得叫人忍不住去抱去亲,此时她偎依在沈韩烟怀里,眯着眼睛用小手摆弄着青年的腰带,不时地还埋进沈韩烟胸前撒娇,十分爱煞人的模样,宋、谢二人见了,眼中都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丝艳羡之色,随即又掩饰了下去。
闲聊片刻,不一时,厨下就有刚做好的精致点心送了上来,沈韩烟拣了一块软糯易消化的,喂给北堂佳期吃,北堂佳期则就着他的手,吃得津津有味,一旁谢氏与宋氏虽不饿,但出于礼数,也挑了几块,慢慢吃着。
众人才用过了点心,几名宫人便端来了顺胃的甜汤,宋氏接了一盏在手内,刚喝了半口,就忽然莫名地觉得有些隐隐的恶心之感,她微微皱了皱秀眉,忍住胸中的那一丝不适之意,随即又抿了一口甜汤,想要借此压下这股没来由的恶心,但只刚刚勉强咽下肚去,却突然只觉得胸腔内一阵天翻地覆,忍不桩哇’地一下把刚才吃的点心和甜汤全都尽数吐了出来,吐了一地,连旁边谢氏的裙角上也被溅上了些许,其余人听得声音,都看了过来,谢氏微微唬了一跳,也没来得及去看被弄污的裙角,只忙伸了手去拍宋氏的背,帮她顺一顺气,一面口中惊讶道:“……好好儿的,这是怎么了?”
此时沈韩烟见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便将手里的彩花釉盏往身边的桌子上一搁,吩咐宫人将地上收拾干净,又让人端了清茶过来,给宋氏漱口,宋氏微微喘息着,月白紫花抹胸上露出细润洁白的锁骨,随着一下一下的喘息略略起伏,宋氏漱了口之后,摸出手绢拭着唇,这才对身旁的谢氏低低歉声道:“妹妹失仪,弄污了姐姐的衣裳……”说着,站起来按着礼数朝上首的沈韩烟欠了欠身,规规矩矩地道:“……妾身一时失礼了,还请少君不要见怪。”
北堂佳期见了众人这一番忙乱,并未受惊,只好奇地看了过来,沈韩烟抱着她,见宋氏脸色似乎不大好,便道:“些须小事,不必挂怀……宋妃看起来气色似是不佳,还是让太医过来,请一请脉才是。”宋妃忙推辞道:“少君言重了,妾身只是胸口有些闷,并不打紧的,想必是入了秋,天气生燥,有些胸闷恶心的缘故……好端端的,又何必劳师动众。”
她说者无心,然而旁边谢氏听了,心思一转,却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一般,想起一事,不由自主地低低‘啊’了一声,随即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宋氏的小腹,她终究比宋氏要大上两岁,知道的多一些,因此便犹疑不定地道:“前日我去妹妹那里,就听人说妹妹这几日不大爱吃饭,似是因为天热没胃口,今日却又这般……莫非……莫非是……”
在座的都没有笨人,此言一出,顿时都明白了谢氏的意思,宋氏一怔,旋即又是不敢相信又是小心翼翼地有所希冀,满腔五味陈杂,心中栗六,一张脸都紧张得微微泛了红,神情茫然,期期艾艾地嗫嚅道:“……怎么会?姐姐说笑了,我、我哪有那个福气……”说着,却下意识地用右手抚上了小腹。
谢氏却是看了一眼沈韩烟,因他是男子,有些话自然实在不方便在他面前说出来,便先起身告了罪,这才轻轻一扯宋氏的衣袖,和颜悦色中亦带了仔细,小声问道:“妹妹,我且问你,你这个月的月信可是已经来了?”宋氏闻言,粉面微微泛红,满脸羞涩,声如蚊蚋一般,踟蹰了一下,才细声道:“……还没有,已经迟了好一阵子不曾……那个了。”谢氏轻咦一声,哂道:“这么一说,八成是真有身孕了……好糊涂的人,叫人可说你什么才好?都迟了这么久,自己还不往这地方想想?我再问你,近日身上是不是有些懒怠,且又爱吃酸的?”宋氏低低羞声道:“我向来每回这个都不大准时,因此才并没有疑心……至于说想吃酸,似乎确实有一点儿,身上也比往常要懒得动……”谢氏闻言,一时又是羡慕又是失落,心中百味交杂,轻叹一声道:“傻子,怎么这样不知事。”说着,已转身朝着沈韩烟道:“妾身方才问过了宋妹妹一些事宜,但事关子嗣大事,妾身却也不敢做准究竟如何,还请少君定夺。”
沈韩烟倒也不觉得怎么,只不过这毕竟不是寻常的姬妾之流怀孕,而是有名分阶位的侧妃,确实不是一件小事了,因此便吩咐了下去,命人即刻传太医过来,一面又让人扶了宋氏,回到她自己的居处歇息。不一时,一名已经上了年纪的太医赶了来,先是见了礼,这才坐在床前细细诊脉,片刻之后,脸上已满是笑容,道:“……回少君的话,臣已可确定,世子妃眼下,已是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这一句话有如平地一声春雷震响,宋氏原本正躺在榻上,盖着丝被,满心期待之余,实在难免有些局促和紧张,此刻听了这话,再难掩住心中的巨大惊喜,已然喜不自胜,欢欣得盈盈欲泪,脸上洋溢着即将为人母的幸福神采,旁边谢氏见了,则是心情复杂,眼中满是羡慕之色……沈韩烟闻言,微微点头,命太医开了安胎的方子以及列出孕妇应该注意的事项,由于是关系到子嗣之事,因此又传了宋氏近身的宫人过来,吩咐日后遵照医嘱,好生照顾着宋氏每日的饮食起居,小心服侍,不可懈怠,这才带了一干内监宫人返回。
……
北堂戎渡出了乾英宫,也没乘轿舆,只自己慢慢稳下心来,踱回居处,一路自然心事重重,面色沉郁,缓缓步行之间,连这条路也不知道怎的,似乎变得比平时要长,就像是怎么也走不完了一样,身上也不觉有些疲乏了。彼时日光正好,路上安静,一队鸿雁徐徐飞过天空,直飞到天际深处去,北堂戎渡看了那鸟群无忧无虑的模样,忽有些感触:自十几年前降生于北堂氏这样人家的那一刻,所有的平淡和安稳,都已经注定了此生永不可得了……
正想着,脚下已路过一处圆湖,北堂戎渡见湖面光滑平整如镜,只觉得此刻心中也好似这一泊静水,表面看起来仿佛无波无澜的,但水面下是否真正暗潮汹涌,就连自己也不知道,不能自控……一面想着,一面顺手攀住岸边的一树花枝,手上一只嵌明钻海水蓝刚玉镯光芒璀璨,然而在日光下却显得刺眼又刺心,北堂戎渡目光凝凝,仿佛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却没一阵的工夫,只忽听‘啪嗒’一声,那一根带花的树枝已是被越拗越弯,终于承受不住,从中断成了两截。
北堂戎渡猛地一下回过神来,松开了手,原本的满腔不悦与失望,却好象突然随之一下子有了些明朗豁然之意,他想起北堂尊越平日里对自己的种种关心爱昵,父子二人之间的亲厚无间,一时不觉略略有些失神——即便他父亲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但比起这些,还是两人之间的感情才最是重要,与之相比,其他的一些事,似乎也就不是那么太要紧了……
北堂戎渡毕竟不是寻常那些只知冲动,容易意气用事的少年人,先前一时的愤慨与失望冷却下来之后,理智便重新慢慢占据了上风,他转而将手搭在朱栏上,默然平复着心绪,脑子里飞快地谋划着,此事若是由己及人来推想一二,换作是他自己一时不察,在无人得知的情况下,碰了北堂尊越的姬妾,又当如何?想必或是出于隐隐的惭愧,或是因为觉得不算是什么大事,没有放在心上,或者出于别的什么心理,总而言之,只怕也是不会自动告诉北堂尊越的……思及至此,若是将自己放在北堂尊越的立场上去想,方才对方的那些反应,似乎也就算是无可厚非了。
北堂戎渡这样想着,渐渐地也就有些松了心中的那股说不清的复杂之意,半晌,他终于平静了下来,决定将此事压下,就当作什么事情也不知道就是,虽心中仍是不能完全释怀,但想起北堂尊越素日里待自己的好处,两人之间的情分,又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为了这种事情,与父亲生了嫌隙,何苦来哉?因此也就罢了,深吸一口气,自回了移澜宫不提。
刚走近移澜宫南面的一条青石小道,就见迎面孟淳元身负长剑,似乎刚刚练功回来,见了北堂戎渡,便眼睛一亮,笑着快步走了过来,喜洋洋地道:“……世子大喜!”神色之间喜孜孜的,似是有什么难得的好消息一般,北堂戎渡闻言一愣,不知这所谓的‘喜’是从何处而来,他此时心情不太好,正在烦心当中,神气也不怎么振作,遂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少年的脑袋,只淡淡问了一句,道:“孩子家说话没头没脑的,什么大喜?”
孟淳元如今已经十四,在北堂戎渡身边已有了两年多的时光,渐渐地已是将北堂戎渡当作了兄长一般,十分亲近,眼下只摸了摸自己的头顶,见北堂戎渡开口问上来,刚要欢欢喜喜地说明,脸上却又忽然闪过一丝狡黠之色,改为笑吟吟地道:“我不说,还是等少戎渡轻敲了一下他的脑门,哂道:“臭小子,年纪不大,倒学得鬼头鬼脑的。”说着,也不在意,只与孟淳元一起回到宫中。
北堂戎渡进到殿内,翠屏带人上来服侍着他换下外衣,又奉上了热茶来,北堂戎渡坐下喝了一口茶,只觉菊花的清苦香气缭绕在口腔里,令原本有些疲软的精神稍微振作了一点儿,便以手支颐,略有倦倦地微阖了眼睛,翠屏见他一脸乏力之色,便柔声道:“世子今日可是累了?不如且去睡个午觉,养养神也好。”北堂戎渡慢慢喝了一口菊花茶,眼皮也不抬一下,只淡淡‘嗯’了一声,道:“……也好。”翠屏闻言,便命人去收拾床铺,自己则替北堂戎渡卸衣解冠,服侍他休息。
北堂戎渡安坐在梳妆镜前,让翠屏给他梳头,自己伸手取了一些舒神静气的樟树精油抹在太阳穴上,缓缓揉着,却从镜中看见正为自己梳头的翠屏面色微喜,便问道:“……见你脸上似乎有些喜色,方才淳元那小子也说我有什么大喜,怎么,莫非真有什么事么?”翠屏手上拿着犀角梳子,仔细给少年梳理着长发,闻言抿嘴儿一笑,脸上的喜色愈浓,只吟吟含笑不语,片刻之后,才笑道:“……确实是喜事呢。”北堂戎渡用手帕擦了擦手,一面轻扬唇角,把玩着妆台上的一只珐琅盒,漫不经心地笑道:“好端端的,我又能有什么喜事了?”正说着,忽从镜子里瞧见沈韩烟手里牵着北堂佳期,走了进来,不由微笑道:“哦,这爷儿俩倒来了。”说着转身探出手去,对北堂佳期和颜悦色地道:“来,露儿,让爹抱一抱。”
北堂佳期瞧见了父亲,咯咯笑着,颤巍巍颠跑着扑进北堂戎渡怀里,笑嚷着道:“爹爹……”声音清嫩而酥柔,叫人听了就忍不住想要狠狠疼她才好,北堂戎渡搂了女儿软绵绵的小身子,开怀笑了起来,用干净丝绢仔细给她擦了一下粉嘟嘟的小脸,笑意殷殷,在北堂佳期的腮帮上亲了一口,这才柔声问道:“露儿吃了饭没有?”北堂佳期睁着圆亮清澈的金色双眸,小手搂住父亲的脖子,含糊答道:“吃饭饭……”北堂戎渡见了她这一双酷似北堂尊越的眼睛,不觉心中感叹,一时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此时沈韩烟微微一笑,走近道:“……从王上那里回来?”
青年的声音很是温和,让人安心,北堂戎渡用指头拨着手上用珍珠镶成梅花形状的翠玉扳指,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挥手示意翠屏下去,这才抱着北堂佳期在一张贵妃榻上坐了,身子歪在几只软枕间,拣了一枚橘子悠悠剥着,从容道:“虽是九月份,这暑气却还不退,待会儿叫人再去拿些冰来,放在殿里镇着。”沈韩烟答应一声,言毕,端正在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蓝绡宽袖中微微露出修长的双手,安然放在膝上,右掌下压着一柄折扇,腰间垂有一个镂银繁丽的香球悬,香氲袭袭,面上含起一缕浅笑,道:“对了,今日有一件事,总要和你说说。”
北堂戎渡正用剥好的橘瓣喂女儿,闻言侧头想了想,忽而懒懒一笑,以手支颐,淡笑道:“哦?先前就有人说我有什么喜事,你倒说来听听。”沈韩烟淡淡而笑,也看不出什么神色变化,只用那柄象牙骨的扇子轻轻敲着手,手指修长且又如玉一般莹白,清泠泠地似乎比扇柄还要光润些,颇有令人惊艳的意味,微笑道:“今日确实是有喜事……北堂,上午宋侧妃经太医诊断,已确定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这一句话端得是晴天响雷一般,听在北堂戎渡耳里,禁不住眼皮突地一跳,下意识地道:“……你说什么?”由于北堂戎渡掩饰得极好,并不曾骤然变色,因此沈韩烟倒也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不妥,只是当北堂戎渡没有听清楚,便又重复了一句,道:“……我是说,宋侧妃已确定有孕,大概有一个多月了。”
北堂戎渡骤然凝眸于沈韩烟,目光中深深藏住那一丝冷凝之色,却不是欢喜,只顿觉心寒,脑子里酸疼不堪,他回味着方才青年那句话,袖中的手越来越滞住,几乎要僵在了那里,心中越发沉了下去……他记得自己确实在一个多月前于宋氏那里就寝,当时正好是他遇刺受伤的前两天,时间上倒是差不多能够对得上,但眼下他却已断定北堂尊越与宋氏曾有过事端,因此北堂戎渡根本不能确定这个孩子究竟是自己的儿女,还是自己的弟弟或妹妹!
思及至此,北堂戎渡心中霎时间沉了又沉,神情也悄无声息地渐渐冷寂了下去,额前的发丝无端平添了一种柔滑的冰冷触感,滑过脸上时,比平时更为鲜明……北堂戎渡面上淡近于无地一笑,几不可觉地缓缓泄出心底那股冰冷的复杂之意,他简直快有些控制不住,脸上搁不下去,几乎就要脸色开始发青,勃然作色,却又强行忍耐着,把一腔惊怒之气努力沉了下去,面上尚还自然,只含了一丝隐隐带有讥诮意味的冷笑,缓缓说道:“哦?是吗?那倒真的是件喜事了。”说着,命人传话下去,赏了宋氏一些古玩珍奇等物。
如今北堂戎渡的养气功夫已十分到家,喜怒不轻易露于形色,沈韩烟也没仔细观察,因此自然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沉吟片刻,便点头道:“宋氏身为世子侧妃,毕竟与当初露儿的生母不同,因此我便拨了几个从前侍奉夫人的年长宫人,去宋侧妃那里帮忙照料一二——她们是伺候过夫人生育的,想必更妥当些。”
北堂戎渡此时正心间阴翳难明,闻言,不由得郁极反笑,鬓角垂下的黑发微微颤动,划过胸前,此时此刻,他原以为自己会将从昨夜起就一直积郁到眼下的怒气一并爆发出来,然而事到临头,却竟是出乎意料地没有任何不好的反应,只扬一扬唇角,几乎微微含出一缕听到自己又要做父亲的人应该有的笑容,不动声色地淡淡笑道:“……说得正是,也确实该当如此。”说着,抱过旁边的北堂佳期,以便掩饰住自己脸上的异样,同时心里已越发冷了起来——无论如何,那都有一半的可能不会是自己的孩子,并且自己与北堂尊越容貌酷似,又是父子,孩子生下来之后,也不可能从模样或者其他方面检验出究竟是谁的骨血……
沈韩烟倒没察觉出不妥,只问道:“北堂,怎么,你不过去看看么。”北堂戎渡不露痕迹地道:“……今日累得很,明天我再去看她罢。”沈韩烟见少年面上确有倦容,便起身将北堂佳期抱开,扶着北堂戎渡躺下,道:“那你睡罢。”北堂戎渡一面拉过丝被盖在身上,一面淡淡道:“……把我书房里的公文拿来,待会儿醒了我还要看。”青年应了一声,放下罗帐,这才带了北堂佳期出去。
下午北堂戎渡醒后,喝过药,便开始批阅公文,转眼之间外面日落西山,已是到了傍晚,北堂戎渡记起自己已经答应了北堂尊越,晚间会与他一起吃饭,因此动手将书案上略略整理了一下,便唤人更衣梳洗,乘舆前往乾英宫。
两人一时用过了饭,宫人又送上刚煎好的药来,暂且放在桌上凉着,北堂戎渡趴在窗边看远处的荷花池,此是已入九月,满池的荷花几近凋败,散发着一股颓唐的靡靡甜香,令北堂戎渡不由得想起当年与北堂尊越泛舟游湖,于满船星辉中徜徉的时光,心绪亦逐渐飞远,正值此时,身后却已贴上了一个温热强健的胸膛,北堂尊越温柔地扶着少年的肩,一如既往地于耳边低笑道:“……你在看什么?”
殿内静静,仿佛无人一般,窗外传进来颓靡的花香,伴随着晚风穿过颤颤摇曳花树的细微沙沙声响,北堂戎渡今日不知道怎么了,竟被北堂尊越怀抱中那熟悉的龙涎香气味呛住,微微咳了一声,既而感觉到北堂尊越的那只手放在自己肩头,目光便微微晃了几晃,轩一轩眉毛,却很快就温顺倚靠着父亲的胸膛,笑着拉过对方的手,道:“我在瞧着那荷花呢,可惜已经谢了。”
北堂尊越一只手抱着他的肩膀,金色的凤目中有着融洽的暖意,轻声笑道:“那有什么,明年不就又开了。”北堂戎渡眼角微微飞扬,道:“也是,这世上又哪有常开不败的美景。”北堂尊越抱一抱他,将面容埋在少年的青丝之间,低声笑喃道:“好了,你也别看了,桌上那药都放了半天了,你先把它喝了。”北堂戎渡转过身来,微微打了个呵欠,眸中略有些散漫的微光,道:“最烦喝那恶心玩意儿,我宁愿去吃黄连。”北堂尊越笑了笑,用脸颊贴着北堂戎渡的额头,声音也柔煦得如同拂面的清风,哂道:“……就你最难伺候。”
一时北堂戎渡皱着眉把药喝了,刚放下碗,却不防北堂尊越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扯,两人顿时双双倒在长榻上,北堂戎渡知道对方欲要亲热,便淡淡地扬一扬唇角,伸手去摸北堂尊越俊美的脸庞,缓缓说道:“你这是在欺负病人……”北堂尊越一翻身,换了个舒适的姿势把北堂戎渡抱在身上,漫声调笑道:“本王就是欺负你了,如何?”北堂戎渡趴在他身上,心底的积郁被化作一丝叹息逸出双唇,将额头抵在北堂尊越的怀中,伏于父亲胸前,目光中含了一丝清冷之色,有着一种难描难说的意味,低低道:“爹……”北堂尊越摸着他的头发,语气倏忽温软了几分,说道:“怎么,你要是身上真不太舒坦,那就算了,嗯?”
这样的一番话,依稀能听出有多少柔情蜜意都在里头,男人的眼中有柔和的情意,语气里也有着酥软的温融,北堂戎渡慢慢捉紧了父亲的手,无限唏嘘与郁郁都咽了下去,只道:“……不是,我没什么不好的。”说着,另一只手已攀上了北堂尊越的腰带——不管之前有什么事,就让它一笔勾销了罢……
青花缠枝大鼎里袅娜的烟雾如同层层轻纱,柔软地朦胧了视线,殿内烛光盈然,寂寂无声,有晚风吹入,夜幕斑驳的痕迹便落在了地上。北堂戎渡半眯着眼睛,很配合地去抚向北堂尊越结实的小腹,在熟悉的肌肤接触中,眉眼之间恰如其分地流露出些许红晕与迷离……良久,两人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北堂戎渡半躺在北堂尊越的臂弯中,眼中的迷茫归于平静,从袖中摸出帕子,擦了擦手,又在腹间拭了几下,这才随手掩起衣袍下摆,旁边北堂尊越侧过身,眼角残留着几分轻微的满足,吻一吻儿子光滑的脸颊,道:“……怎么,累了吗。”
北堂戎渡闻言,便抬眼看他,灯光中,他父亲的面容一如从前,时光在两人之间弹指而过,却没有丝毫改变他的模样,唯有彼此的身份,已再不同于当初。北堂戎渡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父亲的脸,北堂尊越见状,欣悦于少年这样的亲昵举动,于是便轻怜蜜爱一般地在北堂戎渡嘴角上低头触了触,同时一手抚着对方半露于衣外的肩,半是轻笑半是狎昵地道:“……怎么,还想再来一回?”北堂戎渡只是微微一笑,用指尖去描男人的眉毛,烛光中北堂尊越的五官越发深邃,令人完全想象不出,眼前这样年轻俊美的男子,竟会有他这样大的儿子……他凝视了父亲须臾,既而便往对方的肩头靠了靠,缓缓闭上双目——明明已经是很亲密了啊,却好象总少了些什么,究竟是什么呢……口中却只是笑道:“我可没有那么贪色纵欲……”
北堂尊越嗤笑一声,伸手理了理少年凌乱的衣襟,随口轻笑道:“贪色纵欲?方才本王明明见你从容得很。”北堂戎渡闻言,心中油然一震,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豁然明朗起来在如此狎欲横流的时刻,自己却那样举步从容,冷静自持,说到底,其实就是因为不甚眷恋深爱着北堂尊越!说白了,他只真正在乎两人之间那种混合了亲缘的复杂感情,而却并不贪求彼此之间的恩爱痴迷,不那样重视北堂尊越的爱恋,不在意北堂尊越是否迷恋深爱着自己……既然如此,那么在两人肌肤相亲的时刻,他又怎么会不从容,不冷静?
北堂戎渡一时间眸色深沉,红烛摇曳的柔光之下,脸上现出一丝莫名的神情,旋即翻过身去,将北堂尊越压在身下,目光定定看着下方的男人,轻声道:“……再来一回罢。”
……
移澜宫。
夜色深沉,半夜里,忽然下起了雨来,一时间,风雨之声大作。
……窗外大雨如注,北堂戎渡独自睡在榻上,正半梦半醒之间,只觉得身上的被衾凉凉的,遂醒了过来。
雕花长窗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推开了一丝缝隙,夹杂着雨意的风吹了进来,将殿中的垂锦帷幕吹得摇曳不定,直欲飞起,烛火也早已熄灭了。
“唔……”北堂戎渡恍惚坐起身,盖着的被子滑落下来,露出赤着的身躯,黑暗中,有冰凉的风漏进来,雨声沉沉压抑,一如北堂戎渡此刻的心绪。
半晌,北堂戎渡用手捂住额头,忽然开口道:“……来人!”未几,有门被打开的声音,同时一个身影无声摇晃着快步趋入,依稀是一名穿红袍的内侍,正是北堂戎渡贴身的心腹掌事太监,一进门,便拢手立于门口处,低头道:“……爷请吩咐。”北堂戎渡一手撑在被子上,黑暗中,眼神游离且冷冽,半晌,方缓缓道:“你去……”
……室中静静生冷,掌事太监垂首听着北堂戎渡的吩咐,不觉心中微微一凛,但随即便收了眼内的惊色,片刻之后,只听北堂戎渡沉声道:“……将此事办妥,不得有误。”掌事太监肃然应命,这才躬身退了下去。
偌大的殿中冰冷一片,北堂戎渡坐在床上,眼神缓缓地冷漠起来。
一百六十七.天教惊梦且知心
这一夜殿外尽是风雨之声,北堂戎渡重新合目躺下之后,静卧半晌,却是有些辗转难眠之意,只听着外面的风雨交加声响,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才好容易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北堂戎渡恍惚迷离之间,只觉得耳边似是有人在轻声唤着自己,整个身子好象被什么力量驱使着一般,迷茫地一味前行,如同长夜思归,他循着面前的一条小路往前走着,似乎是找到了什么依托一样,直走进到一间精致的绣房当中,小轩窗下暗香浮动,一名身形窈窕的女子正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慢慢梳理着长发,反手将青丝挽成惊鸿髻,取了步摇插上,动作娴雅,姿态万千,虽只露了一个背面而已,却足够令人肯定,那必然是个绝色美人无疑。
北堂戎渡正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那熟悉的窈窕背影之际,忽然那女子却转过了头来,确是容光倾城,丽色难描,那等芙蓉出水一般的清绝丰秀之姿,这世上除了北堂迦一人之外,还能有谁?只见她含笑用纤手指着自己眉心之间的一点花钿,微启朱唇,碎玉一般的声音,对北堂戎渡道:“……渡儿,你看看,我究竟是用这个金箔的好呢,还是用镂玉的更好一些?”
北堂戎渡怔怔瞧着她,死死盯着那张清丽的面庞,目光中是汹涌的暗流滚滚,交杂着无数根本辨别不清的情绪,无尽熟悉的往昔不期而至,就仿佛什么失去已久的稀世宝物,再次突兀地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北堂戎渡几乎有些发不出声音来,只有嘴唇轻轻动了几下,一颗心沉沉地跳着,仿佛一动也不敢动的模样,似乎是生怕稍一动作,眼前的景象就会突然消失不见了,他缓缓地在袖中握起双拳,但很快,却又有些失力一般地松了开来,周围的一切事物都褪尽了颜色,只剩下女子裙角上绣着的大朵牡丹花,却还是那样炫丽多姿地绵连成片,耀得人满眼生晕……北堂迦眼看着北堂戎渡此时这个形容,面上不由得便现出一丝疑惑不解之意,似乎不知道北堂戎渡为何忽然这样失态,因此只笑着问道:“渡儿……你这是怎么了?”
北堂戎渡却没有马上回答,良久,才突兀地长长轻嗯了一声,无数心绪都最终只凝成了一个深深的笑容,似是有几分恍惚,缓缓上前两步,轻轻地开口道:“……娘?”北堂迦疑惑而笑,柔声哂道:“你这孩子,怎么了?”说着,又再询问了他一遍道:“渡儿你说,我是用这个金箔的好呢,还是用镂玉的呢。”北堂戎渡此时神色竟已从容了起来,他自然而然地走过去,从北堂迦的眉心中间取下那个用金箔剪成梅花形状的花钿,轻声笑答道:“还是镂玉的好,配这件衣裳。”北堂迦莞尔一笑,看了看身上天水碧色的衣裙,只微笑不语,随即便照着他的话换了花钿贴好,既而对镜自照,北堂戎渡见她那认真的模样,就好象是在做着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一般,不觉笑道:“……不过是日常打扮而已,有什么要紧,娘你又何必这样仔细。”
北堂迦面上含羞嗔笑,一双清澈的水眸中有着无尽的情思邈邈,嗔道:“……怎么不要紧?向来女为悦己者容,若是堡主来了,我却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那怎么好?”她一面说着,映出的那镜中之人眉目如画,顾盼之间,眸似春波一般,北堂戎渡在一旁见了,心下恍惚晦暗,一时朦朦胧胧的,莫可名状,却听北堂迦又道:“渡儿,娘的眉色淡了,你来替我画画罢。”北堂戎渡听了,便从旁边取了一管螺子黛,神情也专注了起来,为北堂迦细细描着眉。
北堂戎渡手法娴熟,片刻之后,两道秀眉便精心画就,北堂戎渡仔细地左右端详了一下,觉得满意了,便欲停手,正值此时,一只雪白纤巧的柔荑却已经无声地轻轻搭在了他的手腕上,只见北堂迦不知何时,却已是满面郁郁不欢之色,一副神情寡淡的模样,口中幽幽叹道:“画得真好呢……只可惜,即便画得再美又有什么用呢?堡主也仍然心中并不曾有我……”
她说着,已抬起了头,目光看向面前的北堂戎渡,一双眼睛中赫然有着无尽的哀怨凄婉之色,樱唇轻启,轻声问道:“渡儿,你告诉娘,你父亲他……他为什么,竟然却喜欢你?”
北堂戎渡闻言,心中不觉一跳,下意识地道:“……娘?”北堂迦此时声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变得逐渐幽冷起来,目光定定扎在北堂戎渡脸上,轻轻道:“你说啊,为什么……他是你亲生父亲啊,是你母亲的男人,你怎么敢……你怎么能……”北堂戎渡后退一步,咬牙道:“不是的……娘,你听我说……父亲他……”北堂迦缓缓站起了身来,神色冷冽而陌生,上前逼近一步,反复地追问道:“孽种,孽种……我为什么生下你这样的孽种,抢走自己父亲的孽种……为什么,你说啊!”北堂戎渡一手按着额头,死死皱起双眉,厉声否认道:“够了!我不是!他,他……”北堂迦冷眼相看,步步紧逼:“你撒谎……你在撒谎……”
北堂戎渡面对着母亲这一连串的逼问,不由得连连后退,面上的神色渐渐变得有些紊乱而癫狂,突然间,却猛地停下了脚步,仿佛从什么迷雾中惊醒一般,骤然用尽全力嘶声喝道:“不,你不是我娘!假的,全都是假的!我娘才不会这样对我!她永远都不会!她已经不在了,永远都不可能在……你骗我,你、骗、我!”
……北堂戎渡猛然睁开双眼,不过是恍然一梦,窗外的雨还在哗哗地下个不停,殿中尽是死寂一般,空静无人,他大口喘息着,入目所及,仍是一片黑暗……北堂戎渡定下神来,微微平复了一下喘息,不住起伏的胸口也逐渐安稳了下去,但无论如何,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一时间辗转反侧,第二日一早天刚刚亮,北堂戎渡就已披衣起来,唤人进来伺候梳洗。
此时外面雨势未歇,北堂戎渡面色不定,待穿戴整齐之后,忽推开一旁正奉上浓浓一碗醒神茶的宫人,快步朝外走去,此时此刻,他不知道为什么,仿佛被某种模糊的念头支使住一般,心中突然强烈地想要去见北堂尊越,立刻就见,马上就见,一刻也等不得地要找到那一个温暖的所在,心底只涌出一个简单的念头:想要去看看那个人,结结实实地触碰到那个人……北堂戎渡快速走出移澜宫,也不让人去准备乘舆,只是自己撑着伞步行而去,脚下越走越快,踏过积水湿淋的地面,那样迅疾的动作,一路上甚至令过往的宫人和内监都微微有些愕然之色,然而北堂戎渡却完全无视这些,他只是一路走去,走向乾英宫,没有通报,什么都没有,在睡眼惺忪的宫人诧异的目光当中,跨进殿门,径直走过廊道,一手推开了朱红的漆门。
那人正背对着他站在床前,黑发挽起,似乎已经梳洗完毕,身上正仅着了一件贴身的薄衫,由一群手捧衣物的内侍为其更衣,北堂戎渡站在门口,看着终于近在眼前的这个人,看着对方熟悉的高大背影,双肩不由得微微一震,整个人就站在了当地,一时心中就那么突然宁静下来,视线恰恰落在男人正微转过来的侧容上,在一瞬间,竟然有些莫名的满足之感,他来不及多想,脚下就已经动了,似乎有点儿不太受控制地朝着那人走了过去,而男人也正回过头来看他,剑眉微微上扬,仿佛是觉得有些奇怪,然而北堂戎渡却只是笔直地走过去,心中原本好象装满了无数话要说,但事到临头,却连一句都没能说出口来,只是忽然伸出了双臂,想也不想地就从身后猛地搂住了男人结实的腰身,牢牢地搂住,同时将额头也紧抵在了对方健壮的背脊上,语气中带着几乎根本听不清包含了什么意味的声音,低低道:“父亲……”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旁边的内侍们都有些诧异起来,不免面面相觑,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就连北堂尊越自己见状,也觉得十分莫名其妙,但他还是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都下去。
众人尽皆躬身退下,北堂戎渡紧抱着北堂尊越的腰身,口中只翻来覆去地一遍遍重复着,低低呢喃道:“父亲……爹……爹……”北堂尊越不知道他怎么了,耳中听着少年毫无章法的低语,只得暂时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不动,嘴角挂起一丝安慰性的笑容,将一只手绕到身后,拍了拍北堂戎渡的背,朝他笑着说道:“……怎么了?”北堂戎渡缓缓睁开狭长的双目,松了手臂,抬头去看近在咫尺的北堂尊越——世事如此,谁也没有错,根本不能去怨恨任何人。
此时北堂尊越也已经转过了身来,他看着少年脸上微微的恍惚神情,削薄的唇边便不由得略略勾起了一丝笑意,问道:“你这是怎么了,突然一大早就到本王这里……怎么,有事?”
北堂戎渡此刻心神渐渐稳定下来,一言不发,然后很快不动声色地展一展眉,进退得宜,口吻极和暖,温文而笑,道:“……我忽然觉得想你了,所以就来看你,不行吗。”北堂尊越没料到他会这样说,一时倒没有什么言语可以应对,再看北堂戎渡的模样,分明是一派最合宜的风度,淡笑自若,不由得摸了摸北堂戎渡的脑袋,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一般,和颜悦色地道:“好罢,你做了什么事不敢痛快告诉本王,还是想要让本王答允你什么,都说了罢,嗯?”
北堂戎渡听了,一怔之余,随即心头就涌起一股哭笑不得之感,生生被噎了一下,既而有些怏怏地笑道:“怎么,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一个印象,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北堂尊越‘嗤’地一笑,用手按了按北堂戎渡的肩头,道:“本王可没这么说。”话音未落,整个人却已被对方抱紧,北堂尊越微微诧异之余,只觉得今日少年似乎十分奇怪,因此便沉声问道:“……戎渡,到底怎么了?”然而北堂戎渡却只是拥着男人,额头贴在对方温热的胸前,寂寂无声,安静地站着,手臂毫不放松地搂住父亲的腰,仿佛要从北堂尊越的身上汲取到一点儿温暖,良久,才缓缓开口,微声说道:“……爹,我今天才忽然发现……一件很重要的事。”
北堂尊越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情,但也依稀觉出少年的语气中似乎有着某种确定与其他的什么隐秘东西,不觉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随口问道:“……怎么,是什么事?说给本王听听。”北堂戎渡闻言笑了一下,却并没有明确回答对方的问题,眼底的神色极为沉静安详,只是转移了话头,说道:“没什么,已经都不重要了……爹,我帮你更衣吧。”说着,亦不再言语,只松开了北堂尊越的腰身,转而取来一旁整齐叠放着的衣物,服侍对方一一穿戴起来。
一时间北堂尊越穿戴整齐,北堂戎渡默默为他整理着腰带,低声道:“……爹,我以前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都不要恼我,我以后不会了。”北堂尊越闻言,不觉失笑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些?”北堂戎渡笑了笑道:“啊,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忽然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你待我更好的人了。”北堂尊越目色凝凝,低头在北堂戎渡的鼻梁上轻咬了一下,笑道:“你才知道么……是真心话?”北堂戎渡用力握了一握男人的手臂,微笑道:“真没骗你。”
北堂戎渡说着,突然之间却想起了一件要紧之事,脸色顿时微微一变,心下当即激烈交战一番,片刻之后,暗叹一声罢了罢了,旋即对北堂尊越道:“我忽然想起来,还有些极要紧的事要办,爹,我先回去了。”北堂尊越微微皱一下眉,低笑道:“……怎么,莫非还有什么事比本王更要紧不成?”北堂戎渡摇了摇头,正色道:“不开玩笑了,真有事,等我待会儿再来,好不好?”北堂尊越见他神情凝重,确实并非是随口说说而已,因此便也罢了,自让他回去不提。
北堂戎渡一路回到移澜宫,当即就摒退左右,只召了随身的掌事太监过来,沉声问道:“……我昨夜吩咐你的那件事,可曾筹划停当?”掌事太监见问,忙躬身道:“回主子的话,奴才已准备妥当,只等午间自可办妥,再无差池。”北堂戎渡坐在椅子上,深深长出了一口胸中的郁结之气,微微闭上双眼,半晌,才沉声道:“罢了,此事不必再提,便……到此为止罢!”
不管那孩子究竟是谁的,只看父亲他……罢了罢了,我北堂戎渡如今,认了就是!
掌事太监闻言一愣,不明所以,但也仍是谨守自家本分,只垂首应下,北堂戎渡随意摆了摆手,让他下去,自己静了一时,又想到昨天曾经对沈韩烟说起过,今日会去看望宋氏,想必宋氏那里,已定是接到了消息,因此沉吟了一回,到底还是站起身来,去了宋氏的居处。
此时天光柔亮,还是一大早,因此宋氏虽已醒了,却也还不曾起身,正蜷在被窝里,身上严严实实地盖着一幅象征着子孙昌盛的苏绣石榴桃红锦被,意在取石榴多子的吉祥之意,只露出半弯雪白的肩头在外面,床前的茜红流苏锦帘绡幕半垂半卷,一派慵懒之态。宋氏正睡眼惺忪地静卧间,乍见了北堂戎渡进来,不由得一惊,一时立即清醒了过来,连忙坐起身,一面忙不迭地扯过衣裳披在肩头,掩起只穿了大红鸳鸯抹胸的雪白身子,一面用手急急去拢蓬松微散的秀发,羞急道:“妾身尚未起身,不防这副样子见爷,实是失仪了……”北堂戎渡在不远处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淡淡道:“……没什么,是我一早来得突然了些,你躺着罢。”
宋氏闻言,羞涩一笑,便没有起来,只披衣半靠在床头,北堂戎渡见她雪白的面容上微染着红晕,眉眼之间尽是难以抑制的欢喜,显得姿容也仿佛格外动人了几分,右手不自觉地搭在小腹上,一副即将为人母的幸福之色,北堂戎渡见了,目光扫过女子的腹部,心中一时间滋味难言,却又想起北堂尊越,因此到底还是压下那一份介怀,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只与宋氏说了一会儿话,无非是令其安心静养之类,宋氏一一听着,尽数含笑应下,她却不知自己先前已是多么凶险,只差一步,腹中的那一团还没有成型的血肉,就要因为丈夫的疑心而被暗中抹去……北堂戎渡在宋氏居处随便坐了一会儿,又在这里用了早饭,这才起身离开。
……
京都,风声阵阵,秋雨滂沱。
北堂戎渡身披胭脂色团花外袍,露出里面一截宝蓝衫服,左手当中正拿着一卷野史小说闲闲看着,一面听楼外的雨声,眼下整间漱歆阁都已被包下,只有他一个客人,连绵数日的雨似乎令暑气消去了一些,空气中总有一股难言的湿润之意。
身后有人捧上一盏热茶来,北堂戎渡接过,呷了一口,暂时放下书问道:“……什么时辰了?”那人低声道:“回爷的话,已是酉时三刻了。”北堂戎渡点点头,道:“倒是咱们来得早了些……”说着,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不觉皱眉问道:“上回派人前往南方,至今还没有确切消息吗?”谷刑垂手应道:“爷虽已派人招揽,可惜李阀如今,还尚无明确答复。”北堂戎渡冷笑一声,将手中的茶放到一旁,指尖摩挲着襟口上的攒瓣宝石花纽,语气中已隐隐流露出了几分杀机,道:“不识时务……天一道如今已在我手,两路大军亦已挥师南下,这群人却还在心存他想,作观望之态!你传信过去,告诉赴南的那批人,若李氏一族再不立时附我,则李阀二百余年基业,便令他一朝灰飞烟灭!”
自先前公输远身死、天一道归于北堂戎渡手中之后,北堂氏便立时出兵向南,天一道乃是南方宗师公输远一手所创,实是南方大派,极有影响,因其倾力配合,北堂氏大军已经逐渐有了开始控制住南方局势的苗头,一些较小的世家门派斟酌时局,已各自派人来京活动,请愿投靠归附,以求保住自家门户不灭,对此,北堂氏自然来者不拒,一一收纳,并且各有封赏。其实眼下前来投效的多是一些根基不起眼的势力,算不得什么重要所在,但北堂氏需要用这种做法,来向天下其他人表示出某种政治上的姿态。
一旁谷刑沉吟一瞬,又禀道:“爷,方才最新接到的线报,右路军统领董岳,在南方纵兵食人……”北堂戎渡闻言一惊,动容道:“什么?食人?……且详细说来我听!”谷刑喏然,道:“照线报上所言,前时董岳一部遭袭,屯粮之地被毁,粮草烧毁近七成,我军身处南方,临时补给已来不及,又不好就地掠劫百姓,以致王师背上恶名,董岳见状,便下令连夜攻破南方残喘胡人龟缩之地,掳掠一万余胡人,以做口粮,至此,中原胡人尽灭。”
北堂戎渡面色犹疑,问道:“这一万余胡人,都是哪一部的?”谷刑道:“多数乃是鲜卑人。”北堂戎渡一顿,随即冷笑道:“这可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了,从前鲜卑将我汉人当作两脚羊,用以大军方便食用,如今自己也尝到这滋味了!”谷刑轻声道:“回爷的话,属下这里还要一封奏报,是董岳亲手所书,乃是求爷为此事在朝中周旋一二,他自知如此行事,必遭人攻讦……”北堂戎渡哈哈笑了起来,道:“当年我初涉堡中事务,他爹董步川大司执的位子,就是因为我要立威收拢人心,这才提拔他顶上的,既是我的人,我又怎会不护着他?你去回个信,给他吃个定心丸,让他只管放开手脚行事,在南方做出一番局面来,也算是给我脸上增光,至于朝中那些酸臣腐儒,若是拿这件事大做文章,聒噪不休,我自会应付,总而言之,保他稳当无事便是!”
谷刑沉声应下,正值此时,北堂戎渡的目光忽然转向外面楼下,口中悠然笑道:“你看,李阀虽然不识时务,不过世上,可总也有些聪明人。”
一百六十八.南方局势
正值此时,北堂戎渡的目光忽然转向外面楼下,口中悠然笑道:“你看,李阀虽然不识时务,不过世上,可总也有些聪明人。”谷刑闻言,视线往楼外一扫,便见两辆马车已停在下方,自前头的车内走出一个华服青年,其后的马车中,则款款下来一名身材窈窕的少女——其实今日北堂戎渡来此,就是专门为了会见这个南方老牌世家派出的接洽人,文氏少主。
文仲修下得车来,身边自有随从为其撑伞,他看了一眼后面的妹妹文绾,随即便听见门口一名面色冷肃的褐衣男子道:“……世子请两位上楼。”文仲修闻言,遂整理一下心神,旋即便随着对方进到楼中,方一入内,就见楼上楼下,有近百精悍的素衣人分立两侧,面色冷冷,气势端凝,虽人数众多,却不闻一丝声响,见到有人进楼,亦连眉毛也不曾动上一动,个个剽悍以极,文仲修见状,心下微微一凛,再不多看,只与妹妹随着那褐衣人上了二楼。
进得二楼正中一间门前,门口立着的两名锦衣青年便推开了门,文仲修进到里面,才入得房中,却见当先一名身穿胭脂色华服的少年正坐在上首,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修眉凤目,容貌丰绝,手中正端着茶盏喝茶,一眼望过去,便是极度地摄人心魄,身后立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灰衫男子,五官凌厉中略带一丝阴柔,唇薄如削,文仲修不好多作打量,当即微微垂眼,上前见礼道:“文氏家主长子文仲修,见过世子。”身后文绾亦款款福身一礼。
北堂戎渡目光淡转,一手放下茶盅,微微一笑道:“文公子不必多礼,坐罢。”说着,视线已在青年身后的少女身上一扫:“这是……”文仲修忙道:“此乃舍妹,自幼父母娇养惯了,向来不通礼数,让世子见笑了。”北堂戎渡见那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的如花年纪,生得极为美貌,眉目如画,丽色夺人,五官之间与文仲修略有一二分相似,心中稍一思索,便已猜到了八九分意思,面上却只是毫无波澜,对着刚刚落座的文仲修好整以暇地道:“闲话我也不多说了,文家果是欲附我北堂氏?向来识时务者为俊杰,若是当真如此,我父王自无薄待。”
文氏乃南方根基稳厚的世家之一,虽不是什么数一数二的高门大阀,却也颇有些实力,同时也是目前南方投靠而来的世家当中,势力最大的一个,因此今日北堂戎渡才亲自来见这文仲修。此时北堂戎渡华衣淡色,举手投足之间,就有一种从容自如之态,文仲修一眼望去,就见这少年面如冠玉,实是倾绝震动人心,但那眉宇之间却是深不可测,隐隐有一股令人莫名心惊的气势,想来是自幼长时间身处高位、控人生死,且又于沙场之上百战磨砺所致,文仲修见状,想起自家近三百年的基业,如今就要尽皆归附于他人,一时之间,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但口中却已恭谨说道:“……自古良禽皆择木而栖,汉王受命于天,如今坐拥中原以北,大势已成,我文家又怎好不顺应天意,归附汉王,为王上大业略献绵薄之力?”
北堂戎渡闻言,目光落在青年身上,一副似是大为满意的模样,不觉抚掌,笑语晏晏道:“好一个良禽择木而栖,既然如此,我父子又怎会有所苛待,伤了忠臣之心。”说着,将先前北堂尊越定下的封赏一一道来,文仲修听闻,觉得与家族先前众议筹谋的结果相差不大,心中一松,知道此次来京之事已算圆满,便当即离座叩谢,这一来,用的便是君臣之礼了。
北堂戎渡神色不动,只淡然一笑,为王者,招揽天下势力,令人纷纷归附,亦无非等闲而已,如今既是北堂氏大势隐隐已成,就如同潜蛟在渊,兴云布雾,只待将来某时蜕化为龙,真正飞龙在天的那一日……随即吩咐下去,命人开宴,不多时,丝竹之声悠悠而起,十数名青衣小帽的侍从快步入内,片刻之间,就已整齐摆上了肴馔酒果,北堂戎渡欣然举起酒杯,笑着说道:“……如此,今日文氏归我父子麾下,自是喜事,且干了这一杯就是。”文仲修见此情景,连忙站起身来,端酒恭敬道:“世子客气了,臣实不敢受。”说罢,仰首一饮而尽。
此杯既罢,北堂戎渡便道:“今日不必拘礼,自可随意便是了。”他虽这样说,但如今彼此之间已有上下君臣之分,文仲修又怎会真正放怀,因此只面上端正,暗中谨慎陪座罢了。
酒过三巡之后,文仲修微一沉吟,随即便起身道:“今日臣尚有一事,欲禀世子……”北堂戎渡见他神色,已猜出他要说些什么,因此半途截下话头,打断道:“说起来,我也正有一事,要与文都尉商量。”文仲修微微一怔,虽不知他要说些什么,却也立时谦道:“臣不敢,但请世子吩咐就是。”北堂戎渡一笑,悠然说道:“令妹世家出身,姿容娇美,想必德止亦是不错的,我有一义弟,姓孟名淳元,如今已有十四岁,武艺文思倒还马虎,模样也过得去,堪配令妹,向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今日我便做主,代他提亲,不知文都尉意下如何?”
文仲修当即愕然,此番他原本是奉父命,带幼妹文绾来京,由北堂戎渡收纳,以加深文家在朝中的联系,有所倚靠,因此眼下北堂戎渡的这番提议,实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细细一想,北堂戎渡既然当面说出代义弟提亲,自然文绾就是以正妻名分嫁与那个孟淳元,比起作为北堂戎渡的平妻甚至妾室,似乎也并没有多少差别,都是将自家与北堂戎渡联系在了一起,靠上了这棵大树,这与文氏一族的利益并无任何出入,完全符合……思及至此,文仲修当机立断,登时躬身一揖,沉声道:“……既是世子美意,臣如何敢辞,但凭世子做主便是。”
北堂戎渡见状,满意而笑,道:“既然如此,文都尉回去之后,便与家中商量具体婚期罢。”他说着,目光无声无息地扫过那从始至终,都只垂首不语的文绾,少女坐在席间,矜持而沉默,面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对于兄长一语便将自己的命运决定下来之举,似乎并无异议,她显然十分清楚自己在家族中充当了什么样的一个角色,像她这样的世家女子,大多数的人生轨迹都是这样,往往要成为两方势力当中的某种纽带,甚至一件货物——自古以来,这世上的所有女子,除了极少数有能力决定自己命运的之外,又有几个,不是男人手中的一件物品?
半晌,酒宴既罢,双方宾主尽欢,都是各自满意而归,此时天地之间连绵的雨水终于渐渐停了下来,北堂戎渡一路回到宫中,见外面天色还早,便前往乾英宫,去见北堂尊越。
北堂戎渡手里提着一只食盒,里面放着他方才回宫之前,在外面买的几样味道不错的点心小吃之类,他进到殿中,就见案间摊放着几本没批完的奏章,而北堂尊越却是正倚在靠窗口边放着的一把阔大蟠龙雕花椅上,黑发垂身,穿一袭家常象牙白色的软缎衣裳,静静闭目,神情平和,应该是睡着了,右手搭于膝上,掌下则压着一柄泥金折扇,大约是用心公事之余,暂且也休息一会儿,此时窗外几竿绿竹被雨水洗过,眼下显得格外青翠欲滴,绿莹莹地十分养眼可爱。
北堂戎渡把食盒放下,静悄悄地走过去,一手从北堂尊越的掌下轻轻抽出扇子,正值此时,北堂尊越却忽然在一瞬间睁开了眼睛,同时快如电光地一把抓住了北堂戎渡的手,用似乎有点儿接近于蜂蜜色的一双眸子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少年,嘴角淡淡轻抿,嗤笑起来,道:“……偷偷摸摸的,想干什么?”北堂戎渡倒也没有去从男人的掌心里抽出手,只笑道:“怎么,吵着你啦?”北堂尊越握着他的右手,只微微一扯,就毫不费力地把北堂戎渡整个人拉进怀里,结结实实地将其侧身抱在腿上,低声笑道:“本王也没睡着……你今日来得倒早,嗯?”
北堂戎渡也不试图挣扎,只十分老实地坐在北堂尊越腿上,微微笑说道:“……才去见了文家的人,等办完了事情,我自然就回来了么,见天色还早,就直接过来这里看看你了。”北堂尊越圈过北堂戎渡的腰,把少年更进一步地挽在怀里,轻声笑道:“你若再早些过来,倒还能赶上和本王一起用饭……怎么样,文家的人还算知事?”北堂戎渡微微颔首,道:“倒是个有眼色识时务的,乖觉得很。”说着,忽然想起文绾一事,因此只看着别处,故意调笑道:“是了,那文家长子还把自己妹子也带来了京中,看他们家的意思,是想将那女子献给我,找个稳当的靠山呢……说起来,那文家的姑娘长得倒还当真美貌,也算是少见的美人了。”
北堂尊越闻言,眉心一动,微眯了双目,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北堂戎渡,似乎略感意外地‘哦’了一声,心中刹那间有无数个念头转过,然而片刻的转念之余,却很快地又宁神静气起来,随即双眉立时舒展了开去,伸一伸手臂,在北堂戎渡的背上拍了拍,笑骂道:“……混小子,和本王玩心眼呢?”言语之间,嘴角已轻轻向上扯起一丝细微的弧度,但马上就又忍不住用手捏住北堂戎渡的下颔,用力摁了摁,揶揄道:“……怎么,就这么想看看本王到底吃不吃醋?真那么有意思么?”北堂戎渡听他这么说,也不由得哈哈一笑,丝毫也没有被人识破的不好意思,只道:“我已经替别人应下了这门亲事,行了罢?”说着,半是玩笑半是挑衅一般地笑吟吟斜睨了北堂尊越一眼,却不防北堂尊越却执起他的一只手,放到唇边张口咬了一下,虽不疼,只酥麻麻地有些痒,但其中的狎昵之意却是昭然可见的,北堂戎渡嗤地一笑,一拳轻轻捣在北堂尊越的右肩处,侧头哂笑道:“干什么,我这个又不是猪蹄子,能让你啃的……是了,你要是饿了,我这里正好带了些东西过来,味道倒还算是不错,你吃不吃?”
北堂戎渡说着,已起身去把自己带来的那只食盒提了过来,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不少看起来就让人觉得有食欲的吃食,北堂戎渡在父亲身旁的位置坐了,用手从中拣了一块叫不上名字的绿莹莹点心,随手递到北堂尊越唇边,道:“爹你尝尝,这个香得很。”北堂尊越虽然不饿,却也仍然启唇含了,入口处,只觉果然香甜满口,北堂戎渡自己也挑了一块丢进嘴里,一面嚼着,一面赞道:“虽说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市井之物,不过这味道还真是挺不错。”他说着,忽然低声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捉弄之色,探过头去在北堂尊越的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北堂尊越先是微微一顿,狭长的凤目中现出几分灼热的光,但随即就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伸手擦去脸上被少年留下的点心渣子,笑骂道:“……混帐,就知道你不怀好意。”北堂戎渡拊掌大笑,一面擦了擦嘴上残余的点心碎屑,满面皆是一副戏弄之色,只道:“你才知道啊?”
两人自是玩笑了一阵,一面随意用些点心,如今北堂尊越自然早已知道宋氏有孕一事,但他却从不曾在言谈之中提起过,而北堂戎渡由于心中误认为北堂尊越与宋氏有染,因此自然也不会主动说起此事,两人就在这心怀各异的思量中,竟隐隐不约而同地达成了一致,默契地谁也不曾谈起过宋氏身怀有孕的这件事情……半晌,北堂戎渡右手抵在颔下,偏过头去看着北堂尊越,轻笑道:“爹,我想听你弹琴。”北堂尊越向后将脊背往椅子上一靠,神色微晃,略略哂道:“……本王又不是琴师,让你指使来指使去的,嗯?”北堂戎渡心知对方只是嘴上说说,实际上是不会不答应的,因此便伸手推一推他,嘟哝道:“干什么这么小气,一件小事而已,你都不肯答应。”北堂尊越眼望着少年,似乎含了七分的笑意,三分的妥协,道:“行了,那你自己动手拿琴去。”北堂戎渡笑逐颜开,站起身来,一面用右手按了按北堂尊越的肩头,方说道:“我就说么,明明一早儿就能答应的,偏偏却还拿乔作势,非得噎人一下才好。”北堂尊越恼道:“……混帐东西,得了便宜还卖乖!”说着,一脚便朝着北堂戎渡的屁股踹了过去,北堂戎渡见机得快,讪笑着连忙灵活以极地闪身一躲,将将避过了这一脚。
一时间北堂戎渡取了琴来,北堂尊越接过,横放在膝上,既而伸出一双修长有力的手,‘铮铮’两声调了调弦,紧接着又稍微静了一下心气之后,这才指尖微动,动手随意拨了起来。
北堂尊越的琴技严格说起来,大约只算是比‘普通’强上那么一点儿,然而北堂戎渡却似乎听得很认真,渐渐地甚至开始神色投入,几忘身心,他静静凝视着北堂尊越,突然之间,心神不由自主地飘忽起来,想起了从前的许多事情,往日种种,历历在目,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在昨朝,但只转瞬之间,北堂戎渡却又登时清醒了过来,同时一种无可抑制的奇异情感,油然自心头生出……许久,琴声悠然止住,北堂戎渡这才拍一拍手,点头笑道:“爹,你若是能天天为我抚琴,那就好了……”北堂尊越睥睨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想得倒好……况且本王也不过是技艺寻常,你要听,这宫中自有比本王琴技强上十倍的人,任你驱使。”
北堂戎渡神色轻悠,反手捋了捋胭脂色的衣袖,淡语轻笑道:“那又怎么能够相提并论?的确,我从小到大,不知道听过多少音律大家抚琴,个个都比你弹得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但那又怎么样,说到底也只是‘好听’而已,没有一个能让我动容,因为他们不过是琴师而已,弹出的东西都被局限住了,心性所致,不过如此,而爹你身为王者,所思所想,自然与他们完全不同,曲中显人心,那等不受任何拘束之意,自然也就是他人望尘莫及的,又岂是旁人仅仅依靠技艺精湛,就能相比的?”
北堂尊越目色深沉,忽然间哈哈大笑,同意道:“说得不错。”他凝视着北堂戎渡的双眼,徐徐而笑,道:“是了,本王又怎么会忘了,向来只有强者……才能让你动容。”北堂戎渡但笑不语,北堂尊越却是看着他,着意沉思一瞬,旋即便言语中隐藏着某种意味深长的含义,说道:“……既是如此,那么渡儿,若是面对足够强势之人……你,可会顺应循从?”北堂戎渡听了,只是微微一笑,没有明确地说是还是不是,只轻缓道:“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就会想办法让自己竭力赶上对方,甚至……更强一些。”
……
傍晚北堂戎渡回往自己宫中,走在路上时,便于偏东的一小片花丛前见到沈韩烟手里正拿着一根藤条,负手看着身旁孟淳元演练一套剑法,一旦发现有所差池,便毫不留情地在少年背后笞上一记,虽明显拿捏了力道,不会将其打伤,但皮肉生疼却是肯定的,北堂戎渡见了,便走过去笑着道:“都什么时辰了,都先回去吃饭。”孟淳元闻言,这才收回长剑,揉了揉后背上被打疼的地方,吐舌笑道:“世子这么一说,我倒是真的觉得饿了。”北堂戎渡摸了摸他的头,道:“来,我有事要与你说。”言罢,就将今日与文家约为婚姻一事,与孟淳元细细说了一遍。
孟淳元眼下已是今非昔比,早已经能够替北堂戎渡办些正事,这几年来也不再是当初不晓事的孩子了,北堂戎渡也有意培养他做自己心腹,思量着待少年再大些时,便给他补个职,因此孟淳元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也没有太大的惊讶震动之意,只是点头认真说道:“世子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北堂戎渡笑了笑,拍了一下少年的脑袋,道:“……好了,去吃饭罢。”
一时间孟淳元自去不提,北堂戎渡则携了旁边沈韩烟的手,两人慢悠悠地顺着小路往回走,不一阵回到宫内,北堂戎渡命人摆了饭上来,又取了些酒。二人对饮了几杯之后,北堂戎渡放下筷子,对沈韩烟道:“你是二月二十二的生辰,与百花生诞是同一日,向来就喜爱花草,如今既已入秋,自然当数菊花开得最好,因此昨日我让人置办了几盆好花,你且瞧瞧。”说着,双手用力拍了一拍,片刻之后,就见十余名内侍一人手里抱着一盆娇艳花朵,脚下碎步一径而入,将手中的花盆一一摆放在地上,顿时满室都飘入了一股香气,淡淡弥漫开来。
沈韩烟定睛看去,就见原来是十几盆菊花,或黄或白,颜色不一,形态各异,皆为名品,有绿翠、玉翠龙爪、风飘雪月、独立寒秋、金毛刺等等,不一而足,花香馥郁,姹紫嫣红。沈韩烟一时看得喜欢,遂瞧着花笑道:“果然是开得极好……北堂,让你费心了。”北堂戎渡见他一笑之下,恰如春风沉醉,说不尽地清俊翩然,不觉哂道:“古有周幽王为求美人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今日我才用了几盆花就让你欢喜起来,岂不是便宜得多了。”沈韩烟闻言,也忍不住一下笑出声来,拿扇子轻敲了一下北堂戎渡的手,道:“……瞎说。”
一时两人一边赏花品菜,一边互为饮酒,倒也畅快惬意,沈韩烟酒量不过寻常,与北堂戎渡没得比,陪他纵兴喝了一阵,便略略有了几分酒意,面色陀红,停杯道:“北堂,我已有些醉意了……不好再喝。”北堂戎渡哪里肯这么轻易饶过他去,便笑着不应道:“那可不行,不过,若是你实在喝不得,倒也有个法子。”他说着,右手一指面前地上的那十几盆争奇斗艳的稀品名菊,笑道:“要是你能以此作一首诗来,且让我觉得好,便也罢了。”沈韩烟向来诗词歌赋无所不精,在这些方面上的本事甚至还在北堂戎渡之上,因此倒也没难住他,不多时,便作出一首,北堂戎渡细细品了一遍,不觉抚掌叹笑道:“好了,算你赢了,昔日曹子建七步成诗,现今我家沈公子,却也不比他差了。”沈韩烟心中微觉触动,一时想起早年间的事,只真心唏嘘道:“当年若非有北堂你,我也不知现下究竟如何……又怎来今日景观。”
北堂戎渡见他眉目染晕,略带酒意,一袭缃色锦衣,皓皓出尘,转眼之间,与当年那个低眉顺目的清秀少年已截然不同,心中也难免有些感慨之意,道:“我记得当初你才十二岁,那天你似乎穿着一身蜜合色的衣裳,战战兢兢的,后来,就跪在我面前……”沈韩烟只觉得心底似被什么东西微微撞了一下,怦地一跳,仿佛隐隐动容,又仿佛有无限温软之意,只笑道:“……嗯,你还记得?”北堂戎渡呵呵笑说道:“怎么不记得,当时我还想呢,这人长得还真是好看,就留下他罢。”沈韩烟目清如水,澄净而笑,哂道:“你当年才多大,原来竟那么小就有知色之心了?”北堂戎渡只笑盈盈地注视着青年,笑意从心里溢了出来,道:“那又怎样,爱美之心,人人有之么。”北堂戎渡说着,却捏住了沈韩烟的手,只那样笑着瞧他道:“不过到了现在,韩烟你自然是知道的,我真正看重的,又哪里仅仅是你这副模样而已。”
沈韩烟微微一笑,有洁净气息的温暖右手已在北堂戎渡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其实偶尔在某些时候,他也会想起过往种种,很明白北堂戎渡当真是对他有着真心实意的,并且这份真心在日复一日当中,已渐渐更靠近了亲情与厮守的一面,越发浓厚,也越发不会割舍,只不过北堂戎渡待他的这份心,虽然与旁人是不同的,但终究,永远不会是最动人心绪的那一种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情爱之事,重在痴迷,而非冷静清醒,北堂戎渡一向风流不羁成性,但却从不对任何人、事有所迷恋,稍加痴许,这样的人,看似多情,可骨子里,才是真真正正的无情无爱……
沈韩烟端起酒杯,向来世事无情,一切美好的表面之下,都有着永不可补及的惋惜与遗憾……他举酒而饮,琥珀色的酒液徐徐入喉,心里稍稍安慰,既而停杯一笑,摆一摆衣袖,道:“……对花饮酒,何其雅之,北堂,不如你我今日,共谋一醉。”
一百六十九.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不一时,沈韩烟已是醉了,北堂戎渡命人安置他睡下,自己则独自一人慢斟慢饮。
眼下时辰尚早,月色也还好,北堂戎渡闲来无事,忽然起了出宫走走的兴致,他想了想,便换了一身寻常衣裳,去了乾英宫。
此时北堂尊越也不过是刚刚用过晚膳,见了北堂戎渡踏着月色而来,长身立在殿门口,身上是普通的殷实人家少年打扮,简约合身,勾勒出修长的身姿,在柔和的光线中显露出一个干净澄澈的表情,便不觉微微挑眉道:“……怎么忽然穿成这样?”北堂戎渡弯唇一笑,露出一点雪白的牙齿,带着一丝少见的孩子气,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新月弧度,将几许微笑绽放在两颊上,道:“……方才忽然想要出宫逛逛,你去么?”北堂尊越自然不会不答应,便立时命人更衣,换上一件玄色便袍,北堂戎渡则在旁边的妆台前坐下,一面将黑发散下来,简单在脑后束起,一面取了些东西在脸上修饰,没多久,镜中便出现了一张普通的少年面孔,眼中有清澈之色,透出微蓝的光泽来,他扭过头来看向北堂尊越,笑道:“你也稍微弄一下罢……我想咱们两个安安静静地去溜达一阵,可不想让人认出来,没得聒噪。”
北堂尊越闻言一哂,果真坐下来整理了一番,半柱香之后,父子两个便已出了乾英宫。
二人走在街上,北堂尊越眼下看起来倒像是个普通的富家青年,身旁的北堂戎渡更是毫不起眼,与寻常的十几岁少年没有什么两样,父子两人并肩而行,信步之间自有一种静谧舒畅之意,十分亲密,街上的小摊杂铺之流不在少数,卖果子吃食的,卖小玩意儿的,五花八门,各自吆喝着招揽生意。
北堂尊越走了没一时,袖中一动,忽然无声地牵住了一旁北堂戎渡的手,北堂戎渡一愣,扭头看去时,就见北堂尊越面上一派泰然自若之色,无所顾忌的模样,身量颀长挺拔,在后面拖开黑黢黢的影子,黑色衣袖下露出极白的修长手指,如同美玉流转着微光,北堂戎渡目光被他牵动,心中微微一顿,神色之间闪过一丝讶异,从他的这个角度看过去,北堂尊越比平日里仿佛格外高大一些,足足将北堂戎渡自己原本颀长的身躯也对比成了普通的模样,面上无声涂有一层凉薄的冷清,玄黑的衣袍近乎与夜幕融合在了一起,一双金色凤目一如当年初见时的样子,神采斐然……北堂戎渡忽然发现此刻男人的眸底甚至还带了一丝温润的色泽,很像沈韩烟,但同时,又多出了三分沈韩烟从不曾有过的桀骜,竟是格外引人。北堂戎渡不觉把手缩了缩,哂道:“嗳,大庭广众的,你干什么……”
北堂尊越的眼睛里居然破天荒地带出了一丝浅薄的坏笑,双目明亮如灼灼月华,漫天星光尽数落在眼底,浮光掠影,不可逼视,里面那种睥睨一切的神气,恒古不化,仿佛红莲业火,有焚天的火焰在其中灼灼燃烧,使得即便眼下换了一张普通的面孔,这个男人也依然是锋芒毕露,令人无法忽略过去,他握着北堂戎渡的手,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神情闲闲,恍若无事一般,只低笑道:“……那又如何,莫非眼下谁还认识你我不成?”北堂戎渡听了,倒也无话,因此便只由着他……北堂尊越的掌心十分温暖,上面的暖意清晰地透过皮肉传递过来,令人安心,北堂戎渡想了想,干脆便反手一根一根地将五指插在男人的指缝间,令彼此十指交握,既而就笑了起来,北堂尊越见状,摸了摸少年额前的漆黑发丝,两人相视而笑。
彼时夜色渐浓,街道上行人车马往来不休,又有摆弄杂耍,当街卖艺的,实是热闹得很,父子两人这样携手游逛,看起来就完全是一对年轻而普通的情人,丝毫不引人注意,这样安静地走在街上,彼此协肩而行,内心有说不出的宁和之意,满是携手同行的温馨……北堂尊越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足够聪明,明白究竟怎样才最容易打动少年那颗状似无羁的心,在无声无息之中,随风润物一般地一点一滴地去侵入、不动声色地去织下情网,令人不自觉地逐渐忘记了抗拒。
街上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北堂戎渡双眸清亮,面上蕴着闲适的笑意,牵着北堂尊越的手,打量了对方几眼,唇角澹澹扬起,心口有一丝恍惚感觉,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得着某种东西,眼角眉梢都是打趣一般的笑意,道:“你现在这个模样,看起来虽然平常了些,也不不太习惯,但要是笑起来,倒还算是好看……”北堂尊越听了这有些没头没脑的话,只紧了紧少年的手,目光灼灼如火,依稀露出一抹如焰的笑,却又好似涟漪一般在薄唇间微微荡漾开去,重重笼罩在每一丝笑纹里,嗤声笑道:“……本王还以为,你向来只喜好美色。”
北堂戎渡微微抬起头来看他,正对上男人的目光,那里明显是闲逸以极的神色,让人见了,只觉得说不出地愉悦和轻松。北堂戎渡眼中明净如天光云影,闻到身旁男子身上的那股淡淡洁净的清香之气,不觉有一刹那的恍惚,平凡的面孔上也似乎多了一分微笑,夜幕中的脸庞依稀有着比平时格外柔和的线条,道:“……你这明明是编排我呢,我哪有那么好色?”说着,忽然朝不远处的一处摊位扬了扬下巴,道:“那里有卖糖葫芦的,你吃不吃?”
北堂尊越略弹了弹衣襟,语气懒散道:“刚才出宫时,本王可没顾得上带钱。”北堂戎渡用手撩开挡在额前的头发,只觉得夜风吹着发丝,将肌肤拂得酥酥地痒,遂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一本正经地道:“好了,起码我还没至于空着手出来……那今天就我请客罢,要吃什么要买什么,都由我来,全算我的。”北堂尊越闻言,不由得有些好笑,抬手就要去敲北堂戎渡的额头,同时笑意漫上眼中,道:“……说得好象够大方似的,本王把你养了这么大,你现在掏几个钱,莫非却不应该不成!”北堂戎渡灵活地一闪,躲开了北堂尊越要敲他脑门的手,同时连忙朝着卖糖葫芦的摊子跑了出去,一面得意地就欲回头对父亲笑道:“哪有那么容易让你打着我……阿唷!”
北堂戎渡刚一回过头来,就已乐极生悲,被北堂尊越自身后一把抓拢在怀,北堂戎渡忙道:“我错了我错了,真错了……”一边讨饶,一边用双手护着额头,不让对方打,身子如同扭股糖一般,连连躲避,北堂尊越则牢牢捉住儿子,不让他挣脱,同时极有兴致一般地去掰少年护住脑袋的手,两人就这么像是真正的一对年轻情人一样,缠身嬉闹起来,周围行人往来之余,也并没有几个朝这里多看上一眼,谁也不会想到,这一双普通的情人,会是如今天下间,最有权势的一对父子。
北堂戎渡胡乱挡了几下,终于还是抵受不住,到底被北堂戎渡在脑门上结结实实地连凿了三四个暴栗,他低哼两声,似是微微吃痛,用手捂住额头揉了揉,抱怨道:“你怎么这么用力……”北堂尊越大笑着抬手又给了他一记,道:“废话这么多干什么,不是说要买东西?还不快点儿!”北堂戎渡用力揉了一下脑门,一面掂了掂手里的铜钱,一面口中嘟囔道:“这都什么世道,挨了打还要给人掏钱付帐……”
北堂戎渡说着,将手里的几枚铜钱递过去,对那卖糖葫芦的老者笑道:“拿两支来。”他眼下虽是容貌平常,但这么一笑,眉眼之间便是说不尽地气韵风流,那老人只觉得面前这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十分讨人喜欢,便挑了两支最大的糖葫芦递了过去,笑眯眯地道:“自家做的糖葫芦,保是又酸又甜,小哥儿尝尝。”北堂戎渡笑着接过,随后分给旁边北堂尊越一支,这才拉了对方的手,边吃边走。
夜风脉脉,带着一点湿润之气,拂起袍角,令心底也渐渐地浮起几缕惬意,此时此刻,所有的金戈铁马、诡谲心计都渐渐远去,唯有周围酒肆飘香,伴随着人声笑语才是再真实不过,北堂尊越尝了尝手中的糖葫芦,觉得味道还不错,便吃了几颗,但之后,就开始觉得颇酸,因此只将东西朝身旁一递,对北堂戎渡道:“……你吃了。”北堂戎渡瞟他一眼,闷闷道:“干什么叫我吃你剩下的?”北堂尊越眉毛微微一挑,习惯性地眯起了眼睛,去看北堂戎渡,与其对视,那种似笑非笑的模样,就仿佛整个人是一头慵懒的雄狮,优雅而从容至极,那上扬的眼角,淋漓尽致地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盛气凌人’,星汉灿烂,皆聚眉心,只声音低磁道:“……怎么,你还嫌弃起本王来了?”
果真是殊丽之极……北堂戎渡心想,一面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说起来,北堂尊越无疑是无人可及的心气桀骜,向来除了北堂戎渡之外,几乎无论面对谁,都丝毫不假以辞色,然而此时此刻,那一双接近蜜色的眼睛嵌在脸上,长睫安然微敛,如同掩住两簇幽幽而燃的火焰,却令人心中悸动交错,难以再趋于平静……呵,嫌弃么?怎么可能,这世上谁又能够嫌弃得了他、舍得嫌弃他?
北堂戎渡恍惚想着,既而很快就定下神来,从北堂尊越手里拿过剩了一半的糖葫芦,道:“好了,我吃就是了。”北堂尊越嗤嗤一笑,从那嘴角些微扯起的线条,便能够真切地感觉到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必然十分不错。
不多时,两人经过一处僻静些的摊位前,北堂戎渡闻到新鲜的酒酿圆子味道,便停了脚,道:“这味道闻起来,好象挺不错么。”遂拉着北堂尊越走到一张干净桌子前坐下,扬声对灶边正忙活着的妇人道:“……拿两碗酒酿圆子来。”那妇人忙应了,开始烧水,北堂戎渡笑道:“我记得,你好象也挺喜欢吃这个的。”北堂尊越与之对视,唇角扯出一缕含义深刻的微笑:“……你知道?”北堂戎渡侧首一哂,平淡无奇的面庞上显露出些许笑意:“当然知道了。”
很快,两碗酒酿圆子便送了上来,北堂戎渡舀起一勺吹了吹,便往嘴里一送,只觉得味浓甜润,果然十分好吃,便笑道:“嗳,真的挺不错,你尝尝。”谁知北堂尊越却只神情懒懒地将两肘放在桌上,悠然道:“……你来。”北堂戎渡一时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然后就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顿时大皱眉头,闷声道:“过分了啊……自己明明有手有脚的,却叫我在外面就这么喂你?”
北堂尊越也不说话,只是闲闲看着少年,北堂戎渡被这种眼神看得极不自在,又想到反正眼下又没有谁知晓两人的身份,因此揉一揉太阳穴,叹气道:“随你便罢……”说着,舀了一勺酒酿圆子吹了吹,突然间却又不知怎的,觉得有些好笑,便道:“……张嘴。”北堂尊越这回倒是很配合,张口就将递过来的勺子含住,此时北堂戎渡忽然察觉到了有人看过来,而且不止一个,但他向来我行我素,既然这么做了,就哪里还怕人来看,因此只当作没看见,至于北堂尊越,则更是完全无动于衷。
好容易吃完,两人结了帐,信步而行,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一处河堤前,此时远处的水面上灯火粼粼,画舫来回,丝竹婉转之声,琵琶轻抹之调,皆幽幽传来,夜风中,有着秋季里特有的萧瑟之意。北堂尊越忽然停下脚步,伸手抚上了北堂戎渡的面庞,他细细端详着这张平淡得近乎乏味的脸,目光中却依旧有着炽热之意,过于情长了些,就仿佛那普通的五官充满了诱惑,丝毫未曾改变,紧接着,便低头熟门熟路地印住了那两瓣很有质感的嘴唇这些永远都得属于他,眉眼,鼻子,唇,耳朵,手脚,躯干,一切的一切……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北堂戎渡也很配合地回应起来,等到之后两人分开,北堂尊越的声音里有着一丝满足的叹息之意,低低笑道:“……以后若有时间,就跟本王出来走走,便像……今晚一样。”
北堂戎渡笑道:“好。”他说完,低头去牵北堂尊越的手,面容被遮掩住,安静沉默于阴影当中……只有他自己知道,今晚从始至终,他下意识间再没有将北堂尊越当作父亲,而仅仅只是看成一个男人,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没有谁比他更清楚……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
一百七.不择手段
深秋,宁州。
天上日光稀薄,一所不大的精巧宅院前,缓缓停下了一匹毛色雪白的马,马背上的人身穿一袭姜黄的锦衣,看了看前方不远处那刷着黑漆的大门,嘴角微微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色。
北堂戎渡翻身下了马,然后徐徐走到门前,抬起右手,在上面轻叩了两下,没一时,大门便缓缓打开一条缝隙,一名青衣青帽的小厮从门内看见外面站着的北堂戎渡,忙开了门,躬身将北堂戎渡请到里面,随即便自己在前方带路,穿过垂花门,引着北堂戎渡沿途走向后头。
一时两人一前一后经过抄手游廊,到了一间精致的上房前,青衣小厮自是退下,留下北堂戎渡一人,北堂戎渡神情悠闲,见廊下挂着一个银色鸟架,上面一只鹦鹉正蹲着用钩嘴梳理羽毛,颇为可爱,反正眼下也无事,便随手拿起旁边放着的一根细细的拨棍,去逗弄那鹦鹉。
未及一盏茶的工夫,远处却忽然匆匆走来一个十八九岁模样的年轻人,身穿宝蓝锦绣华袍,剑眉悬鼻,面目颇为英俊,眉眼之间俱是一派喜极之色,快步而行,当远远看见一道颀逸高挑的姜黄身影正立在廊下,闲闲去逗那鹦鹉作戏之时,眼中顿时一亮,已是燃起了灼灼的炽热之色——那人是背对着他站着的,自然看不到面容,只能瞧见那漆黑如墨的及腰发丝用金箍半束在头顶,其余大半乌发则垂在身后,合体的姜色锦衣淡淡勾勒出腰身修长的线条,双肩轩雅,姿态闲逸,只单单看那背影,就已说不出地动人,看在眼里,就烧在心里……钟愈一时间心头火热,急忙朗声唤道:“……北堂!”一面出声,一面已加快了步子,朝其快速走去。
那人听见声音,便回身看了过来,露出一张俊美到惊心动魄的面孔——那是一张怎样魅色横生的容颜,钟愈最先看见的,便是一双清如冷泉,潋滟生波的眼眸,心肝剔透,清华如斯,几缕丝绒般的黑发蜿蜒垂在颊旁,如同一种无声的暧昧诱惑,肌肤白绝胜雪,几近透明,哪怕是浅薄的日光染上去,也并没有在上面添出什么血色,只看见嘴唇薄红,权鼻修挺,漆黑飞扬的长眉淡淡轻掠开来,眼角些微上挑,密长如羽扇的睫毛将一双蔚蓝凤眸衬得似睁非睁,似笑非笑,眼波流转之间,恍惚便是倾世夺命的风流,万劫不复的劫数……但这样无法无天的绝丽之中,却隐隐带有一丝诡异之意,哪里还能有丝毫看得出这是沙场上那个令人闻之丧胆的汉王世子,似乎是刻意敛起了所有的犀利与刚锋,半点也再找不见眉眼之间的锐气与纵横决断之色,再非桀骜高曼的兽,而分明是彩羽斑斓的鸟儿,只一味地美,一味地勾魂摄魄。
钟愈几乎是近于痴迷一般地恍惚走了过去,双眼紧紧凝视着那个人,目光贪婪地从对方线条精致到极点的下颔一直向上游移到两片宛好丽绝的淡红薄唇,此时此刻,他的整个脑海里除了面前这个叫作北堂戎渡的少年之外,再也存不下任何东西,什么都想不了,也不愿去想眉目韶绝,玉颜难描,这样的一种美,已不仅仅是‘绝色美人’这个苍白无力的字眼便可以形容,而是如同妖魔一般,只需一眼就能够绞杀人心,不但惑人心智,亦可动辄致命……
钟愈怔怔盯住少年,目光贪婪地攫取着对方每一分每一寸的容颜,在见到面前这人之前,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过世间竟会有这样风姿绝丽的少年,无论是那过于莹白细腻的肌肤,还是那微微上挑的蔚蓝凤目,玉笋般修长的手指,举手投足之间漫不经心的风华,都将自己的全副心神牢牢地抓住,一时半刻都松不开来,对方整个人全身上下,都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如同花开荼靡,那样魅惑至极且又毫不吝于展现出来的丽色,就好似盛开的曼珠沙华,春山如笑……钟愈伸出手,紧紧攥起了北堂戎渡温暖滑腻的右掌,神色间满是迷离痴心之色,喃喃着说道:“你总算是来了……北堂,你今日不要走得那么早,好不好?北堂,我可是没有一时一刻不在想着你,满脑子日日夜夜都是你……北堂,北堂……”
北堂戎渡密长的漆黑眼睫在脸上投下两道淡淡的阴影,薄唇微扬,软红如若盛开的樱花,然而眼底最深处却藏着一丝冷冽之意,瞳如蓝石,闻言,似笑而非地开口道:“……哦?是么。”钟愈听了,仿佛生怕他不相信一般,急急说道:“北堂,我说的话句句是真,可以对天发誓!”北堂戎渡的眸底从容地掩起那一丝漠然,挺直的鼻梁下,薄唇水色潋滟,微微一笑,漫不经心地道:“好了,我信你就是。”说着,略略倾过身去,在钟愈唇上蜻蜓点水般地一触。
可怜钟愈这世家公子原本见了少年那灿若繁锦般的笑颜,已是神魂俱荡,此时又忽觉唇间一热,被一个温软的物事碰上,淡淡暗香袭人,一时间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抬起手臂将北堂戎渡牢牢抱在怀里,迫不及待地便吻上那软薄的淡红唇瓣,满是急切地去用舌尖扫过少年雪白的牙齿,如同狂蜂采蕊一样,渴欲地用力吸吮着里面柔软的舌头,就仿佛是在喋蜜一般。
北堂戎渡的眼神却是再冷静不过,就如同波澜不起的水面,他不动声色地与钟愈唇舌交缠,机械得就好象是正在完成什么任务一般,但那娴熟的技巧,却已足够融化任何最为挑剔的人……半晌,钟愈才不得不喘息着停下来,他紧紧盯着北堂戎渡那薄薄的两片嘴唇,上面因为刚才的长时间亲吻而红润湿濡起来,仿佛将将含着些许最上等的朱丹,唇如劫火,睫毛微微忽扇得就好像是蝴蝶的翅膀一般,一直欲睁半睁的双眼也已经完全打开,勾魂桀魅,水波莹然,令人情愿自动溺死在其中……钟愈目不转睛地看着北堂戎渡,之前当他第一眼见到这个发如流水般的少年时,钟愈就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办法将目光转开哪怕一瞬,对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全部都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所有注意力,明明是个十几岁的年少男子,却偏偏能够让他见过的最娈丽的绝色美人也黯然失了颜色,令人如同中了蛊一样,完全移不开眼睛……少年那妖魔一样的恣肆笑靥,根本就是能够诱人失去理智的毒药,即便是有人明明知道一旦触碰到了,就要自此坠入地狱,万劫不复,可却依然不能够自拔,情愿受他任意驱使。
一时间思绪紊乱,如癫似狂,钟愈的喘息无端开始微微粗重起来,他用手紧紧箍住北堂戎渡修长柔韧的腰身,滚烫的嘴唇不住地在少年雪白如玉的颈间胡乱亲吻,哑声喃喃诉说道:“北堂,你知不知道我都快想你想得发疯……如果不是我爹在,我早就会去动身找你……”
钟愈当然不是不清楚眼前的这个少年究竟是谁,但如今钟愈对这个人的迷恋已经近乎于疯狂,那根本就是一种哪怕会将他自己整个人都完全毁掉,也依然再所不惜的狂热痴迷……
北堂戎渡闻言,却只是淡漠一笑,面上依稀闪过一道志得意满之色,他清楚地知道,虽然双方只见过几回,但此时眼前这个钟家的长子,在他一直刻意施展出的笼络手段之下,已经完全被自己结结实实地迷住,被他控制在手心里,玩弄于股掌之上,再也飞不出去……北堂戎渡俊美而不可方物的面容上徐徐展开一丝冷漠的微笑,他顿了顿,然后便一语不发,漫不经心地推开紧拥着自己的钟愈,转身往房中走去,衣袂翩然,黑发如氤,腰间挂着的几枚金铃铛随着少年的走动,留下几声清脆的响动,连空气中都染上了一缕似淡非浓的暗香,萦绕在钟愈鼻端。钟愈见状,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时间面上顿时惊喜无已,急忙匆匆地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进到房中,室内布置得十分精美雅致,且又不失奢华之气,北堂戎渡进到里面,然后便十分从容地在沉香榻间坐下,如同居高临下的主人也似,唇边眼角,尽显桀娆,只对着面前的年轻人吩咐道:“……替我把鞋脱了。”钟愈闻言,竟果真就像是奴仆一般,毫不犹豫地缓缓在北堂戎渡的面前跪下了身去,伸出双手,心甘情愿地替北堂戎渡脱去了鞋子。
眼下北堂戎渡脚上套着的是一双精工做就的纹锦翘头履,被做成狮头的模样,鞋尖周围饰以绿豆大小的明珠,做工极为精细,亦是十分奢侈,钟愈见了,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心下火热也似,小心翼翼地动手替北堂戎渡脱下两只鞋,露出里面雪白的夹纱满绣棉袜,钟愈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一手托着少年的脚,一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剥去了那上面穿着的袜子。
于是在下一刻,北堂戎渡的一双赤足便再无遮掩地坦露在了空气当中,只见足弓弧线优美之极,肌肤莹色动人,便好似透明一般,甚至隐隐可以窥见下面有淡色的筋络,十个脚趾圆润如珠,趾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泛着淡红之色,两只脚虽是大小与普通的男子一样,但是双足形容之美,却是钟愈自幼至今,在什么样的美人身上也不曾看到过的……眼见此情此景,钟愈一颗心猛烈地蓬蓬跳动了起来,目光紧紧攫住面前的这一双赤足,片刻也不曾稍离,双手无可抑制地在上面贪婪地抚摩着,揉搓着,轻轻爱抚着,狎昵地流连,片刻也不肯放手,牢牢抱住,既而好象着了魔一样地低下头去,抱着北堂戎渡的双脚,便去连连亲吻他的足背。
北堂戎渡却只是长眉淡挑,似乎就好象是在看戏一般,毫不在乎地看着面前跪着的这个年轻人狂热地用嘴唇亲吻着自己的两只赤足,用舌尖去舔足背,虽然对方那温热的舌头令他觉得有些麻痒和不适,但北堂戎渡却完全没有不耐烦的模样,只在心中核计着,面上一派漠然。
半晌,钟愈的唇舌已经渐渐沿着北堂戎渡的双足缓慢向上移动,右手小心翼翼地揭起少年柔滑的云绸裤脚,去亲吻对方匀称结实的小腿,北堂戎渡坐在榻上,薄唇几不可觉地微微上挑,忽然间伸出手去,用三根指头淡淡托起了钟愈的下巴,似笑非笑道:“你想……做什么?”
这个还没有弱冠的年轻人挺直的鼻梁两侧,此时竟已是有了细细的薄汗渗了出来,他一双眼睛当中燃着幽幽腾烧的渴切火焰,两颧隐约泛红,看着面前这个淡唇雪肤,魅色不可方物的年少男子,只哑声道:“北堂,北堂……我想……我想要你!”北堂戎渡黑发如瀑,眉目间丽色流转,只是看着他一笑,凤眼氤氲,眸底有若幽水,双眉如蹙,长睫半掩着一双蓝眸,徐徐道:“哦?”言语之间,似是有一些冷淡,但偏偏却又把握得恰倒好处,让这一丝冷淡衬得一张脸上带出了说不出来魅惑之意,更是叫人掏心挖肝般地死心塌地,只求多看上两眼。
钟愈死死地看着他,看着这个眸内泛出动人水色的少年,英俊的面容上无可自控地涌上一层狂热的潮红,平日里世族公子的高贵矜持模样,在此刻面对着眼前这个妖魔一般的北堂家年轻男子时,全都统统被扔到了天边,理智自持之类的东西,也全都可以尽数抛却,只用手紧搂着北堂戎渡的膝头,满目痴迷,诉说道:“北堂,你真是美……我发誓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为你做,只要你多来见我几次……我什么都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我发誓……”
北堂戎渡听了这掏心掏肺的火热言语,却只是用另一只手扶着自己线条精雅的漂亮下颌,一双似睁非睁的凤目慵懒地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扫过,似是有些漫不经心之态,只微微一笑道:“你是说,你可以为我做任何事……这句话,可是真的?”钟愈急切出声,以便向心上人表明心迹,说道:“北堂,我决没骗你,你若是要,我把心也掏给你看!”北堂戎渡听了,不由得‘嗤’地一笑,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轻颤着,密黑柔长,宛如羽扇,一上一下地忽扇出极其撩人心神的线条,半歪起身子,长眉微挑,带着动人水色的唇边含着一分柔和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的微笑,说道:“好了,我也不用你掏什么心……”一面说着,一面已用手慢条斯理地拔下钟愈发上的簪子,让对方头顶的金冠滚落于地,浓密的长发顿时滑落下去。
北堂戎渡这种充满了暗示性的举动,顿时便让钟愈的呼吸变得明显粗重起来,他当即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北堂戎渡,下一刻,突然间猛地站起了身来,一把抱住了少年柔韧的腰身,将其压倒在榻间,北堂戎渡嘴角微微噙起一丝谑色,顺手扯下锦帐,掩去满床的旖旎。
一时间钟愈心神恍恍惚惚地抱紧了身下的少年,痴迷地看着对方漆黑如墨的长发散开在玉色的绣枕上,睫毛随着呼吸而微微轻动,右手懒懒半压在脑后,腕上缠着的一挂红麝串颗颗被打磨得十分饱满圆润,殷红晶莹,好似血珠子一般围绕在透白的手腕间,显得香艳以极,钟愈情不自禁地在上面连连吻吮,急不可耐地去剥脱两人彼此之间的衣物,北堂戎渡则半眯着眼,忽然抬手按住钟愈的后颈,和他亲吻,一面已翻身上去,好整以暇地去解对方的腰带。
这一番覆雨翻云如同最迷离的幻境,或者说是美梦,身上那人玉雕般完美的面孔上渐渐浮起眩目的艳丽之色,花开满眼,殊色逼人,两片花瓣一样的薄唇泛着淡红,眉目之间那等撩人的美态,更是能够将任何正常人的理智都完全焚烧殆尽的诱惑……钟愈神志恍惚之间,依稀觉得似乎哪里与自己原先预想得不太一样,但直到一股强烈的撕痛在身下突兀地蔓延开来,激起全身铺天盖地的痛楚之际,他才一下子想起了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不过这种意外,显然不能与想要和北堂戎渡狎欲纠缠的强烈念头相比,因此钟愈哪怕是疼得直吸冷气,也还是紧紧抱住了身上的绝色少年,贪婪地抚摩亲吻那白得几近透明的肌肤,去承受对方的冲撞。
于是被掀红浪,一室尽欢。不知过了多久,期间一直微微晃颤不已的锦帐似乎不再有所波动,床内终于了安静了下来,云收雨散。不多时,一只表面浮出细细薄汗的雪白手掌从里头将帐子揭了开去,就见北堂戎渡眼中烟氲朦胧,全身精赤无遮,半侧着身躯躺在床上,一条海棠红的锦被纠缠凌乱,旁边钟愈伏卧在褥间,身上大汗淋漓,腿根位置沾着斑斑血迹,正微微喘息着。北堂戎渡看了他一眼,一只手在对方的脊背上轻慢滑过,钟愈有些困难地将身体微微挪动了一下,去握住北堂戎渡的手,痴看那雪白的脸颊上由于情潮未褪,如同染了淡淡的胭脂,薄红微涂,不觉恳切道:“……北堂,你今天不能多留一日么?这里是我专门为了方便咱们见面才买下的宅子,又清净又隐秘,除了几个我心腹的随从之外,谁也不知道。”
北堂戎渡上挑的眼角微染轻红,蓝眸当中雾气氤氲,丽色流转,闻言只是淡淡一笑,轻声叹息道:“不行……我总还有事要办。”说着,忽然嗤嗤笑着说道:“你方才么,很好……”
钟愈虽是世家公子,平日里为人高傲自矜,甚至脾气还有些易怒,莫说是要他心甘情愿在一个同为男子之人身下婉转承欢,哪怕就是被狎亵了一点半点,那也是万万不可能的,但此时此刻,面对着身旁这面若美玉,让他迷恋不已的少年,钟愈却并没有丝毫觉得委身人下的愤怒与难堪,只是凑过去,连连亲吻着北堂戎渡圆润光滑的肩头,喃喃缓声说道:“北堂,你若是喜欢这样的话……便是想要再做几回,我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只要你高兴了就是……”
北堂戎渡笑了几声,额间垂下几缕乌黑的碎发,道:“……算了,来日方长。”他坐起身来,一手将头顶的固发金箍取下,把有些松散的长发重新束起,这才说道:“……对了,我上回跟你说的事情,可曾有眉目了?”钟愈闻言,面带难色,有些踌躇地道:“自从当年胡人南下,天下大乱以来,如今各方都是群雄割据,我爹位居中原以西,兵强马壮,怎么会甘心归附他人……北堂,这件事实在不好办,我上次只跟我爹稍微提了一下,便被他狠狠训了一顿。”说着,生怕惹得北堂戎渡不悦,遂立时补充道:“不过北堂你别生气,我会再多劝劝他的。”
北堂戎渡漠然摆了摆手,微微眯起眼睛,薄唇略抿道:“算了,我也不为难你,但如今我父王统踞北方,且又挥师南下,虽然此时还没有一举奏功,但日后一统南北,相信只是时间的问题,到时候天下既有一半入手,你以为东、西两面,还能侥幸多久?况且这西面虽是你钟家一枝独秀,可也并非是姓钟,尽是你钟家的地盘,不然你爹钟道临,为什么不踞西称王,称孤道寡?非是不敢,而是不能罢了。”钟愈见他面色不虞,忙道:“北堂,这些我岂会不知道?只是当局者迷,谁又愿意不做主君,却去居于人下?我爹此时不肯,也是人之常情。”
北堂戎渡面色冷淡,从床头扯过衣物,穿上素色的中衣,说道:“他执迷不悟倒没什么,只是若一味如此,待南方平定之后,少不得,到时你我就要兵戎相见了。”钟愈闻言一惊,遂勉强抬起上身,挽住北堂戎渡的腰,说道:“北堂,你放心,我定会说服我爹……我是钟家的嫡长子,日后便要接掌整个家族,我说的话,我爹总是会听进去几分的。”北堂戎渡眸色淡转,嘴角弯起一丝莫名的笑意,心中却早已经筹划妥当,口中只闲闲说道:“你是嫡长子没错,只是……接掌整个钟家?这个倒未必罢。”钟愈微微一怔,问道:“这是怎么说?”
北堂戎渡好整以暇地披衣站起,一面穿上云绸长裤,一面娓娓说道:“不错,你确实是嫡长子,只不过除了你之外,钟家难道不是还有一个儿子么?当年你娘去世之后,你爹又续了弦,给你生了个兄弟,那个钟痕,虽是次子,却也和你一样算是嫡子,而且听说你爹对这钟痕还极为宠爱……他今年也有十二三岁了,莫非日后就不能继承钟家?”钟愈听了,心中一动,只道:“……怎么会,向来长幼有序,岂是能随便乱了的。”北堂戎渡微微冷笑起来,用手系起腰带,轻描淡写地说道:“那又如何了?只说起我北堂家,可就是从来没有什么长幼之别的,都是强者为尊,既然如此,父母凭着自己喜好,多疼疼小儿子,也没什么奇怪的。”
钟愈向来因父亲对其多觉严厉,却对弟弟纵容而偶有不满,眼下听心上人这么一说,再想起弟弟钟痕如今年纪虽小,但无论资质亦或其他方面,似乎并不在自己之下,更兼受父亲宠爱,一时之间,却也当真有些犹疑,遂微哼一声,道:“钟痕其母,当初不过是个清倌人出身,用手段迷惑了我爹罢了,钟痕他怎能与我相比?父亲他总不至于这样糊涂……属于我的东西,谁也夺不走!”北堂戎渡闻言,微微一笑,知道自己已经轻易地在这个年轻人的心中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因此也不再多言,只道:“……但愿如此罢。”钟愈勉强慢慢坐直了身子,满怀痴慕地凝视着北堂戎渡自己动手穿衣,说道:“北堂你放心,日后我接掌钟家,这些便全都是你的,你说什么,我没有一句不为你办好的,哪怕是要我的性命。”北堂戎渡笑色宛转,徐徐道:“这可是你说的……”钟愈慷慨道:“但凡有一句不真,便让我死活两难!”
……
天渐渐黑了下去,忽地,紧闭的黑漆大门缓缓打开,一个姜黄的颀长身影从中走了出来,北堂戎渡轻袍宽袖,缓步走下台阶,此时此刻,他全身上下哪里还有丝毫的魅人惑色之态,眉目之间难掩犀利,一派桀冷模样,翻身上了马,随即便扬长而去。
北堂戎渡策马走出百丈之外,此时夜幕已临,黑暗中,不知何时北堂戎渡身边已多出了一人一骑,谷刑坐在马上,轻声说道:“……遵照爷的意思,属下已与潜伏于钟家的七名细作接头,命其暗中散布‘二公子姿良美质,可堪家业’之语,想必不需数日,便可私下里流传开来。”北堂戎渡微微点头,道:“很好,等到这话传到钟愈耳朵里,想来他为了自己的地位,就应该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了,日后我在他面前,再多做调唆煽动,闹到最后,那钟道临……说起来,钟道临对小儿子溺爱疼宠些,不过是因为将来这个儿子不用继承家业的缘故,可叹钟愈却看不明白这一点……他也不想想,若是他爹对他这个长子不是寄予厚望,又岂会对他苛刻严厉?”
谷刑道:“说起来,不过是‘当局者迷’这四字而已。”北堂戎渡笑了笑,道:“你说的倒也是。”他朝前远望,只见夜色凄凄,风中萧瑟,不觉叹道:“若是得了钟家投靠,西面就已算是到手了,到时中原一统,莫非还远么?……说到钟道临此人,素有野心,想指望他归附,确是很难,因此倒不如让他们自家内斗,换个家主罢……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头野兽,一旦有人帮他放出来,则弑父杀弟,也不过是等闲。”旁边谷刑续道:“钟愈一旦上位,则西面钟家,日后便已是爷的囊中之物。”
北堂戎渡嘿然一笑,淡淡道:“成大业者,不拘小节,不问是非手段……如今看钟愈的反应,倒也不枉费我在他身上下的工夫。”
他说着,目色漠然,只微笑自语道:“钟愈啊钟愈,你可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一百七十一.青宫
时值深秋,枫林尽红,万物凋摧,就连风中,也早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染上了寒意。
这一日上过早朝,待到其后众臣散朝之后,北堂戎渡并不曾直接回到自己的移澜宫,而是随着北堂尊越一同去了乾英宫,二人先是一起用过饭,然后便开始动手处理政务,父子两个忙了一会儿,各自将公文批阅妥当,既而就开始松快起来,坐在一起笑语闲谈,随意说着话。
殿中暖香阵阵,光线十分亮堂,北堂戎渡用手肘支在身旁的炕桌上,半是慵懒半是随意地托着脸颊,看着对面的北堂尊越,说道:“南方眼下的战况已经能渐渐看出对咱们有利的势头了,只不过,等再有一阵,就要入了冬……天气一旦冷下来,无论是人嚼马用,还是因为天寒地冻,总之这仗,就变得不好打了。”北堂尊越以手指轻叩着桌面,闻言微微一笑,语气中有着莫名的冷肃之意,道:“怎么会不好打……本王明日便会暗中命人传令于征南统将,大军所攻之处,七天之内当地若是仍不肯降,便可自城破之日起,自行洗城三日,军法不治。”
北堂戎渡听了这话,不禁心中一动,北堂尊越这口中说的所谓洗城,其实就是屠城的意思,北堂尊越既是暗中下令军中统帅可以纵兵行凶,说出‘自行洗城三日,军法不治’这一句话,那便是明明白白地允诺了让士兵可以在城破之后随心行事,于城中大肆劫掠抢夺,女子钱帛任意取之,且在这三天之内,种种恶行皆不以军法处置,如此一来,军中众将士哪里还有不人人踊跃争先,拼死破城的?管他什么天气严酷,不适攻战等等理由,全都在重赏之下被人抛在脑后,正所谓利动人心,向来人可为财死,鸟亦为食亡,便是如此了。
而至于说到屠城之事,影响太过恶劣之类,北堂尊越如今,却已经是不必去在乎了,只因为眼下北堂氏前势已成,已不再需要像当年刚刚起兵之时一般,要以标榜自身仁义来笼络人心,制造有利舆论,以此安民,哪怕是北堂戎渡曾经带军队屠过城,那也只不过是由于对方是胡人而已,并非我中原百姓,因此才可以为之,而如今此一时彼一时,现今北堂氏如日中天,势已庞然,北堂尊越已再不用做出什么表面姿态,来收买人心,而是毫无掩饰地展现出铁血无情的一面,同时又震慑了天下人——顺昌逆亡,就是这样的简单不过。
北堂戎渡眼见父亲已是决定了此事,于是心中也只是略想了一想,便微微点了一下头,并不对此发表什么反对意见,这其实也不能怪他心肠笃硬,冷血无情,毕竟这世道就是如此而已,在乱世之中,人命总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身处高位之人,从来就不会真正地去怜悯弱者,因为他们所站的高度,就已经决定了他们考虑的往往只有自身的利益,从古至今,弱者就是注定被强权所奴役、所支配的,想要摆脱这些,除非你变成强者,不然,你就只能接受自己的命运!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但也更是再冷酷不过的现实。
此事既已定下,北堂戎渡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将一只手抵在自己颔下,似是慢慢思量着什么,一面缓声说道:“……先前,董乐的右路军在南方因粮草被烧毁,一时得不到补给,便以南方残存的一万余胡人为食,充作军中口粮,后来此事传回京中,就有一些腐儒酸臣跳将出来,对此攻讦不已,眼下若真的纵兵屠城,只怕这帮人又要做出头鸟,蹦出来大肆聒噪,叫人烦心。”一面说,一面将双手拢在袖内,低头打了个呵欠,北堂尊越见状,嗤嗤一笑,两道远山眉舒展开来,一面动了动手臂,漫不经心地说道:“……随他们这些人爱吵就吵去,只当是听不见也就是了,这些文人于安邦定国之道上,总也有些用处,就随他们去罢,等自己蹦达得累了,自然也就消停了。”
两人正说着话之际,已有宫人送上了御膳房刚刚做好的精致点心,北堂尊越随手自盘中拿了一块糕点,递到嘴边,还未曾张口去咬,却忽然仿佛记起了什么,转头看向北堂戎渡,道:“对了,本王……正有一事要与你说。”北堂戎渡下意识地转头看了过去,道:“什么事情?”
北堂尊越倒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笑了一笑,目光在北堂戎渡的身上打量着,渐渐地嘴角轻抿起来,说道:“戎渡……王都的改建规程,如今倒是已经差得不多了,等到全部竣工,本王就下令让你搬到城东,怎么样?”
北堂戎渡听了这话,一时之间倒没有往深处去想,他如今就快到了十七岁,已经是个大人了,连女儿都已经有了,再算不得孩子,自古皇子在未成年之前,可以在宫中居住,而等到了一定年纪,按照规矩,就须得搬离大内,由户部拨款,自己出宫建府,从来没有谁能够一直住在宫中的,眼下北堂尊越虽然还未曾称帝,北堂戎渡也并非皇子,但这其实也差不到哪里去,倒也确实应该按规矩如此了,因而北堂戎渡也并不觉得突兀,遂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说道:“嗯,也好,只不过如今战事连连,户部财政也是有些吃紧,所以此次出宫开府,便不必由户部掏银子了,我自己出钱也就是了。”
北堂戎渡向来生财有道,自从当初年幼之际离开无遮堡,他就已经开始着手发展各种可以为自己聚集财物的方法与渠道,如今北堂戎渡手中所控制的生意,说遍布中原未免有些夸大之意,但究竟涉及到哪些方面、规模如何、每年收益多少,只怕是除了他自己之外,再没有一个人完全能够知道得清清楚楚,因此出宫开府这样明显在其他人眼里需要一大笔银子的事情,在他的眼中,却也算不得什么了……至于说到北堂戎渡为何这般敛财,那道理实在是再简单不过,没有钱,哪里养得起人手?没有吃穿,拿不到足以养家的资财,谁还会死心塌地的为你卖命?某种程度上,钱,其实就是权力的某种保证。
但这一回北堂戎渡却是似乎想得错了,就见北堂尊越似乎略带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低笑一声,说道:“……出宫开府?不对,本王可不是这个意思。”他一面说着,一面已经将上身缓缓倾去,靠近了北堂戎渡,在距离少年的面庞不过咫尺之时,才轻笑着说道:“本王的意思,是让你住到城东,却不是在外城建府……如今整个宫城位于郭城的北部正中,分为三部分,正中是本王所居的大内,西侧是掖庭,为后宫所在,至于东侧,日后自然就是你的居所。”
北堂戎渡直至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此时他面上虽然没有出现什么异样之色,但心中,却已真真正正地为之一动!北堂尊越的意思虽然没有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但北堂戎渡又岂会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含义?眼下京都已是基本建设完备,而整个王宫,便是由当初的无遮堡衍变改建而来,无遮堡曾经有天下第一堡之称,其建设经由了历代掌权者不断的初建、扩建时期,直到北堂尊越上位时,仍是继续有所扩大完善,已具备了极其庞大的规模,湟湟恢弘,且富丽华阔的程度,丝毫不逊于曾经的皇宫大内,除了北堂氏一族之外,仅其中所居的堡中弟子,便何止上万,因此后来北堂尊越登位称王之后,对王宫的建设也只是进行了一些改建与扩建,并不需要太大的工程量,而东侧由于改建最多的缘故,所以一直倒不曾真正怎么使用过,但一些对古史有心的朝臣私下里,却已是隐隐揣测到了某些敏感的东西——城东开四门,四角起楼,兴建于内城城外之东,包括主要宫殿营造以及筑起垣墙,往来大内之时,甚至需要使用马车来去,且自有宫门,相对独立,可见其规模之大,功能之完备,自古以来,除了皇太子东宫之外,未见有此!
北堂戎渡心中又如何会不知道此事?向来东侧是为东宫,乃太子居处,他也曾自忖,此处应该便是日后的储君之所,由他入住,只不过北堂戎渡到底还是没有想到,北堂尊越在如今甚至从来不曾正式册立过他为世子的情况下,竟已直接让他搬去那里,可以想象,此举一出,不亚于一场风暴,朝堂上下,必然要为之震动!要知道,这一番举动,就算是已经表明北堂尊越默认了北堂戎渡身为正统的继承人地位,对天下人作出了一个明确的表态,而在此之前,无论北堂尊越平日如何信任宠爱北堂戎渡,但王者心思,毕竟莫测,好比从前帝王之家,身为皇帝,可以对任何儿子一个纵爱过甚,却也随时可以将这个皇子弃之如棋子,翻手之间打落尘埃,此间种种,其实不过是皆在帝心而已,但储君却是截然不同,乃国之根本,一举一动,都要牵动天下目光,即便以帝王之尊,也不会轻言废立,否则朝野震动,便要人心不稳。
北堂戎渡一时间智思百折,心中微觉触动,其实他再清楚不过,比起此事可以为自己的合法继承性正名之外,更重要的是,自己搬入城东的实际意义,甚至更要大于政治意义,因为太子作为帝王的继承人,地位仅次于皇帝本人,其所在东宫,无论是建设规模,还是备置屯卫,足有大内的三分之一,并且可以拥有一支类似于禁军的私人卫队,不仅如此,更会比照朝廷,来设置专门的东宫职官配置,可称之为‘小朝廷’,官员配置完全仿照朝廷的制度,设置东宫建制,仿照皇宫式样建造宫殿,作为太子办公、接见官员以及起居之地,日常主要政务活动便在其中进行,具有很大的相对独立性,其内设有专门的官职,由朝官兼任和吏部甄选等途径划拨人才,专门辅佐太子,使东宫成为储君继承皇位之前的准朝廷,自然,身为帝王,也可以将这一权力极大地压缩、删减,使继承者空有其名,手中却无实在势力,但按照北堂尊越的一贯表现,则想必北堂戎渡可以享受到完全不加以削减的待遇,在明面上拢建属于自己的班底。
如此,这一举动,实在已是极大的宠眷了……北堂戎渡心中刹那间有千百个念头转过,一时再回转过来之时,面上已现出一丝微笑之意,似乎颇感意外地‘哦’了一声,对北堂尊越道:“……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北堂尊越一边的眉稍斜斜上挑,眼中有淡淡笑色,一手覆住北堂戎渡放在桌面上的右手,略微用力捏了一下,道:“你已经不小了,应该有自己放到台面上的正式班底。”
北堂尊越这样说着,顿一顿,脑海中却想起当年北堂戎渡被自己暗中设计之后,答允自此与自己在一处,那一日北堂戎渡将面孔静埋在他的肩窝位置,无声落泪,当时他看到之后,心中微微一震,此情此景,再不会忘记,于是满足之余,心下已然笃定,这一世,自有将这天下都送与少年之手,与其共享壮丽河山之日,必以天下,来偿还于他……北堂尊越想到这里,遂已经不着痕迹地握住了北堂戎渡袖中的手,嗤嗤笑了几声,微眯了双眼,凝视着面前的少年,道:“这回你可真的是个大人了,不用继续依附在本王身边,以后的所有事情,都得你自己去想办法。”北堂戎渡思绪一动,然而片刻的转念之后,很快就又重新宁神静气起来,却是含了九分的笑,与隐隐一分的正经之意,恰倒好处地点了点头,用开玩笑一样的语气说道:“唔,这莫非就算是你开始正式承认,我已经是个真正的大人了么……是不是,嗯?”
北堂尊越微微展颜,然后却伸手将北堂戎渡拉到怀里,结结实实地抱在腿上,把侧脸贴在对方光洁的左颊上,低笑着道:“……说的没错。”北堂戎渡闻言,却一下子敛起了面上的笑色,改为一脸严肃,用手去拨拉着北堂尊越的手臂,意图挣脱男人的怀抱,不满地抱怨说道:“那你还这么抱着我!……既然你都已经承认我长大了,以后便不准再动不动地就把我抱起来,我又不是从前的吃奶娃娃,让你抱来抱去的,你实在想抱,就去抱佳期便是了,她正合适。”
但北堂尊越听了之后,却根本就没有丝毫松手的意思,反而将北堂戎渡的腰身箍得更紧了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在北堂戎渡耳边轻吐热气,低低笑了一会儿,说道:“说的不错,你既然已经算是个成年人了,本王作为你爹,确实不应该再这么抱着你……不过,本王莫非不是你的相好不成?既然有这个身份,那抱一抱你,难道却不应该了?这是什么道理。”
北堂戎渡听了这一番话,倒是不挣扎了,却忍不住笑了起来,既而板起面孔,道:“……什么‘相好’?粗鄙不文!”北堂尊越哈哈大笑,忍俊不禁地挑一挑眉,戏声道:“那又怎么了,这里还有更‘粗鄙’的……”说着,右手却已经自下方探入,滑进了北堂戎渡的衣摆里面,随即张开五指,准确罩住了少年绸裤中间的位置,北堂戎渡只觉胯间一紧,男人温热的修长手掌已经捉住了他的要害之处,令人密密的燥热,并且开始逐渐逗弄起来,便不由得微微用力一挣,面上有些无奈之意,低声说道:“喂,你就不能正经一点儿吗?这可是大白天……青天白日,公然行淫,可真够不象话的罢?”北堂尊越似是被他逗乐了,满面不以为然之色,隔着光滑的绸裤在北堂戎渡还没开始有反应的软处故意一捏,同时舌尖慢慢轻舔着少年雪白的脖颈,戏谑道:“哦?本王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渡儿你,竟然还是个正经人么……唔,相当的正经……”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手上的动作却比谁都要狎亵暧昧,极尽万般挑逗之能,百忙之中,嘴唇还肆意流连在少年修长的脖根儿上,北堂戎渡面有恼色,就好象是被人毫不留情地揭穿了老底儿一般,恼羞成怒道:“你这个……”话音未落,腰带已被人解开了大半,突然‘嘶’地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由自主地微微挺起了小腹,去下意识地迎合北堂尊越灵活以极的手,北堂尊越见此情景,笑不可遏,故意去轻咬北堂戎渡的耳朵,低声嗤笑道:“……好一个‘正经人’,你这又是怎么说?……你个口是心非的小子。”一面轻笑着,却不再说话了,只在手上忙碌不已。事到如今,北堂戎渡索性也撕下脸皮,不端着架子了,一边抓着男人在他腿间极力戏弄的手,一边不时地吸着凉气,忍住那一波又一波的快意,哼道:“闲话少说,莫非你就比我强到哪里?咱们破锅对烂盖,谁也别笑谁……唔……你手劲儿别这么大……”说着,却含糊着再难完整地说出话来,干脆就忽然反身转过去,用力之下,一把就将北堂尊越顺势摁倒在了炕上。
瑟瑟冷风之中,窗外凋黄的秋叶纷纷而落,除却极轻微的低低呻喘之外,满殿静淡无声。
……北堂戎渡从炕上醒过来时,已经差不多是过了午饭的时候了,他坐起来理了理身上凌乱的衣裳,转过头去看北堂尊越,只见男人凤目轻合,薄唇淡抿,正平稳地安睡,衣袍间隐约露出些许结实的胸膛,可以在上面零星看见几处暧昧的红色。北堂戎渡悄然起身,从旁边取来一条薄毯,轻手轻脚地替北堂尊越小心盖好,同时嘴角不由得微微向上扯起一个弧度,似是在笑,既而动手简单整理了一下衣冠,这才系上放在一边的宝蓝披风,走出了乾英宫。
北堂戎渡乘软舆回到自己宫中,此时却实在有些迟了,已经过了午饭时分,宫人上前服侍着他卸去外衣,换上家常穿戴,北堂戎渡接过热毛巾擦了擦脸,对正在拿剪刀修剪一盆金钩菊的沈韩烟道:“……怎么不见佳期?”
沈韩烟一面仔细剪去一片叶子,一面随口道:“方才见她似是有些犯困,我便让人带她睡午觉去了。”北堂戎渡点了点头,又摸了一下肚子,道:“真是饿了,今天上午大半天就吃了两块点心,快叫人弄些吃食送来。”沈韩烟闻言,有些奇怪地道:“怎么,中午没吃饭么。”北堂戎渡笑道:“要是吃了,哪里还能饿成这样。”沈韩烟皱一皱眉,不悦道:“跟着你的那些人都是做什么的,怎有叫你饿着的道理。”北堂戎渡伸了一个懒腰,打着哈欠懒懒笑道:“跟他们有什么相干,我下朝之后,就和父亲在一块儿处理了些政事,一时忘了时辰,没顾得上吃饭……眼下当真有些饿得紧了,不拘什么东西,随便弄两样来吃罢。”
既是如此,沈韩烟便让人去准备,不多时,便摆上几样清淡小菜,眼下因是秋季,正是螃蟹肥满之时,就又蒸了三五个来,沈韩烟坐在一旁,亲自动手剥蟹,将那雪白的肉和金红的蟹膏都一一仔细剥出,盛在描金青莲纹的小碟里,又略微添了些调味之物,这才递与北堂戎渡,北堂戎渡一面吃着,一面简单用筷子夹些小菜,匆匆配着吃下两碗饭,这才洗手呷茶,让人撤去桌子。
沈韩烟洗过手,取了毛巾擦干,北堂戎渡见他身上穿着一件冷青色长衫,头顶挽有玉冠,整个人如同修竹临风也似,便笑着说道:“这身打扮虽然好看,却多少要显得薄了一些,眼下到底是深秋近冬,你也总应该防着些寒,若是在屋里也就罢了,倘若在外,至少要加一件斗篷才好。”沈韩烟笑了笑,道:“嗯。”北堂戎渡挥退众宫人,待室中仅剩彼此之后,便说道:“是了,我正有事情要跟你说。”言罢,便将北堂尊越所说之事,对沈韩烟细细讲了一遍。
沈韩烟听罢,自有欣喜之色,含着笑意看向北堂戎渡,说道:“这当然是好事。”北堂戎渡将右手抵在颔下,慢慢思量着,说道:“看父亲的意思,是当真要让我建制……自成系统。”
他没有多说,但沈韩烟与他同床共枕这么些年,对北堂戎渡的心思也可以算得上是了如指掌了,此时只听了他说出这一句话,就已经明白了对方的话外之意——太子位为储君,是皇位的法定继承者,往往按规定会设置规模庞大的东宫官署机构,以期太子在继位前对全国政治有所历练与了解,参与政事,合法建造属于自己的班底,使日后政权可以顺利稳定地接替下去。
但自古储君和帝王之间的关系,却又极其复杂而矛盾,彼此保持着某种微妙,一方面,朝廷需要有确定的继承者,但东宫的存在又会对皇权构成一定威胁,东宫建制使储君能在正式继位前有亲临朝政,磨练政治手腕的机会,但同时也容易形成太子党的政治势力,那些东宫官员班子是日后太子继位的重要辅助亲信,甚至曾经还有过东宫太子兼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例子,但太子一旦势力过分膨胀,包揽的政事过多,就往往容易与皇帝发生冲突,有时甚至在足够的力量之下,可与皇帝分庭抗礼,引发权力争夺,而这种过于强力的储君,往往就会出现叛逆乃至篡位的现象,发动政变,因此不少帝王都会去控制太子的权势,压缩东宫建制的规模,并采取各种措施加以防范和限制,大力削减东宫,使东宫官职多无实际职权,甚至有将其裁废掉的,使太子权力减弱,被控制在宫城之内,这东宫官署,也就只是徒具虚名了,如此种种,只因为在最高的统治权位面前,自古所谓的父子骨肉亲情,实在是薄弱得可怕!
但如今以北堂戎渡向来受宠眷的程度,以及眼下的神情,沈韩烟可以猜测得出,北堂尊越定然会是极大地放权……原来这两人父子之间的情分之厚,向来的信任之深,竟至于斯么?
北堂戎渡调匀了呼吸,着意沉思,一面用手缓缓拨弄着腕上的一串珈木佛珠,片刻之后,曼声道:“如今大都基本已经筹建完备,宫室也扩改得差不多了,大概入冬之前,就可以尽数落成,咱们应该便会搬去了……这样的话,最近你就让人将东西都归整清理一下罢,免得到时候有什么麻烦。”沈韩烟嗯了一声,颔首道:“……这个我自然知道。”北堂戎渡似乎是恍然又想起了什么事情,想一想道:“对了,淳元的婚期已经定在腊月十二,一应的事宜,都给他办好了么。”沈韩烟神色温文,略略笑道:“这个你倒不必管了,我已经置办得妥当。”
北堂戎渡听了青年这样说,便抬手正一正发上的七宝白玉簪,笑道:“其实说起来么,你也算得上是他的师父了,自然会替他弄得熨帖,我如何会不放心。”他说着,起身道:“我去书房,等佳期睡醒了以后,便派人向我说一声,我陪她玩一会儿……不然平日里若是父女不常见面,她就不太亲近我了。”沈韩烟闻言,笑着答应了一声,北堂戎渡点点头,去了书房。
北堂戎渡进到室中,让宫人在此罩上香炉,焚上一把百合香,自己则轻轻摆一摆衣袖,取了些鱼食过来,站在桌前喂水晶缸里的鱼,他看着几尾斑头彩锦在水中游来游去,心思也不由得渐渐飘远,一时想起今日之事,遂有些心头微热,即便以他的定力,也仍然有些略略动容。
权力,那让人又爱又恨的东西,那让人可以生,可以死的东西,那让所有人都几乎可以抛却一切去追逐、让世人前仆后继的东西,踞临千万人之上的火热感觉——对于它的渴望,自古就隐藏在每一个男人甚至是女人的血液当中,是哪怕朝代变换,世事交替也磨灭不了的永恒主题……北堂戎渡脑海中闪现过童年时在北堂尊越的安排下,平生第一次杀人的场面,其后无论是漂游江湖拼搏,还是统率大军为北堂家逐鹿天下,哪一件不是紧紧围绕着‘权力’这二字而行?唯一的差别,无非是逐渐有了更大的追求,走向更高的位置而已,没有任何本质上的不同。
北堂戎渡微微吐出一口长气,眼望远处的城东方向,面上缓缓露出一丝志得意满的笑容。
……
《居注*汉王实录》
……秋末,王于朝会之上,谓诸臣曰:“寡人欲以内城城外之东为‘青宫’,世子入居,建制设官署。”
青宫者,东方属木,于色为青,故太子东宫,亦可以此谓之,况建制设官署,实乃皇太子专具之荣,王此意,虽未喻明,然人皆知之。时众臣侍立阶下,愕竦之余,咸附之。
立冬,世子入青宫,始建官署。
一百七十二.相见难
秋尽冬至,天气酷冷,入冬之后,转眼就已到了腊月。
腊月十二乃是孟淳元的婚期,在此之前,北堂戎渡就已让人在青宫中专供部分内职官员居住的地方收拾出一处清净安逸的住所,又为孟淳元补了职位,其后又因孟淳元不曾有父母尊长,女方文家亦是远在南方,因此婚后的第二天一大早,新人便一同前往北堂戎渡所居的昭德殿,双双行礼。
北堂戎渡与沈韩烟坐在上首,端然受了新婚夫妇的大礼,北堂戎渡见孟淳元身着锦袍,面上已稍微褪去了一两分少年的青涩,似是多出了一丝稳重之意,不由得笑道:“好了,也别跪着了,起来罢。”说着,命人赏下不少玩器缎匹等物,又赐与了文氏一柄碧玉如意。
一时礼毕,文氏由于身份所限,不便在此过多耽搁,因而自是告退,北堂戎渡则招了招手,示意孟淳元上前,然后笑着问他道:“……怎么样,这个媳妇儿,可还合你的意不曾?”孟淳元挠了挠头,有些不大好意思地一笑,说道:“好象还可以罢……我也不是太清楚,以前跟她又不认识的。”一旁沈韩烟听了这话,禁不住一笑,北堂戎渡也笑了起来,他此时里面穿着一件黑袍,外头罩了绣有繁密花纹的酡红对襟大袄,发束高冠,一笑之下,更是说不出地丰姿俊好,皎逸难言,只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头顶,道:“……如今既是成了家,那就不算是小孩子了,知道么?”孟淳元用力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诸事既过,孟淳元正值新婚,也自回了居处,北堂戎渡这才命人摆饭,简单用了些早点。其间沈韩烟忽然想起一事,便道:“对了,宋侧妃昨日身上似乎有些不适,我已派人叫了太医去瞧,又命人好生照料着……你不去看看?”北堂戎渡闻言,面上淡淡,只慢条斯理地喝着粥,道:“今日我还有事,只让人好好服侍着她就罢了,改天若是有时间,我再去看她。”沈韩烟见状,想了想,仿佛有些不解,便问道:“北堂,我好象觉得你对宋侧妃腹中的这个孩子,似乎不怎么上心……当初李侬儿怀着佳期的时候,你倒不像这样淡淡的。”北堂戎渡手里的筷子微微一顿,面上却不露声色,说道:“以前那是因为我头一回当爹,总觉得稀罕得很,但现在既然都已经有了孩子了,自然也就觉得没什么了。”沈韩烟听他这样说,似乎也解释得通,因此也没多想,一时间北堂戎渡用过了饭,便洗手吃了茶,去处理公务。
偌大的殿中摆着两三具书架,一张螺钿珍珠纹花书案横在北面,案上整齐摆放着文房四宝,皆是古雅精致,旁边的地上,则有两盆水仙静静含香吐蕊。北堂戎渡走到书案前,沉默了一时,半晌,终究还是取出一张糅香笺,一面磨墨,一面自笔筒里提起一支笔,待饱蘸了墨汁之后,却一时间又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落笔了。
如此迟疑片刻,柔软的笔尖上因为饱蘸了浓墨,悬了悬,终于有一大滴墨汁‘啪’地一下坠落下去,溅在了雪白的纸面上,北堂戎渡一怔,随即只得将弄污了的纸随手一揉,丢到篓子里,重新又取了一张。这一回,他思虑良久,等想得明白了,才用左手提起了笔,然后轻轻落下,写下几行字迹清雅的描花小篆。
一时写罢停笔,北堂戎渡不知为何,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在纸上吹了吹,待到墨迹干透了,便拿出一只信封将其装了起来,旋即朝外面吩咐道:“……来人。”
门外立时就有一名内监快步趋入,北堂戎渡一面用锦帕擦了擦手,一面说道:“派人去同平章事府,请牧家大公子来见我。”那内监听了,便躬身领命而去。
北堂戎渡在书案前坐下,闭目向后将身体靠在椅背上,此时窗外有梅花含苞而放,大有不似春光胜似春光的美态,甚至依稀有梅花淡薄的香气幽幽传来,与殿中水仙的芳香气味一搅,顿时说不出地杂混,但却不见浓重,只显得更幽深了些,就好象是他此刻有些微乱的思绪一般。
其实对于牧倾寒,北堂戎渡觉得自己总依稀有一种微妙的心情,从对方那里,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被一个人全心全意地去恋慕、甚至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滋味,北堂戎渡并不否认当年与牧倾寒虚与委蛇之时,也曾有过快乐的时光,他甚至知道自己或许也是有些喜欢牧倾寒的,也未必从来就没有动过心——只可惜,他和他之间,从两个人相识的第一句话开始,就注定是一个骗局……
殿中暖意融融,北堂戎渡靠在椅背上,被这温适的暖度催得竟依稀有了几分懒懒之意,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忽然响起内监恭谨的声音:“……禀世子,牧公子已到了。”北堂戎渡睁开双眼,说道:“请他进来罢。”话音既落,只片刻之后,便有人自外面走了进来。
那人身上穿了一件厚锦白袍,缀有黑貂绒的领子,显得脸色多少有一点儿苍白,唯有五官却是颇为英挺,面容间一派沉静之色,不是牧倾寒,还有哪个?但见他周身隐隐的气势,就知其如今的修为比起从前,更是精进了许多。北堂戎渡见他进来,遂目光落定,声音里面有一些难以察觉到的掩饰之意,只笑道:“……今日倒是冷得很,原本不该让你冒寒过来,但我眼下既是有要事需跟你说,也就顾不得这些了。”
牧倾寒面色沉稳,倒不说话,淡淡点了一下头,仿佛是并不十分在意的样子,只等着北堂戎渡开口说明原由,北堂戎渡虚手一引,道:“……坐。”说着,外面已有内侍进来奉了热茶。牧倾寒撩衣坐下,就听北堂戎渡道:“如今我宫中建制,官属规模很大,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不说别的,单单是左、右司御率府,青宫六卫率,左、右卫率之类,就不好统筹……如今我准备让你出任左司御率府,职拟左领军,正四品上,你觉得如何?”
北堂戎渡既是与牧家有亲,自然便在朝中成为一派,将其倚为自己人,牧家也子依附于他,可以算得上是荣辱与共了,如今北堂戎渡宫中仿照朝廷设官建制,自然手中就有了几支合法在明面上控制的卫队,而这几股力量如果不是被一些心腹之人分别掌握,北堂戎渡当然不会放心,因此他便决定任用牧倾寒,毕竟对于牧倾寒的为人,他绝对还是非常信任的。
牧倾寒闻言,一时间默然沉吟不语,北堂戎渡见状,唇角微微牵动,带出一点浅淡的微笑之意,手里拿着茶杯,说道:“我知道以你的性情,并不想出仕为官,但从前在青帝门时,你是少门主,日后总要继承家业,而如今你父亲已是朝中重臣,任了同平章事之职,家中既然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那将来牧家也不还是得由你撑起门面来?即便这些都非你所愿,也早晚还得这样。”
牧倾寒的声音略微低沉,只神色平淡,开口说道:“……这是自然。我既是家中长子,便没有不为牧氏一族考虑之理。”他也是世家公子出身,虽然志不在此,但家族利益却是这世间每一个人都会看重的,尤其牧倾寒还是独子,必须要为父母、妹妹打算,肩负起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对此,他心中其实也不是从来没有过准备。
牧倾寒此时会有这样的反应,也在北堂戎渡的意料之中,其实他让牧倾寒在青宫为官的想法,是经由自己在心中仔细考虑过的,毕竟牧倾寒与北堂尊越之间,无论是因为曾经受辱,还是误以为心爱之人被禁锢,都令他不可能真正对北堂尊越释怀,若是在朝中为官,那也太难为他,而一旦牧倾寒在有相对独立性的青宫任职,则大为不同,他只需在北堂戎渡身边辅佐就是,根本不必与北堂尊越有所接触,如此一来,也算是两全其美了。
一时间两人对于此事又简单谈了几句,末了,北堂戎渡却是忽然停口不语,他略静了片刻,顿一顿,方定下心神,令自己的语气中表现不出任何异样,从面前的书案上拿起那封方才写好的信,踌躇了一瞬,便道:“……对了,我受人之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他说着,又沉声补充了一句道:“……是‘她’的东西。”
牧倾寒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仿佛明白了什么一般,眼中有光芒骤然亮起,右手一颤之下,竟然几乎拿不稳手里的杯子,他猛地站了起来,漆黑的眸内仿佛燃起了幽然的火簇,心中激荡出难以抑制的汹涌之意,漫天漫地,甚至不敢相信,一时唯怔怔而已,竟是说不出话来……许久,牧倾寒才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声音沉沉而出,满腔的荡动,此时却只化为了一个字:“……她……”
北堂戎渡见此情景,心中也不由得微微叹息了一声,口中却道:“她就住在宫中,但究竟在什么地方,我是不会告诉你的,这王宫之大,你也绝对不可能找得到她……我虽然以前就已知道你们的事,但我至多也只能帮到这个程度了,毕竟不管怎么样,‘她’也是我父亲的‘女人’,我不可能做出什么对不起我父亲的事。”说着,右手微扬间,那封信就已轻飘飘地在空中掠过一道淡影,准确无误地落在了牧倾寒的怀里。
但此时此刻,牧倾寒却已是什么都听不到了,他只是紧紧捏着那封信,指尖清晰无比地感觉到信封上的质感,心下却是根本无法平静半分,激起无边的巨浪,一下又一下地扩散开去……那一年的夜晚,他心爱的女子被那人掳回,自此再不能见上一面,之后他就几乎像是疯了一样地练功,冀望有朝一日可以将她夺回,放她自由,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个男人,却已逐渐地开始掌握了这世间最大权力——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然而父母和妹妹的安危他却不能不在乎,为一己之私,置家人骨肉之亲于不顾,他做不到。
可是少女的模样,说过的每一句话,露出的每一个笑容,都仿佛是深刻在心头上的印痕,烙在骨子里的清晰疤记,只要一想起,就直欲喘息不出,只有他自己明白,‘蓉蓉’这两个字已经成了他的心魔,时时都会发作,他抵挡不了,也根本不愿去抗拒……
窗外梅花绽绽,日光稀疏地映在窗上,淡薄得几乎可以忽略,牧倾寒缓缓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来,是雪白的糅香笺,上面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带有薄茧的手指将其极慢极慢地展开,映入眼帘的,是两行娟丽的熟悉字迹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宫门一入深似海,从此牧郎是路人。
一百七十三.相思意
牧倾寒见了这纸上的几行字,一时间竟如同摧心煎肺一般,良久,也不知究竟是过了多长时间,虽有身周暖洋如春,却根本耐不住心头一分一分缓缓爬上的寒意,只觉得指尖已经彻底冰凉……牧倾寒一点一点地捏紧了手中薄薄的纸张,心中有一刹那间的空无,仿佛连自己这个人也不存在了,此时此刻,他忽然想起从前和那人在一起时的短短时光,那时候以为两情相悦,可以天长地久地厮守到老,然而,然而……
可是即便原本希冀的长相思与长相守,如今已被千刀万剐地切得支离破碎,却还是让他割舍不断,清醒不了,永生都不得解脱了,余生于他,再无欢颜之日从此牧郎是路人……竟连见她一面,都不能够。
心下寒凉如霜,纵然室中温暖如斯,亦是丝毫感觉不到,只觉得心头摧冷难言,牧倾寒的指尖捏紧了淡淡散发着清香的纸笺,慢慢将其重新折起来,放回到信封里,然后仔细揣在怀中,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就想抛却了一切,立即冲进宫中去寻那人,带她天涯海角地到哪里都好,但家中诸人的安危,却逼得他不得不死死压住这样的冲动……牧倾寒眼中已无声漫上了一层寒霜般的清冷,眉宇之间蕴着浓重的阴翳,北堂戎渡见状,默然不语,只是下意识地用手轻抚着袖口的花纹,那样密密的纹路,如同旧日里的每一个片段一般,在这样恍惚的片刻,蓦地勾起些许前尘,与往事一起丝丝缕缕地缠上心头,直到此时,北堂戎渡才发现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无情,原来自己竟也是曾经喜欢过牧倾寒的,在当年那无数的谎言和欺骗当中,却总还是有过动心的一瞬。
半晌,牧倾寒看向北堂戎渡,神情平静,但那平静之中却是没有暖意的,只道:“……若是再无他事,我便告辞了。”北堂戎渡见他面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波动,但那眼中却分明有着什么东西——那根本就是无声表达着无论怎样,也不会有一刻放弃、忘记的眼神。
北堂戎渡心中悸动,但又不能够如何,他写这封信的原因,无非是不想让牧倾寒继续处于一个无望的念想当中,索性干脆亲手绝了他的一切冀望,可是这其中,北堂戎渡仍旧却隐隐地知道,自己这或许也是出于那一丝不忍,想要给对方一点安慰,不至于这么久都音讯全无,哪怕,是这样的只言片语也好……因此北堂戎渡只能维持着一直以来的若无其事模样,以静默相对,只是点了点头,说道:“……好。”
未几,偌大的殿中再无他人,牧倾寒已经离开了,北堂戎渡坐在椅间,用手揉了揉太阳穴,然后便叫人将今日要处理的公文都送进来,开始静下心来理事办公。
转眼就到了晌午,直至在外面值守的内监进来禀了一回,北堂戎渡才发现时辰原来已经不早了,遂简单收拾了一下,正要命人传膳时,却想起早上沈韩烟曾经对他说起过,宋氏似乎有些身子不适,虽然北堂戎渡心中一直还存着那么一个疙瘩,但毕竟他因念及自己与北堂尊越彼此情分深重之故,已经对此事有些释然,更何况不管怎样,宋氏腹中的孩子也有一半的可能是他的,因此北堂戎渡想了想,便吩咐备轿,去宋氏所居的丽鸿殿。
一时到了宋氏住的地方,但见宫宇俨俨,周围栽种的一些四季长青的树木倒也精神,北堂戎渡下了轿,也没让人传声,只自己走进去,见宋氏歪在一张紫绒绣垫的贵妃榻上,双脚渥于地上放着一只熏笼上取暖,正拿了几颗葵花籽喂鸟,她如今有了将近四个月的身孕,穿着宽松的衣裳,还并没有显怀。
宋氏乍然见到北堂戎渡到此,忙站起身来,迎上前行了礼道:“……妾身见过爷。”室中伺候在侧的几名宫人,也尽皆见礼,北堂戎渡伸手虚扶了宋氏一下,淡淡道:“……你既是眼下怀着身孕,便不必这样多礼了。”宋氏一张粉面上有着即将为人母的满足幸福之色,闻言,遂含羞笑道:“爷今日怎么有时间到妾身这里……”北堂戎渡坐了下来,说道:“听韩烟说,你似是身子有些不适,我便来看看。”宋氏莞然一笑,不大好意思地道:“只是略有些不太舒服,今天早上起来时,竟是已经好了大半了……却劳烦爷挂心。”北堂戎渡摆一摆手,道:“那就好……我方才才办完公事过来,还不曾用过饭,眼下就在你这里吃罢。”宋氏听了,便忙吩咐人摆饭。
两人用罢午膳之后,宋氏又让宫人铺开被褥,服侍北堂戎渡休息一会儿,自己则坐在床前,小心陪着说话,北堂戎渡也确实多少有些困了,在床上躺了不多时,便渐渐睡得熟了。
北堂戎渡在梦中如幻似醒,只觉得自己正在与北堂尊越笑语闲谈,十分亲密,模糊中但见北堂尊越丰俊难言,动人心神,北堂戎渡一时仿佛为之所惑一般,懵懵懂懂地就去伸手搂抱男人的腰身,将北堂尊越箍在怀里,抚身吮舌,无所不为,渐渐地越发放肆起来,竟已将其按在身下,就欲行那等纵淫之事,而北堂尊越只是顺应着,丝毫不曾拒绝。
这一番覆雨翻云当真畅快,怀里一个火热的身子似是瘫软如绵,耳边唯有那止不住的呻吟之声不绝如缕,北堂戎渡在父亲身上快意驰骋,只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处紧腻暖滑的地方,百忙中见身下北堂尊越剑眉紧皱,似是十分痛苦,便低头去吻他的眉心,温柔抚慰不已,直到最终泻出一场,将满满的一股热液尽数喷溅在北堂尊越体内,这才顿觉快慰难言。
既是云收雨散,身为男子,一泄如注的激越过去,在这个时候就总是容易觉得全身空虚,因此北堂戎渡这一场旖旎梦境也就渐渐淡去,似乎有一点儿身心满足,其中又有着几分发泄之后的慵懒,但神志却转而有些清醒起来,须臾,只觉得身边似乎是紧贴着一个温软光滑的身子,便慢慢睁开了眼睛,待凝神看去时,就见宋氏衣衫剥褪,只穿着一条月白色的芙蓉肚兜,青丝散乱,面上红晕浓浓,眸色迷离,粉颈间还微微有些汗意,吐气如兰,北堂戎渡见了,便已明白方才自己在梦中不过是闹了个笑话,心中不由得隐隐出现一丝意兴阑珊之感。
倒是那宋氏在刚才被北堂戎渡扯上床去,两人缠绵了一回,其间见到北堂戎渡温柔难言,着意顾惜着她,比起往常在床笫之间,不知多了多少绵绵抚爱,小心以待,宋氏不知内情,满心以为是丈夫半梦半醒之余,还知道怜惜自己身怀有孕,温柔对待,心中一时又羞又喜,轻轻抱着北堂戎渡的胳膊,安静躺在对方身边,她哪里又能够想得到,北堂戎渡完全是因为在梦中与之缠绵的是北堂尊越,男子不比女子,一旦欢好,那处便很容易受创,因此北堂戎渡这才下意识地动作十分温柔,以免将北堂尊越弄伤了。
室内暖气熏人,此时北堂戎渡身上余兴已消,便微闭了双眼,不经意地说道:“……怎么样,你正有身孕,方才那一番,可曾觉得有些不适?”宋氏粉面酡红,低声道:“方才得爷顾惜,妾身并没有什么不好……”她说着,一时间不觉思绪万千,她自知身份,并不奢求过多,她很清楚当初北堂戎渡娶她,不过是因势所为罢了,并没有情爱在里面,婚后,对她虽不薄待,却也不算宠爱,远远不能与沈韩烟相提并论,而她也自然不是没有一点失落、一点伤怀的……忽然之间,她再一次地羡慕起沈韩烟来。
好在至少眼下她已有了一个孩子,无论如何,也是一个安慰了……宋氏下意识地将脸颊贴在了北堂戎渡的手臂上,这是她作为一个女子,唯一的依靠。
既是听到宋氏无事,北堂戎渡便微微‘唔’了一声,他静躺了一会儿,就坐起身来,准备驱车前往大内,去北堂尊越那里,但刚拿起衣物,却不知怎么,又松开了手,顿一顿,便朝外命人进来伺候他沐浴——也许事情演变到如今,北堂戎渡已逐渐不再是那个当年因形势所迫,不得不与北堂尊越在一起的少年了,眼下在他的潜意识里,或许已经开始不想在与其他人欢好之后,还带着别人的味道,出现在北堂尊越的面前……
一时沐浴既罢,北堂戎渡这才换上衣物,出了丽鸿殿,不再坐轿,改为乘马车前往王宫。
此时北堂尊越正在御书房理事,北堂戎渡由小太监引领着往里面走时,却忽然看见有官员被两个御前侍卫一左一右地架着,拖了出去,北堂戎渡微讶之余,知道北堂尊越此刻自是在里面与朝臣议事,因此也不进去打扰,只在略远些的一处月洞门附近等着。
没一时,外面就响起了沉闷的击打声,似是在施行廷杖,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刚才那名官员被架着再次进来,臀后血淋淋的一片,前去谢恩。北堂戎渡见了,便问旁边的内监道:“……这是怎么了?”那内监听他问起,便忙答道:“回世子的话,奴才方才在旁边恍惚听了一耳朵,似乎是因为南方传回来什么消息,几位御史大人今天便进了宫,好象不知道要联名弹劾哪个。”北堂戎渡一听,略作思忖,便大概猜到是因为什么事了,前时北堂尊越暗中派人传令去南方,下令每逢攻城之际,可以纵兵大肆洗城劫掠,以便激勉士气,使战事不因入冬后受到严寒恶劣的天气影响,想必应该就是这个消息传回,才令御史联名进宫,弹劾前线将领,方才那个受了廷杖的官员,估计大概是和北堂尊越顶牛,这才挨了打。
北堂戎渡想着,便朝着门口走去,门外的内侍自然不会阻拦,让他直接进到了里面,北堂戎渡刚一进到殿中,就见几名官员正跪在地上,北堂尊越则负手在身后,森然冷笑道:“一群酸臣、腐儒!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你们倒跟本王讲起什么仁厚来!嘴皮子一动,就弹劾起前线的统军将领,既然文人都这么爱逞口舌之利,不如本王便把你们派去南方,看看你们这些圣人弟子能不能舌灿莲花,说得对方降城,若是没这个本事,就趁早给本王闭嘴!”
一百七十四.长得君王带笑看
北堂尊越则负手在身后,森然冷笑道:“一群酸臣、腐儒!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你们倒跟本王讲起什么仁厚来!嘴皮子一动,就弹劾起前线的统军将领,既然文人都这么爱逞口舌之利,不如本王便把你们派去南方,看看你们这些圣人弟子能不能舌灿莲花,说得对方降城,若是没这个本事,就趁早给本王闭嘴!”下方几名御史跪在地上,见北堂尊越此时神情森冷,眼中满是犀利迫人之色,分明是已经恼火了,一时再不敢强谏,只齐齐叩首:“王上息怒……”
北堂戎渡进来见此情景,便不好出声,因此只静静走到一旁站了,北堂尊越朝他这边看了一眼,既而转过目光,广袖一挥,森然斥道:“……下去罢!”诸人不敢有违,只得躬身而退。
眼见人都走得尽了,北堂戎渡这才上前,走动之间,腰畔挂着的精绣薰香囊也随着不住地轻晃,他拢一拢衣领,笑容舒展有如春日里的阳光,说道:“怎么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倒跟这帮人发起火来。”北堂尊越回到案前坐下,随手取了笔,重新批起公文,神情略带了一丝慵懒,嗤笑道:“照本王看来,这些人只怕是读书读坏了脑子,不敲打敲打,他们就清醒不了……当真是迂腐不堪!”北堂戎渡走过去撩起衣袖,动手替他磨墨,一面笑了笑,了然地说道:“这些文人,大多不都是这样么……若是让他们亲自去了战场,看一看战事究竟是何等酷烈,或许他们才能真正知道每打下一寸之地,都得是拿人命去填的,而不是靠什么之乎者也。”
“……这是自然。”北堂尊越一边看着公文,一边随口说道,忽又抬头看向北堂戎渡,嘴角不由得抿起一丝淡薄的笑容,与方才的森冷判若两人,只轻笑道:“……怎么忽然就想起来,进宫来见本王?”北堂戎渡此时刚磨完了墨,正用锦帕将手擦了擦,闻言便走到北堂尊越身后,隔着椅背用手臂拥住了男人的身体,将下巴压在他的肩头上,展颜笑道:“……自然是因为我想看看你呗。”北堂尊越闻言,眼中有满意之色一闪而过——他的心力没有白费,如今这个孩子,已经离他越来越近……北堂尊越遂微微侧过头,只闻到北堂戎渡身上清香细细,似乎带有百合清雅的气息,沁人肺腑,令人恍惚有些痴迷,遂在少年的嘴唇上亲了一下,低笑着道:“真的假的……这么听话?”北堂戎渡‘嗤’地一哂,扯了扯北堂尊越的一缕鬓发,道:“不信拉倒,莫非谁还故意骗你不成……我可没那么无聊。”
一时间两人不免稍微亲昵了一会儿,须臾,北堂戎渡慢慢把脸从北堂尊越的颈窝间抬起来,神色略敛,稍稍平淡了下去,只是微笑着说道:“爹,你还是先忙正事罢……今天晚上我留在宫里,陪你吃饭。”北堂尊越听他这样说,面上不觉就浮现出了一丝戏谑之色,微微扬眉道:“……就只是吃饭而已?”北堂戎渡自然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因此不由得笑起来,却是但笑不语,很快,又故意板住了面孔,摇一摇头,将目光扫向北堂尊越的下腹位置,皱眉抱怨道:“我本来也不是不乐意和你歪缠,可实在是你这人太难伺候了,没个够……等总算把你伺候得舒坦了,我两只手也都酸了。”北堂尊越哈哈大笑,眸光落在少年的面孔之间,道:“本王还没说什么,你倒抱怨起来,莫非你就好伺候了?比谁都挑剔,娇气得很……上次还在本王身上咬了一口,这疤现在都还在,你自己不知道?”北堂戎渡轻哼一声,哂道:“你还好意思说呢……要不是你突然手劲儿那么大,我能咬你?你那力道,差点儿没把我给废了。”
父子两人说到这里,不知怎地,在互相对视了一眼之后,突然间却同时大笑了起来,北堂戎渡一面笑着,一面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说道:“好了,我不打扰你了,你先做正事罢,我自己在边上坐一会儿就行。”说着,便自顾自地走到一旁,寻了靠墙的一张短榻坐了上去,随即径自盘起双腿,闭目调息起来,北堂尊越见状,就也不再与他玩笑,重新开始看起了公文。
此时正值午后,外面开着几树芬芳吐艳的红梅,薄薄的日光从长窗里透入,虽不暖,却也还明亮,不知道过了多久,北堂戎渡轻吐一口气,微微睁开了双目,朝北堂尊越所在的方向看了过去,就见北堂尊越此刻正在聚精会神地执笔写着什么,但见其修眉凤目,高鼻薄唇,身上裹着绣有祥云的深紫色袍子,把肌肤比衬得越发透白胜玉,甚至给人一种如同琉璃般内外通澈的错觉,满头黑发掺着长长的孔雀金线挽起成髻,以金簪固住,直从右侧垂下一条长辫,分明是一个青年人的模样,北堂戎渡默默出神片刻,心中却很清楚,自从对方在二十五岁那年将北堂氏的‘千录诀’练到第十重时,外貌身体也就固定了,从此之后,再不会有什么变化,但他虽是知道这一点,可随着自己渐渐长大,身体日趋成熟,却一直看见北堂尊越是这个样子,分毫不变,使得两人在一起时,越来越不像是父子,慢慢地,他在下意识之间,就偶尔会不把北堂尊越看作父亲,而单纯只是一个男人……
北堂戎渡脑中想着这些,心中不免微动,一时倒不由得有些思绪芜杂,正略略觉得出神时,却见一名身穿青服的内侍无声趋进到殿中来,恭敬地低声提醒道:“……禀王上,已是申时一刻了,几位大人已入宫,正在殿外等候宣召。”北堂尊越闻言放下笔,他今日确实召了人下午前来议事,方才却一时间有些忘了时辰,于是便开口说道:“……好了,传他们进来罢。”
不一时,几名大臣一同自外面陆续进到殿中,北堂戎渡见状,倒也没有离开,只在侧旁听罢了,半晌,众人正自议事之际,却忽见有内侍进来通报,垂手说道:“……禀王上,兵部尚书大人有要事,欲求见王上,此时已在宫门外等候。”北堂尊越闻言,不觉微微一挑长眉,挥了一下手,示意其退下,只说道:“……传。”那内监躬身退出,过了一时,门外有脚步声自远而近,须臾,但见兵部尚书进到殿中,随即恭谨为礼,道:“微臣参见王上。”北堂尊越见他面带喜色,不觉心中一动,忽然猜到了某种可能,于是便开口道:“……你既是有要事来见本王,莫非是前线有好消息不成?”兵部尚书闻言,忙道:“王上说的正是,方才前线已有军报送来,臣既是看过,便特来进宫求见王上。”说着,不由得面上喜色难掩,满面春风,躬身继续道:“……回王上的话,前时我军大胜,取下陔州、尚郡、番直郡、固郡等处,如今南方之地,已入王上之手十有四五矣!微臣谨在此且恭贺王上,南方归属,已是为时不远!”
一旁的北堂戎渡突然听到了这个消息,眼皮不由得微微一跳,随即心中顿时大喜,在不久之前,前线送来的军报上还只是谈及了战况略有些吃紧,然而却未曾想到,胜利竟是来得这样快,这样出乎意料,眼下南方既然已经有了将近一半落于北堂氏之手,如此,坐拥中原以南之日,虽不能说就近在眼前,却也已是当真为时不远了,假以时日,北堂氏必可平定南方!
殿中其余诸臣听得这个消息,自然也尽是面有喜气,彼此相视之间,俱皆眉眼生笑,然而北堂尊越乍闻此等喜讯,面上却似乎并不曾露出什么明显的惊喜之色,只因为向来为人主上者,往往尤其需要讲究喜怒不形于色,切忌将心中所想真正流露于表面,让底下人以此揣摩出上位者的心思,因而在臣子下属的面前,须得尽量不露声色,这才是人主之风,因此眼下即便听得这偌大的喜讯,北堂尊越也仍是神情自若,就好似智珠在握一般,只抚掌微微一笑,朗声道:“很好,果然没有让本王失望……”说着,目光在不远处的兵部尚书身上一转,这才徐徐说道:“……捷报文书何在?且呈上来。”兵部尚书闻言,忙自袖中取出军报,呈了上去。
北堂尊越一手将其翻开,一目十行,简单将这前线大营写来的军报上的内容看了一遍,待到阅罢,一时间不免心怀畅慰,遂嗤笑道:“方才那群人还在本王面前一个劲儿地聒噪,说什么前线将领凶伐暴虐,纵兵肆意滥为,毫无仁怀之心,所攻之城,无一不是尽洗,如今看起来,就是这等所谓的凶伐暴虐之人,却为本王带兵得胜……如此,传本王的令,日后再有于本王面前,对前线军中之事指手划脚,聒噪不休之人,一律捋了官职,回家自己好好养老去罢!”
正说着,北堂戎渡已经走了过来,上前拱手笑说道:“我军有此等大捷,一来乃父王识人得用,二来前线将士人人奋勇,亦是功不可没。”旁边诸位朝臣闻听此语,自然也是出言附和,北堂尊越此时正是心怀大悦,听众人这般说,遂笑道:“说得正是,来人,传本王之令,着户部颁发粮草缎匹,工部发御酒五百坛,着礼部加封,差人解往南方军前,犒赏三军。”他说话之间,殿外自有人进来领命而去,然而虽说眼下前线大获全胜,但北堂尊越心悦畅快之余,却是不见得有丝毫放松,只略作思忖之后,就又说道:“……如今大军在南虽是连连有胜,却也不免损伤不小,传本王令旨,命文氏、姚氏、雷越门、夙一派、四方城,此五家立时带上各自兵马,即刻增援大军!”下方的内侍垂手一一谨记,旋即自是领旨而出。
旁边北堂戎渡听了,心中一动,转念之间,已是明白了北堂尊越的用意,这五家乃是南方先前投靠而来的势力当中,最为强力的五个,北堂尊越此令一下,一来是要用其带兵增援补充兵力,从旁助战,以便减少北堂氏大军的损失,二来却是要借机消耗这五家的实力,最大程度地降低南方有可能的不安定因素,此消彼长之间,日后自会稳稳将整个南方控制在手里,此等一石二鸟之计,虽是挑明之后,看起来简单,却运用得再合适不过,北堂尊越向来这样铲除隐患于无形、用人先防人的手段,何止老辣?为君之道,不过如此,北堂氏政权建立以来,势头蒸蒸日上,随着麾下实力大肆扩张,北堂尊越也已逐渐有所变化,不复当初,明显越发深沉了些,古来伴君如伴虎一说,确是再贴切不过了,已不能依旧将其当作曾经的无遮堡堡主看待,而是应当明白对方已是伏威天下的不世王者……北堂戎渡心思百转之间,却听见北堂尊越继续出言道:“……如此,挟眼下我军大胜之威,可趁机推进,尽快将南方余众收服。”
北堂戎渡闻听此言,便开口说道:“如今南方已有近半落于父王之手,归于麾下,既然如此,朝廷何不布散德政?此时正是严寒酷冬之际,先前大军破城之后,则施以劫掠,城中百姓难免衣食不得维持,冬日里必有冻饿致死之事,父王不如下令让专人负责赈济,也好让百姓平安过冬。”其实北堂戎渡此举,一来是因为他虽然并非善人,但在某些可能的情况之下,倒也不吝于救拔大量无辜之人的性命,但更重要的是,这等善待百姓的举动,可以显示出北堂氏政权的怀仁一面,先前暗中许可前线将士洗城的行为,虽然是为了激励士气,更快地攻下对头的势力,同时也是为了体现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之势,用以震慑天下人,无可厚非,但眼下既然攻破之处已归于朝廷,其间百姓也已经是北堂氏麾下的子民,若不善待,任凭大量百姓因被兵卒掠走家财而冻饿致死,就不免显得苛酷了些,容易激起人民的不满,并且也会导致其他还未归属之处的百姓反感抗拒,落下个暴虐不仁的恶名,甚至被敌方用以制造不利于己的舆论,因此如今就该当体现出朝廷优柔怀仁的一面,以便拉拢人心,这才是王者之道,也给天下人看看,汉王其实并非是一味暴虐苛厉之人,如此,也无形当中给人以更深一层的考虑。
但简而言之,北堂戎渡此番出言提议,其中种种,深究其缘故,背后其实也是因为北堂戎渡亦隐隐有着自己的一分私心打算,无他,说到底,不过是为自己博出一个‘仁心厚德’的名声而已,这名声之事,说起来有时候似乎飘渺虚幻了些,但若是作为一个上位者,却往往也是需要这么一层面纱的……北堂尊越听了北堂戎渡的这一番言语,也正是合了他的心意,于是便笑道:“说得不错,本王也正有此意。”随即传旨下去,令相关部门负责此事,诸臣见状,不免自有一番颂德之声,却见兵部尚书上前一步,又道:“禀王上,除前线大捷之外,臣尚有另一事禀报。”北堂尊越闻言,用手指轻轻叩了叩漆得光滑黑亮的蝶纹木案面,抬了眉道:“……讲。”兵部尚书立时道:“好教王上得知,此次随军报送至京中的,还有两人,乃蕃业城城主于蓼海的一双儿女,前时于蓼海在战中兵败身亡,城破后,家眷近百人尽数被俘,唯子嗣之上,倒只有一子一女而已,军中不知如何处置,因此便派人送至王京。”他说着,顿了一顿,又接着言道:“……如今这姐弟二人,微臣已经带来,眼下正在宫外,等候王上处置。”
其实这兵部尚书虽是这般说,但其中这话里话外真正的意思,在场之人无一不是精明之辈,略作思索,就已猜出了八九分来——说什么不知如何处置?不过是表面的堂皇说辞罢了,自古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于蓼海的家眷统统一刀杀了也就是了,却偏偏留了这两人送到了京中,这是什么意思?无非是因为这于蓼海的一双儿女,必然是倾城之色而已,因此才会被献入京都,而在所有人看来,身为王者,对天下美人自然可以任取任求,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之事。
北堂尊越听了,不觉有些好笑,目光在下首北堂戎渡的位置上掠过,却见北堂戎渡只是一双凤眸中现出一丝狡黠之色,但笑不语,一副看热闹的模样,北堂尊越见了,心中不由得一哂,于是身体微微向后,靠在螭龙雕花大椅上,漫不经心地说道:“……哦?那便带上来罢。”
此言既出,待过了一阵,便有御前侍卫带着一对年少的男女进来,那女孩子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青丝在两侧梳成双鬟,穿一身象牙色的衣裙,纤腰楚楚不盈一握,肌肤十分白嫩,眉目如画,果然有出尘倾城之姿,身边一个少年的年纪似乎比她还要小一些,大概不超过十四岁,黑发雪肤,清秀以极,实是金童也似,只比当初年少时的沈韩烟略微逊了那么一丝,较之其姐,竟是更要美貌些许,这一双姐弟站在一处,有若明珠生晕一般,难怪要被送来京中。
然而诸臣见了这一双绝色的姐弟,却也并没有如何多看,无他,不过是因为众人时常都会见到北堂尊越与北堂戎渡这父子两人的缘故,因此再瞧见旁人,无论容貌再如何好,也已不容易有什么波澜,倒是北堂尊越打量了这一对姐弟一眼,忽然嗤笑起来,说道:“本王忽然想起,当初慕容冲与其姐清河公主,便是这般充入苻坚宫中,本王如今,莫非也效法古人了不成?”他确实承认这于家姐弟生得美貌难得,十分动人,但心中却没有半点波澜,只因为于北堂尊越而言,天下间的美色都可任他取用,左右不过是消遣罢了,根本就半点也不在乎。
他此言一出,那少年终于再也忍耐不住,怒红了脸,骂道:“你做梦!北堂尊越,你害我一家,我于丹笙便是做了鬼,也不放过你!”少年话音还未尽落,旁边的侍卫已冷喝出声:“……大胆!”同时一刀鞘敲在了他的膝弯处,将其打得身子一颤,于丹笙在城破当日,便已同姐姐一起被人废去武功,这才送往京中,此时与普通人无异,挨了这一下,当即就踉跄着跪倒在地,他姐姐于丹瑶见了,急忙抱住弟弟以身护住,颤声道:“不要打他!”说着,已朝北堂尊越恳求道:“弟弟年少无礼,求汉王饶了他一回罢……”北堂尊越淡然自若地看着下方的于家姐弟两个,没有出声,倒是那于丹笙挣扎着在姐姐怀里骂道:“贼子!你这恶人!”
北堂尊越站起来,负手踱了几步,两道远山眉微微上挑,殿中诸人只觉得全身一紧,周围似乎已有一丝杀机淡淡露出,不免尽皆心中一寒,旁边几名侍卫则是手按腰间的刀柄,只待北堂尊越一旦说出一个‘杀’字,便立时将这一双绝色少年男女毙于刀下,这些御前侍卫都是从前无遮堡中的子弟,向来一直在北堂尊越身边当差,个个心狠手辣,冷面无情,对北堂尊越忠心不二,只要一声令下,管你什么天仙绝色,也都统统当作杀猪屠狗一般,一刀了断而已。
这于家姐弟自然也感受到了这一丝若有若无的锋凉杀意,北堂尊越久居上位,手上人命不知凡几,一向大权在握,只一言之下,往往就能决断万千人的命运与生死,自然有一股不怒而威之势,只要略微作色,哪怕是杀人无数的桀骜狞恶之人,也要隐隐心惊胆战,更不用说是这么一对少男少女,何况如今北堂尊越坐拥北地,建权称王,手下兵马不知凡几,横扫敌手,声势之盛,天下俱惊,举动之间,就有世人瞩目,何等煊赫!但那于丹笙却十分倔强,肩膀虽然被北堂尊越的气息压得微微轻颤,却只咬着牙,不肯低头,对着北堂尊越怒目而视。
忽然之间,那一丝杀机却不知道怎么,竟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只见北堂尊越忽而似笑非笑地朝北堂戎渡道:“倒也确实是美人。”北堂戎渡见那于丹瑶愁悲满面,隐隐有晶莹的泪意挂在密长的睫毛上,欲落未落,实在楚楚动人,但心中,却也没觉得怎样,毕竟自他转世为人以来,已足足有了十数个年头,在乱世之中,亲眼见过亲耳听到过的惨事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根本已经引不起他的半点同情与感慨,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向来皆不过如此,一时间北堂戎渡又想起蕃业城城主于蓼海,此人坐拥蕃业城,从前也是一方豪强,何等威风,现如今,只因与北堂氏敌对,便也终究不过是落了个身死敌手,基业尽毁的的冰消瓦解下场,就连一双儿女也要被别人充作玩物,人生际遇,确实变幻莫测,难有所定。
正转念之间,却见北堂尊越漫不经心地随意挥一挥广袖,说道:“……眼下既已无事,便都下去罢。”众人听了,面面相觑,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只是依命躬身退下,那于家姐弟也自是被人带了下去,北堂戎渡见人都走得净了,便走上前去,有些疑惑地问道:“刚才我还以为你要杀了那于家姐弟两个呢……你向来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北堂尊越却只是嘴角斜挑出一个将笑不笑的弧度,没有说话,北堂戎渡见了,越发觉得好奇,不由得用手拽一拽北堂尊越的衣袖,哂道:“怎么,倒还卖起关子来了……好了,说来听听么,嗯?”北堂尊越撩起北堂戎渡的一缕顺滑长发,绕在指尖上把玩着,同时低低轻笑道:“本王之所以没杀他,是因为发现……他有些像你。”北堂戎渡闻言一愣,随即失笑道:“像我?真的假的,我可没看出来,我长得和他明明一点儿都不像的。”北堂尊越伸手将少年面对面地抱起来,放到案面上让他坐了,一手撑在他身侧,一手则轻抚着北堂戎渡的修长的脖颈,低笑着说道:“本王说的像,当然指的不是长相……怎么,莫非你没发现,他顶撞本王的时候,很像你吗,你以前和本王吵架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子,又犟又顶牛,一点儿都不肯服软,能把人给气得要死……刚刚那个姓于的毛头小子,也是那个样,本王见了,自然就不想再杀了他了。”
北堂戎渡微微一怔,道:“……是吗,这个我倒是没有注意到。”北堂尊越凝目看了他片刻,忽然凑近了去啄北堂戎渡的鼻梁,笑得隐隐有些邪恣之意,戏说道:“……怎么,吃醋了?”北堂戎渡略觉愕然,失笑道:“你可真无聊……”北堂尊越这回倒没有出声,只是静吻着北堂戎渡的眉眼,片刻之后,才轻声道:“戎渡,你以前说得没错,虽然本王不愿意任何人和你在一处,只想让你属于本王一人,但像你我这样的人,确实不可能谈什么两相贞守,洁身自持……只不过,有一点,本王要你知道。”北堂戎渡微微‘嗯’了一声,轻声道:“……什么?”北堂尊越压低了声音,一手轻轻抚摩着北堂戎渡的后背,炽热的气息就吹拂在少年的耳边,一字一顿:“本王可以不在乎有多少人对你有心,也不在乎你去碰谁,本王只真正介意一点——‘北堂尊越’这四个字在你心里,是不是就像‘北堂戎渡’在本王心里,一样重要……”
北堂戎渡乍听之余,一时却是心下触动,竟有些说不出话来,他下意识地抚着北堂尊越的肩,半晌,忽然微微笑了起来,徐徐说道:“……爹,你知不知道,从前我有一回路过一处寺庙,进去上香,在佛祖面前,许了什么愿?”他不等北堂尊越出声,便自顾自地回忆着,道:“当时我说,‘我想让那个爱我之人忘却孽缘,变得和从前一样,若是不然,那就叫他爱我一世,不得稍有离心,为我如痴如狂,纵我弃他如敝履,他亦仍然爱我如性命,生生世世心中都只能爱我一个,不得回转……’爹,你说这是不是很可笑?”
一百七十五.相争
北堂尊越听了,不由得当场怔住,他攫视着面前的北堂戎渡,端详着这人脸上此刻的神情,就好象是第一次认识对方一样,更仿佛是长久以来的心愿正在一点一滴地被满足,他不知道这算是真的还是假的,但有一点却是很清楚:此刻北堂戎渡的反应是他一直以来所期待着的,希望着的,他并不愿意有任何人来打搅……北堂尊越的鼻端闻到一股淡淡的清软香气,是少年身上的百合香,甜润得深沁进五脏六腑,又流动到四肢百骸里,直教人满心里都是一片绵软,同时却又明显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绮思荡漾之意,北堂尊越只觉得似是忽然有一把火在胸腹之间燃烧起来,烧得人整个身子暖烘烘的,几乎要遏制不住,北堂戎渡看见他这个样子,不由得动了动身子,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一面说,一面就要从书案上下来。
但北堂尊越却已经先一步按住了他的手,北堂戎渡见状,于是微讶道:“怎么了?”话音未落,北堂尊越就已靠近了一些,但哂不语,只凑过去在他唇上轻咬,一边用手去摸他的腰带,北堂戎渡扯了扯父亲的头发,含糊地问道:“喂……”而双手却是很自然而然地隔着衣服,去抚男人的脊背,北堂尊越有些好笑地看着那近在咫尺的一双蔚蓝眼眸,道:“……你每次这个时候,怎么几乎都不闭眼?”北堂戎渡反笑道:“这话我也想问你……你怎么不闭?”
北堂尊越一愣,随后低沉的声音中便带着一丝笑意模样,在北堂戎渡耳边轻声说道:“你就不能乖乖的……臭小子,半点儿也不听话,嗯?”一面说着,一面用温热修长的手摸着北堂戎渡的脸侧,指头缓缓抚过耳根,让北堂戎渡觉得很舒服,遂略偏了偏头,紧贴住男人的手,很小幅度地蹭着,将眼睛微微半眯了起来,北堂尊越看着他这副模样,在自己的抚摸下心满意足的表情,简直就像是一只吃饱喝足了的猫,不觉笑了起来,用指尖搔了搔儿子漆黑的头发,北堂戎渡却忽然伸出了手,搂住了北堂尊越的腰,拿脸去摩挲着父亲的脖子,甚至可以闻得到对方身上那极淡的气味,是皮肤的清爽气息,味道暧昧而充满了隐隐的诱惑之感,遂说道:“你身上很香么……”北堂尊越却忽然按住了少年的后颈,阻止了他不安分的举动,语气当中依稀有诱导的味道,轻声说道:“……告诉本王,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欢本王?”
然而北堂戎渡虽然把这番话听得清清楚楚,并且十分自然地揽着北堂尊越的腰身,但却只是嗤嗤笑着去亲男人的脸颊,并不应声,北堂尊越也同样抱紧了少年,却仍是不放弃这个问题,只催促道:“……快说。”北堂戎渡只觉得半是好笑,半是无奈,被北堂尊越弄得没办法,到底还是开了口,道:“……嗯。”这个字一出口,不知怎的,心里竟忽然觉得有些轻松起来。
北堂尊越闻言,心中不知如何作想,只顿了一顿,旋即就毫无预兆地便将北堂戎渡抱了起来,走向远处的那张短榻,北堂戎渡见状,知道他想亲热,于是连忙挣了挣,明确拒绝道:“等等,我可不想在这种地方……做这事么,还是在床上舒服些。”北堂尊越闻言,只好把少年放了下来,笑骂一声道:“真是够挑剔的……看来是本王把你宠坏了,弄得娇生惯养起来。”北堂戎渡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话真多……你到底换不换地方?不换我就回去了啊。”北堂尊越没奈何,不轻不重地在北堂戎渡的脑袋上拍了一下,轻笑道:“……没大没小的,等会儿再收拾你。”
两人一时回到北堂尊越的寝宫,北堂戎渡直接在床边坐了下来,一面从荷包里摸出一根烟来,用火石点上,送到嘴边吸了两口,顿时一股薄荷的清凉气息夹杂着草药微苦的味道,便随着淡白的烟雾缓缓弥漫了开来,北堂尊越走过去,微微弯下腰站在北堂戎渡的面前,一手拿下他指间夹着的那支才抽了几口的纸烟,掐灭了丢到地上,北堂戎渡抬起头瞧着他的父亲,对上男人金色的眼睛,那狭长的凤目中有着幽深之意,使得北堂尊越看起来就像是一头雄兽,那眼睛里幽邃的神情,往往能够让人的背脊上都窜过一阵寒意,北堂戎渡敢说自己绝对没有看错,他的父亲是一个有着强烈的控制欲和强大力量的男人,美丽而又危险,强大得可怕。
一时间北堂戎渡看着看着,不知怎的,就忽然想起了中午在梦里与北堂尊越缠绵时的滋味,当时眼前的这个天下第一美男子在梦中被他压在下面,激烈地一次次去侵犯,直痛得神情紧绷,不住地用力喘息……北堂戎渡想到这里,突然心中蓦地生出了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把面前这个年轻的男人,这个被他叫做‘父亲’的俊美男人,紧紧按在身下,掰开那双结实的长腿,去仔细看清楚对方最私密的那个地方,去试试被那里紧紧裹住容纳时,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快活感觉,撕开他的父亲平日里那威冷迫人的面具,展现出被人任意操纵的一面,去让他流血,让他叫喊!
这种想法刚一浮现在脑海当中,便让北堂戎渡下意识地猛然吃了一惊,可是这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压不下去,任你天崩地裂,用尽全力,也仍然遏止不得,北堂戎渡一时间心中有如乱麻一般,还记得从前自己被北堂尊越逼迫时,不得不与其亲热的模样,那时两人只不过刚刚略作些许的肌肤相亲之举,自己就马上觉得受不了,硬生生地干呕了起来,可是到了现在,他却竟然自动地对北堂尊越生出了这种极其强烈的欲念……北堂戎渡认命一般地将脸埋在了自己的掌心里,随即却又忽然站起了身来,连停顿一下都没有,就将北堂尊越搂了个满怀,紧接着把男人按到榻间,趴在对方身上,顺手拆开了北堂尊越的头发,让一头黑发散开,又摘掉自己的发冠,扔到一边,同时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便开始剥彼此之间的衣物。
北堂尊越自然乐得见他这般少有的热情,因此很是配合,任凭北堂戎渡将自己压在身下,不一会儿,两人便已衣衫半褪,被扯得开始凌乱不堪起来……北堂戎渡身上只剩了一件雪白的内衫,把脸埋进父亲的胸前,像是一个在找奶吃的娃娃,闷头顶在那结实的胸膛上又啃又咬,胡乱吸着上面两粒殷红的软肉,像他这样的花丛老手,一向在床笫之间最是轻车熟路不过,可是眼下,他却竟然不太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只觉得心急,想把身下的这个男人吃下肚去,但偏偏又难以决定到底从哪里下手才好,因此只好先亲上去,然后再慢慢做点儿别的。
北堂尊越此时躺在床上,倒是很纵容地由着儿子压住自己胡闹,甚至还用手半抱住压在身体上方的北堂戎渡,因为只有在这种时候,通过这种全无隔阂的接触,他才会觉得彼此之间是如此浑若一体,密不可分,只仅仅因为这样肌肤相亲的感觉实在太过让人安心与享受,所以便完全不想去阻拦……不过很快,北堂尊越就已经开始被少年的举动弄得很不舒坦,甚至觉得都有些疼了,因此便用手揪住了这个力道不知轻重的小子的衣服后领,把他往外拎,直到将北堂戎渡的衣裳都扯了开来,半挂在身上,这才终于算是将其从胸口上拽起,而此时北堂尊越的胸前已经被儿子啃得通红一片,到处都是口水,尤其是两处突起,更是被吸得发肿。
北堂戎渡原本正来劲,渐渐地已经开始想要动真格的了,却忽然被一下子打断,自然不会高兴到哪里,因此便皱起好看的眉头,道:“……干吗?”北堂尊越哼了一声,用手擦了一下自己胸口上那亮晶晶的口水痕迹,另一只手则抓住少年的手臂,轻喝道:“……莫非你以为自己还是奶娃娃不成?本王可没奶给你吃!”北堂戎渡听了,这才知道原来是把北堂尊越弄得疼了,于是便讪讪一笑,讨好似地用手摸了摸男人的锁骨,轻声笑着说道:“怎么,真咬疼你啦?那我就轻一点儿,好不好。”北堂尊越盯着他看了看,突然间却笑了起来,说道:“不用,本王自己来就是了。”说着,猛地翻过身去,将满脸错愕的北堂戎渡反压在了身下。
这一举动自然让没有防备的北堂戎渡微微一惊,虽然只有很短的一瞬间,但少年仍然还是下意识地便伸手抓住了父亲的手腕,北堂尊越见了,倒也不说话,只是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北堂戎渡,同时慢条斯理地用另外的一只手将自己身上半褪不褪的暗红色内袍脱了下来,然后又去熟练地剥北堂戎渡仅剩的贴身白衫,北堂戎渡则是半光着身子躺在床上,一时间似乎有点儿手足无措之感,只是仍然抓着北堂尊越的腕子不放手,此时此刻,他在潜意识当中,仿佛已经有些察觉到了某种事情的苗头,目光只凝定在北堂尊越的身上,看着对方那张俊美以极的面孔,以及金色眼底那种操控一切的强大自信——这才是真正的北堂尊越,他的父亲,而并非是方才那个似乎毫无脾气地任由他按在床榻间,纵容儿子在自己身上为所欲为的男人。
北堂戎渡忽然之间从心底生出一股很强烈的不安之感,仿佛有什么莫名的危险正在靠近,他希望这或许只是一种错觉而已,但北堂尊越眼里那燃烧如实质的东西却并不是假的,于是北堂戎渡开始觉得有点儿后悔,他觉得自己方才的行为可能导致了某些不好控制的后果,事情正在朝着一个对自己不利的方面滑脱而去……因此北堂戎渡下意识地动了动身子,却被北堂尊越用手按住了肩头,控制住他这样无意识反抗的举动,一面伸出另一只手,去抚摸他的脸颊——北堂尊越知道,只要在北堂戎渡还是处于清醒的时候,那就绝对是随时都可能会反抗自己的。
北堂尊越修长的手掌上带着温热之意,抚摸在肌肤上时,似乎十分契合,也让人觉得十分舒适,仿佛他们天生就应该如此,北堂戎渡有些按捺不住,用右手捉住了父亲的手指,北堂尊越见状一笑,却顺势与少年十指相扣,腾出另外的那只手,去抚摸对方全身的每一寸肌肤。
身下的少年躺在雪白的锦褥间,全身上下光洁如玉,看不到分毫瑕疵,随着父亲的手越来越放肆的动作,身上已经没有一处不被触摸到,长长的眉毛也似蹙非蹙,好象是在享受,又好象是在暗中提防,北堂尊越不由得笑了一下,用手揉了揉儿子的脑袋,他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北堂戎渡,一个活生生的人,会顺从,也更会抗拒,而并非是那些只知尽力来迎合取悦他的人……北堂尊越低下头,去亲吻少年微微皱着的眉心,轻声微笑着道:“……在想什么呢。”
其实北堂戎渡此刻,已经被北堂尊越高明的手法撩拨得渐渐有些情动,心底某种躁动的渴望也正一层一层地缭绕着纠缠上来,因此他虽然微凝着双眉,但心里并不是如何抗拒的,只是对于眼下完全处于弱势的状态多少有点儿不太情愿,因此便没有应声,只微微哼了一下,北堂尊越见状,动手在他腰上捏了一把,低笑道:“真不老实……”一面说着,一面捏住北堂戎渡的下巴,令他被迫仰起了脖子,然后低下头去,吞噬般地攫住那唇瓣,不住地亲吻着他。
“唔……”北堂戎渡轻哼一声,紧紧攒起了好看的眉心,感受着父亲这突如其来、不容拒绝的亲吻,他隐隐感觉得到这举动里面散发出来的浓浓渴望之意,甚至能够感觉得到北堂尊越此刻的目光有如实质一样,几乎刺得他的面皮微微生痛,但北堂戎渡却还是克制着自己,干脆闭上了眼睛,虽然这样被父亲揽在怀里,又是被动又是矛盾,但唇舌却早已是熟练地迎合了过去……北堂尊越抬着北堂戎渡的下巴,似乎是很满意儿子这样的反应,他开始有些粗鲁地抚摸着北堂戎渡光滑的身体,那种柔韧滑腻的手感,简直令人沉迷,就仿佛是在抚摸着一头有着尖利爪牙,却没有被驯服的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对方突然狠狠咬上一口……北堂尊越忽然觉得似乎快要有些无法忍耐,从当年北堂戎渡答应与他在一处直到现在,他们的关系已经越来越亲密,可无论怎样,也只是停留在彼此慰藉的阶段,没有再进一步,眼前的这个少年,还从来都没有被他完完全全地占有过,这具已经不再稚嫩的身体,自始至终都不肯对他打开,每一次不管是如何意乱情迷,都还是可以维持着最后一分冷静——究竟是因为对方对他的感情还不够深重,还是因为在北堂戎渡看来,被他进入自己的身体是一种耻辱?
北堂尊越想着这些,眼神已越发幽深起来,他觉得自己似乎就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因此也顾不得别的,只用强壮的胸膛紧紧压住北堂戎渡的前胸,贴着少年光滑的肌肤微微磨蹭,一面动手把对方那件被脱得差不多的白衫,猛地一把撕开。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北堂戎渡愕然睁开了双眼,有些惊讶地看着上方的男人,北堂尊越将他压在身下,感觉到他似乎正在紧张,于是便耐着性子,轻吻着北堂戎渡的鼻梁,哄道:“嘘,放松点儿……”
一百七十六.争衡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北堂戎渡愕然睁开了双眼,有些惊讶地看着上方的男人,北堂尊越将他压在身下,感觉到他似乎正在紧张,于是便耐着性子,轻吻着北堂戎渡的鼻梁,哄道:“乖孩子,放松点儿……”
锦帐中,彼此之间四目相对,肌肤相触,实是连体表的温度都能够清晰地传递过去,北堂戎渡有些狐疑地看着上方的男人,不过倒也没做什么反应,只眼瞧着他要如何行事,但北堂尊越却只是似笑非笑,轻柔地抚摸着少年的眉眼,然后伸手挽住北堂戎渡的脖颈,低头欺身而下,把脸埋过来,噙住北堂戎渡的脖子用力嘬咬,一面用手揉搓少年那光滑的胸口,直搓得上面一片通红,迫使北堂戎渡喉间不得不发出了零碎的微小喘息。
这样亲密的接触似乎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北堂戎渡被弄得呼吸有点儿不畅快,只好努力地微微仰起头,伸手一把扯住了父亲的头发,让自己舒服一些,然而这个举动令他看起来,就好象是自己主动挺起身子,送到了北堂尊越的怀里……北堂尊越似乎是轻笑了一声,两只手沿着北堂戎渡柔韧的腰身便滑了下去,一直摸到两瓣结实的臀肉上,同时去吻北堂戎渡的嘴唇,间或用牙去轻咬,北堂戎渡只觉得有一只火热的手在臀部不住地轻揉,他本能地绷紧了肌肉,清楚地表明并不喜欢这样的举动,但北堂尊越这一回却没有放弃,甚至变本加厉地握住那两片凝脂般柔滑的臀肉,大力地开始揉捏。
北堂戎渡一直还算平和的双眼蓦地微微敛了起来,锐利的目光定在了北堂尊越的脸上,同时抬起右腿便去顶男人的腹部,并没有用力,只是示意他适可而止罢了,然而北堂尊越却就势抓住了少年的脚踝,随后向外一扯。
北堂戎渡的下身顿时就被暴露在了空气当中,赤裸裸地再没有多少秘密可言,北堂尊越只觉得满眼都是一片耀目的莹白与光润,白得晃眼,就好象这身肌肤从来都没有见过太阳一般,少年的小腹十分平坦劲瘦,下方乌亮的毛发当中,微红的器物还蜷缩着,某处极私密的所在正在臀缝中间若隐若现,一头黑发与雪白的肌肤相互映衬,竟是异常撩人,躺在同样柔白细滑的织物上,简直让人连嗓子都要冒出火来……北堂尊越近似于蜂蜜般的眸色突然深了几分,心神一荡,下腹竟莫名躁热不已,眼看着那莹润如玉,白胜初雪的肌肤,只觉得腹部的肌肉开始绷紧,一股热流夹杂着满腔欲念已经蓦地涌了上来,被毫无保留地挑起,眼前这具介乎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完美身体,简直就像是在发出致命的邀请,那俊美的面孔以及展现出流畅曲线的躯干与四肢,无一不散发着诱人的气息……北堂尊越有些抵受不住这样的诱惑,嘴角原本玩味的笑意已经完全隐没,目光深邃如夜,情难自禁之间,只觉得身上一点一点地热了起来,未及多想,嘴唇就已经覆了上去,伏身含住北堂戎渡的一侧锁骨,轻吮起来。
北堂戎渡立刻便给出了反应,他用力地想要去合拢大腿,可右脚脚踝却被北堂尊越紧紧握住,甚至又将其抗在了肩头,哪里并拢得起来,他不免有些恼火,一只手扯住了北堂尊越的头发,道:“松手……”刚一说完,北堂尊越已将身凑过去,两瓣火热的嘴唇就重重压了上来,北堂尊越伸出手,捏住了北堂戎渡的颈侧,双唇相接之后,便探舌轻舐,分开少年的齿列,紧接着灵活的舌头就立即长驱直入,开始翻搅着整个口腔,直吻得天昏地暗,罕见地隐隐有激狂之意,就连北堂戎渡肺部的空气都好像要被他抽干一般,辗转吸吮着里面的舌尖,力道之大,简直就像是要将其溶入自己体内一般,令北堂戎渡的唇舌都因此开始麻痹,同时一手揽住北堂戎渡的后颈,托定了后脑勺,让两人口舌湿漉漉地纠缠不已……
北堂戎渡眉心微凝,平时还倒罢了,但每当两人于床榻间缠绵时亲吻之际,北堂尊越的唇舌啜吸间就会隐隐透露出征伐霸道之气,北堂戎渡向来虽说见惯了风月,游遍花丛,可那都是被人曲意逢迎,柔婉伺候着,只待他赏玩而已,何曾面对过这等咄咄逼人的雄健气势,自然让他不太适应这种掠取之意……北堂戎渡刚皱了皱眉,一只滚烫的手却已经直接探入了他的下腹,握住了那根还没有抬头的东西,动作忽缓忽急,或轻或重,极力想让其迅速反应起来。
北堂戎渡乃此道中的老手,可以并不费力地克制住自己的欲望,但有时候,却也往往很容易便被这种情绪所感染,因此他吸了一口凉气,随着男人的动作终于从口中逸出一声不可抑制的喘息,并且声音渐渐大了起来,略放软了筋骨,早没了挣扎的念头,同时伸手狠狠抓住了北堂尊越的肩头,渐渐地开始迎合起北堂尊越,整个人贴上去,一只手已摸上了男人的腰,有些忘情地用力抚摸,甚至沿着脊椎骨往下滑,在北堂尊越结实的臀部不住地抚揉,有节奏地徘徊不定,一时在腰侧轻捏,一时又狎昵地爱抚那臀肉,时不时地又转移到胸口,去抓住父亲结实的胸肌揉弄个不停……这般交颈情浓,双方心头自然生出一股缠绵之意,索性放松了四肢,气息交缠、舌尖火热纠缠之间,吻将亲昵起来,浑身仿佛有一把火在烧。
随着彼此的呼吸已变得微微紊乱不匀,情切难耐,双方竟都逐渐开始表现得失控起来,心头火炽,此身几乎不能够自主,肾囊周遭逐渐发热,腿间那物事已颤巍巍地抬起了头……北堂戎渡耳边缭绕着男人越来越磁性的低沉喘息,那一丝隐约的警惕之意早就无影无踪,再提不起半丝抗拒之意,在这种时刻,什么父子血缘,什么伦理罪孽,都统统被扔到天边,只有彼此身体上的回应以及最原始的需求,如此鲜明,将全身慢慢支配住,只渴望着要更进一步,将彼此拖入到一个黑暗无边的深渊当中。
北堂尊越立刻便收到了少年这种表达‘喜欢’的情绪,因此更为卖力,微微一笑,直至辗转吻了个够本,才暂时略略松开,口中狎昵轻嗤道:“……如何?”刚说完,却不待北堂戎渡回声,就抬身吻上来,重新一边继续撩拨,一边张开口去,和对方更为激烈地深吻,唇舌抵死纠缠厮磨,但北堂戎渡却是自心头忽然涌起一阵狂热的躁动,摆脱了父亲的唇,改为猛地一口咬住了北堂尊越的肩,北堂尊越眉头一皱,自是感觉到了疼痛,但在此时此刻,这样小小的创伤非但不会让人清醒,反而更增情趣,因此北堂尊越只是缓缓用舌尖舔了一下嘴角被牵出的银丝,手上的花样却变得更加多了起来。
渐渐地,北堂尊越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已经压在了北堂戎渡的身上,但北堂戎渡却根本没有在意,到底他是纵情风流惯了的人,根本已开始起了反应,觉得自己的自制力依稀正在无限下降,当年他面对着父子二人之间这样的接触只会觉得难以接受,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完全出自于本能地只觉得兴奋,乃至期待,他松开嘴,发觉口中有淡淡的血腥味,于是便凑上去舔北堂尊越肩上被咬出来的伤口,主动贴近,然后又埋首于男人的颈间,同时一只手则大力地在北堂尊越的臀上揉掐着,随着对方的五指在下面抚弄的节奏越来越快,呼吸也早就已经不再有什么规律,以手拼命揉搓北堂尊越的后背与腰臀,再也顾不得这人是不是他父亲,两人究竟应不应该如此,只一味发狠胡乱抚摩,动作放得更开,一刻也不停,但是很快,他就觉得开始不满足起来。
北堂尊越眼下此身如沸,正投入于这一场开始失控的纵情之际,却突然肌肉一紧,如醍醐灌顶一般,明显吃惊地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麻痹之意,浑身表面间都激起了细粒,他清楚地感觉到那只原本在臀上揉搓的手已经探进了他的股缝之间,并且直捣中心,正在用一根手指试探着去揉弄最深处的那个位置……北堂尊越整个人都有些愣了一下,顿时身躯略显僵硬,他之前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自己竟也会有被人碰触到那里的一天,以至于他一时间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那根指头试图往里面探入时,他才震惊地盯住北堂戎渡,猛地一把抓住了少年的手,果断地阻止了他的放肆行为,皱眉低叱道:“……臭小子,老实点儿!”
但北堂戎渡哪里肯听,他想起当初酒醉后与北堂尊越发生了关系,却因为神志不清而根本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感觉,实在是暴殄天物,因此心头更是有着一股冲动,想清清醒醒地去体会一下这个俊美强势的男人到底是何等滋味,一时间又记起中午在梦中与北堂尊越的交合情状,口干舌燥之余,却又微微有些身体发热……想到做到,北堂戎渡喘息愈急,当即半抬起上身,嘴角似有若无地微微向上略扯,然后伸出舌头徐徐舔着北堂尊越的脖子,既而抬起头,看向近在咫尺的北堂尊越,一面不知道究竟是故意还是无意,用手指缓缓抹了一下嘴角沾着的几丝唾液,这等邪纵不羁的神情,瞬时间就激得北堂尊越浑身都滚烫起来,但还没等他有所行动,北堂戎渡就突然张口咬住了父亲那在此刻看起来异常诱人的喉结,北堂尊越微微闷哼一下,却不仅仅是因为痛,而是一种痛楚中却又混合着愉悦的感觉,抓着北堂戎渡腕子的那只手,也有些松开的架势,不得不承认,在这种方面,两人确实是棋逢对手。
但北堂尊越显然绝对没有这么容易对付,只不过片刻,他就突然猛地将北堂戎渡重新按倒在了床上,用结实的手臂重重压住儿子的身体,眯眼瞧去,若有所思地盯着北堂戎渡蓝色的眸子,此时此刻,这双平日里纯净如同婴儿般的眼睛已经不复澄澈,而是隐含着仿佛美酒一样的色泽,迷离中带着危险,瞳中似有野火,早已燎原,是赤裸裸的欲望的体现……北堂尊越不轻不重地在少年的的臀侧打了一巴掌,声音磁性中存有一丝沙哑,道:“……混帐,反了你了。”
北堂戎渡却是根本不买帐,只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道:“不做拉倒……”北堂尊越剑眉一挑,根本不跟他废话,按着北堂戎渡的两条腿,然后缓缓低下头去,审视着那已经坚硬起来的微红器物,北堂戎渡被他的目光的看得有些不自在,心中渐渐升起了一个自己都觉得不太实际的念头,并且呼吸都因为这个想法而变得急促了起来,但很快,这个念头就成为了现实,北堂尊越竟然慢慢启开了两片削薄的唇,随即北堂戎渡便清晰无比地感觉到自己被一个湿润的地方包含住了,那种不可思议的火热感,刺激得他浑身一颤,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口里溢出本能的呻吟,神魂俱飞扬不定,几乎当场就泄了出来。
北堂戎渡的腰已经开始发软,浑身烧热,他不是没有经验,这种床笫之间的事情他实是再熟悉不过,在风月场中,甚至面对着最负盛名的花魁那等老辣的勾人迎合手段,他也能够泰然自若地享受,而完全不会真正沉迷,但在眼下,为他品箫的却是他的父亲北堂尊越,这个如斯强悍的男人,竟然自动为他放□段,去做这样低伏的事情,在这样的强烈心理刺激之下,在这样几乎达到顶峰的男性满足感之下,无论什么技巧手段,在如此巨大的征服心理面前,都根本及不得万一……北堂戎渡情不自禁地低吟出声,快感风卷残云一般地席卷了全身,他间歇性地吞着气,再也无法推开父亲,双手本能地紧紧抓住了北堂尊越的黑发,按定对方的后脑,呼吸不稳地大声喘息起来,眼神渐觉飘忽,小腹兴奋得几乎痉挛,神驰魂荡间,本能地就将男人的头往下压,好让自己进得更深一些,同时腹部收紧,不自觉地向上顶去,耸身朝那暖湿的位置深送,摆腰抬身,挺纵起来,直抵男人的咽喉深处。
北堂尊越皱了皱眉,在北堂戎渡的腰上重重掐了几把,只觉喉咙被少年顶得让他有点儿难受。不过在这方面北堂尊越虽然没有什么经验,但很快也就渐渐娴熟起来,他竭力放松喉头,任少年放肆,口中缓缓吞吐着儿子的器物,反复舐吻吸啜,明显听见北堂戎渡的喘息声愈重愈急,分明已是微乱,一时心头更觉温软情热,左手便径直伸到了上面去揉搓着北堂戎渡不住起伏的胸口,而另一只手,已不知道什么时候抱住了少年光滑有力的大腿,掌心贴着肌肤游移着,一遍遍地抚摸,渐渐就往下面摸了过去。
北堂戎渡此时已经完全是一副动情的模样,全身快要烧干,张口微微喘息着,嘴唇红得如同沾上了胭脂一般,双目半闭半合,只觉得从来都没有过这么快活过,犹如梦寐,身躯四肢直欲融化,全然使不上劲道,他略略仰起头,一面抓着父亲的黑发,享受对方的唇舌服侍,一面喘了几口气,勉强轻叹道:“……唔……快一点儿……”那嘬弄不止的口腔带来的快意,让身子都有些酥软,用不上什么力气,然而当他刚想抬起腿,调整成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时,却突然身躯一颤,猛地张开了眼睛,只见北堂尊越的手已经沿着细腻的大腿内侧向里面滑,将指头探在了臀部中间,正拨开两瓣雪白的臀肉,去摸那深处的私密部位,手指正往外渗着血,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破的,估计是想要作为润滑之用。
北堂戎渡一凛,刚才还精神勃勃的那处,此刻已登时有些半软,他倒抽一口凉气,立即绷紧了臀,阻止对方这种明显的意图,但北堂尊越却仿佛是早已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突然用力一吸,口唇抽气的力道让北堂戎渡顿时腰身一软,差点就泄了出来,甚至都被吸得隐隐发疼……北堂戎渡久经风月,此时已经明白过来,自知要糟,心下不由得暗骂一声卑鄙,有心想要去制止那只已经摸到他秘处的手,可是眼下自己的要害正深深地插在北堂尊越的喉咙里,那两排牙齿就扣在当口,充满了隐隐的威胁意味,实在让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刚刚下意识地想要凝聚内劲,却又硬生生地按捺住——只要是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之下,都是不敢妄动的。
因此北堂戎渡不得不弓起了腰,头皮发麻,四肢也激起粟粒,将头扭到一边去,忍不住微微发抖,双腿欲要收拢,道:“爹……疼……”北堂尊越知道他的伎俩,因此根本不为所动,不肯放过他,只一味将手指往臀内探去,北堂戎渡没有办法,只得用力收缩小腹,将臀肉绷紧,令身体都僵硬了起来,臀内的秘处也自然而然地随之紧紧绷住,由于北堂尊越不想弄伤了他,没有硬做,因此这样一来,手指便只能在紧闭的洞口前徘徊着,一时间根本进不到里面,不得其门而入。
然而毕竟腹部不可能一直用力绷紧太久,等到北堂戎渡小腹发酸,再也坚持不住,不得不放松下来时,北堂尊越修长的手指便见机得快,借着手上血液的润滑,突然间毫无预兆地就顶了进去,然后马上便一分一厘地开始往里挤入,北堂戎渡只觉得下身一痛,被什么东西给闯了进来,他心中一乱,脱口闷喘了一声,死死用手掐住了父亲的肩胛位置,深深吸了一口气,膝盖有些发抖,想要挣开却又不太敢,只感觉全身的血液一时都往下面涌去,恼怒之余又不禁微微有些恐慌,只咬牙怒叱道:“混蛋……疼……本公子不奉陪了!”
然而北堂尊越却是感觉到食指正被一处极柔软的地方裹了进去,软热得简直像是着了火一般,快美酥畅不已,同时也听到了北堂戎渡急促的呼吸声,并且明显感受到了少年臀部的肌肉正在拼命地紧缩,顽强抵抗,自顾自地将指头绞得死紧,周围除了粗重的喘气声之外,只有快要令人窒息的欲焰在燃烧……少年的内部柔滑而火热,没有任何的攻击性,北堂尊越的丹田位置突然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极度兴奋之意,对面前的这具身体的渴求与需要盖住了一切,这般滋味,是他从前与任何美人燕好之时都品味不到的,实在是满足之极,他毫不犹豫地将手指往更深处推去,换来的,却是北堂戎渡更加强烈的抗拒,那猝然响起的闷哼声,到底还是令北堂尊越压制了一下冲动,没有贸然而为,希望让儿子稍微适应一些,放松下来,但那紧闭的身体却完全超出了他从前的所有经验,强烈排斥着任何侵犯的行为。
北堂戎渡强忍着体内被推入异物的不适,仍然紧紧绷住肌肉,坚决不肯合作,身体甚至都因紧张而一阵一阵地微微颤栗,简直马上就想要完全蜷缩起来,这般滋味实在不好受,痛楚之余,还更多一分羞耻,他刚想豁出去一脚蹬开北堂尊越,可男人却只是不轻不重地用牙齿在口中的脆弱柱体上一咬,北堂戎渡便立时倒抽一口气,闷声呻吟起来,不敢再动了,北堂尊越却趁机将手指一顶到底。
北堂戎渡痛叫一声,随即就死命咬牙堵住其余的声音,十个脚趾头紧紧地蜷缩了起来,北堂尊越只当没听见,食指轻揉着四壁,反复摸索不休,去寻那处容易让男子动情之地。
这种感觉实在奇异得很,也诱人得很,北堂尊越感受着少年体内的紧热,不由得想到若是待会儿投身而入之后,又会是怎样的一番销魂滋味?不过他虽然已经有些忍耐不住,却还是保持着一分怜爱之意,不想将北堂戎渡弄伤,因此耐着性子,用手慢慢在那柔腻的壁腔里旋转开拓,让北堂戎渡接下来不至于太过痛苦。
北堂戎渡此时已经快要打算不顾一切,去摆脱眼下的危险处境,因为肌肉绷得太厉害的缘故,即便北堂尊越没有硬来,可其实北堂戎渡却已经把自己给弄伤了,体内被充作润滑之用的鲜血,已经不知道究竟都是北堂尊越的,还是其中也搀杂着他自己的……北堂戎渡发了性子,他突然一把按住了北堂尊越的后脑,将父亲的面孔紧紧压在自己的下腹,同时腰身猛地开始向上顶撞,并且越来越用力,北堂尊越猝不及防之下,闷哼一声,喉咙被撑得十分疼痛,他平生哪里吃过这种亏,一时不免有些恼火,遂不再像方才那样温柔款款,而是报复性地又加进一根手指,略带粗鲁地搅弄着北堂戎渡的肠壁,每一下都深没至顶,且又捻揉不休,重重一挺到底,反复研磨。
“……你个……混蛋……唔!”北堂戎渡咬牙切齿地低咒一声,疼得直锁眉头,不顾手脚酥软,边绷紧身子边出声骂道,此刻北堂尊越的手指简直就是折磨人的利器,一味用力地朝着深处钻进去,肆无忌惮地翻搅,弄得他体噤身抖,可那修长的手指却进犯势头愈发急纵,北堂戎渡鼻息粗重,身臀皆欲挣扎,只觉得自己的肚子里头甚至都在颤抖,这等滋味实在全然陌生,甚至连体内那两根手指上的细微之处都能够感觉得到,然而北堂戎渡不但不觉得有什么畅快,反而一股寒意逐渐涌上心头……
突然,北堂尊越不知道按在了哪里,在靠近少年肚脐的位置上陡然蹿起一股强烈的异样之感,连小腿也情不自禁地颤着一绷,悸动不安,北堂戎渡惊觉之下,腰身骤软,头向后一仰,好歹没当场哆嗦着喷溅了出来,北堂尊越见状,自然知道这是已经寻到了要命的地方,遂探寻愈急,用力去一下一下地揉弄那里,进退之际虽是粗莽,然而却是准确无误地反复擦弄着那处所在,并且口唇开始柔和地吞吐着少年的欲望,北堂戎渡被弄得实在有些难忍,随着北堂尊越的动作,腰身开始剧烈颤抖起来,从鼻腔内发出重重的含糊声音,思量权衡之下,也不知道究竟是愉快还是痛苦,身体却是慢慢软化了下来,不再那样紧绷,不但令北堂尊越的动作也顺畅了些许,甚至连自己方才吃痛微白的面色也略回复了些,好象抗拒得没有最开始那样坚决了,一时之间,似乎逐渐有些入港之势。
北堂尊越自然察觉得到这些变化,知道北堂戎渡的态度或许已经有些软化,因此不觉心生爱怜,遂有些不舍,将手上的力道放得轻柔了一些,口中对那坚硬起来的物件却是更加着意地轻怜蜜爱,但求让对方畅快,同时手指抵住少年体内深处那等要命之处,研磨缓揉不已,就好象是在安抚着一只落入陷阱的小兽,但就在此时,北堂戎渡却觑准了时机,猛地一下推开了北堂尊越,挣脱开来,右手一撑床沿,滑身翻起,北堂尊越一瞬间凤目骤利,已知自己大意了,着了儿子的道,可是尚未待他如何动作,北堂戎渡却是已经猛地缠了过来,双臂一扣,就死死抓住了他的双肩,纵身狠狠吻了过去,湿滑的舌头强力探入,几近狂暴地野蛮攫缠吮吸着,顿时便尝到了里面那种沾着男性精水的涩味。
北堂尊越眼神微闪,却也没有妄动,而是不动声色地回应起来,这父子两人,一个比一个狡猾,一个比一个鬼蜮,都在互相试探,就如同两头狭路相逢的野兽,剑拔弩张,彼此估量着,捉摸不定地对峙着,激烈的贴身近搏反倒更撩起冲犯的渴望,都试图彻底攻溃对方,取得最终的胜利。
北堂戎渡此时身后被男人用手戳弄许久的地方,还在略觉微痛,这更使得他发起戾性,被激得狂乱不已,抱住北堂尊越,决定以暴制暴,遂将身体紧紧贴上去,使之叠缠,不住地两两蠕动,粗重地喘着气,仿佛是以牙还牙一般,尽情地发泄,北堂尊越也似是有所感染,亦反手将其紧密搂住,父子两人的腰部死死贴合起来,忍无可忍地回应,大幅度地互相磨擦着,那种摧毁一切的力道,让最敏感的地方马上就有了最直接的冲动,指尖深深掐住彼此强而有力的肌肉,浑身血液煎灼如沸,气喘吁吁,理智全面失守,让本能凌驾了一切,简直就是两头野性未褪的猛兽,全身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出噬血的渴望,极具攻击性,都不是彼此能够轻易去承受的,只用手下死力地揉搓着对方光滑且富有弹性的肌肤,周身涌动着不可抑制的兴奋,并不做任何的挑逗与撩拨,而是用毫不含蓄、最直白的方式,不知深浅地去点起对方体内的火,那种过度的兴奋,甚至令全身都无法克制地绷紧……北堂戎渡微眯着眼,忘情地撕咬着北堂尊越的颈部,北堂尊越眼神深邃,却忽然一把将少年按到床头上,粗鲁地去搓他的耳垂,彼此之间那种流淌在血液里的习惯性强势,以及操纵控制他人的根深蒂固的本能,在这一刻,全部被激发了出来。
男性骨子里本能的征服欲一旦烧起,就很难收止得住,此刻平日里的冷静从容之态半分皆无,在对方面前都是一览无遗,每一处暴露在空气当中的身体,都在叫嚣,明显焦躁了起来……北堂尊越扳起北堂戎渡的脸,用力去吞噬他的唇瓣,重重吮吸,北堂戎渡也没有半点的退让,体内那丝不安稳的躁动因子令气息早已紊乱不堪,双手从父亲的腋下穿过,紧缠住他的腰背,持续地猛力揪掐着那厚实起伏的肌理,膝盖却正极力试图着挤进北堂尊越的双腿之间,想要抢先占住最有利的地形,同时按住北堂尊越的双肩加劲,想要将其撂平,然而北堂尊越哪里肯让他得逞,眼底添出些许锋锐,用火烫的眼神望着北堂戎渡,哑声道:“……想造反?……”说着,一把按住少年的脚踝,猛一发力,将人掀倒在身下,随之重重压上去,手指再次意图侵入臀间,但北堂戎渡这回既已有了防备,自然不会这么容易被制服,因此蹬脚便踹,喉间沉沉溢出野兽般威胁性的低吼,同时暗聚真力,运气一掀,就欲将两人此刻的位置颠倒过来,北堂尊越微微恼火,双手握紧了少年的肩,狠狠摁住,压去他的反抗,同时垂首吻了过去,右手摸到那紧合的臀缝里面,将食指毫不客气地一顶而入,便要钻凿起来。
北堂戎渡骤然吃痛,目光却扫见了北堂尊越腿间的物事,心口顿时‘咯噔’一下,他平日里自然不是没有看过父亲那里,但也只不过觉得十分雄伟傲人而已,可此刻那东西却满是凶悍狰狞之态,青筋暴颤,尽皆挺胀,刚猛硕壮得可怖,甚至透出些许润泽之意,若是当真被进到体内,只怕要生生去了半条命……北堂戎渡当即低骂一声,腰部猛地使力,抬脚便踢。
北堂尊越一手闪电般挡下,按住北堂戎渡的腿,再不容他放肆,亦无暇去哄慰,只恶狠狠地动手去制伏这个年轻强悍的身体,将少年修长的腿往外一分,跨身而上,低头逮住了北堂戎渡的锁骨,啃噬起来,食指却已经毫不怜惜地蛮横一插及底,要给少年一个教训,北堂戎渡顿时惨哼一声,额头汗水淋漓,只觉得内若捣杵,苦痛难挨,不禁大怒,索性也不挣扎了,只反手掐住北堂尊越的腰侧,另一只手却绕到了男人的身后,再无顾忌,用力将食指往里一捣。
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北堂尊越身躯一僵,随即便震愤惊怒无已,少年的手上根本没有任何润滑之物,就这么强行闯入,干涩的体内登时便犹如火灼一般,留有指甲的手指甚至刮伤了脆弱的嫩肉,流出殷红的血来,北堂尊越平生哪里遭遇过这等事情,眼底当即凌厉起来,他反掌抓住北堂戎渡的那只手,用力甩开,北堂戎渡则借此机会,也挣脱开来,一把扑到北堂尊越身上,死命用硬邦邦的那处物件在男人小腹上搓蹭,一面咬牙切齿地道:“……你也知道疼?”
这一句话一出口,不知怎的,北堂尊越满腔的愤怒竟一下子消散了开去,他嗤嗤低笑了几声,忽然将薄唇凑了过去,在少年湿润温热的唇瓣上磨擦着,然后咬住了北堂戎渡的嘴巴,就是一个长长的亲吻,北堂戎渡满心生恼,更兼之欲火难抑,见状,遂骑在北堂尊越腰上,就去摸男人结实的臀肉,蠢蠢欲动。
但北堂尊越虽是没有恼火,却也绝对不代表他肯放□段,不去争取决定性的地位,于是两人再次厮缠起来,浑身更如火燎一般,耳畔全都是对方竭力压抑的难耐喘息和嘶哼,在狂潮中跌宕辗转,北堂戎渡下意识地一手抱紧父亲劲健的身躯,一手紧握着自己火烫的孽根,狠命在对方同样滚烫的地方大幅加力摩擦,那等渐趋疾劲,无休无歇的悍狠势头,刺激得北堂尊越的眼眸内几欲烧腾起来,喘息愈渐粗急,浑身的血脉亦一跳一跳……忽然间,北堂尊越一个反转,让两人顿时在床上翻滚绞缠不已,双方马上都施展出了看家本事,唇舌湿漉漉地卷舔勾绞,双手更是卯足了劲头,喉头低吼着,或是握持着对方那处轻揉急捋,或是发了性连咬带啃,一心一意地想要另一个人投降,身躯尽皆绷得铁硬。
这二人彼此在情事上向来都是占尽优势的一方,只有别人乖顺奉承的份儿,何曾经历过对方这等强横暴蛮的手段,可此时这样疯狂的体验却是无可想象地刺激,交缠的身体扯断了彼此的理智,绝对没有人可以拒绝得了这样的恣情放纵。
许久,两人已是气喘愈促,黑发披散淋漓,肌肤上密密沁出汗水,身躯猛烈耸磨,愈发狂热起来,但求一逞畅快,北堂戎渡的右腿半屈着,身上因为出汗而闪着一层朦胧的柔润白光,形状漂亮的肩胛骨随着身体发力的动作而一下一下地扩展,匀称修长的小腿绷得极紧,赤足半抵着床褥,因为使力而将上面的肌肉扯得十分硬实,北堂尊越一路吻过北堂戎渡微微汗湿的额角,既而又反复舔那雪白的耳垂,温存轻抚胸背,在不真正动用武力,强行制服儿子的情况下,他确实很难占有已经十七岁的北堂戎渡,因此便一面彼此激烈地抚慰,一面在北堂戎渡的耳边暗哑低语道:“……乖乖听话,让本王进去一回……”北堂戎渡兀自不停地剧烈磨蹭着父亲光滑结实的大腿,丹田处越发涌动亢奋,遂凑上去大力吸吻男人的喉结,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道:“这话应该是……我对你说……我保证……不会弄得你太疼……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你就……就答应了我罢……”北堂尊越低咒一声,顿时哑口无言,只觉得自己实在是自掘坟墓,一时无话可说之间,伸手往下一把捋住两人抵在一处的火热,用力搓弄起来,北堂戎渡畅快得腰身一颤,在男人的鬓角耳垂处胡乱亲吻着,口中呢喃道:“再快一点儿……轻……嘶,你稳些……”
渐渐地,窗外已是暗了下去,幽深的殿中,有一股暧昧怪异的的粘热气味浓浓缭绕,唯见大床上两道雪白的身影正紧紧纠绞在一起,如同海上的波浪一般,有节奏地急促起伏耸动,在昏暗中显得极其香艳,北堂戎渡与北堂尊越紧贴在一起,肤色鲜润泛红,脊背上晶莹光洁的皮肤间布满了大片细细的汗珠,不断地汇到一处,然后顺着背部的流畅线条缓慢蜿蜒而下,直至隐没在结实的臀腿位置,或是溅到褥子上,双方俱是汗出如浆,不知各自喷薄了几次,已将身上弄得颇为粘湿……北堂戎渡恍惚迷离之余,心头忽明忽暗,却看见北堂尊越俊美之极的面孔上满是沉迷与激热交结的模样,隐透红晕,汗涔涔的眉眼使之看起来无比地撩人起性,在幽微的光线当中,俊魅不可方物,简直本身就是一种诱惑的罪孽根源……北堂戎渡深吸一口气,快慰受用之际,只觉得某处涨到了极点,情知正是最要紧的时分,已有不支之相,不由得狠狠咬住北堂尊越的胸口,千钧一发之时,腰身更加使力地急速摆动,最后一丝清明尽泯,未几,突然间再也禁不住,大力磨弄几下之后,猛地身子一弹,死命一挣,下腹一阵剧烈紧缩,浑身痉挛也似,紧接着身躯不住地颤抖,一波一波的烫热液体来势汹汹,眼前一个眩晕,顿时尽数喷薄激涌而出,伴随着腰际一软,淋漓溅湿在两人身上,亦零星沾上衾褥。
北堂尊越只觉得怀中的北堂戎渡原本绷紧以极的身体突然瘫软了下去,有若春泥一般,心中自是明镜也似,只抱持着少年热腾腾的身躯,狂风骤雨般地迅猛在他腹间已经绵软的柔物上摩擦,不知过了多久,北堂戎渡正自闭目体味着极乐之后的晕眩之际,却听见北堂尊越在耳边沙哑地低吼出声,同时动作愈急,猛地在他小腹上一撞,终至巅峰之境,滚烫的热液顿时用最直接的方式溅满了彼此的身体,那种雄性激灼的温度,竟烫得北堂戎渡身颤体麻,全身都微微抽搐了一下。
既已事毕,两人搂抱在一起,闭目喘息,北堂戎渡此时身软筋酥,不想动弹,而北堂尊越却慢慢噙住了他的双唇,轻啜浅吮,一面微微喘息道:“……觉得如何……”北堂戎渡的眼睛半睁不睁,呢喃道:“我只是忽然觉得……这床……可真够结实的……”北堂尊越一怔,旋即低低笑出声来,他笑了一时,忽然用手拨开北堂戎渡汗津津的额发,去吻少年的额头,如同在上面刻上烙印一般,道:“戎渡……”
他永远也不会给他离开自己的机会,哪怕对方日后死去,他的好是他北堂尊越的,坏也是他北堂尊越的,一切的一切全都属于他,即使化为朽土,即使湮灭于尘埃,他也永远都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北堂戎渡微微应了一声:“怎么……”北堂尊越轻轻一嗤,却再没说话,北堂戎渡想了想,忽然用手去摸男人的身后,道:“刚才好象把这里弄破了……”北堂尊越把他的手打开,低骂道:“……你胆子都快包了天,居然连本王的主意也敢打,嗯?”北堂戎渡皱一皱眉,有些不悦地道:“你不也弄伤了我么,我屁股现在还有点儿疼呢……”
一百七十七.佛前叩首百年,所求无非是相见
北堂尊越把他的手打开,低骂道:“……你胆子都快包了天,居然连本王的主意也敢打,嗯?”北堂戎渡皱一皱眉,有些不悦地道:“你不也弄伤了我么,我屁股现在还有点儿疼呢……”他说着,坐起身来,伸手从床角勾起丢成一团的衣裳,便往身上穿,其后又用手简单地把凌乱的头发重新挽起来,束了冠,北堂尊越半倚在床头,看着北堂戎渡穿衣整发,又弯腰去套上靴子,便道:“……你这就要走?”北堂戎渡系上靴子搭扣,头也不抬地道:“不是,我陪你吃过饭再走。”话毕,走到窗前开了窗户,让风透进来,散去殿内那股暧昧湿粘的味道,又点起了宫灯,北堂尊越见状,遂也起来穿了衣物,两人既已收拾妥当,便去用膳。
一时吃罢了晚饭,北堂戎渡在乾英宫又坐了一会儿,和北堂尊越说了一阵话之后,便出了大内,乘车返往城东方向的青宫,待回去时,已是明月挂空,满穹星子稀疏点点,此时北堂戎渡只觉得身后好象多少还是有点儿微微的疼痛之意,因此便独自前去沐浴,待用手小心在臀内探了探之后,就见指尖上沾着一丝暗红,显然是北堂尊越的手指将那里弄伤了,北堂戎渡皱了皱眉,待沐浴过后,自己便取了药抹上,其后又翻了一阵子公文,便早早熄灯睡了。
……
彼时临近新年,偌大的青宫中也日渐透出几分喜庆热闹的气氛,这一日北堂戎渡一早天还未亮,就已经起身穿衣,去了在平日里经常用于练功的演武厅待了近一个时辰,这才回去沐浴更衣,又简单用了些早饭,此时还只是一大清早,众宫女太监也已经早早地起来,眼下既然已是近了年关,自然要将各个宫室殿宇都打扫干净,以示辞旧迎新之意,而北堂戎渡所在的青宫不但有自己与妃妾、属官们使用居住,还有婢使奴仆者千余人,因此各类殿宇房屋无数,再加上按例建造的织绫锦、酿酒、蓄养猪羊牛马、种植作物等需要的处所,占地规模实是极大,那些品级不高的人等,自然也就要忙碌个不停,不过虽说是忙了累了一些,但北堂戎渡一向待下人并不苛刻,赏赐都是有的,因此众人面上也多是笑色,只管手脚利索地做活。
这几日因为不曾下雪,天倒是显得有些干冷干冷的,寒意也似是越发地浓重些,北堂戎渡穿着家常的墨绒蓝衬服,用一件雪青色平缎厚锦袍套住,外面罩有米黄的对襟褂子,仿佛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一般,站在窗子底下,眉色胜春,一手拿着几粒葵花籽,去逗架子上的鸟。
未几,却忽听一阵环佩轻响之声临近,伴随着几分脂粉香气,翠屏云髻高挽,罗裙曳地,手里拿着一个紫铜浮雕的暖手炉走了过来,笑道:“世子还是仔细些才好,上回有人给这鬼头鬼脑的东西喂食,就叫它冷不丁地给啄伤了手背呢。”北堂戎渡闻言只笑了笑,道:“没事,它也伤不着我。”说着,目光在翠屏手里的暖手炉上一扫而过,道:“这里也不冷,不用给我这个。”翠屏却只是笑嗔道:“我的小爷,你也听劝些,虽说功夫高深的人能寒暑不侵,可那也是行功的时候,莫非谁还一直闲来无事,总吊着不散力不成?多注意些总没有错处。”北堂戎渡无奈,遂随口开玩笑一般地道:“这些年你倒越发罗唣了,简直和娘当初差不多。”
翠屏闻言,不觉一时有些触动,遂略略出神地看着北堂戎渡,口中唏嘘道:“若是小姐如今还在,见世子眼下都长得这么大了,还做了爹,不知会有多高兴……”北堂戎渡听了,心中一动,自是微觉黯然,也不免轻叹,说道:“……前时我让法华寺的僧人为娘日夜诵经祈福,明天就是第七天了,到时候你打发人去送些银子,再让他们给娘点上四十九盏长明灯。”
翠屏一面听,一面一一应下,北堂戎渡说完,不经意间却留意到见她肌肤凝白,容颜宛好,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没有什么大的改变,不由得真心说道:“我从小时候起就是你一直在身边伺候,如今也有十多年了,情分不比旁人,并非寻常的主仆,向来女子韶华易逝,你若是有心,那我自会给你寻个靠得住的人家,让你有个好归宿,也不枉你尽心伺候我和我娘两代人。”
然而翠屏听了,却只是微微摇头,说道:“奴婢自幼就是小姐身边的丫头,后来小姐走了,那就是世子的人,除非翠屏死了,不然这辈子就只是一直伺候着世子而已。”北堂戎渡见她说得坚决,便也罢了,不再多讲,正值此时,却忽然听见外面廊下有脚步声细碎传来,北堂戎渡将厚重的锦帘一掀,往外看去,就见有人正在长廊下朝这边走来,容色清俊宛岫,身材修长,裹着一件厚实的银灰色狐皮大氅,一路走来,周围侍立的内监与宫女皆纷纷伏身,正是沈韩烟,身后则跟着几名近侍,各自端着一盆水仙,北堂戎渡见状,遂让人送点心上来。
待沈韩烟进到里面,翠屏便忙上前动手服侍着他脱□上的狐皮大氅,接来放到一边,这才看到原来沈韩烟怀里还严严实实地裹着北堂佳期,北堂佳期身上穿着小小的烟霞紫镶狸毛棉袄,见到北堂戎渡,便笑着伸出胖胖的小手,道:“爹爹抱露儿……”北堂戎渡听了,忙接过她,笑着亲了一口女儿那粉白嘟嘟的小脸蛋儿,北堂佳期被逗得咯咯直笑,转而却又不用人抱了,扭着身子要自己下地去玩,因此北堂戎渡便把她放了下来,让翠屏仔细看着她。
北堂戎渡转过身来,却见沈韩烟的鼻尖被风吹得微红,便皱眉说道:“……天都这么冷了,你倒好,怎么倒连个挡风的兜帽也不戴,就这么过来。”说着,就将自己手里的那个紫铜浮雕暖手炉给他笼着,沈韩烟微微一笑,道:“露儿一早醒了之后,就在琼华宫吵着要来,我被她催得急,走得匆忙了些,一时便也忘了。”北堂戎渡‘哦’了一声,一时间又看见沈韩烟里面穿得十分简素,只裹着一身细绒黑玫红的暖袄,围有明绿、宝蓝二色束腰,底下露着锈红袍角,黑发在背后松松系住,插一支赤金长簪,除此之外,别无他饰,唯将身段衬得修长,北堂戎渡见了,打量了两眼,不觉挽过青年的手,笑着说道:“怎么打扮得这么简单,都快过年了,穿得富丽些又能怎么样,我记得你的衣裳可是多得很。”沈韩烟一手笼着暖手炉,容色温淡,微笑道:“……这小祖宗催得急,我哪有别的工夫,匆匆收拾一下就出来了。”
北堂戎渡闻言,也不在意,只携了沈韩烟的手在一旁坐下,此时宫人已送了新做的点心过来,沈韩烟指着自己宫中的内侍带来放在地上的几盆水仙,说道:“……我那里也就这几盆花开得倒还算是精神些,放着屋里香得很,眼下给你摆着赏玩也好。”北堂戎渡一手支着颊,笑道:“哪有这么容易就打发了我,正好,今年是我的本相属年,正缺一条红腰带,就等着你呢,快给我编了来。”沈韩烟有些好笑,慢慢拨弄着手炉表面间的花纹,道:“你的衣物挂件,都有多少人专门管着呢,又怎么会缺腰带。”北堂戎渡懒懒拈了一块核桃酥吃了,嗤道:“别人是别人,你是你……正月初一我可就要系在腰上的。”沈韩烟没有多说,自是含笑应下,一时北堂戎渡又想起一事,便问道:“对了,年赏可发下去了么?”沈韩烟正端了茶在喝,闻言便微一点头,北堂戎渡遂‘唔’了一声,忽又看见北堂佳期不知怎么翻出了一摞子宫人用来剪窗花的色纸,正专心致志地撕着玩,便招手道:“露儿,过来,爹爹给你点心吃。”
北堂佳期听见父亲出声唤着自己,便丢下手里的东西,扑到北堂戎渡膝前,北堂戎渡用手整一整女儿的衣裳,喂她吃了一块软糕,北堂佳期吃过之后,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奶声奶气地道:“爹爹,去看鱼……”沈韩烟在一旁听了,便接口道:“……露儿听话,外面冷,下回再看,好不好?”北堂佳期模糊明白沈韩烟的意思是不肯,便只抱着北堂戎渡的腿,哼哼着撒娇:“要鱼……我要……”北堂戎渡见状,便抱起女儿,笑道:“好了好了,丫头不闹,咱们去看鱼。”沈韩烟没法,只得让人取了斗篷来,把北堂佳期密密裹好,三个人这才出了屋。
彼时冬寒疏落,廊下开有几树红梅,偶尔有寒风一过,便是当即落花点点,飞红轻溅,一个砌得方方正正的小小鱼池便修在旁边,里面养着几尾锦鲤,由于池底接通殿内的地龙,于是池里总保持着一定的温度,使水面不至于结冰,因此水中的几条鱼仍然游来游去地十分精神,北堂戎渡撒了一点儿鱼食进去,引得锦鲤纷纷争抢,北堂佳期见了,便咯咯笑着直拍手。
北堂佳期毕竟还小,心性不定,只看了一会儿鱼,便没了兴趣,叫宫人抱着进屋,北堂戎渡则坐在池边上,背靠着身后的朱漆廊柱,间或往水里撒上几粒鱼食,沈韩烟立在一旁,看着他闲闲喂鱼,口中只道:“……自从先时前线大捷,如今南方各家闻风纷纷而附,想必朝廷一统南北之日,已是不远了。”北堂戎渡闻言,将最后一点儿鱼食全都扔进水里,然后才拍净了手,道:“不错。”说着,不禁面上一时间有志得意满之色,心胸大畅,只觉说不出地痛快,遂朗声而笑道:“韩烟,你看着罢,这天下总有一日,会是我北堂氏的囊中之物,供咱们肆意驰骋,而且这一天,一定已经不会太远……也许很多年之后,我就会成为这中原的主人,到时候你就是我的王君,除了父亲和我之外,你将会是这天下间最尊贵的人,而咱们的露儿,则会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沈韩烟看着北堂戎渡,很清楚地感觉到对方此时的意气风发,似乎连九天之月也信手可摘,但他不知为何,却好象并没有受到太多的感染,只轻声说道:“……北堂,我曾听人说过,在佛前叩首百年,所求无非是‘相见’,如今我既是已经与你在一处,那么其他的对我而言,倒也并不如何重要了。”北堂戎渡闻言,心中有所触动,不由握了他的手,温言道:“傻子,人活一世,图的就是一个快活,江山美人皆在手中,才不枉在世间走上一遭……如今美人我已有了,剩下的,便是一个‘权’字,你向来对这些看得颇淡,自然不知道个中滋味。”沈韩烟笑了笑,不置可否,将手从北堂戎渡掌中轻轻抽了回来,替他掸去肩上落着的几瓣梅花,道:“……外面冷,回去罢。”北堂戎渡点一点头,道:“是了,你穿得这么少,别冻着了,咱们进去罢。”
午间北堂戎渡用过饭,又处理了一阵公务,见了两三个青宫属臣,此时正值他手下的各地生意供上年礼之际,北堂戎渡粗粗看过单子,从里面挑了几样最贵重稀罕的,命人开了库门,将东西取出装好,又备了车驾,便去往王宫,见北堂尊越。
冬来寒意袭人,马车方出了宣平门,远远便见一行近百骑正朝着永阂门方向策马而去,当先那人骑在马上,寒风掠起黑发与袍角,虽因戴着风帽而看不清模样,但也瞧得出是左司御率府左领军正四品打扮,自是牧倾寒,北堂戎渡放下车帘,重新靠在座位上,闭目休息。
一时到了王宫,北堂戎渡紧一紧身上的孔雀纹大红羽缎斗篷,下车换了暖轿,待到了乾英宫,北堂戎渡却自外面看见北堂尊越正站在案前写着什么,旁边有两个内侍伺候,北堂尊越穿着一袭玄墨色的滚毛锦袍,金冠上的璎珞长长垂在鬓角两侧,日光透着疏薄的淡意静静流淌在他墨黑的袍子上,竟是出乎意料地显得温暖许多,除他之外,北堂戎渡平生从未见过第二个能够将黑色穿得这样好看的人。
于是北堂戎渡遂进到殿中,推门步入,顿时只闻得里面暖香细细,外面天寒地冻的,里头却是这样暖意融融得宛如春天,北堂戎渡随手解去斗篷放到一旁,轻笑道:“……在干什么?”北堂尊越早知道是他,因此也不抬头,只运笔道:“来得正好,过来给本王磨墨。”说着,便把两个在旁服侍的内监打发了出去,北堂戎渡走过去一看,只见大红的纸上写着字,墨里还掺着些混合了香料的金粉,于是唇角微扬,丹凤眼眼梢怡然浅抬,笑道:“嗯?写春联?”
一百七十八.甫见
就见那纸上的字一个个写得都端端正正的,因为其中掺了些许香料的缘故,还散发着好闻的淡淡清香之气,北堂尊越手里拿着一支青玉龙纹管珐琅大霜毫笔,自顾自地低头写着,口中说道:“……怎么,本王以前,又不是从来没写过。”北堂戎渡唇上润红得如同敷着薄薄的朱丹,一笑便明显露出了尖尖的雪白虎牙,道:“是了,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回过年,你便写了几幅春联,那时候我才四岁,你握着我的手,手把手地教我写这个,权当帮我练字了。”北堂尊越闻言,微微挑眉,显然是略有些惊讶,道:“你还记得?”北堂戎渡徐徐向眼前人笑道:“怎么不记得,我向来记性都很好。”说着,将袖子往上卷了卷,开始磨墨,北堂尊越偏过脸看他一眼,似是笑了笑,既而重新收回视线,笔尖蘸了墨,重新在纸上流畅游走起来。
殿中烧着地龙,且又笼着暖炉,温度颇高,加上还焚着香料,因此香味被热气一熏,满殿皆是醉人的暖香,热烘烘得几乎要催人微微生起了燥意来,沁出细密的薄汗,北堂戎渡静静地磨着墨,旁边北堂尊越则是运笔而书,两人默契得谁也不开口说话,北堂戎渡偶然间抬起头,看着旁边的北堂尊越,不知怎的,心中却忽然涌起‘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一句话来。
不一时,天却忽然微微有些阴了,未几,便开始下起了细细的雪珠子,此时北堂戎渡正好磨完了墨,又将手洗了擦净,正要让人换热茶上来,却不防忽然喉头一痒,咳嗽了几声,北堂尊越见状,便放下了笔,问道:“……怎么了?”北堂戎渡摇了摇头,从腰间的荷包里取了一块有止咳润肺作用的梨膏糖送进嘴里,这才说道:“……没事,以前落下的的小毛病罢了。”北堂尊越闻言,这才记了起来,当年北堂戎渡在得知他的心思并遭到逼迫之后,回去连夜便大病一场,高烧不退,后来虽然好了,却不知为何落下了根子,当天气过于燥冷之际,偶尔便会咳嗽……思及至此,北堂尊越心下多少有些歉疚之意,便命人去煮了冰糖雪梨送来。
殿中寂寂无声,墙角的炭盆里旺旺地烧着银炭,偶尔发出‘毕剥毕剥’的微弱声响,将周围衬得越发安静了些,就连窗户外头细细的雪珠子自天上掉落,打在窗棂上的‘沙沙’微弱之音,也都清晰可闻……临近长窗的位置上设着一条黑漆螺钿长榻,两头各放着一张精巧的小几,上面摆着点心果品热茶等物,北堂尊越与北堂戎渡父子两个人相伴而坐,取了牌来玩着消遣,打发时间,北堂戎渡一面口中嚼着梨膏糖,一面用鞋尖轻轻点着地下的一只小兽头香炉,几许长长的青丝散落在耳际,目光往自己手里拿着的一把牌上扫了扫,不觉皱眉哂道:“我今天这手气,看起来可真的不怎么样……”北堂尊越见他脚上穿着的是一双海蛟翻浪尖头履,鞋尖上缀着青玉,一下一下碰着香炉,发出轻微的细响,便道:“外面既是已经下了雪,等会儿便换上长靴,省得湿了鞋袜。”北堂戎渡‘嗤’地一笑,用手抽出一张牌打了出去,说道:“现在对我这么上心了?以前我小的时候,可没见过你会替我想到这些小地方的。”
北堂尊越闻言,不由得低笑一声,说道:“……你这分明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正说着,宫人已将刚刚煮好的一碗冰糖雪梨送了进来,北堂戎渡见状,便把手中的牌倒扣在榻上,端起碗用嘴吹了吹上面冒着的腾腾热气,只闻得雪梨的清香和冰糖的甜气混合在一起,显得格外让人有食欲,因此便拿着勺子在里面搅了搅,一勺一勺地将梨汁吹得温热了,这才慢慢喝着,一旁北堂尊越见他喝得香甜,便也要来凑热闹,遂靠近了一些,面上似笑非笑地道:“……分本王一半,嗯?”说着,就将两片薄唇微微张开了一些,明显是要北堂戎渡动手来喂他,北堂戎渡见状,心中生出几分促狭之意,将端着碗的手往旁边一偏,道:“想的美,没你的份。”北堂尊越长眉一扬,忽然却张口去含那只正盛着一勺梨汁的汤匙,北堂戎渡见了,连忙将手一避,让对方扑了个空,北堂尊越笑骂一声,却转而去尝北堂戎渡嘴角沾着的的汤汁。
北堂戎渡见此,却只是笑,自然不肯,因此两人一时便嬉闹起来,但没几下,北堂戎渡便一个不小心失了手,将满满的一大碗冰糖雪梨汤整个地泼在了自己的身上,顿时就把衣裳弄得湿漉漉的,直透进了里面,好在倒并没有烫着,因此北堂戎渡便站起身来,自去沐浴更衣。
北堂戎渡沐浴既罢,便换上一身干净内衫,在外面套上一件厚厚的狐皮袍子,将半湿的头发松松地在脑后系成一把,这才重新回到方才的殿中,却见北堂尊越正站在窗前,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在看,北堂戎渡一面将还没干透的鬓发掖到耳后,一面走过去,问道:“……有事?”
北堂尊越闻言,便转过了身来,既而便随手将刚看完的奏报递给了北堂戎渡,北堂戎渡自然而然地伸手就去拿,不觉就碰到了北堂尊越修长的手指,顿时只觉得对方的手十分暖和,热烘烘的很是舒服……北堂戎渡朝父亲笑了笑,这才取过了东西,从头到尾粗粗地看了一遍,既而心中了然,因此便抬头看向北堂尊越,点一点头说道:“唔,今年的冬天和往年比起来,确实要格外冷上不少,草原上更是一连下了几场大雪,把牛羊都冻死了无数,怪不得毕丹要亲自过来,在中原购买大量物资回去济灾……不过说起来,鹘祗如今差不多也已经控制了整个草原,但是这么一来,这些胡人也都伤了元气,若不是咱们眼下也乱着,我倒想乘机……”
虽说双方先前的一系列合作都还比较愉快,算是各得其所,但两方势力之间,却永远不会建立起什么真正的友谊,只要一旦有足够的好处并且风险不大,那么吞并对方就会成为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因此北堂戎渡此话一出,北堂尊越也觉得理所当然,只嗤笑道:“还不到时候……”北堂戎渡弹了弹指甲,说道:“我和毕丹打过交道,那么,这回也由我来和他谈罢。”
……
第三日一早,天还未亮,北堂戎渡正裹着厚厚的锦被,双目轻合,半寐半醒,罗帐外却忽有贴身服侍的内监轻声道:“……禀世子,谷大人有事求见。”北堂戎渡皱了皱眉头,微微打了个呵欠,这才张开了眼睛,却不防旁边正安睡的沈韩烟也醒了,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用手搭住了北堂戎渡的腰,眼也不睁,只含混道:“……北堂,怎么了……”北堂戎渡见他睡得连中衣都松散了,遂帮他理了理,然后拍了拍沈韩烟的手背,将青年的胳膊重新放进温暖的被窝里,轻声道:“没什么,我有些事,你睡罢,时辰还早。”沈韩烟微微喃语了一句什么,将身子往锦被里蜷缩了一下,似是继续补眠了,北堂戎渡见状,便掀开了罗帐,披衣下地。
北堂戎渡趿着软底的便鞋到了外面东厢的暖阁,歪在炕上呷了一口浓茶提神,从宫人手里接过暖手炉笼在怀里,这才朝外吩咐道:“……让他进来。”片刻之后,垂得严严实实的蜜合色团花厚锦帘被掀起半边,谷刑裹着一身寒气自外面走了进来,抬眼就看见北堂戎渡身穿中衣正坐在炕上,肩头松松披着外袍,黑发垂散,光着脚趿着一双厚绒软鞋,上面绣着的细密桃花衬着那一双半露的雪白的赤足,看起来满是秾妍以极的香艳之色,面上神情慵懒,显然是刚刚才被叫醒,遂微微躬身道:“……属下见过爷。”北堂戎渡此时朦胧困意尚未褪尽,怀里抱着暖手炉,打了个哈欠,道:“这天都还没亮,你怎么就到这儿来了……说罢,什么事。”
谷刑双手笼在厚厚的衣袖内,室中一跳一跳的幽暗烛火映在他的脸上,更显出了一分阴柔沉谲之色,压低了声音道:“回爷的话,西面钟家……刚刚有探子传来了消息。”北堂戎渡闻言,眸光沉沉,掌心抚在怀里的暖手炉上摩了摩,不动声色地道:“……怎么?”谷刑微微垂眼说道:“钟家第二子钟痕,前时外出之际,路遇歹人,不慎身亡,家主钟道临痛惜幼子之死,气痛攻心之下,卧床不起,对外宣称静养……如今钟家之事,已尽数由长子钟愈接手。”
北堂戎渡闻听此事,眼皮一跳,正摩挲着暖炉的手已然停住,下一刻,却是已经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声音当中,满是欢畅得志之意,他笑了一会儿,这才用手抚一抚额头,悠然道:“钟愈到底还是忍不住动手了,他那个二弟钟痕,哪里是什么‘路遇歹人,不慎身亡’,却是不明不白地死在自己大哥派去的心腹手里罢?”北堂戎渡说着,眼中有冷光一闪而过,随即便慢条斯理地掐一掐袖口上织着的繁复纹路,轻笑不已,只继续说道:“至于那个钟道临,果真是因为伤心幼子之死,才一病不起的?只怕是此人被长子暗中动了什么手脚,如今正被软禁在某个地方罢……钟愈,你可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没令我白白耗费许多工夫在你身上。”
暖阁中烛火昏幽,谷刑整个人都仿佛隐藏在黑暗当中,轻声说道:“爷为了钟家之事,在钟愈身上花了不少心思,如今钟愈既是已经得了钟家,想必不用多少时日,便会有钟氏归附我朝之举……如此,这西面之事,应是再不必大动干戈了。”北堂戎渡披衣而起,在地上负手慢慢踱着步子,双眼微眯,口中笑道:“好,钟愈做得确实很好……值此之际,一旦有钟家归附,则朝廷平定西面之事,便要顺利太多了,若是运气足够好的话,说不定甚至能够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将中原以西尽数归入囊中……嘿嘿,钟愈啊钟愈,你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谷刑微微躬身,低声说道:“钟愈此人,早已是爷的囊中物,则日后钟氏降于朝廷,实是归属于爷的麾下……属下在此恭喜爷,又得一强力臂膀。”北堂戎渡随意点点头,目光在谷刑身上扫过,忽而悠悠笑道:“谷刑你说,我以自身为筹码,引钟愈入觳,以便平定西面之事,你嘴上不说,心中可曾不以为意?”谷刑闻言,微微一凛,即刻说道:“……属下不敢。”
北堂戎渡嘿然而笑,浑不在意地顺手从身旁的一盆腊梅上摘下了一朵花,在指间把玩了片刻,然后便信手直接扔到脚边火势正旺的炭盆里,娇嫩的淡黄花朵一碰到火,顿时便萎馁枯焦起来,散发出一缕带着残余清香的古怪气味,北堂戎渡款款而笑,怡然说道:“像我这样的人,从来都不会介意别人怎么看我,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不想有其他人比我站得更高而已……凡事要以利益为先,但凡有不费力气就可以解决问题的方法,自然便要去做,不然,何苦一定要用将士们的性命去搏杀。”谷刑垂手受教,一时间却又有些迟疑,轻声道:“只是此事若是让汉王知道,只怕……汉王性情高桀,若是知道爷放□段,用这等计策收拢钟家,或许一时生恼也未可知。”北堂戎渡微微垂下眼睫,昏黄的灯光中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只淡淡说道:“这个不用你担心,‘为人行事不择手段’,这可全都是他从小就教给我的……”
一时间外面天色渐明,北堂戎渡唤人进来伺候梳洗更衣,换上一袭白厚绒雪萝暖袍,领子高过脖颈,穿着很是暖和,谷刑仍旧侍立在旁,道:“昨夜刚得的消息,按路程来看,鹘祗王子毕丹今日就应到达王都,不知爷的意思,是在青宫与其接洽,还是在外布置?但请爷示下,若是在宫外,属下也好安排。”北堂戎渡此时正坐在炕上让人给他穿靴,闻言便道:“外头还下着雪呢,我也懒怠动,就在宫中罢。”说着,起身走到窗前,就见窗外细雪霏霏,纷纷扬扬地轻盈落下,遂意味深长地轻笑道:“这雪下得恰如其分,正堪赏玩,可惜草原上的雪却未免太大了些,让人愁得头疼……前日我已与父亲商量过了,这回卖给他的物资数量有限,不然容易影响朝廷自己使用,但毕丹此次前来,这些东西想必是不会够的。”北堂戎渡说着,伸手到唇边呼了一口热气,互相擦一擦手,微眯着双目道:“如此……谷刑,传我的意思,让我名下的各大商行调动布匹、粮食、药品等物,这趟送上门来的大生意,不能不做。”
谷刑垂手应下,北堂戎渡刚要再说些什么,却忽然握拳于唇边,轻轻咳嗽了几下,旁边的宫人见状,忙取了梨膏糖送上,一面道:“……世子可要煎了药送来?”北堂戎渡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只拈了一块梨膏糖放进嘴里,然后让室中伺候的宫人都退下,这才对着谷刑说道:“让人多注意钟愈那里,特别是要弄清楚他爹钟道临被软禁的地方,钟愈毕竟心还不够硬,若是那钟道临一旦翻身,他只怕便要死无葬身之地,我先前的心思也就全都白费了……如此,等到探知钟道临所在之处,便杀了他,下手要干净一点儿,弄成气恨攻心而死的样子就是了,不要让任何人有所怀疑。”谷刑听着少年轻描淡写的口气,一时间不由得心头微凛,看着窗前长身玉立的北堂戎渡,刹那间似乎产生了一种错觉,就好象是从前看着教主许昔嵋一般,同样的狠辣无情,秉绝世姿容,行雷霆之事……谷刑沉声应命,北堂戎渡挥挥手,让他下去。
眼看着外面晨光渐起,北堂戎渡便出了沈韩烟的琼华殿,回到自己宫中,简单配着小菜喝了两碗热粥,便坐在窗前翻着下面人呈上来的帐薄,彼时屋子里笼着暖炉,将鼎内香料的气味烘得轻渺软热,只见淡淡似一缕轻雾般的烟气袅袅升腾,袅娜如絮,北堂戎渡见了,一时不免起了童心,于是伸手将其撩散,正在此时,外面却有一名北堂尊越近身服侍的大太监前来请安。北堂戎渡让他进来,自己则背靠着几只软枕歪在炕上,那内侍进得室中,先请了安,待北堂戎渡出声让他起来,这才满面堆笑地道:“奴才奉王上之命,给世子送些东西过来。”
这人方才进来之时,北堂戎渡就已经注意到他手里提着的一个朱漆楠木掐金丝挎盒,因此听了这话,便一手支颊,懒洋洋地笑着问道:“……哦?什么东西这么稀罕,倒在雪天里巴巴地叫你送过来。”那内侍听了,忙殷勤地打开了盖子,只见盒子里用锦缎垫着,放了十来个黄澄澄的新鲜梨子,盒盖一开,便顿时就是一股清香之气扑面而来。内侍躬一躬身,笑着说道:“是才贡上来的砀山酥梨,把整棵树一起运进京来,因此是刚刚才摘的果,再新鲜不过了,王上知道世子有咳症,就叫奴才先送一篮子给世子尝尝,等往后日日都送新鲜的过来。”
这砀山酥梨皮薄多汁,不但酥脆甘甜,还兼有化痰润肺,止咳平喘的功效,只不过产地离京都颇远,且又是在这个季节,因此是十分罕见的,北堂尊越特意让人送来,自然是因为惦记着北堂戎渡的咳症,而北堂戎渡见了,心中也微微有所触动,于是笑了笑,随手从拇指上抹下一枚黄杨玉大扳指,丢给那内侍,算是赏他的,内侍忙叩首谢过,北堂戎渡摆了摆手,打发他出去了,这才倾身提过放在炕沿的那盒梨子,取出一个轻轻嗅了一下,只闻得清香扑鼻,满是甘冽的甜气,遂叫人拿下去洗净,之后切了一碟子,放在身旁以供取用。
北堂戎渡一面用银签子扎着梨块来吃,一面继续看帐,不知过了多久,眼见着外面的太阳渐渐爬高,忽有人在外通传道:“……禀世子,毕丹王子一行人,眼下已到了王都城外。”北堂戎渡‘嗯’了一声,取出帕子擦手,说道:“传我的话去,让人去城门迎住,请他们过来。”一面说着,一面下炕套上靴子,径自去了会客的前殿坐着,慢慢端了茶来喝,等毕丹前来。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只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伴着内监尖细的通报之声,旋即门口厚重的团福帘子便自外面打起,一个身影裹挟着冬日里的寒气进到殿内,一头灿烂的金发十分醒目,北堂戎渡放下手里的茶盏,徐徐站起身来,轻笑道:“许久不见,王子倒是风采依旧。”
毕丹身上裹着貂皮大氅,金发蓝眸,肤色白皙,与从前并没有多少区别,唯见举手投足之间,气势更盛,他一眼见了不远处的北堂戎渡,饶是两人之前见过面,也仍然为之暗暗一怔,只觉得对方较之当年的模样,更见长成,那等介乎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隽爽风姿,实是令人心折不已,遂笑道:“一别经年,世子却是风采更胜往昔。”北堂戎渡微笑不语,右手略作示意,请他坐下,这才道:“当年一别之后,你我各有际遇,如今再聚首,却已是大有不同了。”
先前两人初次见面之际,鹘祗还只是草原一方霸主,北堂氏也还蛰伏待起,而在如今,北堂氏已建立政权,问鼎中原,鹘祗也已近乎成为胡主,人生起伏际遇之事,当真是莫测难言。
当下宫人送上茶果,两人寒暄一番之后,毕丹便也不多作客套,对北堂戎渡道:“我此番来意,世子自是知道的,既是如此,我鹘祗所需的粮食、布匹、药品等物,却不知汉王能够供给多少?我鹘祗愿以高价收进。”说着,自怀中取了罗列的单子出来,递与北堂戎渡细看。
北堂戎渡接过清单,仔细看着,心中却是自有计较,果不其然,鹘祗所需之物的数量,比起北堂尊越给出的数目,实是超出了一倍有余……北堂戎渡一时看过,遂将单子放下,道:“王子要的这些东西,朝廷只能拿出一半——”毕丹闻言,虽是心中早有准备,却也不由得仍是皱眉,沉声说道:“如此,且请世子帮忙,在汉王面前周旋一番,我鹘祗自有心意送上。”说着,却从怀内拿出一份礼单,放在了桌面间,用手往北堂戎渡的面前轻轻一推,北堂戎渡见状,不觉一笑,并不去看那礼单,只啜了一口香茶,悠悠笑道:“王子何必如此,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虽说朝廷不能供给太多,但是剩下的那一半,我倒是有办法能给王子补齐。”
毕丹听了,自是心中一动,面上却不曾显露出来,只道:“世子有话,便请直说罢。”北堂戎渡抚掌一笑,道:“王子是痛快人,既是如此,咱们便说说价钱罢。”他说着,正了正颜色,遂与毕丹详细谈起条件,毕丹见他开出的价格实是过高,不觉心中凛然,但如今北堂氏几乎坐拥南北,鹘祗除了选择与其合作之外,并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若是想转而从东、西二处购运的话,不但路程要延长太多,并且还必是要经过北堂氏的势力范围,若说沿途不会受到拦截,连毕丹自己都不相信,没奈何,眼下形势如此,不得不有所退让,因此毕丹便与北堂戎渡就此问题,开始详细商谈起来,双方都是口舌伶俐之人,你来我往之余,半晌,才最终敲定下来,但北堂戎渡却是忽然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笑道:“方才既是商定了我与王子之间的买卖,那么如今,便也该谈谈朝廷那一半的价钱了。”
毕丹闻言,顿时警觉起来,知道这其中必有什么花头,遂不动声色地说道:“世子又何必这般麻烦,我鹘祗便比照方才说定的数目交付,也就是了。”北堂戎渡含笑道:“王子错了,我父王的意思,并不是要和我一样用金银作数,而是要用马匹来以物抵物……朝廷,要三万四千匹良马。”
毕丹陡然变色,脱口道:“……此事决无可能!”自古游牧民族之所以在强盛时期能够与中原争锋,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草场广大丰美,可以饲养大量的马匹,而中原人口稠密,并无多少适合养马之地,于是马匹数量就一直不高,而与游牧民族作战之际,若是没有足够的战马,则还未开战,就先处于劣势地位,实在太过吃亏,胡人一向知道这一点,因此对马匹向中原的买卖一直管制得极严,否则若是汉人有大量战马,人口又多得难以想象,可以源源不断地提供骑兵,远不是草原民族能够相比,一旦两方争战,则胡人早晚要被拖垮,因此毕丹听了北堂戎渡以马换物的要求,且数量上又完全是狮子大开口,当即想也不想,便一口拒绝。
然而北堂戎渡面上却丝毫不动,只好整以暇地拨了拨耳上的金钉,道:“王子稍安勿躁,咱们可以详谈。”毕丹也自知有些失态,心中又想到所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再加上对这批物资确实十分看重,因此便定一定心神,重新与北堂戎渡洽谈起来。
两人俱是互相之间分毫不让,咄咄而争,直到中午,才总算是勉勉强强地暂时定下了大概章程,然而马匹之事关系重大,毕丹不能自行做主,于是便飞书传往鹘祗,请鹘祗王决定。
一时既已到了晌午,北堂戎渡便笑道:“王子远道而来,一路劳苦,我已设了酒宴,王子且与我一同去罢。”说着,又因为毕丹在此等候鹘祗方面的回应,总需一段时间,于是便命人收拾了下榻的所在,给毕丹一行人居住,同时派人调拨物资,先行往鹘祗发送一半。
酒宴既罢,北堂戎渡忽又咳嗽起来,遂离座到外面透一透气,一时间只见殿外细雪如雾,只偶尔飘洒几点,似乎就快要停了,北堂戎渡尚未走出十丈,却忽见远远地有一个黑影正撑伞朝这边走来,略近些时,发现那人穿着一身华贵的滚紫阔袖黑袍,头戴金冠,竟是北堂尊越,北堂戎渡见了,不免有些惊讶,于是迎上去道:“……爹,你怎么来了?”
眼下雪已近停,北堂尊越随意往旁边的一棵老树旁一倚,背靠着树身,信手将手中的伞抛给北堂戎渡,意态闲闲地道:“……怎么,本王偶尔来你这里一回,莫非便不行?”北堂戎渡接住他抛来的伞,将其收起,满面皆是笑意,只笑道:“我可没这么说。”
正说着,远处毕丹却也已从殿中出来,他遥遥见到北堂戎渡似乎正与一个玄衣人说话,便走了过去,此时日光淡薄,在那黑袍男子的身上镀下一层融融的光晕,待毕丹走得近了,便看清了那人的相貌,只见男人约有二十五六岁的模样,长眉凤目,气度难言,毕丹一瞥之下,脑海中竟是轰地一声,就如同坠入了一场妖诡的梦境里,只是一眼,就好似心中万马始奔,隆隆而鸣。
一百七十九.此情可待成追忆
毕丹一瞥之下,脑海中竟是轰地一声,就如同坠入了一场妖诡的梦境里,只是一眼,就好似心中万马始奔,隆隆而鸣,这人似乎和他差不多的年纪,着一袭滚紫阔袖玄色便服,没穿大氅,一副仿佛完全不畏严寒的模样,头顶戴着赤金冠,长身颀立,容貌实是俊美无匹,高鼻鸱目,削唇权腮,轮廓十分鲜明,毫无温润柔和之意,是典型的北方男子的美丽,却又并不见粗犷,从那等高鼻金眸的容貌特征当中,很容易地就能够看出有外族血统,五官与北堂戎渡足有八九分相象,通体洁净无尘,眉宇之间隐隐有泰山压顶一般的气势,毕丹连想都不必想,就已经知道了面前这人的身份除了北堂氏现任家主,北地汉王北堂尊越,还能有谁?
毕丹一时间只觉得心中隐隐乱跳,他其实向来并不好男风,先前初见北堂戎渡之际,也只是因他容貌之美而惊讶罢了,倒也从不曾有过什么别的心思,而北堂尊越虽是五官生得与北堂戎渡十分相似,但却偏偏让毕丹只一眼见了,便如遭雷殛,连手心里都隐隐有了汗意……那人薄薄的嘴角上似有若无地勾着充满高傲意味的优雅弧度,华丽而邪魅,因此总给人一种冷眼相观的错觉,仿佛就连唇上那一丝好象是笑容的上扬弧度,也显得有些冰冷无情,双目更是犀利得刺人,此时与北堂戎渡站在一起,完全就像是一对兄弟,根本难以相信他竟会是这少年的亲生父亲。
然而毕丹身为鹘祗王族,自幼历练得多了,又怎会是寻常人心性,知道此时决不能流露出丝毫异样之态,因此定一定神,只上前笑道:“想必尊驾便是汉王了……鹘祗毕丹,见过汉王。”
北堂尊越目光一转,正过脸来,看着面前的青年,眸光渊深莫测,面上的表情亦是平静无波,似乎完全不为所动,唇角似乎有笑色,但那笑意却并未映入金色的瞳仁当中,就好象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那种稳坐如山的冷漠之意,就如同神祗俯视众生一般,毕丹看着北堂尊越,忽然之间,只觉得心中一凛,同时又有一丝说不出来的失落之意——在这个男人眼中,甚至连注意力都没有怎么集中起来,分明就将他看作和任何其他的寻常人一样,只是如同花草树石一般的存在,完全不放在心里……
北堂尊越自然不会知道对方心中所想,他只是看了看面前的这个鹘祗王子,嘴角微微向上扯出一丝弧度,双眸幽深,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而对旁边的北堂戎渡声音慵懒地道:“……怎么,谈拢了?”北堂戎渡微微一笑,略弯了弯腰,垂手应了一声‘是’——向来在外人面前,他总是会对北堂尊越保持一种必要的恭敬。
一时三人无话,倒是北堂戎渡忽而笑道:“天气寒冷,父王不如和我们一起进去,喝几杯酒暖暖身子罢。”毕丹听他这么说,不由得也一力相邀,从旁道:“世子说得正是。”北堂尊越闻言,自然也没什么必要拒绝,于是三人一同进到殿中,撤了残席,重新摆上酒果。
席间毕丹心不在焉,眼角余光时不时地扫向北堂尊越所在的位置,他樽中虽有美酒,然而此时却也没喝出多少滋味来,按照他如今的身份,若是在草原之上,当真看上了哪个女子甚至男子,都不过是任他随意取用而已,然而面前的这个男人却是声名赫赫,无论武功、地位、亦或财富,都完全在他之上,甚至连他如今近乎一统草原的父亲鹘祗王,在权势上也似乎有所不及,这样的一个男人,决不是其他同性之人可以有所旖思的。
暂且不提毕丹这厢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只说宴间一时酒酣尽兴,待到散席时,已是傍晚,恰好却又下起雪来,因此北堂尊越干脆也不回宫,只留宿在此处,夜间父子二人同床喁喁而语之余,说不得解衣相拥,一床绣被掩了,就是好一番的温存蜜爱。
一时夜色深沉,地龙和暖炉将室中烘烤得热乎乎的,唯闻窗外有寒风呼啸,雪花漫卷,北堂戎渡半伏在北堂尊越的腿腹之间,似闭非闭着一双眼睛,微微喘息,大半个雪白的身子都露在被子外面,颈缘位置烙着一片通红的暧昧痕迹,更显得肌肤白润胜玉,满头黑发都垂散着,略显凌乱,而北堂尊越则倚坐在床头,身后靠着软枕,一手揽着北堂戎渡的肩,滚烫的掌心贴在北堂戎渡的肌肤之上,燥燥地热,只低头轻笑道:“……怎么,累了?”
北堂戎渡却并不理他,只顾自己慢慢平复着呼吸,北堂尊越抚摩着儿子微微汗湿的鬓发,嗤嗤笑道:“怎么了,真生气了?”北堂戎渡翻了个身,扯起被子盖住赤裸的身躯,冷哼一声,道:“……你等着罢,下回也让你尝尝这是什么滋味儿……你莫非想憋死我不成。”
方才两人翻滚在一起胡天胡地之际,北堂尊越却忽然起了坏心,在北堂戎渡即将喷薄而出的最要紧的当口,毫无预兆地一把捏紧了他的要命之处,不许他泄出来,非逼着他唤出‘二郎’这个亲狎的称呼不可,北堂戎渡被憋得难受以及,最后无奈服软,乖乖地一连叫了北堂尊越五六次,这才得了解脱,好歹没憋出病来,因此眼下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北堂尊越见状,却是翻身抱住正背对着他的北堂戎渡,轩一轩长眉,眼中含了一丝调笑之色,细细吻着少年的后颈,笑道:“真的生气了?……好罢,是本王不对,不该这么作弄你,嗯?”一面说着,一面用手轻轻拍着北堂戎渡的脊背,薄唇则一点一点地沿着北堂戎渡的后颈转移到了圆润的肩头,北堂戎渡微微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道:“不知道我这个人记仇得很么,下回一定得找回场子才行……你肯定跑不了。”说着,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既而侧身翻动了一下,转过身子,反手搂住了北堂尊越线条流畅的结实腰身,那上面的肌理匀称光滑,且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结实,只低声笑着说道:“快点儿,赶紧躺平了,你知道应该怎么办……要是待会儿让我满意了,刚才的事情就算是揭过去了。”
两人床笫之间狎戏也有些日子了,彼此对于对方的某些闺帏间的嗜好也已经有了不少的了解,因此北堂尊越一听,就知道他想要干什么,于是不由得簇了簇眉毛,神色不豫道:“……你现在都十七了,又不是吃奶娃娃,这算是什么毛病?”北堂戎渡一边推着父亲的身躯想让他躺好,一边挑眉哼道:“我就乐意这样,不行么?……你快躺好了,快一点儿。”
没奈何,北堂尊越虽然对此事没什么兴趣,但架不住北堂戎渡磨缠,且又对儿子太过溺爱,因此到底还是顺了他的意,只得慢腾腾地动了动身子,调整了一下姿势,北堂戎渡见状,一面得意地低笑个不停,一面已趴在了北堂尊越的身上,找准男人厚实胸脯上的两处通红乳首,右手捏住一个搓玩着,另一个则被他含在口中,吸啜不已。
静夜如斯漫长,殿外的雪依旧下着,且又越下越大,隐约能够听得到远处的更漏声一下长似一下,北堂尊越向来都不是很喜欢被北堂戎渡这样抚弄,只因为除了麻痒怪异以外,又总会被北堂戎渡弄得发疼,因此他百无聊赖之余,便将手指插在北堂戎渡的头发里,慢慢梳理着,未几,忽然间却闷哼一声,随即不轻不重地在北堂戎渡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骂道:“……混帐小子,你是属狗的么。”却是北堂戎渡一个不注意,齿间用的力气大了些,虽说男子这一处不似女子那样娇贵,但毕竟也是比较敏感柔嫩之处,被少年这么一咬,自然也是疼的。
北堂戎渡闻言,稍微抬了抬眼,口中却还是叼着一处乳首不放,弄得北堂尊越胸脯上一片亮晶晶的口水,嘴里只含混地道:“好了好了,我轻点儿就是了……”北堂尊越不耐烦地在他屁股上又拍了一巴掌,说道:“你弄来弄去的有什么意思?莫非本王还能给你喂奶不成……佳期都早就断了奶了,你这当爹的难道竟还没断不成?你自己不当一回事,本王却都替你臊得慌。”北堂戎渡满不在乎地啃着父亲的胸脯,明显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说道:“不过是一点儿闺房之乐罢了,打什么紧……你要是不乐意,那我就找乐意的人去。”北堂尊越闻言,一时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北堂戎渡见状,不由得嘿嘿直笑,又道:“其实我这样算得了什么,小小癖好而已,当初我在衮秀州的时候,见过有人用专门的方子配制秘药,给男妾定期服用,使其鼓涨泌乳,穿着打扮也是女子模样,啧啧,从表面上那么一看,根本瞧不出是男人……但凡富贵人家,什么烂糟污的事情都多了去了,和那些人比起来,我可算是好多了。”
北堂尊越听了,面上却是似笑非笑的神情,漫声道:“哦?那你怎么不也弄几个这样的男人,倒也正好合了你的意。”北堂戎渡随口道:“当时是去那里办事,虽说喜欢,可哪有工夫一路上带着这些娇滴滴的累赘……”话一出口,就已经立时醒悟过来,遂讪讪一笑,却不防北堂尊越忽然一个翻身,就将他结结实实地压在身下,北堂戎渡见势不妙,顿时便出声讨饶,道:“爹,不玩了,咱们不玩了,我真是有点儿累了,刚才都来了好几次了……”北堂尊越哪里会听他的,冷笑一声,随即便一把握住了北堂戎渡腿间的东西,嗤笑道:“是么,本王见你,却好象还精神得很……”说着,手上一捻,已让北堂戎渡微微促喘起来。
良久,北堂戎渡枕在北堂尊越的手臂上,合眼昏昏欲睡,北堂尊越抬一抬他的下巴,嘴角扬起一抹轻笑,凝视了少年须臾,只见对方的眉头将蹙未蹙,这样的疲惫无依的模样,最是令人心生怜爱,北堂尊越仿佛被打动了一般,在北堂戎渡的唇上轻咬了一下,拥着他笑说道:“……真不行了?”北堂戎渡欲寐还醒,气息不定,枕在北堂尊越的胳膊上,伸手搂住了男人的脖子,低低哑声道:“我都让你榨干了……二郎,你也饶我一回罢。”
北堂戎渡如今这样唤对方‘二郎’的时候,已并非只是当年那般大多是敷衍的意味,而是变得总有一丝真心在里面,北堂尊越也自是听得出来,因此搂着北堂戎渡,心中十分熨帖,但笑而已,说道:“好了,本王不逗你了……睡罢。”北堂戎渡此时已是十分困乏,北堂尊越这样火烫的怀抱让他觉得很热,却也懒得去挣扎,只下意识地动了动脑袋,调整成一个更舒适的姿势,没一会儿,就在北堂尊越怀里睡着了。
……
大雪一直下了两日才停,眼看着新年越来越近,喜庆的气氛也越来越浓,这一日北堂戎渡穿着厚厚的长袄,一时闲来无事,便站在殿外看宫人们往窗上贴窗花,粘对联,未几,却见毕丹自远处走了过来,身披纯黑狐裘,衬得一头金发更为显眼,毕丹见北堂戎渡一身蓝衣。恍然立于雪地之中,那等模样,依稀就能够从中看到北堂尊越的影子,一时不由得就有些出神,随即就微微笑道:“世子好兴致。”北堂戎渡略略侧过身来,双手拢在暖和的袖子里,笑了笑说道:“……外面冷,还是进去说话罢。”
两人一同进到室中,相对而坐,却是一时无话,有些静默,须臾,北堂戎渡捧着热茶喝了一口,悠然开口说道:“却不知王子在想什么?这般出神……我看王子倒似是有什么心事一般,莫不是我这青宫里招待得不好?”毕丹闻言,心中也不由得对北堂戎渡的眼力有些佩服,口中却只是笑道:“世子哪里的话,只不过是我一时想到某个人来,这才有些出神罢了。”
北堂戎渡听了,遂语气轻松地玩笑道:“哦?能让王子失神,那想必应该是哪家的美人了罢。”毕丹自然不置可否,只是一笑而已,既而随口道:“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世子风流天下,可曾也试过这等滋味?”
毕丹不过是信口这么一问罢了,然而北堂戎渡听过之后,却想了想,既而微微笑道:“那倒没有,不过却也不是不知道这滋味的。”他说着,眸色含凝,垂眼用茶盖抿了抿杯沿,悠然笑道:“……似乎我也不是没有对人有过爱慕之心,只想令其一生安乐,若是见那人郁郁不快,就觉得自己心里也不太受用。”毕丹笑了笑,道:“不知却是什么样的美人,竟也能让世子为之颠倒……莫非是沈少君?昨日在世子这里偶然一见,倒确是君子如玉,风采难描。”
北堂戎渡但笑而已,道:“不是,那人已经不在了。”
一百八.杀心
北堂戎渡但笑而已,道:“不是,那人已经不在了。”他说着,面上依稀安然而笑,眼神略凝,眸中似乎闪过一点什么,只徐徐言道:“其实说起来,‘红颜薄命’这一句话,似乎总是有些道理的……那人若是眼下还在,我必竭尽所能,但求让她一世快活而已。”北堂戎渡眼内清正,似是回忆,又似惋惜,只低低叹息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然已惘然,自此之后,我才觉得其实人活在世,总应该及时行乐才好,这世上美人如云,各有动人之处,似你我这样地位之人,是真名士自风流,只要对方足够美貌,自己也有意,便可随意攀折品玩,又有何不可?讲什么柔情蜜爱,倒也没有必要,或取或舍,一切无非都只是随我喜恶罢了。”
北堂戎渡此时的这一番话,当真是对本性当中的某一方面没有丝毫的掩盖与修饰,他平生对于任何的美人,向来都没有什么谈情求爱的多余念头,对方或怨或嗔,或爱或恨的心事,都不能对他产生分毫的影响,他一般只要求对方的皮相足够美丽就很好,除此之外,并无丝毫欲得人心之意,根本就不在乎对方有什么想法,只随手取用也就是了,完全不会把美人们的心思放在心上,并为之动容,如此,最是多情,也最是无情,却恰恰又是直指本心,真实不虚,这番看似冷酷以极的言论,此时由他说出来,却竟似乎有一种天经地义的味道……毕丹一时间倒也无话,他看着北堂戎渡此刻那悠然无羁,与北堂尊越何其相似的面孔,心中忽然就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却不知北堂尊越其人,是否也是北堂戎渡这般模样?他想到此处,却是鬼使神差地说出了口,只笑道:“唯真英雄方能本色,世子如此,想必应是肖似汉王罢。”
北堂戎渡笑道:“王子这样说来,其实倒是也差不多……我既是父王之子,父子之间禀性有些相通,倒也是正常。”毕丹自先前见过北堂尊越之后,便念念不忘,如今也算是爱屋及乌,对北堂戎渡自然要平添出一丝好感,其实在北堂戎渡的祖上,曾经娶过鹘祗的一位贵女,若是认真算起来,两人还有些亲戚关系,如今在毕丹刻意结好之下,彼此之间谈得倒也投机。
一时外面又下起雪来,但见雪花飘飘而落,毕丹在此又坐了一会儿之后,便起身告辞,北堂戎渡见状,便亲自送他出门,刚返回屋内时,却忽又想起原本答应过北堂尊越,今日早些时候就会去宫中见他,于是便让人服侍着换了衣裳,披上一件雪锦滚狐毛敞袍,又系上大氅,正准备出暖阁进宫之际,却忽见有内监匆匆来报,只说是沈韩烟方才不慎受了伤,此时已传了太医来看,北堂戎渡一听之下,一时便也顾不得出门,于是就撑了伞,迎着漫天飞雪带人去了琼华宫。
琼华宫距离北堂戎渡的居处并不远,北堂戎渡一路过去,待一踏进里面,便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儿的,韩烟怎么却受了伤了?”旁边沈韩烟贴身服侍的内监闻言,忙上前应了一声,旋即便将事情粗略说了一遍,北堂戎渡听了,这才大概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原来方才沈韩烟正在看书时,北堂佳期就在他身边玩耍,眼下北堂佳期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一时顽皮,竟不知怎么却把烧着银炭的铜鼎弄得倒了,恰好沈韩烟当时就在身旁,惊觉间手疾眼快,及时将北堂佳期牢牢护住,自己却被倾落而出的火烫爆炭烧伤了胳膊。北堂戎渡听罢,只眉头一皱,一言不发,已是快步向里面走去,其余人见状,忙随在他身后,跟了过去。
门口的两名宫人忙打起了帘子,北堂戎渡一头跨进去,就见两名太医正立在床前,似是在为沈韩烟上药,室中尚自有宫人端巾捧药,忙碌不已,众人见了北堂戎渡进来,忙停手行了礼,北堂戎渡随意挥一挥手,命他们起身,自己已走到了床前,去看沈韩烟究竟伤得如何。
沈韩烟此时正靠坐在床头,身后倚着几个软垫,因为是被火炭烧灼到的缘故,衣裳自然也一并烧坏了,此时身上只穿着一袭新换上的中衣与下裳,面色微微有些苍白,右胳膊上的衣袖被高高卷起,露出整条手臂,上半部的肌肤晶莹如雪,白腻光滑,但只见从肘关节往下的地方,大半条小臂外侧的皮肉都被烧灼得焦黑中掺着暗红,还有一片片的燎泡,乍见之下,伤得颇为令人心惊,上面抹着绿色的药膏,散发出一股怪异的苦涩味道。北堂戎渡见状,自是心疼,遂小心用手托着沈韩烟的胳膊,一面仔细查看着伤处,一面忍不住问道:“……怎么伤成这样了,可是疼得很?”沈韩烟此时自是只觉得伤口位置疼痛不已,但听见北堂戎渡这样问,口中却只是笑道:“先前确实疼得紧,不过等上了药之后,倒没那么难受了。”若换作是女子,向来对容貌肌肤十分看重,身上一旦有了这样的伤,自然会气苦担心万分,惟恐日后会留下疤痕,损伤了一身无瑕肌肤,不过沈韩烟既是男儿,因此便也并不怎么在意这些。
北堂戎渡闻言,‘哦’了一声,却又立时转过身去,问太医道:“怎么样,韩烟的伤势如何?”其中一人见问,忙回声应道:“回世子的话,少君伤势看起来虽是有些可怖,但其实是皮肉伤,倒并没有什么大碍的,只是需要时时换药,伤处不可沾水,好生将养一段时日,便会逐渐痊愈了。”北堂戎渡听了,这才面色稍霁,略松了一口气,说道:“既是这样,你们便小心伺候着。”太医唯唯诺诺,即而重新取了药物裹纱之类的物事,替沈韩烟细细收拾包扎伤口。
虽说是皮肉伤,但沈韩烟到底被烧得不轻,此时上药包扎时,难免会有些疼,然而沈韩烟只沉静安坐,脸色虽是微微苍白着,但神情还是淡淡如常,却是连眉毛也不怎么皱一下,一时北堂戎渡伫立在榻前见了,遂回身看向殿中伺候的宫女与内监,双眉微微皱起,虽未说话,但眼中那等冷然之色,已看得众人心下一惊,皆是不由自主地一凛,将身子弯得更厉害了些,北堂戎渡一一扫视过去,按一按怒气,却忽而冷哼一声,道:“……你们这些奴才,养着都是拿来干什么用的?好好的,连个孩子也看不住,莫非都是死人不成!……一群糊涂东西!”
他说话间语气倒也不是如何的疾言厉色,但众人都知道他的性子,越是不露声色才越是可怕,因此殿中诸人不论品级高低,已是唬得统统跪了一地,却也不敢辩解,北堂戎渡把眼看向几个在琼华宫贴身服侍的内监,他向来十分疼爱女儿,想到如今北堂佳期还这样年幼,幸亏有沈韩烟及时保护,不然那样小的一个孩子,若是没有沈韩烟在旁,还不知道此时究竟会是如何了,一念之下,说不得便是几乎勃然大怒,眸底已含了怒色,重重冷哼一声,呵斥道:“……都是些没用的东西!”那几人原本已是心中忐忑栗六,等着发落,此时见北堂戎渡动了怒,俱是吓得身子猛地一抖,早已慌乱得筛糠也似,既而忙不迭地手脚并用,膝行着上前几步,拼命磕头不已,满脸都是冷汗,口中只反复嗫嚅道:“世子息怒,都是奴才们该死……”倒是一旁床上坐着的沈韩烟一向待下面人比较宽厚,眼下见北堂戎渡似是动了肝火,众人亦是连连叩首,因此便开口说道:“北堂,这也不干他们的事,事出突然,连我就在身边也是才反应过来,何况他们离得远些,又能怎么样了……好在佳期总算没什么事,也已是万幸了。”
北堂戎渡闻言,便暂时收了愠色,转而看向青年,问起女儿道:“孩子怎么样了。”沈韩烟一面让太医裹伤,一面说道:“……佳期没伤着,不过她年纪还小,刚才受了一点儿惊吓,我已让人煎了安神汤给她喝了,眼下正在睡……好险没烫着她。”北堂戎渡用手按在他的肩上,看着太医为其受伤的小臂包扎,一时间不觉心疼起来,口里轻叹道:“你个没脑子的,自己燎成这样,倒说那丫头好险,她年纪小身子金贵,你自己莫非就是不值钱的草木,不要紧了?”沈韩烟被他说得有些讷讷,只得抬头微微笑道:“那怎么能一样了,她一个小孩儿家,如何禁得起这样的伤?我一个二十多岁的大人,却不过是伤着些许皮肉,养上一段日子也就没事了……想当初我随你在外面时,比这还重的伤势也不是没有过,眼下又能算得了什么了。”说着,忽然又好象想起了什么一般,不由得笑了,说道:“再说露儿毕竟是个女孩儿,将来自是要嫁人的,若是身上一旦留了伤痕,岂不麻烦?我一个男子,却是有什么要紧的?”
北堂戎渡按了按青年的肩头,知道他一向当真是疼爱北堂佳期,视如已出,因此一时倒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只哂道:“这混帐丫头,如今也太淘气了些,依我说,实在应该好好收拾她一顿,叫她长长记性才好,省得日后再闯出什么祸来。”沈韩烟一听,忙阻拦道:“那可不行,她一个小孩子,能知道什么,你倒和她较劲。”北堂戎渡见他如此,遂无可奈何地笑道:“好了好了,向来我一说她,你就护在前头,拦得密不透风的,真真护犊子,我看那丫头,早晚要叫你给惯坏了。”说着,却是转过了头,厉声喝斥道:“一帮子没用的东西,自己下去领二十板子!”诸人闻言,顿时便如蒙大赦一般,忙不迭地连连叩首谢恩,自下去领罚不提。
北堂戎渡一时留在琼华宫陪沈韩烟,直到青年睡下静养,这才忽然想起北堂尊越那里只怕还在等着他过去,再一看时辰,眼瞅着就快要到了晌午,因此便出了琼华宫,乘车驶往大内。
此时外面十分寒冷,雪一直断断续续地下着,北堂戎渡冒雪乘车匆匆去往王宫,方一下车,就觉得寒意登时拢了上来,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待进到乾英宫时,宫女忙挑起帘子让他进去,北堂戎渡方一跨进门槛,立时就只觉得一股暖气夹杂着香味扑面而至,热烘烘地一下子涌上来,十分舒服,他眯着眼,解开脖子上的系带,将大氅脱下,随手扔给一旁的内侍。
彼时北堂尊越正在批阅公文,穿一身家常的宝蓝锦衣,旁边几个内监躬身伺候,北堂尊越见北堂戎渡前来,只略抬眼看了一下,也不言语,便自顾自地继续办公,北堂戎渡见他这种反应,便心中了然,知道北堂尊越因为自己姗姗来迟,耽误了这么久才进宫而心下不快,因此便走过去,同时挥退几个内监,这才脸上一变,换作一副满面堆笑的模样,讨好地道:“宫里有些事情绊住了,这才过来得有点儿迟……”北堂尊越顿了顿笔,漠然道:“哦?有什么事,倒比本王还来得要紧些。”北堂戎渡听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唇角就不觉隐约浮现出了一丝笑意,同时抿了抿下唇,说道:“不是罢,你就真的这么小气?……好了好了,是我不对,好不好?”说着,从身后隔着椅背用双臂揽上北堂尊越的脖子,将下巴压在父亲肩上,软语施兼,就如同小孩子搂着父母撒娇一般,只不过其中,还带有几分情人之间的狎昵而已。
这样亲密无间的软言央告,原本是北堂戎渡在犯错时常会有的举动,但北堂尊越还偏偏就很吃这一套,再说他也并不会当真就为了这么一丁点儿的小事,便认真生起北堂戎渡的气来,否则岂非可笑,竟成了耍孩子脾气,因此北堂尊越便轻嗤一声,放下了手里的笔,去拨北堂戎渡巴在他颈间不放的手,冷哼道:“……少来这套。”然而北堂戎渡却只是揽着他的脖子不松手,只笑道:“我给你讲个笑话,当作赔罪,好不好?”说着,也不管北堂尊越听不听,便自顾自地说道:“话说有个人怕老婆,一日他回家迟了,寻思着必是要被老婆骂的,因此赶紧钻进房里,‘哧溜’一声就上了炕,他老婆正要骂他,却忽然听见他没命地咳嗽起来,于是一时也忘了去骂,只关心起男人来,问道……”北堂戎渡说到这里,却忽皱起眉,连连咳了起来,北堂尊越见他如此情状,不觉便关切道:“……怎么了?”话一出口,却一下反应过来,知道上当,顿时气笑不已,一把扯过了北堂戎渡按在腿上,扬起巴掌对着少年的屁股就是噼啪一通打,呵斥道:“你个混帐杀才,胆子越发大了,竟敢明套暗讽地编排本王,还把本王比作妇人,嗯?”北堂戎渡被按趴在男人腿上,却也不怎么挣扎,只在口中叫道:“要死了要死了,要打死人了,爹,你饶了我一遭儿……”
北堂尊越当然不会真把北堂戎渡怎样,抽了几巴掌之后,便松手让他爬了起来,北堂戎渡站起身,随手把衣裳理了理,一揉被打得多少有点儿隐隐生疼的屁股,然后便立马腻在了北堂尊越的身侧,扯着父亲的衣袖笑着说道:“好了,这下可是一点儿也不恼我了罢?”北堂尊越此时已经被他弄得啼笑皆非,一丝脾气也没了,遂让人摆午膳上来,北堂戎渡忙道:“外面正下着雪,这样的天气,还是热腾腾地吃火锅最好。”于是就吩咐下去,命人整治一干材料,不多时,东西送了上来,北堂戎渡盘腿坐在炕上,挽起衣袖开吃,一时火锅中涮出来的食物滚烫,入腹后不免热了起来,遂脱了外面的雪锦滚狐毛敞袍,只穿一身淡紫绸衣,一根九曲玳瑁簪半挽了黑发,耳上扣了银钉,越发显得修腰颀背,面若冠玉,与北堂尊越对坐着吃喝,兼且笑谈,此时窗外大雪纷纷,下得如同搓绵扯絮一般,殿中却是其乐融融,好不快活自在。
一时吃罢,两人漱了口,又各自端了宫人奉上的香茶喝着去腻,北堂戎渡一面站在窗前往外面看,观赏雪景,一面顺手从旁边的一盆绿梅上揪下了两朵花来,随意扔进手中的茶杯里,那花被热腾腾的茶水一泡,顿时香气散漫,北堂戎渡呷上一口,果然口中格外有一丝清新之气,只觉得心境十分宁和,遂浅浅露出一痕笑意模样,旁边北堂尊越静静看着他,忽道:“……春有春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你以后要在本王身边,春夏秋冬,四季景观,都得一直陪着。”北堂戎渡听得北堂尊越的语气虽是淡淡,但却让人觉得出话里话外确实都是真挚的,都有真心在里面,不免心中触动,想了一想,终究也不是不喜欢的,于是微笑着点一点头,道:“好啊,我都陪着你。”说着,手上微微一动,已是握住了北堂尊越宝蓝色宽袖下的手掌其实他所真心喜欢的,或许并非是什么风花雪月,而不过就是这样安宁而简单的相处罢……
一时间两人坐在窗边下棋,北堂戎渡以手支腮,斜歪了身子坐着,刚把手里拿着的白玉棋子放在棋盘上,却一下觉得不对,忙欲重新拿回,就想悔棋,对面北堂尊越却是一手按住,嘴角抿着一缕恣笑,声音慵懒,简直就有些近乎于暗示性的勾引,道:“怎么,要悔棋?……还不把手松了。”北堂戎渡陪笑道:“我一时放错了,就让我悔一步么……难道爹你连这么点儿气度都没有不成。”说着就做出欲推棋盘的模样,道:“那我可就不玩儿了。”北堂尊越只是按着他的手背不放,眼帘半低半垂,哂道:“怎么,悔棋不成就想要耍赖?落棋无悔,你既然都已经落了子,就不准反悔重来。”蓦然间话题一转,一双金色凤目直直看进北堂戎渡的眼睛,笑容凝凝,慢悠悠地道:“……就好比你既然已经和本王在一处,那若是以后忽然想要后悔,根本就是不可能……本王决不允你出尔反尔。”北堂戎渡闻言,不由得‘哈’地一笑,把手里的棋子一松,悠然说道:“吓唬我啊?”他说着,一时间却忽然饶有兴趣地往前凑了凑,弹指笑笑,一面看着北堂尊越,问道:“既然你这么说了……那么爹,要是我真的反悔了,你会怎么办?”
北堂尊越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挑眉道:“……怎么,真的那么想知道?”北堂戎渡点点头,眼中分明是一派兴致盎然之色,说道:“嗯,想。”北堂尊越用一种难懂的眼神看着面前好奇的北堂戎渡,忽然间不由得低声笑道:“不管怎么说,杀你是肯定不会的……不过如果你日后真要反悔的话,本王就把你禁了武功囚起来,除了服侍你吃饭喝水的人以外,你只能看见本王,每天你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等着本王来临幸……直到你死,或者是本王死了。”
这一番话明明是用很寻常的口吻说出来的,内容也并没有一丝血腥,然而听在耳朵里,却只让人感觉到一阵说不上来的寒意,连骨头都冷了起来……饶是以北堂戎渡的心性,也不觉微微一凛,随即皱眉轻叹道:“你可真够狠的……”北堂尊越闻言,却是哈哈一笑,笑意牵动着宽实的双肩也跟着微微地震动起来,如同大理石雕琢出来的五官显得越发触目惊心,面孔被光线调整出明暗交错的效果,简直算得上是完美,只用右手的手指散漫拨一拨自己坚朗的下巴,悠闲地轻笑道:“狠?……傻孩子,本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两人既是不再下棋,北堂戎渡便拿着一把小金锤,围着火炉去砸核桃吃,陪着北堂尊越说话,北堂尊越站在窗前看了看外面纷纷扬扬的雪,道:“前时西面传来消息,钟氏如今已由长子钟愈接手,你可听说了。”北堂戎渡听了,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既而说道:“钟道临此人,素来性情傲慢,有野心,必是不肯归附朝廷的,如今他儿子钟愈成了家主,听说这人和他爹倒不是一个性子,说不定却能比他爹识时务……”北堂尊越微微‘唔’了一声,道:“若能如此,倒是省了本王许多力气。”说着,走到北堂戎渡身侧,拈起少年一缕乌黑的发丝,低笑道:“你似乎还是穿红的更喜庆些。”北堂戎渡抬手一摸鬓发,斜目瞟他一眼,道:“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我既然不是女子,那还花这个力气干什么?”他说着,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北堂尊越,有些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你要是想的话,自然有人愿意费尽心思,讨你的喜欢。”
北堂尊越不清不重地用手在他头上赏了个爆栗:“本王不过是信口一说,你就有大把的话在等着。”北堂戎渡两手一摊,笑道:“没办法,我生来就是这么喜欢惹人嫌。”北堂尊越却没再接这个话头,只伸手将北堂戎渡搂在怀中,和言道:“……你愿意是什么样就什么样罢,本王也没想过让你变得怎么讨人欢心。”北堂戎渡顿了顿,笑而不语,只是捏住了男人的手,抚弄着那修长的指头把玩起来。
晚间北堂戎渡在这里用过饭,又见雪已停了,这才回宫,待他走后,北堂尊越倚在蒙着虎皮的大椅上,微微合着双目,忽然开口道:“……进来。”话音方落,一个灰色的人影便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墙角的阴暗处,幽幽的烛火中,隐约能够看清他的脸,若是北堂戎渡此时也在的话,就会赫然认出此人便是当年他为母报仇斩杀安芷眉时,曾经出现过的那四个人当中的一个……北堂尊越用手轻轻抚摩着指上的玉扳戒,声音淡淡,只道:“……怎么样。”
那人单膝跪地,声音低沉,只垂首禀报道:“……回主子的话,上午因小姐之故,沈少君不慎为火炭所伤,世子前往探看,在侧相陪,直至近午,方出了琼华宫,赶往大内。”北堂尊越听了,正摩挲着扳指的手似是顿了顿,面上没什么明显的表情,片刻之后,才缓缓睁开双目,犀利幽深的眼眸中无悲亦无喜,那人一见之下,旋即微微低头,知道这是北堂尊越动了杀机的前兆,因此只静静跪着,不发出丝毫声响,静等着北堂尊越作出任何一个决定,然后便去执行,但他等了许久,却也不见男人有所反应,直到又过了一时,才听见北堂尊越冷淡道:“……下去罢。”那人一听之下,没有出声,身形只微微一动,便已隐入到了黑暗当中。
一百八十一.番外春日醉
记得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我不过弱冠经年,那时我早已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头,有人提起我的时候,并不会冠以‘青帝门少门主’这样的称谓,而是会说‘断情剑’牧倾寒……至于‘断情’这两个字,其实只不过是因为我平素无心于儿女情长之事,一来二去,便被说成冷心冷面的缘故。
其实我也曾经一度以为,自己不会为男女之情所动,直到遇上了她。
距离青帝门数里之外,有群山绵延,由于四下十分清寂幽静,因此我时常会独自去那里,或是练功,或是散心,那一日我像往常一样,在山中演练剑法,待到功成,调整收息之后,只觉得心神一片凝定,舒畅不已,于是略作休息了一阵,便准备下山回去。
然而沿途之中,却忽然听到一丝隐隐的歌声传来,因为此地平时幽僻极了,所以这声音虽不大,却也显得颇为清晰,向来我在这里几乎从未见过有其他人的踪迹,因此不免微微有些讶异,便循声而去,没走上百余步,穿过面前的一小片树林,眼前便顿时豁然开阔,只见不远处一湾溪水绵长延绕,春日里的阳光照在水上,一片斑斓之色,有如碧玉一般,望之生凉,清郁沁人,溪水当中,还零零星星地漂着一些粉红的花瓣。
彼时四下寂静,空谷幽林,只听得极轻微的流水溅溅之音,配合着歌声,周围开满了纷纷攘攘的不知名野花,清澈的溪水在花海中安静流淌,漫山遍野的花朵恣肆绽放着,重重花海几乎教人目眩神迷。但此时此刻,这一切都只是陪衬,唯有花海当中的那一抹绿意,才是真正令人注目的所在,衬活了这般令人迷醉的景色。
我只觉得眼睛仿佛忽地被什么刺目的光灼了一下,眼神陡然微微震荡,那是个年纪还小的少女,看上去不过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长长的黑发如漆如瀑,整齐垂身,梳成娇憨的双鬟,那样的年轻,神情说不出的闲适散逸,从容自若,一身颜色娇嫩的淡绿衣裙如同春日里的柔叶,正坐在溪边的一块石头上戏水,大概是因为四周并无他人的缘故,那女孩的一双绣鞋被抛在旁边,裙角半挽半撩,露出绿色的衣裾下一对雪白如玉琢般的赤足,脚踝纤纤,不盈一握,正将两只晶莹光嫩的脚伸在清澈见底的溪水里,不时快活地踢溅着水花,一面口里悠然哼着不知名的歌儿,动人至极。其时空山无人,水潺花绽,有早莺停在枝头婉转而鸣,叫得十分欢快,她就这么坐着伸了双足在溪里戏水,飞溅起水珠,乌黑的青丝随风轻扬,身边花开肆意,漫天漫地都是绮丽的颜色,碧水敛滟,倒影生光,实在就像是一幅动态十足的画卷,我目光所及,天光明澈,日色辉灿,只见她沐浴在春光之中,秀眉粉唇,眸中潋滟,一派天真无瑕之气,迎着春风,有如轻云蔽月,铅华弗施,将‘钟灵毓秀’这四个字,生生刻进人的心里真正的美,或许就是会这样强烈,乃至令人忍不住失神罢……
昔日曹植曾作《洛神赋》,然而此时此刻,自初见时静静的一瞥,我才知道长居洛水的神女,究竟会是什么模样,那少女坐在溪边浣足,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就如同破开整个天地的一抹灿烂春光,亦或一个美得使人屏息的梦境,空山灵雨,钟天聚清,虽然就在眼前,却又给人一种捉摸不定的无缥缈之感,仿佛只要一不注意,她就会悄无声息地忽然消失一样。
我向来自认并非是一个爱重美色之人,一向流连江湖之余,也曾有佳人青眼,闺秀怀心,但即使如此,我也从不曾有过片刻的动心,然而此时面对着这个年纪尚小的女孩,我却平生第一次在心底,涌起惊艳的感觉,并且将眼前的一切深深刻在记忆当中,想必即使在多年以后,眼前这样绝美动人的一幕,我也仍然不会忘记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那少女一手挽着淡绿的裙角,一面自在地快活而唱,歌声清新醉人,有如昆山玉碎,非鸾吹凤鸣不足以喻其美,两岸柔柳依依,身旁是横无际涯的花海,配上那纤尘不染的赤足撩拨着溪水,肌肤如雪,构成了一幅使人屏息的绝美画卷,就连溪畔吹过的春风当中,都染着清凉湿润的水气,伴和着花香,令人心旷神怡。忽地,歌声倏然而停,那少女忍不住咯咯笑出了声,用手伸进水里去拍打着,看那模样,大概是溪中有鱼轻啄足趾,弄痒了她,彼时溪水悠悠缓缓,空山悄寂,只觉得更加宁静,花开满眼,绚烂如海。
突然之间,那少女却不知道怎么发现了我,朝这边看了过来,若是寻常女子,在这种情况下无意中发现周围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陌生男子,必是羞涩乃至惊慌的,然而少女却没有丝毫的惊羞模样,只落落大方地略微歪着头看着我,灵动至极的目光盯住我上下打量,将手里挽着的裙角放下,遮住了凝若霜玉的秀足,声音清凌凌地问了一句:“……你是谁?”
只是这样一句,便成了我心中恍然而生的劫数,先前母亲曾为我求过卦签,说是今年命犯桃花,有红鸾星动,当时我不过一笑而罢,丝毫不曾放在心上,而此时此刻,我忽然便再清楚不过地知道,自己果真就遇见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我回答了她的问话,然后又鬼使神差一般地问了她的名字,后来我曾想过,当时我的样子,一定不像江湖人口中的那个‘断情剑’,青帝门少主牧倾寒。
她听我问她的名字,便站了起来,腰身纤细不盈一握,摇曳生姿,柔绿如氤的裙子下面隐隐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玉足,若隐若现,仿若两片洁白的莲瓣,盛开在花海无边的芳香里,她看了看我,黑白分明的秀目盈盈如水,忽然间破颜一笑,俏生生地说道:“……我叫蓉蓉。”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这样的名字,果然再适合她不过。
我知道自己或许是着了魔,不过是初见而已,平生就第一次对一个女子动了心,我没有离开,而是走过去,将一方锦帕递到她面前,溪水清凉中甚至泛着一股冷香,零星的花瓣在水中起起伏伏,她有些好奇地抬头看了看我,随即就一下明白了我的用意,从我手中接过了雪白的锦帕,将沾有花瓣的湿漉漉双足擦净,这才穿上了鞋。
那是一双与衣裙同样颜色的浅绿绣鞋,鞋尖上绣着精致的蝴蝶,用细碎的珍珠绕边,缀有银铃,稍一动作,就是一阵清脆的玲玲轻响,她穿上鞋之后,想了想,将弄湿的锦帕放进溪水当中,任凭它与粉红的花瓣一起顺水流走,然后背着手抬头瞧我,娇俏轻笑,就如同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说道:“这个弄脏了,下回我赔给你一条更好的。”她说话之际,淡绿的裙角曳在碧青柔嫩的青草上,让我突然想起了‘记得绿萝裙,处处怜芳草’这一句。
之后她没有即刻就走,也没有再过多地注意我,只坐在漫山遍野的花海当中,自顾自地采摘野花,编织花环,完全是一派小女孩的烂漫模样,我自然也不想离开,而是在距离她不很远的地方静静站着,不想去打扰了她。很快,她编好了一个花环,拿在手上看了看,似乎很是满意,于是便戴在了头上,正值此时,一只彩色斑斓的蝴蝶从她面前姗姗飞过,在花海中悠然翩跹,她仿佛是一下起了兴趣,便从袖里摸出了一柄轻罗小扇,跟在后面去扑,但那扇子十分小巧,并非捕蝶的兜网,哪里能扑得到,她追了片刻,那蝴蝶却只是忽起忽落的,好象在故意逗她一样,就在她头顶的高度飞着,根本捉不住。我见她一边提着裙角,一边握扇捕蝶,便不由得走上前去,双手一探一合,便将那蝴蝶扣在了掌心里。
她见我捉住了彩蝶,就走到我面前,伸出素白的纤手,说道:“……给我。”那语气既非请求商量,也并不是颐指气使,就仿佛再自然不过,春光下,她伸到我面前的右手好似和田美玉雕琢而成,莹白小巧,五指纤细得如同春笋一般,指甲上涂着粉红的蔻丹,戴有一只梅花戒指,真真是指如青葱,任何人都要被这样的美所吸引。我微微张开手,让她可以从我手中取出蝴蝶,她清丽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欢喜之色,小心地拈起蝴蝶的翅膀,将其捉住,此时我与她靠得这样近,甚至能够清楚地看见她密密如扇的长睫轻微颤动,姣好的菱唇水润嫣红,并且注意到她的身量其实还没有真正长开,只将将达到我的胸口,略显单薄,显然是年纪尚小的缘故,想必定然是还没有及笄的。
她接过了蝴蝶,既而忽然抬头,对着我莞尔一笑,脆声说道:“我要回去啦……呐,牧倾寒,明天你还在这里么?我会还你一条新帕子的。”
其实我原本明天并不打算还来,但此时听她这么一说,我便没有片刻的犹豫,只沉声道:“……我会过来。”她听了,点了点头,然后便转身离去,淡绿如翠叶的身影很快就隐没在花海里,消失不见了。
周围四野无声,方才的一切好象都只是幻觉一般,有那么一瞬,我几乎疑心她是这山中的什么仙精魅灵,偶然间才出现在我的面前,然而无论如何,那顾盼凝眸间的春山如笑,已令我就仿佛冥冥之间被某种力量所唆使着,彻底坠入了一场清灵而妖娆的梦境当中。
……
第二日一早,我如约而至,直至将近晌午,她才姗姗而来,今日她穿着一身粉色的衣裙,青丝编作两条长辫,整个人就如同一朵摇曳枝头的桃花,她见了我,也不说话,只将一条锦帕放到我的手上,这才笑着说道:“好了,这下可两清了。”
两清……我忽然很不希望听见这两个字
好花堪折直须折。平生第一次动了心,我不想让自己日后留下丝毫痛悔。
渐渐地,在我的刻意之下,我们开始慢慢日渐熟络起来,我看得出来,她并不厌恶我,甚至隐隐有一丝好感,后来我得知她的年龄果然还很小,只刚刚十四岁,甚至还只是一个孩子而已,我的年纪实在比她大上很多,但可笑牧倾寒平生能够对任何楚腰红袖的女子冷眼相向,无动于衷,却偏偏抵挡不了她无意中的一个笑容,拒绝不了哪怕她的一句软语娇侬,就如同一个初识情爱滋味的懵懂少年一样,只要她愿意,我就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情蓉蓉,蓉蓉,真的是一个好名字。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也许并不是什么君子,但我仍然像这世间绝大多数的男子一样,希望得到心中喜欢的女子青睐,情之一字,果然莫测。
那条锦帕后来我一直留着,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也不清楚她来自何处,甚至除了她的名字和年纪之外,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对她几乎一无所知,但我不在乎,也不介怀。
但有些事情,还是可以从其他的一些方面推断出来的,她向来穿着打扮都是上上等,身上所佩之物,也无一不是精致贵重,只说当初刚见面时她扑蝶所用的那把团扇,就是上好的烟霞薄纨素面,象牙镂花掐银丝骨柄,且做工精巧细致以极,决非一般富贵人家就能用得起的,而她平日里的一应言行举止,亦是仪度适宜,样样比起家中小妹倾萍这样的掌门千金,都毫不逊色,我想,她应该是某个世家的小姐罢。
我与她相识之事,并没有轻易与其他人说过,在我想来,应该待到时机成熟之后,我才会对父母谈起。一日,外面春雨绵绵,她自然是不会出来了,于是我站在窗前,看潺潺雨丝如雾,一时不由得取出她给的那方锦帕,托在掌上细观,那绣帕以素锦制成,触手柔滑,有若无物,针工十分精巧,上面是以彩线绣成的一丛牡丹,绣得栩栩如生,边角还缀有杏黄的流苏。我正略觉出神之际,忽然倾萍从外面进到房中,见了我手上的绣帕,便随手来拿:“哥哥你看什么呢,一块手绢罢了,有什么希奇的?倒盯着发呆。”
倾萍今年也是十四,和她同年,因为父母宠爱,性子不免偶尔有些娇蛮,我定一定神,一手收起了绣帕,没有让对方拿到,但倾萍眼尖,已经看见了帕子的样式和上面绣着的花朵,明显是女子所用,于是便惊讶道:“这东西是谁的?”想了想,忽然惊喜地一拍手,随即腻在我身旁,牵着我的衣袖,满面促狭笑容,拖长了声音道:“快快从实招来,哥哥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我要告诉爹和娘去。”
我有些失笑,一时间倒不知应该如何回答,倾萍却是按捺不住好奇,叽叽喳喳地问个不住,无非是对方的容貌、年纪、性情、家世等等,我被小妹缠得无可奈何,索性板起面孔,摆出兄长的架子,将这喋喋不休的丫头打发出去,这才清净下来,但没想到几日之后,那块锦帕却忽然不知所踪,我遍寻不见,便叫了倾萍来问,倾萍见我神色沉沉,因此倒也不敢撒谎,嗫嚅着承认是自己一时好奇,拿去看了,未曾想却不慎弄丢,不知遗失在了哪里,我听了这番话,心中虽然恼怒烦乱,但也总不能对年纪还小的妹妹太过责备,因此只是心下颇为失落,有些郁郁怅惜。
后来我和她越发熟稔,彼此之间的关系也似乎向着我最希望的方向开始逐渐发展,有时我和她会泛舟游湖,或者在某家酒楼品尝那里有名的特色菜肴,每当发现有其他人痴痴看她的时候,我便会想将她藏到只有我才能到的地方,不让任何人看见——原来所谓不近美色,自持谨严的‘断情剑’牧倾寒,其实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男子罢了,有朝一日也会嫉妒,也会不安。
有一次我依约来到一处我和她经常见面的地方,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之后,她来了,悄悄放轻了脚步走到我的身后,我只故作不知,任由她自背后轻轻将两只手覆在我的双眼上,此时天气极好,阳光散发着特有的淡淡气息,她的手又软又温暖,柔若无骨一般,甚至还有极轻微的香气,好似百花初开的清新馨香,我只听见她似乎正在小心翼翼地忍着笑意,声音清清亮亮地问道:“……猜猜我是谁?”
这种举动在倾萍年幼的时候,曾经也时常对我做过,但那只不过是兄妹之间的亲密之举罢了,而此时我听着她珠玉般清灵柔脆的的声音,却只觉心中又是温软又是沉醉,连呼吸也下意识地微微屏住,薄薄的眼睑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她双手的柔嫩,甚至连她轻软如春风的呼吸也能听到,风中,有她身上缠绵的清香。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轻轻覆住了她光洁的手背,将她柔软的小手握在掌心里,她的手一颤,似乎是微微吃了一惊,没有想到我竟会这样做,我这才猛然间回过神来,发现了自己的莽撞,心下懊悔之余,又不免担心起来,甚至多少有些尴尬——这样可以说是冒犯的举动,算是什么意思?她还这样年少,若是心中还根本没有形成男女之情的概念,只将我当作一个谈得来的朋友,甚至兄长,我这样的举动,是否会吓到了她,让她转身溜走?
女孩儿家的心思,我自然不懂,不过我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待我松开手之后,她便只是将双手缩回,面上并没有恼怒或者惊羞之色,但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和我笑语嫣然,而是独自走到不远处的秋千那里,坐上去一荡一荡地开始玩耍。
她喜欢荡秋千,因此前时我便在树下为她扎了一架,还特意在秋千上缠了花藤,上面开满了挨挨挤挤的淡黄的小花,四月里的风光正好,碧柳舒舒,绿玉般的枝叶随着微风轻轻翩迁,此时她坐在那里,随着脚尖一下一下地轻墩地面,把秋千荡起来,消磨着时光,薰暖的柔风微微吹过,花瓣点点飘落到她身上,那绣满密密匝匝丁香花的裙摆也飘飘悠悠而起,好似一道轻薄如绡的流霓。
我慢慢走过去,动手替她推着秋千,她双手握着秋千的绳索,歪过头来,双眸含笑凝视着我,忽然开口道:“……推得高一点儿。”我自然顺应她的意思,将秋千晃荡的幅度逐渐增大,高高地荡了起来,她握紧了缠满花藤的绳索,两鬓的秀发被风吹起来,绣有繁密花朵的裙摆也自翩翩不已,就好似鸟儿展开的翅膀,她一副十分欢快的模样,满面皆是笑意,只咯咯笑着,高声对我道:“……再推得高些!”我依言而行,秋千几乎要破空飞去,直欲荡入云端,搅碎了宁谧如醉的春光。
忽地,却只听一道短促的惊声响起,或许是秋千荡得太高太疾的缘故,她淡紫的身影仿佛是断了线的风筝,竟不慎失手从秋千上一下滑落,从半空中掉了下来,我心中一惊,连忙纵身而前,伸出手,将她牢牢接住。
怀中顿时软玉温香一片,她被我抱在怀里,两眼紧闭,水红的菱唇用力抿起,睫毛不住地微微轻颤,因为年纪尚小,身量还不曾完全长成,因此她几乎没有多少分量,我抱着她,就如同怀拥一朵睡莲,根本就舍不得放开。须臾,她才似乎是发现自己安全了,便慢慢睁开了眼,两丸黑水银一般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我,半晌,方轻轻挣扎了一下,要我放她下去。
然而我却没有顺着她的意思松开手,彼此靠得这样近,她精致的清丽眉眼,不施丝毫脂粉的稚气容颜,都彻彻底底地展现在我的眼前,甚至连长发中的丝丝幽香,都缭绕在我的鼻端。我只觉心促如沸,一种迸开如焰火的陌生情绪催使我将她抱得更紧,让我想要将满腔的思慕都统统向她说出,然而面对着这样一双明亮清澈,湿润如墨玉般的眼睛,却又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倾诉情意……说起来,牧倾寒在江湖上也算得上是有为的青年男子,向来并不乏佳人主动示好,但此刻怀中的少女,却实在让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不算是唐突了她,半点都不愿意放肆,或许在她心目中,我只是一个不错的年长朋友,或者,一个待她很好的兄长?
可是,我不甘心如此,牧倾寒平生唯一的这一点痴念,不肯不宣之于口,让它如同泡影,消泯无声……蓉蓉,若是,若是你肯点一点头,如此,今生今世,牧倾寒都不会辜负你的情意。
于是我定定看着她如破春风的秀美面容,静默良久,终究还是开了口,但心中一片混沌,说的是什么,其实自己根本就不清楚,只知道当我停住话音之后,她漆黑的眼睛瞧着我,稚气的眉目间满是一种莫名之色,不知是惊讶还是别的什么,我心中一沉,顿时一阵火热,一阵冰凉,若是她拒绝了我,甚至日后再不肯见我,我会不会自此忧思成狂,再无欢颜?
正心绪沸乱之际,忽然却只觉得头皮略略一痛,定睛看去,却是她正握着我的一缕鬓发轻扯,她见我回过神来,便道:“……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声音当中,似乎有些不确定,我不知应该怎样回答,于是便沉沉‘嗯’了一声,她垂下眼睫,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须臾,忽然抬眸向我一笑,视线微微一动,乌黑的瞳子里藏着轻轻浅浅的笑意,语气轻快地说道:“那么……你很好,我喜欢和你在一处。”
最美的梦境里,也不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可以听到她亲口这般回答,只一句话,我就已经如饮美酒,醺然欲醉,此时此刻,我再也不是那个‘断情剑’牧倾寒,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因面前之人堕入了情网,不可自拔的年轻男子而已……心头一颤,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知将她一点一点地抱紧,再也不放手我想,她对我,应该有情。
之后的时光是我二十多年来最快活的日子,我沉醉在这温柔乡里,只她微微一笑的娇俏,唇畔几许似笑似嗔的薄色,就能轻而易举地让我心头柔软如同春水,连一日都舍不得与她分开。偶尔她会为我跳惊鸿舞,眉眼清丽,体态修柔,腰身盈盈似柔软的柳,双足如玉,折腰旋身之间,流风回雪,轻薄的衣袖轻扬浅展,飞舞如同云霞,足踝上的银铃脆响中,长裙袅袅四散,翩跹成了一朵盛放吐灿的花我移不开视线,连眨眼都做不到,心中只有两个字:蓉蓉,蓉蓉。
偶尔有时她依偎在我怀中与我闲谈时,会因春困不知不觉地浅眠过去,那时我就会调整一下姿势,让她能够睡得更舒服一些,她闭着眼睛,呼吸淡淡地轻拂着,就像是柔暖的春风,我低下头,在她微翘的粉嫩唇角上吻一吻,整个人都沉浸在淡淡的喜悦与平和当中,心想如果一生都能够这样,那也很好我记得曾经听人说过,情爱之事,是缘,也是劫,如果当真如此的话,我情愿,她是我一生所有的劫数。
我比她年长很多,她睡醒的时候,总是懒懒睁开眼睛,朝我绽开笑容,目光清澈有如孩童,顽皮地去轻扯我的鬓发,我几乎禁不住唇际的笑意,轻笑着将她柔软的小手拢在掌心里,把她拥进怀中,有一次她就这么静静偎依在我胸前,半晌,忽然仰起头,袖中雪白的一根纤指轻轻压上我的唇角滑动,声音脆软而娇柔,笑靥如花,对我说道:“……你不觉得,你对我太好了些吗。”我听了,却只是微微低下头,印住了她柔软的唇瓣牧倾寒平生,心头只有一个人,只要是你想要的,哪怕便是九天星月,我也会为你摘到。
我经常会为她摘花簪发,她用手摸一摸,然后就用手牵上我的衣袖,问道:“……好看?”我自然微笑颔首,她盯了我好一会儿,随后就会‘扑哧’一笑,明眸氤氲湿润,举起雪白的手掌在我眼前晃一晃,巧笑嫣然,不依不饶地揶揄道:“回神罢,看得发怔么?”我心头一热,某种浓烈的情绪如同海潮般起伏冲击,无休无歇,遂伸手将她搂进怀中,细细亲吻,虽是辗转渴切,也还不忘温柔,她闭着眼,向我怀里颇为无辜地偎了偎,双手慢慢环上我的腰彼此偎依之间,浑然忘记天地岁月,今昔何年。
我是青春正好的男子,每当与她这样的耳鬓厮磨之际,其实心底不是没有渴念的,不过,两情相悦之感才更令人沉醉,况且她还这么年少,在她成为我的妻子之前,我不想过早地与她有更多亲密之举我愿意耐心待她长大。
但不知为何,我心中却总有一丝患得患失之感,惟恐以后会失去她,于是终有一日,我顾不得她年纪尚小,当面向她求亲,当看到她含笑点了一下头的那一刻,心底,有轰雷掣掣。
之后她取下发上的一枚碧色玉簪,上面雕刻着精细的花纹,是丹凤飞天的图案,放进了我的手中,以作许婚信物,我微微握紧了簪子,如同握住了我与她的一生白首之约,花下之盟,江湖偕老,天涯相随。蓉蓉,此生此世,牧倾寒必不负你。
……
我一直都记得,我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她就坐在溪边戏水,绿衣,黑发,雪白的赤足,只一眼,就成了我心头镌刻一世的梦境。
一百八十二.新春
转眼之间,新年已至,这向来是中原最重要的节日,有辞别旧岁,改颜迎新之意,上至权贵,下到寻常百姓,无一不是喜气洋洋,满面春风,同时节日里各式各样的庆典活动,亦是丰富多彩,层出不穷。
且说这一日一早起来,北堂戎渡见外面天还没亮,便也不急着起身,而是披衣坐在床头,翻一翻昨晚没有看完的公文,直等到窗外天色渐明,这才叫人进来服侍梳洗。
此时青宫上下,皆是忙忙碌碌,将各色桌具器皿等物擦拭得干干净净,北堂戎渡盥漱既毕,穿了一身玄色新衣,由于明日方是大年初一,才需要早早前往王宫向北堂尊越拜年,而今天却倒不必,只要中午及时前去宫中赴酒宴也就是了,因此北堂戎渡一时也不急于赶去大内,只带着两三个贴身服侍的太监,悠哉自如地信步朝沈韩烟所在的琼华宫方向走去。
一路只见各色梅花开得极盛,花瓣上尚有点点积雪,清晨寒爽的空气里到处都是若有似无的冷香,不一阵到了琼华宫,彼时沈韩烟才刚刚起来,正立在一架‘岁寒三友’的琉璃大屏风前,让宫人为其穿衣,当地的火盆里烧着银炭,且不知道添了什么香料在里面,一股子异香。
沈韩烟见了北堂戎渡进来,便笑道:“怎么这样早?”北堂戎渡顺手抄过旁边一名宫人奉上来的一个拳头大小的平金手炉,拢在掌心里熏渥着,道:“过年么,自然要起得早些……闲来无事,就瞧瞧你在做什么。”沈韩烟穿上一袭雪白的袍子,围上腰带,一把油光水滑的黑发只松松用一根银灰色的丝穗系住,垂在身后,脚上蹬着麂皮暖靴,闻言便是一笑,说道:“我能做什么,不过是和旁人一样,大过年的,吃吃喝喝的罢了。”北堂戎渡又问道:“佳期呢?”沈韩烟用手整了整衣领:“还在睡……小孩儿家都爱赖床,哪有这么早就乖乖起来的?让她睡罢,等会儿快收拾进宫时,再让人叫她起来。”说着,便接过宫人捧来的上好青盐,开始蘸了刷牙,然后又细细地洗过了脸。
北堂戎渡在一边瞧着,沈韩烟穿得素净且简单,身上的那件束身广袖外袍颜色纯白,式样普通,无非是剪裁得比较合身罢了,但仔细看去,才发现却原来是用白孔雀的羽毛捻织成线,编结而成,极为飘逸轻薄,穿在青年身上,相得益彰,更添了一分清俊,只这么一件衣裳,就不知道要耗费多少人工物力,比什么绫罗绸缎都要贵重得太多,北堂戎渡见了,不由得点头而笑,用手摩弄着怀里的暖手炉,道:“这件衣裳,也只你才配穿而已。”沈韩烟听了他这赞叹之语,不觉一哂,没有接腔,取了毛巾擦一擦脸,只道:“你来得这样早,可曾吃了饭没有?”北堂戎渡一摸肚子,大大咧咧地道:“哪儿呢,还没顾得上吃,来你这里,就是为了蹭饭来着。”沈韩烟听了一笑,随即便吩咐下去,让厨房整治一桌清淡小菜上来。
两人在一处吃了早点,一时饭毕,沈韩烟忽然笑道:“北堂,我要到外面挂灯笼,你去不去?”北堂戎渡闻言,放下筷子笑说道:“好啊,怎么不去。”说着漱了口,拿了香片压在舌下,便跟着沈韩烟出了屋子。
这几日零零星星地下了几场小雪,不过天气倒也不算很冷,地上的积雪也不厚,靴底踩在雪上,便发出轻微的咯吱响动,偶尔一阵风过,几株四季常青的树木便枝叶沙沙微响,同时从树上抖落些许雪屑。
北堂戎渡手里捧着大小不一的几只大红灯笼,站在一旁给沈韩烟打下手,看着他将象征着新年喜庆的灯笼一只一只地用红绳系在树上,沈韩烟手上一面忙碌,一面问道:“对了,我听说等到过了年,王上便要南下……你也一起去么?”北堂戎渡点了点头,随手折了一枝梅花放在鼻下轻嗅,只觉香气沁人肺腑:“眼下南方差不多已经平定,前日,西面钟家又派人前来,表明了愿意归附朝廷之意,如此,西、南两处已经可以说是大半入手,因此父亲便决定顺水南下,一直沿巡经至西边,一来是为了接见各地依附归降的势力,这二来么,也是有建威立势的一层意思在里面。”
沈韩烟微微‘嗯’了一声之后,便也没有再问,倒是北堂戎渡一时间看了看时辰,觉得差不多了,便对沈韩烟道:“把斗篷穿上罢,咱们也该进宫去了。”说着,命人抱北堂佳期出来,又叫随身的太监去宋氏与谢氏那里传话,让两人准备一同进宫赴宴,二女身为侧妃,并不是妾侍一流,按例在一些正式的场合中,也都是有资格陪同北堂戎渡一起出席的。
沈韩烟闻言,便叫人取来一件蓝缂丝四色金面天马皮袍,披在身上,说道:“宋氏如今已经有了好几个月的身孕,我见她精神还好,想必里面的孩子应该是长得很康健的。”北堂戎渡笑了一下,却没说话,顿了顿,才道:“……这样的话,自然很好。”正说着,二女已各自扶着宫人的手,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着大氅,自远处款款而来,见了北堂戎渡与沈韩烟,忙上前请安,北堂戎渡的目光在宋氏微微鼓起的大氅上停了一瞬,面上神情如常,没有多说什么,只带人乘车前往王宫。
一路打起仪仗,卫士开道,来往行人尽皆退避,过得一阵,才算是到了王宫。
宫中亦是一派喜庆欢快的气氛,北堂尊越设下酒宴,召群臣一同欢宴饮乐,其实先前因为战事的缘故,北堂氏一部已有不少节庆之日都是不曾认真地好好操办过的,过得颇为简单,而如今南、西将定,情势已是一片大好,因此这一回的新年便办得正式了许多,虽不至于奢华靡费,却还算得上隆重,这也是君臣同乐,普天同庆的意思。
在座群臣一同畅饮美酒,观赏歌舞,说不出地热闹,宫中上下皆是一派欢腾,北堂尊越高坐上首,君臣欢聚一堂,其间百戏杂耍,各色兼备,无所不包,众人饮乐无度,端得是热闹非常。
当下中午宴后,便摆起戏来,正演得精彩之际,北堂戎渡却是起身离席,歇在偏殿里休息。
一时间北堂戎渡躺在暖榻上,听外面人声欢沸,鼓乐咿呀,不觉翻了个身,倒也没有多少睡意,他贴身的一个太监十分乖觉有眼色,见状,便凑趣上前陪笑道:“世子想来也睡不着,不如奴才们陪世子微行出宫游玩,在外头逛逛,瞧瞧京都中的气象,也算是与民同乐了。”北堂戎渡听了,遂笑道:“你这奴才,倒也乖觉……好了,就依你之言。至于陪着的人么,也不要多了,就叫上两三个人跟着,随时供我使唤就是了。”那太监听了,忙垂手应下。
不多时,北堂戎渡披着大氅,头戴兜帽,身后只跟着两个乔装作青衣小帽打扮的太监,便出了宫门,并没有带侍卫,只因以北堂戎渡如今的修为,天下之大,已大可去得了。
街上人声鼎沸,熙熙攘攘不已,虽说当年自从胡人南下之后,天下群雄并起,逐鹿中原,但此处是无遮堡势力范围原址,并没有受到战火波及,是故百姓安然无恙,如今此处建为王都,权贵甚多,自然更是富足安宁,因此新年时节,街上虽然算不得男女老少摩肩接踵,却也行人着实不在少数,人人都是身穿新衣,面带喜气,一派欢乐喜庆气氛。
今日天气倒不算很冷,北堂戎渡走在街头,饶有兴致地看街道两边或是摆卖吃食玩意儿的摊子,或是敲锣打鼓卖艺、说书唱曲的江湖艺人,端得是熙攘热闹,大街上到处都是穿着新棉袄的孩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互相追逐嬉戏,即便是打闹玩耍中不慎撞到了行人,在新年里,对方却也不会喝骂。这些孩子有的是和家中大人一起出来的,见了卖零嘴小食等好吃好玩儿之物的摊子,便挪不动脚了,缠着大人给买,而此时,父母往往也都会格外地慷慨,哪怕是家境贫寒的人家,在这种日子里也不愿意让孩子失望,会尽量去满足儿女们的要求,一时间满街锣鼓人声喧哗,热闹非常。
北堂戎渡见此情景,心中也不由得觉得一派喜悦,十分和乐,一时间从荷包里取出一个海棠式的小金锞子,丢到一处卖糖糕的摊子上,将东西全都买下,让摊主招呼了街上的孩子们来吃,那摊主见了金子,忙卖力大声吆喝起来,没一时,就在摊子前聚集了不少闻声而至的孩童,人人都伸着小手争抢糖糕,其中有几个孩子甚至都撞在了北堂戎渡的身上。两名跟随在北堂戎渡身边的太监见状,眉头一皱,就要出口呼喝,将其赶开,北堂戎渡却只是笑着摇摇头,丝毫不以为忤,索性又摸出几块金锞子,扔在几家卖糕饼糖人等物的摊子上,让摊主全都招呼了孩子们来吃,北堂戎渡自己则站在不远处,看着孩子们欢声笑语,一时不觉感慨道:“……可惜我小时候虽说是锦衣玉食,每到节庆之日,只在吃喝上面,就都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连想也想不到的,不过,却也不曾像他们这般自在高兴过。”
旁边的太监陪笑道:“世子是大家出身,又如何能跟普通百姓一样。”北堂戎渡笑了笑,刚要说些什么,却已看见不远处一身锦衣的毕丹正带了十余人经过,那一头灿烂金发,在人群中再显眼不过,北堂戎渡见了,便走上前去,笑道:“倒是巧了,却在这里遇见王子。”
前日已自鹘祗送来了回音,鹘祗王已经同意了双方之间的交易,并且派人运送马匹财货,前往北方,由于草原方面急待物资,因此朝廷在还没有收到马匹金银的前提下,便已将东西运了过去,而毕丹之所以还逗留在王京,隐隐就是作为人质用来抵押的意思,比如今日他踏出青宫,虽不会有谁来阻拦,但暗中,却必是有人专门监视着的。
毕丹眼见是北堂戎渡,也不觉满面微笑,道:“世子怎么会也在?宫中今日设宴,世子不在王宫,却如何到了街上。”北堂戎渡笑道:“宫中虽说人多热闹,却也有些乏味,因此我才出来走走。”毕丹亦笑,说道:“虽说我们草原人并不像汉人这样,有过年一说,不过每年新旧交替之际,也是有些庆祝活动的,如今身处王京,虽于家中不同,但四处看看,倒也别有一番意思。”说着,伸手朝远处一指:“听说京中有浣花阁,其中一个甄姑娘乃是音律大家,名满南方,前时才流连于此,不如世子与我同去,见识一番?”北堂戎渡用手按了按兜帽上缀着的绒毛,笑道:“此事我倒也听人说过,只不过一直没得出空来,今日正好,便与王子一起去罢。”两人说着,遂协肩而行,一路说说笑笑,一同进了浣花阁。
一时酒果摆齐,却也不上歌舞,只自外面进来一个身穿粉色罗裙的女子,身后自有小婢抱着箜篌,女子待落座之后,便焚香净手,若是一眼看去,就发现这甄姓女子容貌只是普通,但身上那一派淡雅空灵之气,却是令人见之忘俗。
座间北堂戎渡与毕丹自是斟饮谈笑,未几,只听一声琴音响起,却是那女子伸手拨动了琴弦,顿时一段悠悠的曲调便从那一双素手之下流淌了出来,北堂戎渡心中微微一动,只觉得这琴声给人以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旁边毕丹显然也有同感,两人于是不再说话,只静心而听。
琴声如流水一般,在耳边缠绵萦绕,忽然之间,北堂戎渡只觉心下一阵莫名的触动,脑海当中依稀空泛起来,往事种种,如在梦中,全都随着琴声一一流过心间,一波既去,一波又起,不可追忆,尽数浮现于眼前,或有豪情湍飞,或有心绪悱恻,无数的喜怒哀乐,恩怨情仇,再难说明,只泛起无数遗憾,此时外面隐隐传来鞭炮之声,夹杂着欢语,将新年的喜庆之意尽皆展现,不知为何,突然之间,北堂戎渡就想起了北堂迦,那音容笑貌,无一不是仿佛就在眼前,若是此时她还在,与自己一起过年,那会有多好,只可惜这一切,已经永远也不可能了。
一时之间,某种情感一点一滴地充斥了心中,伴合着琴声,北堂戎渡突然间只觉无数隐隐之痛涌上心头,其味难言,再难自已,唯剩一丝浓浓的怅惘,无法言辞,那一刻,仿佛时光倒流,那是惆怅,那是眷恋,那是恍惚,那是怀念。
不知过了多久,琴声幽幽而止,却没有人说话,半晌,北堂戎渡轻声叹道:“从前听人说过,音律可以通心……如今才算是见识到了。”他说着,自斟一杯,仰头一饮而尽,旁边毕丹亦是神情之间若有所思,却不知他在这琴声当中,想到了什么。
其后两人又聊了一时,待北堂戎渡回宫后,已是将近傍晚,北堂尊越身边服侍的一个内监见他回来,直如见了金宝一般又惊又喜,忙迎上来苦着脸道:“世子去了哪里,叫奴才们好找,王上一下午不见世子,只让底下的奴才去寻,世子若是再不回来,奴才的皮只怕也要扒了。”北堂戎渡一笑,哂道:“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你倒和我混说呢。”内监躬一躬身子,陪笑道:“世子快随奴才去罢,让王上好生挂念。”北堂戎渡笑骂一声,随手抹下一枚戒指扔给那内监,又换了衣裳,这才去了前面大殿。
此时殿中鼓乐悠扬,歌舞升平,北堂尊越坐在席间,见了北堂戎渡,便招手示意他过去,见北堂戎渡在他身边坐了,这才问道:“……去哪了?”北堂戎渡见殿中众人俱是饮酒作乐,无人听得到两人之间的对话,于是一面举杯呷了一口美酒,一面只笑道:“出宫走走而已。”言毕,遂不再多说,只持杯而酌,专心观赏歌舞。
晚间宫内大宴,夜幕当中酒香流泛,人人俱是面上醺醺然,北堂戎渡正饮酒间,忽觉腿上好象多了什么热乎乎的东西,却原来是北堂尊越的一只手,由于桌面盖着长长的四角锦缎铺幕,桌下的事情旁人一概也看不到半点,因此北堂尊越的右手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放在了北堂戎渡的大腿上,任意抚弄,渐渐地,竟已摸到了双腿之间,隔着裤子,去若有似无地碰触那方要害之处,堂而皇之地调情。
北堂戎渡咳嗽一声,一手端着酒杯,神情自若地喝酒,另一只手则伸到桌下,不动声色地按住了男人的那只手,但北堂尊越却只是轻笑一下,不折不挠地继续,北堂戎渡恼他不分场合,却又不好将阻止的动作幅度弄得太大,以防让人察觉到,看出端倪,因此干脆忍耐下来,只当作不知道,谁想北堂尊越却越发过分,也不晓得是不是借酒盖脸,没过片刻,竟是五指蓦地一收,一下握住了少年腿间的□,北堂戎渡一个没刹住,一口酒差一点儿便当场喷了出来,好歹没呛着,北堂尊越见状,锐利的眼内却满是促狭之意,那饶有兴趣的目光就好象是在刻意瞧北堂戎渡的反应似的,北堂戎渡见父亲如此,一时大恼,遂用手一把抓了下去,狠狠地去掐北堂尊越的大腿,但却被对方的护体真气反震得手指微微发麻,北堂尊越见状,哑然失笑,终于收回了右手,不再逗他,却又一面端起酒杯,神色自如地道:“……还敢不敢乱跑了?倒让本王好找!”
一百八十三.南下
北堂戎渡狠狠瞪他一眼,旋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极轻微地‘嗤’一下笑了起来,再不去理北堂尊越,只顾着自己喝酒。
当下人声歌舞嘈杂,笑语喧哗,直待到夜深,宫中宴罢,群臣这才各自散去,唯剩北堂戎渡及其一干妻小还按照传统留在宫中,另整酒席,陪着北堂尊越共同守岁,这便算是家宴了。
既是自家人,于是也就随便许多,只命人点了戏来看,北堂尊越斜倚在一张垫有黑狐皮的七宝金丝长榻上,地面铺满红毡,旁边的一张高脚桌上设着精致酒果等物,北堂戎渡坐在下首,一面看戏,一面拣爱吃的小食尝上几口,宋氏因有身孕,今日闹了一天,精神就有些不济,熬不得夜,但也还是强打着精神作陪,倒是北堂佳期一点儿困倦的模样都没有,坐在沈韩烟怀里,吵着要吃要喝,北堂戎渡见状,便将女儿叫过来,抱在腿上喂她吃些容易消化的零食。
转眼夜色深浓,宫人端了热腾腾的饺子上来,众人一时吃毕,又看了一出北堂戎渡喜欢的皮影,正瞧得热闹之际,却只听一声翁然的悠沉铜钟声响,原来已是到了午夜子半之时,下一刻,就已听得外面鞭炮齐鸣,无数烟火冲天而起,在夜幕中绽开绚烂的耀眼花朵,北堂戎渡见状,便朝北堂尊越笑道:“我记得小时候一到过年,经常就是我去放炮仗,如今大了,倒渐渐不怎么做了。”说着,用手掩住了怀里北堂佳期的耳朵,怕震天的鞭炮声吓到了她,但北堂佳期却完全不怕,只睁着一双极似北堂尊越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外面夜空当中的灿烂焰火。
此时一旁的宫人已捧了一把攒心福寿酒壶上来,北堂戎渡起身接过,亲自斟了一盏,然后便趋前在北堂尊越面前屈膝跪了,沈韩烟与宋谢二女亦是离了席,陪着跪下,北堂佳期如今已有两岁,也懵懵懂懂地随着大人跪了,只见北堂戎渡手捧酒杯,将其擎至北堂尊越面前,笑道:“新年既至,就是辞旧迎新了,孩儿且向父亲拜年。”北堂尊越接了杯子,将酒一饮而尽,随即一手虚扶,轻笑道:“……起来罢。”
午夜子半之时既过,也就没有必要一定去守岁到整夜了,况且还有女眷和孩子,只怕熬不住,于是北堂戎渡便让其他人出宫回去,自己却是今夜留了下来——北堂戎渡虽然嘴上不说,心中却是不想让北堂尊越自己一个人度过除夕之夜的,情愿留在宫中陪他。
两人一时倒也没有马上就寝,而是取了牌来玩,北堂戎渡今夜手气臭得出奇,大败亏输,直被杀得面无人色,一面愁眉苦脸地瞧着手上的牌,一面叹气道:“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刚才吃饺子的时候,你吃出四个钱来,我却什么也没见着,果然该当你赢。”说着,又嘟囔道:“这都被你赢去多少银子了,再这么输下去,只怕把露儿以后的嫁妆钱也都输给你了……”北堂尊越听了他这番抱怨,自然不会当真,只低低一笑,说道:“在本王面前哭什么穷,你才是大财主……这回在那个毕丹身上,没少刮银子罢。”
对于北堂尊越知道自己手下的商号与鹘祗做交易一事,北堂戎渡并不觉得惊讶,只将身子往后微微一倚,靠住一只大红蟒缎蝙蝠逐桃的靠背引枕,散漫地打了个呵欠,有睡意一点一点地蔓延上来,笑道:“送上门来的生意,自然不能不做么……这些外族人的银子,不赚白不赚,既然有宰肥羊的机会,不把握住才是傻子。”他说话间,已不知不觉有些困了,遂拿手揉了揉眼睛,此时已经是丑时三刻了,外面夜色深沉,北堂戎渡觉得有些饿,便命人取了浓汤来,配着两个饽饽吃了,这才漱口洗手,将牌一放,打着哈欠道:“……不玩了,困。”北堂尊越见他连眼睛都微微眯了起来,于是抬手揉了揉北堂戎渡的头顶,道:“那就去睡罢。”北堂戎渡‘嗯’了一声,伸个懒腰,起身随北堂尊越去了内殿。
宫人早已将床铺收拾好,锦被当中还放着几个暖手炉,烘得热乎乎的,北堂戎渡伸着胳膊,让人伺候着脱了衣裳鞋袜,除去发冠,便直接钻进被窝里阖上双目,舒舒服服地躺着了,此时北堂尊越也已上到榻间,一群宫人这才放下罗帐,躬身退下。
因是除夕之夜,家家都彻夜点着灯,殿内亦是不像往常那般只留着一两盏宫灯照明,而是被烛火晃得亮堂堂的,灯光自茜红的罗帐间透入,里面便被微朦的光线摇曳得平添了几分暖意和旖旎,北堂尊越轻轻一翻身,伸手将背对他躺着的北堂戎渡揽在身前,侧卧着搂人入怀,让对方枕上自己的胳膊,北堂戎渡微微动了动身子,漆黑的长发如同一大把水藻摊散在北堂尊越的臂间,对于这个姿势明显十分霸道的怀抱没有什么抗拒,也没回过头,只半梦半醒地含糊开口道:“你还不睡啊……”北堂尊越不说话,却缓缓地凑过唇去,将脸深埋进对方漆黑的发丝当中,在少年的后颈上和风细雨地轻咬,烙下细密的吻,北堂戎渡的脊背贴在男子宽厚的胸膛上,被他弄得发痒,忍不住扭了扭脖子,几乎憋不住笑,嘴里喃喃哼道:“别闹,真别闹了……”北堂尊越却只是笑一笑,根本不肯说话,去开口理他,但一只手却在被窝里搭上了北堂戎渡的腰,探进衣内去摸他的肚子。
帐内微胧的烛光里,男人温热的大手暂时倒并不曾乱来,也没有渐渐往下移去,只在腹部缓缓游弋,感觉其实很舒服,北堂戎渡被他怎么一弄,更觉得眼皮发沉,睡意大起,于是索性也不阻止,自顾自地合上了眼,谁知北堂尊越却越发随意起来,从容不迫地挑开北堂戎渡的中衣衣结,露出上身一大片雪白光滑的肌肤,然后一面轻啃少年那圆润的肩头,一面将覆在对方肚子上的手缓慢上移,停留在胸前,用手指搓弄把玩着上面的两点殷红。
北堂戎渡一愣,本能地缩了一下背,微微一屏息,心中却并没有想跟男人做一番抵死缠绵的念头,因此越发拱肩缩背起来,不肯让北堂尊越乱碰,口中迷迷糊糊地道:“……困死了,今天咱们别闹了……”北堂尊越听着他满是商量的语气,几乎要轻笑起来,总算是暂时没再更进一步,只用手去捏着北堂戎渡的乳首,低声笑问道:“……就困成这样?”北堂戎渡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被父亲撩拨得没辙,含糊地道:“……年轻人都爱睡觉,你不知道么。”北堂尊越嗤嗤笑着,压低了声音,在北堂戎渡耳边说道:“……你的意思,是说本座老了?”北堂戎渡口气淡淡,没好气地道:“你今年才三十三岁,够年轻的了……只看你这个样子,哪怕我老了,你也还是这样。”
北堂尊越目光轻漫,闲闲轻咬着北堂戎渡的颈缘,道:“说起来,你的‘千录诀’练到什么地步了?……等到了第十重,自然就跟本王一样了。”北堂戎渡低声抱怨着,道:“还早着呢……你都是二十五岁时才成了的,我现在才十七,莫非你以为我是神仙不成……”他说着,因北堂尊越极尽挑逗的一味抚弄,胸前的乳首已无可避免地渐渐挺立了起来,腿间□也有了抬头的趋势,遂强打精神,忍无可忍地道:“……你到底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话音未落,已经翻身转了过去,用力按住北堂尊越的肩,两手蜷住他的衣襟,不容抗拒地把男人身上的白茧绸中衣一扯,露出大半个结实的胸口,一面逼近了父亲惊心动魄的俊美面孔,按着他肩膀的手松开了几分,只逼视着对方,怒气腾腾地道:“……今天晚上的帐还没算呢,当时你在桌子底下都干什么呢,现在赶紧还清了!”一边没口子地呵斥,一边用某种微微带着热度的目光打量着父亲胸膛上的两处深红突起,回忆着这里的那种妙不可言的滋味,顿一顿,便已经凑过了嘴去,含住了男人胸膛上的一抹深红,吸吮起来,这下子有东西进嘴,才算是把话堵住,鼻子里含糊地哼哼了几下,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眸,不动了。
北堂尊越嗤嗤低笑,倒是没将对方扯下来,而是任少年放肆,不过他似乎到底还是被贴在胸膛上吮吸的北堂戎渡弄得又痒又不适,眉头微微皱着,不知过了多久,那股吸吮的力道仿佛渐渐小了下去,半晌,北堂戎渡却依旧没有松开的迹象,仍然含着不放,北堂尊越的耐心终于告罄,遂伸手就要把北堂戎渡扒拉下去,但刚刚一动手,却发现北堂戎渡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眼睑紧闭,嘴里却还含着一侧的乳首,一缕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弄湿了小半个胸口。北堂尊越见状,啼笑皆非,只得一手把他搂起来,拽着被子将两人掩得严实了,双足绕上北堂戎渡的脚,这才凤目轻合,就此渐渐入眠。
第二日一早起来,北堂戎渡一睁眼,就看见北堂尊越正站在窗前,不知道在看什么,遂爬起身来,声音慵懒地道:“爹,新春吉庆……”北堂尊越回过头,看着少年用手撩着微乱的头发,既而忽地挑眉一笑,抬手就将一样东西抛了过来,北堂戎渡稳稳接住,却是一封厚厚的红包,于是便收进怀里,笑道:“我眼下都十七了,也不知道还能收你几年的压岁钱。”北堂尊越负手转过身来,倦懒而哂,道:“你就是七老八十了,本王也是你爹,照样有红包给你。”北堂戎渡哈哈一笑,披衣起身道:“这可是你说的啊。”
一时北堂戎渡更衣梳洗,陪北堂尊越一起吃了饭,不一时沈韩烟带人进宫拜年,北堂佳期在沈韩烟的指导下,跪在宫人拿来放在地面间的绣垫上,很有些模样地朝北堂尊越磕了一个头,奶声奶气地道:“祖父新春吉庆……”既而又向北堂戎渡叩头道:“父亲新春吉庆……”北堂戎渡喜得合不拢嘴,忙让她起来,取了沉甸甸的红包塞在女儿的小手里,北堂尊越自然也有压岁钱赏下,北堂佳期捧着红包,虽不清楚这是干什么用的,却也模糊知道祖父和父亲喜欢自己,于是便搂着北堂戎渡的脖子,腻在身上撒娇不已。
今日既是大年初一,群臣自然来贺,向北堂尊越拜年,由北堂戎渡带头,奉上贺表,众人叩拜如仪,山呼千岁,北堂尊越高坐阶上,右手轻轻拍在九龙宝座的錾金扶手间,遥看下方诸人,心中一派天上地下,惟我独尊之感,一时起身负手而笑,身踞万众之上,实是手握大权,气象万千。
上午北堂戎渡领宴之后,还要返回青宫,按照规矩,他宫中官属内的各部官员,够品级的都要来向他拜年。一时北堂戎渡回到自己宫内,眼下外面残雪渐化,已显得有些泥泞,只见檐下俱挑着垂穗宫灯,高高挂起,宫中上下人等,都是一身新衣,穿得花团锦簇,一派新年气象。
北堂戎渡坐在书房里,翻了翻面前的一堆东西,这些都是他手下各处生意上送来的拜表仪,每年都会以此向北堂戎渡遥贺新春,且附上众多礼物,北堂戎渡只是随意翻了几张,便不看了,正值此时,有太监来报,说是官员们已经陆续到了,北堂戎渡听了,这才换了衣裳,去了正殿,接见群臣。
青宫中设詹事府,统领家今、率更、仆三寺和左右卫、司御、清道、监门、内等十率府,左春坊设左庶子、中允、司议郎、左谕德、左赞善大夫等职,右春坊设右庶子、中舍人、舍人、通事舍人、右谕德、右赞善大夫等职,其中又分为内外两部,有在青宫之内设置的办公懈署,又有在外的部分官署,设于王城东北部,因此光是有资格前来拜年的官员,就不在少数,络绎不绝,各色车马停在宫门处,围得水泄不通,北堂戎渡打起精神设宴款待群臣,又按例赐了屠苏酒,由于北堂氏的传统,向来驭下甚严,既是新年,按例元正应当给假,但所有部门都必须留下值班的官员,其余放假在家的人等,也要随时听候传唤,或是应对突发事件,因此官员们领宴拜贺既罢,便纷纷请辞而去,各司其职。
此时已是下午申时左右,北堂戎渡闹腾了大半天,眼下才终于清净了些,换衣歇息,坐在暖阁的炕上剥栗子吃,因他宴间只饮了些酒,倒没吃上几口实惠的,如今便有些腹中空荡,于是便对一旁服侍的翠屏道:“有什么吃的没?叫人端些过来,我现在除了几杯酒,肚里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翠屏听了,便道:“有备下的什锦粥,让人盛一碗来?”北堂戎渡拍了拍手上沾着的栗子渣,笑道:“甜兮兮的,吃它干什么,叫人弄些抗饿的来。”翠屏合计了一下,忙道:“不然,有新进来的螃蟹,做些蟹黄汤包如何?再配些白粥,既鲜香又不腻口。”北堂戎渡点头笑道:“这个倒很好……对了,我记得厨下做面点的手艺很不错,尤其是做包子,倒好象比王宫的御厨还强上一线,如此,就吩咐人多做些,快马送一笼到大内,给父亲尝尝。”翠屏忙应下,又笑说道:“快马送去的话,等到了王上面前,只怕还是热腾腾的呢。”当下自吩咐下去,让人准备不提。
不一阵,包子蒸好,送了上来,北堂戎渡吃了几个,一时想起初四便要随北堂尊越南下,便停筷对翠屏道:“我的东西可都收拾好了没?父亲已经安排好京中之事,准备动身,等到初四,我就得跟父亲出巡了。”翠屏从宫人手里接过一盏浓汤,放到北堂戎渡面前,回道:“已经整理妥当了,只是不知道世子要带多少伺候的人去?虽说自有人服侍,却也总不如自己带去的人用着方便。”北堂戎渡想了想,说道:“也不用多少,你只挑三五个伶俐有眼色的太监,在我身边贴身打理一下内务就是了。”翠屏听了,便答应下来,心中略略转念,就已大概定下了几个人选。
不提余下两天青宫中有权贵往来拜年,官员络绎不绝,宴会流水也似,只说初四这一日,王都中有一件天下皆知的大事,便是汉王北堂尊越,登船南下。
……北堂戎渡身披貂氅,腰间束一条双环四合如意绦,站在船头,远望白茫茫的水面,此次北堂尊越出航南下,所乘的是五面桅杆巨帆的五牙旗舰楼船,主桅杆足有十二丈,载重量高达一千四百吨之重,直可搭载上万人之多,一般的楼船若是与其相撞,只要正面一下,就会受到重创,稍小一点的船只甚至都要直接沉没,且内部使用的是隔水舱设计,哪怕有局部位置因故进水,也不会下沉,周围更是有十二艘三牙楼船呈扇状围随而行,气魄逼人,尽显王者之势。
王舰在水上顺风航行,更是有水师在前面开路,北堂戎渡站在船头,负手凝视前方,一时间不由得踌躇满志。此次北堂氏沿海一路行来,南方各归附的世家门派无不纷纷组成浩大的船队向其靠拢,登船觐见,此时北堂尊越大势已成,虽还未化真龙,却也至少算得上半壁江山之主了,天地沉浮,舍我其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言之下,则天下英雄,莫不低头,在这个时代,杀人与被杀,征服与被征服,是永恒的主题,人人为利益不择手段,尔虞我诈,而如今,北堂氏力压天下群雄,昔日众多坐镇一方的巨擘大豪,也不过是区区手下败将,大丈夫立于世间,至此,方是平生不悔之愿。
其实当初的无遮堡在短短几年之内,就有这等局面,并非偶然,北堂氏不是根基浅薄的暴发户,一个不慎,就容易直接导致分崩离析,而是数百年传承发展下来的豪门巨擘,一些新兴势力容易遇到的大问题,比如内部各种势力间的盘根错节,各方牵制,以及军事上的整合精练,人才收罗等等,于北堂氏而言,基本上都没有什么问题,麾下精兵万千,民心安定,不但靠的是武力,同时也是声势,如此,以秋风之扫落叶之势,一举平荡北地,眼下又基本统一南北,力压群雄,且西面钟家亦将投靠,西处已不足为虑,将势力迅速扩展到如今的地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等到日后中原整合,天下之势已定,父亲就也该登基为帝,对外称君了……北堂戎渡立于船头,心下如是想着,一时间海风扑面,心中不由得大畅,那等手握天下大权,掌中翻云覆雨的无上快活纵意,又哪里是男女欢情,肉身表面之乐可以相比的?
彼时海风寒冷中又带着清爽的咸味儿,将北堂戎渡衣领上的绒毛吹得拂动不止,令人酥酥地痒,北堂戎渡见风有些大了,便走进了船内,回到自己房中。
偌大的室内点缀着几个小盆景,又有一架古香古色的紫檀透雕大照屏,布置得湟贵中亦不失雅致,地上放着烧有银炭的五蛟穿海大火盆,将室内烤得热乎乎的,暖如六月明夏,北堂戎渡捏了一把香料扔进里面,顿时就见一股袅娜的白烟升起,随即便缓缓四散开去,香溢满室。
玉盘里放着几只橙红的橘子,北堂戎渡拿起一个,在手里慢慢剥着,既而尝了一瓣,觉得太甜,于是便只吃了半个,对一旁服侍的内监道:“我记得前天有慕容家贡了一些武陵剑兰茶上船,去叫人泡一壶来。”内监忙垂手应了,出门吩咐下去,过了一时,一个美貌侍女用金漆托盘端了热茶与搭配的小食进来,放在北堂戎渡身边的高脚小几上,素手轻轻斟满一盏香茶奉上,北堂戎渡接过,吹一吹热气,便低头去抿。
双唇刚一触上杯沿,北堂戎渡却忽然停下了,他抬起头,唇边已含出了锐利之意,眼睛眯成微狭之态,看向身旁那名侍女,神态温和中隐有锋芒,淡淡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侍女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髻上挽着玉簪,生得秀美动人,黛眉含春,她听了北堂戎渡的问话,脸色微微一变,忙俯首道:“奴婢贱名,怎敢污了世子尊耳……”北堂戎渡笑了笑,用指尖拨了一下衣襟上的玛瑙纽子,既而却伸手轻轻摸上了女子娇嫩的脸颊,道:“模样倒还不错……”侍女感觉到少年修长的手指在肌肤上游移,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北堂戎渡却只是继续轻笑道:“‘怎敢污了世子尊耳’……哈,那么,你又怎么敢在我面前做手脚?!”
北堂戎渡说到这里,语气陡然森冷无已,同时一扬手,就将那杯热茶整个儿泼在了那少女的脸上,只听女子一声尖叫,面上的肌肤顿时被烫得微微发红,北堂戎渡一脚将她踹倒在地,厉声喝道:“贱婢,竟敢下毒谋害我!”
此时室中在侧伺候的几个太监已经反应过来,如饿虎扑羊一般,立即就将那侍女死死按住,北堂戎渡冷笑几声,用靴尖微微勾起对方的下巴,道:“说罢,为什么要害我?”
“呸!”事已至此,那侍女狠狠一口唾沫吐过来,却被北堂戎渡轻巧避过,她此刻已是面色铁青,却毫无恐惧之色,只破口骂道:“北堂家的畜生,你该死!我是定州阮家的女儿,一家父兄幼弟都被你们这帮畜生所杀,母亲姐妹被辱被卖,我好容易才谋到跟你们出巡的差使,恨不得吃了你和你爹北堂尊越的肉,喝你们的血!”
北堂戎渡听了,心中了然,向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在战争中成为失败者的人包括其家族亲眷,自然都不会有好下场,这种祸及亲族的做法,实在是再正常不过,无论贵贱,男子基本上统统杀掉,女眷则会尽数被充做奴婢,或是军妓、官妓,这阮姓女子应该就是在家破族亡之后,被充塞宫中作为婢女,不过她明显满心仇怨,甚至不惜一死也要想方设法求得近身的机会,下毒来杀北堂家的人,报仇雪恨。
思及至此,北堂戎渡却毫不动容,倒也没什么表示,只无声无息地微笑起来,淡淡吩咐道:“这女人既然想要我的性命,那么,不但她自己罪无可赦,她家里剩下的那些女人也都不用再活了……传我的意思,命人查出她家中那些当初为奴为妓的女眷,给我一个不留,统统杀了。”
这个举动也是杀鸡儆猴,给天下人做个‘榜样’,也是明显地表露出某种政治态度。北堂戎渡话音未落,那阮姓少女已经嘶声叫骂道:“……北堂戎渡你这个畜生、杂种,这样狠辣,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这女子是大家里的千金小姐,连骂人也只是翻来覆去地那么一两个词,还没等她骂完,一个太监已经劈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掴在她脸上,除了两个人按住少女之外,其余几个太监已齐刷刷地跪下,颤栗着匍匐在地,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此时北堂戎渡已是猛地变了脸色,面上发寒,心中泛起了无可抑制的杀机,他平生最恨别人骂他杂种,一是因他自家那隐秘的身世,二来他决不允许有人亵渎北堂迦,但凡敢当他的面骂出这个词的人,无一不是死得极惨。
满室寂静,北堂戎渡纹丝不动,只听得火盆里的炭被烧得微微作响,那阮姓少女怨毒地死死看着北堂戎渡,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之间猛地一下挣脱了两个按着她的太监,举起面前的炭盆便泼向北堂戎渡:“……畜生,我跟你拼了!”
北堂戎渡哪里会被一个女子所伤,他没有丝毫动容,冷冷一笑,侧身避过,一脚就已将少女踢倒,这女子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右手却正压住了一块烧得通红,正冒着丝丝热气的火炭,顿时惨呼一声,已被烫得皮焦肉绽,空气中散发出一丝几不可闻的肉香。北堂戎渡冷冷瞧她,忽然不紧不慢地笑道:“果然是世家出来的小姐,虽是弱女子,却也颇有鱼死网破的博命硬气……”他说着,朝外面道:“……来人!”
下一刻,四名锦衣打扮的侍卫已进到室中,垂手听命,这些人都是青宫中的侍卫,个个都是心肠冷硬无比,北堂戎渡冷笑一声,他是从尸山血海里过来的人,心肠狠硬起来的时候,直如磐石也似,对正痛得倒地呻吟的阮姓少女道:“我北堂戎渡平生杀人,从不管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幼,既然你说我狠辣,那我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作辣手摧花!”说着,立时吩咐道:“把她给我拉到外面,扔进海里去喂鲨鱼!”话音方落,几名侍卫已将少女拖起,三下两下便干脆利落地捆了,带出房中,北堂戎渡微微眯起眼,重新坐回原处,对几个太监淡淡道:“……把地上收拾干净了。”
此时被捆住的阮姓少女已被人拖到甲板上,其中一个侍卫不知道从哪里提来了两大桶猪血,徐徐往下面的海里倾倒,引来鲨鱼,然后有人用一根长索系在少女腰间,又用刀子在身上零碎割了几下,令她不会致死,却要一味地流些鲜血,用以引诱鲨鱼去咬,最后才将人从船上小心地下吊到海里,正好让肩膀以上露出水面,不至于淹死,这一切,只是为了保证对方被鲨群所噬,北堂戎渡一贯的性情就是如此,既然明确说了要把这少女喂鲨鱼,那就绝对要喂鲨鱼,要是换了别的死法,比如被海水淹死,那么到时被喂鲨鱼的,就是这四个人了。
那少女虽是硬气,方才也表现得根本不怕死,可事到临头,毕竟还是一个柔弱女子,此时被放在海中,活活等鲨鱼来吃,怎么可能真的不害怕?她秀美的脸上终于变色,爬满了恐惧之意,但此时已经晚了,几条鲨鱼闻血而至,在女子的凄厉尖叫声中,争相抢夺血食,没多久,就将少女撕成了碎片,很快,海面上便重新恢复了平静,变得无声无息起来。
北堂戎渡坐在房中,听着回来的侍卫复命,随即抬一抬手,道:“下去罢。”他虽经此一事,却也根本不为所动,在这充斥着杀人或被杀的时代,人命如草贱,无论男女老幼,美丑善恶,杀了就是杀了,没有任何不同,哪怕那阮姓女子以柔弱之身,心性无畏,骨气十足,在他看来,也没有丝毫的可惜之处。
正闭目养神之间,忽听外面有人道:“……本王听说,刚才有刺客?”
一百八十四.背伦
正闭目养神之间,忽听外面有人道:“……本王听说,刚才有刺客?”
北堂戎渡抬头看去,就见门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裹着石青白的密花冗纹外袍跨入室中,衣面袖口遍绣花纹,漆黑如墨的长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结起,唯有几缕鬓发松松垂于胸前,气质随着年纪渐长,越发打磨得臻于完美,方一走进来,整个房内都好象是被照亮了,即便北堂戎渡平生阅人无数,却也要承认,这世间天上群星不知凡几,却总不如当中那一轮明月如此惊艳摄魂……北堂戎渡顺手从旁边拿起那个先前吃得还剩了一些的橘子,丢了一瓣到嘴里,淡淡道:“没什么大事,是个女人要寻我报仇,在茶里下了毒,因此刚才便被我命人扔进海里喂鱼去了。”他说着,将剩下的橘子都吃了,冷然扯一扯嘴角:“我北堂戎渡自幼杀人,直到如今手上的人命不知道已经有了多少,要是个个都来寻我报仇,岂不是累也累死了。”北堂尊越嗤笑起来,明显没把方才的刺杀当成一回事,只走过去站在北堂戎渡面前,从容不迫地俯身噙住了少年的嘴唇,占据了对方柔软的唇舌好一通纠缠,直到北堂戎渡的呼吸都快要急促了起来,这才缓缓放开,伸手去抚摸他的头顶,低笑道:“……这橘子还不错,很甜。”
北堂戎渡却是用手背拭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吧嗒了一下嘴,似乎感觉并不怎么好,因此微微皱起了修直的眉毛,说道:“刚才吃什么了,怎么嘴里这么苦。”北堂尊越见状,便伸手用三根修长的指头霸道地托起了北堂戎渡的下巴,那手指很暖,碰在皮肤表面上蔓延出暖烘烘的温度,但上面的力道,却是无人可拒的:“……怎么,你倒还嫌弃起本王来了,嗯?”说着,另一只手撑在北堂戎渡身侧,用沉重健壮的身躯将北堂戎渡紧紧地压在椅背上,两片火热柔软的薄唇毫不客气地在北堂戎渡的唇间嘴角摩擦了几下,旋即便抵开齿关,长驱直入。
北堂戎渡知道他父亲平生最喜欢和别人对着干,你越不愿意的事情,他就越有兴趣来迫使你不得不接受,方才北堂戎渡抱怨他刚才不知吃了什么,口中显得有些苦涩,不怎么想和他接吻,因此北堂尊越见状,却倒非要和北堂戎渡亲吻不可,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恶趣味。
此时北堂戎渡被男人紧抵在椅子上,整个人都被北堂尊越胸前强悍的肌肉严严实实地压在了椅子的靠背间,明显感受到了对方周身那种深沉霸道的气息,以及节奏沉稳有力的心跳,他试着用手在北堂尊越的双肩上推了两下,但越推男人却压得越紧了些,没奈何,反正他也不是很坚决地想要挣脱对方,因此北堂戎渡很识时务地收回了手,没再试图摆脱他父亲,不过北堂戎渡是何许人也,向来怎么肯吃半点亏,犹豫了一下,干脆伸手扣住了北堂尊越的肩头,感受着对方火热的吐息,将男人揽住,主动凑上去同他亲吻,舌头灵活地缠上了北堂尊越的舌尖,慢慢使力,恶狠狠地吸啜,直欲探到男人口腔深处,大力回吻……以北堂戎渡的为人来说,哪怕是不情不愿地遭遇到带有迫使性质的强势欢好,他说不定也会在没有必要反抗的情况下,宁可选择自己主动迎合,将‘强迫’变为‘通奸’,以使自己绝不吃上半点亏。
少年这样的热情主动自然让北堂尊越觉得很是享受,随着两人的呼吸开始逐渐加重,一线晶莹的水迹也自嘴角处慢慢延下,悠悠滴到了衣面上,洇出了一处小小的暗色痕迹……忽然之间,正当两人吻得如火如荼之际,北堂尊越却用两手抄住了北堂戎渡的双腿外侧,就着二人亲吻的姿势,将他面对面地抱了起来,北堂戎渡一愣,双手本能地抓住了父亲的肩,北堂尊越走到不远处的长榻前,作势就要将少年放到上面,没曾想北堂戎渡却忽然从鼻腔内微微哼了一下,转而反身把北堂尊越推倒在了床榻间,一抬身,便跨坐在了男人的腿上,他略略俯身,和北堂尊越又亲了个嘴儿,北堂尊越被儿子摁在榻上,用一双有些接近于蜂蜜色的眼睛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身上的北堂戎渡,似乎是想要看看对方打算怎么做,北堂戎渡居高临下地扫视着下方的男人,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那眼神就好象是在巡视着属于自己的领土一般。
有些人,其实你原本不知道他的好,只有在日复一日的长久点滴相处当中,才能逐渐品出他的味道,这世间人有万千,却只有他一个人不会计较得失,总一直待在那里……北堂戎渡一时间忽然想起,自己是如何从一开始的坚决拒绝对方,到后来渐渐屈服软化,直至如今的这个地步——他的父亲是狡猾至极的,极有耐心地去一步步软化瓦解他的意志,而现在,对方显然是已经很成功了,只因为北堂戎渡自己知道,他说到底还是一个凡夫俗子而已,无论怎样在表面上保持一如既往的模样,不露出什么端倪来,可哪怕是他嘴上不曾承认过一分一毫,但个中滋味,他自己自然知道。
北堂戎渡从前一直以为,在红尘万丈当中,自己真正喜欢的应该是沈韩烟那样的春风如醉,醺醺动人,相傍相守着一起看那花落花开,雪落成白,是如饮美酒般的情爱之念,甘之如饴,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却会逐渐觉得野火燎原的荡烈或许更能席卷焚烧了神智,他的父亲北堂尊越,这个在任何方面都完全不知道什么是含蓄温吞的男人,这个仿佛与生俱来就有着逼人气势,很容易便能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男人,就像是一把火,点着了他生命中在此之前从未有过的激热,给予了他从未有过的新鲜享受,北堂戎渡记得在自己小的时候,北堂尊越每当被惹恼之际,就会打他屁股,可却也曾经抱着他,亲昵地将嘴唇抵在他的头顶上,在暖烘烘的屋子里静看窗外的雪无声落下,那时男人的怀抱宽阔而温暖,一切都很好,如同一场让人情愿不醒的梦境……
此时身下的北堂尊越眼角和眉梢都斜斜上挑,似笑非笑,他是北堂戎渡平生见过的最邪气的男子,天生的危险人物,但此时见了,却又有些觉得他邪气得有点儿可爱了……北堂戎渡心头微动,既而低下头去,黑发蜿蜒垂身,耳边的鬓发长长掠过胸口,两人正好目光相接,北堂戎渡凝视着男人那双金色的眼眸,呼吸的节奏微微一顿,用一只手在北堂尊越的下巴上摩挲了一下,既而一点一点地往上,去抚摸那削薄的嘴唇,甚至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有些变本加厉地将指头伸进了男人的口中,拨弄里面的舌头,北堂尊越忽然不轻不重地一口咬住了少年的指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好整以暇地似乎是在瞧他想干些什么,北堂戎渡却只是将手慢慢抽了回去,低头开始用嘴唇轻轻触了几下对方的唇角,然后薄润的双唇在下一个瞬间,便用力地吻上了北堂尊越的脸,就好象是以此让对方分享自己一部分的记忆,同时开始一手稍稍用力,将北堂尊越的衣襟拉开,让父亲强壮的胸膛暴露在自己的视线当中。
北堂尊越的上身顿时露出大半,只见满眼肌肤绝白,仿佛就像是一块绝品的玉玦,比起北堂戎渡来,也丝毫不会逊色半点,北堂戎渡目光热切地在上面徐徐扫视了一番,将笑不笑地微微弯了一下唇角,既而就毫不犹豫地俯身上去,两只手掌游鱼般地在男人光滑的肌肤间摩挲着,爱抚过胸膛,又滑过腰身,面面俱到,然后灵巧的手指几下扯开了对方腰间系着的六合朱云双穗扣带——只有经过足够的花丛历练的老手,才会如此地从容不迫,如此地游刃有余。
便在此时,北堂尊越却用手托了托北堂戎渡的臀,毫不费力地把儿子整个人抱得朝上面一些,让他坐在自己的腰间,一边懒懒笑道:“……啧,难得你倒这么听话。”话音未落,右手已然按住了北堂戎渡的后颈,微微往下压去,一面去吻北堂戎渡的唇,一面用另一只手伸进他的衣内,修长温暖的手指就好象是在作画一般,耐心而挑逗十足地慢慢抚摸着里面的乳首。
北堂戎渡被父亲在胸前肆意挑逗乳首的手指揉搓得一缩肩,止不住地直起鸡皮疙瘩,因此不由得在两人的激吻当中喘息着说道:“……你先松手,我来……今天都得听我的。”话音未落,北堂尊越已经一巴掌脆生生地拍在了他的屁股上,干脆利落地表明了态度,北堂戎渡一恼,立即也是一巴掌实实在在地打到了北堂尊越结实的臀侧,双眉竖起道:“……说了我来!”
这一巴掌下去,实在算是逾越了,北堂尊越一怔,随即就盯着北堂戎渡,眼神幽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北堂戎渡也毫不示弱,就那么直直与他对视,如同博弈,须臾,北堂尊越忽然‘嗤’地一声,低笑着看了看呼吸有些微促的北堂戎渡,慢悠悠地道:“从来只听过老子打儿子的屁股,还从没见识到反过来的……本王这辈子还没让人打过这种地方,你是第一个,胆子不小。”北堂戎渡听了,却没有什么反应,光顾着捞起北堂尊越的手,按在自己已经开始有些抬头的双腿之间,根本不管面前的这人是一令之下,则血染长天的王者,只叹息般地呢喃了一声,也不知道北堂尊越听没听清楚:“那又怎么样,在床上的时候,你不是我爹……”
北堂戎渡一面说着,一面干净利索地蹬掉了自己脚上的鞋袜,伸手开始去解北堂尊越的黑色绸裤,等到将其扒至膝盖位置的时候,这才停了下来,露出了男人两条健实修直的长腿,然后才稍微抬起腰,挪了挪自己的位置,将姿势调整过来,一手撩起外袍的下摆,不耐烦地松开系住外裤的丝绦,接着从裤子里掏出已经半抬头的□,抵在了北堂尊越同样的位置。
当双方两处都火热得烧人的物事碰在一起的那一瞬,北堂戎渡忍不住浑身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激灵,本能低喘了一声,似乎就像是在沙漠当中久渴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一方清凉的水源一般,舒爽得几乎快要呻吟出声,某种暖意和甜腻之感顿时充斥喉间,上下蹿动,他忽然想起两人当年在那处破庙里时,自己不得不趴在北堂尊越身上,彼此之间只不过是肌肤相触,他就居然吐了起来,而此时此刻,还是同样的一具身体,但却已经有了足够吸引他的力量此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当初他曾经的那点坚持,已经彻底地一败涂地……
北堂戎渡心下想着,忽然低低地笑起来,口中似有如无地喘息着,一手按着北堂尊越的肩头,立刻就开始紧贴着父亲温热的身躯,一点一点地缓慢摩擦起来,同时把脸也埋入了北堂尊越的颈窝里,万千青丝垂在肩背上,然后又把另一只手撑在北堂尊越的身侧,一面微微喘息不已,一面开始逐渐地摇晃着腰身,逐渐大力去摩擦着男人的身体,而北堂尊越当然不可能去躺着不动,他略显粗鲁地拉开少年的衣襟,露出大半个雪白的上身,让衣服半挂在肩头,欲落不落,这种似是而非的遮挡效果,似乎比起整个人完全暴露在视线当中,更有诱惑力。
眼下虽说已经是到了初春,但在海上,却仍然是十分寒冷的,因此室中烧着火盆,热得几乎让人出汗,随着腰身摆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北堂戎渡的雪白如玉的面孔上开始缓慢浮出了几分满足性的红晕,肌肤也渐渐火热起来,心跳亦且急骤,他右手抓住了北堂尊越的袖子,一边用火烫的嘴唇在对方结实的胸膛上留下一连串的濡湿水痕,一边轻微地动了一下肩膀,喃喃说道:“爹,你可真好看……”北堂尊越没出声,一手扣住他的胯骨,让两人之间的颠簸变得更加迅疾,直达到难以想象的速度,另一手却托起了北堂戎渡的下巴,让他抬起脸来。
眼下北堂戎渡漆黑的额发已经略显凌乱,半垂半遮着,随着身体的激烈摩擦动作而微微晃荡不已,将少年原本一张完整的容颜挡住了将近一半,只看见肌肤柔白绝胜美玉,鼻梁高直,半张的双唇微红好似海棠花瓣,这样的一张脸,即便是被遮住了一小半,也仍然俊美得惊心动魄,而此时此刻,在情欲的加入下,更是呈现出一种颠倒众生的美态……纠缠中,两人的耳边仿佛有什么在轰鸣,听不见别的,只剩下彼此之间快速而有力的律动、淫腻的气息、皮肤相蹭的火热感觉,还如此清晰,一颗心又促又乱,甚至微微颤栗,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要得到更多,北堂戎渡只觉得全身血液如沸,一发激得小腹紧绷似铁,脚趾蜷曲,一丝打破禁忌的隐秘快感在心底慢慢升起,在道德束缚下的血缘枷锁,似乎一旦被破坏,竟能够获得更多更强烈的快乐,与亲生父亲之间这种背伦的关系,冲开伦理的禁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心本是邪恶的缘故,其实格外使人刺激……这扭曲的,阴暗的,充满了罪恶的狂欢。
其实到了此时此刻,北堂戎渡几乎已经享受到了某种身体上及至的乐趣,可是不知道怎么,他却还是觉得不太满足,双手用力抓着榻上的柔软褥子,在身下的北堂尊越腹间不住地快速摩擦着,一时间终于按捺不住心底升起来的这股邪火,两手忽然分别摁住了男人的大腿,将其并拢起来,只管投身而入,把那火烫的物事插在两腿内侧合并的缝隙当中,竭力抽动起来。
方一挺至,北堂尊越便蓦然拧眉,低叱道:“胆子包天了你!……你还会干点儿什么”北堂戎渡哪里管得了这些,他很清楚北堂尊越的性子,虽是眼下疾言厉色,却也应该不会当真如何,因此额角依稀有汗,根本不顾男人微微不愉的脸色,自管死死地按着对方的腿,大力挺送不断,动作愈急,竟觉得畅美无比,一时意乱情迷之间,只粗声粗气地喘息着,脱口沙哑道:“……我还会干你!”北堂尊越听了少年这句罕见的粗口,一时微微愕然,但旋即他便拧了眉头,脸色沉了下来,可还没等他有所行动,北堂戎渡却已经狠狠抱紧了他,让两人之间一丝缝隙也不留,一面身子摆震得好似筛糠,快美难言,在父亲大腿内侧拢起的缝隙当中进出不止,一面粗喘着断断续续地道:“就好了,就好了……二郎,你只当救我一遭儿……”
若是换作旁人此刻这般大胆放肆,北堂尊越早就勃然变色,翻身起来一巴掌便拍死了,可偏偏眼前这个宝贝疙瘩却是他不舍得动上一指头的,一念及此,北堂尊越满腔的不快也只得悻悻而散,因此狠狠地骂了一句,也不知道骂的是什么,虽说未必甘愿,却也索性由他去了。
良久,身躯起伏耸动之间,却只听得北堂戎渡一声长长的低叹,腰身急颤,伴随着一股一股的热液喷薄而出,弄湿了北堂尊越的大腿,两人之间的欢好,才终于告一段落……北堂戎渡心头一时因极乐而恍惚了片刻,双臂不由自主地揽住了父亲宽阔的肩膀,脸埋在男人的怀里,闭目靠在对方的锁骨位置,好似撒娇一般地微微蹭了两下,低喃道:“爹……你真好……”
北堂尊越听见少年不住地轻轻喘息着,大腿内侧一片黏腻温热,但他自己却因为刚才欢好方式的缘故,并没有达到顶点,因此一言不发,只侧身坐了起来,将北堂戎渡摆正了,这才跨坐在北堂戎渡身上,而北堂戎渡只是稍微动了一下手,按着自己的温热额头,把上面的乱发拨开,却没有任何阻止父亲的意思,因为他知道,北堂尊越和他一样,也不是肯吃亏的人。
果然,就见北堂尊越一手扣住了北堂戎渡的腰,一面紧紧拢起少年的腿,一面低头堵住儿子的嘴唇,用力亲吻之余,也开始做起了和刚才北堂戎渡一模一样的事情,但随着速度由慢变快,这明显就是带有报复意味了,那种强而有力的不断撞击,让北堂戎渡渐渐开始有点儿吃不住劲,大腿内侧一片火烫,他只好抬手去拉北堂尊越的鬓发,含糊道:“你轻点儿……”但北堂尊越置若罔闻,却只顾蛮横地急速挺送着,甚至用上更粗暴的力道去摩擦那里细嫩的肌肤,北堂戎渡只觉得大腿几乎都快要被他给磨破了,不由得咬牙道:“你怎么这么记仇……”
北堂尊越按住少年的手,对方的话他不是没有听到,但他却完全没有放慢的意思,只一味尽情享受,好容易挨到他终于做过一回,北堂戎渡一边摸出锦帕,慢慢擦着热辣辣的腿,一边就要起来,没曾想北堂尊越却再次将他按住,挑眉冷哼道:“……哪有那么便宜,本钱还完了,莫非就没有利息了?”北堂戎渡咬一咬牙,半晌才从嘴里挤出两个字来:“……奸商!”
……等到许久之后,北堂戎渡还上了‘利息’,北堂尊越这才拿了帕子,慢条斯理地将两人擦得干净了,然后抱起少年,让他面对面地坐在自己的腿上,一面顺手替他理了理鬓边的发丝,同时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因此低低地笑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还敢不敢了。”
北堂戎渡此时衣衫半褪半挂,蓝白分明的一双眼睛微微半眯着,拿手去摆弄北堂尊越外袍沿边上缀着的黑色柔软绒毛,懒洋洋地轻声笑道:“……我胆子一向大的很,莫非你不知道么。”北堂尊越屈起指节敲了一下他的头,轻哂一声,没说话,倒是北堂戎渡伸手帮他整理着穿戴,把衣带系起,忽然说道:“我在想,若是你我之间的事一旦让别人知道了,你会怎么样?”北堂尊越在北堂戎渡的胸前咬了一口,左手抚摸着少年的大腿,毫不在乎地道:“那又如何?北堂家的男人一向做事,即便天下人都诟病,又能怎么样……本王自家事,谁敢罗嗦!”北堂戎渡噗嗤一笑,起身将衣裳一件一件地整理得服服帖帖,这才道:“按路程来算,明天应该就要到连云港了,钟家此次归附,则西面之事,基本就已不会再费太大的工夫了。”
北堂尊越闻言,一时整衣而起,将靴子套上,既而一手按了按北堂戎渡的肩头,低笑着道:“……钟家那小子年纪轻轻,如今就成了一家之主,他总还算是个识时务的,有些眼色,不然若是他爹还活着,必是不会来投靠本王。”北堂戎渡闻言,眼波微转之间,只是笑而不言。
第二日,随着前方渐窄,船队开始转入河道,未几,有钟氏的船队徐徐靠拢,在前面开路,之后远远遥望而去,已可看见远处的连云港,岸上人潮绵连似海,铺天盖地,密麻麻黑压压的一片,其中未必没有某些心怀异志,蠢蠢欲动的有心人,但北堂尊越此次巡视,带甲士万千,此刻想要做出什么异动的成功机会,实在是无限渺茫,更何况北堂尊越多年之前,就已经身为天下第一高手,只要他想走,即便是陷入到了重兵之中,身遭围攻,只怕也能脱身,天下之大,有谁能够留得住他?此情此景,若是想要陷北堂尊越于死地,实在是难比登天。
船队渐渐临近港口,一时间五牙巨舰上鼓声雷动,号角齐齐而呜,一万兵士身披轻甲,外罩黑色锦袍,军容鼎盛以极,齐声呐喊,整齐划一,周围十二艘三牙楼舰,共一万人亦是士气昂扬之极,潮水般地高呼不止,前方水师船舰上也是旗帜猎猎飘扬,万人齐喝,声震寰宇,眼见得气势如斯强凝,此等王者威势,迎面滚滚压来,直使得岸上人人脸上变色,暗暗惊疑生畏不已,一些心中原本另有某些小算盘之人,此刻也不由得面色变幻,在心下飞快地计较。
彼时北堂尊越迎风立于船头,身披玄色王服,凝目看向岸上,不言不动,神思静安,一片凛利,那眼底流露出的难以描述的气度,似是不含任何人类的感情,冷漠到近乎于残酷,有如神祗高高在上俯视着蝼蚁,英俊至极的面孔上,皆是绝顶强者对于世间万事万物的藐视,其中又夹杂着汹涌的君临天下、舍我其谁的巨大快感,北堂戎渡站在他身后,眼看着这沸腾到极点的场景,旌旗如云,亦是心怀大畅。
之后王舰徐徐靠岸,鼓声鸣天之中,岸上钟家家主钟愈身着华服,带人拜迎,众人跪伏在地,山呼千岁,既而献车驾于前,请北堂尊越前往钟家,北堂尊越随身带上二千甲士,王旗先行,携同北堂戎渡一起,浩浩荡荡地朝钟家方向而去。
眼见王驾隆隆远去,人群亦且渐渐散开,一名青衣中年人冷笑一声,收回了目光,既而压低了声音,道:“北堂尊越好大的威风!莫非当真以为钟家投靠之后,这西地,就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不成?”他身旁一个老者目露精光,口中淡淡道:“向来外族最不愿见之事,便是我中原统一,但若是天下大势所趋,不可避免,便宁可支持亲己者上位……如今鹘祗王已是草原之主,这北堂氏,可是一贯与鹘祗来往不小。”
那中年人微微冷笑一声,道:“何止‘来往不小’,当初北堂家灭胡人万千,却可曾与鹘祗正面动手过?其后更是拦截胡人大军,令鹘祗军队得以独回草原,扫灭其余势力,前时草原遭灾,这些外族不也是从北堂氏那里购得大批物资,以济灾情?”
此人说着,眼中微露厉色:“何况这北堂尊越父子两人,本身就是胡种,北堂家一脉为得助力,祖上便陆续娶过外族女子,往上几代时,娶的就是鹘祗贵女,如今只怕是与鹘祗同气连枝,这暗地里的种种,不得不让人深思,我中原大好河山,岂能让这等人窃取!”
其实北堂氏自建无遮堡以来,已历时数百年之久,其中虽有人娶过外族女子,但几十代人当中,一共才能娶上几个?身上有外族的血统不假,却根本就是并不浓重的,更何况世间之人,按照传统,心中看重的都是父族一脉,母族如何,并不当真关心,就连当初唐太宗李世民,其祖母独孤氏,就并非汉族,太宗身上自也流有胡血,可又见谁果真因此诟病不已?说到底,这中年人所言,不过是为了打击对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罢了。
一百八十五.流不尽的英雄血,杀不完的仇人头
却说北堂尊越一行浩浩荡荡前往钟家,之后钟愈率人正式于阶下叩拜,以示自此举家投靠,定下君臣大义名分,其后便大摆宴席,能得以被安排入席的宾客,无一不是有分量的人物,宴上名酒佳肴,丝竹管弦乐声悠悠,声音清美悠远,实是令人心旷神怡,一时众人各自入座,把酒言欢,其间无数美貌舞伎如彩蝶般飘然而至,于丝竹笙歌当中,水袖飘飞,纵情起舞。
席间北堂戎渡一身朱色锦衣,眉目含情,口角带笑,举手投足之间,翩然出尘,自有一股翩翩自如之态,面上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笑色,配合他俊美的容貌,肌肤凝白如雪,实是惊才绝秀,一时无双,但凡眼波所望,尽是一派幽蓝无测,将‘风流倜傥’这四字诠释得淋漓至尽,非言语可以描述,虽五官与北堂尊越相似,但却跟北堂尊越那种轻描淡写之间,惟我独尊的狷狂霸道之气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自有本色之心,钟愈一眼望过去,只见北堂戎渡心静神安,面色凝然自矜,握着酒杯的手晶莹通透,有若玉笋,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一径掩饰住眼内的热切之色,看着这美少年的动人神态。便在此时,却正值北堂戎渡的视线恰好不经意转了过来,落在他身上,两人目光一经接触,四眸对看,二人彼此之间都是会心之色,北堂戎渡顿了顿,遂立时微微一笑,转过来的目光十分潇然自在,钟愈见状,不觉登时心内如沸,目光当中流露出一丝火烫也似的气息,但此时北堂戎渡却又不想让其他人瞧出什么端倪,于是便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径自端起酒杯,徐徐饮了一口,心中自有筹谋,兴志凝深——现下钟愈已经实实在在地是他的掌中之物,且不为人知,北堂戎渡志得意满之处,也丝毫不曾为自己以身为诱的做法存有任何踌躇之意,在他看来,这等事情,无非等闲而已。
席间众侍女穿花蝴蝶也似,手捧托盘,敬奉佳肴,其中有一道太湖银鱼羹,形似玉簪,色如象牙,肉质细嫩,味道鲜美,是难得的佳品美味,北堂戎渡看了看面前肉质近乎透明的羹汤,动手舀一勺尝了,只觉得美味非常,此时他忽然感觉到似是有人在看过来,于是转眼去瞧,正对上钟愈微微炽热的目光,当下心中顿时了然——钟愈知道他平日里对这道菜色颇为赞赏,因此今日席间摆上,显然就是专门为了讨他喜欢……其实钟愈此人于北堂戎渡而言,虽是并无什么情爱之意在里面,说到底,不过是笼络控制而已,但毕竟也是很有用处的一方助力,因此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仍会保持下去,北堂戎渡一念及此,于是便唇角微翘,意态自若,对钟愈笑了笑,微露瓠齿,那等笑容,即便是犯下罪无可赦的恶行,却也还是让人迷恋不已。
北堂戎渡此举做得十分隐蔽,舞乐声声之中,在座的其他人皆是把酒而饮,热闹非常,并没有什么人瞧出不妥,但钟愈自己看在眼里,却是胸中顿时畅慰无已,直觉得再熨帖不过。
先前北堂戎渡乘船在海中之时,由于海上比起陆地来,要冷上许多,因此身上的衣物穿得也厚些,如今上岸之后,自然便觉得温度上升了不少,于是一时待酒酣耳热之余,不免觉得有些发热,身上热乎乎地闷躁起来,此时酒宴已近尾声,席间众人兴致浓醺,群情喧沸,面露醺醉之态,热闹以极,北堂戎渡见了,便不声不响地起身离席退出,欲去换下此时身上的华衣。
一时北堂戎渡悄无声息地独自离席出了宴场,他自青宫中带来的几个内监专门负责贴身打理他的起居,于是此时早已在一处小厦子内安排好了茶水等物,各色物品都一应俱全,以便酒宴散去之后,北堂戎渡应酬回来时,可以随时将一切都备办得妥妥帖帖,方便服侍他,因此当北堂戎渡进来时,几个内监便急忙迎上前来,忙不迭地端茶递水,又伺候北堂戎渡洗脸。
北堂戎渡此时有一二分醺然酒意,眉梢隐隐有红晕之色,遂用热水一一洗了手脸,醒一醒神,既而从一旁的太监手里接过用香料熏过的喷香柔软毛巾,按在面间,将脸上手上的水迹细细擦干净,这才开口说道:“去拿几件薄些的衣裳来,我要更衣。”旁边一名太监忙应了一声,未几,就取来一套春衫,几个人便服侍着北堂戎渡脱去华服,解下高冠,重新穿戴起来。
不一时,北堂戎渡便换上了一件鸭黄长衣,又在外面套上松花色的外衫,简单以玉簪挽髻,作一副富贵人家的公子打扮,这才觉得顿时凉爽了许多,此时他估摸着会场上差不多也该散去酒宴了,因此也就不准备再回去,只踱到外面,散散身上的酒气,身后自有两个太监跟着。
钟氏乃是西地第一大家族,绵延数十代,待北堂戎渡走到外头,满眼看去,只见到处是绿意茵茵绵延,翠色匝地,春花竞开,宛如锦幕,各处雕栏玉砌,曲榭回廊,无数亭台楼阁装点其中,错落于林木之间,交相映照,构筑宏丽精美,说不出地风光旖旎,果然是富贵以极之余,又兼雅俗得体,虽与京中的王宫相比时,看得出有所不及,却也尽显豪门世家的气派。
此时北堂戎渡站在阶下,身后垂手立着两个内侍听候吩咐,旁边的地上有被风吹落着的一些沾衣欲湿的杏花,自不远处的宴会场地方向,还隐隐能够听见人声笑语,意似嘈杂,似乎是已经散席了,外面的空气果然比里间更通透些许,藤萝花木扶疏,假山嶙峋,乍暖还寒的春风里,还依稀带有一丝淡淡的迷醉酒气,一时风过,树上便抖落了几点嫣红的桃花花瓣,零落如同绯雪。便在这时,一道藏蓝色的人影穿花度柳而来,不过弱冠年纪的模样,容貌英俊,北堂戎渡微微凝目看去,原来却是现任的钟家家主钟愈,他心下转念之间,便灿然一笑。
却说钟愈待散宴之后,便独自一路而来,只见不远处两个深青服色的太监在旁伺候,当先一名少年立于廊前的阶下,风华正茂,体态修长,正是北堂戎渡,腰间系着的桃红束带几欲与旁边的几枝桃花汇成一色,一双眼眸芬芳清澈似酒,乃是天然本色,眉目生动如同春水,欲语还休,一言一笑之间,当真是丰神蕴惑,倜傥呈露,像是蕴含着无穷的魔力,容色之俊美,实是世所难敌,直教人移不开眼睛,为之心折。其实北堂戎渡容貌绝伦这确实是事实,但却未必是最主要的,更重要的是,他身上无时无刻都在散发出的那等复杂气质,危险,华丽,深沉,糜乱等等,具备了无穷无尽的诱惑力,令人逃脱不了名为‘渴望’的毒……钟愈眼见如此,顿时面皮微微滚烫,直觉得心中意动难已自己,不免想起两人当初云雨翻覆之事,一时间念及至此,胸口火热,意乱情迷,直欲将那人紧紧拥入怀中,纵情亲狎一番才好,当下便加紧脚步,走上前去,却碍于还有旁人在场,一时拿不定主意究竟应当如何,不好造次,因此二人对望了一眼之后,钟愈便按照礼数,上前一礼,道:“……下官钟愈,见过世子。”
北堂戎渡心下也自清楚钟愈为何如此,于是便淡然一笑,只静静负手站着,开口放缓了声音说道:“……不必多礼。”他停了停,丝毫没有避开青年那隐隐有着火热之意的眼神,只似有所指地微微笑道:“今日席间的那道太湖银鱼,果然却是不可多得的美味……”钟愈闻听此言,凝目看着北堂戎渡挺拔的身姿,面上慢慢绽开偌大的笑容,道:“……世子喜欢就好。”
北堂戎渡璀然一笑,莞尔之余,心中已是定计,于是便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朝旁边的一株桃树踱步而去,钟愈眼见他笑如春花,道不尽地风流倜傥,翩翩无尘,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蛊惑魅力,一时间不由得只觉目眩神迷,意乱忘情之余,心头一片模糊,竟想不起还有旁人在侧,却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拉北堂戎渡的手,此时北堂戎渡正转身欲向旁边的桃花如锦处,钟愈这一伸手,正好就拉住了他的袖口,只因春衫宽松,这般下意识一扯一去,两下错开,竟使得北堂戎渡左臂的半幅衣衫都滑脱了下来,松松挂在臂弯位置,此时几许漆黑的发丝于胸前披散着,半个雪白的上身清晰可见,甚至连一点殷红的突起都在青丝的掩映下若隐若现……旁边两个内侍见此情景,不由得一惊,神色微变,钟愈见了,这才一下回过神来,知道自己莽撞了,在旁人面前露了形迹,恐怕北堂戎渡生恼,因此一时不禁有些踌躇无措。
然而北堂戎渡见此情景,却只仿佛浑若无事一般,非但俊美的面容上看不出有什么不高兴的神色,反而十分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来,一把按上了钟愈的手,开口哂道:“……光天化日之下,你待怎的?”钟愈耳中听见他这一句显然是调情的言语,眼中顿时微亮,兼之与北堂戎渡那似笑非笑的目光撞个正着,登时全身滚烫酥软,忘情道:“北堂……”北堂戎渡嗤嗤一笑,只徐徐说道:“这都是我自青宫当中带出来的人……”钟愈听了,再看旁侧的那两个太监,先前这二人还是一愣,但眼下,却是已恢复了常态,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就仿佛对面前的一切都视若无睹,只肃手立着,顿时钟愈心中了然,明显有数了,知道这些既是此次巡游能被北堂戎渡从青宫中带在身边的奴才,自然都是忠心谨慎之辈,明白主子的事情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口风严紧得很,不会泄露一丝一毫,因此便根本没有必要避讳着他们了。
因此钟愈心头顿时便是一畅,干脆就回握过去,攥紧了北堂戎渡修长的手,一时感觉到入手之处的软腻温滑,再眼见少年半露的胸膛那结实完妙的线条,不由得目色迷醉,情动如潮,当下脱口说道:“北堂,近来不见你,你可知道我想你得紧……”北堂戎渡挑眉而笑,一手将滑落的衣衫拢上,道:“……有什么话,进去再说。”说着,遂携了青年的手,走进室中。
两人相携着进到里面,方一入内,钟愈一时满心的苦苦相思之情难抑,再也把持不住,忽然自身后紧紧抱住了北堂戎渡的温热颀长的身躯,两手环上了少年的腰肢,直贴了上来,去在他鬓间轻嗅,此时室中几名内侍见状,虽心中直道此人竟如此大胆,但因暗暗觑见北堂戎渡面上毫无作恼不悦之色,甚至还一手按在钟愈搂抱在他腰间的手上,因此心下明白,立时识趣地躬身退开至里间的仙鹤腾云雕花阔榻前,将两侧的浅碧色散花鲛纱帷帐解开垂下,此刻仓促之中,自然寻不到闺帏当中房事所用的脂膏,于是其中一个内侍干脆便自身上取出一小瓶平时吃的蜜浆,置于枕畔,之后留下两人在此伺候,其余人等,则退出房中,立刻在外面关上了门,于门口守侯,且自有人去准备过后要用的热水等物,一概种种,皆是有条不紊,这些内监原本就是应该随时在身边听着伺候的,北堂戎渡身为世子,哪怕是在众多的宫女太监面前欢好,也只是很寻常的无所谓事情,自然了无丝毫尴尬,这没有什么不习惯的,本就是常事而已,也只在某些情况之下,才偶尔会去摒退众人,甚至很多富贵人家,也都是如此。
此时北堂戎渡已携了钟愈的手走至床前,两侧立着的内侍见状,遂立时一左一右地打起了层层的轻密帷帐,让二人进去,之后便放下手,使得帐子翩然而垂,将里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却说北堂戎渡与钟愈进到帐内后,便双双拥倒在榻上,一阵极轻微的窸窸窣窣衣物声之后,两人便已宽衣解带,坦呈而对,再无半分的遮掩,此时钟愈瞥见帐外隐隐绰绰的两个人影,于是才稍微恢复了几分清醒,心中顿时微微挣扎徘徊起来,不免略觉不惯,几欲说些什么,他毕竟是以男子之身,承好于北堂戎渡身下,眼下当着旁人的面,虽然知道有贴身之人在旁伺候,这是惯例,但也多少还是有些难堪,不过还未待他开口说出话来,让北堂戎渡命人退下,北堂戎渡却已经双目微眯,缓缓贴了上来,长长的青丝披落一身,钟愈一经挨上他温热光滑的身体,顿时全身因强烈的刺激一震,欲念汹涌,什么事都全部抛到了九天之外,哪里还能再想些别的,再没有挣扎或反对的表示,只是微张着眼眸,一手箍定了北堂戎渡的身体,同时另一只手已经自下而上,直摸到了北堂戎渡修长的大腿间,逐渐又朝着腰部游移过去。
一时间彼此皮肉相贴,再无隔阂,两人自是很快就纠缠翻滚在了一起,过了一时,双方正缠绵之际,北堂戎渡百忙中顺手从枕边摸过方才那太监放在那里的一小瓶蜜浆,打开塞子倒了一些出来,以做润滑之用,一番抚弄之后,便从青年身后将自己缓缓挺了进去,顿时钟愈大为吃痛,趴在褥子上喘息不止,却也没有怎样,只任他施为,北堂戎渡见了,也只是用手抚其肩背,意似安慰,眼中却并无多少情欲之色,就仿佛是在完成任务一般,此时他想到身下这青年是此间主人,往来送迎之间,总不好让人看出行动不便来,更不能在北堂尊越面前露出什么端倪,因此便使出手段,温柔款款,倒是小心地并没有如何弄伤了对方,同时也不曾纵情享受,不过是浅尝辄止,温存恣弄,完成这次公事一般的欢好而已——北堂戎渡向来为人以利益为先,一旦能不必付出实实在在的代价时,就尽量去使用各种手段,去伪装、筹谋、盘算,来达到目的,以此取得对自身最有利的局面,轻松取得利益,此次为了谋得钟家投靠,他完全不在乎以自身来当作筹码,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他并不想让北堂尊越知道。
两人在床榻间缠绵了一时,说不尽地糜乱颠倒,只见那床身微微地摇晃不止,一时帐中男性的辗转呻吟之声忽然大了起来,一声一声地隐约传出来,似乎是无歇无止,但紧接着,便是一长声的颓然嘶喘,当中意味又是欢愉又是疲惫,依稀是终于解脱了一般,那帐外两侧侍立的两个太监听在耳内,却不过仍旧只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连眉毛也不曾动上一动。
事毕,北堂戎渡闭目片刻,便自青年的背上翻身下来,躺到一边,此时钟愈肌肤薄红,津汗微微,只觉得腿软腰乏,身后那处倒并没有太过痛楚,应该对行动不会造成很明显的负担,比起当初两人第一回欢好,更似乎觉得快活些,于是便动了动身子,靠近了旁边的北堂戎渡。
此时北堂戎渡正侧身而卧,浑身袒露,却在荷包里摸出一根纸烟,用火石点着,悠然吸着,自口中徐徐吐出带有薄荷气息的烟雾,这等不经意之间显露出来的那种云雨之后闲慵迷人的风情,直让青年看得如痴如醉。北堂戎渡静了静,又抽了两口烟,便将其一手掐灭,道:“……父王在此不会停留多久,待会儿大概就要起驾回航。”钟愈闻言,虽是心知如此,却也仍然与面前之人难分难舍,神情落寞,于是用手搂了北堂戎渡的腰身,凑近去吻少年红润的薄唇。
北堂戎渡亦是懒懒回应,须臾,两人缓慢分开,北堂戎渡用右手拨弄着钟愈的胸口,一双凤目幽深如同平静的海面,一面微微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如今你既然已是朝中之臣,自然要搬到京中任职,如此,你我日后当然随时可见,不在于一时。”钟愈心下怅惘中又生出几分遥想的意味,双唇贪婪地在北堂戎渡颈间吮啜着,含糊说道:“北堂,你放心,我一定尽快到王京……北堂,你真美……”北堂戎渡闻言,只是一哂,随意把玩着青年的头发,漫不经心地道:“……我父王多年之前就已是公认的天下第一美男子,我与他容貌相似,因此长得周正些,又有什么奇怪了。”钟愈绵绵亲吻着他光滑的肌肤,流连不已道:“那怎么一样,五官再相象,你和王上到底也是不同的……北堂,北堂,我只要你,别人我瞧也不瞧一眼……”
北堂戎渡却是不以为意,目色流转之间,只倦懒而笑道:“……钟愈,如今你虽不过是弱冠年纪,却毕竟已是钟家之主,更是朝中臣子,还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叫人听了笑话。”钟愈用手不住地抚摩着少年雪白滑腻的胸膛,闻言,却是低声笑道:“我爹前时暴病身亡,钟家如今已是我一人独大,北堂,但凡你有什么事要我相助,只管说上一声……我的就是你的。”他如今疯狂恋慕着北堂戎渡,死心塌地,只要北堂戎渡一句话,为搏美人一笑,只怕是倾家荡产,刀山火海也不皱一下眉头,一旦沉沦,则万劫不复,这也正是北堂戎渡需要的。
便在此时,帐外却已传来了内侍的声音:“……禀世子,水已备好,可要起身梳洗?”北堂戎渡闻言,便淡淡‘嗯’了一声,坐起身来,外面的内侍听见他在里面应声,于是这才一左一右地用金钩挽起帷帐,顿时一股房事后的淫暖湿糜之气便自帐内散了出来,随即北堂戎渡就光着身子下了床,旁边几个太监忙拧湿了热毛巾,细细替他擦身,接着又披上衣物,重新挽好了凌乱的头发,收拾得一丝不苟,再看不出什么痕迹,同时其余两个太监则动作麻利地用毛巾沾着热水将钟愈身上擦抹干净,清理身后,又在那处利索地抹了药,为他穿戴整齐,钟愈出身大家,年少得志,生性高傲,但北堂戎渡平生只有别人去伺候他的份儿,哪里能指望他来帮忙清洗收拾,因此也只得压下心底那一丝难堪之意,任两个太监为自己打理妥当。
一时几个内侍手脚忙碌,快速地帮忙收拾整齐,当下刚刚云雨过后的两人很快就恢复了衣冠整洁的模样,皆是外面形容一派岸然,根本就瞧不出方才发生了什么来,北堂戎渡一手扶了扶发上的玉簪,看向钟愈,问道:“……怎么样?”钟愈摇头道:“没什么。”一面暗中忍着身后的涨痛滋味,与北堂戎渡一前一后出了房间,举步行动之余,倒是看不出多少异样来。
二人到了外面之后,为避人耳目,于是便分道而行,各自去了,不多时,北堂戎渡动手正一正衣发,在北堂尊越身边服侍的一个内监引路下,进到一间装饰豪奢的阁内,便见四周无人在侧,唯有北堂尊越独自一人,正斜倚在一张横榻上,换了一身衣袍,漆黑的长发亦是半湿着,应该是刚沐浴过,正半闭着眼睛,仿佛是在休息,待北堂戎渡进来,这才微微睁开眼,眼神慵懒,英俊的面孔上,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眸看着走进来的北堂戎渡,问道:“……方才去了哪里,怎么倒耽搁了好一会儿,这么长时间也没见你回来。”北堂戎渡闻言,却只是上前笑道:“刚刚吃酒觉得热了,便寻了一处地方去换衣服,又躺了一会儿。”北堂尊越听了,不疑有他,哪里想得到面前的少年刚刚才与这新投靠的臣子好一番云雨,因此听见他的解释,也不以为意,只让人呈上一盘新鲜水果,算是解酒,北堂戎渡一时坐下,取了一些果子来吃,他刚吃了一口,忽然间却想起了方才的事情,不知怎的,一时却觉得有些疲惫起来,头一次对这种充满了算计谋划的行为生出一丝厌倦之意,那等目的性极强、并非是因为欲望或者情爱而进行的床笫之欢,让他对自己罕见地发出了某种嘲弄之意,并且突然迫切地想要寻得些许安慰,或者只是一个充满了熟悉味道的强壮怀抱——无须太久,只要片刻,只要片刻就好。
因此北堂戎渡一声不响地站起身来,走到北堂尊越面前,既而忽然俯身环住了男人的肩,把脸埋进对方的颈窝里——这是他的父亲,情人,从男人这里,他总能够得到某种其他人都无法带给他的东西……北堂戎渡拥着北堂尊越,低声道:“爹……”北堂尊越见状,有些吃不准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也还是下意识地用手拍了拍北堂戎渡的背,嘴角不由得抿起一丝笑容,低声笑道:“……唔,什么事?”北堂戎渡眉宇之间浮上几丝淡淡的倦意,摇了摇头,轻声道:“啊……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要亲一亲你,抱一抱你。”北堂尊越明显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面上居然头一回有了几分茫然,随即便恢复了常态,一双锐利的凤目渐渐缓和下去,生出一丝暖意,同时嘴角的笑容不由得加深了三五分,将一只手放到了北堂戎渡的头顶上,轻轻摩弄着,语气中带着几似哄孩子的味道,低笑道:“就是这个?……谁也没拦着你。”
北堂戎渡听到他这样说,面色似乎缓和了些,忍不住淡淡笑起来,侧头想了想,然后抬起头来,把食指压到北堂尊越的薄唇上,仿佛是想要止住他面上的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道:“有什么好笑的……”北堂尊越拿下他的手指,嗤嗤一哂,随口揶揄道:“确实没什么没好笑……总没有你小时候尿床好笑。”北堂戎渡听了,不由得开口反驳道:“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尿过床?”北堂尊越微微歪着头想了想,似乎确实没有回忆到有北堂戎渡小时候尿过床的‘铁证’,不过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一时口误,于是邪笑道:“你能记得几岁时的事情,你不记事的时候,自然也是有的……不光这些,你连本王身上,都还尿过,也不觉得脸上臊得慌?”北堂戎渡不好驳他,只道:“你真是无聊透了,谁愿意跟你翻这些陈年的鸡毛蒜皮……”
北堂尊越哈哈大笑,抚摩着北堂戎渡白玉一般的脸颊,道:“好了,钟家的事既然已成,咱们也差不多该走了,京中总还有事,离开的时间不好太长。”北堂戎渡微微‘嗯’了一声,起身整一整衣衫,说道:“……不错,咱们确实也应该回去了。”
……
“……此次倾众家之力,截杀北堂氏父子,是谓生死一战!北堂氏不灭,则我等或是最终沦为他人走狗,或是举族湮灭,成败,在此一举——”
一个苍老的声音运上真力,清晰地缓缓回荡于四周,落入每一个人的耳中,使得所有人尽皆听闻,随即周围黑压压的人群俱是心神为之一震,于瞬间的沉寂之后,骤然爆发出了一声震天的嘶吼,群情涌动,眼内弥漫着浓浓的战意,却听那苍老的声音继续接道:“……此次击杀北堂戎渡者,赏十万金,自掌一郡,杀魔头北堂尊越者,赏十五万金,得三郡!事成之后,人人皆有赏赐!钟家无耻小儿,腆颜投靠北堂氏,我等怎屑与其为伍,这西地,断不可落于北堂氏手中!……北堂氏父子以诡鄙手段,勾结外族,意图占我中原,此等外族血脉之人,怎可得我汉人大好河山!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父子二人,向来残杀人命无数,屠灭异己,残暴以极,今日我等替天行道,便要合众家之力,一举灭杀这两个魔头!”
那声音疯狂于四周回荡,无论是其中许诺的令人瞠目结舌的惊天悬赏,还是令人热血沸腾的鼓动,都彻底激发了所有人的战意!密密麻麻的人群已然齐列,震天的吼声当中,所有人的眼底都毫无顾忌地流露出血腥杀戮之意,满是疯狂的杀机,就如同无数蠢蠢欲动的野兽,即将探出爪牙,准备去吞噬一切!
杀杀杀杀杀!
不远处,几名年纪不一的锦衣人面色阴肃,其中一个青服中年人道:“诸位,在到达港口之前,北堂父子身边尚是两千甲士,我等未必不能成功……总而言之,此战乃你死我活的局面,绝不能让这二人有一个存活!不然,一旦有一人走脱,回到北方,则北堂氏大军挥师而来,我等势必尽成齑粉!”他话音方落,其中一个四十余岁的美貌妇人便缓缓开口,点头应和道:“不错……北堂家数百年来,一向因争势夺位,血脉从来不旺,如今北堂氏父子一旦尽数身死,则京中只剩一个两岁女童,有什么用处?北堂氏政权必然当即分崩离析,就此瓦解,我等还犹豫什么!”在场诸人眼光闪烁,盘算之余,心中尽皆泛起了无可抑制的杀机。
一百八十六.入毂!
王驾徐徐向着港口方向行去。
北堂戎渡坐在车内,手里把玩着两枚碧透的翡翠球,令其在掌心里慢慢转动着,须臾,他看了一眼车窗外,既而扭头对身旁的北堂尊越道:“……爹,怎么还没动静?”北堂尊越身着棕黄大袖华服,漆黑的长发在脑后高高束起,此时正好整以暇地用手指摩挲着腿上横放的一柄剑身极阔大的长剑,闻言便低笑道:“着什么急……本王不信他们不来。”北堂戎渡一手搓了搓脸,轻叹道:“说实话,你果然是我爹,当真比我还狠……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倒好,如今身为一国之主,却拿自己做饵,虽说艺高人胆大,但毕竟也是风险不小。”
北堂尊越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笑道:“……怎么,怕了?”北堂戎渡轻哂一声,道:“我怕过?今天但凡有谁跳出来,本世子的手中,可从来不留活人。”
原来北堂尊越此次,却是已经提前定下计来,前时钟家虽已传出投靠北堂氏政权的消息,但西地其余诸家,或是犹豫观望,或是自有盘算,一时竟僵持沉寂下来,因此在当初巡航之前,北堂尊越就已谋划妥当,竟是要以父子两人为筹码,引那些藏于暗中之人尽数跳出,一网打尽!这个决定乍听之下,不可谓不疯狂,但仔细一想,却是一招毕其功于一役的妙棋,倘若有人当真顽固不降,则极有可能在北堂尊越自钟家返回港口的这一段身边人手最薄弱的路上,做出最后的反抗,而这等关系到生死存亡的大事,必是要集中自身最强大的力量,则参与当中之人,自然会是这些势力内的重要人物以及精英人手,一旦尽数覆没,那么所遗留下来的这些势力势必群龙无首,之后或是陷于内部争权之中,或是崩溃瓦解,到时,就根本已不足为患,并且由此一举荡平西地的不安分因素,其余尚在犹豫观望之人见此,何愁不立时举家投靠?则西地至此,尽入北堂氏觳中矣!那些此次前来截杀北堂尊越父子的一干人等,打的就是北堂家血脉不旺,一旦北堂氏父子尽数身死,群龙无首,则北堂氏政权必然当即分崩离析、就此瓦解的主意,却不知北堂尊越此人行事何等疯狂,和他们恰恰想到了一起!
当初北堂戎渡在第一次听到这计划之际,饶是他向来行事大胆,也仍然不免有些吃惊于北堂尊越的狂肆无忌,不过这方法细想起来,却似乎有很大的诱惑力,要知道此事一旦成功,就相当于西地入手,比起日后整顿大军挥师而来,以武力荡平西处一切反对的声音,所要付出的代价无论是在人力还是财力上,都实在要小上太多太多,北堂氏向来做事奉行的根本准则就是以利益为先,既然能够将代价降到最小,那么其中虽有风险,却也值得冒上一次了,而北堂戎渡又是何许人也,血液中有着与北堂尊越一样疯狂的因子,父子两人一经谋划,当即拍板定下:以身作饵,一举瓦解西地一切反对势力!
此时北堂戎渡用指甲缓缓刮着掌内翡翠球光滑的表面,道:“这里靠近钟家的势力范围,有人要做手脚的话,也没办法带来太多的人,估计最多不会超过四千,眼下我们有两千甲士,再加上钟家随驾送行的百余人,也不过未到两千二百人,似乎看起来薄弱了些……”北堂尊越漫不经心地拈了拈额前的一缕黑发:“……本王若是带的人手太多,这些人又岂会自动跳出来?”北堂戎渡笑了笑,刚要说些什么,却突见北堂尊越眼中猛地射出一道嗜血的红光,下一刻,北堂尊越已然长啸出声,形成滔天之音,声音如同黄钟大吕,振聋发聩,与此同时,正在前行的所有人的脚步都随着这一声长啸戛然而止,只听车外‘锵啷啷’一阵金戈碰撞之响,两千甲士齐刷刷抽出兵器,且将手中的护盾半举起来,北堂尊越大笑不止,起身跨出车外,冷笑道:“何必还遮遮掩掩……都出来罢,本王已经等你们很久了。”
他声音中夹杂了内力,直清清楚楚地传出了很远,前方远处埋伏的众人闻言,脸色俱是齐齐一变!当中一名蓝袍老者眼中一闪惊色,双眼露出寒光,此时此刻,他似乎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然而事到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已经再无回头之理!
因此老者索性袍袖一拂,面露凛然之色,长声道:“……北堂氏父子今日在此,诸位,且随我诛杀此二獠!”这老者鼓起内力,全身衣衫舞动,这股厉啸化作一道无形之浪,声音急速四扩,在一刹那传遍八方!此人白发飘飘,周身俱是一派正气,手中古松纹剑出鞘,跨前一步,长声喝道:“北堂尊越,尔等魔头二人,倒行逆施,恶贯满盈,今日我等为大义故,替天行道,斩杀你父子在此!”
他话音未落,周围无数人个个双目中透出滔天凶意,四下有浓浓狂热情绪弥漫,同时一阵阵低吼之声,疯狂爆发而出,传遍八方:“……我等为大义故,斩杀二獠!”
一触即发!
北堂尊越眼中异色一闪,随后竟哈哈大笑了起来,似是听到了什么世间最可笑的事情,此时北堂戎渡也已下车走到他身旁,亦是放声狂笑起来——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可笑的借口,明明是彼此之间最赤裸裸的利益争夺,却还扭捏作态地不忘拉上一层大义的遮羞布,这些貌似正气凛然的人似乎都刻意忽视了一个事实:这天下间无论是什么世家门派,豪强大阀,哪一个不是靠着压榨普通百姓,吸取民血才逐渐壮大起来的?作为上位者,他们的财富,权势,全都是建立在普通人的辛酸之上,这种当了婊子还非要立起牌坊的东西,也配正气凛然地自称代表大义?可笑!可笑之极!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间有令人窒息的异响齐齐发动,随即只见天空顿时骤阴一片,紧接着,无数密密麻麻的弩箭呼啸着破空而至,挟着风雷之声、无与比的冲力,铺天盖地而来!却是动用了强弩!两千甲士齐举护盾,护住头脸胸腹要害,顿时只见血花喷溅,在这等劲弩之下,仍是有人出现了伤亡,但这样的场面,根本不足以令众人有丝毫退缩之意,反而更是激发了凶残嗜杀的血性,齐齐疯狂咆哮起来!
北堂尊越眼见此景,却是冷冷一笑,右臂骤扬间,巨剑横天!
“……杀!杀!杀!”四下两千甲士齐声呐喊,状若疯狂,一声声如浪般的嘶吼声,足以让一切人心神为之震动——以血肉之躯,誓死护卫王驾,为之死战!
杀声连天!
弩雨当中,两千甲士举盾前迎,同时左臂一翻,无数闪着黝黑光芒的箭矢齐射而出,竟是母子十六连环劲暗弩!此等物品打造工序极其繁杂,但却便于携带,不碍行动,且杀伤力极强,如今两千人竟提前暗中一人手中装备了一具,北堂氏好大的手笔!好深的心机!
一轮轮弩箭之后,双方各有伤亡,待到箭雨渐歇,北堂尊越眼中露出残忍之色,神色间杀机滔天,左手大袖一甩,整个人直接向前大步迈去,曳剑而前,形如修罗,在他身后,北堂戎渡眸内同样杀意一闪,亦是冷笑不止,轻轻舔了舔嘴唇,迈步随之而去,在二人身后,两千甲士齐齐咆哮,疯狂随之而前,声音如浪,浩荡传开,直至惊天动地!
“……杀杀杀杀杀!”
两千狮虎,汹涌而来!
狂笑声中,北堂尊越举剑迎头一斩!一股滔天杀气轰然而出,剑气呼啸,天地色变,直接兜头而至,速度之快,实是已经达到了一种令人不可思议的程度,在所有人的骇然目光当中,当先一名年轻男子甚至还来不及作出丝毫抵挡,仅仅是右手本能捏紧了剑柄的刹那,剑锋就已然临近,随之便见血光一闪,同时滚热的猩红液体喷薄而出,一颗大好头颅冲天而起,面上的表情甚至还不及消散,眼内尚是一片惊愕之色!
气焰滔天,势若疯魔!
北堂尊越大笑连连,高大的身影毫无停顿,猛地转身,神色狰狞中,一步踏出,万千剑气呼啸而去,破开天地,直接狠狠一斩!那大剑势如破竹,随即就见剑光劈入人群,一斩之下,凄厉的惨叫声纷纷响起,但凡被其扫中之人,根本就无可闪避,亦不曾有几个可以抗住,登时七八人骨断筋折,齐齐崩溃,北堂尊越微微伸出猩红的舌尖,轻舔了一下嘴角被溅上的血迹,只觉一阵腥甜,此时前方有人纵身一刀而至,旁侧一名身穿水红裙装的妖娆女子手持两口短剑,随之双双而来,北堂尊越一时间不由得杀心大起,唇畔浮出一抹狞笑,横剑在胸,转瞬间,脚下向前猛地大步迈出,同时右手骤然一挥,剑光以迅雷之速乍起,同时一股冲天的霸道气息疯狂而升,横剑一斩!
杀杀杀杀杀!
此时另一边北堂戎渡已连毙七人,正与一名三十余岁的壮汉相斗,那人练的是十三太保的横练功夫,且童身未失,想必已到了十分高深之处,皮肉坚韧以极,北堂戎渡一爪抓去,却听一声闷响,有如抓在了金石上一般,只将那人的一大块衣衫抓得稀烂,里面的肉身却没有伤到多少,北堂戎渡这一双手自幼打熬得犹如铁爪,一旦运起真力,就如同钢铁好似,木石等物无不一击即碎,但却一时未曾破开这汉子的肉身,果然此人的十三太保功夫已近乎达到颠峰,将身子练得坚韧无以,但北堂戎渡却只是长笑一声,眼睛微微眯成一条直线,眉心一跳,一爪去势不尽,反向横扫而去,同时已借势腾身纵起,仿佛大鹏展翅一般,人在半空之余,右手已五指箕张,露出晶莹如玉片的锋利尖锐指甲,狠狠一爪抓向对方的天灵盖!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北堂戎渡身形如同鬼魅,哪里能够看得清楚他的动作,那人竭力反应,却仍然慢了半拍,呼啸间,就见五根莹白如玉的修长手指瞬间逼近,直接长驱而至,简直就好象是吃人的妖魔,从天而降,一抓之下,登时就死死扣住了对手的头顶,插在发中,北堂戎渡眼中嗜血之色浓浓弥漫,五指猛地用力一扣一收,随即立时朝上一掀,只听‘咔嚓’一下令人全身发麻的骨裂声响起,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那人只觉得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剧痛猛然袭至全身,整个天灵盖顿时已被掀了下来,颅骨里面热腾腾的红白之物完全暴露于空气当中,一身十三太保的横练功夫,当即被破!北堂戎渡遂再不与他纠缠,足尖在对方后背一蹬,于骨断声中,当场击碎一整条脊椎骨,只见那人一声不吭,下一刻,已是轰然倒地,那模样简直难辨人形,当场气绝身亡,已是死得不能再死。
这一幕场景好不血腥可怖,但凡周围之人,无不变色,就在此时,只听一声冷叱,一名紫袍青年已纵身掠至,此人生得面若冠玉,容貌俊美非凡,实乃少见的美男子,北堂戎渡见状,目光一闪,于狞笑中飞身而起,一纵而出,冲向前方,直奔对手!
下一刻,两人已是双掌重重相击在一处,北堂戎渡眼光一动,随后横肘而击,吐劲发力,口中冷笑道:“……‘千录诀’!好,好,这功法只有北堂家血脉才能习练,决不会传与旁人,记得我北堂家往上四代之前,曾有一女嫁到西面,想来你就是她的后人?”那青年面色冷凝,一手劈出,将将低住了北堂戎渡的肘尖:“……那又如何!”北堂戎渡手上连击不停,眼内已是凶光涌动,道:“你练了‘千录诀’又能怎的?北堂家自有秘药,须得以此药浴按期浸泡全身连续十年,哪怕有人练了这‘千录诀’,没有药浴辅助,也万难练到三层以上的程度,此药配方只有历代家主才知晓,你若速速退去,看在你多少有一丝北堂氏血脉的份上,今日且饶你一命!”
那青年听了,却只是恍若未闻,一味猛攻,招招皆是毒辣,北堂戎渡见其不识好歹,一时大怒,喝道:“道不同则不相为谋,既是利益相争,表兄弟又怎样?说不得,也一块儿杀了!”说着,甩身团起而上,右腿大力直挑,如同铁鞭也似,悍然一击,青年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将双手挡在身前,硬接了这一下,顿时只觉被震得体内气血翻涌,倒掠向后,但北堂戎渡却哪里会见好就收,一击得手之余,紧跟着向前一蹿,几步便跨出五六丈,当下就是一通狂风骤雨般的猛攻,未几,只听青年厉啸一声,整条左臂已被扯脱关节,软软耷拉下去,北堂戎渡此刻心如铁石,双拳大力捣出,只听一连串的骨断声响,青年的胸腔竟已被深深打陷下去,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也似,远远向后飞出,重重砸落于地,血沫与内脏碎片不断地从口中大量四溅喷出,当场身死!
一百八十七.杀杀杀!
北堂戎渡干净利索地将这个所谓的远房表兄杀死之后,眼也不眨,一语不发,反是一脚踏地,身形贴地平平一蹿,借力便向前迅速大步冲去,一挪一闪之间,简直就好似恶龙在野,猎猎生风,脚下地面上的一些小石子,竟都受到了震动,微微颤跳了起来,北堂戎渡纵身杀去,雷霆出手,一路飞掠而过,经过哪里,哪里立刻就是一阵腥风血雨,转眼便是人间炼狱!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此时北堂戎渡满手红白俱染,但见发髻微微松散,浑身上下亦是零星地溅着斑斑血迹,尤其那俊美的面孔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微露狰狞的笑容,两只蓝色的眼睛之中,俱是一片血光,睥睨天下,衬托得整个人就好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不可一世,哪怕是在场之人无一不是刀头舔血之辈,但此刻见了这情景,也仍然禁不住心头微微发寒,一颗心都瞬时间提到了嗓子眼上,但如今箭在弦间,不得不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一旦北堂氏父子走脱一个,则必将众人满门斩草除根,鸡犬不留,因此即便北堂戎渡势如疯魔,锐不可挡,却也仍然无人后退,不断有人前仆后继,拼死一战,誓要将这威猛霸道,武功深不可测的少年留下!
四周喊杀阵阵,兵器相击之声盈耳,只因北堂尊越要诱敌而至,且又不知对方究竟何时会来伏击,因此留于港口处的大军自然不能调动,否则只怕稍微有一点儿的风吹草动,对方就会立时闻风而散,根本不再露面,而对于钟家之人,又不可将此事对其和盘托出,以免当中由于某些不可人为掌控的因素,有人走漏了风声,于是当下并无任何援手可来,只凭借着这两千甲士,杀一个血海滔天!
北堂戎渡嘿嘿冷笑,此时已经杀机盈心,满心只想着一杀到底,因此脚尖用力,整个人平平朝着前方猛然一蹿滑出,好似蟒蛇出洞,如蛇行草中,径直拔立而起,放手抢攻,强行切入人群,二话不说,大笑着便是一脚飞踢而起,带起强劲异常的风声,嗤嗤破空,随即足尖便重重蹴碎了面前一名青年的下颌,并且势不可收,劲力叠加,连带着狠狠一脚扫在对方的一侧脖颈上,登时撞断了骨头,将之当场击毙,哪里还有半点活路,紧接着肘尖狠狠击在另一人的腹部柔软处,立时就撞得此人肝胆俱裂,口喷鲜血,眼见着自是不得活了,便在此时,北堂戎渡眉心一跳,紧接着便是一声厉吼,直如轰雷也似,震得人眼前金星乱冒,同时一手从体侧捣出,反掌一把掐住面前这个已死之人的脖子,紧接着扭身一踏,身体好像陀螺一般旋转过来,拧腰反身,速度快捷无比,竟将这一百多斤的尸体直接抓甩而起,于身前‘呼呼’飞速抡了起来,挡住一片袭至而来的暗器,并且以此作为盾牌,将自身遮挡得严严实实,起动之间,浑然天成,一面目露凶光,视线锁死了不远处一名施放暗器的中年美妇,口中冷哼一声,翻身倒步,形如大蟒,拔脚便直冲而去,如暴雨一般攻杀上来,就要将这背后暗算之人,亲手一力扑杀,哪里肯留下她一条性命!
北堂戎渡这一冲之下,简直风云倒卷,同时低叱一声,整个人好像瞬时间变成了意欲扑食的猛兽,非见血杀人不可,就在他举步前奔的一这刹那中,那暗算他的中年妇人几乎都看不清他的行动变化,只感觉好似一头洪荒凶兽疾冲而来,紧接着一股令人膛目结舌的浓浓死亡之气扑面逼至,那美妇见此情景,不甘心失手之余,面色微白,一咬牙,知道凶险,因此却是不肯正面与北堂戎渡相对,动手拼命,当下一提真力,干脆反身便施轻功闪避,奈何北堂戎渡一声破空厉啸,猛地跨越了七八丈的距离,出现在了此人身前,哪里容她脱身,立时飞冲而上,出手相向,右手五指化作铁钩一般,一爪就朝对方的心窝位置掏去,那美妇厉喝一声,水袖翻飞间,抖出一蓬银针,扑面而来,北堂戎渡见状,索性将手里一直提着的那具死尸重重掷向了这妇人,挡去大部分的暗器,自己则瞬间翻身而起,腾空险险避开了剩余的银针,同时穿臂掖肘,左手一扬,一道幽光已向下直射而出,妇人大惊,便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北堂戎渡此人年纪轻轻,竟会厉害到这个地步,一时间柳腰急拧,以期闪避,但就在此时,此女却突觉一线劲风激袭而至,下意识抬眼看去时,却只见北堂戎渡右掌如同泰山压顶一般,自半空径直而下,往下一落,朝着自己猛击过来,同时口中做啸,直轰隆隆震得她两耳嗡鸣!
这妇人见此情景,面上顿失血色,脑中一个念头还没消去,就登时已然变得一片空白!但此时此刻,却已是再避无可避,无奈之下,这美妇本能地一咬银牙,遂硬着头皮以手硬架,但最终也是于事无补,于两人双掌相交的一瞬,一口猩红的热血瞬时间就从女子的口中狂喷而出,北堂戎渡见此,冷喝一声,右腿闪电般地一绷一动,足尖已挟上了万钧之势,折身一脚凌空狠狠踢中了对方高耸的胸口,这一脚势若奔雷,上面裹挟着的威力之大,只怕足有千百斤的力道,当即就听见一连串清脆的骨裂之声,巨大的力量一瞬间连同胸骨一起震得粉碎,此一击下去,登时这中年美妇便被这一踢之力踹得仿佛腾云驾雾一般,刹那之间直直倒飞了出去,凌空划出半个圆弧,这一股力量之大,将妇人的眼球都震得如同金鱼一般,往外高高凸起,且布满了血丝,人尚在半空,大蓬大蓬的鲜血就已沿途散落,还没有等到落地,胸腔内的一颗鲜活心脏就已经被外力震成肉沫,既而整个人‘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眼前一片黑暗,全身的劲力亦是瞬间流逝一空,瞳孔涣散起来,一张原本风韵犹存的面庞上往外透露出浓浓的灰败之色,就像是一条案板上的鱼,身躯微微抽搐了几下之后,便软绵绵地再不动了。
“……娘!”此时只听一声撕心裂肺般的痛极尖叫,不远处一个年轻女子目睹母亲惨然身死,顿时一张粉面‘唰’地一下颓败失色,睁目欲裂,满眼泪光,一手舞动宝剑,面上满是说不出的滔天恨意,转瞬之间,便已不顾生死地冲了过来,直取北堂戎渡,就要为母亲报仇:“……恶贼,我与你拼了!”
方才北堂戎渡杀了这偷袭的妇人之后,心中大畅,只觉得周身上下都说不出地痛快,兼之心境通透,更想着一一手刃敌寇,直杀他个尸山血海,一个不留才好,他也知自己的性情是因为长期修炼北堂氏的‘千录诀’而逐渐受到了影响,潜移默化之下,一概的残酷,嗜杀,无情,都已经根深蒂固,使得杀人对他而言,早就如同吃饭喝水一般简单,甚至在发性杀戮之中,暴虐纵恶,直如魔头也似,恨不得杀个天昏地暗,但北堂戎渡如今却哪里在乎这些?这家传的心法究竟是神功还是魔功,对他而言,都不重要,只要能够以此掌握力量,又有什么区别?此时见这年轻女子挥剑而来,欲取他性命,当下不由分说,满眼厉光涌动,北堂氏历经数百年,天下武学秘籍不知藏有多少,哪怕是一些已然失传的秘法,也不在少数,而北堂家的‘千录诀’极大的一项好处,便是一旦有此功作为根基,则学起其他武功来,便极易上手,不知比起旁人要容易多少,因此北堂戎渡博览众家之长,眼光何等毒辣,一眼见此女身法轻盈,脚步方正,手中的宝剑古意盎然,劲风凌厉,一挥之间,就带起了点、刺、切、削等十余种变化,显然是个用剑的高手,且武功显然在方才那中年美妇之上,用的是正宗的‘揽月摘星剑法’,因此哈哈大笑,道:“……打死了老的,又来一个小的!真是聒噪烦人!”
说话间,北堂戎渡早已是一步大大迈出,顺手一拳就砸得近旁的一名长须中年男子生死不知,既而掌上用力,修长雪白的五指一合,捏成了虎爪模样,随即缠步欺身之间,又‘咔嚓’一声大力抓碎了另一个人的琵琶骨,紧接着顺势再往上抓去,余势不绝,正好将脖子抓住,随手一抠,直抓得此人喉咙全部碎裂,颈骨彻底断了,转眼之间,就再没了一丁点儿的生机!
就在一眨眼的工夫当中,北堂戎渡便已经连杀两人,同时反手一抄,就已经夺下了死者手中的长剑,遽然提起,举动之间连贯得好似行如流水,不见丝毫凝滞,既而一手挺剑,一手箕张,分成虎爪状,迎身而前,破开身前的空气,手握长剑,往上一挑,脚下就好似劲矢一般直射了出去,有若蹬萍蹈水,眨眼间就扑到了对手身前,其速度之快,竟是连声音都似乎来不及传出!那女子被他带起的劲气所激,一头秀发被吹得狂乱舞动,刺得体表的寒毛都微微立了起来,甚至连呼吸都隐隐有些困难的意味,当下心里惊道不好,清叱一声,忙迎剑直上,一挑一刺之间,剑光点点,已罩住了北堂戎渡身周数处大穴,同时一掌拍向了北堂戎渡的面门要害,但北堂戎渡此时却显然比她更快上三分,手中剑光疾闪,出手之间根本就与荒莽恶兽没有什么区别,面对这女子的长剑毫不闪避,将身形一撇,一个大力抽撤,当胸一剑而出,破空尖啸之音如雷,同时正面左膝向上骤抬,好似一根铁桩,蓝瞳中缠绕着一层层的血光,狠狠顶向女子平坦的小腹,若是被他一下顶中,即便不死,也必是得丢去了半条性命!
“不好!”女子花容微变,百忙中只得同样屈膝而迎,以此护住小腹要害,保全自己,二人双膝一时接交,顿时女子只觉得自家腿骨大痛,膝盖几欲裂了开来,同时北堂戎渡那一剑力道刚猛至极,竟直接荡开了她的剑身,两剑相击,女子全身立刻微微一震,手上只觉略麻,虎口生酸,一时间脸色不由得急变,面对着这样猛烈的攻击,当即深深吸一口气,豁然身体一弓,不顾腿骨痛彻髓内,缩身倒退,身姿颇为曼妙,折腰反手一削,便要挥向了北堂戎渡的手腕,但北堂戎渡整个人却如同附骨之蛆一般,如影随形,紧缠在她身周,哪里给她反击的机会,当下口中嘿嘿冷笑,道:“……找死!”话音未落,手上翻起一个剑花,正正截住对方的削斩,同时一提一带,用的竟也是‘揽月摘星剑法’,同时近身而上,另一手兜向对方的脑门,五指抠张,形若无骨,就要故技重施,一把当头,掀了这年轻女子的整个天灵盖!
女子见状,心中一凉,奋力挽剑而起,另一只纤纤素手单扬并成剑指,迎向北堂戎渡的左掌,便欲刺他腕间穴道,却不防北堂戎渡竟只是虚晃一招,以作诱敌,身子却已如蟒蛇一般缠身而上,反掌一把拍出,同时一剑颤巍巍似抖似噤,捉摸不定,用的却正是‘揽月摘星剑法’当中的最后一式‘素心问月’,瞬时间这女子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随后右手手腕猛地剧痛无以,同时只听一声闷哼,此女右手鲜血长流,再也拿捏不住剑柄,手中宝剑颓然坠地!
此时两方厮杀之中,怎可容情,北堂戎渡自年幼时第一次杀人以来,死在他手中之人到如今已不知有多少,平生一力所向,何曾有过半点犹豫踌躇,但凡对自己有威胁杀心之人,全都一气毙了完事,哪会还有半点怜香惜玉之心,因此一手旋开疾探而出,五指如钩,瞬间就已死死扣定了对方的咽喉,手指用力一抠,深深陷入到女子的骨肉之间,顿时脖子里大半的骨头‘咔嚓’一声断裂,全都被抓得碎了,既而北堂戎渡眸中闪过一丝妖异的红光,没有任何的犹豫,抖手便是用力一抛,顷刻间就直接将这一具几十斤的娇躯整个儿甩出了七八丈远,面口袋一样飞了出去,一路撞翻数人,最终滚落在地,浑身是血,已是香消玉陨,立时气绝!
“……尔等合力,与我诛杀了此獠!”刀光血影之中,一名中年人眼见北堂戎渡如此凶残可怖,口中立时便传出尖锐之声,已然跃身而起,眼中微掩惊惧颜色,直取北堂戎渡,身旁数人一经砍杀各自面前的甲士,此刻好似发狂一般,亦是齐齐随他冲出,自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因此即便心知不是北堂戎渡敌手,也仍然选择了迎身而上,北堂戎渡抬手一抹脸上溅着的血迹,眼内寒光闪烁,就好象是隐藏在夜幕当中的兽瞳,当下深吸一口气,持剑迎前,那眼神中充满了暴虐杀戮之色,一眼看去,哪怕是心志坚定之辈,也忍不住心中隐隐发寒!
这厢尚自血肉横飞,杀戮不断,却说另一边北堂尊越身在远处,一时间巨剑在手,杀人盈野,剑下亡魂已不知凡几,所到之处俱是无往不利,杀人无算,但凡见到有人近前,就是转手一剑挥出,或是对着脖子,或是对着胸腹要害之间,直接斜斜一掠而过,看起来那招式似乎毫无花巧之处,但只抓住了一个‘快’字,就已于剑光闪动之间,只听得几声轻响,便是斩首无数,很多人根本没能撑过一个照面,甚至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要么已经是身首两处,腔子里热血喷涌,要么就是被开胸破肚,五脏六腑尽数倾洒,眨眼间就被分尸了账,血雾漫天,顿时死得不能再死,转眼之余,就多了一地的尸首——天下武功,无坚不破,唯快不破!任凭你是什么高手名宿,碰到此刻这势若血海修罗一般的北堂尊越,也统统性命休矣!
北堂尊越见此地狱一般的情景,却只是低低而笑,眼内血光连闪,那根本就是一双没有任何人类情绪可言的眼睛,只曳剑径直冲入人群,眼见此情此景,众人只觉自己此刻面对的似乎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某个妖魔一般的可怕疯狂活物,不禁肝胆俱寒,心惊胆颤,随着北堂尊越飞身而至,一道剑气从半空降临,当先一名青年首当其冲,面上突露愕然之色,满眼不可思议的表情,随即就只见一道细细的血线自他的额头延伸至鼻梁、嘴唇、喉咙、胸膛,一路而下,下一刻,他整个人已当即自中间分成了两半,五脏六腑摔落一地,尸身两分,重重倒毙于当地!他旁边的一人大喝一声,怒发冲冠,反剑直削,却只见五根修长玉白的手指轻轻一伸,有如拈花拂柳一般,手指上的力道大得不可思议,竟已准确无误地夹住了锋利的剑身,且固若金汤,简直就好象是焊在了上面一般,任对方如何拼力,却都无法使长剑动弹分毫!北堂尊越指上稳如泰山,长眉一挑,肃杀之气立现,只一反手,就‘啪’地一声从中折断了剑身,旋即一挥一掷,半截断剑径直而去,‘扑哧’一下便深深钉进了此人的胸口!
……就当所有人忘我厮杀之间,不远处那名先前发动众人的老者,此刻早已是心神皆震,一双微显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北堂尊越如魔如疯的身影,神色之间,隐隐露出一丝浓烈到极点的震惊之意,只因他实在不愿意相信,世间却能有人竟会可怕到了这等地步!他原本以为,北堂尊越虽说有天下第一高手之称,但在众人合击团攻之下,也未必没有胜算,因此尽管心怀谨慎,但却也并没有几丝畏惧之意,然而事到如今,这之前的信心却已有了剧烈的动摇迹象,亲眼所见之下,才知这魔头到底是何等猖獗霸道,简直就是凶焰滔天,心下竟已隐隐生出无法抵抗之感,就在此时,北堂尊越眼也不眨,突然猛地大步前冲,奇快绝伦,举步之间,重如山岳,踏水无痕,竟不曾浪费一丝一毫的力气,眼看着就要瞬间直逼此人身前,说时迟那时快,六七条身影拼命抢出,却是不顾自家死活地挡在了半路,齐齐大吼一声,举兵器砍出,配合竟是十分默契,这些人都是老者家族中的死士,即便以身护主,也不见半分犹豫。
但北堂尊越是何许人也,见状只是冷冷嗤笑一声,同时足下已然飞踢而出,套有熟铜吞云头的狮蛮靴结结实实地踹到了其中一人的脐下三寸处,当即就踢得此人厉声惨呼一下,胯间连同胯骨当即粉碎,倒飞了出去,显然是不得活了,同时北堂尊越左手一并,错指成刀,朝着另一人狠狠一砍,一下就正中对方的肩膀,但见血光崩溅当中,满天飞血,北堂尊越这一击就好似一把利刃砍进了嫩豆腐里面,几乎没有半点阻碍,巨大的力量竟将此人整条右胳膊齐肩斩下,露出白骨森森的断茬处,残肢喷洒着鲜血立时便冲天飞起,而在此之前,北堂尊越一腿已如钢鞭也似,狠狠横向拦腰扫在了一名黑衣人的侧腰上,就听‘劈里啪啦’一连串骨骼碎裂之声不绝于耳,那人连哼也没能哼上一声,整个身子就已经瞬时间飞射而出,身体侧折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肠脏成泥,与此同时,北堂尊越一面右手骤举,大剑挥斩,有如劈山砸岳,于半空中一抡,声势刚猛暴烈之极,一剑当头,便将旁侧一人自头顶劈成两爿,随即长笑连连,巨剑去势未绝,一旋一绞之下,转瞬之间,就已经将剩余几人持兵器的那条手臂齐肩给绞成了肉酱!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从这六七人抢身扑出,直到眼下全灭,一个不剩,不过是几个呼吸之间的事情,而此时北堂尊越凤目微眯,眼中冷光四射,气也不喘半下,就朝着那老者纵身提剑便斩,顿时老者的瞳孔瞬间缩如针尖一般,合身一折,手中的古剑微微上撩,剑尖好似一点寒星,迎身而挡!
须臾,一片喊杀声之中,一颗白发苍苍的人头冲天而起,随即就见一个束腰大袖的棕黄高大人影掠纵向前,整个人无声无息地落在不远处的一棵一人合抱粗细,四丈高左右的大树面前,当即将手中的巨剑弃之于地,既而右臂反手一勾,牢牢挽住了树身,随后双脚踏地,一带一蹬之间,挺腰骤然发力,形容刚猛无俦,只听得一声异响,石破天惊,那大树登时木屑纷飞,竟是被其一手硬生生地断开!此等威势,简直连昔日霸王扛鼎,也不及他一分之勇悍!
此刻北堂尊越放声大笑连连,双手挽住断树,将其生生扛在肩头上,当下毫无停顿,抡起这足超千斤的沉重巨木,就向着四周正朝这里围攻而至的人群狠狠疾扫而去,此等雷霆之威,活脱脱就如同泰山压顶,江河倒灌,简直几可撕裂长空,谁人可挡?谁人可做一合之敌?但凡稍有闪避不及者,无一不是落得个被这巨大无比的力道砸得口喷鲜血,骨断筋折的下场!
此时数千人混战于斯已有一时,周围早已是血流成河,尸首遍地,那厢北堂戎渡全身血迹斑驳,长发披垂,已经记不得自己都杀了多少人,只觉得身上内力渐薄,周身上下也陆续出现了伤口,饶是以他的武功,在这么多的高手围攻之下,也仍然不可能一直撑持太久,此刻他刚刚一剑刺死一个老者,就已瞥见不远处钟愈正与多人厮杀缠斗在一处,钟愈此人刚刚归附朝廷,且日后对他还有大用,北堂戎渡眼见如此,自然不会让其被人围攻身死,因此当下仗剑杀出一条血路,冲至钟愈身前,一手扯住他的左臂,将其高高抛起,掷向几丈外的钟家诸人方向,脱出包围圈,自己则冷笑不止,强行提起所剩不多的内力,朝着前方,挺剑就杀!
……
不知过了多久,四下已是尸横遍地,先前近六千人,如今只余二三百人尚在兀自缠斗互杀不止,就见北堂戎渡半跪半坐于地,一手撑剑,面上疲惫之色一览无余,身旁围有二十来个甲士,将他团团护在中间,奋力砍杀着零星冲至的敌人,北堂戎渡毕竟不是北堂尊越,此时他已是力竭,莫说是杀人,只怕是再出一剑也是不能,而事到如今,他身上可以自动发出暗器的机括也自然都已经用得尽了,若无人在侧护持,必定便是凶险万分。
便在此时,不远处一名蜡黄面孔的青衣人突然一掌击死面前与他缠斗了半天的甲士,其身手竟在这一刻变得深不可测,眨眼之间,足下一踏,就已掠至北堂戎渡身前,只见银光闪动,连续数剑就击毙了距离北堂戎渡最近的几个甲士,既而提剑便直刺北堂戎渡的咽喉!此时北堂戎渡再无一博之力,门户大开,旁人也阻他不得,远处北堂尊越亦来不及救,这青衣人潜伏隐藏这许久,才终于等到这个机会,此人实是好深的心机,好毒的谋算!
刹那之间,剑尖已然距离北堂戎渡不过尺余!剑气所向,北堂戎渡染血的发丝被激得尽数乱舞,天地之间,只剩下了这一剑!远处北堂尊越已飞身疾纵而来,厉啸如雷,但无论如何,在他赶至之前,北堂戎渡必已死在此人剑下!
“……砰!”
一声异响,快到几乎谁也来不及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人影一闪,那青衣人竟已返身疾退,瞬间便已消失在远处,下一刻,北堂尊越已然赶到,还未待他如何,北堂戎渡就已经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慢慢地道:“爹,我没事……想杀我北堂戎渡,哪有那么容易……”北堂尊越深深看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只背对着北堂戎渡蹲身下去,沉声道:“……上来!”旁边两名甲士立时左右各自架起北堂戎渡的一条胳膊,将他稳稳放到北堂尊越宽阔的背上,北堂尊越一手反向将少年揽紧,吩咐道:“……抓紧了,嗯?”说着,提剑一劈,将几个刚刚围上来的敌人震退,北堂戎渡轻应一声,用左手抱紧了父亲的脖子,与此同时,另一只手将掌中一样小巧的黑色硬物无声无息地收进了袖内,此时若是有北堂戎渡当初那个世界上的人见到的话,一眼就能够认出这究竟是什么[“娘,你儿子我以前的工作,是做机械和化工的,知道什么是‘机械’么,我们那里,有能带你在天上飞的铁鸟,有一下就能炸死很多人的古怪兵器……化工么,这就更有意思了,不过我一下也说不完,总之挺有趣儿的……”]
耳边杀声一片,北堂戎渡嘴角微微翘起,抱紧了北堂尊越的脖子,由于此处无论技术还是工艺都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因此他方才用以自保之物,根本就不可能大量制造,代价实在是太大了些,但是经过无数次的失败,到底还是让他做出了一支简易的来,并且在这一次巡航中,救了他的性命无论何时,我北堂戎渡手中,总会给自己留下最后的一张底牌!
……
幽暗的房间中,一名男子坐在榻上,昏黄的光线模糊了他的面容,唯见上身衣衫半褪,露出结实的胸口,右肩井略微偏下的位置,用绷带包扎得严严实实,上面隐隐透出一块猩红。
那人用手从身旁的一只碟子里拈起一颗模样奇特的小小光滑铁粒,冷笑道:“这暗器倒也古怪……”他说着,一抬手,便将那颗染血的铁粒扔到墙角:“白白浪费我暗中操作,鼓动这些蠢材的工夫,却到底功亏一篑……北堂尊越这两父子,倒是玩了这么一手诱敌的把戏。”旁边有人在侧,闻言却是不敢吭声,那人闭上眼,用手按住伤口位置:“也罢,来日方长……”
……
舰队一路北上,此时已是春暖花开之时,这一日,北堂戎渡坐在窗前,旁边两个太监正拿着绷带伤药等物,替他换药,刚收拾妥当,北堂尊越已走了进来,挥手示意二人下去,自己走到北堂戎渡面前,看了看他身上的伤,道:“……怎么样?”北堂戎渡笑道:“没什么了,原本也都只是些皮肉伤罢了,没什么了不起的。”说着,将褪在臂弯位置的橘色春衫往上一拢,重新穿好,一手整理熨帖,北堂尊越帮他理了理领子,既而一面托起北堂戎渡的右手把玩着,一面用薄唇在少年的额头上触了触,轻笑道:“……你这一身细皮嫩肉的,本王喜欢得很,仔细别留了疤下来。”北堂戎渡闻言翻了个白眼,就要把手抽出来:“你可真够无聊的……”
一百八十八.恶搞番外父子相性一百问(壹)
却说这一日春光明媚,风淡天清,醉仙楼上下两层人满为患,奇的是当中皆是女客,众人呼朋唤友,面上俱是一派诡异颜色,正大呼小叫,嘿笑连连,此时楼下一名绿衣女子来得晚了些,整个醉仙楼二楼早已是没了一个空位,任凭她如何缠闹,店伙却只是无奈摇头,那女子见状,不由得恼了,索性揎起袖子,露出两根指头,高声道:“你要仔细!当姑奶奶这家传的‘菊花点穴手’是好玩儿的么!什么二楼没位子?姑奶奶不管!哪怕是坐在二楼窗台上,也得让我把这个《江湖秘传——揭开北堂氏父子不伦情史神秘面纱》整场清清楚楚地看全喽!”
正闹哄哄地乱成一片之际,却见楼上一个清秀女子探出头来,招手道:“这位妹子,此处倒还能挤挤,小二,且再加一壶菊花茶来。”那绿衣女子闻言,立时大喜道:“如此,小妹谢过姐姐了!”说着,‘蹬蹬蹬’几下奔上二楼,快步走到清秀女子面前,笑道:“今日亏得姐姐了,不然若是不在二楼就近看美人爹爹,只怕呕血也呕死了!”清秀女子拉她坐下,微笑说道:“同是江湖耽美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大家都是姐妹,无须客气。”说着,又笑道:“原来妹妹是萌爹党。”一面说,一面一一介绍了同桌的几个女子,原来却都是‘搞基门’的弟子,一时诸女忙齐齐见礼,刚客气几句,就听楼下有人拍桌子骂掌柜的,听声音,却是个男人:“……你个猪油蒙了心的,一个位子竟敢开价要人一百两金子,岂非黑店!走,且与我见官去!”众人听了这话,全都哄笑了起来,有人便探头往楼下一看,不禁啐道:“哪里来的粗蛮男子,想必是走错了地方罢!眼下这一楼还有空位,要是在二楼,莫说没位子,就是有,也是五百两!兀那汉子,去去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
楼上楼下众女也都一窝蜂似地齐齐起哄,其中有人上下扫了那男子几眼,忽然掩口笑道:“啧,身段儿倒还不错,结实魁梧,就是模样平常了些……不过,倒还可以入眼。”旁边有人插嘴道:“长得粗壮了些……”她这一说,身后有人也来了兴致,便轻笑道:“千娇百媚自然好,可长得粗壮些也自有好处,这其中的妙法,只怕这位姐姐还不晓得罢?”乃咳了一声,一面掩口直笑:“依我看,却觉得床笫之间,这人最是适合用工具调弄的……”一旁她的同伴听了,只笑骂道:“重口味!”众人交头接耳,人声鼎沸,议论纷纷,那正要拉着掌柜见官的汉子见状,根本弄不明白眼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却本能地只觉身上一阵恶寒,浑身汗毛直竖,连忙在众女的诡异笑声当中,慌不择路,一头夺门而出,落荒而逃。
众人哗然而笑,一迭声嘲道:“倒是个直人!想必是咱们不厚道了。”话才出口,却听有人笑道:“……姑娘们好兴致,却在说些什么呢。”
诸女凝神一瞧,登时轰然:“四姑娘!”就见那女子二十三四岁年纪,脸上未施脂粉,打扮简单,只款款笑道:“这倒是我的不对了,劳大家久等。”说着,手内已不知何时多出了几本小册子,挑眉道:“姐妹们,想了解北堂氏不为人知的秘闻么?想知道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私生活么?想一窥北堂家的香艳内幕么?本派现有《情海欲涛——北堂氏密闻》、《辣手摧花公子》、《父子不伦为哪般?——北堂氏情孽纠缠真相大揭密》、《爱恨情仇一笑中》等内部书册刊印,每册白银五十两,欢迎大家踊跃争购,其中还附有北堂父子精美画像一张,散场之后,开始在一楼掌柜处出售……”
话音未落,众人已是哄然叫好,四姑娘嫣然一笑,眼望楼下,须臾,门外走进一名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身后一个五官与他相似的十来岁少年被其扯着右手,两人皆穿着白色春衫,容貌俊美之极。
这二人刚一步入楼中,一名粉衣少女便顿时娇躯一震,同时热泪盈眶,颤抖着嗫嚅道:“世子……”双眼一翻,竟是因极度激动当场晕厥了过去,不免有人叹息道:“这‘萌子党’的姑娘,想必修为还浅了些。”掌柜见此情景,忙唤小二道:“快,去叫南街的王郎中过来……”此时醉仙楼上下已然大乱,众人群情激涌,尖叫者有之,昏死者有之,双眼发直涎水径流者有之,场面混乱不堪。
北堂戎渡见此情景,一手‘唰’地一下挥开扇子,微微摇了摇,似是对这等情况已是见怪不怪,只皱眉思索了一下,问旁边的北堂尊越道:“……爹,你怎么忽然答应来这里,做那个什么‘夫夫相性一百问’?奇怪。”北堂尊越眼里几不可觉地闪过一道精光,口中却只笑道:“本王闲来无事,怎么,莫非不行?”说话间,袖内却隐隐露出一角书页,上书‘驯妻秘法三百式’七个墨字,心想若不是那女子将此物交与本王,本王又岂会来这等莫名其妙之处?心下想着,已携了北堂戎渡的手,上了二楼。
此时醉仙楼上下总算已是勉强安静下来,四姑娘满面春风,含笑连连,将北堂父子迎到二楼佳宾席间的一张檀木香雕矮榻上坐好,既而一双妙目微微一转,掩口笑道:“汉王携世子大驾光临,小女子实是不胜荣幸……”却见北堂戎渡用扇子敲了敲手,打断她的话头道:“不必多说,若是有事便快些问来,我还要回去补眠。”说着,微微打了个呵欠,意似倦倦,四姑娘眼光何等刁钻,见状,遂目光不着痕迹地往少年颈间一瞥,意味深长地看着那掩住了整个脖子的雪白高领轻笑不已,心道汉王果真精力非常,只怕两人昨日定是又折腾了一夜……一时思及至此,不由得笑道:“世子少安毋躁,这便开始了。”说着,于早已铺有笔墨纸砚的桌前坐下,提笔蘸了蘸墨。
1、请问您的名字?
当下醉仙楼内不见一丝嘈杂,几欲落针可闻,北堂戎渡舒眉而笑,徐徐道:“莫非这个你还会不知道不成?……北堂戎渡。”旁边北堂尊越此时正将那本《驯妻秘法三百式》翻开,闻言,头也不抬,显然根本不屑于回答此等尽人皆知的问题,倒是北堂戎渡用扇子一指,替他说了:“……北堂尊越。”四姑娘点头一笑,提笔写上。
2、年龄是?
北堂尊越听了这一问,凝神研究手上书本之余,随口道:“本王眼下年过而立……三十三。”北堂戎渡瞟了一眼对方手里的书,有些奇怪此人今日怎的这般用功,莫不是什么神功秘籍不成?虽是这样想,到底也还是先回答了问题:“我如今已有十七岁,都是孩子的爹了。”北堂尊越挑眉看过来:“……说这些多余的做什么。”四姑娘见此,面上轻笑不止,道:“典型的早婚早育么……话说回来,汉王您比世子大十多岁,这算是老牛吃——”话刚说了半截,一眼看见北堂尊越似笑非笑的眼神,心下猛地一个激灵,暗骂自己怎能忘形,遂当即改口笑道:“……年长一点儿才知道疼人,男人么,大些才更有看头……”不远处有人窃窃私语:“却不知这‘大些’,指的究竟是哪个方面?”话音未落,同伴已是一口酒喷出,旁边几人亦是恍然大悟,笑得打跌,连连笑骂道:“不当人子,不当人子!”
3、性别是?
北堂尊越闻言,放下手中书册,看了旁边北堂戎渡一眼,忽然低笑道:“本王自是男子……至于渡儿,本王早已亲自查过,确是男孩儿无疑。”四姑娘笑容莫测,道:“却不知汉王是如何‘查’的?”她特意将这‘查’字咬得颇重,就见一旁北堂戎渡嘿然而笑,淡淡道:“我小时候他就见过了,自然知道我是儿子还是女儿。”说罢探头去看北堂尊越手里的书:“……这书写的什么?”北堂尊越心道怎能让你瞧见,因此立时往袖内一收,道:“……老实坐着。”北堂戎渡见状,有些狐疑地瞟他一眼,倒是没有再问。
4、请问您的性格是怎样的?
“本王性情,自是无可指摘。”北堂尊越微微眯眼,悠然说道,不过,在见到旁边北堂戎渡满脸异色之后,便皱了皱眉,补充了一句:“……偶尔,倒也有些暴躁。”北堂戎渡听了,暗暗猛翻白眼,随即摇了摇扇子,并无掩饰地道:“多疑,反复,狡猾,冷酷,精明……总之好的坏的都有。”四姑娘一面点头听着,一面奋笔疾书,既而咬着笔头想了想,在‘北堂戎渡’一栏上多添了‘坦诚’一词,紧接着目光暗暗一转,确定无人注意之后,便飞快在‘北堂尊越’一栏上胡乱地用力写下‘无耻’两个龙飞凤舞的草字。
5、对方的性格?
此问一出,北堂戎渡已是‘嗤’地一笑,四姑娘含笑呷了一口菊花茶,道:“这个问题,两位可以挑其中最突出的一项就好。”说话间,已有人送上纸笔来,父子二人对视一眼,分别写了几个字,随即两张白纸便被人举起展示,上面各自‘好色’两个大字赫然齐齐在目,四姑娘讪讪扯了一下嘴角,眉心直跳:“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却见底下一个女子猛然间前仰后合,笑得几乎仰倒,旁边一个模样与其有几分相似的粉裙女子忙扶住她道:“这是怎么了?”那女子却只是拍腿直笑:“姐,这答案果真是切合题意,‘好色’……没听见么,四姑娘问的便是最‘突出’的一项,可不就应该是这么回答么!”粉裙女子也是伶俐人,略一思索,目光便极其隐蔽地扫向上首父子两人的脐下三分位置,顿时一拍大腿:“突出,凸出……果然!可不就是最‘突出’的么!”姐妹两个,当即笑成一团。
6、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北堂尊越面上微露回忆之色,想了片刻,伸手替北堂戎渡挽一挽松垂的鬓发,方低低笑道:“十七年前,他刚出生的时候……在吟花阁。”北堂戎渡微微点了一下头,道:“嗯,没错。”
7、对对方的第一印象?
北堂尊越想了想,一面用指头光明正大地搔着北堂戎渡的手心,忽笑道:“……丑,倒像是个猴子一样。”北堂戎渡打了个哈欠,白了父亲一眼:“你刚生下来的时候,肯定也不比我好看到哪里……”说着,把手抽了回来,将一缕柔软的青丝绕在自己指尖上,道:“他么,当时让人毁了容,拿个面具挡着,看不到脸,只觉得这人一定很不好惹……大概有点儿凶神恶煞的意思罢。”北堂尊越嗤笑道:“怎么,还记着本王当时打你的那三巴掌呢?”旁边四姑娘笑意嫣然,一面低头写,一面抿着嘴儿笑:“原来第一印象都不怎么样呐……”底下有人哄笑道:“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是祸害……”
8、喜欢对方哪一点呢?
“不知道。”北堂戎渡一合扇子,十分干脆地道,旁边北堂尊越‘嗯?’了一声,已是眉一挑,微微沉下脸来,似笑非笑地一手按在北堂戎渡肩上,道:“……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北堂戎渡忽地灿然一笑,色若春花,露出两颗雪白的虎牙:“逗你玩玩不行?……好了,你待我很好,这一点我就很喜欢。”话音未落,只听有人激动高呼一声:“……天,‘巨萌大法’!闪瞎了我的玄铁神眼……”说着,已面带笑容,当场倒下,北堂尊越对此视若无睹,只将北堂戎渡一把抱过来放在腿上,环于身前,用下巴压住少年的肩头,在耳边轻笑道:“喜欢哪一点?唔,本王……”
剩下的话却是越来越低,旁人根本听不见半个字,四姑娘心如百爪齐挠,可惜武功不济,实在听不见什么,只得抚膺长叹,徒唤奈何,却见北堂戎渡一面听着,一面脸色微微有些变化,挣扎着要从北堂尊越怀里下来,只开口打断他,恼道:“就知道你说不出什么正经的话来!松手……”但北堂尊越将他腰身箍得死紧,哪里挣得脱?此时忽听‘噗——’地一下,靠窗坐着的一名蓝衣女子突然自鼻中冲出两道血柱,旁边有人急忙摸出一条手帕,一把将其鼻端堵住,一面向四周解释道:“我师妹功力尚浅……”众人了然。
9、讨厌对方哪一点?
北堂尊越若有所思,一手支颊,冷冷轻哼一声,道:“他的那些风流债……”此时北堂戎渡已经放弃了挣扎,闻言,不由得冷笑道:“别拿这个说事儿,咱们大哥不笑二哥,莫非你那些污糟烂事就少了?你上手过的男男女女,绝对比我多得多。”他睨着近在咫尺的北堂尊越,继续补充道:“还有,你这个人霸道,蛮不讲理,暴力,爱吃莫名其妙的醋……”他每说一样,北堂尊越的脸就黑上一分,到最后,简直就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怎么,本王当真就这么让你厌烦?”北堂戎渡叹了一口气,却是认真打量了一下北堂尊越,道:“虽然有时候确实不好……不过要是真的厌恶你,我才不会和你睡一张床上。”北堂尊越面色渐朗,用力一握北堂戎渡的手腕,轻叱道:“……混帐东西。”
10、您觉得自己与对方相性好么?
话刚说完,四姑娘便晃了晃笔,解释道:“最简单来说,就是二位是否和得来、相配。”北堂尊越不以为然地一哂,摩弄着怀里北堂戎渡的腰线:“这还用问?自然好得紧。”北堂戎渡点点头,表示同意:“还可以。”忽然转头问北堂尊越道:“对了,为什么几乎都是你先说?”北堂尊越懒懒眯起双目,道:“因为本王是你老子,不行?”下面有人小声对同伴嘀咕,声如蚊蚋:“倚老卖老……欺负渡儿……”
11、您怎么称呼对方?
这个问题一出,四姑娘顿时笑得意味深长,目光极为隐蔽地扫向北堂戎渡,正抱着他的北堂尊越倒是很痛快,不假思索地道:“戎渡,渡儿,我儿,臭小子,混帐……”北堂戎渡把脸微微半扭到一边,似乎对一只茶杯起了兴趣,慢慢道:“叫爹呗,要么就叫父亲,小时候,也叫过爹爹……”北堂尊越用指头捅了一下他的腰,低笑道:“装模作样的,明明还有一个,嗯?”北堂戎渡不耐烦地道:“你自己知道就得了……”北堂尊越捏了捏少年的腰眼:“……害臊了?”北堂戎渡一把按住男人的手,威胁道:“再罗嗦,我就把那两个字后面加上一个‘神’字,再给你牵条狗来,让你变三只眼!”
两人正你来我往地闹得不亦乐乎,下面一名女子却对旁边的人道:“其实照我说,叫‘檀郎’也不错么,正好是对自家倾心男子的爱称。”另一人反对道:“那怎么行,世子又不是女人。”那人笑道:“‘戎渡’不是,可‘蓉蓉’却是么!”邻桌一人又道:“其实世子说加上一个‘神’字,再牵条狗来,让汉王变三只眼,这话里似乎更有一层深意……”众人忙虚心求教:“这是怎么说?愿闻其详!”那女子笑道:“大家想想,二郎真君是何许人也,岂不闻与外甥沉香关系匪浅,舅甥两个乃是一对璧人?世子身世隐秘,乃兄妹所生,说起来,汉王不也是他舅舅?这可不正是话中更有一层深意么!”众人叹服,皆道:“姐姐大才,果真非我等可及也。”
12、您希望怎样被对方称呼?
北堂戎渡抢先道:“叫我‘渡儿’‘戎渡’都行。”北堂尊越一手轻抚着自己的下巴,唇角笑意似有若无:“本王自然是想让他叫——”话刚说到这里,楼上楼下已振臂齐声高呼道:“……‘二郎’!”声音惊天动地,直震得整个醉仙楼摇摇欲坠,附近街上行人乍一听了这炸雷也似的轰鸣,眨眼之间,便唬得作鸟兽散,北堂戎渡一合折扇,总算是从北堂尊越怀里脱身出来,对四姑娘道:“先前答应过你的时间差不多到了,我要回去补觉……”说着,施施然便走出了醉仙楼,四姑娘见状,连忙对正要起身跟上的北堂尊越道:“汉王且留步!”说着,目光一扫北堂尊越的衣袖,掩口轻笑道:“不知汉王对小女子此次上贡之物,可还满意?”北堂尊越淡淡道:“……此书倒也有些意思。”四姑娘忙笑道:“既是如此,下回小女子另有一物奉上,还请汉王与世子再至。”北堂尊越眼眸微眯,既而负手昂然道:“……也罢。”说完,已径自下楼去了。
四姑娘嫣然一笑,既而望着二人远去的身影,出神道:“美人啊……”须臾,待回过头时,却见满楼之人皆目直口张,犹自不觉:“美人啊美人……”
一百八十九.竞日桃花逐水流
北堂戎渡闻言翻了个白眼,就要把手抽出来:“你可真够无聊的……”北堂尊越捏住他的指头不让他脱走,轻笑道:“船上本就无聊得紧,再不跟你斗口,听你时不时地跟本王唱个反调,本王倒也闷得慌。”北堂戎渡懒懒往后一倚,扬眉说道:“哦?这么说来,我倒成了替你解闷儿的了,却不知你掏多少银子?莫非要我白白忙活么。”北堂尊越好气又好笑,伸手赏了他一个爆栗:“掉进钱眼里了?跟本王说会儿话,竟还有胆子要银子了!”北堂戎渡笑道:“小气,不给拉倒,不过也总不能叫我白陪着你罢。”说着,从旁边的小几上拿过一只瓷瓶来,顺手抛进北堂尊越怀里:“正好,后背上挺大的一块瘀青都还没散,你帮我给揉一下罢。”
北堂尊越接过瓶子,既而拔下瓶塞一闻,顿时就感觉从瓶子里散发出一股十分清香微凉的味道,让人闻得精神也似乎顿时为之一振,却是活血化瘀的药油,此时北堂戎渡已经将衣物褪到了腰间,自己趴在窗前的春榻上,露出雪玉也似的脊背,隐隐发出异样的肉色光泽,其间有几处裹好的伤口,后腰往上靠近右肩胛骨的位置上,赫然是一大块青紫的瘀伤。北堂尊越将袖子朝上挽了挽,往掌心里倒了些近似于透明的药油,之后便抚上北堂戎渡的后背,帮他按摩起来,一面随口道:“……疼就说一声。”北堂戎渡微微‘嗯’了一下,把脸半埋在胳臂里,闷声闷气地道:“也不知道是哪个混帐使的铜锤,趁着后来人多厮乱,我一时顾及不到,觑空冷不丁地给了我这么一下,若是当时没剩下几分真气护体,只怕骨头也让他砸折了。”
北堂尊越听了这话,顿了顿,却忽然淡淡道:“……这回,倒是本王有些行险了。”北堂戎渡半闭着眼睛,一时之间,不由得心静宁和,闻言却只是不以为意地说道:“做事情,总是得有点儿风险的么……不过我也没伤得多重,没什么了不起的,咱们还是赚大了,经此一事,那些不安分的头头脑脑们也差不多死绝了,不用多长时间,我估计朝廷就能一统北、西、南三地,则中原大半入手……”北堂戎渡说着,微微动了一下腰:“说起来,也是我自己修为还没到的缘故,若是我当时有你的功夫,自然也就没什么事了——你全身上下,不也就是在胳膊上才有一两道剑伤么。”北堂尊越此时手上正斟酌着力道,给他缓慢用药油揉着瘀伤处,闻言,便在北堂戎渡的屁股上顺手拍了一巴掌,笑骂道:“本王当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修为也不过就和你如今差不多,你还想怎么样?”北堂戎渡也笑了,趴在榻上,说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么……嗳,你轻点儿,疼啊。”
说话间,已夸张地露出一脸半真半假的痛苦之色,眉头打结,道:“你这是在按摩还是折磨呢……”他这叫疼倒也不全是假,被偌大的锤子砸中,伤处怎会不痛?要是个普通人,吃北堂尊越这么一揉,只怕一下便要叫出来了。北堂尊越听了,便皱一皱眉道:“本王也没用力……”又嗤道:“况且你又不是丫头……一个生得结结实实的小子,莫非还要指望本王怜香惜玉不成?”不过口中虽是这么说,却到底还是疑惑是否当真下手重了,因此手上稍微收了一丝力气,这回北堂戎渡果然觉得好受了不少,于是便把头枕在了小臂上,慢悠悠地说道:“唔,就这样,对……”他说着,随着北堂尊越的手劲运用得越来越得当,甚至带有舒坦意味地无意识呻吟出声,北堂尊越听得清楚,只觉心头似乎被一只手软软挠在了痒处一般,再凝神细看手下的这具年轻身体,只见四肢修长,肌肤韧滑,虽还能看出些许少年人特有的青涩,却也已是发育成长得极好了,那一身奶白胜雪的肌肤,当真是细滑光润得无可挑剔,尤其是在腰身往下收窄的圆润处,开始隆起流畅的弧线,形成结实的两瓣紧臀,被衣物严严裹住,分外让人眼热,一时间不由得心猿意马,直欲一探究竟……北堂尊越微微别过目光,又在北堂戎渡的伤处揉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哼了一声,道:“……行了。”说着,去一旁洗了手。
北堂戎渡却仍是趴着,等背上的药油晾干,一面伸手从旁边的小几上摸来一碟淡绿色的丸子吃着,这东西看起来只是很平常的点心,但其中却加入了许多提炼而出的珍贵药材,对伤势的恢复很有好处,说到底,自古为何要说穷文富武?就是因为武者由于习武的缘故,比普通人需要更多的营养,有条件的人家,更是一年到头滋补之物不断,况且,要是武者一旦受了伤,也需用心调理治疗,不然甚至会在年老时成为致命的因素,就好比北堂戎渡,自幼就是用数不清的珍贵灵药等物喂大的,身体根基打熬得岂是旁人能相提并论的?若是受伤,也立刻会得到最好的照顾和治疗,不会落下一点儿身体隐患,那些所谓的穷小子一朝撞上机遇,练就不世神功的故事,其实说到底,都是骗人的,身体没有自幼培养出来的好底子,没有足够的药物灵丹滋补调理,哪怕是给你秘籍,也基本不可能练出真正高明的武功来,也就是那些心怀热血,满腔憧憬的少年人,才会相信这种无限接近于白日做梦的故事。
北堂戎渡一面吃着点心,一面心中想着其他一些事,只道:“说起来,佳期如今也有两岁多了,差不多也是该让她开始习武的时候了,等这次回去,我就先试着教她一下看看,她根骨生得不错,不能白费了。”北堂尊越此时已经洗净了手,走过来嗤嗤而笑,却是说道:“怎么,又不是小子,用得着这么教导?”一边说,一边坐了下来,托起北堂戎渡的上半身让他改为趴在自己腿上,用手把玩着对方那一头光可鉴人的漆黑发丝,感受着少年所特有的韵味。那乌发上面还清晰地散发出淡淡的香气,顺滑柔软无已,北堂戎渡虽是天生俊秀,但若是自出生起便用无数名贵物品保养身子,自然是十分容貌也要长成十一分,这也是高门大户家的子弟小姐,大多数外表都粗陋不到哪里去的一个原因之一。
北堂戎渡听了这话,便用指头拨弄着北堂尊越腰带上的美玉,道:“虽说是个女娃娃,不过也未必不能盖过男子,只要她自己有这个心,将来说不定就是个绝顶高手……我北堂戎渡的女儿,又怎么会比别人差了!”北堂尊越笑了笑,用手指在北堂戎渡的鼻梁上撸了一把,既而却自怀里取出一只通赤如血的精致玉镯,拿起北堂戎渡的一只手便套了上去,道:“……这是当初赵武灵王送给爱妃吴娃之物,你看看如何?”说着,一面却是将这只手拿在面前,轻咬了两下,一面闻那上面天然的身体清新之气。
那玉镯通身殷红如血,打磨雕琢得极为精美,无论是材质亦或人工,都挑不出一丝毛病,环在北堂戎渡雪白晶莹的手腕上,实是相得益彰,然而北堂戎渡却似乎并不怎么喜欢,只道:“我戴一个娘们儿用过的东西做什么?”说着,便想要将其取下,但北堂尊越却仿佛并没有察觉到他语气的淡漠,只按住北堂戎渡的手,不让他把镯子摘掉,口中低笑道:“那又怎么了,只要瞧着好看就是了。”他抚弄着北堂戎渡光滑的腕子,懒洋洋地继续说道:“前阵子倒是有人进言,说是本王如今恰是青春正好,似是应当册立王后才是……”
北堂尊越如今不过三十岁出头的年纪,还年轻得很,简直说是风华正茂也不为过,却一直不曾成过婚,虽说眼下儿子都大了,甚至连孙女都有了,但即便是他子孙万千,后宫佳丽无数,但在天下人看来,却仍然还是未婚的年轻单身男子,有人提议应当立后,自然也属常事……北堂尊越面上似乎浑不以为意,只带了几分从容的悠闲,指尖轻抚北堂戎渡光洁的面颊,调笑道:“娶什么妻,立什么后?本王却是想要你来作王后才好……”
然而他话音方落,北堂戎渡却是已经坐起身来,将褪在腰间的衣物一拉一拢,重新穿上,面上淡淡道:“我可没这个福气。”当下略微整理了一番身上的衣衫,一手已将腕子上的血色玉镯抹了下来,放到一旁:“……我是你儿子,不是你老婆,你别弄错了。”他向来很不喜欢北堂尊越那种在他面前不时流露出来的强势占有感,在某种程度上,将他视为两人之间类似于女子的那一方——这当然并不是说北堂尊越将北堂戎渡看作了女人,而是表明北堂尊越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双方当中占据绝对统治地位的人!其实自古以来,权贵之人为什么在玩弄美女的同时也会蓄养男娈?这并不是由于对方是男或是女的缘故,而是因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弱者!而北堂戎渡身为上位者,他习惯了去操纵别人,又怎么会愿意自己在两人之间扮演弱势的角色?这也是他至今为止都坚决不肯在两人亲热之际,被北堂尊越占有的原因之一——只因他自己本性当中也同样充满了攻击欲,支配欲,并且强烈得丝毫不下于北堂尊越,甚至因为某种原因,更要超过一些。
而就算是别的不讲,只说这身体上的原因,北堂戎渡就不可能乐意处在下位,他虽然平生从未尝过被人狎玩那里的滋味,但与其欢好过的男子却是不在少数,哪个不得在床笫间吃些苦头?男子不比女子,每每弄上一回,就算是对方在当时因技巧纯熟渐渐被撩拨得起了兴,过后却也还是要吃苦的,饶是他因喜爱沈韩烟,每次都温柔以待,但之后沈韩烟也仍是疲楚不堪,北堂戎渡见得多了,又怎会甘愿自己也去遭这份活罪来!
北堂尊越这回却是明白了北堂戎渡是不高兴了,他的这个儿子生性敏感、多疑,想必是自己方才的无心之言惹恼了对方,因此北堂尊越便俯过身子,在北堂戎渡耳畔道:“……怎么,不乐意了?好罢,算是本王说错话了,嗯?”北堂戎渡自然还不至于那么小心眼,为了一点儿小事就跟北堂尊越闹别扭,因此只是叹了一下,说道:“若是我说要娶你为妻,你愿意么?想必肯定是不高兴的罢,既然这样,我当然也是高兴不到哪里去。”北堂尊越知道自己刚才确实有些过了,便从后面环腰抱住了北堂戎渡,一面微微嗅他身上的香气,一面不由得在他耳边轻笑道:“好了,你这样就很好,本王说什么做什么,你若愿意便罢,若不喜欢,就这么直说出来就是。”北堂戎渡自然不会扯住这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放,因此不着痕迹地转过话题道:“说起来,那个后来偷袭我的青衣人也不知是什么身份,看他的身手,竟是高得出奇,若非我还留了个后手,只怕早就死得硬实了……此人一直隐忍不发,直到最后关头才突然动手发难,这里面,也不知道究竟包藏着什么祸心。”
北堂尊越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道:“好在他跑得倒快,不然本王……”一想到北堂戎渡当时处境之险,饶是北堂尊越平生胆大包天,什么也不放在眼里,却也仍然有些后怕,心下生寒,倒是北堂戎渡笑道:“不过我哪有那么好杀的,若是下回再遇见,还指不定是谁杀谁呢。”
……
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
眼下正是春光烂漫之际,桃花开遍,染得风中也尽是旖旎的香气,软红满眼,如霞如锦。
这一日牧倾萍入青宫来看北堂佳期,她既与北堂戎渡有亲,且跟沈韩烟亦是朋友,关系不错,因此倒也时不时地来走动,或是逗一逗北堂佳期,给她带些小玩意儿来,或是与沈韩烟闲话谈天,说笑一番,倒也颇为自在。
彼时天光明媚,风朗气清,沈韩烟一手抱着已经两岁多的北堂佳期,驻足看不远处一群女子笑声连连,正在游戏,三五个宫人连同牧倾萍带来的侍女提着裙角,娇笑着如同穿花彩蝶一般,在开满桃花的树下闪躲,牧倾萍则是在眼睛上蒙着一条雪白的锦帕,双臂伸开,只凭着声音去捉众人。
北堂佳期在沈韩烟怀里看得有趣,因此便一面拍着小手‘咯咯’直笑,一面扯着青年的衣襟道:“……阿爹,露儿也要!”沈韩烟见她喜欢,便笑了笑道:“好,咱们也去玩。”说着,便带了北堂佳期过去。
此刻牧倾萍不能视物,满眼一片漆黑,只靠着听觉前行,去捕捉众女,正值此时,她却忽然敏锐地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因此静静站在原地,但只刚停顿了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却突然猛地一下把朝左面扑过去,同时笑道:“……可让我抓住了!看你往哪儿逃!”
入手处,似乎是一幅柔滑的衣角,却只觉得好象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牧倾萍刚有些疑惑,却忽然嗅到一丝好闻的檀香味道,她略略一怔,随即便知道了这究竟是谁……一时间忽然心下一跳,双颊已是微微热了起来。
一百九.因为是女子
牧倾萍刚有些疑惑,却忽然嗅到一丝好闻的檀香味道,她略略一怔,随即便知道了这究竟是谁……一时间忽然心下一跳,双颊已是微微热了起来。
旋即牧倾萍便定一定神,说道:“……韩烟,是不是你?”就听那人温声笑应道:“……嗯。”牧倾萍顿了顿,然后便松开了抓住对方衣角的手,既而将眼睛上蒙着的那条锦帕摘下来,果然就见桃花叠影处,面前一名青年一手抱着北堂佳期,正微笑而立,黑发半挽,眼眸明澈湛然,犹有露色清光,肌肤莹白似玉,整个人皆一派悠然出尘之气,神态潇潇,是真真正正的绝美男子,穿一袭冷灰色的华衫立于春风之中,青丝微微拂起,怀里的北堂佳期梳着两个小丫髻,眼瞳晶黄溜溜,生得好似玉娃娃一般,依偎在他怀里,笑得灿烂,父女两个十分亲密,此情此景,几可入画,唯见四周桃花开遍,春光如醉,绚烂得好似一匹上好的锦毯逶迤展开。
牧倾萍见此,面上的神色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之处,但心中,却是有着说不出来的一丝情愫在里头,分明是某种莫可名状的微妙情怀,犹如晨曦淡淡,又逐渐慢慢消散,她用手挽一挽胳膊上缠着的藕色软绡缠臂纱,声音清亮动人,于转首的瞬间貌似不经意地俏生生一笑,恰似破云而出的一缕明媚日光,悠悠提议道:“今天天气好得很,咱们去随便走走罢。”沈韩烟自是没有什么异议,眉目之间如蕴日月之光,若玉山上行,光映照人,唇畔一丝笑意好似破冰而出的蜿蜒春水,当下便欣然应允,牧倾萍见状一笑,也不要自己的侍女跟着,三人悠闲穿行于桃花如锦、春意盎然的小林间,踏着绿莹莹的青草,春风缱绻,分花拂柳而行。
彼时春光媚人,天光清蓝,日色亦如涂金,夹道两边烟柳黄绿,有无数的桃花,都开得灿烂无以,偶尔有风吹过,就是一阵花飞如雨,牧倾萍穿着朦朦的笼烟岫云粉桃色素净软绸绣花罗衣,清艳柔和之色毕现,一头秀发松松挽作轻俏的倭堕髻,在上面恰到好处地簪着几枚打造成初开桃花形状的宝石发钮作为点缀,垂下一挂细碎珍珠,微微轻晃着,除此之外,干干净净地别无他饰,很有几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意,比起当年北堂迦的绝色倾国,虽然自是有所不及,但也已是罕有的倾城之姿,生生动人之至,就好似一枝含苞欲放的鲜花,身处韶华,在瞬间就能照亮人的眼睛,但光影斑斓中,旁边沈韩烟面上却是如烟霭悠远般一派宁和恬淡,就仿佛身侧之人是男是女,美貌与否,都完全对其构不成丝毫影响一般。
淡金色的日光仿佛溶化的碎金一般,璀璨炫目,洒得遍地皆是,一年又复一年,然而在春光似旧时的四季交替中,年少春衫薄,人却是逐渐会变的……周遭一片宁和如画的寂静,万物含翠勃勃,三人悠闲沐浴在春光当中,身着粉色罗裙的女子每说些什么,旁侧的青年便会微微含笑颔首,或是应和上几句,走了一时,却见牧倾萍顺手从枝头挑出一朵开得最好的桃花摘下,替自己别在发髻间,既而撩一撩鬓畔垂落的几许发丝,如水明眸在近处的沈韩烟面上清清亮亮地流淌而过,眸色如波,抬头注视着青年,含嫣一笑,笑容明艳好似一树桃花,声音清凌凌地,笑得有如银铃一般,只见眼中有慧黠之色一闪,问道:“嗳,你说,好看么?”她一张粉面明艳若向阳春花,眉目之间虽然隐隐有着几分自幼养尊处优生出来的娇蛮高傲之气,但美貌却是不可置疑的,沈韩烟看了她一下,不觉莞尔一笑,点头道:“……确实很好。”
牧倾萍闻言,似水眼波微微一横,如碧波婉转,描画精致的柳眉仿若春山一般略略扬起,掩饰着什么似的看了沈韩烟一眼,秀色盈盈欲滴,低下头含笑开口道:“……他没说过什么时候回来么?”沈韩烟用手摸了摸怀里北堂佳期的小脑袋,整个人丰朗清蕴,有如林下青竹,微笑道:“应该就快了,我前几日接到北堂的飞鸽传书,如今王上他们一行,已经在北上的途中了。”他说起北堂戎渡之时,眸光明亮,不觉就在唇边绽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仿佛有某种温柔覆盖,淡宛有若春风,一两朵粉色的桃花飞旋落下,依依轻柔地停在他的肩头。
“……是吗。”牧倾萍头也不抬,只用了纤细白皙的指尖淡淡拨着面前一根桃枝上的娇嫩花朵,精心涂有粉色蔻丹的指甲就如同几片柔美艳丽的花瓣,她唇角微微一动,似乎是凝神细想了一想,却到底还是没有打住,秋水般澄净的秀眸微微一敛,只轻声说道:“……韩烟,你好象是很喜欢他呢。”沈韩烟听了,自然笑而不语,只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是平日里素有的清润之气,清风微微掠起他冷灰色的袍角,只用一只修长如竹的手淡然拂去了自己肩上落着的那一两朵桃花,他向来都是一副清淡不波,温润如玉的神情,此刻这样一笑起来,就好比云中破出的一抹淡泠泠的幽美温闲月光,看起来似乎遥不可及,但其实却又十分贴心动人,一下子便能耀亮了整个夜空,落花沉醉,温默近人,牧倾萍见状,似乎心中有什么杂乱的东西尽数消弭殆尽了,再不言语,一手把玩着裙上系着的柔软飘带,只默然颔首,片刻之后,却微微仰起了一张芙蓉胭脂面,如同晨曦流霞一般动人,道:“……你待他确实很好。”
此时春和景清,万物生机盎然,到处都是如同云霞般的连绵粉色,花开宛若锦屏,沈韩烟怀里抱着的北堂佳期伸着雪白的胖胖小手,想要去够面前的一枝桃花,却由于胳膊太短而根本够不着,于是便抓着沈韩烟的衣襟嘟嘟囔囔地撒娇道:“露儿要……”沈韩烟目光触及,不觉含笑,见女儿如此,便笑了笑折下一枝短一些的,放进她的小手里让她把玩,然后才对一旁的牧倾萍微微笑道:“北堂待我甚好,既是如此,我又怎会待他轻慢了。”牧倾萍听了,眉心一动,神色似乎略觉黯淡下去,既而却是注目于沈韩烟丰隽清尘的面容,微微咬了一下朱唇,眼中平添了几分莫名的神色,语气之中似是轻叹不平,又似乎有某种感慨,只道:“他待你,果真有那么好吗?说起来……不管怎样,总归他是不会一心一意只对你一个人好的。”
沈韩烟听了这一番话,却仍然是面色无波,就似是浑然未觉一般,不见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只将目光淡然转到了旁边一枝开得极盛的俏丽桃花上,说道:“……那又如何。”牧倾萍见他如此,微微蹙眉,一双妙目瞪得稍圆,几丝莫名的恼怒忽地油然横上心间,不觉负气说道:“你这人……他左拥右抱的,莫非你就一点儿也不在意了?我若是与谁在一块儿,那他就得只对我一个人好才行,别的什么男男女女,他瞧也是不准多瞧一眼的。”沈韩烟身后花瓣如粉雪,纷繁飘落,听了这话,便笑了笑,道:“那自然很好。”牧倾萍见状,心中忽然有些泄气,片刻之后,忽咬一咬粉嫩的樱唇,怃然垂首,眼中迸出一丝冷淡的倦意,说道:“韩烟,我眼下已经二十岁了,再不是小姑娘了,家中我爹娘都操心着我的亲事,想要让我嫁人……”
沈韩烟闻得此语,便理所当然地点一点头,微微笑说道:“自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自然的……日后待到你成亲之时,自是少不了我的一杯喜酒才是。”牧倾萍心下十分气苦,鼻中亦隐隐有一丝酸涩之意,不自觉地微微提高了声音,道:“谁要嫁了?我却是不能的,我不愿意!我才不要随便嫁给什么人,然后再眼看着他再去宠别人,我知道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男人娶错了妻子,大不了就是休了,或者干脆撂在一边,自己还是可以花天酒地,快活得很,而女子嫁了人,却是一辈子的事了,只能活生生地死守着那个人,好不好都要忍着……”
她说到这里,水润的杏眸中依稀有幽暗的火苗深深,不觉一时用力咬住了嫣红的下唇,神色间似是被什么冻住了一般,却轻声对沈韩烟说道:“这世上的事情实在是太不公平了,为什么男人可以朝三暮四,而女人,却永远只能依附着男人,让人予取予求……如果,如果……那我情愿此生就这样一辈子都不嫁人,直到死了就是。”沈韩烟听她这样说,心中亦微微为之动容,自然没有什么话可以去开解,因此也不好言语,牧倾萍一双春波妙目从青年秀隽的面容上横过,眸中似乎微微漾起什么,那眼睛里面,仿佛有一个身影……良久的沉默之后,牧倾萍深深吸一口气,眼底染上几分阴翳的无奈之色,唇际亦泛起了一丝冷笑,幽幽黯然道:“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身为女子,从来都是这样身不由己,永远都不能真正决定自己的事情,我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男人,若我当真是个男子,那我,那我……”
这一番话牧倾萍却只是说了一半,就将其余的言语咽住,不曾再继续往下说下去,只不着痕迹地悄悄留意着对方的神色,但她看向沈韩烟的那种眼神,却是让青年心中一触,忽然觉得似乎有些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但又好象隐隐让人有些不安,沈韩烟正自想着,牧倾萍已然盈盈看向他,眸内波光朦胧流转,似怨似嗔,是少女不可言说的心事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世上原来真有这样的男子,眼神竟会如此温柔清澈……
彼时微风静静,间或拂落枝头上的的几朵清丽桃花,浅金的阳光自花树之间蓬蓬勃勃地泻下来,人面桃花相映,大约也就是如此了,沈韩烟随意取了一朵灿灿鲜花在手,他所立之处,满树嫣粉的桃花正开得惊心动魄,却远远不及他半分风采……沈韩烟一时偶然转眼,却正迎上了牧倾萍温软灼灼的视线,当下不觉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微笑问道:“……唔,怎么了?”牧倾萍心中忽然跳了几跳,既而本能地转身以手攀住一枝桃花,掩饰住两颧微微浮出的一丝绯红之色,衬出柔黑的青丝与美丽的脸庞,倍增一分娇艳,不由得脱口道:“……没什么。”
其实心里也不是不知道,这么做是不应该的,甚至是在以后很有可能会后悔的,但是,那又能怎么样?无论一个人再如何有本事,也是照样管不住自己的心,说不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人在某处扎根,发芽,就此成为心魔,并且一旦开始了,就已经再不能回头……
此刻春光如斯绚烂,连眼眸都好似有些不能承受这样明媚娇丽的光影,那么静,那么悠然,在心底悄然开出一枝明艳璀目的花朵,牧倾萍低头用雪白的指尖慢慢地拨弄着手腕上的一串玉珠,那样一颗一颗温润的模样,光泽流转就宛若那人微笑时的眼眸,仿佛让人不能、也不想去抗拒一般,她微微抬首,轻轻吁一口气,眉目之间依稀有一丝温柔神往的颜色,说道:“韩烟,我以前和人说过,若是我喜欢,便是寻常人我也嫁,若是我不喜欢,凭他什么人,也免口休提……”她说到此处,忽然想起父亲一直以来的那个冀望,不禁自嘲一笑,眼中却微见莹莹水光,捏住一朵桃花徐徐簪在鬓边:“韩烟你知道么,我爹其实,是有意期望让我嫁与北堂戎渡的,我爹以为我平时跟他关系很好,应该是喜欢他的,况且以他的人物品貌,地位权势,又有什么可挑剔的,哪个女子能不喜欢?更重要的是,王上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日后他的前途不可限量,我若是能嫁了他,也算是亲上加亲,对家族的好处不知有多少……”
这些话若不是对着关系极近之人,是决计不会说出口的,更何况沈韩烟与北堂戎渡之间存在的关系?眼下牧倾萍竟然能够将这种事情也当面对他吐露出来,不作丝毫保留,就实在已是将他当作了极亲近的人,但沈韩烟听了这一席话,心中其实也并不觉得如何惊讶,在这个世上,家族利益显然高于一切,不要说女子婚姻基本不得自专,即便是男子,也未必就可以真正随心所欲,只看北堂戎渡当初娶了宋谢二女,不就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么,说到底,就是为了北堂氏的利益,更何况牧倾萍一个女子?即便是公主王姬之流,也是一样!如果是男人也还好些,若是对婚姻不满,大不了将人娶来之后,不多作理会也就罢了,眼不见心不烦,照样可以寻欢作乐,依红偎翠,可是作为女人却只能忍受,不得自由,除非是许昔嵋那样强势以极的女子,不然,又有几个能够把握自己的命运?说到底,只因为是你是女子,是弱者!
想到此处,沈韩烟一时也无话可说,此时北堂佳期在他怀里待得有些不耐烦,便缠着青年,含糊不清地道:“阿爹,露儿去玩……沈韩烟见状,便弯腰将她放到地上,叮嘱道:“不准乱跑。”北堂佳期哪里还管这些,双脚一经触地,便顿时撒欢儿跑了,沈韩烟招一招手,远处几名路过的宫人会意,连忙朝着北堂佳期走过去,小心看着她不要磕到摔着了,牧倾萍眼见她这般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模样,丰丽清艳的面庞上情不自禁地闪过一丝片刻的羡慕之意,但立时就又消弭殆尽了,有些凄清的意味,自袖中取出一柄象牙团花小扇,徐徐摆弄着,道:“是啊,看起来我和北堂戎渡确实还挺要好,但我知道他并不是像男人喜欢女人那样喜欢我,而只是把我当作亲戚——他的表姐罢了,而我,也从没想过作他的女人……是,他哪里都很好,好得叫人嫉妒,可我却偏偏就是从来没有旁的想法,又能怎么办?”此时牧倾萍眼中忽然多出了几分旖旎温柔之色,面上依稀浮起一分的红晕,鬼使神差地道:“我有自己喜欢的人……”
连天不断的淡淡白云闲闲飘悠在天际,似乎莫名地生出一种令人安详的力量,一见之下,就连心神也能够逐渐地沉静安稳下去,沈韩烟听到这里,自是本能地微微一怔,他下意识地看向了面前的韶华美丽女子,却发现对方此时的目光十分奇异,简直温软得能几乎能够沁出水来,这种眼神其实很有些熟悉,不过,究竟是曾在哪里见到过?他一时间百思不得其解,却只见牧倾萍似乎迟疑犹豫了一下,半晌,才好象是豁出去了一般,同时面上又有一分含羞带怯的颜色,以团扇半遮了丽容,低声徐徐说道:“我不信……你当真会一点儿也不知道。”
心下突然就这么微微一震。一瞬间沈韩烟猛地就好象想起了什么,心口位置突地一惊一跳,他已经记起来了,这种眼神,就连北堂戎渡也没有,他只有曾经从殷知白那里,才见到过!
一时之间仿佛石破天惊一般,沈韩烟是何等心性聪慧通透之人,已然明白了过来,隐隐约约地清楚了什么——是的,他其实已经不止一次地察觉到了牧倾萍偶尔有些飘忽的神情,但他却从来没有真正注意过,亦不曾放在心上,甚至从未往某处想过,但如今细细思量起来,却一件一件,皆是历历在目,方才牧倾萍言谈之间所说的那个人,他已经猜到了究竟是谁……
彼时满地都零散着温柔的落花,沈韩烟心底一震,却是别过了头去,避开了对方望过来的微灼眼光,这才微微抬眼,心下一时似乎是很有些乱,牧倾萍眼望着他,眸光灼灼发亮,心口忽然有些怦怦跳得厉害,只觉得嗓子里好象有什么堵得慌,不知道究竟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什么,她从来不缺乏勇气,不过此时还是忽然有点儿后悔终于说出了方才那一句话,但是,好象又是不后悔的,只心口热热地痒,连太阳穴也深深一突一突地直跳——面前这个人是有家室的男子,且情况再特殊不过,她知道自己实在不应该把某种情绪表露出来,可是,可是……一时间饶是牧倾萍向来胆大,却也还是满面通红,嗫嗫嚅嚅地倒也不知道应该说出什么话来。
但沈韩烟却只是仍然瞧着眼前的桃花,唇齿间轻轻吐露出不显一丝异样的话语,就仿佛浑然不觉一般,用指尖抚上一朵娇嫩的花朵,缓声说道:“……哦?那么,倒也是很好……”这句话说得根本就是不伦不类,完全只是对刚才的事情避而不谈罢了,牧倾萍心下一凉,手中的一朵桃花险险当场被揉碎,满腔小心翼翼的期盼顿时化为乌有,如同被一整盆冷水浇上去一般,心口汹涌出满满的无助与无措,但随即,就又转为一股说不上来的怒气,她笔直看向青年,但无论她平日里怎么骄纵恣蛮,却毕竟还是情窦初开的女子,被这样当场拒绝,哪怕是十分委婉,照顾了她的自尊心,但眼角也还是不觉已有了些微的泪意——难道你就真的完全也不在意?一时间胸口微微起伏,再也顾不得别的,只口不择言地道:“……你这是在装着什么都不明白吗?你明明,我见你方才明明就是知道了……”沈韩烟却立时截断了她的话,转过身来,但却依旧回避着对方的目光,道:“……有些事情,于己于人,都不是好事。”他说着,目光看向远处正在玩耍的北堂佳期,有什么倒映在他柔黑的眸底,只缓缓开口说道:“沈韩烟已是有家室之人,早与北堂有结发之实,因此给不起旁人任何东西,也不会给……”
清风荡漾花间,使得乱花轻扬如雨,花树秾夭,一时却是模糊了视线,无边绚美的景色中,牧倾萍只觉得心口憋闷得难受之极,她紧紧捏着手里的象牙扇柄,指尖都隐隐有些发颤,似乎连汗也要出来,却又到底说不出什么,半晌,才总算是好容易压住了情绪,不至于失态,一时唇角漫上几许莫名之意,四肢百骸都有一点酸软,微微侧脸,眼中有某种清澈的温柔之色,注目于地上的如茵青草,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婉些,轻盈而不见沉重,只意有所指地道:“……这青宫里的桃花开得不好,闷得很,虽然名贵些,却也比不上外头开得自在。”沈韩烟沉默片刻,终究徐徐说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言毕,看着一抹苍白之色染上牧倾萍艳丽的面颊,继续道:“况且,既是青宫里生着的桃花,又有谁能移得走它,移不走,也……移不起。”牧倾萍颓然一愣,手里的团扇轻轻滑落,掉在地上,她顿一顿,忙低头去拾,却见沈韩烟已蹲身下去,捡起绣有一双玉色蝴蝶的白纨扇,既而递了过来,静静说道:“这蝴蝶绣得很好,不过……却不应该是一对。”牧倾萍见他如此,心中沉沉一坠,接过扇子,用力攥在手中,掌心里的汗水腻湿了扇柄,一双妙目直直盯着面前的青年,周围有娇柔的花瓣零星飘飘而坠。许久,她突然将团扇抛在地上,一转身,便跑得远了,沈韩烟见状,到底也不能如何,只负手站在原地,看一眼扇上双双翩跹的彩蝶,唯轻轻叹息一声而已。
……
却说北堂尊越一行顺水北上,于四月下旬返回京中,一时百官忙碌于接驾之事,自不必说。
这一日天光晴好,北堂戎渡忙了一阵政事之后,倒是想起宋氏腹中的胎儿也快足月,离临盆之期不远,因此便决定去探视一番,如今事隔许久,北堂戎渡也算是对此勉强心平气和起来,毕竟那总有一半的可能是自己的骨肉,即便不是,那也是北堂尊越的,好歹没和外人有什么干系,管他怎的,总之一床锦被遮住了事,他爱屋及乌,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
一时到了丽鸿殿,眼下既是暖春时节,草木自是扶疏含翠,北堂戎渡从外面便瞧见宋氏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针线不知道在绣着什么,露出半张莹白剔透的侧脸,仿佛一弯皎洁的下弦月,面上满是即将初为人母的欢悦与温柔之色,就连嘴角也不自觉地弯着一痕淡淡的安心笑容,恬美且温润,北堂戎渡见了,忽然就觉得这场面何等眼熟,当年他尚且年幼之时,北堂迦不也是如此?时常就这么坐在窗前为他亲手缝衣做鞋,此情此景,宛若昨日重现,勾动了他心底深处那抹柔软的记忆,北堂戎渡见状,挥手示意宫人不必出言通传,自己径自走了进去,宋氏浑然未觉,只仍旧斜坐在一张贵妃榻上,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玉兰色淡花宫装,秀发挽作一个简单的样式,插一只象牙小梳,正低头聚精会神地一针一线绣着,身边自有几个宫人侍奉照顾,但诸人见北堂戎渡微微摆手示意,因此便也不敢作声,北堂戎渡细瞧了一下,这才看清楚她手里绣着的原来是一件婴儿所穿的肚兜,大红的底子,说不尽地温暖喜庆。
此时胎儿快要足月,宋氏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体力也不比平常,因此绣了一阵,便觉得乏,遂停下针线歇一歇,如此一来,她这才发现北堂戎渡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室中,因此连忙扶着身旁一名宫人的手,费力站了起来,迎上去柔柔一笑,盈盈说道:“妾身见过爷……”
北堂戎渡的口吻却出乎意料地和气,用手虚扶了一下,说道:“你如今身子不便,就不用多礼了。”宋氏见他今日竟是这样语气柔婉,一时不免有些惊讶,却还是不露在脸上,只轻柔地一笑,模样十分宁静恬淡,北堂戎渡看了看她,点头道:“瞧你的气色倒是还好。”宋氏眼中有一丝浅浅的笑意与安慰之色,略有些吃力地扶一扶自己圆隆的肚子,一抹雪白的秀颈弯出柔和的弧度,微微垂首婉约一笑,道:“下面的人照顾得很是周到,妾身自然没什么不好的。”北堂戎渡‘哦’了一声,随手拿起她刚才绣着的那个肚兜,见上面原来绣的是仙鹤祥云的图案,栩栩如生,便道:“这手艺倒不错,我小时候,也穿过和这差不多的图样。”宋氏眸中有若春水伏波,只含蓄低头,盈盈温婉笑道:“这点粗陋手艺,让爷见笑了。”北堂戎渡想了想,眼内淡漠之色微融,旋即说道:“你既然快要临盆了,便让家中母亲来陪伴一二罢,有亲娘在侧,也好让你安心生产。”宋氏闻言大喜,忙谢过了,北堂戎渡在此又坐了一会儿,既而抻一抻衣领,起身道:“……如此,你先歇着罢,不必送我。”说着,自己出去了。
北堂戎渡回到自己宫中,眼下他身上伤势已经大致好得差不多了,待叫人上了药之后,便坐在窗下看着外面几只丹顶鹤悠哉悠哉地踱过草地,一时见暖阳明丽,天光清朗,不觉就起了几分兴头,吩咐宫人取出一小坛收藏的海棠醉,再搬一张春榻放在树下,且不让人靠近打扰,自己便安安静静地就着春光自斟自饮,一时间赏花品酒,倒也快活,待一壶酒下肚,只觉被暖阳照得神思倦怠,索性就慵懒地卧在榻上,径自闭目养神,轻风徐来,吹落静花如雨。
春光如斯醉人,不知过了多久,却是似乎有人在身旁坐了,且又拿起他一只手把玩,北堂戎渡想也不想,只闻那风中的熟悉香气,就知道必是北堂尊越无疑,嘴角不觉含了轻快之色,因此只依旧躺着,北堂尊越见他仍是闭着眼不起来,便伸手夹住北堂戎渡的鼻子,不让他喘气,只低一低头,笑意愈浓,道:“……还装睡,起来。”北堂戎渡只管犯懒,头发松散着,身上也是随便用质地轻柔的白丝罗外衣盖着,怎么看都是一副懒洋洋的味道,用手把北堂尊越捏住他鼻子的手扒拉下去,这才开口说道:“我正睡着呢,干什么非把人弄起来……”北堂尊越摩挲着他露在衣领外的一截脖子,既而仿佛逗猫一般地去缓缓抚着儿子的下巴,笑意款款,道:“喝酒了?”北堂戎渡面上神情散漫,闭着双目道:“喝了一点儿……你要不要?”
话音未落,已恍惚有什么温软的东西正落在唇上,紧接着又移到下巴,耳朵,脖子,北堂戎渡‘哈’地一声笑出声来,眉目濯濯,再忍不住那种痒,抬手挽住对方的脖颈,同时睁了眼,道:“你一天不摆弄别人,就闲得慌是罢……”又见北堂尊越只穿了淡白的里服,上头疏落勾绣着片片竹纹,外披一件石榴红的软绉敞袍,尽是暗香盈袖,打扮得好比翩翩公子也似,越发显得修眉凤目,每一处,都满满散发着男性的魅力,因此脸上不由得浮起一丝玩味之色,嘴角扬起宛若勾月,迎面对上男人一双幽深狭长的金眸,笑嘻嘻地调笑道:“紫藤挂云木……香风流美人……啧,大美人儿,给小爷亲一个。”一说完,便爬起来团身就是一个熊抱,将北堂尊越抱了个结实,扭股糖似地粘在身上,照着脸便啃了两口,北堂尊越神情微微一愕,随即转颜笑骂道:“……你又没喝醉,耍什么酒疯!”北堂戎渡微微眯起一双蔚蓝的眼睛,满脸惫懒之色,悠悠然道:“谁说我没醉了,我现在就正头晕得很呢……嗳,头晕……”
北堂尊越捉住他的腰侧,不让他乱动,只揶揄道:“真晕了?”北堂戎渡趴在父亲肩上,笑容亦自欢愉:“唔,真晕了,不骗你。”一边说,一边抽着鼻子闻男人身上的香气,只觉得那味道还夹杂着暖暖的体温,好闻得紧,心中不觉生出一股异样的情愫,扒着北堂尊越的肩头,打趣笑问道:“喂,你是不是熏了催情香?”北堂尊越愕然挑眉:“……本王在身上熏那种东西干什么!”北堂戎渡哈哈笑道:“那怎么这么好闻?”
一百九十一.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北堂尊越愕然挑眉:“……本王在身上熏那种东西干什么!”北堂戎渡哈哈笑道:“那怎么这么好闻?”说着,便把一张脸整个儿拱在北堂尊越身上,不住地嗅着,北堂尊越被他闹得忍俊不禁,索性一手围住少年的腰,将北堂戎渡从春榻上整个抱起来,哈哈笑道:“……以为自己还是小孩儿呢?”北堂戎渡挂在他身上,轻轻巧巧地一个侧身便落到了地上,把微乱的衣物稍微一整,面色温晴,犹自觉得欢喜,‘哧’地一声莞尔低笑说道:“好了,别在外面说话,咱们进去罢。”说着就去牵北堂尊越的手,却又忽然想起这里是室外,待会儿一路上要是被人看见了可不好,因此便松开了手,却不料手上忽然一紧,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已攥住了他的几根手指,就见北堂尊越似笑非笑,乜斜了眼看他,道:“……这是你想松就松的?”
彼时天色明澈如同一潭静水,春日里的景致极好,但闻有不知名的鸟儿在树间滴沥鸣叫着,啼声婉啭,花开如锦如霞,佳木欣欣向荣,一树一树全都是鲜艳的花朵,北堂戎渡闻言,半抬了脸看着父亲,又低头瞧了瞧两人相扣在一起的手,只见衣袖里北堂尊越莹白的右掌连微蓝的血脉都能够隐隐透出,紧紧握住另一只模样差不多的手,北堂戎渡如今已经十七岁,但北堂尊越的手和他比较起来,却还是显得那样热,掌心里甚至带着一丝灼人的温度,手指韧长,并且要比他的大上一圈,给人一种很可靠的感觉……北堂戎渡一怔,心中生出一点漫漫然的欣慰,随即连眼角眉梢都是情不自禁的笑意,就如同春日里明媚灿烂的一道阳光,满是轻松和愉快,自心底依稀浮起几缕欢喜,双瞳澈若清潭,深不见底,只说道:“你也不怕让人看见……”刚说完了这句话,心头却好象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整个人都猛地一顿是的,不能被其他人看见,因为面前的这个男人和他一样,也姓北堂,并且是他的亲生父亲,他的每一寸身体发肤的来源者,这世上无论什么人他几乎都能够光明正大地揽入怀中,可偏偏就是这个男人,却是不可以的,并且两人似乎也没有什么清楚可见的未来,彼此那样相似的五官,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双方之间的亲密血缘关系,这种身份令两人天生就有斩不断的牵连,是独一无二的羁绊,但即便能够抛却了道德、廉耻,可有时候,却仍然不免让他有一种隐隐的微妙罪恶感,此刻所有的一切就如同一朵开在黑暗中的罂粟花,邪恶,且堕落相知相许这种东西,对于他们父子两个这样的人而言,似乎多少有些过于奢侈了一些……
其实人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或者可以这么说,是由于‘习惯’的力量太过不可思议了些?总之明明一开始是充满无奈与消极的抵拒的,但如今,矛盾跟挣扎却似乎不知道去了哪里,仿佛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勉强之意……此时北堂尊越就站在面前,一张俊美的面容在逆光里有些看不清楚,北堂戎渡自嘲一笑,目光清透如水,看起来十分澄净,却是不着痕迹地默然反手握住了北堂尊越的手,慢慢捏了几下,似乎正无声无息地笑出来,然后又松开了男人的手,亦不做声,改为用双臂揽住北堂尊越的脖颈。北堂尊越似是略略一愕,大概是不太习惯的缘故,但很快一双金色的眼眸当中就逐渐慢慢地笼上了一层近乎于温柔的颜色,低头将目光停住在北堂戎渡的脸上,直视着他,声音柔和好似四月的春风,笑道:“……怎么了?”
四周风和景明,春光如画,北堂戎渡凝神打量,牢牢地看着北堂尊越眼中自己的身影,忽然间展颜一笑,将心中的杂乱念头暂时统统压了下来,只在面上微笑如花,蔚蓝的眸中似有一朵幽异的火光一闪而过,只是盯着北堂尊越,轻轻笑道:“……我只是觉得你好看得紧。”他攀着北堂尊越的脖子,眼底唯见对方的身影,笑意从心底漫了出来,这样真心诚意的笑容,融融地漾出几分暖意,似乎也感染到了北堂尊越,连心境也变得平和了起来,就见北堂戎渡搂住男人的颈项,略紧地把对方拥在怀里,四月里的风光正好,千万条柳丝随风轻摆蹁跹,翠华匝地,繁花芬芳如锦,点缀于草木之间,周围静得能够听见自己的呼吸,只轻佻地笑道:“大美人儿……”北堂尊越挑一挑眉,打量了北堂戎渡一眼,嘴角微抿道:“……本王可不喜欢听你这么称呼。”北堂戎渡抬眼睇他一下,软语愉悦笑道:“怎么,以前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当面称呼过你吗?”北堂尊越张口咬了一下少年的鼻尖,嘴角轻轻向上扯起一个弧度,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胆大?恃宠生骄。”北堂戎渡笑得欢畅,道:“怎么,长得俊还不让人夸夸?这算是什么道理,我还偏就要这么叫了……大美人儿,大美人儿,大美人儿……”
北堂戎渡这么一口一句的‘大美人儿’叫得分明得意洋洋,乐不可支,北堂尊越除了无可奈何地骂了一声,又能把他怎么样?索性由他胡说八道去,北堂戎渡找够了乐子,这才握住北堂尊越的左手臂,又顺着光柔的衣裳料子往下直滑,自然而然地捏了捏男人的手指,笑道:“好了,我不闹你了,今天也没什么公事,我陪你去踏春怎么样?”他见北堂尊越面色稍霁,便更是摇了摇父亲的手臂,道:“刚才逗你玩儿罢了,我都答应陪你一天了,你大人有大量,就别生气了呗。”北堂尊越被他弄得到底‘嗤’地一哂,用力捏了一下少年的下巴,道:“哪有这么便宜,跟本王过来。”说着,一手按在北堂戎渡的肩头,将他带出了青宫,去往大内。
外面是开得如云如锦的繁盛桃花,春深似海,顺着一扇半开的花窗缝隙往里望去,正好是一道芙蓉引燕的十二扇落地大屏风,上面模模糊糊地映着两个人影,只听屏风另一面有人挣扎着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无聊……松手……”声线十分清朗,听起来应该是个少年,另一个沉稳些的声音却只是低笑着说道:“老实点儿……你不是说赔罪么,那就给本王听话些。”先前那人似乎妥协了,微微哼了一声:“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罢。”
北堂尊越站在一张镶贝母的妆台前,一手扶在坐着的北堂戎渡肩上,另一只手则拿了一把精制的月牙形银梳,一遍一遍地为少年篦着头发,北堂戎渡坐在镜前,身上却穿着华美的罗衣长裙,黑发垂散在身后,乍一看,倒似乎是个绝色的少女,他瞧了瞧面前并蒂莲花的螺钿圆镜,只觉得身后北堂尊越的手势颇为轻柔,齿梳划过头皮时,有些酥麻麻地痒,便转了转头,好象是嫌弃北堂尊越的手法不怎么样,干脆从他手里一把夺过银梳,道:“得了罢,你也就让别人伺候还差不多。”说着,熟稔地将一头青丝慢慢梳通,既而把头发拢好,反手挽起一个式样寻常的垂花髻,手势极为熟练,然后稍微挑选了一些步摇流苏等物,在上面一一装饰好,北堂尊越看着他,不觉笑了笑,一手扳正了北堂戎渡的脸,用右手拿起妆台上的一支螺子黛,给他描起眉来,北堂戎渡见男人神情似乎十分专注,便索性闭起双目,只是一味微微浅笑,任他在自己脸上随便摆弄,薄施胭脂。不知过了多久,北堂戎渡闭着眼睛懒洋洋地问道:“……还没弄好么?”北堂尊越应道:“……好了。”随即就是一阵水声,去洗了手。
北堂戎渡睁开眼来,对镜相照,就见镜中正正映出一个绝色美人来,五官只略作了一丝变动,说不清究竟有什么变化,但却让人难以再认出是北堂戎渡来,双眉逶迤如横山,眉心位置贴着珊瑚色的花钿,绰约多姿,活脱脱就是一个容色倾国的少女。北堂戎渡从前易容时无论男女老幼,都不是没有扮过,眼下北堂尊越一时恶意捉弄之心发作,将他改装成女子模样一同外出踏春,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用手摸了摸鼻子,哂道:“亏得是春天,倒也可以穿得多一点儿来掩饰,还看不出什么大破绽来,若是夏天的话,都穿得再单薄不过,我如今不比以前身量未成,一下就能让人瞧出不对来。”北堂尊越此时已经洗完了手,闻言并不答话,只托起北堂戎渡的下巴细细端详,方低笑道:“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北堂戎渡忍不住哼了哼,推开他的手,站起来道:“好了,这回总算可以走了罢。”
但北堂尊越却只吩咐道:“……先别动。”伸手从旁边一盆凝白的海棠上折下一朵正开得娇艳动人的,既而簪在北堂戎渡黑亮的鬓边,凝神打量了一下,这才满意道:“……行了。”北堂戎渡下意识地朝男人瞟了一眼,随后便用手摸了摸鬓发,只觉得那花瓣密密挨挨地十分娇嫩,心中出乎意料地涌出了一丝世俗安乐完满之意,因此也没再说什么,只一手挽起了北堂尊越袖中的左掌。
时值四月,杨柳依柔,便连空气中也似是被薰添了一抹烟绿,柳絮朵朵纷飞如雪,北堂戎渡因是装扮过,一副女子模样,除了似乎过于高挑了些之外,倒并不会被人瞧出什么不对来,于是与北堂尊越如此携手同游,人面桃花,倒也真真是一对璧人了。
郊外踏春之人不在少数,放风筝、戴柳、斗草、打球等,倒也快活,北堂戎渡光明正大地牵着身旁北堂尊越的手,两人并肩漫步,好似一双年轻的情侣,脚下踏着绵绵春草,说不尽地悠闲自在。未几,北堂戎渡唇角不由得澹澹扬起,望向不远处几个正在放风筝的年轻男女,笑着用指头戳一戳身边北堂尊越的手臂,兴致勃勃地道:“嗳,不如咱们也弄一个来,放着玩玩儿?”北堂尊越的手按在少年肩上,目光依稀眷眷,却罕见地略略迟疑道:“……本王可没放过这种东西。”北堂戎渡‘哈’地一笑,露出一点儿孩子气的神色,拽住父亲的袖子,就拉着他往一处卖风筝的摊子方向走去:“那有什么,我教你呗……其实一点儿也不难,容易得很的。”
两人到了小摊前,北堂戎渡拣了一只扎得颇为精致的春燕,拿在手里稍微端详了一下,觉得还算满意,不过父子二人出来时,并没有带钱,于是便想了想,自头上取下一支玳瑁镶红玛瑙的簪子,递给摊主,那摊主是个二十出头模样的年轻人,自北堂戎渡过来时,便不觉早已是赤红了脸,此刻见北堂戎渡要拿簪子来抵风筝,更是手忙脚乱,结结巴巴地有些语无伦次,道:“不、不……小姐只管拿去玩儿,不值……一个风筝,不值什么……”北堂戎渡见状,不由得微微一笑,到底还是把那簪子放在了摊位上,那年轻人见了他这一笑,不禁魂儿也飞了,脸赤头涨,面上红得足足就像是喝醉了酒一般,直眼见着北堂戎渡拿着风筝同北堂尊越走得远了,还自恋恋不舍地瞧着那高挑颀长的背影。
北堂戎渡一面走,一面把玩着手里的风筝,却听北堂尊越冷哼一声,道:“……好色之徒。”北堂戎渡闻言,便扭头瞧他,打量了两眼,嘴角含了几分揶揄的情味,笑道:“还说别人,莫非你和我就好到哪里去了不成?咱们俩才是真真好色的人……况且‘食色性也’,又有什么不对的?”北堂尊越眉梢不动声色地一蹙,居高临下地睥睨道:“本王不喜欢旁人直勾勾地瞧你。”北堂戎渡哈哈笑道:“呦,这是在吃醋了?”说着,却是抬起手故意摸了摸北堂尊越的下巴,隐隐闻到男人洁净温暖的气息就缭绕在身边,遂调笑说道:“大美人儿,你就这么小气?看一眼又不会少块肉。”北堂尊越见他笑得灿烂,容色如同水映繁花,就好象是有无限的明媚春光满溢出来,只觉得心中竟是怦地一跳,周身四肢百骸乃至每一个毛孔,都没有一处不舒心畅快的,因此下意识地一手圈住北堂戎渡的腰,把少年按在衣襟前,用下巴颏用力压一压对方的耳朵,在北堂戎渡耳畔磨牙道:“……你这是在挫本王的耐性?……混帐东西,你向来便是满肚子的损主意,就没有过好心眼!”北堂戎渡慢条斯理地拍一拍男人的肩膀,乐不可支地道:“这你就不懂了……眼下我教你一个乖:男人不坏,没有人爱。你自己细琢磨去。”
北堂戎渡说着,不等北堂尊越品出味儿来,就已经挣脱了对方的怀抱,把手里的风筝线展开一些,然后将线轴塞在北堂尊越手里,又用锦帕给他垫着手,道:“你拿紧了,只管顶着风走,慢慢放线,我先帮你带起来。”说着,拿起那只燕形风筝走远了些,笑道:“快点儿!”
北堂尊越见状,便学着其他人的模样,逆着风把风筝带起来,北堂戎渡幼时便惯于此技,因此则是一手提着曳地的裙角,一手擎着风筝慢慢地跑,帮他乘风放上天去,先前两人配合得不好,风筝一连两三下都栽在地上,放不起来,好在过后渐渐默契了些,又试了一会儿,未几,那风筝果真就逐渐摇摇晃晃地飞了起来,北堂戎渡见状,便回到北堂尊越身边,见他仰头看向半空当中的风筝,面上微有畅快之色,显然也是十分得意,不觉仰面看去,笑着故意打击道:“现在得意什么,都还没放高,小心一会儿就掉下来。”说着,按着北堂尊越的手,帮他徐徐扯线,北堂戎渡向来风筝放得极好,有他在旁帮忙,一时待风力变得紧了,于是就见那风筝也放得越来越高,没过太久,空中就已只能看见一个黑点儿。此时风光明丽娟秀,春风无限温软,漫天都飞舞着轻白的柳絮,百花迎风吐香,不时有顽童清脆如铃的‘咯咯’笑嚷声响起,北堂尊越得了空儿,便一手握着线轴,一手揽着北堂戎渡的腰身,心下有错落的微妙感觉,只觉得两人就这样于春日中游玩嬉闹,也已是十分快活畅意,因此说道:“……渡儿?”
北堂戎渡一面仰首望着飞在天际的风筝,一面‘嗯’了一声,顺口道:“……什么事?”北堂尊越刚要说话,却只觉指头上微微一痛,原来是风筝线绷得太紧,放得太快,一不留神就割破了手,此时北堂戎渡正好将目光从天边收回来,见父亲的食指上冒出一痕殷红的血珠,水光潋滟的蓝眸不由得一动,便拿过来将那指尖放进嘴里,吮了吮上面的鲜血,北堂尊越登时就感觉手指被对方湿润的口腔含住吸了几下,麻酥酥地生热,一时倒是忘了方才要说什么,只盯着北堂戎渡,心下顿觉快慰舒畅。北堂戎渡吮了那指头几下,又用舌头舔一舔,觉得血已经止住了,便松了口,抬头却见北堂尊越正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不免伸手拽一拽对方的头发,嗤声道:“魂归来兮——”北堂尊越手一划,指甲已将手里的线划断了,就见风筝一下挣脱了开去,飘飘摇摇地随风不知飞到哪里,一会儿就不见了,此时北堂尊越却忽然拢臂把北堂戎渡整个人抱起来,连转了几个圈儿,放声大笑,北堂戎渡一惊,团团明艳的裙摆早已流霓般旋飞了起来,只得立时压低了声音道:“……你又发什么疯了!”却不知这一幕看在其他人眼里,真真是花好月圆,佳偶成双,惹得过往之人不禁驻足而视,会心一笑,北堂尊越抬臂把他半举起来,朗声笑道:“叫一声‘二郎’听听,便放你下来!”北堂戎渡气笑难禁,恼道:“叫你个大头!”
他说着,就用脚去踢北堂尊越的膝盖,北堂尊越却浑然不动,任少年不疼不痒地踹了两下,只扬着眉头,嘴角泛出一丝邪笑,催促道:“……快点儿!”北堂戎渡见周围已有人看了过来,明显是一副瞧热闹的模样,再一见北堂尊越那一锥子也扎不透的厚实面皮,没奈何,只得心中默念‘识时务者为俊杰’,刚要服软,开口叫他一声,却突然心下一亮,涌上来一个恶意报复的法子,遂马上一手捂住小腹位置,作出一副虚弱之态,皱眉责声道:“你闹什么,不知道我腹中还有孩儿不成!”
这一句话一出,北堂尊越顿时满面愕然,北堂戎渡趁此机会轻轻巧巧地摆脱了他,待双脚一落地,便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扶额,心下死死憋着笑,面上却还作出一副愠色,快步朝前走去,周围人见状,不觉恍然,看向北堂尊越的眼神中便有了几分指责之意,明显是鄙夷他不分轻重,不知道小心爱惜身怀有孕的妻子,年轻胡闹,北堂尊越一时回过神来,饶是他面皮钢铁也似,此时也尽皆化作流水,竟是罕见地恼羞成怒,一甩衣袖便将众人的眼光抛在身后,快步追上了前方的北堂戎渡,咬牙低声道:“……你个奸猾小子!”北堂戎渡嗤嗤直笑,只觉得神清气爽,于是满面载笑,仿如春花映柳,毫不客气地笑嘻嘻说道:“这可是你自找的,活该!”
……
白天的辰光越发变得长起来,午后,春日的阳光柔薄轻透若蝉翼,软软照进室内,沈韩烟练功沐浴过后,便披了一件雪色袍子,坐在轩窗边的桌子前,闲闲翻着一卷书在看,窗外花树灿漫,开了满枝满桠的粉色芳菲花朵,日光悠悠照在其间,那种鲜妍动人的色泽,如同云蒸霞蔚一般,一阵夹带了香气的微风拂过,莹粉的花瓣便纷纷如雪也似,轻盈地落满了桌面,覆盖其上,沈韩烟掸一掸衣袖间的落花,见书页上也落了不少,便在上面吹了吹,却突然见窗外探进一个脑袋来,这么一吹之下,直把粉红的花瓣吹了对方一头一脸。那人一愣,随后便笑道:“……我过来一趟,你就是这么迎我的?”一面晃晃脑袋,把花瓣抖落干净,自是北堂戎渡。
沈韩烟见他来了,不觉一笑,直如明珠生辉一般,道:“上午听人说你和王上出去了,怎么眼下却过来了?”北堂戎渡在窗外笑道:“我来看看你和佳期……今天天气好得很,便和父亲出去走了走,刚刚才回来。”
一百九十二.绿窗春睡觉来迟
北堂戎渡在窗外笑道:“我来看看你和佳期……今天天气好得很,便和父亲出去走了走,刚刚才回来。”他说着,一笑如波,巴在窗台上探头往里面扫了一眼,然后干脆也不走门,直接从窗子外面轻盈地跳了进来,不带起一丝风声:“你怎么只管闷坐着,佳期呢?”沈韩烟把书随手一合,长睫之下的眼眸漆黑温润,淡红的唇略略上勾,道:“刚才哄她午睡,却死活就是不肯,也不知道眼下野到哪里去了。”他身上穿着雪色无饰的家常袍子,行动间便显得很有些温馨自在的味道,北堂戎渡扶额笑道:“这丫头,淘得跟个小子有什么两样。”正说着,却听外面有孩童清脆的声音远远地响起:“阿爹,阿爹……”不一时,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小女童便自外头跑了进来,一身粉霞色的簇锦芍药丝罗裙袄,小脚上蹬着两只凤头绣鞋,眼清眉秀,肌肤好似奶油模样,如同乳燕归林一般,一头便堪堪扎向沈韩烟,沈韩烟生怕她跌着,忙蹲了身迎住,两手轻舒,将娇小玲珑的女孩儿正正抱个满怀,修美的眼睛弯了弯,笑道:“怎么还这么淘气?”北堂佳期扭股糖似地扑在青年怀里,她如今已经不是当初牙牙学语的时候,说话之间已经很觉流利,只伏在对方身前,眨一眨眼睛,一手抱着青年的脖子,挨挨擦擦地十分亲昵,撒娇般地甜甜说道:“有花花……给阿爹……”
一旁北堂戎渡听了,这才注意到女孩儿的右手里还攥着一枝桃花,沈韩烟唇角笑纹浅浅,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微笑,既而伸手揉了揉北堂佳期的头发,饱含宠溺地温声道:“……露儿果真乖得很。”北堂佳期很响亮地‘咯咯’娇笑,肌肤泛着珠玉般的光泽,用手牢牢攀住青年的脖颈,左右张望了一下,雪白如凝脂的双颊间透出两抹健康的红晕,一双晶黄的澄净眼睛扑闪扑闪地,随即扭着身子便往沈韩烟怀里钻了钻,把稚嫩的额头贴在青年修长的脖窝里直蹭,略略静了一瞬,便认认真真地道:“露儿很乖……”沈韩烟一手抱着她,站起身来,取了一只斗纹莺彩瓶,将那枝桃花插在里面,此时北堂戎渡走过去,伸手欲抱北堂佳期,笑吟吟地道:“都多大了,还腻着你阿爹,来,给爹爹抱抱。”
北堂佳期水汪汪汪的眼睛看了看他,却只巴住沈韩烟的脖颈不放,北堂戎渡见状,只得弯着眼睛哄道:“乖女儿,来。”见北堂佳期仍是不肯,便伸手一捏她圆圆嫩嫩的小脸蛋儿,泄气道:“你这丫头……”北堂佳期被父亲这么一捏,顿时小嘴一瘪,作势就要张嘴欲哭,沈韩烟忙拍开少年的手,眼中被笑意浸染得轻轻软软,道:“她小孩子身上嫩,别捏她。”北堂佳期年纪虽小,却一向小人儿精也似,仿佛是知道有沈韩烟撑腰,便得意地朝北堂戎渡吐一吐小舌头,着实憨态可掬,惹得北堂戎渡哈哈大笑。
三人凑趣儿乐了一时,平添了几分家常的温馨之气,沈韩烟抱着北堂佳期坐下,雪白的五指缓缓理着女儿柔软的发丝,一面对北堂戎渡道:“有中午刚做的玫瑰酿,我吃着还好,让人盛一碗给你尝尝?”北堂戎渡拊掌道:“正好,我正想弄些甜的来吃呢。”沈韩烟一笑,既而吩咐下去,不多时,宫人便送了一碗玫瑰酿进来,北堂戎渡舀上一勺略略尝了尝,展眉赞道:“果然味道不错。”说着仰头一气饮下,旁边北堂佳期坐在沈韩烟怀里,见父亲用得香甜,不免嘻嘻笑着,露出玉白的一点小牙,伸出小手清凌凌地道:“露儿要……”
北堂戎渡朝她挤眉弄眼地道:“没你的份儿。”北堂佳期一扭身扑进沈韩烟怀中,细细的手臂抱住青年的肩:“露儿要!”沈韩烟面上含笑,蝶翼般的漆黑长睫略低了低,下颌微微压住女孩儿的头顶,哄道:“这个你不能吃。”北堂佳期如今有些渐懂人事,因此即刻仰着脸看沈韩烟,嘟了嘟小嘴,歪着头道:“……给阿爹。”沈韩烟似是欣慰地抱一抱她,笑道:“乖女,阿爹不要。”说着拂一拂衣裳,站起身来:“……和阿爹一起去躺一躺好不好?”北堂佳期有些犹豫地偏首,然后乖巧地点点头,北堂戎渡伸了个腰,也凑趣道:“加我一个,咱们爷仨儿一起睡。”沈韩烟一哂,命人铺了床,三人便一同睡下了。
午后迟迟,日色明灿若金,窗外吹进来的一缕春风中依稀染着醺醺的花香,春深似海,四下静悄无声,唯见室中敞亮而静谧。沈韩烟侧卧在北堂佳期身旁,一面用手抚摩着女童的背,轻轻拍哄着让她睡觉,一面压低了声音,对另一头正闭目躺着的北堂戎渡道:“宋妃眼下即将临盆,似乎应当让其家人进来探视一二……”北堂戎渡微微动了动身子,道:“……嗯,我上午已经答应过她,让她母亲来这儿陪她一阵,直到生产。”沈韩烟一顿,既而略略应了一声,再没有说话,只回手搂住已经开始打着盹儿的北堂佳期。
半晌,北堂戎渡鼻息沉沉,显然是已经睡熟了,沈韩烟却并没有什么睡意,只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拍着北堂佳期,又过了一会儿,外面忽然有宫人轻手轻脚地进到室中,站在离大床略远些的位置,轻声说道:“禀少君,宋侧妃差人前来,说是明日派人接宋夫人进宫陪伴,因此提前向少君禀明……听来人说,是世子准了的。”沈韩烟微微‘嗯’了一声,道:“……我知道了。”
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下,沈韩烟坐起身来,看了看正熟睡着的北堂戎渡,又转眼细细端详着旁边的北堂佳期,就见北堂佳期一根嫩葱尖儿也似的小小手指含在自己嘴里,模样可爱又可疼,沈韩烟眼中流露出一丝温和的祥宁之色,不觉便含了慈父的笑,低头忍不住在那白嫩的小脸上亲了又亲,正在此时,北堂佳期却睁开了眼睛,她原本就没有睡实,眼下迷迷糊糊地便伸出小手,撅一撅粉嫩的嘴巴道:“阿爹……”沈韩烟怕她吵醒了旁边的北堂戎渡,因此忙抱她起来,走到外面,北堂佳期把小脑袋搁在他的肩上,软软道:“要吃果果……”沈韩烟拍了拍她的背,莞尔一笑,道:“嗯,咱们去吃。”说着,将女儿抱到旁边一间小室,让人取了几色糕点和时令鲜果过来。
朱红的漆花长窗半掩半开,窗外一株花树生得蓬勃,朵朵花盏明艳如火,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生机与美丽,浅金色的日光自花树枝桠间温柔淌过,同时薰暖的和风微微自窗外钻进来,一股清净凉爽的气息便顿时扑面而至,风过无声,拂动了一树繁密的春花,使得薄嫩的花瓣点点飘落在窗台间,北堂佳期坐在沈韩烟腿上,张着小嘴吃他喂的点心和水果,等到吃饱了,便从沈韩烟身上滑下来,跑去探头看窗外无边的春景,沈韩烟想起她方才在北堂戎渡面前对自己表现出来的极度依赖,一时间心思微转,便嘱咐道:“露儿,以后要跟爹爹更亲近些,就像跟阿爹一样,好不好?”北堂佳期听不太懂他的话,因此扭过头来瞧他,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清澈的天真之色,只粲然一笑,沈韩烟轻叹一声,招手让女孩儿过来,抚着她稚嫩的脊背,温言道:“露儿喜欢爹爹,爹爹才会更喜欢露儿……乖孩子,知不知道?”
北堂佳期自然不会多么明白青年的意思,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抱着对方的腿撒娇,沈韩烟见她这个模样,心底泛起一丝怜爱,不觉微微叹一口气,想起宋氏来,北堂佳期眼下年幼不知事,但他作为父亲,总不能不为她打算,如今北堂氏政权如日中天,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北堂戎渡此时不过十七岁,将来还不知道会有多少子女,而这世上无论是什么事物,一旦多了也就不觉得稀罕了,眼下北堂戎渡待北堂佳期的确十分爱惜,这与北堂佳期是他的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的孩子不无关系,那么如果日后北堂戎渡的儿女逐渐多了,他是否还会这样宠爱这个女儿?身为一个女孩,只有得到父亲足够的疼爱和重视,才能过得自在。思及至此,沈韩烟心中不知怎的,不经意间却突然就想起今日下午所看的那本消遣用的书来,写的是当年则天皇帝之事……想到这里,脑海当中竟蹦出一个近乎于荒唐的想法来,他忙压下这个念头,对着北堂佳期温和一笑,握紧了她温暖柔软的小手,说道:“今天露儿还没泡药,咱们现在泡好不好?”那药浴极是贵重,一个人一连十年下来,耗费的财物只怕能打个金山出来,因此即便是北堂氏子嗣,若不是根骨极佳的话,也是没有资格使用的,但是泡在里面时却是很不舒服,因此北堂佳期自然不乐意,只扭着身子嘟囔道:“露儿不要……”沈韩烟弯腰拥住她,哄道:“好孩子,听话,用了这个,以后才能把功夫练好,嗯?”说着,便起身到秘室取北堂戎渡交给他保管的药粉,为北堂佳期浸泡身体。
等到好容易泡完了药浴,北堂佳期已经恹恹地不爱动弹了,如同失尽了力气一般,软软靠在沈韩烟身上,呢喃道:“阿爹……”沈韩烟低声拍哄着她,心思却已不知飞到了哪里,想到宋氏就快要临盆,也不知道究竟是男是女?宋氏与北堂佳期的生母李侬儿不同,李侬儿身份卑微,当年即便没有难产而死,也没有资格亲自抚养北堂佳期,孩子照样要送在沈韩烟身边养育,但宋氏却是并不一样,她完全有资格抚育自己的儿女,既是如此,待她生产之后,只怕北堂戎渡便要时常去丽鸿殿看孩子,自然而然的,探望北堂佳期的次数就要减少,对长女的宠爱就势必要分出一些给她的弟弟妹妹,而等到日后,待北堂戎渡的子女逐渐更多的时候……沈韩烟想到这里,不由得将北堂佳期抱了起来,怀中那温暖的小小身躯软绵绵地偎依着他,满是信任依赖之意。
这是我的女儿,我会给她最好的……沈韩烟想,他现在才知道,父母为了子女,是愿意耗费一切心力的,为了北堂佳期的将来,自己多耗些心思,又有什么要紧?他闭了闭眼睛,手上轻抚着女童的头发,北堂佳期尚且年幼,自然不懂得父亲的这些心思,只是乖巧地用小脸去蹭青年的衣襟,沈韩烟低头亲了亲她白皙光洁的小小额头,整颗心都是柔软而愉悦的,窗外点点繁花纠缠飞舞,和煦的日光寂静洒落,一室无声。
……
北堂戎渡打着呵欠睁开眼时,就见沈韩烟正坐在桌前把玩一只小小的金镯子,桌上还放着一只嵌丝点翠的首饰盒,旁边北堂佳期则是歪着小脑袋,好奇地看着。北堂戎渡依稀觉得那镯子有些眼熟,便坐起身来笑道:“……在摆弄什么呢。”沈韩烟面上露出一分杳然的和悦笑容,静默一瞬,方道:“刚才没什么事,忽然记得以前你小时候用过的东西都还收着,便叫人拿出一匣子来,看看有什么是可以给露儿用的。”
北堂戎渡下床走过去,饶有兴致地道:“哦?也对,我小时候确实有不少好东西,都可以给佳期用用。”说着,细细瞧了青年手上的小金镯子一眼,认出了这是从前常戴的,便道:“这镯子……”沈韩烟接口道:“这镯子还是当初夫人给的,我记得你经常戴在手上。”北堂戎渡听了,心中一动,眼神顿时宁和了下来,似乎沉浸在某种曾经的美好记忆之中,微笑道:“可不是?有一次我还弄丢了,好在后来被丫鬟在假山后面找着了。”沈韩烟不动声色,神情平静得仿佛一潭秋水,却是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少年的情绪变化,只温然笑道:“我见这东西不错,正想给露儿戴呢。”北堂戎渡随口笑道:“正是的,白放着也是白放,拿出来用用才好。”说着,从青年手中取过镯子,亲手给北堂佳期戴上。
沈韩烟目光明澈流动,在北堂戎渡身上微微一转,知道他对北堂迦的感情实是无人可以替代,因此思虑片刻,便不经意地道:“说起来,露儿长得虽有些像你,但我看着,却好象更有七分与夫人相似。”北堂戎渡一怔,道:“是吗。”说着,不觉细细端详着女儿的容貌,北堂佳期如今还小,自然不大能看出什么来,但北堂戎渡方才听了沈韩烟的话,心中就先入为主,越看越觉得北堂佳期的模样果然与北堂迦仿佛,遂灿烂展眉,目光当中登时有了说不尽的喜悦之意,伸手拢北堂佳期入怀,笑着抱了她亲了又亲,沈韩烟见此情景,只在旁含笑瞧着——或许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北堂迦在北堂戎渡心中的分量,究竟是如何之重……因此沈韩烟只是静了片刻,就将先前早已想好的话说了出来,道:“露儿看来确实与夫人很有缘分,‘北堂佳期’,‘北堂佳期’,乍听起来,跟夫人的名讳都是极相近的。”
北堂戎渡闻言愣了一愣,先前他倒是从来不曾注意过这一点,眼下被沈韩烟这么一提,果然‘佳’与‘迦’不就是同音么,若是把后面的‘期’字抹去,简直听起来就是一模一样了!想到此处,北堂戎渡面上不禁有蓬勃喜色,且喜且慰,眼眸瞬间明亮起来,那一份对女儿的慈爱疼宠之心越发浓重,笑道:“可不是么!”说着,把北堂佳期举起来,一连抛了几下,逗得她‘咯咯’直笑,沈韩烟在旁边见了这一幕,唇角笑意缓缓,淡若风烟,知道经过今日这一番用心,自此以后,无论北堂戎渡再有多少子女,北堂佳期在他心中,都已是独一无二,再无人可及的了。
当晚北堂戎渡便留在琼华宫,第二日一早,沈韩烟待他上朝之后,自取了帐簿一一看了,到得中午,沈韩烟用过饭,忽然想起一事,便起身从一处檀木柜里取出一把象牙柄的白纨扇,上面绣着的一双玉色蝴蝶栩栩如生,正是上次牧倾萍丢在这里的那把团扇。沈韩烟迟疑了一下,寻出一只锦盒,将扇子放进里面,就要让人送还给牧倾萍,但想一想又觉得不妥当,自己一个业已成亲的男子,却单独将一把扇子送与一个未婚姑娘家中,被其他人见了,只怕要落得个私相授受的名头,因此又叫人自库房中拣了蓬壶结秀方瓶一件,蓝田玉箫一支,九蟠春艳绣花灯一对,并几样首饰玩器等物,用半大的箱子连同那把团扇一同装了,这才唤进一名内侍,指着地上的箱子道:“将东西送到牧府,只说二小姐上回送的那些玩器,佳期很喜欢,因此今日回礼。”那内侍垂手应了,将箱子抱起,这才退下,一时沈韩烟摒退殿内侍奉的宫人,坐在榻上略略有些出神,牧倾萍那等敢爱敢恨的心意,他不是不为之动容的,只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到底他与牧倾萍还是没有什么男女之情,就好比当初殷知白亦是真心,但奈何自己对其并无情爱之念,更何况如今早已有家室,因此其他种种,终究只是孽缘而已。
此时午后春风和煦,日光自垂垂的纱幔中淡淡渗进来几缕,沈韩烟正自心绪杂乱间,旁边北堂佳期却是有些困了,眼皮直发沉,扯着他的衣袖道:“要睡觉……”沈韩烟回过神来,把她抱到窗边的长榻上躺了,自己侧身卧在一旁,扯过一条青如意锦纹丝绒薄被,给女孩儿盖上,用手慢慢拍她入睡,半晌,青年被晴暖的日光照得渐渐神思倦怠,鼻中闻着窗外透入的花香,不知不觉间,也自睡了过去。
沈韩烟正迷迷糊糊之间,却忽然听见外面似乎有谁在远远地说话,细听那声音,倒是北堂戎渡,只听他问道:“……今天天气还好,怎么却不见佳期在外头玩儿?”一个尖细的内监声音陪笑道:“回世子的话,少君和姑娘已睡下了。”北堂戎渡‘哦’了一声,再没说话,过了一时,窗外光线忽然一滞,明显是有人站在外面,把阳光挡住了一片,沈韩烟不知为何,却是没有起来,只继续作熟睡模样,由于隔着一层薄薄的销金纱帐,因此倒是应该看不出来。
北堂戎渡站在窗边,透过薄纱见他们父女两个睡在榻上,一样的肤如凝脂,莹腻润皙,此情此景,实是美不胜收,一时间不觉心中也软和了下来,只笑吟吟地站在外面,目光温柔,隔了窗子凝神看着他俩,也不出声,过了一会儿,这才径自离开了,沈韩烟听他走了,这才略微睁开眼,一时神情静静,片刻之后,又重新合上了双目。
北堂戎渡今日散朝之后,便在前头官署办公,眼下才刚刚回来,此时瞧过他父女俩,便回到自己宫中,脱下袍服冠带,沐浴过后,换了一身墨绿春裳,便乘车前往大内。
一时到了乾英宫,廊下竹帘半遮半卷,静静低垂,唯见花开无声,北堂戎渡用扇子轻轻敲着手,走到里面,一路宫人尽皆伏身,北堂戎渡随意问道:“父王在么?”有人垂手道:“……回世子,王上此时正在内室。”北堂戎渡点点头,绕过长廊,进到里面,就见珠帘之后,北堂尊越一手支颊,正斜卧在榻上小憩。
一百九十三.情关
北堂戎渡绕过长廊,进到里面,就见珠帘之后,北堂尊越一手支颊,正斜卧在榻上小憩。
此时殿中并无他人,日光浅薄如纱,泛着花香的暖风自外面徐徐吹入,将一色的湖蓝绫幕拂得微微波动不已,如同风皱春水,北堂尊越只穿着一件象牙色的薄薄春衫,呼吸均匀,衣襟周围略绣了些素净的花纹,光可鉴人的黑发用一根绿玉簪松松挽住大半,兀自熟睡着,几缕光线淡淡漏在他半侧着的脸上,剔透的肌肤有着半透明的质感,似乎微微泛出柔和的光芒,映着那修眉薄唇,直将窗外新开的一丛鲜妍海棠都比了下去,北堂戎渡轻缓地走近,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北堂尊越,只见他父亲侧卧的姿势慵懒而放松,几丝墨发不动声色地隐没在衣领中,引出无限的遐想,薄软的春衫贴在身上,若隐若现地勾勒出修长的双腿线条,令人心旌神摇,仿佛只这样看着这个男人,就已经是一种愉悦的享受。
不愧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北堂戎渡心中暗赞,他安静无声地看着男人的睡容,心中觉得颇为宁和,好象有什么融化了开来,既而轻轻伸出手去,抚上了对方的眉毛。
习习清风自窗外而入,清爽宜人,就在此时,北堂尊越的眼睛却突然睁开了,仿佛饶有兴趣一般地慵懒瞧着他,北堂戎渡一愣,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好象是偷糖吃的小孩子被大人当场抓住了一样,竟有些莫名地心虚起来,只下意识地灿然一笑,露出洁白如贝的牙齿,出人意料地有几分无邪的意思,呐呐道:“……你醒啦。”北堂尊越一伸胳膊,扯着北堂戎渡的手就把他带到了榻上,侧身一手拥住,将儿子整个地包容在怀中,微微眯起眼,道:“……怎么忽然想到来这儿了?”北堂戎渡把脸贴在父亲怀里磨蹭了两下,带着几分从容的倦意,笑道:“不行吗。”北堂尊越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偎得更舒服些,一面从少年手里取下折扇,打开扇了扇:“……本王可没说不行。”北堂戎渡笑了一下,感知到父亲的温和与亲昵,因此把脸贴着男人的肩胛,只笑盈盈地轻松说道:“是我把你吵醒了吗?”北堂尊越用指腹细细地磨着他光滑的右颊,面上透着慵懒性感的气息,懒散道:“……不然还会有谁?”
北堂戎渡闷闷地笑,却张嘴隔着衣衫去拱男人的胸口,北堂尊越一手合起折扇,‘啪’地一声在他的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轻斥道:“又闲得慌了,嗯?”北堂戎渡哼哼着不应声,等到拱了几下之后,便感觉到一处突起就藏在薄薄的衣料下面,因此马上含住了,隔着衫子就仿佛吃奶娃娃一般地嘬了起来,北堂尊越闷哼一声,下腹微微收紧,对少年的这个毛病实在有些无可奈何,索性便由着他,北堂戎渡伸手揽住男人,贪婪地埋在对方胸前重重吮吸了几下,不过很快就觉得似乎不过瘾,于是用手将父亲的衣襟向两边扒开,露出一片健美的胸膛,其间两处殷红的乳首赫然在目,北堂戎渡舔了舔嘴唇,温热的鼻息拂过北堂尊越的乳尖,这才觉得满意了,登时便凑上去含住其中一个,没过多久,又换到了另一边,轮流着吮吸把玩。
又麻又痒的感觉从胸口传来,令人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滋味,北堂尊越眉头微蹙,虽然绝对不是厌恶这种行为,不过到底还是不太习惯,因为少年的举动并非单纯只是床笫间的狎昵爱抚,而更近似于一种……怎么说呢,更近似于给他一种正在为对方哺乳的错觉,而哺养孩子,分明只是女人的天职,身为男性,骨子里的本能使得北堂尊越下意识地感到很不自在,他忍耐了一会儿,但北堂戎渡却似乎根本没完没了,因此最终北堂尊越到底还是有些烦躁了,捏住儿子的下颚,把他从胸前推离了一些。
北堂戎渡正舔吮得津津有味,此刻忽然被推开,自然不满地又重新缠了过来,北堂尊越见状,便皱眉道:“……本王是你爹,不是你娘,难道还真能像你娘一样,给你喂奶不成!”北堂戎渡听了这话,仿佛是愣了愣,神情几乎有一瞬凝滞在了那里,既而便重新恢复了常态,微微敛眸道:“……你不喜欢就算了。”说着,翻过身去,背对着男人,意似浅寐。
北堂尊越见了少年这个模样,心中忽然就生出了几分懊恼之意,后悔不该提起他母亲,男人迟疑了一下,有些犹疑地伸出手去,仿佛有点儿僵硬的痕迹,然后扳住了北堂戎渡的肩,将他翻了过来,抱到自己身上,随后微吸一口气,一手将儿子的头按在自己的的胸膛间,闷闷道:“……算了,你爱弄就弄罢。”北堂戎渡把脑袋抬起来,望向父亲的脸,清亮的目光里似乎盈盈满满地装了些什么,被某种情绪悄然覆盖,他轻轻捏住对方的手指,然后低头不断地慢慢亲着男人的脸颊,北堂尊越对儿子这样的亲近表示欢迎,舒开双臂,将强壮的身躯展开,把北堂戎渡整个人都裹在怀里,甚至连两条结实的长腿也微微张开了些,让北堂戎渡可以置身其中,最大程度地紧密拥揽着他,这样蛊惑人心的举动,让北堂戎渡忽然就生出了一种错觉,就好象是仍旧待在母亲腹中那样的温暖与安全——不,比起那样,甚至更可靠,更舒心,哪怕这仅仅是来自于他父亲暂时性的举动,也让他格外珍惜……北堂戎渡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渐渐放松了下来,他伏在北堂尊越身上,把脸埋在对方温暖的颈窝里面,一手则揉搓着男人的胸膛,此时他心底最细微最幽暗的角落里,突然隐秘涌动着一个暗沉的念头:很想得到这个男人,将他拥抱占有,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彻彻底底地得到他,看着父亲俊美的脸上流露出痛楚的表情,看着这个霸道独断的强势男人是否也会有软弱的一面?他很想知道,面前这个男人向来强壮又漂亮的的身体,在内部究竟会是什么滋味?是不是与外表截然不同,柔软炽热得动人?
这具迷人的身体他喜欢,这个暴虐霸烈的灵魂,他似乎也很喜欢!
欲望的触动其实往往只是刹那之间的事,这个念头一旦上来,就再也按不下去了,北堂戎渡的眼眸幽沉了一下,某种本能开始复苏,随即脸上就挂起了莫名的奇异微笑,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无法察觉——情欲来得如此强烈,不过他必须小心一些,把这念头遮掩起来,不动声色地去引诱男人,让对方自己不知不觉地踩进陷阱里才好。
因此北堂戎渡动了动身子,渴望占据了上风,贪婪地磨蹭着男人的身体,借着彼此肌肤相贴的掩护,一只手悄无声息地在父亲身上蜻蜓点水般地灵活轻抚,同时去舔北堂尊越坚硬的下巴,北堂尊越挑高了眉,一双凤眸徐徐眯起,薄唇也弯了弯,对于少年这样并不常见的主动,自然乐于回应,哪里舍得推开,不过还没等他采取什么行动,北堂戎渡就已经将那微微滑动的凸高喉结张口含进了嘴里,满含情色味道地柔柔吸吮,在上面留下湿漉漉的涎水,下腹两腿间的位置也兀自摩擦着父亲的小腹,北堂尊越哼了哼,眼睛情难自禁地半眯着,似乎感觉很不错,右手张开罩住了少年的头颅,在浓密的黑发内轻搓着对方的头皮,北堂戎渡仿佛在笑,嘴唇蜿蜒而上,轻轻啃咬着男人犀锐的下巴尖儿,间或伸舌舔吸,就仿佛是在故意折腾人一般,动作慢得不可思议,北堂尊越有些按捺不住,很配合地主动稍微仰起脖子,并不设防,只命令道:“……你就不能快点儿?本王没耐性陪你磨着玩儿。”北堂戎渡重重吸了一下对方的喉结,没有违抗他的话,只蓝眸闪了闪,低低地笑出声来,道:“好了好了,我不玩了,你安安静静躺着,让我亲一会儿罢,好不好?”
北堂尊越不置可否,他觉得似乎有些困倦,好象是方才没有睡好的缘故,四肢依稀懒怠,那厢北堂戎渡却是爱不释手地揉搓着他的身躯,十指不住地在他身上游移着,撒娇似地埋在他怀里,不断地蠕动磨蹭,北堂尊越感觉体内逐渐爬上一丝莫名的燥热,有欲望开始浅浅露头,但就在此时,武者敏锐的直觉与本能的警惕,却让他突然感觉到了自身的某种异样北堂尊越的眉心猝然耸动起来,凤眸里流露出丝丝幽冷之色,他充满危险性地眯起双目,双眉斜挑瞪着身上的少年,忽然冷声开口道:“混帐……你在本王身上做手脚?”北堂戎渡一顿,从父亲的胸前抬起头来,那平素清澈的眼眸,此时却隐然闪烁着满是掠夺的颜色,见自己的小动作已经被识破,因此索性干干脆脆地承认道:“是,我刚才点了你的穴道……你生气啦?”方才他借着两人身体厮磨之际,用手装□抚在北堂尊越身上的一些穴位间揉捏搓弄,令其肌体在不知不觉间逐渐绵软起来,开始慢慢倦乏,使不上什么力气,由于这种举动十分隐蔽,北堂尊越一时却也没有发觉。此时北堂戎渡的目光复杂而深邃,眼睛里潋滟着水光片片,因为紧张而舔着嘴唇,盯着身下的男人道:“你别生气,我只是怕你乱动而已……”北堂尊越眼中隐约闪过一丝怒火,面上的神情虽然还是没有什么波澜,但熟悉他的人一眼就能知道,这是男人即将发怒的前兆……此时北堂戎渡眼底明明白白地闪烁着暗色的火花,是再无掩饰的欲望,只有傻子才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目光所及,北堂尊越健壮的身体在瞬间僵住,既而低咒一声,恼道:“……给本王下来!”说着,就要翻身而起,把北堂戎渡毫不客气地从身上掀下去。
但北堂戎渡却是手疾眼快,将北堂尊越刚刚抬起一点儿的高大身子猛然推倒,一把就按住了他的双肩,同时翻身而上,抬腿跨上男人的腰腹,用整个身体牢牢压住了他,北堂尊越躺平在榻上,眼下一时间用不出多少力气,因此竟被儿子按紧,不得动弹,他平生何曾遇到过这种事,不由得当真有些恼怒,狭长的凤眸危险地半敛起来,满是威胁意味地直视着北堂戎渡的眼睛,声音冰寒严肃,冷喝道:“下去!本王再不说第二遍!”
“……我不!”北堂戎渡一口拒绝,他不再掩饰自己的企图,嘴边噙着满是邪气的笑,垂下长长的黑睫,眼神赤裸裸地打量着父亲衣衫散乱的胸膛,扑面而来的气息中清清楚楚地写着‘渴望’二字,分明是想掌控,用手去狎昵地抚摩那结实的胸肌:“爹,你可真漂亮……”北堂尊越的目色逐渐阴厉起来,怒意盎然地盯着少年的面孔,周身散发出强烈的排斥气息,气极反笑,道:“好,好,你的胆子越发大了!”他向来高高在上,从来没有人能够在他的身上做这些事情,此时自然怒不可遏,但北堂戎渡只无视男人眼中的薄怒,两道修眉高高挑起,幽蓝的双瞳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分明就是男性的侵略气息,固执地迎上父亲恼怒的凤眸,一字一字地说道:“我的胆子从来就不小,所以现在,我要弄你!”北堂尊越额角青筋隐隐浮现,语调是前所未有的冷肃,望向北堂戎渡的眼神中带着一抹讥诮,冷冷喝道:“……混帐,你想造反不成!”话音未落,身体却突然一僵。
北堂戎渡收回点住他穴道的手,俯身将动弹不得的男人搂住,不去看对方眼中熊熊的怒火,只软声道:“爹,你就让我快活快活罢,好不好?”他缠住北堂尊越僵硬绷紧的身体,不断地撒娇磨蹭着,用足以软化任何人的坚持的甜腻声音,痴缠道:“爹你一向最疼我了,你就答应了我罢,好不好好不好……”
“……不好!”北堂尊越很是懊恼地拧起眉头,头痛得几乎想要扶额,先前他还十分生气,但在北堂戎渡这样的软语低侬之下,那些撒娇请求的话语很容易就熄灭了他的怒火,若是北堂戎渡一味强硬,他绝对会翻脸大怒,可是当他的孩子柔声恳求他的施与时,北堂尊越就又舍不得对其恶语相向了……
这个该死的混帐东西,狡猾之极,就吃准了他最受不了这一招……北堂尊越无奈地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用商量的口吻道:“渡儿,别闹,把穴道解开……本王保证不跟你发火。”北堂戎渡哪里肯听,就像是一个蛮不讲理地要糖吃的孩子一样,在北堂尊越胸口乱啃,眸中满是攫夺撕咬的渴望:“我不!我就要你,我就要!非要不可!”北堂尊越见状,泄气地呻吟一声,闭上眼,片刻之后,突然又再次睁开,金眸当中透露出一丝冷厉与威胁,恶狠狠地几乎要爆出杀气来,道:“……快点儿解了!不然等本王冲开穴道之后,非揍得你半死不可!”
哪知北堂戎渡却只是哼了一声,抬起头一挑眉毛瞧着他,薄唇扬起满不在乎的弧度,淡淡地撇一撇嘴道:“打我?那也是等会儿之后的事了,我如今且顾眼下,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等我快活够了,你爱打就打,给我留一口气就行。”说着,就开始动手去扒北堂尊越的衣物。
少年这种滚刀肉的作风让北堂尊越哭笑不得,也无可奈何,他强打精神,试图说服对方,但无论是出言恐吓,还是软硬施兼,北堂戎渡却就是不吃这一套,到底还是把身下的北堂尊越扒了个干干净净,连只袜子都不剩,让那强健完美的躯干完全暴露在自己的视线之中——不仅仅只是北堂尊越喜欢他的身体,他自己,也已对北堂尊越的身体日渐着迷……
北堂戎渡剥光了父亲的衣裳之后,又扯下玉簪,让男人的满头黑发披落下来,做完这一切,他却没有急于如何,只是想了想,便动手把男人抱到了不远处的大床上,自己则走到殿外,将周围的宫人远远遣开,这才重新回来,把门严严实实地关紧,带着一脸迫不及待的神色,翻箱倒柜地不知道在找些什么,最后好象是找着了,于是才回到床前,踢掉鞋子爬了上来,一把扑住北堂尊越,在男人身上磨蹭个不住,得意地喃喃低语道:“这下没人了,就咱们俩……爹,你真香!”说着,将北堂尊越的乳首含进口中,弓了弓腰,大力吸吮着,一面微微发出动情的低吟声,似乎急欲寻找发泄的渠道,北堂尊越见他这个架势,分明是不达目的誓不死心,一时间竟然平生第一次尝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儿,俊美的面容僵硬着,凤眸沉沉——他不是不深爱北堂戎渡,但心中却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要为对方做出这样的牺牲!
然而北堂戎渡却是兴奋难禁,连身体都微微颤栗了起来,男人之间不似男女天生就有契合的方式,势必有一方要凌驾其上,占据主导的操控地位,这就意味着另一方不得不接受被进入的事实,意味着被占有,这就使得男子之间的情事显得刺激许多,更何况此刻面前的这个男人是如此强势,如此健壮而漂亮,就这么躺在他身下,没有任何防护,情色的芬芳扑面而至,多么矛盾,多么动人,就仿佛是在引诱着人去占有,这样的极度诱惑,让北堂戎渡的血液慢慢开始沸腾,实在无法去抵挡。
……这是我的!北堂戎渡捏住了男人的右乳,心底一时间只有这个念头。
好罢,什么伦常道德,血亲父子,暂时都统统见鬼去罢,此时此刻,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去占有这个男人!北堂戎渡咽了一口唾沫,眼里满是欲望和热情,灼热得似能点燃燎原之火,北堂尊越看着他这个模样,心下低咒不已,嘴里却还得像是在诱哄着闹脾气的孩子一般,磁性的声音中微有沙哑之意,隐忍道:“……你就不能听话点儿?”北堂戎渡修眉轻挑,打断了男人的话,蓝眼深处有着狂嚣欲露的渴望,道:“别问我为什么,我就是突然想要!”说完,又忽然换了一副面孔,神情之间软若春水,抱着父亲的身体,腻声恳求着:“爹,求你了,你就应了我么……”北堂尊越冷笑一声,道:“莫非本王眼下,还有选择不成!”北堂戎渡笑吟吟地舔着他的唇,向他怀里颇为无辜地偎了一偎,软语切切:“当然有,你可以选择强奸或者和奸……全看你自己的态度。”北堂尊越顿时为之气结,一个控制不住,简直要一口血喷出来,噎得连半个字也没有,他勉力咽下喉间涌上的什么,再也压抑不了怒气,破口喝骂道:“……你个小王八蛋!”
北堂戎渡嘻嘻笑着,浑不以为意的模样,神情悠然地轻舔着北堂尊越的下唇,等再抬头时,却已是一派端正专注的模样,牢牢注视着北堂尊越的面容,眼神邪佞,发亮的双眼中透着丝丝危险,只在口中轻缓说道:“……爹,当初你要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北堂尊越微微一凛,似乎头一回认识对方一样,一双犀利的凤目细细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原来这个孩子,在不知不觉之间,真的已经……长大了!
这到底算不算是,作茧自缚?
然而北堂尊越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北堂戎渡将脸贴上他清凉的面容,不住地亲昵摩擦着,随后把舌头钻进他的口腔,柔和地在里面嬉戏,北堂尊越皱着眉,试着去冲开穴道,但显然,即便是以他的修为,这也绝对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成功的。
北堂尊越的脸上阴晴不定,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天生就应该一直占据主导地位,从来没想过会被儿子戏弄,但如今,情势却直转而下,他明显是处于下风……思及至此,饶是北堂尊越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识过,此刻神情之间也仍然微微有些懊悔,手心竟都细密地暗暗沁出汗来,北堂戎渡见状,乘机又加了一把伙,伏在男人身上,轻咬着对方高挺的鼻梁,语气不无诱惑,道:“你以前说过,我是你唯一喜欢的人……这是真的吗?”说着,又用舌尖色情地刷过父亲的睫毛,北堂尊越在少年的眼中没有看到丝毫放弃的意味,因此没好气地道:“废话!”北堂戎渡只是一笑,又继续道:“那么,你就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这么喜欢我……你把自己都给我,我才信你。”
这话简直就是有些卑鄙了,近乎无赖,但又偏偏让人没法反驳,北堂尊越定定看着少年,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似乎是在探询着儿子究竟有多么坚持,又或者是在心底进行着某种激烈的挣扎,末了,男人突然冷哼一声,咬牙切齿地道:“……想干什么就快点儿,等干完了就马上滚蛋!”北堂戎渡大喜,连忙缠上去陪笑道:“爹爹你真好……”北堂尊越大骂一声,然后又道:“把穴道解了!”北堂戎渡摇头,像个孩子一样地固执:“那可不行,万一你突然反悔了怎么办?到时我可没处哭去。”说着,搓了搓手,审视着下面这具男性胴体,有些口干舌燥地抿了抿嘴唇,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之意,心情紧张,就好象面对着一桌大餐,却不知道要从哪里下嘴一样,北堂尊越见了,于是冷冷嘲弄道:“装什么雏儿,别告诉本王你不会!”北堂戎渡讪讪道:“我当然会啊,可是……我这不是没碰过你么,你和别人不一样……”
北堂尊越听了这话,心下一愣,却不知道怎么了,忽然态度就有些略略软化了,他皱起眉,极不情愿地道:“……快点儿完事!”
然而男人虽然用的是命令的口吻,但北堂戎渡却从父亲英俊的脸上捕捉到了某种犹豫,甚至色厉内荏,他突然间就觉得心情顿时大好,再次趴到对方健壮彪悍的身体上,狠狠去闻男人身上的味道,他敢肯定,北堂尊越绝对是有些紧张,滑溜光洁的肌肤绷得紧紧的,连喉结都在几不可觉地微微上下滑动,北堂戎渡见此,不由得就有些愧疚了,抚着父亲的面庞,道:“爹,你放松些。”北堂尊越没什么好气地讥讽道:“……怎么,莫非你不行了?”北堂戎渡耷拉下脸来,哼了一声,用手揪住男人的右乳,道:“我让你看看我到底行不行!”说着,直接把衣裳脱了,又拆散头发,同样赤裸裸地和北堂尊越坦呈相对,然后从衣堆里摸出刚刚翻找出来的一瓶香膏,打开闻了闻,这才满意地用手扳住北堂尊越的两条腿,向外分开。
北堂尊越结实的腹肌突然猛烈地收缩,低斥道:“……你干什么呢!”他不知道自己在后悔什么,难道是因为怕被弄伤?可笑!那么……不管怎么说,总之他确实很不适应这种被人操纵的感觉,但北堂戎渡却只好整以暇地一面用手把他的双腿掰得更开一些,一面满脸无辜道:“干什么?干你呗。”北堂尊越气结,实在懒得跟他多作口舌之争,只青筋直跳道:“……那你就快做!”北堂戎渡已经分开了父亲的两条长腿,此时正用手握住那两团结实的臀肉抓揉了几把,然后将男人的下体分得更开些,露出了里面的秘处,顿时暧昧地笑道:“嗳,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你这里呢……很不错啊。”
饶是北堂尊越饱经风月,此时听了这种露骨的挑逗,也仍然即时大怒:“……给本王闭嘴!你要做就做,看个什么劲儿!”北堂戎渡却是不怕他,把那瓶香膏拿来,伸手在里面蘸了蘸,然后有些紧张地慢慢靠近那处,将指尖颤巍巍地朝着那从未有其他人碰触过的禁忌地方,径直凑了上去。
刚一碰到那里,彼此就都是不由自主地一颤,北堂尊越浑身猛地一个激灵,声音中多了几丝压抑的紧绷,听起来倒有些像是在无奈地叹气,咬牙道:“本王肯定是疯了……才会答应你!”北堂戎渡嗓子有些发干,心里的那股邪火立刻就涌了上来,体味着指尖上触碰着的那种柔软和温暖,粗声粗气地道:“不对,是你快让我疯了……”说着,手指试探着轻触那紧闭的洞口,将手上的香膏慢慢在周围抹得均匀了些,然后借着润滑,先是在附近浅浅揉按了几下,既而才一点一点地缓缓把指头往里面钻进去——男人强壮而有力,这具健实的身体,他似乎已经渴望很久了。
北堂尊越股间一紧,只觉又是难堪又是胀痛,他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一张脸阴得直快要滴出水来,就在这时,北堂戎渡却趴了上来,眼里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舔着他的下巴,一直吻到俊美的面庞,道:“……爹,你怎么这么紧张?”说着,敏感地察觉到男人绷直了身子,遂轻轻咬住父亲的耳朵,请求道:“你放松一点儿,不然很麻烦……”北堂尊越此刻只想着早早完事,闻言真想破口大骂,但到底还是只得忍住,眼里满是凶狠强硬之色,不耐烦地道:“……你直接做就是了!难道还要本王教你不成!”
北堂戎渡扬扬眉,诧异道:“那怎么行。”索性低下头和他缠绵地亲吻,一面说,一面手上不停,摸索着往里面进,欲向深处开拓,又在唇齿交缠间含含糊糊地道:“咱们俩头一回的时候,我醉得什么都不知道,肯定把你弄得很疼……今天应该不会了。”北堂尊越哑口无言,但却是气息渐促,被少年那根灵活的手指弄得极为不适,但北堂戎渡却心脏蓬蓬直跳,舔着唇,修剪圆润的指甲小心地不刮到男人体内的嫩肉,只将食指在内里缓缓进出着,体味着那种被死死咬紧的感觉,不断开扩箍窒的壁腔,去模仿着交合的样子。
北堂尊越头皮微微发麻,其实被情人这样温柔以待,是多少人都梦寐以求的,但北堂尊越却宁可少年蛮横地发泄一通,也不想被对方这么小心翼翼地呵护,因为这只会让他更加鲜明地认识到自己如今置身下位的处境,简直忍无可忍,倍加煎熬烦躁,他根本不在乎是否会受伤,也没指望从中得到什么乐趣,只是低吼道:“……该死!你快点儿弄完算事,到底有完没完了!”
北堂戎渡被他这么厉声催促,没奈何,只得把手抽出来,道:“好罢好罢,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他用双手紧箍住父亲的腰身,那让两条结实的长腿张开,紧紧缠绕上自己的腰,将自己围在里面,这才又取了一些香膏,抹在自己早就抬头的□上面,然后深吸一口气,扶着那胀头胀脑的东西顶在父亲的股间,慢慢往里面挤。
北堂尊越只觉得下身被一个滚烫的玩意儿死死顶住,然后开始一寸一寸地挤进来,钝利的胀痛来的如此猛烈,简直超乎了他的想象,饶是他已经有所准备,也仍然低哼一声,竟是一瞬间全身绷紧,冷汗涔涔,但北堂戎渡却是仰头长长地呻吟了一下,脸上又是痛楚又是快活,满脸迷醉,瞳中像是蒙上了一层水色,发现自己被如丝般的温暖紧紧包容住,一寸寸地挤进了一个高热牢窒的所在,虽然被箍得甚至有些疼,但和那种身心皆畅的舒慰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那地方紧紧吸附着他,甚至还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就已经让他尝到了极乐的滋味……北堂戎渡舒畅地轻叹一声,觉得腰都快要酥了,转而继续往里深入,贪婪地攫取更多,一面低头去看两人相接的部位,就见随着自己□不住地缓慢挤入,北堂尊越股内周围细密的褶皱也被慢慢撑开,虽然仍旧本能地用力收紧,但那笔直挺入的东西却还是令其在重压之下,不可抑制地一点一点抻开,最终细密的纹路干脆就被全部拉平了,撑到了极限,周围的嫩肉也被完全挤入了体内,与此同时,一滴殷红的血珠忽然缓缓出现在两人的结合处,并且凝得越来越大,终于一颤一晃,悄然滑落,顺着臀缝一直蜿蜒下去,滴在了下方的褥子上。
北堂戎渡虽说在床笫之间阅人无数,但此刻这样清清楚楚地观察男子承受之苦却还是第一次,一种身为男性掌控的优越感不可遏制地充满整个胸腔,但同时,也还注意着北堂尊越的情况,低头去亲父亲僵硬的脸孔:“……爹,疼得厉害吗?我刚才都已经说了还不行,可你偏是不听……”
北堂尊越脸色铁青,眉宇紧皱着,冷汗直冒,儿子带有怜惜的口吻丝毫不能让他觉得好受一些,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忍耐,以及压抑的喘息,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了一下,哑声吩咐道:“快点儿弄完……”北堂戎渡听了,却忽然有些不太高兴,道:“……难道你很忙么。”说着,索性继续深入,只见一缕细细的猩红鲜血自男人结实的臀上缓缓流下去,沿着股沟一直往下淌,忽然间只听北堂尊越自鼻腔内闷闷一哼,同时两人相连的部位冒出了两三点夺目的殷红,如同绽开了几朵血色之花,同时少年的那件微红硬物却是倏忽整个儿没入了父亲的体内,埋进那处紧滑高温之地,平坦的小腹紧紧贴住了男人的耻骨。
这种莫大的刺激使得北堂戎渡‘啊’地一声低叫,狂嚣的欲火一下就激烈地熊熊烧了起来,两腿间的硬物深深地埋进男人的体内,登时低头逮住北堂尊越的嘴唇就是一通猛啃,只想把这个男人按在身子下面恶狠狠地征服。北堂尊越青白着脸,汗如雨下,痛得咬牙,几次深深地吸气,尖锐的钝痛撕扯得他暴躁难抑,如果不是此刻无法动弹,他发誓绝对会一脚将身上的小王八蛋有多远踹多远,但眼下北堂戎渡却似乎无暇再去顾及到他,被绞紧的灭顶快感轰然在脑海里炸开,眼里是极度兴奋的红光,一时间心神激荡,竟是说不出话来,几乎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欲望,只用手死死搂着父亲的腰身,就欲充分享受这具强壮的身体。
但此时身下的北堂尊越却突然出声,男人汗挥如雨,一双狭长的凤目牢牢盯着上方的北堂戎渡,即便此刻身处最最不利的境地,甚至清楚地感觉到体内的东西正在慢慢地涨大,蓄势待发,那眼神却还是桀骜如常,强硬如昔,只哑声道:“渡儿……你可喜欢本王?”
北堂戎渡忡怔了一下,然后就去舔父亲皱着的眉心,又咬了一下他的唇,这才小声呢喃道:“……嗯……”北堂尊越审视了儿子一下,似乎是在估量着这个回答是不是真心,然后下一刻,他便把那双犀利的眼睛合了起来,一言不发。
北堂戎渡知道这代表着父亲的妥协,或者说是默许,因此心情大好,深深地和男人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抱着父亲健壮的身躯,将自己更加用力地整个儿挺进那温暖的更深处,享受着那种令人战栗的快感,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吸进去了,引得心下蠢蠢欲动,片刻之后,才略略回过了神来,开始向外依依不舍地慢慢抽出。
出来的一瞬间,先前被挤进体内的嫩肉也被带了出来,同时也溢出了点点猩红,北堂尊越肩膀微微一动,没出声,北堂戎渡俯身在他怀里,双臂缠绵柔软地环绕住父亲宽阔的双肩,但身下的动作却是截然不同地呈现出一派凶猛之势,挺身便在父亲的体内缓缓撞了起来,口中喘着粗气,忘情地低叫道:“……是我的,都是我的!”
彼此赤裸的肌肤紧紧相贴,火热得能够令人忘了一切,少年死贴上来,扭着腰,悍然行凶,由慢变快,张口咬上父亲的肩,然后又改为轻舔着对方因为不甘而恼怒紧闭的眼帘,先是较为轻柔的挺动,但没几下就开始变成了控制不住的狂猛,平时的冷静全都不见了,一次一次地撞进柔软的最深处,撞向男人,两具赤裸的身体不断打在一起,发出异样的声音,就连其间少年亢奋的喘息声,也都逐渐变得急切。
北堂尊越咬牙皱眉,微微有些呼吸不稳,只觉得大概女人生孩子也不过如此了,真是……真是该死的难受,只有彼此之间湿漉漉的吻,才能让他稍微好受一点儿,但身为父亲的威严和男人的自尊,却令他不愿意太失态,只是紧锁着眉头,不吐露一丝呻吟,任凭身体随着儿子冲击的动作而猛烈摆动,实在坚持不住了,才会偶尔低哼上那么一两声,体表已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汗珠,耳边只听见北堂戎渡的喘气声,快活的低叫声,断断续续地响起,情热如火,一声急过一声。
北堂戎渡急促地吸气,将男人的双腿分开到极限,让自己尽数没入,弓了腰一挺,用更彻底的方式捣弄着那处脆弱的地方,重重凿进里面,同时引出男人的一声闷哼……这第一次的交合完全没有任何快感,温柔的亲吻和一下紧似一下的冲撞,成了鲜明的对比,肠道几乎都要被磨破了,正当北堂尊越大汗淋漓,兀自忍耐之际,北堂戎渡却突然紧紧抱住了他,身体微微抽搐着,猛烈地狠撞了五六下之后,便呻吟一声,再也克制不住地倾泄在父亲温暖的体内,同时一股滚烫的精水持续着喷溅出去,既而不住地喘气,竟然就这么停了下来,此时距离开始到现在,不过才将将一盏茶的工夫。
滚烫的液体激得北堂尊越身体一紧一震,然后便有些愕然地睁开眼,正对上了少年通红的面孔,此时即便是北堂戎渡从不知脸红为何物,但面对这种超出意料之外的情况,也仍然羞愧得脸上几乎滴血,急急解释道:“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但北堂尊越却是突然心情好了不少,连方才遭的那番罪也顿时忘掉了大半,金色的凤目中竟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嘲笑道:“……这么快就不行了?”
北堂戎渡大为羞惭,同时又有些恼火,恨声道:“我行得很!只不过,只不过是刚才太兴奋了点儿……你等会儿就知道了!”北堂尊越顿时长眉一拧,叱道:“等会儿?”北堂戎渡紧紧缠着他,脸在他颈窝里直蹭,仿佛撒娇耍赖一般地道:“这次当然不算,咱们再来几回……”北堂尊越恼怒不已,耐性已经被磨得差不多了,刚想叱骂,北堂戎渡却已经从他的体内抽身出来,从自己的衣服堆里摸出一条方才找出来的红绳,扯成两段,一段系在床顶垂下来,将北堂尊越的左脚抬起拴住,另一条则是把北堂尊越的双手置于头顶捆起,北堂尊越见状,怒不可遏,冷笑道:“好,你……”话还没说完,北堂戎渡却已经缠了上来,用薄唇堵住了他的嘴,同时就着父亲左脚被半吊起来的方便姿势,很容易地就将这条腿扛在肩上,然后握着自己已经再次逐渐充实起来的□,硬邦邦地就要往男人的体内顶。
北堂尊越眉头一皱,刚提了一口气打算挺过去,北堂戎渡却又不动了,低头审视着父亲的胯部,然后用手摸了摸那毛发中毫无反应的物事——显然,在方才短暂的欢好中,当自己在父亲的体内达到高潮时,对方却非但没有释放出来,甚至连一点儿快感都没有……北堂戎渡突然觉得有些歉疚,而且这样单方面的发泄也不能让他满足,因此北堂戎渡毫不犹豫地低头去舔北堂尊越的胸口,那上面的汗意让他尝到了淡淡的咸味,却更直接地撩拨起了欲望。
北堂戎渡挑弄着男人胸前红肿的乳尖,又渐渐下滑,把雨点般细密的吻落到对方结实紧绷的腹肌上,然后开始情色地轻轻舔咬着对方的肚脐,像是在亲昵地讨好,让父亲有所反应,一面蠕了蠕唇,口中低低软语道:“二郎,二郎……你别让我自己一头热么……求求你了……”
这声音沙哑酥软,软绵绵地钻进北堂尊越的耳朵里,慵懒而又低柔,满是恳求之意,北堂尊越顿一顿,既而终于忍不住低咒一声,事已至此,还能怎么样?唯有无奈地扯了扯嘴角——罢了,算本王怕了你!
一直皱起的眉头总算是微微展了开来,北堂尊越闭了闭眼,道:“……再叫一声。”北堂戎渡见他终于开口,面上不由得粲然一笑,搂着他结实的腰杆,顺从地凑到他面前,张开红软的薄唇,低沉软糯的嗓音里包含着满是情欲的暗示,含笑轻唤道:“二郎……”
那声音诱人堕落,根本无法抗拒,北堂尊越睁开眼睛,良久,才慢慢在嘴角勾起一道似笑若无的弧度,似乎是放弃了一般,叹息道:“……小王八蛋……”北堂戎渡嗤嗤地笑,勾着头用红艳的舌尖去舔舐他的眼角,眸里有着笑意,深吸着对方身上男性在情事中特有的麝香气味,用手轻搓着父亲已被吸咬得红肿不堪的乳头,低语道:“二郎,你真好……”北堂尊越盯着他湿润的唇瓣,哑声道:“……过来!”北堂戎渡笑吟吟地顺从了,与他口唇相贴,自动将舌头也送了过去,北堂尊越毫不客气地一口叼住,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吻还是如此强势,如此高高在上。
此时北堂戎渡柔顺之极,任凭北堂尊越亲吻,右手却已经摸到了父亲还沾着血迹的紧臀上,借着先前的润滑和正从里面溢出的精水,缓缓揉弄着那处柔软,他感觉得到,虽然北堂尊越仍然因为本能而无法完全放松,但却已表现出了毫不设防的姿态……北堂戎渡以指小心地探入,耐心令其软化下来,这回他有充足的时间,直到那里足够湿润,这才慢慢地将自己埋了进去,然后轻叹一声,并不急着动,只低头去看他父亲。
北堂尊越此时双手被捆起置于头顶,黑发散乱,左腿半吊着被儿子扛在肩头,就像是一头高贵睥睨的凶兽,虽然并不温驯,也没有暴露出丝毫的脆弱之意,可那微微拧起的剑眉,强壮布满汗水的身体,以及顽固咬紧的薄唇,却已经足够让人心动,北堂戎渡微微呻吟一声,低头去寻求父亲的迎合:“二郎,我热得很……”
一百九十四.父与子
北堂尊越此时就像是一头高贵睥睨的凶兽,虽然并不温驯,也没有暴露出丝毫的脆弱之意,可那微微拧起的剑眉,强壮布满汗水的身体,以及顽固咬紧的薄唇,却已经足够让人心动,北堂戎渡微微呻吟一声,低头去寻求父亲的迎合:“二郎,我热得很……”北堂尊越眉宇间的忍耐与不甘一如既往地明显,他承受着儿子有些渴切的拥抱,那小腹上原本紧缩的肌肉却是尽量缓缓地松弛了下来,看起来似乎是想让自己在接下来的过程中能好受一些,但也许,亦可能是希望可以让少年顺利地获取更大的快乐……果然北堂戎渡低吟一声,感觉到某种阻碍正在软化,自己的进入似乎没有那么艰难了,身上最敏感的那个地方被一个湿紧高热的部位尽数吞了进去,刚刚发泄过的欲望现在又再次膨胀起来,直挺挺地开始充血,涨得饱满,他轻笑一下,按住北堂尊越的肩,不住轻咬着父亲的脖子,埋头在胸前啃着对方红肿的乳头,呢喃道:“二郎你真好……”北堂尊越气息渐渐有些不稳,到底不愿将自己此刻的难堪显露出半点,因此兀自强撑着保持平静,低斥道:“……你个没出息的小王八蛋!”北堂戎渡笑吟吟地道:“对,我就是没出息了,就是色令智昏了,怎么啦?”说着,把那乳首含进嘴里,用力一吸,抚摩着父亲肌理分明的胸腹,然后伸手替对方解开了手脚上的红绳:“你不喜欢的话,咱们就不用这个了……”话毕,抱住北堂尊越雄健的身躯,将他翻了过去,往男人肚子下面塞了两个枕头,然后结结实实地趴在父亲灼热而汗湿的宽阔脊背上,轻舔着对方光滑的肌肤,从后颈一直舔到肩上,喘着细气压在男人身后,两只手摸着对方紧实的腰侧,缓缓下移,然后抓握住父亲结实丰厚的浑圆双臀,揉捏着向外微微扳开,露出其中染血的部位,一丝浊白的精水还在慢慢往外溢,闪着湿润的光泽。
北堂戎渡舔一舔嘴唇,蓝眸里是再无掩饰的灼热,简直都像是能够把那里烫伤一样,他仰起头深深吐出了一口浊气,既而在北堂尊越的大腿内侧轻轻咬了一口,这才开始用手指试探着按了按面前紧合的细嫩褶皱,然后握着自己那根颤巍巍硬胀的东西,从后面抱住父亲的腰,慢慢地将自己插到里面——他觉得自己好象有些失控,也很激动,只想恶狠狠地把这个男人吞下去,连渣子也不剩,仿佛只有这样做了,这样进到他父亲绝对没有其他人可以进到的地方,才算是真真正正完完整整地得到了这个人。
北堂尊越慢慢深吸一口气,脸色微微发白,痛楚难当,他放松了腰部本能的防御,让少年进来,只觉得腹肌一阵紧酸胀痛,好在这时北堂戎渡倒也没有莽撞,只贴上来抱住父亲的身躯亲昵地细吻,紧紧压制着身下充满力量的强壮躯体,柔软修长的手不住地在那肌肤上抚摩着,这才令北堂尊越觉得不是那么难受。
此时北堂尊越半敛着双目,汗水滑过微攒的剑眉,一口森森牙齿将下唇压得明显泛白,而北堂戎渡却是兴奋得在父亲背上不住地啃咬,唇角勾起一抹隐约的笑意,方才刚一深入到男人紧热温窒的体内,他就感觉到自己被紧紧夹住了,缠得死紧,那处柔软的地方似是想要把他用力排斥出去,但又似欲把他包裹得更深更紧……北堂戎渡口干舌燥,好容易将自己完全挤了进去,既而满足地低吟一声,终于软倒在了父亲汗湿的背上,微微地喘息着,两只手死死抓住对方的肩头,就似乎是溺水的人攀住了一根浮木,沙哑地在父亲耳边道:“二郎,这里很热……”北堂尊越趴卧在榻上,沾着血迹的修长双腿健美而有力,听了这话,不知是因为羞怒还是因为恼恨,身体绷得更紧,竟是难得地失措无语,片刻之后,才充满威吓意味地咬牙道:“……给本王闭嘴!”北堂戎渡‘嗤嗤’直笑,他再也无法抑制,竟表现得好象是一个初尝禁果的毛头小子一样,急促地喘着气,伸出手按住父亲结实的腰身,将腰微微弓起,使得炽热硬烫的□拔出一点来,然后狠狠地往里一撞,直接挺进了最深处,小腹猝然打在父亲结实的臀上,响亮地拍出了撞击声与隐隐的水泽响动。
北堂尊越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忍不住被顶得哼了一声,闭眼重重喘息,不能控制地紧紧收缩住身体,却分明给了少年更大的刺激,北堂戎渡眸底深处充斥着情欲之色,不知疲倦地一手抓着北堂尊越的肩,一手大力抚摩着对方肌理分明的光滑躯体,尽管屈身于下,但他父亲却好象还是强硬无比,殊不知这种姿态,却更能够引起少年心底蛰伏的男性征服欲,北堂戎渡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挺腰开始柔和地耸动,右手还不忘摸进北堂尊越的腹下,握住那还没什么硬度的东西,用极尽挑逗的手法去技巧性地揉搓撩拨,手指甚至无微不至地刮摁着囊部,嗓音柔靡而蛊惑,满是情色的味道,本能地想要更多:“二郎,你别不理我……给点儿反应啊……”说着,一面手上撸动加快,一面恶意嚣张地一下一下撞击着男人两瓣圆实的臀,那强健的肌理随着少年不断的故意冲撞,一晃晃地被动起伏,如同雪白的波浪,北堂尊越狼狈地咬紧了牙,秘处的皱褶全都被抻开,红得充血,每当抽出时,体内颜色分明的一圈腔壁就会被不断地拖带出体外,暴露在空气当中,等到北堂戎渡再次挺入时便又被挤进去,时隐时现,模样淫昵至极,里面先前盛着的浑浊精水被挤得无处可去,随着少年捣弄的动作,被一点一点地挤出,沿着大腿根部滴落在床上,血丝洇散……北堂戎渡狂热地吻嗅着男人的脖子,简直无法自拔,恨不得把这个男人狠狠攥到手心里才好,他在床笫之间的经历足够丰富,却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给他带来如此强烈的冲击,只喘息道:“你真香……很香……二郎……二郎……”
不知过了多久,身下的褥面上已经逐渐湿透,北堂尊越结实的身躯隐隐泛出潮红,布满了汗水,他背上的北堂戎渡经验丰富,没有费太大的力气就找着了让他也能觉得快活的方法,就连原本腹下一直没什么反应的物件也开始变得青筋怒涨,有些狰狞之态,蠢蠢欲动,薄唇时不时地微微泄漏出几丝声音,不过北堂尊越显然很不领情,一双凤眸略略半眯着,黑发凌乱,俊美的面孔上满是汗意,难忍地拧眉喘息,肌肤因情欲而被渲染上了一层薄红——身后的少年趴在他背上,越撞越快,越来越用力。
“……你真好……二郎……我都快死了……”火热的嘴唇印上北堂尊越泛红的脊背,北堂戎渡汗如雨下,低哑慵懒的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快慰,急促的喘息声交织成一片,死死搂着父亲的腰,汗水濡湿了修长的年轻身体,发丝混合着汗水缠在一起,肌肤也变得潮红,无法抗拒地挺起腰身,凶猛地顶进到最深处,品味着自己被死死缠紧,不断被吞入内部的销魂感觉,甚至清清楚楚地体会到那个地方的收缩脉动,只觉得周身都好象被那里的高温烫伤一般,不住地颤栗,尾椎上传来战栗般的哆嗦,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竟会如此热情,双眼迷朦着,嘴唇红润得惊人,喉中断断续续地溢出快活的呻吟:“今天我不回去了……我跟你在一块儿……二郎……我很快活……”
北堂尊越全身绷紧,大汗淋漓,一直搁在床上的手,却突然微微动了一下,他重重拧了一下眉头,哑声道:“混帐……你怎么还没完?……”北堂戎渡闻言,嘴角挑起一个邪气的笑容,双手紧紧缠定父亲的肩,喘息道:“急什么,等我把你榨干了……榨干了再说……”
话音未落,下方却突然传来一股大力,将猝不及防的少年掀倒在榻上,北堂戎渡愕然看着上方男人强壮的身体表面覆着一层汗水,高大精硕的身躯没有一丝赘肉,双手撑在自己的头部两侧,将自己牢牢地压在下面,不由得喃喃道:“你怎么……”心中却是一下明白过来,知道对方已经冲开了穴道。
北堂尊越俊美的面孔上汗津津地,凤目幽深,犀利如电,盯着身下的北堂戎渡,咬牙冷笑道:“你个小王八蛋……”说着,见少年神情中不可抑制地泄露出了一丝紧张,不觉低咒一声,极具磁性的低沉嗓音中透出凌厉,切齿道:“放心,本王答应过的事,不会反悔!”说着,分开结实修长的双腿,直接跨在少年身上,大手一把握住了北堂戎渡沾着血迹的□,腰部一挺,居然重重地坐了下去。
北堂戎渡顿时高亢地发出一声呻吟,腰身一弓,下腹猛地一紧,不敢相信地大睁了眼睛,惊喘着一把抓住了父亲的手臂,不知道究竟是痛快还是呆滞:“爹……”北堂闷哼一声,只觉得一根烧红的铁杵深深地埋进了体内,但他只是皱了皱剑眉,便烦躁地低下头,一面摁住儿子修瘦的腰身,一面堵住对方大声促喘的嘴,用力啃咬,冷笑道:“刚才挺得意?……混帐东西,有你好看的!”说着,慢慢沉下紧实的窄腰,突然间咬牙猛地一皱眉,开始缓缓地动作了起来,身下的北堂戎渡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激昂的哼叫,瞬时弓起上身,全身一阵麻痹,口唇下意识地与男人交缠,北堂尊越汗出涔涔,精壮的脊背上汗水直淌,毫不客气地抓住了儿子的双手,环到自己的脖子上,野蛮且粗鲁地吞噬着少年的唇瓣,腰部动作渐渐由慢变快,北堂戎渡十指死死抠着父亲后颈上的肉,汗水粘腻,连稍微抗拒一下的力气都仿佛被剥夺了,简直无法呼吸,脸颊上浮上一层红晕,肌肤火热,看起来就好象是受了什么极大的刺激,身子情不自禁地跟着往上撞,热情地回应,上身则紧紧缠贴着父亲厚实的汗湿胸膛,头部不住地向后仰去,露出线条优美的修颈,微微张开嘴,急促呻吟:“爹爹……父亲……父亲……”
北堂尊越重重封住儿子红润的嘴巴,彼此发丝纠缠,伸舌顶开少年的齿列,粗鲁地交换两人的唾液,身下却一阵紧似一阵地墩撞着儿子的身体,强健的双臂一收,将北堂戎渡搂紧,整个地纳进怀中固定住,用力一挺腰,将少年的欲望整个没入到体内,进入到极致,甚至连柔软的囊袋都紧紧顶在了边缘处,沙哑地命令道:“眼下不准叫本王爹爹……”北堂戎渡被他刺激得忘情低吟不止,看着父亲惊心动魄的完美面孔,十分顺从地舔舐着那双幽深的眼睛,道:“二郎……”北堂尊越哼了哼,汗出如雨,身体微微向上拔动,臀间的那处柔软却用力绞住儿子,根本没法分开,但北堂尊越却根本不在意什么痛苦,只是一味地猛烈疾摆腰身,激烈地给予少年更多。
父亲如此强壮有力,北堂戎渡简直感觉似乎整个人都被吸进去了,都有些吃不消,双方的位置根本就是颠倒了过来,分不清究竟谁才是行凶者,北堂戎渡困难而快活地大口喘息着,伴随着越来越高昂的呻吟,攀住对方强健的肢体,用力抓扯着父亲结实鼓起的背肌:“慢点儿……二郎……”北堂尊越冷笑,激晃不停的紧臀汗光致致,交合处隐隐可见血迹,体内的嫩肉每一次动作都会被拖曳出来,然后再顶回去,然而北堂尊越似乎完全不在乎,只低头将怀里儿子的请求声尽数吞进肚里,置若罔闻,北堂戎渡胡乱抓住父亲线条流畅的光滑肌理,一声接一声地高亢呻吟,肉体击撞的水声不绝于耳,只觉得自己被包裹得更深了些,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沸腾,突然间十个圆润的脚趾一绷,腰身猛挺了几下,同时长长地呻吟了一声,张口咬住了北堂尊越的肩,感觉自己体内的水分似乎都被挤干了,一股高温浊涩的浓液终于倾泄而出,完全浇在了父亲的身体里。
滚热的液体烫得北堂尊越结实的腹肌一颤,激烈的动作总算是暂时停了下来,此时北堂戎渡腰身略微有些发软,心满意足地懒懒搂住父亲的脖子,双颊晕红,眼眸潮湿,舌尖不断若有若无地轻舔着对方的下巴,眼神迷离地亲昵喃喃道:“二郎……”北堂尊越并没有释放出来,他感觉到腹中溅起一阵热流,却无视体内那根已经开始安静下来的茎体,只拥着北堂戎渡,咬住儿子的耳廓,用手有些粗暴地抚弄着少年汗津津的胸脯,看着儿子暂时失神的面孔,声音低哑地淡淡说道:“……以为就这么算了?”北堂戎渡感觉到自己仍然深埋在那温暖的体内,不觉叼住父亲的嘴唇不放,双手抓着父亲汗湿结实的腰杆:“那我还要一回……可是你别那么用力……”北堂尊越冷哼一声,幽暗深邃的双目中透出丝丝危险之色,撕咬着少年的唇瓣:“这可由不得你……”男人说着,就着两人仍旧结合的状态,慢慢地再次动了起来,北堂戎渡顿时攒起眉心,被撩拨得重新有了复苏的迹象。
这一次的交合仿佛无休无止,床内满满地全是唇舌绞缠以及肉体激烈秽糜的水泽声,下体一波紧接着一波传来的快感让北堂戎渡喘不过气来,狂风暴雨一样,北堂尊越束缚着他,狠狠地一次次让彼此紧密契合,那种狂野粗暴的行为,让北堂戎渡恍惚觉得自己才是被侵犯的那一个——他父亲明明是在教训他,报复他,惩罚他……
这王者,这暴君。
北堂戎渡的声音渐渐嘶哑而狂乱,他的腰身开始颤抖痉挛,再次一泄如注,在父亲体内□迭起,但北堂尊越显然没打算就这么终止,铁箍一般的手臂将他搂紧,继续着这种最原始的行为,没有终点,没有结束。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然暗了下来,等到足足第五次的时候,北堂戎渡再也承受不住父亲的一味蛮横,他已经不太分得清到底是快活还是痛苦,沙哑地低喊出声:“爹、爹……够了,我错了,饶了我……”北堂尊越汗流浃背,却居高临下地一手捏住少年的下巴,强迫着他看向自己:“……给本王看清楚,干你的人到底是谁!”北堂戎渡断断续续地呻吟出声,小腹几乎痉挛起来:“是你,是你……”此刻北堂尊越粗喘不止,动作却开始温柔了下来,他将北堂戎渡揽入怀里,低头卷住儿子已经有些迟钝的舌头,缠绵地微微吸吮:“好孩子……”北堂戎渡小腿抽搐了几下,指尖深深陷进父亲厚实的脊背里,几注稀薄的精水有一搭没一搭地慢慢射了出来。
总算是结束了……北堂戎渡满脸是汗,脸涨得通红,整个人都似乎有些失神,两条手臂软软地从父亲的背上滑了下来,这时候北堂尊越却搂起了儿子,将腰抬高,让北堂戎渡软绵绵的欲望自体内抽出,任凭大量的液体自股间顺着大腿淌下,然后慢慢翻了个身,让少年趴在自己身上。此刻北堂尊越虽然下身早已麻木,腰也有些酸,但对于他来说,这样漫长激烈的性事,似乎还不足以让他太过难挨。
但北堂戎渡却是已经筋疲力尽,瘫软在父亲汗湿的身上,一动也不动,北堂尊越抱着他,微微喘息着,道:“……渡儿?”
一百九十五.岁月静好
此时北堂戎渡已是筋疲力尽,瘫软在父亲汗湿的身上,一动也不动,北堂尊越抱着他,微微喘息着,道:“……渡儿?”北堂戎渡没应声,只趴在男人胸前不住地喘息,无力地抓着父亲的肩头,北堂尊越略略托起他的脸,将唇凑近,下意识地吻在那汗津津的额头上,一面用手抚摸着儿子潮湿的头发,那发丝柔软地缠在手上,让北堂尊越只觉得心也好象软了起来。
北堂戎渡不动,也不睁眼,身上散发着一股情事过后特有的麝香味道,手足酸软,简直连用力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只任凭父亲轻吻着自己的前额,方才那场激烈得仿佛强暴一般的连番性事,几乎将他整个人都烧成了灰烬……
片刻之后,北堂戎渡才动了动唇,沙哑地呢喃着道:“……你这是想弄死我么……”北堂尊越颈间清晰地感觉到少年开口时喷出的些微灼热之气,知道他是累坏了,可是却仍然不肯让他就这么缓过来……此时下身持续传来的强烈痛楚,使得北堂尊越不禁眼神微戾,只用结实的臂膀把北堂戎渡搂在怀里,几乎要这孩子窒息过去,一味吞咬纠缠着儿子麻木的唇舌。
全身大汗淋漓的少年被紧紧拥揽在父亲强壮的潮湿怀抱里,无力抗拒,只有湿漉漉的手指还半攀着男人茁健的身体,半晌,北堂尊越才总算是松开了儿子,却同时扬手在对方的屁股上清清脆脆打了一巴掌,低叱道:“……今天算是给你个教训,还敢不敢了?”但他虽然开口这么问,可北堂戎渡却只是恹恹地不吭声,趴在男人怀里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北堂尊越觉得似乎不太对劲,便动手抬起少年的脸,撩开那汗湿的额发,轻声道:“……渡儿?”
目光及处,那孩子潮红的面孔上明显透着几分疲楚,北堂尊越下意识地放软了态度,抚摩着儿子热乎乎的脸颊,问道:“渡儿,怎么了?”北堂戎渡蓝色的眼睛半睁半闭着,睫毛上都是汗意,小声喃喃道:“爹,我肚子疼……”北堂尊越一愣,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用右手搭上了北堂戎渡的腕子,仔细探了探,果然就发现寸关三脉十分虚浮,分明是元阳严重耗失所致,这才想起北堂戎渡眼下年仅十七,身体还不曾完全成熟,方才自己只顾着恼火,一味大肆惩戒,弄得他太狠,想必若再连续几回,只怕就要让儿子脱阳也未可知……思及至此,心下也不由得有些懊悔,却又一时间不太能拉得下脸来说些软话,毕竟今日是北堂戎渡算计他在前,得了便宜在后,且明明自己已经吃了天大的暗亏,若再放□段贴上去,岂不可笑!
而另一边北堂戎渡此时却是心中颇为懊丧,就好比总算把一颗垂涎已久的果子吃到了嘴里,但只是刚刚品出了一点儿滋味来,却突然发现里面居然长着刺儿,直扎得人满嘴淌血!北堂戎渡一时心中苦笑,真不知道这次究竟是谁奸了谁……与此同时,心中又暗暗警惕不已,只看他父亲即便是作为承受的那一方,也照样悍然如斯,直把他弄得死去活来,那么,若是此次被进入的人是他自己,岂不是就要丢了至少半条命去?想到此处,北堂戎渡不觉打了个寒颤,把那一层原本就不肯委身于人的心思,越发坚定了起来。
想归想,身上不适却是真的,虽说方才两人之间的那番快活滋味是他从不曾体会过的,但北堂尊越太过健悍,明明白白地就是在刻意惩戒他,因此到了后来,简直就已演变成了某种折磨,痛乐交织,根本就是在强暴他……北堂戎渡皱了皱眉,一手捂住微微抽痛发酸的小腹,此时他已经多少恢复了一点儿力气,于是便从北堂尊越身上滚落了下来,趴到一旁,心中对于和父亲欢好一事,已经隐隐有了几分怯畏。
北堂尊越见他如此,到底不可能真正无动于衷,遂用手摸上少年的小腹,替他轻轻揉着,问道:“……怎么样?”北堂戎渡把身子往床内一缩,转过了头去不理他,只推开男人的手,嘟哝道:“别碰我,算我怕了你了……”北堂尊越不知道自己应该是气是笑,只得骂道:“混帐,说得好象是本王把你怎么了似的……你倒还委屈上了?”北堂戎渡没说话,蜷在一边半闭着眼,鼻子里嗅到的全是汗水混合着麝香以及鲜血的味道,他歇了一会儿,觉得渐渐有了些力气,这才再次睁开眼睛,偏过头去看向北堂尊越,犹豫着说道:“嗳,你刚才好象出了挺多血的罢?……那,我先带你去洗个澡,然后再把药上了。”说着,慢慢爬起身来,就要去抱北堂尊越。
北堂尊越一巴掌拍开少年伸过来的手:“……本王用得着你抱?管好你自己就得了!”同时腰一挺,直接坐了起来,却立马扯动了身下的伤口,顿时剑眉紧拧,低咒了一声,北堂戎渡见状,面上不由得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却不防自己刚一下地,便双腿一软,差点儿没站住,一时间心中大是郁闷,慢腾腾地拾起一条裤子穿上,北堂尊越则是胡乱披了件长衫,两人一同前去沐浴。
偌大的汉白玉浴池中水声隐约,半晌,却听雨过天青色的层层及地绡帷后,有人恼道:“你干什么你……”话音未落,另一个低沉些的声音已经命令道:“……你就不能闭嘴安静一会儿?”片刻之后,就见北堂尊越精壮的高大身躯上披着一件薄袍,黑发湿漉漉地散在脑后,自一重一重的素幔后走了出来,怀里横抱着同样身穿浴衣的少年,皱眉轻喝道:“……老实别动,刚才不是还说难受?”北堂戎渡此刻哭笑不得,用手抠了一下父亲的胳臂,轻微地挣了挣:“放我下来,我自己走……”既而又闷声闷气地续道:“我就纳闷儿了,咱们俩刚才到底谁被弄了?我从来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北堂尊越此时股间难受得厉害,双腿每迈一步都觉得撕痛不已,闻言,反而将北堂戎渡抱得更紧,没好气地冷笑道:“你说呢?……是本王干了你!”北堂戎渡两颊仍旧微微潮红着,用手戳了一下父亲的胸膛:“爹,你生我的气啦?……我已经知道错了,况且刚才你不是已经教训过我了么,我现在肚子还有点儿疼呢。”
北堂尊越听了,顿了顿,语气却明显软和了些,怀疑道:“真的还疼?”北堂戎渡眼珠一转,‘嗤’地一声笑出来:“……假的!”此时两人已经回到了殿中,北堂尊越闻言,不觉一恼,索性直接将怀里的北堂戎渡丢到了床上,北堂戎渡却一下爬身起来,点了灯,把榻间被两人污得乱七八糟的被褥卷了几下,翻出干净的换上,这才仰面躺倒,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床前北堂尊越也自躺下,只觉浑身都难受得紧。
此时北堂戎渡却忽然抬起身来,下床找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床边推一推北堂尊越,道:“你翻翻身,我给你上药。”北堂尊越横了他一眼,没出声,却到底还是慢慢地翻过了身,北堂戎渡将父亲的袍子褪到大腿位置,然后小心分开两瓣结实的臀肉仔细端详,却顿时皱起眉头,即刻去取了干净的软巾来,蘸着药膏一点一点地往那些细密的裂口上涂抹,北堂尊越哼了哼,似乎是很疼,忍不住烦躁道:“……你到底行不行?笨手笨脚的!”北堂戎渡一面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药,一面辩解道:“能怨我么?我以前又没做过这种活儿……你就凑合一下罢。”北堂尊越听了,却是挑眉道:“怎么,你那么宝贝那个沈韩烟,倒没给他干过这个?”北堂戎渡随口道:“我从小就只有其他人服侍我的份儿,难道谁还指望我伺候别人不成……”北堂尊越一时间莫名地心情好了一些,冷哼两下,不言声了。
北堂戎渡给父亲上完药之后,洗了洗手,便重新爬到床上躺了,此时外面已经黑了下来,亦已过了晚膳的时辰,但两人却谁也没有心思吃饭,只并肩作一处躺着。
眼下北堂戎渡又乏又倦,脑袋搁在枕头上,耳边听着父亲均匀的呼吸声,却哪里睡得着,不免想起两人下午那一番激烈的情事,虽然被对方弄得狼狈以极,但毕竟也不是不快活的……想到如今两人才算是真正水乳交融,一时间心中滋味难言,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感觉,只动了动身子,靠到北堂尊越身边,攀着父亲的肩头,道:“……爹,你很难受么?我方才瞧见你伤得很厉害。”北堂尊越见他没多大精神的模样,眉宇间也恹恹地有几分萎靡,一双蓝眼内却还是陪着小心的神色,因此一时心软,遂伸手搂了北堂戎渡在怀,拉过被子盖住两人,又去他小腹上抚弄轻揉,闷闷道:“……是本王平日里溺爱太甚,把你给惯坏了。”北堂戎渡揽着男人的脖子,半眯了眼睛道:“轻点儿揉……”北堂尊越无法,手上只得放小了力道,轻斥道:“怎么这么娇气!”北堂戎渡却只是笑,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身子忽软软缠在北堂尊越的身上,暧昧低语道:“爹,我才知道你原来这么‘好’,若是你不那么粗鲁,就更好了……简直叫人吃不消。”北堂尊越冷笑一声,作势就要将他再次按在下面,道:“……怎么,还想再来几回?”北堂戎渡此时外强中干,只在口头上占些便宜罢了,听了这话,连忙道:“不了不了,我真不来了……”
一时父子二人相拥无言,北堂戎渡安静偎依在父亲怀中,确是有些累了,便渐渐睡了过去,北堂尊越搂着他,想起今日下午的一番荒唐,心中百味交杂,忽然又有些失笑,右手轻拍着北堂戎渡的脊背,不知不觉间,脸上也有了倦意,遂凤目轻合,沉稳入梦。
后半夜时,北堂戎渡兀自睡得昏昏,却只觉得有些热,几乎要有了汗意,他半寐半醒间微微挣了挣,却好象更热了,待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就见两条结实的手臂将他紧揽着,北堂尊越合着双目,犹在梦中,英俊的面孔近在咫尺,榻前一盏宫灯静静亮着,昏软的灯光淡淡投在上面,只觉眉心微蹙,似乎睡得不很安稳。
北堂戎渡静了静,一颗心突然就融软若水,伸手去轻抚父亲的眉头,似乎是要将其展平,方一触上,却见北堂尊越的眼皮微微颤了一颤,然后慢慢张开了。
殿中寂静无声,唯有床前的鼎炉内还在袅袅散出淡薄的轻烟,两人一时目光相对,谁也没有说话,却不知怎的,连呼吸也似乎要乱了,片刻之后,却听到北堂戎渡轻声低呓道:“二郎……”
这声音在沉静的夜中尤显温软,很是真心挚意,这称呼,也只有这个人才唤过,犹自温柔缱绻不已,北堂尊越顿了顿,将少年搂紧了:“……嗯。”北堂戎渡双目微瞑,再没说话,身上因为父亲密实的拥抱而更觉得热,但此时此刻,他却已再不想挣扎半下。
……
次日一早起来,北堂戎渡坐在镜前,换了一件象牙色的宽裳,手里拿着犀角梳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头,彼时窗外紫藤开得漫天漫地,香气袭人,引得一两只蝴蝶翩跹不已,北堂戎渡偶尔回首时,见北堂尊越还在安睡,不禁笑了笑,心中只觉一派和畅,忽然便觉得岁月静好,大概也就是这样了罢。
约莫过了一刻钟后,北堂尊越这才醒了,北堂戎渡见状,便取了干净衣物服侍他穿好,满目不觉皆是含了轻快的笑意,问道:“好点儿了么。”北堂尊越捋了一下他的鼻子,紫色的华服衬得男人的面容越发俊美无俦,也不说话,只伸手一揽北堂戎渡的腰,把他带到床上,侧身半按着少年,低头去咬儿子的下巴:“这话应该是本王问你……”北堂戎渡嗤嗤直笑,一个劲地偏头躲着父亲,两人在床上缠在一处,说不出地香艳慵散。
末了,北堂尊越在少年裸出的肩头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懒懒道:“今天不准回去。”北堂戎渡将滑脱大半的衣服往上拢了拢,低笑道:“好啊。”
两人又相拥着亲昵了一时,未几,外面却忽然有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启禀王上,方才青宫来人,求见世子。”北堂戎渡听了,便接口道:“什么事?叫人在外面直接说罢。”那内侍应了一声,片刻之后,就听有人在外道:“禀世子,宋侧妃一早突然腹痛难止,眼下少君已带人去了丽鸿殿。”
北堂戎渡听了,不由得一愣,既而道:“我知道了,你去罢。”他虽这样说,却并没有起身回去的意思,一旁北堂尊越听了这消息,面上也瞧不出什么变化,只淡淡道:“……你不回去看看?”
北堂戎渡摇了摇头,伸手攀上北堂尊越的肩,轻声道:“不,我答应过你,今天要留在这里陪你的。”
一百九十六.可是我,偏偏就是喜欢你这样的人
北堂戎渡摇了摇头,伸手攀上北堂尊越的肩,轻声道:“不,我答应过你,今天要留在这里陪你的。”北堂尊越寓意不明地半勾着薄唇,盯着他仔细看了一瞬,在那双海波一样的蓝色瞳子里清晰看见了自己此刻的样子,忽然不客气地伸手用修长的指头捏了捏北堂戎渡的脸,如同蛊惑人心一般地轻笑,一双凤目好似深不见底的漩涡,只用了一种不急不徐的语气轻笑起来,懒洋洋地道:“……真这么不在乎?”北堂戎渡抱着北堂尊越的胳膊,将身子贴了上来,与他并肩躺着,嘴唇若有若无地碰了碰父亲的嘴角,微笑道:“也不是不在乎,只不过……只不过我以前说过的,孩子么,总是要多少就有多多少的,可是爹就只有一个,怎么能相提并论,怎么能一样?”北堂尊越听了这话,一双幽深的锐利眼眸中居然就有了几分温柔款款的痕迹,薄唇带笑,一手扳起少年的身子,哂道:“今天这嘴怎么突然就这么甜了?”
北堂戎渡却是用双手揽住了男人的肩,静静地看着对方,蔚蓝的眼睛里似乎尽是笑意,撇一撇嘴,只笑说道:“哦?那我问你,我这算不算是甜言蜜语了?”北堂尊越撑不住一笑,用手指托起北堂戎渡的下巴,一边将火热而暧昧的呼吸似有如无地缓缓吹在了儿子白净的面孔上,突然隐隐带着一丝邪气地轻笑起来,满是磁性的低笑声钻入少年的耳朵,只志得意满地道:“到底是不是甜言蜜语……本王试试不就知道了?”说着,目光炯炯地打量着北堂戎渡,仿佛是在比较着从哪里下手更合适一样,呼吸都带着某种热度,然后才用右手不容拒绝地半抬起儿子的下巴,深深吻了上去,好似在宣示着主权所属一般,迅速占领了少年的口唇。
北堂戎渡十分配合地环住男人强壮的脊背,一面微微加深了这个吻,不一时,北堂尊越的手便沿着脖子一路下滑到胸膛位置,钻进了他的衣襟里,一面从鼻腔内低低嗤笑着,一面用大手暧昧不清地摩擦揉搓着儿子胸前细腻的肌肤,半晌,才似乎是暂时满足了,将北堂戎渡的嘴巴松开,这才带着某种暗示性的笑意,慵懒道:“唔,确实挺甜……果然是甜言蜜语。”说着,手上却仍自不停,将北堂戎渡的衣裳松松垮垮地扯到了臂弯位置,露出玉也似的胸膛,指尖满是情色味道地捏着上面淡红的柔嫩乳首,北堂戎渡似乎有点儿被他捏疼了,但却并没有躲避,而是抬起右手,一点一点地缓慢抚上了男人的脸颊,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般,徐徐说道:“你现在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是我父亲了……不完全是了。”北堂尊越闻言一顿,随后就好象明白了什么,不由得失笑,既而仔细打量了少年片刻,一面伸手拈住儿子额前的一缕青丝,凑在唇边轻吻了一下,这才不怀好意地低笑着说道:“那么,算是什么?……夫妻?嗯?”
北堂戎渡愣了一愣,旋即大笑起来,动手一推北堂尊越的结实的胸膛,道:“你面皮可真够厚的……谁跟你是夫妻!没皮没臊的!”北堂尊越一手揽住北堂戎渡,不允许他稍微离开自己一寸,只将坚毅的下颌微微半抬着,满是揶揄傲慢的意思,嘴里用的却是温柔蛊惑以极的语气,低笑着道:“……怎么不是?难道昨天你和本王行的不是周公之礼不成?”男人说着,似乎猛地恍然大悟一般,故意曲解少年的意思,道:“哦,也对,咱们还没拜堂,也没喝过合卺酒……不过这有什么,现在也来得及。”北堂戎渡‘嗤’地一声轻笑,半屈起指关节,作势敲了北堂尊越的胸口一下,道:“你嘴里也没个把门儿的,越说越没谱了……”北堂尊越捉牢他的双手,将他箍在怀里,一丝称得上柔和的笑意就这样浮现在唇边,北堂戎渡见了,忽然不知道怎么,心里就涌起一股说不清楚的滋味来,却是没有再说什么,只微微抿着红润的薄唇,幽蓝的一双眼睛里慢慢浮上了几分奇异的颜色,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北堂尊越,在这一刻,他突然就那么明白了,自己对沈韩烟与北堂尊越,到底有什么不同——对于沈韩烟,他的的确确是十分喜爱的,心甘情愿地给予对方很多,而面对北堂尊越,他却是,愿意分享
与这个人去一同分享快乐,一同分享痛苦,分享着曾经那些或是美好或是遗憾的记忆,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就仿佛在黑夜里不能够缺少星光,树木不能够没有雨水一样……
北堂戎渡想到这些,忽然就看着北堂尊越,微微笑了起来,北堂尊越自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因此一面用手替他把衣襟重新理好,又顺便将少年胸前的几缕散发掖到耳后,一面漫不经心地随口问儿子道:“……你怎么这么看着本王?”北堂戎渡笑而不语,只是一面伏在男人怀里,一面懒懒开口说道:“……呐,我昨天那样对你,你,生不生我的气?”北堂尊越听了这话,脸色不由得僵了僵,既而咬牙用力捏了一把北堂戎渡的乳尖,恶狠狠地道:“……本王要是真火了,你以为自己现在还能好好地待在这里?”他虽然语气不善,但另一只手抚摩北堂戎渡脊背的动作却不减柔和,待怀里这人依旧如珠如宝一般,北堂戎渡半闭着眼睛枕着男人的颈窝,缓声道:“我知道你待我很好……爹,其实我都清楚,这世上其他人对我的态度,要么是怕我,要么是小心翼翼地敬着,要么是恨不得杀了我,反正多得很……可是只有你一个人是不一样的,你有时候骂我,教训我,甚至打我,我在别人面前是世子,心狠手辣手段阴险,在你面前,就只不过是‘北堂戎渡’而已,高兴的时候想抱我起来狠亲一顿,惹你恼了的时候又恨不得踹上两脚,从来也不会把这些心思遮着藏着,一向都无所顾忌。”
北堂戎渡说到这里,有些郑重地凑近了些,亲吻着父亲的脖子,语调却有一点儿冷,神色间隐隐有些阴晴不定,只慢慢继续道:“……这世上真心待我好的人,没有几个,从小到大,别人都从来没有把我当成孩子看待过,就好象我天生便样样都好,理所当然地应该狠辣无情,比别人都强,比别人都没心没肺,但是却没有人肯去想想,我也是人,有时候也会害怕,也会软弱胆小得跟普通人一样,我直到如今,也不过只有十七岁而已。”少年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将面孔深深埋在北堂尊越宽阔的怀里,好象明白了什么事情一样,突然低声呢喃道:“不过起码在你这里,我是你唯一的孩子,在你面前,我总可以暂时松快下来,不管是无能一些、不讲理一些、胆小怯懦一些还是别的什么的,都没有关系,没人能够笑话,看不起我。”
北堂尊越一直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他,直到北堂戎渡停口不说了,重新安静下来,这才抚着儿子的肩头,半晌,一面用溺爱的表情将手指插在北堂戎渡发中,轻轻按摩着孩子的头皮,一面突然低低笑道:“这是本王听过的……最象样的情话。”北堂戎渡微微一愕,随即哭笑不得地仰着头横睨了男人一眼,方才的那一点儿微妙心情顿时全都跑到爪哇国去了,既而蹙眉忿忿然地在父亲厚实的胸口上用力咬了一口,不无苦恼地火大道:“谁跟你说什么狗屁情话了……你这人,只会破坏气氛,大煞风景!”北堂尊越哈哈大笑,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半抬了抬结实的上身,就要去亲少年水红色的唇,北堂戎渡却有些赌气地扭过头,不肯让他亲吻,北堂尊越见了,于是便大笑着用手强行将闹别扭的儿子扳了过来,在那柔软的嘴唇上使劲地亲了两口,这才邪邪低笑着,在北堂戎渡的耳边轻语道:“……不准拒绝本王。”说着,见北堂戎渡似乎想要挣扎,遂将他牢牢箍住腰身按在怀里,难得用上了蛊惑一般的柔软口气,唇角含笑,轻叹道:“……傻孩子,你当本王真这么不解风情?”北堂戎渡不无泄气,粗声粗调地闷闷道:“风情你个大头……”说完,自己却也不知道怎么,忽然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时间北堂尊越心情大好,笑吟吟地抚弄着北堂戎渡的头发,悠然道:“饿不饿?”北堂戎渡道:“怎么不饿,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吃饭了。”说着,忽然又坏笑道:“人家都说,‘十口饭,一滴血,十滴血,一滴精’,我昨儿个下午那一回,得吃多少饭,才能把它补得回来!”说着,不等北堂尊越有所反应,便笑着忙爬起身,下地穿了鞋,去叫人送早膳进来。
殿外醺人暖风轻拂,绵绵无声,不一时,父子两人用过饭,北堂戎渡漱了口,便趴在窗前,看外面春光妩媚,百花齐开,片刻之后,不觉转身向着北堂尊越笑道:“今天的活儿我都替你做了罢,你只管躺着就是了。”说着,叫人去取了公文来,待东西都送上来之后,便将众人都打发出去,自己盘膝坐在北堂尊越身旁,将摆着笔墨文书等物的小案几放到床上,又往北堂尊越身后塞了两个鹅绒软垫,道:“你歪着歇一会儿罢,我念你听,然后你再说怎么处置,我照着写。”北堂尊越漫不经心地抚着少年的腰,嗤声道:“……这么孝顺?”北堂戎渡听了,不由得和静一笑,软语哂道:“嗳,我这可是体贴你,毕竟昨天……你别不领情啊你。”北堂尊越微微一挑眉,倒没再说什么,北堂戎渡见状,便拿起一张折子,开始一一念了起来。
一上午,北堂戎渡只安心坐在父亲身旁,两人一同处理公务,此时窗外花开如锦,风拂纷飞,彼此静静相对着,十分安恬自在,良久,北堂戎渡活动了一下脖子,下床用凉水去洗了脸,醒一醒神,然后又用毛巾沾了水拧净,回到榻前去给北堂尊越也擦了擦脸,口中笑道:“好了,今天全是我来伺候你,不用旁人了。”北堂尊越按住他的手捏了一下,道:“怎么,难道不应该不成!”北堂戎渡细细擦着父亲俊美的面庞,笑嘻嘻地道:“应该应该,是我活该,我自作自受,好不好?”说着,又好象想到了什么,翻出昨天用的药来,道:“你先趴一下,我给你换换药。”北堂尊越听了,只瞟了北堂戎渡一眼,随即便大马金刀地微微一翻身,便伏在床上,北堂戎渡见他毫无扭捏犹豫模样,简直自在安然极了,不觉又记起昨天仿佛被强暴一般的激烈性事,一时不免腹诽这人跟自己曾经抱过的那些男子哪有半点相似,但随即又想起‘不好意思’‘害羞’‘忸怩’这一类字眼,和面前这个男人怎有丝毫联系,不禁全身猛地一下恶寒起来,忙沾了药膏,将北堂尊越的裤子褪下,给他在伤处认认真真地抹上了药。
到了下午时,风中便似乎有些湿潮,待又过了一阵,外面就逐渐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来,北堂戎渡此时已经忙完了公事,半趴在北堂尊越怀里,目光看着外头如织的细雨,心下十分平和,一面取了旁边的一碟蜜饯来吃,一面随口说道:“今年的雨下得还算勤,想必年景不错……”北堂尊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摩着他的鬓发,轻笑道:“……你宫里的女人在生孩子,可本王见你倒是不慌不忙,模样悠哉得很。”北堂戎渡不着痕迹地微微垂目,平缓说道:“有那么多人伺候着,况且我又不是稳婆和大夫,去了又有什么用……只等着消息就是了。”北堂尊越似是想了想,忽然问道:“说起来,你想要个儿子还是丫头?”北堂戎渡低眉一笑,也不言语,只拉住北堂尊越热烘烘的手指,片刻之后,才懒懒说道:“是男是女还不都一样?没什么不同的……莫非当初我生下来时,如果是个丫头片子,那你就不要了,把我扔掉么?”
北堂尊越听后,眨了眨眼,却突然间满是不怀好意地邪笑起来,两片薄唇凑在北堂戎渡的耳朵边上,将热气故意吹在他耳廓里,极尽挑逗地低声笑道:“当然要……不过若要真是那样的话,你现在肯定是忙得快死,片刻的空闲也没有。”北堂戎渡听了这话,不由得满脸不解之色,疑惑地问道:“为什么?”北堂尊越把一只手按在他的肚子上,嘴角斜挑出一个桀肆的模样,眼中深沉如同漩涡,暧昧地缓声道:“……因为你若是个女儿,只看本王这么‘勤快’,必定早就让你连孩子都生了好几个了,能不让你忙得快死?”北堂戎渡一愣,随即马上粗鲁地‘呸’了一声,隔着衣服在北堂尊越的左乳上用力拽了一把,道:“胡说八道,你自己生去罢。”北堂尊越捉住他的手,叹息般地轻声喃语道:“渡儿,说真的,本王真的很想跟你生一群孩子,你和本王两个人的孩子……”北堂戎渡听出他的话中并没有丝毫戏弄的意思,不觉也脸色正了正,迟疑了一会儿之后,才低声慢慢道:“即便我真是个女孩儿,也不会给你生儿育女的……至于为什么,你自己是知道的。”北堂尊越听了,一手托起北堂戎渡的脸,毫不在乎地道:“你是本王的骨肉又如何?本王根本不在乎这些……本王只是很想要你为本王生的孩子而已,至于他们到底是要叫父亲还是祖父,又有什么关系?”北堂戎渡这回没有再反驳他,而是微微一笑,轻声说道:“可惜你这个想法是不可能的了,生孩子么,我肯定是没这个本事了……你也绝对没有。”
北堂尊越似乎是有些惋惜地轻叹一声,不无遗憾的模样,北堂戎渡见了,起身笑道:“……你这是什么样子。”北堂尊越将右手枕在头下,神色慵然地看着少年,低低笑道:“原来哪怕是本王,也总有办不到的事……”北堂戎渡微笑着说道:“那是当然的了,你毕竟不是神仙。”
两人正说着,外面忽然有内侍道:“……禀王上,青宫方才有人来报,宋侧妃已诞下一位小公子,母子均安。”殿内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听了这消息,一时都没说话,停了停,北堂戎渡才看向身旁的北堂尊越,轻声道:“哦,原来是个儿子……”北堂尊越微微眯起眼,随意抚着少年光滑的颊侧,道:“……你不回宫看看?”北堂戎渡垂目说道:“我跟你在一块儿。”
晚间,待到天色既沉,宫中灯火也已渐次亮了起来,映着蒙蒙雨丝,显得颇为缠绵,倒也十分有雨夜情致,北堂戎渡看着窗外细雨绵绵,伸手探到外头去,只觉得凉丝丝的,很是舒服,便对北堂尊越道:“配着这个景致,应该弄点儿酒来喝才好。”北堂尊越轻笑道:“……这还不容易?”当即命人取了一壶棠醴春来,两人便相傍着看殿外夜雨潺潺,一面笑语对酌,北堂戎渡刚喝了半杯,便好象想到了什么,站起身来:“应该再配个琴才好。”说着,去取了一具精致小巧的琴来,重新回到北堂尊越身边,闲闲拨着,二人一边不时品着甘绵清醇的美酒,一边用手随意调弄琴弦,虽由于不用心的缘故,不怎么成调,但要的原本也只是一个意思而已,照样十分快活。半晌,北堂尊越以为北堂戎渡心中必是会念及着刚刚出生的儿子,因此便按住了琴弦,停杯似笑非笑地说道:“……行了,去看看你儿子罢。”北堂戎渡顿了顿,意味难明地抬头看他,徐徐道:“你不去吗。”北堂尊越自然不明白他话中真正是什么意思,于是只以手支颊,悠然道:“改天你带来给本王看看就是了。”北堂戎渡微微一笑,再没说什么,起身换下了身上的衣裳,穿起一袭黑色华袍,又简单束起发髻,便道:“……那我走了。”
北堂尊越看了看外面的雨,旋即吩咐道:“雨天路滑,叫人多点两盏灯拿着。”北堂戎渡听了这话,眼中不觉微微有了一丝清浅的笑意,语气柔和地道:“我知道了。”俯身在男人的颊上亲了一下:“你别乱动,多休息,我明天还来的。”说着,这才走出内殿,出宫乘车往回返。
回到青宫时,其实也不过是戌时三刻,夜幕下,仍是细雨点点,如雾如丝,激起些许清寒,北堂戎渡径自去了丽鸿殿,只见满殿的宫人俱是喜气洋洋,看到他来,皆跪下道:“……恭贺世子喜添麟儿!”北堂戎渡‘嗯’了一声,径直进到里面,就见宋氏正倦倦躺在沉香木雕花大床上,满头的秀发拿一条锦帕扎起,樱桃红的茜罗百子纱帐将那原本产后有些苍白的脸也衬得喜庆了许多,她陪产的母亲宋夫人及一群宫人俱围在一旁,逗弄着床边摇篮里的婴儿。
众人见了北堂戎渡进来,忙见礼不迭,宋氏亦挣扎着想要人扶她起来:“爷……”北堂戎渡抬手示意她不必起身,只道:“你身子不便,安稳休息罢。”说着,目光已朝摇篮位置看去,宋夫人见状,忙小心抱起里面用蓝底织花锦缎襁褓包裹着的婴儿,送到北堂戎渡的面前,含喜带笑道:“世子大喜,小公子虽是早出生十余天,尚不足月,却也长得十分健壮喜人了。”北堂戎渡微微‘唔’了一下,伸手接过襁褓,低头仔细看了看新生儿,就见婴儿小脸上的肌肤有些皱皱地发红,软软嫩嫩的,还没有长开,眼睛兀自闭着,似乎是刚刚吃饱了奶,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十分安静,北堂戎渡看着这孩子,心里一时间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但面上倒也淡淡地挂出几分慈父的样子,逗了婴儿几下,一殿的人见了,觉得他虽在听到宋氏生产的消息后,整整一个白天也不曾回来瞧一瞧,但现在看起来,似乎倒还算喜欢这孩子,因此皆松了口气,笑容满面,宋氏更是把一颗微微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含笑道:“爷既然来了,不如就给孩子起个名字罢。”正说着,外面已有人通报道:“少君到了。”旋即沈韩烟走了进来,适逢北堂戎渡正看向殿外蒙蒙细雨,面上神情不明,只道:“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就叫润攸罢,小名聚儿。”说罢看向沈韩烟,道:“外面还下着雨,怎么就过来了。”
说话间,殿内其余诸人已要上前请安,沈韩烟摆摆手示意宋氏不必起来,随即一面对北堂戎渡微笑道:“听说你回来,我便顺道也再来看看孩子。”说着,又笑了笑:“润攸……这名字很好。”北堂戎渡把怀里的婴儿递给他抱着,道:“长得挺胖的,有些分量。”沈韩烟抱了抱孩子,然后转身交给一旁的宫人,让其送与宋氏身边,道:“孩子还是在他母亲身旁才好。”
当下两人便在此略略坐了一会儿,既而北堂戎渡站起身来,看向对宋氏道:“时辰已经不早了,你安心歇着罢,让人好生照看着孩子。”说着,对旁边沈韩烟点一点头:“咱们回去罢。”
夜已凉,雨看起来也似乎快要停了,沈韩烟端坐在软舆上,伸手掖了掖被水雾濡湿的漆黑鬓发,怡然微笑道:“……北堂,还没有恭喜你呢。”旁边北堂戎渡也淡淡笑了一下,没说话。
两人一时间到了琼华宫,北堂戎渡走上庭阶处,见廊下细竹帘半垂半卷,却是一派慵懒之意,便随口道:“露儿呢。”沈韩烟抚一抚袖口,答道:“刚才已经睡下了。”北堂戎渡微微点头,回首看到阶旁花开如簇,于是也不急着进去,只掐了一朵在鼻下嗅了嗅,转首见沈韩烟身穿浅青华袍,长眉星眸,越发显得面若皎玉,不觉微笑道:“今日想必因为宋妃突然生产之事,让你也忙得很了,这偌大的宫内,里里外外的杂事都要你打理,我知道辛苦你了。”沈韩烟的目光似乎有一瞬间的凝滞,既而便淡笑道:“这都是我份内之事,也没什么。”他顿了顿,随后不露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北堂戎渡面上的神情,这才缓缓道:“北堂,我方才见你对那孩子似乎并不是很上心,比起露儿来,却是差了许多……这是你第一个儿子,莫非你不喜欢么。”北堂戎渡抬眼看向青年,微扯唇角:“怎么这么想?不过,佳期确实是不同的,以后不管我有多少孩子,佳期都总是我心尖儿上的。”沈韩烟听了,不觉便含了一分和煦的笑容,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北堂戎渡又继续道:“……我知道你心疼佳期,你放心,我爱她总是胜过旁人的。”说着握一握沈韩烟的手,道:“韩烟,你要是怕我因为别的孩子而忽略了咱们的佳期,那我就把润攸送到你宫中抚养好不好?只要你不怕烦,那么以后如果再有孩子,也都交给你,这样我只要一来,就把孩子们都见着了,总能时时看到女儿,不会冷落了她。”
沈韩烟闻言,不禁讶然抬首,只因宋氏身为侧妃,完全有资格亲自抚养自己的孩子,一般来说,是没有什么道理无故就将她的儿子抱给别人的,他没有想到,北堂戎渡会为他与北堂佳期做到这个地步……一时惊讶过后,不免感动,但心中一时之间,却又缓缓涌上一股寒意来:面前的这个人是一个标准的美少年,绝美的容颜下是漫不经心的冷酷与无情,只言片语之间,就轻描淡写地要决定一对母子的分离,与其说他心肠太硬,无动于衷,倒不如说他或许根本就是没有多少常人的感情……思及至此,沈韩烟突然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个自幼与他一起长大,且同床共枕多年的人,对他是否真的有情?若是有的话,那么,又是有多少?他越想越觉得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情绪从心底渐渐弥漫了上来,不免凝视着面前北堂戎渡波光沉醉的滟滟凤眸,一时轻轻握了一下北堂戎渡的手,微声道:“北堂,在你心中……可有我么。”
北堂戎渡微微一怔:“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顿了顿,遂含笑而言:“自然是有你的了。”沈韩烟淡淡轻叹一声,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半晌,才低声继续说道:“北堂,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真的很不好相处。”北堂戎渡的眼神略略一敛:“为什么这么说?我承认,我因为自幼耳濡目染受到一些教育的缘故,并且和家世也有关系,所以有些地方,可能难免有些世家子弟的毛病,但是,我自认为我也没有刻意去对其他人——”他的话还未曾说完,沈韩烟就已经摇头打断了他,轻声道:“不是的,北堂,你不知道……其实大多数的权贵子弟,一般接人待物时,顶多只是高傲戾气,趾高气扬而已,而你,虽然几乎很少这样,且还反而颇为有礼,可是你心里,或许却是根本没有把其他人当作一回事——一个人,又怎么会和蝼蚁计较?
此时夜静风淡,沈韩烟看着北堂戎渡,徐徐说道:“别人的高傲只是在表面,你却是在骨子里,你出身高贵,和王上一样,根本就没有在意过其他人……”青年说到这里,低低垂下眼帘,长睫遮下深沉的影,眼中却已依稀有些黯淡,苦笑道:“也许,这里面也……包括我。”
这番话让北堂戎渡微怔了片刻,既而一把攥住了青年的手,目光幽幽,飘忽不定,只认真地道:“你怎么这么说?我承认或许你说的确实有道理,可是我待你怎么会也那样呢,你和他们是不同的。”沈韩烟不知想到了什么,只是淡然不语,北堂戎渡见了,便轻声道:“韩烟,我知道,我的品性并不怎么样,我杀人无数,陷害、设计、背信弃义等等,我全都做过,从来就不是干净的人,而我自小受到的教育,也确实让我有很多叫别人觉得心寒的地方,但是——”
北堂戎渡微微一顿,看向沈韩烟,温声继续道:“但是韩烟,我和你一起长大,我待你怎么样,到底有没有把你当作一回事,你不会不知道……而且韩烟,我这样的人,不可能跟你说什么我只要你一个之类的话,但你得知道,你在我心里,总有一席之地,是别人替不了的。”
沈韩烟面上淡如云色,只是某种东西却抹进了唇角的细纹里,他握一握北堂戎渡的手,轻声道:“北堂,我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忽然和你说起这些……只是,如今转眼之间,我看着你一天天逐渐走到这一步,从原先六岁大的小孩子一直到现在手握大权,入主青宫的汉王世子,虽然你待我没有变,可我却总觉得你离我已经越来越远……”他顿了顿,攥紧了北堂戎渡的手,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温润得如同笼上了雾气一般,平静淡淡道:“我追不上你。我今天的一切,统统都是你给我的,在其他人眼里,无论我做得再好,却永远都只不过是一个以色侍人的卑微男宠罢了……”
“谁说的!”北堂戎渡轻声喝止了青年的话,他正视着对方的眼睛,慢慢说道:“以色侍人?那也要看我愿不愿意给,韩烟,你要知道自己是谁,你是和我正正经经成过亲的,是这青宫里的主子,是佳期的父亲,这天下间除了我和我爹以外,没有配让你行礼的人,你的一句话,就可以决定无数人的身家性命,但凡对你不敬的人,我都不会让他有好下场……如果这样还是什么‘卑微男宠’,那我不知道,这天底下还有几个人是尊贵的!”
两人就这么静静站在廊下,沈韩烟定定看着北堂戎渡,某种汹涌的情愫就这么突然喷薄而出,内心百感交集,他久久凝视着面前的人,半晌,才轻声说道:“北堂,一直以来,你无论什么方面,全是出类拔萃,这些都是有目共睹……其实人都是仰慕强者的,我也不例外,但是有时候我却觉得,那些其实都不重要,我不需要你那么好,不渴望你多么了不起,多么贵不可言。”他停了一瞬,目光中隐有柔和,一字一句地道:“我只希望你好好的,平平安安的,一直在我的身边,即便你是个普通人,没有这副好皮囊,没有那么高的修为,也没有权势,但我也只想你一直就这么……永远不离开我。”
北堂戎渡静静看着他,良久,忽然轻声低喃道:“我北堂戎渡向来为人狠辣,翻脸无情,杀人如麻,城府险恶,无情无义,自私自利……”
沈韩烟笔直注视着对方,温声道:“是,你说的都对……北堂,你真的不是一个好人。”
青年微笑说着,面上似喜似悲,却仍是,笑如花绽。
“……可是我,偏偏就是喜欢你这样的人。”
一百九十七.十年生死两茫茫
翌日一早,北堂戎渡一觉悠悠醒来,睁开眼时,身边的沈韩烟还兀自在面朝床内熟睡着,呼吸十分均匀,北堂戎渡也没有扰醒他,只自己悄无声息地趿鞋下了地,披衣回到自己宫中。
北堂戎渡回去之后,就见翠屏早已经等在那里,周身上下并非平日里华美的穿戴,只简单挽着髻,在发中埋几朵镶银珠花,身上穿着一套月白色的罗衣,面上不施脂粉,见他回来,便迎上去轻声道:“今天是小姐的忌日,东西都已备好了,世子且先去沐浴更衣罢。”北堂戎渡点了点头,口中不免微微感慨道:“一转眼就是十年了,真快……我也已经大了。”翠屏一时心有戚戚,不由得强忍伤怀之意,道:“小姐若是还在,看见世子如今长得这么大了,也不知道要如何高兴呢。”北堂戎渡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只让翠屏服侍自己沐浴更衣,又焚过了香,之后略用了些早饭,这才出了寝宫,身边没有让人跟着,只独自一人朝着西面走去。
北堂戎渡要去的地方似乎位置稍微有一些偏僻,不过倒不算怎么远,约莫不到一刻钟的工夫,眼前便出现了一所单独坐落在湖边不远处的宫室,四周没有任何陪殿偏阁之类,只见花草树木繁茂,郁郁葱葱,北堂戎渡凝目而望,面上神情似是微有变化,随即便径直走了过去。
丈高的朱漆雕花殿门被一只修长的手徐徐推开,清晨凉爽的风顿时便随之一股脑儿地涌了进去,外面淡薄的光线也一同柔柔洒落于地,只见微风将殿中一层层铺天盖地垂着的半透明鲛绡纱幔吹得如同水波一般微澜不已,空蒙绰约,在淡淡的日光中隐隐泛着几丝晶莹的光泽,上面用各色丝线细细绣着百花图案,十分精美,除此之外,殿内其余的各种摆设器物,皆为奇珍异宝,其中有不少更是价值连城,甚至连北堂戎渡自己的寝宫里面,也未必有这样奢华。
此时北堂戎渡的目光当中仿佛多了些什么,看起来似与往日一般平静,但却依稀像是蕴藏着某种复杂的情绪,他站在门口,修长的身影在初生的朝阳中被镀上了一层淡金的光芒,同时往事开始一件一件地在脑海中浮现……其实北堂戎渡很清楚,自己或许只要再经过许多年之后,很多事情就会随着岁月流逝而逐渐模糊,不会再记得那么清晰,甚至不少往事都将会被一桩桩一件件地遗忘,虽然过程可能十分缓慢,但却毕竟是不可阻挡的,只不过,记忆当中的某些事情,他却知道自己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哪怕,是对于他这样寡情冷漠的人而言。
殿中无人,显得十分空旷幽寂,虽说此处并不曾住着人,但也仍然还是有专门负责的宫人每日来此认真打扫,收拾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几幅书画挂在墙上,梁间且还垂着风铃,微风一过,登时便晃动起来,清凌凌地响个不停,北堂戎渡跨过门槛,终于徐徐迈步走了进去,鞋底踩在贵重的厚厚大红织绒洒金毯上,绵软无声,只带起衣摆微微轻晃……北堂戎渡穿过一层一层的及地绡帐,静静朝里面走,待转过一架用整块绿莹莹的通澈明玉雕琢而成的巨大玉照屏时,便看见一张精致以极的白玉床被珠帘遮在后头,上面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个人。
地上蹲踞着一尊九凤飞天鎏金方足大鼎,里面正生出着袅袅淡白的怡然轻烟,如丝如缕,香气并不浓郁,唯觉清浅动人,北堂戎渡抓了一把香料往鼎中重新添入,然后一手撩开垂垂的南海珠帘,走了进去,只见玉床上正躺着一名绝色丽人,雪白的额头间用鲜妍的胭脂描绘着缠枝海棠纹样的图案,极为美丽,身着华贵繁复的衣物,神情安详,口中的一枚定颜珠完好地保存住了这具身体,因失血而苍白的面容被脂粉巧妙地修饰了一番,使得她看起来似乎正在沉沉熟睡一般,安稳恬静,和活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北堂戎渡一时驻足,站在床前,目光柔和得好似三月里化冻的春风,他安然立了许久,这才小心翼翼地轻轻托起了那绝色丽人的一只雪白玉手,微声说道:“……娘,今天是你的十周年忌日,因此我便一早就来瞧你了。”
那纤细的柔软手指上还戴着寸许长的精美赤金指套,上面嵌着的珠玉宝石熠熠生光,北堂迦容色静好,娇婉如昨,岁月早已在多年之前就已经彻底对她失去了作用,再不能于她的如花丽颜上添出半点风霜之色,永远都会保持着这韶华最盛时的模样……北堂戎渡安静瞧着自己的母亲,与北堂迦十分相象的长长睫毛上流转着柔滑的墨色,他的眼睛生来便酷似父亲北堂尊越,但此刻那温柔如水的眸光,却更像北堂迦,一样的诚挚真心,一样的清澈无辜,再没有丝毫北堂尊越那样犀利无情的样子,只依稀有着眷恋缱绻之色……一方静明,宛然如梦。
半晌,北堂戎渡将北堂迦的柔荑重新轻轻放回了原来的位置,面上依稀微含着融融的笑意,从怀里摸出一只儿童拳头大小的象牙镂工香球,放在北堂迦枕着的白玉莲花枕头边上,轻声说道:“娘,这是你孙女佳期喜欢玩的东西……你不知道,佳期她长得可真像你,连名字都像,可惜她现在还太小,这个地方不太适合她来,不然我就带她来给你瞧瞧,你若是见了她的面,保管一下就爱得不得了。”北堂戎渡说着说着,自己也笑了,但很快,他脸上的笑容便逐渐隐去,神色之间变得端肃起来,此时北堂迦所躺的玉床旁边放着一张高脚小案,上面端端正正地摆有笔墨纸砚等物,包括殿中的香炉供品之类,皆是翠屏一早便亲手准备的,眼下北堂戎渡便取了三柱香点上,又从一只翡翠盘内捧起一把新摘的鲜花,从从容容地撒在北堂迦的衣裙上,罗衣染香,待做完这一切,北堂戎渡这才铺开纸笔,缓缓研墨,既而一时抬笔蘸饱了墨汁,却不知写些什么,只垂眼低首,兀自出神,自己却还浑然不觉,片刻之后,却只听一声极细微的水滴溅落响动,那笔上的一滴浓墨坠在纸面上,生生溅出了污痕,北堂戎渡微微一怔,这才凝神看去,似乎收回了游离的思绪,既而就将被弄脏了的纸用手一团,放到一边,然后重新铺开一张雪白的素笺,须臾,便提笔在上面一字一句地缓慢书写起来
无论什么样的人,在一生当中,也总有某些人于其而言,是与众不同的,是特殊的存在
时至今日,随着北堂氏崛起,他已早非昔时孩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言行既出则无人可抗,高不可攀,凌驾世间绝大多数的生灵之上,天下间,几乎已再没有多少人、事,是他不能掌握在手的,只偶尔于午夜梦回之际,才忽然想起,原来在不知不觉之间,自己竟已是站在了当年前世时从未想过的高度上,近乎达到人世间权力的颠峰,问鼎江山,只是,那一年死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永远都是心底最深处的遗憾,犹记得当时刺目的猩红血色如同大片盛开的红莲,于是自此纵使星月斗转,世事变幻,也再不会有从前那般温柔宁静的时光了。
北堂戎渡凝然不动,调整心思,却并没有手上一气呵成,也没有洋洋洒洒地挥笔而就,只握着笔,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在笺上写着,一旁北堂迦娇颜如花,躺在华美的白玉床上,美眸静合依依,这副安恬情态,使得北堂戎渡的每一个动作都又轻又柔,似是怕扰到了她的安眠……半晌,北堂戎渡才写了短短几十个字,他停了停,然后搁下笔,走到北堂迦身边,从翡翠盘中拈起一朵海棠,埋在对方鬓中——斯人已去空余恨,却把愁心奈何天……北堂戎渡忽然微笑起来,他知道,即便自己将面前这个人的身体保存得再好,甚至千年万年地一直不变,却依旧再也回不到过去,他轻轻为北堂迦掖了掖鬓角,缓声说道:“……娘,你看看,现在我已经真的长大了,权力,地位,力量,什么都有了,只是,哪怕我能够一令之下,便决定无数人的身家性命,兴之所起,便可以叫人听我号令,把沧海也填成桑田,可我却也仍然没有办法让你活过来。”他说着,低下头,指尖虚抚了一下对方的脸颊,蔚蓝的双目里波光迷离,语气静静道:“其实我明明知道,你是不得已的,可是在有些时候,我却仍旧深恨你不勇敢,为什么不能忍过去……哪怕是为了我。”说到这里,北堂戎渡的手微微攥起,唇边显出一丝苦笑:“我只是希望我可以一直护着你,让你看着我风光无限,权倾天下,让你享受到我能给你的一切,让你自此面上再无半点愁容,唯见欢颜……可是,你却不给我这个机会。”
时光变换中,缘生缘灭,总有一些人、事会让人记住,并且就此成为执念,同时也总有一些东西,会让人逐渐忘记,随风飘散,因此这世间最远的距离,不是阴阳相隔,而是忘记,于是哪怕‘记得’,也算得上是一种幸福,可却将世间一切美好之事,都变成了永远的遗憾。
北堂戎渡重新拿起笔,慢慢写着,一篇几百字的祭文,他写起来,却足足用了大半个时辰。
“……窃思汝,秀毓躬淑,温良皎皎,其时渡年小,垂髫龄,但于怀中抚爱而已,言笑熙熙,岁月欢靥,而今往事历历,犹自如昨,奈何芳魂久逝,倩影长泯,至今相隔已有十载矣。
……忆昔年小轩窗,正梳妆,对镜素手纤纤慵整者,黛眉长描,薄施脂腻,适逢渡于侧,因回首笑嗔问曰‘可否?’渡其时尚幼,唯笑言‘阿母真殊色也’,前朝琐细往事,昨犹在耳,却今但见镜分奁旧,钗钿委尘,香帐寂寂,空室无人,唯辗转长存汝香躯,以慰怅思。
……寄予汝,平生婉慧贤谦,奈何痴心错付,所爱误托,始知天意弄人,不过尔尔,致使一朝蒙奸人陷恶,香魂决离,痛隔阴阳,独余渡忧恸难忘,忆往昔音容,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一句,或可使渡馀衷诉凭一二,时偶值霜冷露晚之夜,或志哀且祷,恨不能以己代侣,愿为良人,结两相恩爱之好,许汝此身开怀无忧,得一世喜乐欢颜。
呜呼!斯人既逝,芳踪难觅,唯渡一世牵萦,惜!惜!——北堂戎渡四月春日,于永芳宫。”
一时间终于写罢,北堂戎渡轻轻吹干纸上的墨迹,久久不曾出声,他认认真真地又看了一遍刚写好的祭文,阅毕,遂欲焚笺奠茗,但便在此时,他突然却想起了北堂尊越,想起了两人之前的云雨缠绵,不由得手上一顿,一时这纸祭文竟是有些沉甸甸的……北堂戎渡默然了一会儿,忽地面上却微微苦笑了起来,他转首看向一旁的北堂迦,轻声说道:“娘,你一生求而不得的东西,如今我却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娘,你知道么,因为你当年的事情,所以其实我心里,确实并不是没有一点儿怨恨父亲的,因此当初他说要我跟在他身边,不仅仅要做我爹,还要做我的男人的时候,我虽然死活也不肯,但当后来他把我逼得厉害了,我便曾经就起过一个念头:好,他不是要我么?那我就如他所愿,跟他在一起,我要让他在我的身上,去一一试过你以前尝到的那些苦,受到的那些冷落,伤过的那些心……我要他都还你。”
北堂戎渡突然间自失地扯唇一笑,淡淡说道:“不过,我到底还是没有真的去那么做,不是因为我心软,而是因为,他真的待我很好,好得没有半点掺假,即便是我这样没心没肺的人,也永远不会故意去害他,也容不得别人去算计他半点……我不信这世上,会有海枯石烂、矢志不改的真情,可是我相信父母与子女间的情分,却可以维持很久。”他顿一顿,眼神已不知不觉间变得飘忽难懂:“……说什么一世厮守,举案齐眉,哪有那么容易?情爱这东西本来就很难自始自终,更何况是父亲与我这样喜新厌旧、薄幸无情的人?也许以后我们俩都会慢慢厌倦腻烦了彼此眼下的这种关系,但我和他之间的骨肉亲情……却不是能够改变的。”
那种一旦突然动了心,疯狂地爱上某一个人,那么无论生性多么无情冷酷,也会自此一直爱到天荒地老,任凭人事变迁、沧海桑田也始终不变的事情,他其实根本就不怎么相信,不过,这世间的有些东西,他却愿意去让自己相信,相信它不会消失,不会有太多的改变……
北堂戎渡说着,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立时将那张祭文焚烧而悼,只又仔细看了两遍,而后正欲动手烧去祭奠北堂迦时,却无意间发现北堂迦身上所穿的衣裙虽然华贵,但因时间的推移,料子的质地已是微微有些变化,不如从前了,想必是宫人由于没有北堂戎渡的吩咐,不敢擅自碰北堂迦的尸身,为她换衣之故,北堂戎渡见了,便出了大殿,去寻翠屏前来更换。
琼华宫内,沈韩烟一时醒来,见身边北堂戎渡已然不在,于是自己起身命人进来伺候梳洗,他事先自然清楚今日是北堂迦的十周年忌辰,因此不必想,就知道北堂戎渡一定是前往永芳宫祭拜了,因此换过一身素净的衣裳,也不用人随侍,自己出了寝宫,决定也前去祭奠一番。
待沈韩烟一路走到了永芳宫时,北堂戎渡其实也不过刚刚离开,两人却恰巧不曾打过照面。
沈韩烟微微半撩下摆,一步一步走上汉白玉台阶,来到殿门前,随后用手在高大的朱漆雕花门上轻敲了两下,声音平和地问道:“……北堂,你在里面么,我来祭拜夫人。”他在原地等了片刻,却没有听见里头有半点声响,因此犹豫了一下,便慢慢推开门,同时道:“北堂?”
其实沈韩烟虽说知道当初北堂迦被北堂戎渡自墓室中移出,存于永芳宫内,但因北堂戎渡不喜欢其他人打扰北堂迦,因此除了平日里洒扫清洁的宫人以及照顾周围花木的人手之外,并没有谁靠近,连沈韩烟也不曾真正进去看过,于是当他推开殿门之后,眼见里面奢华以极的布置,一时之间,也不免微微惊讶,心知北堂戎渡对于北堂迦的情分之深,旁人万万难及。
沈韩烟跨入殿中,同时就听见梁上风铃清脆而响,他往四下看了看,却只见帷幕层层,风过处,如波如浪,深幽而辽静,并不见人影,沈韩烟一时不由得便往里面走去,漫无目的地寻觅了片刻,在转过一架玉照屏时,脚步忽然一顿,自是看见了珠帘后的北堂迦,因着光线柔和,那容颜上的神情也平静宁和得好似一潭秋水一般,是久远的美好不逝。沈韩烟迟疑了一瞬,便缓缓走过去,准备去上一柱香,但手指还没有碰到长香,目光便不经意间被旁边小案上的东西吸引了过去,只见上面平铺着一张写满墨字的海棠笺,用砚台压住了一角,沈韩烟随手移开砚台,知道这应该是北堂戎渡写的祭文,于是就将那海棠笺拿了起来,凝目去看。
周围显得异常空寂,缈缈的白烟缭绕在殿内,不同寻常地静默,原本沈韩烟刚读那笺上的内容时,还没有什么,但渐渐地,青年的手指却开始微微发凉,就像是身处寒冬之中一样,浑身几不可觉地轻颤,神情剧变,心跳促如鼓点,到了最后,甚至整个人都开始僵硬在了那里,周身如置冰窖,心惊肉跳得厉害,良久,只见沈韩烟拿着祭文的手微微颤抖着,眼神中有几分恍惚与怔怔,唇边却缓缓溢出一缕苦笑——原来是她,竟然是她,怎么可能是她……北堂,你怎么会。
那上面的字迹是再熟悉不过的,只不过一笔一划间看得出十分沉重而细致,与往日截然不同,显然当时心境复杂难言,而文中所用的词藻,不过是朴实无华而已,并无多少堆砌,然而字里行间无不透出情真意切,心念缱绻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语中用情如斯,但是,这偏偏根本不应该是身为人子的北堂戎渡,为亲生母亲北堂迦写祭文时所用,更不必说里面那‘愿为良人,结两相恩爱之好’的语句,分明就不可能是单纯对母亲的口吻,更何况满篇所言,字字皆恸,轻易便能看出其中爱挽恋痛之意,与其说这祭文是儿子为母亲所写,不如说,是惜悼心爱之人才是!
沈韩烟的一颗心骤然便沉到了谷底,冷冷凉意自指尖上一点一点地漫起,几乎动弹不得,他仿佛有些怕自己没有看清楚一样,重新将那笺上的字一个一个地又重新用力读了一遍,可那些字迹却是真真切切,一丝一毫也做不得假。沈韩烟的心跳越发急促,胸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就快要炸开来,不得不大口喘息着……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如此失态,险些不能控制自己。
只怕无论换了谁,都不可能还无动于衷……沈韩烟的手渐渐松开,那张祭文便无声自他手里滑落了下去,轻飘飘落在地上,沈韩烟身子一凛,急忙将海棠笺拾起,重新放回案上,摆到原处,用砚台压住一角,恢复得和之前一样,做完这一切,他突然只觉得身上的力气好象一下子全都消失了一般,四肢百骸软绵绵地提不起一丝一毫劲道,对于北堂戎渡是否心中另有旁人,他其实并不是太过在意,他真正在意的是,那个人,怎么能是北堂戎渡的亲生母亲北堂迦!
原来北堂戎渡一直以来,对北堂迦的感情,并不仅仅只是母子而已,难怪,难怪……沈韩烟只觉得喉间干涩,指尖也几不自觉地微颤起来,一时甚至有些克制不住,就仿佛浑身上下都被某种寒气缓缓包围其中,忙用手失力般按在面前的案间,好象是想以此支撑住身体——这石破天惊的真相,简直令人喘不过气来,世事难测,不过如此,他并不嫉恨北堂迦,但这不容于世的伦常悖逆之事,他万万不愿意让北堂戎渡沾染上半分……思及至此,沈韩烟却又突然想到一事,北堂戎渡将祭文就放在此处,不曾焚去,必然是临时有事离开,应该很快就会回来,而这个决不能宣诸于口的巨大秘密,他万万不能让北堂戎渡知道自己已经发现了……
想到这里,沈韩烟定一定心神,迅速将四周扫视一遍,直到确定与之前相比,没有什么变动之后,便立时离开了永芳宫,他走后不过刚刚半盏茶的工夫,北堂戎渡就已重新返回,身后跟着手捧衣物的翠屏,两人进到殿中后,北堂戎渡先是直接焚烧了那张祭文,以做祭悼,然后才吩咐翠屏为北堂迦换上崭新的宫装,其后又再次祭拜了一番,这才终于步出了永芳宫。
北堂戎渡回到自己宫中之后,将衣物换下,又记起自己昨天已经答应过北堂尊越今日还会再过去,于是便吩咐人去备车驾,又带了一食盒的点心等物,这才乘车出宫,徐徐前往大内。
由于昨日才下过了雨,因此空气十分清新,沁人心脾,北堂戎渡进到乾英宫,便见北堂尊越身上松松披着一件青白的外衫,半露着结实的胸膛,似乎才刚刚起来不久,正倚在阔大的九龙榻上,神情懒散,见了北堂戎渡进来,便微微眯起了一双凤目,轻笑道:“……你倒来得挺早。”
窗外积存在芭蕉叶上的雨水不时倾泄于地,带起水声,北堂戎渡将手里提着的食盒放到一旁,自己坐在床边,细细端详着父亲的气色,一面唇边含着淡淡的笑意,笑道:“我这不是关心你么……呐,吃饭了没?”北堂尊越没答话,目光只在北堂戎渡带来的食盒上一扫而过,漫不经心地问道:“拿的什么东西?”北堂戎渡见他问起来,便将食盒的盖子打开,露出里面的吃食:“我宫里的厨子做点心的手艺还挺不错的,所以我就拿了一些过来,给你尝尝。”说着,自里面一样一样地取出食物,但北堂尊越眼看着面前各色精致的吃食,却只是用手揉了揉太阳穴:“本王没什么胃口……”北堂戎渡闻言,不觉皱眉道:“这样啊……怎么,还很难受么?不过你也总不能不吃东西罢。”北堂尊越神情懒懒地看着他,道:“说了没胃口,怎么这么罗嗦。”北堂戎渡自己舀了一勺玫瑰蒸酪送进嘴里,一面用手摸了摸鼻子,哂道:“你怎么好象小孩儿一样,还要人劝着求着吃饭……”话一出口,自觉失言,不由得便笑了,北堂尊越听他这么说,遂一挑眉,既而毫不客气地道:“怎么?……好,那就你自己亲自动手,伺候本王进膳!”北堂戎渡一听,刚想习惯性地和父亲打打嘴仗,但转念一想,却又把反驳的话咽回了肚去,笑道:“好罢,你做大爷,我做小厮,全是我动手,你只管张着嘴,让我好好伺候着你还不行?”说着,把袖子挽了一挽,亲手舀了一勺浓浓的木薯奶羹,道:“喏,张嘴。”北堂尊越睨了他一眼,面上似笑非笑,却果然微微张开了嘴,接住了递到面前的食物,悠闲享受着北堂戎渡的服侍,北堂戎渡见状,心中不由觉得有些好笑,手上的动作却是更殷勤了几分。
一时北堂尊越用过点心,两人便并肩坐在一起,北堂戎渡用手缠住男人的一缕黑发在指间把玩着,口中道:“嗳,你躺一下,我给你换换药。”
一百九十八.冷却多情弦
北堂戎渡用手缠住男人的一缕黑发在指间把玩着,口中道:“嗳,你躺一下,我给你换换药。”北堂尊越闻言看了看他,没说好还是不好,面上也没什么明显的表情,正当北堂戎渡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北堂尊越却已经动了动身子,伏在榻上,宽阔的脊背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着,北堂戎渡取了药,然后就动手去解他父亲的腰带,将那衣摆撩起,把黑色的绸裤慢慢往下褪,既而忽然含笑看着那满目的白,眼如凝波,声音中混着打趣味道的笑意,轻描淡写地撇一撇嘴,说道:“呐,除了我之外,大概没什么人脱过你的裤子罢。”北堂尊越皱了一下英挺的眉宇,懒洋洋地说道:“你的废话向来都不少……不是说要上药吗,那你还不快点儿。”
北堂戎渡悠悠一笑,犹豫了一瞬,右手却在男人结实绝白的臀上轻轻滑过,也不知道到底是故意还是无意,只耸一耸眉心,笑嘻嘻地体味着手下那细腻光滑的肌理,忽然就想起那天下午帐中结实的身体,粘腻火烫的汗水以及不知道究竟是谁强迫谁的翻云覆雨,不觉说道:“爹,我突然发现,你的这副皮囊长得还真是不赖,是我见到过的……最好的。”北堂尊越听了少年的话,却是吃不准这到底是调情还是无心之言,因此一时竟是没有马上应声,北堂戎渡见了,一双眸子如同水波潋滟,居然有几分悻悻,但忽然间却又‘噗嗤’一声轻笑了出来,菲薄的嘴角却不知什么时候被弯得有些柔和了,长眉略挑,轻轻歪了一下头,继续道:“哎,你知道么,有人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父子则是上辈子的仇人……”刚说到这里,北堂尊越却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头,侧过脸朝身后看去,刀削般的鲜明五官看起来越发俊美,一双锐利深邃的眼眸亦显得狭长,明显不耐烦地嘲笑道:“胡说八道,你和本王上辈子是仇人?……是情人还差不多。”
北堂戎渡嗤嗤一笑,唇角似乎抿出了一丝柔和的弧度,佯作嗔怒地道:“情人?你听清楚了我刚才的话没,那是女儿好不好?我又不是。”北堂尊越的眉略为上挑,语气却颇有些斩钉截铁的意味,十分自傲地慢悠悠开口说道:“你明明是本王的情人,那么,大概就是你当年投错胎了,本来应该是女的,却错投了男胎。”北堂戎渡双眸幽深如潭,眼内似乎缓缓浮现出几分弥足珍贵的惘然,口中却低声笑道:“扯淡……谁说你和我不是仇人的?我来给你做儿子,说不定就是来和你讨债的……不过这也不一定,因为我上辈子的时候,却也从来没有见过你。”
若无缘,六道之间,三千大千世界,百万菩提众生,为何与我笑颜独展,惟独与汝相见?
北堂尊越自然不可能把他的这些听起来很孩子气的话当真,因此只以为少年是在说笑,于是笑骂一声,侧头扬扬眉毛,心满意足地道:“你这个不孝的小子……也对,你倒确实像是来讨债的,叫本王从来都没有不烦心的时候。”北堂戎渡但笑不语,双眉略松了下来,似乎只是将什么纸醉金迷、相思成灾的微不足道东西撇在一边,指尖在北堂尊越的腰间徐徐抚摩着,流连于男人尾椎位置的那一块殷红的枫叶状胎记,只觉得这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胎记上的温度,似乎比别的地方都要高上一点儿……他想了想,动手将药瓶打开,沾了一下里面的药膏,然后小心地慢慢把手指探进北堂尊越火热的体内,摸索着将药涂满了里面的伤处,但不知不觉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食指却是下意识地越推越深,已渐渐不再像是单纯的上药……忽地,只听北堂尊越一声低骂,侧过来的俊美面孔上微微带着一丝戾气,道:“……混帐,你要作死不成!”北堂戎渡手上一顿,这才回过神来,忙将不老实的手指收回来,等到抽离了那处灼热紧暖的地方时,心中居然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之意,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去一旁洗了洗手,这才一面用雪白的锦帕擦着手上的水,一面说道:“……我觉得么,你还是装个病什么的,找借口躺上几天比较好。”说着,走回床边替北堂尊越将半褪的长裤重新系上,给他抻了抻衣摆,北堂尊越冷哼一声,翻过身来,道:“……莫非本王要因为这点儿小事,就装病在床上一连躺上几天不成?”
北堂戎渡闻言,眉目低垂,不由得轻轻绽出了一丝笑容,嘴角含起宁和如秋水的柔软笑意,并不与北堂尊越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赌气,只说道:“你这个人呐,怎么从来都这么倔,又死爱面子……都这样了,还非要在我面前摆起一副大男人的架子,抖出当爹的威风,有必要么?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一面说着,一面已经坐在北堂尊越旁边,面上的笑容愈发恬淡,其中甚至不乏几分戏谑的颜色,北堂尊越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竟生出了一丝老羞成怒之意,刚想呵斥他两句,却不知道怎么,又放弃了,只抬手以指用力刮了一下北堂戎渡的鼻子,北堂戎渡笑着睨他一眼,揉一揉鼻梁,十分温顺的模样,道:“好了,总而言之是我的错,你爱怎么给我脸色瞧,都是应该的。”说着星眸微抬,去看殿外春光明媚,既而站起来走到窗前,一手支在窗台上,沉吟片刻道:“如今北、西、南三地差不多已是尽入朝廷之手,只差一个还乱着的东面……爹,离咱们整合中原的时候,似乎也不远了。”北堂尊越的嘴角微微扬起,仿佛是想要笑,既而悠然道:“……你似是高兴得很?”北堂戎渡唇角一扬,耳朵上的翡翠坠子晃出一跳一跳的幽光,笑意愈深,回首朝男人微笑着说道:“当然了。”北堂尊越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一般,用手抚了抚下巴,道:“本王记得你小时候,一开始还有点儿束手束脚的迂腐,妇人之仁,后来才慢慢转过来……等到现在看起来,倒是已经和本王差不多了。”
北堂戎渡面上意味深长地一笑,目光却是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一只丹顶鹤从不远处的翠绿芭蕉下钻了出来,悠闲地踱开,忽然就想起了昨夜沈韩烟对自己说过的那一番话,对方不在乎自己是否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不怕自己一无所有,能否给予他让别人都羡慕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以及权势高位,只希望两个人永远都可以平平安安地一直在一起,无论曾经,现在,还是未来,对方真正想要的,只有‘长长久久’这四个字……心下这个念头只是一转,口中已自说道:“……这也很正常,一个人的地位变化,总会让人的处世态度截然不同,那时候我还很小,什么都还没有经历过,想法自然也单纯得多,不过现在看起来,我好象天生就应该出生在无遮堡里,最适合成为北堂家的人,热衷权力,喜爱高位。”北堂尊越斜倚在床头,眉心微动,面上似笑非笑,道:“……所以本王说,你我父子倒是很像。”北堂戎渡含笑向他,娓娓说道:“我当然像你了……生在无遮堡对我来说,大概是最好的了,说明我的运气实在不坏,这也是一种机缘……这世上从来都不缺天才,但最终有作为、借势而上的,又真正能有几个?大多都只是棋子而已,像爹你这样的,才是真正下棋的人,正所谓‘做得好不如生得好’,不然无论我有什么天纵之才也好,举世胸壑也罢,大概也都依然只不过是一个棋子罢了,任下棋的人来操纵摆布,可有可无,跳不出这棋盘,不过现在,我却也是下棋的人了。”
北堂尊越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之意,半倚在床头,眉宇之间那种似笑非笑的颜色似乎更浓了些,既而微微伸出手去,示意北堂戎渡过来:“……渡儿,你来。”北堂戎渡依言走过去,把脸搁在父亲的掌心里,稍微蹭了一下,含笑道:“叫我做什么?”北堂尊越捏了捏少年光滑的脸颊,嗤道:“怎么,没事就不能叫你了?”北堂戎渡眼中带了一丝薄薄的笑意,连神情也略略变得朦胧温软了些,道:“你么,当然可以随时叫我了。”说着,却又半垂了蝶翅一般密长的睫毛,悠悠而笑,缓声说道:“是了爹,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你说,等过了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以后,你和我还会跟现在一样吗,会不会腻了,厌倦了,不新鲜了,连偶尔拌拌嘴,吵个架都没有心情了,哪怕彼此容貌一点儿也还没有改变,皮囊依旧光鲜漂亮,却也已经根本完全不在意了,形同陌路,两看相厌……”北堂尊越微微一顿,似乎在思考,并没有连想也不想就直接说什么‘不可能’‘我会一直这样喜爱你’‘永不变心’之类的山盟海誓,而是想了一会儿,才凤目微眯,低笑道:“这些……本王不知道。”北堂戎渡听了,似乎没有表示出对这个答案有丝毫的不满意,只是微微颔首,然后伸手懒洋洋地拢过父亲的胳臂,笑道:“唔,不错,我也一样没法对你保证这个。”但北堂尊越听了,却是立时瞪了瞪眼,眉宇之间不自觉地溢出一丝威胁之意,轻喝道:“……混帐东西,你敢那样试试,看本王扒不扒了你的皮。”
北堂戎渡听了,先是略略一愕,随即就有些哭笑不得,撇嘴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蛮不讲理,你自己都说了,你‘不知道’,却好意思逼着我,不准我也这样,这还有没有道理可讲了?这也太不公平了罢。”但北堂尊越却是笑得肆意妄为,伸手以三根手指轻轻托起面前北堂戎渡的下巴,目光深深,那修长的手指又白又笔直,托在北堂戎渡的颌下,能够让人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上面的暖意,以及其中无与伦比的力量,只用了一种不急不徐的语气轻笑起来,徐徐悠然道:“……讲道理?本王就是道理,至于公不公平……本王就是不公平了,你想怎么样?从你答应的那一天起,就别想后悔,想都别想,没有后悔药吃。”北堂尊越这么毫不讲理地胡说八道着,同时用一根手指轻轻放在北堂戎渡似乎意欲张开的柔软嘴唇上,止住了少年想要说的话,自己继续道:“你如果真有一天要背叛本王,本王也许……会杀了你。”
男人深深看着面前自己的孩子,俊美的面孔上依然是漫不经心的笑容,温热的大手也满是宠爱地抚摩着少年的脸,但北堂戎渡却毫无理由地判断出他父亲此时说的并不是假话,也不是只仅仅去为了吓唬他的:“……渡儿,你还记不记得本王以前曾经跟你说过,你是本王种在后院里的树?那么,本王告诉你,因为这棵小树是本王的,所以会经常给给它浇水,捉虫,叫它好好地长,枝繁叶茂,甚至哪怕它需要本王用自己的血来灌溉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至于它究竟长得高不高,开的花好不好看,能不能够结果,果子甜不甜,这些事情本王其实都不怎么在乎,本王只在乎它到底属于谁……可是如果有一天,这棵树告诉本王,它不肯待在这个院子里了,不肯再开花给本王看了,那么,本王宁可一把火将它烧了,或者亲手把它砍掉做成桌子,椅子,总之让它再也别想离开……哪怕就这么毁了它。”这一番话语其实并不戾气十足,甚至连口吻都是颇为柔和的,但北堂戎渡却从中听出了他父亲那种极端扭曲可怕,强烈得甚至近乎于不正常的诡异情感与心态,完全能够毁灭别人,也能够毁灭自己……北堂戎渡突然之间就觉得有些不寒而栗,这才猛地想起面前的这个叫‘北堂尊越’的男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许是对方一直以来在他面前所展现出来的温柔让他渐渐忘了某些事情,也或许是被那慈爱蔽住了双眼,使他不自觉地渐渐去忽略了他父亲骨子里的疯狂与偏执,残忍与冷血……这暴君。
殿中半透明的鲛绡帷幕被外面灌进来的风纠缠得波动个不停,连窗台上的一盆牡丹也被吹得直晃,大如玉盘的洁白花盏摇摇欲折,然而北堂戎渡那一瞬间的颤抖却没有逃过北堂尊越锐利的眼睛,男人似乎微微有些迟疑了,又仿佛有着某种十分隐蔽的不安,仔仔细细地审视着北堂戎渡脸上的神情,不放过哪怕最细微的一个变化,片刻之后,才用了比刚才更缓和七分的语气,伸手抚了一抚少年梳得油光水滑的鬓角,柔声说道:“怎么,渡儿,你在害怕本王吗?……这世间谁都可以惧怕本王,但是只有你一个,不可以。”北堂戎渡抬眼看他,目光当中依稀掠过一丝模糊不清的莫名之色,忽然间却将俊美的面孔埋进了自己雪白如玉的掌心里,低喃道:“我为什么要害怕你,因为我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很久以前就已经是了。”
北堂尊越面上隐藏着的某种期待或者紧张的神情就这么一下松弛下来,消失无踪,他放心而恣意地笑了起来,神色微微释然,舒臂揽住了北堂戎渡已经不再削薄的肩,亲昵地微笑着抚摩少年的头顶,呢喃道:“……好孩子。”北堂戎渡半闭着眼,低声说道:“我是上了贼船了,而且还是上得去下不来的那种……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又霸道又不公平,简直不讲理到了极点……真是脸皮奇厚,恬不知耻。”北堂尊越哈哈大笑起来,丝毫不以为忤,将北堂戎渡搂在怀里亲了又亲,北堂戎渡只觉得男人拥得很紧,几乎叫他动弹不得,不能呼吸,但终究没有挣扎,只在父亲怀中道:“……我昨天回去的时候看了,只不过那孩子还很小,所以不好今天就抱他来给你瞧瞧。”北堂尊越有些不以为地轻笑道:“怎么样,应该是像你当年刚生出来的时候一样丑罢,和没毛的猴子一样。”
北堂戎渡笑了一下,声线清和:“过两天就长开了……对了,我已经给他起了名字。”北堂尊越理一理少年的头发,开玩笑一般地说道:“啧,到底是个儿子,不一样,本王记得当初佳期的名字还是她生出来之后,过了一阵子才由本王给起的,现在倒好,这个小子一生,你就巴巴地当晚便把名字给取好了……叫什么?”北堂戎渡的眼神有些深沉难懂,慢慢吐出一句:“……叫润攸,小名聚儿。”北堂尊越懒懒低笑:“名字还行,比本王取的就差那么一点儿……”北堂戎渡收拾心情,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却改颜滚到父亲怀里,只是笑道:“这两日我都来陪着你了,哪儿都没去,你要怎么谢我才好?”北堂尊越虽搂了他在怀,却笑骂道:“莫非是本王逼你来得不成?明明是你自己做贼心虚!”北堂戎渡佯恼道:“这话说得真不中听,那下回我可不来了。”北堂尊越哪里听他这些虚话,只笑吟吟地吩咐道:“你不是说伺候本王么,去,打扇子来。”北堂戎渡扭头道:“唔,怎么,觉得热么?……也是,马上就到五月了。”说着自己起身出去,不一会儿,就捧了一盘紫红浑圆的葡萄进来,道:“扇什么扇子,有在井水里新湃的果子,吃点儿不就行了?又凉又甜的挺好。”自己坐在床边,取了那翡翠盘里的上好葡萄,剥皮去籽,送到北堂尊越嘴里,笑道:“这可是伺候到家了,莫非你还能挑剔什么不成?”
北堂尊越见他此刻面上笑容可掬,凤眸黝眉,浑不似那等弱质少年瘦怯单薄的模样,唯见体貌风流,不由得一笑,拿手指在儿子的鼻梁上一夹,道:“本王凑合着用用也就算了。”北堂戎渡一面随手又捡过一颗葡萄剥着,弄得干干净净地给他吃,一面哂道:“嘁,你偷着乐罢,别人想让我这么伺候,还求都求不来呢。”说着,剥了七八颗葡萄给北堂尊越吃了,然后自己便把方才带来,被北堂戎渡吃剩的那些点心拢一拢,捡着尝了一些,却不防北堂尊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淡然道:“别把本王的那份儿也吃了。”北堂戎渡此时正拿着勺子喝半碗甜丝丝的樱桃羹,闻言便嘟囔道:“你不是才吃过了么……”说归说,到底还是徐徐舀起了一勺,喂了他父亲几口,两人分吃着,倒把北堂戎渡带来的点心和一盘葡萄不知不觉间吃了个精光。
一时北堂戎渡把东西都收拾妥当,随意站在花窗下扶窗静静逗弄着金架子上的一只鹦鹉,此刻殿里一片寂静,明澈如水,天光这样长,仿佛无休无止一般,外面一抹艳阳灿烂,花开馥郁待赏,连懒洋洋的风也微微蕴凉,将花香绵绵送入,亦且吹得枝头的花盏一朵一朵地‘扑嗒’落地,想来春光静好,也大约如是了……北堂戎渡侧影修美,既不阴柔也并非过于刚硬,腰间挂着的和田貔貅佩润光清雅,和少年雪白的手指几乎一个颜色,他转过头微微一笑,去看正在翻阅公文的北堂尊越,心平气和地道:“……今天是不能在这里陪你一整天了,我还有些公事要处理。”北堂尊越略抬了眼,没说什么,北堂戎渡走过来,灿然一笑道:“……明天,我还来。”
由于上午点心吃得不少,因此中午父子两人也并没有一起吃饭,未几,北堂戎渡便自己出了宫,径直乘车前往东城的踏云馆,一时他进到二楼雅间,因牧倾寒于他宫中出任左司御率府,职拟左领军,因此也在今日随身的亲从当中,北堂戎渡与他无论私交还是另一层亲戚关系,自然都跟旁人大不相同,于是便笑道:“还没吃饭呢,一起用些罢。”牧倾寒也不多说,只跟北堂戎渡一同坐了。
两人随意吃了一些,末了,自有人撤去酒菜,换上茶果,北堂戎渡见身旁一盆海棠开得红艳艳的,便随手一摸,入手处,只觉花瓣细腻柔嫩,叫人的心也生出了几分温软的意味,再瞥见一旁正静坐喝茶,容颜如澹的牧倾寒,竟突然就想起当初这人说过的那句话——[蓉蓉,这几年里你或是江湖游荡,或是幽居于何处,闲暇之余,你有没有偶尔想起过,那个愿意为你一世簪花的牧倾寒?]思及至此,却是一时顿住,很想问面前这人:不过只是一个‘情’字而已,何必百般勘它不破?但此话想归想,却自是不能出口,便在此时,只听外面有人道:“……禀世子,人已到了。”北堂戎渡道:“让她进来。”牧倾寒的目光往门口处扫了一眼,既而起身,走至窗边,此时既是有他人在场,则总要讲些君臣之别,不应再与北堂戎渡平起平坐。
片刻之后,伴随着一阵淡淡花香,一个娇柔纤秀的身影便款款进到了雅间当中,俏脸含笑,顾盼生辉,北堂戎渡平生见惯了美人,但此时见了这丽人,却突地眼神一滞,竟是一时动容,而牧倾寒原本立于窗边,根本对来人甚至不曾有看上一眼的兴趣,但显然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北堂戎渡的异样,因此自然看向那女子,却在视线恰恰移到那张脸孔上时,眼中当即一变,整个人似乎都是微微一震,神色模糊,就好象是什么失去已久的往昔,再次浮现至此,这一瞬,就好似时光突然倒转,满心的温柔与眷恋,都还只是初初相见……但也只是片刻之后,牧倾寒袖中的手指便渐渐渐渐地松开,纵使神色由最初的几分恍惚恢复了原本的平静,一言不发,却依然掩不住那瞬间深深的一抹失落——只因为这个女子,有几分像那个人,却不是她。
不远处,来人不过二十余岁的模样,容色殊丽,竟是与‘蓉蓉’有三四分相似,如花美貌,眉目之间,亦隐约有北堂迦的影子——其实当初北堂戎渡立意扮为‘蓉蓉’,骗取牧倾寒爱慕时,自然要易容成一个绝美的少女,而在他心中,这天下间的女子,自然是北堂迦美貌第一,因此‘蓉蓉’的面孔,就有些许类似北堂迦,当年牧倾寒初次见到与北堂迦模样相同的许昔嵋时,便发现了这一点,那时他还不曾多想,直到后来猜测‘蓉蓉’乃是北堂尊越的禁脔之后,再联系往事,便自以为是由于北堂尊越深爱北堂戎渡的母亲北堂迦,因此便脔养与北堂迦有些相似的‘蓉蓉’,却不知所想与事实根本南辕北辙,这其中的隐情,实不足为人道也。
此时那女子自是看出了两人方才瞬间的失态,她向来自知貌美,但这二人的表情,却分明并非惊艳之类,更何况那北堂戎渡容貌绝伦,又岂会对什么美人动容?若是旁人,也许会被自己的姿容打动,但北堂家的男子,怕是却只会肆意玩赏,毫不在乎而已……但她心中虽是疑惑,可面上却当然不能表露出来,只款款一礼,声音甜美恭敬道:“……小女子慕容婉,见过世子。”北堂戎渡此时已经完全收摄心神,再无丝毫动容,他如今地位已非昔日可比,见状,也没有什么客套之类,便直接道:“华清帮于中原东部水上生意中,也有不小的名头,眼下果然欲归附于我?”慕容婉美目凝凝,垂睫道:“世子如今位高权重,朝廷现下也已拥中原四之有三,我华清帮又怎能不顺应天意?慕容婉一介女流,这些年不过是依仗父兄些许余荫,才有华清帮今日一点局面,又何苦一定要逆天而行。”北堂戎渡目色微敛,只淡淡道:“如此,你只直接归附朝廷也就罢了,何必要投效于我手下。”慕容婉眼中余光不着痕迹地掠过窗边的牧倾寒,知道此时能够在这间房中的,自然是北堂戎渡不必避讳之人,因此也不忌他,只一双美眸之中异采涟涟,躬身道:“我华清帮并非龙头巨擘,即便投效朝廷,也难得到重视,但世子如今是做大事之人,自需人手,若是投奔世子麾下,只怕却能得而致用。”北堂戎渡闻言,不由得哈哈一笑,抚掌道:“我喜欢聪明人,如此,慕容卿以后便于我手下做事罢。”此言一出,慕容婉顿时心中一喜,当即跪了下去,彼此叙了君臣之礼。
待之后此事既罢,北堂戎渡眼见慕容婉退下,沉默片刻,忽对一旁牧倾寒道:“不曾想此女容貌竟与‘那人’有几分相类,家世也还可以,如此,你何不……”他只说了一半,便见牧倾寒双眼微阖,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他说的这些,也不去想话中的意思,只站在窗前,面色温静,就仿佛是在回忆着什么美好的往事一样,这也是北堂戎渡第一次,见到牧倾寒疲倦如斯……半晌,牧倾寒缓缓睁开眼,平静道:“……纵然世间有与她一模一样之人,又能如何?”
“终究,也不是她。”
一百九十九.如果
华清帮一事既罢,北堂戎渡便返回自己宫中,在书房内处理公事,待晚间吃饭之际,想起昨夜去琼华宫时,北堂佳期已经睡了,因此不曾见着她,于是就准备今晚去沈韩烟那里用膳,顺便看看女儿,但未曾想待他进到琼华宫时,却只听宫人说沈韩烟今日精神不大好,因此已经睡下了,北堂戎渡没奈何,也不欲打扰他,便命人好生伺候着,再传太医来仔细瞧瞧,自己则重新回寝宫去了,其后一连数日,沈韩烟都只在自己宫中卧床不出,太医也瞧不出什么来,只得嘱咐静养而已,于是沈韩烟便推说身上不好,谁也不想见,一时非但免了宋谢二妃每日的请安以及孟淳元时不时的探视,便是连北堂戎渡,也不太好去喧扰他。
这一日北堂戎渡下了朝,待换过衣裳后,就去了琼华宫,彼时几个宫人正在廊下给架子上的鸟添水喂食,见了北堂戎渡过来,忙行了礼,其中一个品级颇高的宫人知道他来探望沈韩烟,因此便小心道:“少君如今倦怠见人,怕是一时半会儿,不能亲身招待世子……”北堂戎渡并不以为意,只道:“无妨,我不过是来瞧他一眼,坐坐就走。”说着进到里面,见沈韩烟身穿家常的衫子,正半躺半坐地倚在榻上,有些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书来看,旁边两名宫人一个拿着小金锤,一只只地敲着核桃,另一人则手脚麻利地将核桃肉吹剥干净,放在小玉盘子里,供沈韩烟做零食吃,且恰巧北堂佳期也在,抱着几个布娃娃摆弄着,玩得倒也高兴,忽不经意间抬头看见北堂戎渡,目光所及,立时甜甜一笑,脆声轻灵唤道:“爹爹!”朝他颠颠跑过去,扭股糖似地亲亲热热扯住了父亲的衣摆,显然是因为北堂戎渡几日未来,孩子虽小,却也懵懵懂懂地知道想他了。
北堂戎渡见女儿活泼可爱,不觉也起了舐犊之情,一手抱了北堂佳期在怀,笑吟吟地连亲了两口,沈韩烟见此,摆手示意宫人退下,自己目光微转,道:“……怎么过来了。”
北堂戎渡抱着女儿走到榻前,道:“我这不是来看你么。”说着,把北堂佳期放到床上,自己在沈韩烟身边坐下,伸手拈过一块核桃仁吃了,细细端详着青年的面庞,说道:“看你这气色,似乎也不坏,怎么就忽然病了呢。”其实沈韩烟哪里是生病,不过是因为他那日无意中窥破北堂戎渡的秘密,心中又是为其忧虑又是忐忑郁郁,一时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人,因此干脆称病,谁也不见,以此暂时避开北堂戎渡罢了,未想今日北堂戎渡到底还是来了,不免一时间无言可说,默默不语,顿了顿,半晌方道:“我这几日身上懒怠,精神也有些萎靡……倒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北堂戎渡为他掖一掖腿上盖着的薄纱青锦丝毯,略有些忿忿然地道:“那些太医也是吃干饭的,连个病也瞧不出端倪来,却要他们有什么用!不过话说回来,你打小儿身体就不怎么强健,比起我来,确实要单弱得多了。”他说话间,北堂佳期便安静地偎依在沈韩烟身旁,似懂非懂地听大人说着话,也不吵闹,十分乖巧的模样,沈韩烟一面轻轻抚摩着她的小脑袋,一面淡然说道:“也没什么大事,静养两天也就是了。”
北堂戎渡闻言,不免笑叹道:“你啊,从小就是心思慎密多虑,这样的性子,能不容易病么……知道你懒怠见人,今天我也不多扰你,不过你也不能总闷着自己,总该多和人说说话才是,你平时和牧倾萍关系不错,她虽说不时有些刁蛮,但言谈性情也还爽朗,你偶尔找她聊个天,对你也是好的,反正既是亲戚,她来这里又是熟惯了的,没有那么多的男女避忌。”沈韩烟心中百转千回,却是大多说不出口,只神色宁静道:“嗯,我知道的。”北堂戎渡又拉着他的手说了一阵话,见快到了中午,今日还有些公事要办,于是道:“你多歇着,我去忙了,有事只管让人去告诉我。”沈韩烟强打精神,一时应了,目送他起身出去。
却说牧倾萍自从上回与沈韩烟将心事挑明之后,便再没到对方那里去过,但有一日北堂戎渡却打发人给她捎了口信,说起沈韩烟病中一事,让她有空去青宫走走,牧倾萍一听说沈韩烟生病,哪里还想着别的,在房中犹豫了一时,到底还是忍不住,第二日一早,便叫丫鬟收拾一下,就要动身去看望沈韩烟。
此时正值牧夫人来女儿房中说话,见牧倾萍正由人服侍着穿衣裳,淡黄绣玉兰花的外裳裹住纤细的身子,着一条浅湖绿色的长长绫裙,臂间挽上薄软的一道缠臂纱,打扮得清雅动人,且在发中还簪着一朵娇媚的粉色牡丹,十分明艳,旁边两个侍女正拿匣子,装了一株老参包起来。牧夫人见状,于是便问道:“这是要出去么。”牧倾萍见母亲来了,便道:“昨天青宫来人,说是韩烟这几天病了,所以我正打算要去那里看看他。”牧夫人知道女儿与沈韩烟关系颇为不错,因此也没多说,只道:“你这丫头,成天也不知道心烦,为着你和你哥哥的婚事,我和你爹操了多少的心,你哥哥是男子,也就罢了,可你一个姑娘家,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却是一点儿也不……”牧倾萍此时正心烦意乱,见母亲又提起这些,不由得颇不耐烦道:“好了好了,整天连耳朵也起茧子了,娘你不说这个不行么!”
一时牧倾萍出了牧府,乘车前往青宫,待她到了沈韩烟所在的琼华殿时,沈韩烟却并不在殿内,牧倾萍由宫人引路,这才在后面一处园中见到了对方。
彼时清风徐来,花香漫漫,沈韩烟正于一丛丁香花下纳凉,靠着一个攒金枝连云锦红弹花靠垫,面朝外倚在沉梓木春榻上,独自喝茶,即便是日常在自己宫中,也穿戴得十分整齐,连头上的简单男子发髻也梳理得纹丝不乱,直如芝兰玉树一般,见了牧倾萍来,不觉微微一顿,既而示意旁人都退下,这才语气像从前时一样说道:“……你来了。”牧倾萍听了他这样一句平平常常的话,不知道怎么,却突然觉得委屈无已,不意鼻子亦是微微发酸起来,赌气一字一字地道:“难道我不能来么。”沈韩烟温然笑了笑,却没说话,牧倾萍也不理他,自顾自地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了,手中握着一把滚绸素纱扇,不出声,但没过一会儿,见了青年始终如一的淡淡微笑,心底却还是蓦地一软,一截淡黄软袖从石桌桌沿处半垂下去,然而,很快又回过了神来,道:“你……好好的,怎么就忽然生病了。”
沈韩烟半倚在榻上,一头乌黑青丝半绾成发髻,只穿了一件淡蓝衣裳,眼眸湛静,悠然出尘,唯见一股温和如玉的内敛,闻言淡然一笑,理一理已经很整齐的衣襟,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牧倾萍抬起头端然朝他望过去,小拇指上套着的一枚镂金菱花嵌翡翠护甲不自觉地轻刮着大理石的桌面,微微咬了一下嘴唇,恼道:“那你告诉我,怎么样……才算是有事?”沈韩烟一怔,片刻之间倒是没什么合适的话可说,牧倾萍痴痴瞧住他,隔了一会儿,见他一言不发,心里不免一凉,这才扭头看向别处,口中说道:“你这人……为什么只叫人平白担心你……”沈韩烟听着这话不像,一时间纹丝不动,半晌,才放缓了语气,平静说道:“我本还以为,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应该已经不再记得……那日之事。”
“什么叫不记得!”牧倾萍先是怔怔一愣,然后一双妙目却是当即微微瞪得浑圆如珠,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因为情绪激动,手上的素纱桃花扇在石桌上一磕,震得腕间的几只赤金缠花手镯互相碰撞,叮咚有声,不及思虑片刻,便已然脱口而出,满腹失望地悲忿道:“到了这步田地,你却还说这种话!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可是我自己在做什么,想要什么,我自己心里都清清楚楚得很……说什么‘不记得’,哈,当真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可我却不知道竟会真的那么容易,说得出来就能做得出来!”牧倾萍说着,满面红涨,胸口也微微起伏不已,一双杏眼由于不知道何时浮起的朦胧泪意而越发地晶润,眼内一片温热潮湿,在刹那的恍惚里,只咬牙道:“你这个狠心短命的……”话刚说了一半,猛地想到这岂不是在咒他,因此又连忙咽住,却到底还是忍不得,只觉得眼中痒痒的,似是有什么东西就快要出来,于是从袖中扯了一幅香喷喷的绣帕来,按在了眼睛上,她到底还是未出阁的女子,面上不由得微露倦怠之色,目中亦尽是一派怔忡难伤之态,怆然低首,徐徐道:“我知道,自己这么一味和你说这些,只会叫你看轻了我……可是那又怎么样,我不在乎这些。”
牧倾萍的话尚未说完,沈韩烟就已摇了摇头,道:“我从来都没有过一丝一毫看轻你的意思……只是,记性太好其实未尝不是一种烦恼,如果你能够把很多事情都给忘记了,以后也就不用再烦心了,你说,这难道不是很好么。”
带有冰冷寒意味道的风悠悠拂上脸颊,牧倾萍一腔失望之情直涌心头,微微转过身子,不再看他,却不觉两道眼泪再难禁得住,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静悄悄地自眼眶当中滑落,立时拿帕子用力擦了几下,只垂下眼睛,看着罗裙上那密密匝匝的精美绣纹,气息微有不平之态,冷笑道:“是啊,你说得不错,很有道理,而我却是这样冥顽不灵,叫你头痛厌烦。”沈韩烟修长的手指按在茶杯上,一双漆黑的眼睛是不见底的深潭,身后花丛被日光投在地上的斑驳乱影,恰如他此刻有些散乱交杂的心绪,只慢慢说道:“倾萍,你是牧家的小姐,不但家世极好,且又年轻美貌,韶华妙龄,日后自会有大好的前途,从各色的青年才俊当中觅得一个如意郎君,而我,却并不在这些‘青年才俊’的范畴里,因此你这些话,对你对我都没有半点好处,对你的家族,更不是一件好事……这不值得。”
然而牧倾萍听了这一番话,却只凝视着青年,流泪不止,眼泪一滴一滴地浸湿了手帕,就似乎是有一双大手攥住了心脏,勒到心底发疼,口中却依旧倔强道:“说什么值不值得的?即便如你所言,难道我以后嫁给什么了不得的‘青年才俊’,就一定是值得了的?真是笑话!……说到这世间最有权势的男子,汉王总应该是了罢,可是如果我牧倾萍不喜欢,那么哪怕汉王现在要娶我进宫做王后,我也一万个不愿意,若不是我自己觉得真心喜欢了,那无论是嫁了谁,我都是只觉得一生不幸,可只要我中意了,就是难能可贵,任凭对方或美或丑,或老或幼,好也罢,坏也罢,我都觉得真正值得!”她顿了顿,眼中隐约有着希冀之意:“北堂戎渡待你不错,我从前听你无意间说起,有一次他甚至跟你讲过,如果你愿意的话,他不是不肯放你自由……既然这样,如果我和你一起去求他,那他是不是可以让我们在一起?我愿意跟你远走高飞,不做牧家的小姐,荣华富贵什么的,我都可以不要。”
对方这样年轻美貌的女子,这样敢爱敢恨的性情,其实无论换做谁,都不会不感动的,但沈韩烟却只是默然,手指淡淡摩挲着光滑的杯壁,平声静气地道:“倾萍,你还年轻,是牧家的小姐,自幼没有吃过苦,受过挫折,因此不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不是以谁的心意来转变的,在许多事上面你可以任性,但是更多的却是由不得自己……况且你不是曾经说过么,你是不肯和别人分享丈夫的,你的夫君须得待你一心一意,既然如此,像我这样已经成了亲的人,却怎么会是你的良人?眼下这样相对伤情,又是何必。”
牧倾萍拿手绢用力拭去泪痕,咬着朱唇道:“我知道我自己性子不好,向来骄纵任性,脾气叫人头疼,但只要你不喜欢,那我就可以都改掉的……”她目光灼灼地抬头迎上青年的视线,道:“我喜欢你沈韩烟这个人,并非是因为你容貌俊雅,若说起长相,北堂戎渡其实比你更胜一筹,可是我对他却根本没有半点男女之情……我喜欢你,只是因为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最觉得开心舒服,和别人都完全不一样的。”牧倾萍说着,却起身朝沈韩烟走了过去,瑰丽的裙角曳过地面,拂过落花,一朵又一朵,就好象每一瓣,都是对这个人的一分眷念,她站在青年面前,逼视着对方,既而忽然嘴角凝聚成一个模糊不知意味的表情,缓缓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比北堂戎渡先一步遇着你,那样的话,现在又会是怎么样?……我,我待你一定会比他好,好一百倍也不止,始终一心一意地跟你在一起。”
带着清冷花香的微风徐徐吹过,花影乱摇,晃得人有些眼晕,沈韩烟没有避开她的目光,只眼神深静,道:“没有如果……倾萍,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牧倾萍笔直看着他,忽然戚戚一笑,握起拳头,道:“我知道的,你这个人内里其实心肠冷得和北堂戎渡一样,可是我……就是喜欢你。”沈韩烟刚要说些什么,牧倾萍却止住了他,纤腕上几只赤金缠花镯子在日光下闪烁着清冷的光泽,复又一字一句地道:“我知道有些事情确实不是以谁的心意来转变的,可是在我还很年轻,还能够自己选择的时候……一定一定要努力朝你走过来。”
二百.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挂堂东
沈韩烟一时无一言可出,半晌,方沉声说道:“……倾萍,你如今还这么年轻,不要一时糊涂,耽误了自己。”牧倾萍转过身去,用手绢擦了擦脸,平复了一下情绪,缓缓说道:“耽误不耽误的,我自己知道……”她说着,突然间一句一句地低声道:“韩烟,我很想和你在一起,如果真的不行的话,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或许,我会把自己嫁给北堂戎渡,这样的话,起码我天天都能见着你了。”沈韩烟不曾料到她竟能说出这等话来,心中登时一震,牧倾萍却只是神情坦然,下意识地攥紧了臂上挽着的薄纱:“……你多休息罢,我还会再来看你。”红润的菱唇微微抿了一抿,迟疑了片刻,却终究还是说出了口:“你对他就真的那么死心塌地吗,他待你,真的就那么好吗……如果他真的待你好,就不会还娶了别人,不会在外肆意风流,既然喜欢了谁,就不应该再和别人好。”说完,停也不停片刻,径直出了园子。
一时牧倾萍心绪紊乱,脚步匆匆,兀自走在六棱石铺成的的小路上,却不防由于无心注意足下,一脚踩中了路间的一块小石子,只觉脚下一滑,当即便趔趄了一下,好在倒没有摔倒,便在此时,却听见不远处有人笑道:“……你怎么连走个路也不当心?”抬头看时,就见北堂戎渡手持折扇,正迎面而来。
牧倾萍见了他,一时不免又想起沈韩烟,因此不由得把满腹伤心之意撒到北堂戎渡这个始作俑者身上,气忿忿地脱口道:“你们男人,没有几个是好东西!”北堂戎渡被她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弄得莫名其妙,便诧笑道:“怎么了,我不过是笑你走路不当心而已,倒值得你发火?”牧倾萍也知自己一时有些冲动了,于是压一下心底的烦乱,偏过脸道:“你怎么来了。”北堂戎渡拿玉骨扇子敲了敲掌心,悠然笑道:“我自然是来瞧韩烟的……唔,你今日既然来看他,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牧倾萍慢慢捏住袖口上的花边,淡淡道:“我见他倦怠说话,所以便不扰他太长时间了。”北堂戎渡不疑有他,只道:“说来也怪,他这病来得突然不说,就连太医也看不出什么来……我猜这大概是他平日里心思太多的缘故,韩烟他从小就这样,有什么事就爱放在心里,不和别人说。”北堂戎渡说话间,语气虽然很平常,但那字里行间却自然而然地透露出了他与沈韩烟之间的亲密和熟悉来,牧倾萍听了,只觉得心头说不出地发酸发胀,甚至还有些隐隐的嫉妒之意,却不由得冷笑道:“一口一个‘韩烟’,说得好象多亲热似的,你若真待他好,怎么还朝三暮四,整日里左拥右抱……这就是你们男人!”
北堂戎渡听了这番话,不由得微微一愕,随即笑道:“你今天是怎么了?”牧倾萍情知自己表现得有些异常,但一时却又难以控制情绪,因此只得勉强掩饰道:“今早我娘又跟我唠叨着婚事……你们男人都是花心种子,见一个爱一个,根本靠不住的,谁要嫁!”北堂戎渡释然而笑,以为牧倾萍又在发小姐脾气,便拿折扇轻敲了一下她的头顶,戏谑道:“那你也不可能永远不嫁人,做一辈子的老姑娘罢,只怕到时候你爹娘愁也愁死了。”牧倾萍此时哪里有心情跟他多说,匆匆应付几句,便离开了,北堂戎渡也没多想,径自前去探望沈韩烟。
晚间吃罢饭,一整日的公务也已经尽数处理完毕,北堂戎渡一时闲来无事,沐浴过后,便披上一件长长的象牙色及地大袖织锦绸裳,拿了一本书在外间的一处阔大廊台中闲闲翻着,又叫人抬了桌子来,放上一壶酒,彼时皓月致致,月色正好,银辉幽静洒落遍地,明晃晃地连灯烛都不用,便能够就着月光清清楚楚地看书,且凉风徐徐而至,花香薰暖,清新宜人,北堂戎渡迎着夜风,白衣如雾,说不出地闲适自若,从容款款,翠屏看他这般悠然自在的模样,不觉一笑,一时见殿后那葡萄架子上翠色层叠,藤蔓枝叶中间垂挂着无数紫玉一般的葡萄串子,粒粒饱满圆润如珠,近乎流蜜,便亲手挑好的摘了一盘子来,洗净后送到北堂戎渡的桌子上,又吩咐众宫人不得前去打扰,只让他独自一个人清清净净地看书纳凉。
北堂戎渡坐在桌前,趁着眼下这融融春致,一面瞧书,一面时不时地呷上一口美酒,吃两颗葡萄,闲看廊外落花无声,春意艳秾,一时间无拘无束,实在是快活自在得紧,不过还没等看上几页,却忽听有人来报:“……禀世子,王上到了。”北堂戎渡听了,便起身朝外看去,一面缓缓步出,神情微动间,温宁而笑,软底的缎鞋踏在光滑的地面上,一丝声音也没有,没过一会儿,就见身穿紫纱罩袍,头戴赤金冠的北堂尊越走了进来。
此时北堂戎渡只身站在当地,发束金冠,一袭象牙色轻绸长衣拖曳于地,华美的衣摆四散在地面间,如同一朵初开的繁花,只在袖口衣摆处镶有精心刺绣的姜黄滚边,格外有一种简约清华之美,说不出地慵懒闲散,气度高华,却是负手站着,长身玉立,在幽雅的月色中愈发显得卓尔不群,只闻声抬头看过去,对着北堂尊越粲然露齿一笑,理了一下衣襟,指甲略微拨弄着上面的花纹,说话的口吻里很有几分孩子气,笑道:“……怎么这时候想起过来了?”
此刻北堂尊越目光所向,少年整个人都沐浴在温柔的月色当中,钟灵毓秀,空山新雨,就如同月下真仙,忽至人间,实是动人至极,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见,却也仍然自心底涌起一种惊艳之感……北堂尊越扫了一眼旁边桌上的酒和葡萄,既而微微注目于少年,轻嗤道:“你倒自在,享受得紧……今夜月色不错,难得本王愿意出来走走。”说着一把携了北堂戎渡的手,将他拉到身前,拥其入怀,高大的身躯将北堂戎渡裹住,低声笑道:“本王这是踏月寻美,怎么,莫非不行?”
男人怀里的熟悉气息将周身牢牢裹住,说不出地好闻,就连掌心里清晰的道道纹路,也让人觉得温暖,北堂戎渡倚在他怀内,目光亦被他所牵动,不觉忍不住一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踏月寻美?你倒是真真好兴致。”北堂尊越伸手捏一捏少年薄软的耳朵,静静看着他,目光之中玩味无限,调笑道:“你今夜穿的这件衣裳,却是好看得很。”北堂戎渡靠在父亲肩上,与对方双手交握,只觉得清风徐徐扑面而来,夹杂着草木的清香爽冽之气,落英缤纷,令人神清气爽,遂浅笑道:“……要不你也穿穿看?”
如此闲聊几句,父子两人临风并立,只觉得十分清闲宁静,偶尔北堂尊越鬓边有细碎的黑发被风吹到北堂戎渡的脸颊上,就带起丝丝的痒意,却又莫名地叫人觉得温暖踏实。过了一会儿,北堂戎渡扭过头,拈了一朵顺风而来的落花在手,但见身后北堂尊越神情平和,月光洒落在脸上,显得有一种平时所不曾有的温润来,这样安静看着,就连对方没什么明显表情的模样,似乎都无可指摘之处,一时间不免含笑望着他,心中亦是安宁欢喜,只道:“奇怪,我以前却也并不怎么特别注意你究竟长得是好是坏,但如今,倒好象是觉得你好看了许多。”北堂尊越低笑着抚一抚少年的肩头,用指尖为他掸落上面的一两朵落花,施施然地道:“情人眼里出西施,莫非你没听过不成。”北堂戎渡神色之间如醉如熏,幕天席地一般,哈哈笑道:“我又不是范蠡……”说着兜身从男人怀里转出来,指一指桌上的酒,道:“你尝尝罢,这是外祖母前时让人送来的蓓华酒,除了她那里之外,别的地方肯定都是喝不到的。”
北堂尊越闻言,便在桌前坐了,拿起上面放着的青玉盏,里面是先前北堂戎渡喝剩了一半的酒,放到唇边略略尝了尝,道:“……还不错。”北堂戎渡把手里的书随意撂到桌子上,一对眸子温亮透彻,笑意徐徐漫上眼中,只道:“这酒只有三坛,那我就不给你了,要是想喝的话,哪天你过来,说不定我还留了一点儿,只看你的运气罢了。”北堂尊越一手揽住北堂戎渡的腰,将他抱到腿上坐了,唇边已蕴上了如晴如碧一般的疏朗笑意,悠闲道:“对着本王,也敢这么小家子气?”北堂戎渡用足尖点着父亲委垂于地面间的紫色下摆,雪白的软缎便鞋映着那新紫的衣料,十分鲜明,就如同紫湖上面开着一朵白莲,淡淡笑道:“我对你还小气?真是不讲理。”说着,神色慵懒地半攀着北堂尊越的肩,用手指勾着父亲鬓角上的发丝,闲闲把玩,北堂尊越任他顽童一般地淘气,只一手挽着少年的腰,看了一眼夜幕当中的银月,忽然之间心神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从前,千世万载,何不由心,因此徐徐说道:“本王记得你小时候,好象也这么抱过你,一起赏月……”
北堂戎渡听了,不觉朝外凝视月空,想起以前稚龄之际,确实也曾与北堂尊越一同赏过月,如今转眼之间,曾经种种,仿佛就在昨日,只不过此时此夜,彼此的心情却已截然不同了,于是心中便泛起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感觉,笑道:“说起这个么,那时候我还小得很,如今过了这些年,倒是已经大了,你却还是当年的老样子。”北堂尊越听了,于是就在北堂戎渡半露的锁骨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嗤道:“本王就算是看起来十七八,也照样是你老子,不服么?”北堂戎渡拿手揉了揉他在锁骨上留下的一枚清晰牙印,哂道:“……你还好意思说,有老子对儿子干这个的吗。”
两人调笑几句,末了,北堂尊越道:“对了,虽说你眼下有了儿子,本王却还一直没看过,今天既然来了,就顺道去看看。”北堂戎渡神色一晃,随即不露声色地道:“……好啊,我带你过去。”说罢起身去叫人通知宋妃,自己又换了衣裳,随后才陪同北堂尊越一起,前往宋妃所在的丽鸿殿。
此时天还不算晚,宋氏并没有睡下,身披一件玫红长衣,正坐在床上逗弄着襁褓里的儿子,乍一听说北堂父子即将来此,虽还在月子里,也仍是连忙急急换上一身正式宫装,稍做打扮,由宫人扶着,站在外面迎接,不一时北堂尊越二人至此,宋氏忙郑重大礼参下,婉声道:“臣妾拜见王上……”北堂尊越随意一抬手,让她起来,旁边北堂戎渡道:“你身体尚未复原,就不用这么多礼数了。”
一时诸人进殿坐下,宫人奉上了茶来,宋氏又以家礼请安,过后,北堂尊越赐她坐了,宋氏方敢在下首一张椅子上坐住,身子挺得端正笔直,一双纤手掩在袖内,安安静静地交放在腿上,只用手指轻绞着绣帕,显然是由于北堂尊越在此而略觉拘束,一旁北堂戎渡不觉张眸看她,略略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这个妻子,见她生下儿子之后,似乎稍微丰腴了些许,一张粉面白里透红,比往常更添娇艳,满是舒心安适之色,身穿一套淡粉色的宫装,华美之余又不失雅致大方,越发显得肤光胜雪,眉宇之间,尽是初为人母的喜悦,北堂戎渡见了,心里忽然就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觉得三人眼下这么彼此相对,实在让他感到有些别扭,因此便道:“……今天父亲来看看孩子,你把润攸抱来罢。”宋氏闻言,低低恭谨答了一声‘是’,遂自己亲自去抱了孩子过来,交与北堂戎渡手中,北堂戎渡看了看,又转手将其递给了旁边的北堂尊越。
如今北堂润攸距离出生当日已有十一天,生得白胖粉嫩,十分喜人,眼睛也已经睁开了,黑黢黢得就好象两丸黑水银一般,此时被北堂尊越抱着,倒也不哭不闹,只两眼滴溜溜地转着,好奇地打量着对方,北堂尊越看了看,忽‘唔’了一声,似有出乎意料之意,既而对旁边的北堂戎渡道:“……说起来,他长得倒是和你小时候挺像。”北堂戎渡唯淡笑而已,道:“是吗,父亲既然都这么说了,想必应该是很相象的。”北堂尊越轻笑道:“足有六七分像了。”说着,却是将左腕上的一串捏丝戗金五彩珠子抹下来,放在襁褓上,然后将婴儿递给旁边的宫人,北堂戎渡见了,认出那是先前进贡上来的东西,不说上面用的宝石十分难得,只讲做工,就是上上等的,而此时宋氏从宫人手里接过孩子,虽然不知道这是贡物,却也看得出此物珍贵,因此忙躬身谢过了。
一时北堂尊越父子两人又在此坐了片刻,北堂戎渡暗中私心窥测,见北堂尊越与宋氏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看不出道道儿来,若说北堂尊越为人不在乎这些也就罢了,倒还说得过去,但以宋氏的性情,若是曾与北堂尊越有私,无论是自愿与否,眼下面对着丈夫,应该都不会如此若无其事,于是北堂戎渡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但这种事他毕竟不可能当真去问北堂尊越,因此待父子两人离开丽鸿殿之后,北堂戎渡也只是把事情咽在肚里,面上如常,只与北堂尊越说笑而已。
二百零一.无责任外篇庄周梦蝶
其实他从小就觉得,他父亲,是这天下间最了不起的男人。
他是父亲的第十八个儿子,对于做父母的人来说,一般容易疼爱长子长女、小儿子小女儿,或者孩子们里头最聪明可爱的那个,而他么,论起长幼,他是第十八子,不上不下的,而论起才华,他也没有什么特别出众,能够引人注目的地方,与他那个被众人交口称赞不绝的长兄相比,确实显得要平庸许多,因此他并不符合那些要求里面的任何一个,所以自然而然的,他父亲也就并不怎么重视他,甚至从来都没有亲手抱过他,毕竟帝王家么,亲情淡薄,也就是这样了,不能奢求太多。
不过父亲虽然不看重他,但他却很喜欢他父亲,他小时候最爱跑到父亲的宫里,看这个男人一摞一摞地批那些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竹简,这时候他会很少见地不吵也不闹,安安静静地像个好孩子一样,不会打扰任何人,可是他父亲还是不愿意他待在这里碍事,因为,他的哥哥也在。
他的大哥是个完美的人,长发乌黑,肌肤莹白,是个少见的美男子,待人也谦和有礼,很有学问,最得他父亲的喜欢,是理所当然的继承人,于是他很年幼的时候曾经想过,或许等他也和大哥一样的时候,父亲就会喜欢他了,于是有一段时间里,他很努力地读书习字,然后得意又心怀忐忑地跑到父亲面前,献宝一样地展示自己的成果,但这时候他父亲却只是淡淡看了他一下,说道:“……朕很忙。”然后再不看他一眼。
骗人,你根本就不忙。他想,你根本不忙,不然你为什么有时间和哥哥去打猎,有时间和哥哥一起说话?你只是,对我没有时间而已。
然后那时还很小的他就明白了,他和他最优秀的大哥相比,虽然都是父亲的孩子,但是一个是天,一个却只是地,在他们父亲的心里,永远都只有他哥哥一个人。
于是他不再费力不讨好地念书了,因为就算是学问再好,又有什么用?他父亲照样也不关心,因此他干脆成了一个纨绔,成天走鸡斗狗,游手好闲——其实这未尝不是另一种渴望引起父亲关注的做法,但显然,他父亲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是啊,无所谓,他是一个皇子,他父亲的儿子,就算再怎么不成器,以后照样荣华富贵享受不尽,况且他父亲又有那么多的孩子,何必去格外关心他呢,那个男人,眼里只有他大哥一个人而已。
他十二岁的时候,有一次偷偷去他父亲的宫里,却看见他的长兄正被父亲按在身下,拼命地挣扎,嘶喊,华美的衣服被撕得粉碎,露出洁白如玉的身体,而他的父亲,他孔武有力的父亲,却赤裸着强壮的身躯,牢牢压住哥哥,不住地剧烈撞击着那具修长的身子,他哥哥在哭,在叫,身下雪白的虎皮上全是猩红的血,他目睹着这一切,却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他还是死死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躲在厚重的锦幔后面,不发出一点儿声音,只因为他本能地知道,如果自己被发现了,那么就一定会有很可怕的事情发生。
当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等到醒来的时候,裤子已经湿了一片,同时也就预示着从那天开始,他不再是一个孩子了。
他开始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回忆着他父亲健实鼓起的背肌,古铜色的强壮身体,开始偷偷地在心里叫对方‘政’,可惜这些完全无济于事,他的父亲照样还是不重视他,他在他的心里,没有一席之地。
后来他的哥哥自己要求去北面的边境上戍守,他父亲一开始强烈反对,甚至大发雷霆,可是哥哥的态度十分坚决,最终,这个俊美的青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皇宫,前往边境,临走的时候,他去送行,脸上带着恰如其分的微笑,可是心里却像是有毒蛇在一口一口地咬……是的,他恨他哥哥,嫉妒他哥哥,嫉妒对方轻而易举地得到了父亲全部的关爱,嫉妒对方可以对这些他求而不得的东西毫不在乎,他想,父亲,其实我和你其他的孩子最大的不同是什么,你知道吗?那就是,我比他们都心狠有些东西,只能属于我。
他二十一岁的时候,他父亲第五次东巡,他也在随行的队伍里面,途中,那个男人突然病倒,他则身前身后地忙碌照料着,但无论怎样,他父亲的病仍然一天重似一天,当队伍到了沙丘行宫的第一天晚上,他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瓶,将里面的慢性毒药倒进装着汤药的玉碗里,然后端到他父亲的床前,但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却只是看着他,然后说道:“……你很好,够狠,够绝,有资格做一个皇帝。”
原来父亲已经察觉到了……他想,却只是笑,并不担心,因为毒已入骨,什么都已经迟了。他父亲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再没有说什么,却将那碗药一饮而尽,然后淡淡道:“……把朕的江山守好了,别让朕瞧不起你。”然后,就逐渐再没有了气息。
他看着这个男人、这个帝王无声地在自己面前死去,却没掉一滴泪,只是将那变冷的身体紧紧抱住,笑了起来,他想,这下好了,你终于是我的了,永远都属于我一个人……政,你是我的。
男人死后,他秘不发丧,假借对方之名伪造诏书,宣布由他继承皇位,同时,还以他父亲的名义指责他哥哥不孝,令其自尽,后来又杀尽了其他的兄弟姐妹,当时天下皆私谓他残忍已超过其父,他却只是一笑而已,毫不在乎,他想,你们知道什么,我早就已经疯了。
他即位之后,大修宫宇,酷法治民,宠幸奸佞,是地地道道的昏君,晚上的时候,他睡在自己的寝宫里,亲密地抱着一具白骨,安稳入眠,他想,我杀死了你心爱的那个人,杀光了你的儿女,现在我还要败光你的江山,我要你……永远也不原谅我既然不能爱,那就生生世世,都恨着我。
……
公元前二零七年,秦二世胡亥于咸阳,自刎而亡
他从小就生得聪明伶俐,十分得他父亲的喜欢,那个威严冷酷的男人时常会把他抱在膝上,用胡子去扎他,逗他玩耍,笑着唤他‘冲儿’。
他九岁的时候,已长成了眉清目秀的小小少年,众人都说日后他父亲会传位给他,有一次他哥哥娶了妻子,人尽相贺,不巧那天他却稍微有些发烧,没有前去观礼,等他父亲回来的时候,抚摩着他乌黑的头发,说道:“改天你去看看,这甄氏的眉目,倒是有些像你。”那时他还小,饶是自幼伶俐,却也还是懵懵懂懂地只知道伏在父亲膝盖上,用手拉着对方腰间的玉佩把玩,听不出男人话中深藏的意味。
他父亲每至闲暇,常去他那里和他说话,曾对他母亲说过:“我头风病一犯,见了冲儿,却是即时而愈,倒也奇怪。”他在一旁听了,只是笑,把脑袋深深埋进男人阔实的怀里。
他长到十三岁时,男人在外地接到消息,他已得了重病,命在旦夕,待男人抛下诸事,匆匆返回时,却只见他躺在床上,神昏儋语,叫人看着揪心,满屋子的人哭哭啼啼的,叫着他的名字,而他父亲却只是走到床前,俯身把他抱起来,一遍一遍地轻轻唤他的乳名,他不答,嘴唇干裂,最好的医生也不能让他开口说一句话,男人再多的低唤也不能让他睁开眼,不能言笑,也再不能与男人竟日长谈。
后来作为继承人的他死了,死在他父亲怀里,那个人抱着他还未长成的冰冷身体,坐在床上一言不发,他的哥哥们上前劝慰时,男人只冷冷道:“……冲儿已死,是我的不幸,却是你们这些做兄弟的运气。”他父亲说完,再不去看其他人,亲手为他穿上丧衣,慢慢梳好了头发,然后喝退了所有人,自己抱着他,絮絮说道:“冲儿,从小你就特别聪明,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别人送来了一头象,他们都不知道怎么称出到底有多重,只有你想出了办法……冲儿,人都说多智早夭,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宁愿你一生,都愚笨懵懂。”
冲儿,冲儿。
再后来,有传闻男人与儿媳甄氏有染,一次酒醉后,男人在灯下看着那甄姓女子与他依稀相似的眉目,忽然笑着轻轻唤道:“……冲儿。”
……
公元二二零年,曹操于洛阳逝世,享年六十六岁
夜色深沉,灯火静燃,身边,有那人平稳均匀的呼吸。
北堂戎渡恍恍惚惚地用手扶着额头,似醒非醒,便在此时,一旁却伸过来一条胳膊,将他搂进怀里,道:“……怎么醒了?”北堂戎渡含糊地说道:“我好象是做了梦……”那人懒洋洋地将他抱紧了,宽阔的胸膛温热而结实,低笑道:“……不准梦见别人。”北堂戎渡笑了笑,打了个呵欠,靠在对方怀中:“好罢,我只会梦见你好不好?……”
“我好象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见过你了……”
二百零二.莫怪真情如利剑
两人一时回到了北堂戎渡的宫中,此时月色静好,清风徐来,说不尽地惬意自在,桌子上的酒和葡萄都还照着原来的样子放着,没有人动过,北堂戎渡随手拿起了那青玉盏,往里面倒满了酒,然后递到唇边,眼也不眨地一饮而尽,旁边北堂尊越按住他还想要再去倒酒的手,说道:“怎么喝得这么急?”北堂戎渡笑了笑,没说话,只在月色中打量着对方,面前这个男人脸上极为细腻的玉色肌肤在夜幕中淡淡散发着极具诱惑力的柔和光泽,好似温玉一般,在长而浓密的睫毛掩映下,连眼神也显得内敛平和了不少,五官线条刚棱适度,不柔软,也不过分坚硬,体形十分健美,充满了力量,作为自己生命中占有极大地位的一个人,这个男人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北堂戎渡忽然有些明白了,北堂迦当年,为什么会爱上这个人。
因此北堂戎渡干脆反手抱住了面前的北堂尊越,笑着说道:“怕什么,难道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能呛着不成。”他清楚地感觉到在北堂尊越薄薄衣袍下那结实的肌肉,忽然就想到像两人之间此刻这样亲密相拥的关系,究竟能够维持多久,恐怕谁也不知道……在这一刻,在这刹那间,北堂戎渡脑海里居然莫名其妙地升起了一个想法,或者说是某种类似于触电后突然产生的难以自持的诡异念头:这个男人是我的,不但是我父亲,同时也是我一个人独有的情人,我绝不允许有能够对他产生影响力的其他人存在,从我手里夺走他或者分走他的注意,因为他既是我的父亲,也是我的男人!如果彼此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我甚至,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把他娶到手……北堂戎渡这样下意识地想着,甚至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这么想,只是不免用手臂把北堂尊越结实的腰身更加搂紧了一点儿,他的一只手扶在男人的后腰位置,半搭住腰臀的交接处,通过柔软的衣料,北堂戎渡完全可以体会得到那两瓣结实浑圆的隆起,他突然间就有些餍足或者说是得意地想,这个地方只有他一个人真正碰过,虽然当时由于北堂尊越的极端强势而使得印象不算怎么好,但无可否认,那种畅快淋漓的愉悦之意,是其他人都没有办法带给他的……北堂戎渡的眼中闪过一丝意义晦明的味道,不知不觉间,细瓷般雪白的指尖已经无意识地开始顺着后脊那健美得惊心动魄的线条,轻轻上下游移着。
北堂尊越自然感觉得到北堂戎渡这种并非出自于刻意的抚摩,因此略微低了低头,目光看向北堂戎渡,有些奇怪道:“你在想什么?”他这么一说,北堂戎渡这才仿佛如梦初醒一般,微微‘啊’了一声,口唇微张,抬头道:“……怎么?”北堂尊越揉了一下他的额发,轻嗤道:“好端端的,你在发什么呆?”北堂戎渡瞧着男人,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北堂尊越的面孔被月光衬托得柔和了许多,充满了异样的吸引力,于是不知道为什么,北堂戎渡突然就有了一种想要就此将他父亲重重按在旁边的桌子上,剥开衣物,再次进入到那强壮的身体里面的冲动,此时面前的这个男人对他来说,已经暂时撇去了‘父亲’的身份,而单纯只剩下一种对于雄性最直接的诱惑力,令人沉迷,北堂戎渡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有一点儿心口正在微微发热的预兆,忽然之间,就连那指尖所碰触到的臀部,也变得似乎更加富有弹性了许多……
想到这里,北堂戎渡有些掩饰性地轻嗽了一下,微微别开了目光,让自己此刻这满脑子的奇怪念头慢慢平复下来,压住这些胡思乱想,他觉得自己今天晚上似乎和往常比起来,好象不太一样,有点儿奇怪,而他也并不喜欢这样不受掌控的自己,对于一切超出预料之外的东西或者状况,他都会本能地表示排斥……因此北堂戎渡松开了搂住北堂尊越的臂膀,改为低头用手随意摩挲着桌子上放着的酒壶,面上一直带着淡淡的微笑,安静了一会儿,才说道:“……爹,其实我有一件事情,早就想要跟你商量了。”北堂尊越把玩着少年的一缕青丝,漫不经心地悠然问道:“什么事?说来听听。”北堂戎渡以指甲轻轻刮着光滑的壶壁,道:“是关于我娘的……我想了很久,我娘她生我养我一场,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她的,如今我也长大了,所以我想求你,给她一个名分……她当初一直到离开人世,也仍然都只是‘北堂小姐’,那么,现在你能不能让她有一个‘北堂夫人’的名头?让她做你的妻子,哪怕只是一个追封。”
然而北堂尊越听了这个似乎算不得什么大事的要求,却是出人意料地皱了皱英挺的眉宇,道:“……你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北堂戎渡道:“我娘她是未嫁之女,按照规矩,是不能正式享受祭祀的,所以当初我只能把她单独葬在堡里的一处地方,可是如果你眼下肯追认她的身份,那她就是堂堂正正的王后了,将来的宗庙祭祀里,也会有她的牌位,可以享受后人的香火祭奠……爹,这件事对你来说虽然无关紧要,但是对我娘,却是意义重大,你能答应我么。”北堂尊越眼底的笑意微微隐去,负手淡淡说道:“……本王不能答应。”北堂戎渡原本以为这件事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之处,以北堂尊越的为人,这种事只要自己出言相求一下,就会很容易办成,因此眼下听到北堂尊越一口拒绝,不禁登时一愣,脱口道:“……为什么?”
北堂尊越看了看他,有些不以为然地道:“因为你娘她,并不是本王的妻子……”北堂戎渡微微一急,不由得恳切说道:“我娘她早就已经不在了,如今也只不过是求你给她一个尊荣些的身份而已,就算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可以么?”北堂尊越原本眼中的漫不经心渐渐消失殆尽,变得似乎有些正经起来,他微微眯起眼睛,低沉道:“本王之妻……如果一定要有的话,那么除了你,本王不承认有别人。”北堂戎渡此时根本无心计较北堂尊越话中以自己为妻的意思,只是伸手牵住男人的衣角,沉声说道:“你就当是我求你一回,也不行吗。”北堂尊越深深看着面前的人,眼中忽然就浮出了一丝莫名的意味,他抚摩着北堂戎渡的脸颊,轻声道:“渡儿,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你又何必这么在乎这些?”北堂戎渡静静注目于他,然后缓缓摇了摇头,道:“‘微不足道’……爹,我娘这个给你生了儿子的女人,原来在你心中,真的就是这样微不足道的么?你对她,从来就没有哪怕一丁点儿的情意么?”
北堂尊越神色淡淡,眼内波澜不动,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只说道:“爱便爱,不爱便是不爱,就是这么简单……渡儿,你为什么要在和本王相处的时候,提起别人?”北堂戎渡忽然低低笑了一下,心中感觉到一丝说不出来的陌生和怅惘,就好象是失去的永不再有,只道:“我只是觉得,我娘她有些可怜,她错就错在有情……你甚至连一点儿掩饰都不肯。”说罢,抬眼望向父亲那双金色的凤目,苦笑道:“爹,听着你这样的语气,看着你这样的神色,让我觉得就好象这世上的所有人、事,在你眼里都是微不足道的……我忽然就觉得,有些怕。”
或许是北堂戎渡话里那种稍纵即逝的惶恐与不安打动了男人,北堂尊越笔直盯着他,神情却逐渐柔和了许多,他用手按住少年的肩头,和蔼地轻叹道:“傻孩子,你怕什么?你和别人是不一样的……渡儿,你要记住,你我父子不是普通人,当你能得到一切的时候,又怎么可能还像普通人一样把一些东西看得很重?身为上位者,世间美色唾手可得,所以能让一般人死去活来的情爱,对于我们父子来说,没什么了不起的,而至于子嗣,因为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并不稀奇,所以亲情也同样并不重要……就算偶尔有什么东西能影响你的心志,也不过是刹那而已。”他顿一顿,突然间微微邪肆而笑,道:“说起来,什么伦常道德,究竟是谁规定的?对本王来说,统统都是狗屁,根本不用去遵守,只要本王想,就可以去拿自己想要的……渡儿,你记牢了,普通人当作金科玉律一样的这些东西,不能用来衡量你我这样的人。”
男人徐徐说着,就好象是在说着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一般,然而他说话间,北堂戎渡袖中的指尖却是忽然微微轻颤了一下,在这一刻,北堂戎渡突然就一下子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对面前这个男人所谓的爱意一直抱有并不乐观的揣测,试图逃避并且时常没有什么安全感,总觉得他们俩不会永远永远地这样在一起,原来,只是因为他们父子两个人,实在是太像太像就如同北堂尊越此时的眼神,这种对世间一切都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蔑视与不在乎,就仿佛其他人在那双眼睛里,都只是和石头花朵这些事物是同类一般,根本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那是一种冷漠的,完全不以为意的眼神,那种高高在上,凌驾一切,视其他人如蝼蚁的心态,那种神情,那种语气,那些不经意之间的一举一动,无一不是真正无情冷血的明确体现,而这些,他自己也有,并且越来越向这个男人靠拢,唯一的区别就是,他还没有理所当然地完全舍弃心底深处,某些属于他前世还是‘李频一’时的性格当中,真正柔软的角落原来在不知不觉间,自己不但属于‘李频一’的容貌身份已经彻底改变,就连心性,也已是渐渐变了许多,可是他依然还是有几分曾经的那些情感,那些作为普通人时的喜怒哀乐,虽然自从成为‘北堂戎渡’,拥有了新的身份之后,他就已经在逐渐地不断去割舍着人性当中的许多东西,但也正是因为曾经拥有过,所以舍弃的时候,才会觉得不好受……而像他们父子两个这样血液中流淌着如斯冰冷因子的人,凭什么就能够奢望,可以一直携手走下去?
北堂戎渡心中忽然感觉到一阵迷茫与惆怅,他仔细端详着面前的北堂尊越,这个高傲的男人,即使是做着最可怕的事情,也总有一种残忍而冷酷的美丽,不留余地……北堂戎渡摇了摇头,却只是笑了一下,道:“爹,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也知道你其实是对的,可是,我却还是会经常梦见小时候的事,梦见我娘在为我绣一件衣裳,或者赶制一双鞋,这些记忆,哪怕是经过了这么多年,却也还是清晰可见……我知道这些对你来说,当然不重要,可以毫不犹豫,毫不后悔地抛弃,但对我而言,却是十分宝贵的,你刚才说‘世间美色唾手可得,所以情爱没什么了不起,而子嗣因为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所以亲情也同样不重要’,既然如此,我凭什么可以认为,自己对你而言会是一个例外?或者说,你对我而言,就会是一个例外?”
父亲,我相信你之前乃至此时此刻,对我说过的话,都是出自真心实意,并非哄骗,而我也未必对你只是假意,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虚假,全然尽是真的,只不过,像你我这样的真心以待,究竟是只有短短的刹那,还是能够长长久久地维持一生一世?毕竟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看到未来,所以人的命运变化与否,世事是否变迁,永远都那么不可捉摸……
北堂戎渡说着,转过身去,只接住了一朵风中的落花细细赏玩:“爹,我不知道是否日后有一天,你和我已经变得不在乎彼此,曾经所有的山盟海誓都也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掉……世间之事,不如人意者实在太多,我不知道是不是不信你,但我很清楚,我,不相信我自己。”
北堂尊越脸色一僵,竟然破天荒地沉默了起来,半晌,才看着面前的北堂戎渡,轻声问道:“……你说这些,是要告诉本王什么?”北堂戎渡摇了一下头,只觉得意兴阑珊,突然之间好象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了,一种无可言说的落寞之意,一瞬间便袭上了心头……他抬头看着北堂尊越那紧抿的薄唇,轻声说道:“……说实在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北堂尊越握住少年的手,却只发现那手心里并不怎么热,此时此刻,一件埋藏在他心里很久的事情,让他耿耿于怀甚至嫉妒无已,却偏偏要故作不知视而不见的事情,突然就这么破土而出,促使他盯着面前北堂戎渡的脸,然后一字一句地道:“渡儿,本王说过,平生心爱之人只有你一个,但是你说实话,你可也一样喜欢本王么,还是,你平生真正所爱之人,只有一个……北堂迦?”
此言一出,北堂戎渡整个人顿时微微一震,随即眼神就骤然变了,神色剧动,俊美的脸庞上刹那间竟是有些褪去了血色,一颗心也几乎要跳出胸腔,完全就是控制不住,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北堂尊越,就好象是什么心中绝对不可对人道出的隐秘被突然窥破,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再无遮蔽……北堂戎渡没有承认,也没有矢口否认,他只是尽力压制住胸腔中那狂乱的心跳,同时却又不知为什么,竟有一种毫无道理可言的轻松感觉,同时将右手极不自然地负到身后,只见那袖子里的手掌微微颤抖着,五根手指不自觉地努力攥结成拳,却又一动也不敢动,似乎失力一般,就仿佛是想要抓住某些令自己觉得安心一点儿的事物……良久,北堂戎渡唇边慢慢慢慢地浮现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从未有过的奇异复杂意味,却又并不惊疑,只是注目于面前的北堂尊越,沉默了片刻,既而轻声说道:“啊,你……原来都知道了。”
周围寂寂无声,北堂尊越静静许久,似乎是没有听见,也并不答话,只是慢慢抬手去摸北堂戎渡的脸颊,觉得此刻那温润光洁的皮肤就凉得像是一块冷玉一样,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后悔说出刚才的那句话来,将某种原本应该深埋入土,并且自此一辈子不见光的秘密猛然割裂,猝不及防地一把掘出,暴露在彼此的眼中,或许对于少年,对于自己,都不是一件正确的事,生生在两人之间制造出了隔膜与距离……北堂尊越缓缓闭上了双目,若有所思,先前的冲动一点一点地冷却了下去,但是已经说出来的话,做出的事,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收回来了。
四下月色幽冷,清寒的银辉静静而无言地隔开彼此,就连风中的花香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浓郁起来,那样杂浓而不收敛的香气,直熏得人头脑飘忽发胀,虽然眼下两个人站得这样靠近,可是又似乎感觉离得很远很远……北堂戎渡的胸口微微起伏,如同孕育着什么暗昧的情绪,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的面孔上是不是还含着笑意,他甚至生怕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什么失态的事情来,良久,他忽然笑了笑,拿起桌上的酒壶,也不用杯子,就这么对着壶嘴,慢慢喝着,冰冷的酒液滑入腹中,明明是凉的,却很快就烧成了一团火,待壶中再也倒不出一滴酒时,北堂戎渡抬起头,发现北堂尊越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二百零三.得宝
此后一连数日,除却上朝之外,北堂戎渡都再不曾私下与北堂尊越见过面,两人之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就仿佛是什么不可触碰的禁忌被打破,对彼此的关系造成了某种隔膜。
这一日,北堂戎渡偶然踏足丽鸿殿,此时北堂润攸已经长得白白胖胖,显得十分结实可爱,宋氏将儿子抱在怀里,对北堂戎渡笑着说道:“聚儿倒是听话得很,也不是太闹人,听爷身边几位伺候多年的姑姑们说,聚儿和爷小的时候,确实是有几分像呢。”北堂戎渡徐徐吐出一口烟雾,既而将手里的烟头按灭,道:“是么。”伸手将北堂润攸抱过来,淡淡审视了一番。
润攸,聚儿……北堂戎渡看着怀里可爱的婴儿,目光中忽然有些复杂,攸,聚……麀,聚麀,牝兽也,聚,共也,《礼记》曾有云,‘麀聚’者,父子共妻也……
北堂戎渡微微敛目,用手抚过北堂润攸嫩嫩的小脸,一旁宋氏见到北堂戎渡的神情似乎有些奇怪,一时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丈夫不太喜爱儿子的缘故,因此不由得就有些忐忑,遂轻声道:“……爷,还是把聚儿给妾身抱着罢,不然他还小,只怕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尿在爷身上了。”北堂戎渡听了,心中忽然就回忆起当年自己还极小的时候,便是不止一次地在北堂尊越身上恶作剧式地撒尿,引得对方勃然大怒,一时不禁下意识地微微扯起唇角,就好象是在笑了,但很快地,他就想起了眼下两人之间的状况,于是敛去了那一丝笑意,将怀里的北堂润攸交给宋氏,道:“……韩烟他近来精神不大好,你这里若是缺什么孩子用的东西,不要去扰他,只管和翠屏说就是了。”宋氏忙应了一声,北堂戎渡看看此时天色也不早了,便起身出了丽鸿殿,准备今晚在琼华宫过夜。
沈韩烟此时刚刚沐浴出来,见北堂戎渡来此,便让人晚间多备几样他爱吃的菜,北堂戎渡一时吃罢,又洗了澡,坐在窗前随意逗弄着一只架子上的鸟儿,道:“我看你气色似乎很好,应该没什么了罢。”沈韩烟用毛巾给他擦着发中残留的水分,微微道:“……我没什么事。”北堂戎渡转过头看向青年,问道:“韩烟,你近来心情好象不怎么好,是有什么事么。”沈韩烟微怔了一下,随即淡淡一笑:“为什么忽然这么说?”北堂戎渡将手里的几颗瓜子喂给那鸟吃了,说道:“也没什么,就是有点儿觉得你好象不太开心。”沈韩烟用手慢慢理着少年还有些潮湿之意的黑发,面上神情不变,只语气如常地微笑道:“怎么会?”北堂戎渡也没有多想,摇了摇头,道:“不说这些了,今天有些倦,咱们还是早些睡罢。”
一时两人解衣入帐,沈韩烟躺在北堂戎渡身边,静静看着对方宁和的容颜,忽然就无端涌起一股唯恐失去这个人的莫名情绪,因此不由得伸出手,揽他入怀,北堂戎渡微微睁开眼,笑了一下道:“韩烟?”沈韩烟轻微‘嗯’了一声,将柔软的嘴唇贴在他的鼻梁上,慢慢亲吻,北堂戎渡微眯了双眼,右手抚上青年的耳朵,没说话,沈韩烟其实向来都并不是真正喜欢以男子之身,处于下位与人欢好,即便他对北堂戎渡感情极深,也仍然如此,北堂戎渡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因而他与沈韩烟彻底床笫云雨的时候并不怎么多,但今夜沈韩烟却显得有些主动,不一时,两人身上的衣物便尽数褪落,青年跨坐在北堂戎渡的腰腹位置,从床头的抽屉里摸出一瓶房事用的香脂,修长的手指在瓶内蘸了蘸,然后便探向自己形状完美的臀部,不一会儿,随着那轩隽的眉心微微皱起,两人已一点一点地结合在了一起,沈韩烟低喘了一声,面上明显有些痛苦之色,低头轻吻着身下北堂戎渡的薄唇,似乎是想要以此让自己好受一些,北堂戎渡扶着他修窄的腰身,道:“你近来身体不怎么好,若是难受,今天就算了罢……”
沈韩烟鼻尖上依稀有了些薄薄的晶莹汗意,却只是微闭着眼,将面颊与北堂戎渡的脸贴在一起,温存地轻轻磨蹭,低声道:“没事,北堂,我想和你在一块儿……”他说着,双手撑在北堂戎渡的肩上,没有马上动作,而是让自己稍微适应一下,有个缓冲,直到觉得不是像刚开始时那样痛苦了,这才抿紧了唇,试着慢慢去晃动腰肢,希望以此带给少年一点快乐。
沈韩烟的动作很轻柔,以使自己尽量不要受伤,但这种主导的姿势,却仍然让北堂戎渡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曾经北堂尊越在他身上那番暴烈的驰骋,这段不太美好甚至给他造成了某种阴影的记忆,即便是沈韩烟此刻温暖紧润的身体也不能完全抚平,北堂戎渡微微闭上了眼,一面胸膛徐徐起伏,口中轻喘,一面道:“韩烟,你若是有心事,就跟我说……”沈韩烟修长的十指似乎略略抓紧了他的肩头,低低轻语:“……我……知道……”
待到夜色深静时,身边的沈韩烟早已疲惫地沉沉睡着了,但北堂戎渡自己却并无睡意,他披衣下床,走至外廊,随手摸出一支烟来点着了,叼在口中,未几,徐徐吐出一缕淡薄的烟雾,模糊了他的面孔,只听见廊下挂着的风铃时不时地清灵一响。北堂戎渡此时心中有些乱,那日北堂尊越说的没错,他对于北堂迦,确实不仅仅只有母子情分,当初他作为一个转生之人,自然不可能像真正的婴儿一样,因此他对作为自己母亲这个角色的北堂迦,除了亲情之外,还带有男性欣赏女性的心理,且还对其有着怜爱与保护的想法,这种感情很复杂,并不涉及欲望,也没有什么占有亵渎的冲动,只是希望给北堂迦所有他能够给予的一切,只要她想,他就愿意为她充当任何角色,无论是儿子,朋友,兄长,甚至丈夫对他北堂戎渡而言,‘北堂迦’这三个字,或许就是世间一切美好事物的化身罢……
北堂戎渡微凝眉心,抽了一口烟,带有薄荷味道的气息弥漫口腔,依稀有点儿苦,他磕了磕烟灰,想起那天晚上北堂尊越的眼神,那双金色的锐利眸子里,嫉妒,冲动,冰冷,不甘,后悔……种种复面的情绪不一而足,北堂戎渡忽然有些想笑——真不愧是父子,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果然还是他父亲,就连这样深埋于心的秘密,都能够察觉得到。
但北堂戎渡却又根本笑不出来,甚至可以说是不知所措,他想,他父亲一定是生气了,或者,认为两个人其实并不应该在一起?甚至,结束彼此之间这种除了父子之外的关系……北堂戎渡胡思乱想着,但他不能确定自己要怎么做,因为他并不认为自己对母亲北堂迦的感情,是一种错,应该去忏悔,去将其毫不犹豫地屏弃。
算了,顺其自然而已……北堂戎渡抬头看了看夜空当中的明月,一手按灭了烟头。
往后几日,北堂戎渡依旧没有主动前去宫中,北堂尊越也没有来他这里,这父子两个人似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冷处理,北堂戎渡偶尔会觉得,也许自己可以主动进宫,和北堂尊越说点儿什么,但这种念头不过是转瞬即逝而已,很快,他就又否定了类似的想法。
时值五月初,这一天忽有大雨而至,北堂戎渡在书房里翻着公文,听外面‘哗哗’的雨声不断,便在此时,一只灰色信鸽突然扑腾着翅膀,从雨幕中顺着半启的窗户一头撞进了屋内,旁边一直静立的谷刑眼皮不动,右手微抬间,已牢牢捉住了鸽子,然后从鸽爪上取下一支蜡封的细竹管,呈与北堂戎渡,北堂戎渡从中取出一张纸条看了看,当即便见神情明显有变,既而站起身来,负手在屋内走了几步,同时道:“……你也看看。”谷刑听了,这才将目光移向那张放在案间的纸条上,一瞥之下,顿时动容无已:“……时隔一百多年,竟然又有这等奇宝现身?”北堂戎渡眼神不明,目光当中隐隐流动着深邃之色,道:“相传玉矿中有极低的可能会藏有‘玉精’,集天地灵气,可令人延寿二十载,从前天下人只当这传言是个笑话,谁知近三百年前,当真有人偶然之下得到此物,当时那人的祖父寿数将尽,所以也就死马当活马医,给他服下,没想到那老者竟果真又活了二十一年,其后再过百余年,又有人幸得此宝,乃至一百一十四岁时方寿终正寝……”北堂戎渡说到此处,眼中已毫不掩饰地透出炙热之色,这世间无论是权力还是财富,在性命面前,统统都显得微不足道起来,古往今来,有多少帝王求仙问药,渴求长生,但不用说永世不死,即便是多活一年,一个月,哪怕一天,也是用什么都换不来的,而如今,这种可遇而不可求的天大机遇竟然就在眼前,任你是什么人,一想到可以平白添了十几二十载的寿命,也不可能不为之疯狂!
北堂戎渡目露异色,显然是满意之极,沉声道:“好,此人确是好得很,连这等封锁严密的消息居然都被他刺探到手,需得重重赏赐!”谷刑从旁道:“事不宜迟,若非此物还要一味新鲜的‘枯阳丹’作为药引,需等到六月此果才能成熟,否则必然早已是被人即刻服下了,眼下慢则生变,爷还应早做打算才好。”北堂戎渡冷笑道:“此物我志在必得,但这吴家家主已经七十多岁了,活不了几年,这东西就是他的命根子,况且如今东部未平,他必是不会老实交出来。”他说到这里,面上冷酷之色一闪而逝,只道:“传我的令,即刻调集麾下靠近东部的高手,我要马上动身,亲自去吴家取得此宝!”
……
畹州,吴氏。
一名衣着华贵的老者坐于室中,以手轻轻抚摩着一只锦盒,面上流露出无尽的迷醉满足之色,连苍老的容颜竟也依稀透出了一丝红光,就如同把握住了这世间最珍贵的宝贝一般。便在此时,遥远的天际,突然传来一阵隐隐的闷雷之声,老者顿时一怔,再仔细听时,却发现哪里是什么雷音,分明是大批的骑队奔腾时的马蹄声!此人心中一凛,立时将手中的锦盒重新放回暗格内,起身站了起来,朝外威严道:“……什么事?”
此时吴家众多子弟已经集结在吴氏前堡之外,神色凝重,其中不少人微微变色,看着远处滚滚冲天而起,简直遮云蔽日的尘土,只听轰隆隆的声响传来,马蹄声如同雷鸣,就好象是有千军万马在奔腾而至,大地都在颤栗,连地面上的小石子,都被震得不住地跳动……眨眼之间,那股洪流便已近了,无数身着轻甲的武者座跨骏马,所经之处,无不黄尘滚滚激荡,威势滔天,径直奔冲而来,粗粗一估,约有三千人左右,好似一片汪洋,汹涌而至。
来者不善……在场众人见此势头,心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这个念头,此时吴氏几名位高权重的长老也已站在了人群当中,神色十分难看,仿佛是猜到了什么一般,而这种表情,在看到这批鳞甲森森的骑者排成战阵,隐隐作出封锁之势时,更是阴沉了几分。
但让人心惊的还在后面,就在此时,后方不远处传来一股隐约的波动,大批骑者忽然潮水般向两边分开,数十骑在前开道,四匹雪白的玉照狮子拉着一辆大车腾云驾雾般稳稳而至,吴家众人见了,不少人都变了颜色,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先前见此阵势排场,就明白必是有非同小可的人物驾临,但直到此时见了这拉车的四匹马,才知道此人的来头,怕是比想象中的还要大——玉照狮子乃是天下少有的名马,更何况这四匹竟统统在蹄周皆生有一圈均匀黑毛,是真正的踏夜雪玉狮子,这等神驹,天下难寻,此刻却足有四匹,且还用来拉车……与之相比,那大车倒是没有丝毫富贵之气,也不曾饰以金玉,只显得古朴大方,但吴家众人却只觉得口中一阵发干,因为恰恰便是如此,才一眼就可看出这是有底蕴的家族或者名门大派,而并非新兴显贵或者什么暴发户,同时也就意味着,更加可怕!
到了此时,吴家的强者几乎已经全都赶到,周围寂静无声,众人簇拥着那名衣着华贵的老者,肃然而立,无一声喧哗之音,那老者方欲沉声开口,却只听车中有人道:“……吴家主,今日我来,为的便是前时在吴家玉矿中发掘出来的那件东西……吴家主,开个价罢。”
那声音清朗明远,说不出地好听,虽然并不是很响亮,但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让在场众人皆是微微一凛。话音未落,吴家家主已是心中猛地一沉,当初此物一经出现,便立时被封锁了消息,家族中也只有寥寥数人知晓,却不想还是被人得知……此刻吴家家主先前那点儿万一的侥幸之念顿时消失殆尽,知道今日只怕是难以善了了,但此物实在对他太过要紧,万万不能放手,还想要争上一争,因此他拱一拱手,扬声道:“不知阁下——”
“……不必多说,我只问一句,给,还是不给。”车中那人却是径自打断了他的话,此言一出,语气当中顿时充满了肃杀之气,只见有人从车中步出,黑发胜瀑,嘴唇如朱,肌肤亦似初雪一般,眉宇之间的英气当中,又隐隐有几分妖桀风流之容,丰神如玉,手中持有一把长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唯于峦眉入鬓之间,透出一丝凌厉无匹的煞气与威势,吴家家主见状,神情骤然一震,面上写满了不甘,缓缓苦涩道:“原来是屠容公子……”
北堂戎渡眼神冷淡,完全没有多说的欲望,只道:“三息之内,决定是否将东西交出。”话音方落,周围已是一片骚动,压抑无已,片刻之后,吴家家主已急道:“此事——”
“三息已过。”北堂戎渡冷冷道,右手按剑,已然动了杀意,与此同时,他此次带来的三千高手齐声呼喝,马蹄隆隆声中,北堂氏一部强者已同时出手!吴家众人万万不曾想到,北堂戎渡竟连话也不多说一句,就当即狠下杀手,但北堂戎渡此次前来,对那‘玉精’势在必得,不容有失,因此自然不会给对方任何拖延的时间,以免生出变故,更何况此时东部还并未平复,不在北堂氏治下,北堂戎渡带人来畹州吴家一事,瞒不了此处各方势力的耳目多久,因此必须速战速决,不然一旦走漏消息,难保不出什么意外,北堂戎渡虽然不怕,但事关重大,他不允许‘玉精’有丝毫差池,因此一言不合,便要毫无周旋余地,立出狠手!
弱肉强食,向来就是如此!
……
周围满是浓重的血腥气,北堂戎渡脚下踩着一大滩猩红的鲜血,却仿佛毫不在意一般,此时四下尸横遍地,吴氏一族众人,唯有那吴家家主满身血迹,紧搂着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还站在不远处,几名面色冷酷的北堂氏部众将二人围住,尚自滴血的刀剑就架在两人的面前,四周众武者纷纷拨马归拢队伍,伴随着马嘶声时不时地响起。
此时一名武者身穿轻甲,自吴家主宅中疾步而出,手中护住一只锦盒,奉于北堂戎渡面前,北堂戎渡打开一看,只见里面用红缎裹着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物事,那东西外面仿佛是一层薄薄的玉壳,里头有粘稠的晶莹液状物,与传闻当中一模一样,遂将东西用红缎重新裹好,小心放入怀中,淡漠道:“……若是早些将此物交出,你吴家上下性命,如今也还留得下。”那吴家家主目眦欲裂,五官不知是因为仇恨、懊悔还是别的什么,已经变得完全扭曲,只沉重地粗喘,忽然间爆发出一阵神经质的惨笑,道:“是,老夫贪心所致,妄图多延寿数,落得这个下场,也是该当!”北堂戎渡神情平静,转身就欲上车离去,却听吴家家主嘶声道:“等等!……你,你,你能不能,饶了这孩子……”
北堂戎渡听了,目光便在不远处的那个男孩身上扫了一下,此时吴家家主呼吸似乎都变得急促了起来,道:“他还小,我求你,求你放过他……”北堂戎渡眼神微微波动,仿佛是在思考,他看着那孩子稚嫩的脸,上面分明有着恐惧之色,但那一双原本应该清澈天真的眼睛里,却毫不掩饰地透露出仇恨和熊熊怒火,这等怨毒欲噬之色,让北堂戎渡很容易就想起了野地里的狼崽子。
因此他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道:“……他姓吴。”这句话一说出口,吴家家主的脸上顿时再无血色,就在此时,那男孩却突然目露凶光,咬牙道:“你这恶人,总有一天,我也要杀了你!”
“……畜生,你闭嘴!”吴家家主死死用手堵住男孩的嘴,但北堂戎渡却是已经笑了,清澈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波澜,只是用右手轻轻做出一个下划的动作,于是下一刻,只见冰冷的剑光亮起,同时一大一小两颗头颅已飞了起来,然后重重掉在地上,滚落尘埃,北堂戎渡看也不看那两具应该是祖孙或者曾祖孙的尸体,径自上了车。
车窗外马嘶阵阵,车子行得又稳又快,北堂戎渡坐在车厢里,自怀中取出了那块玉精,他轻抚着眼前这个沾满一个家族的鲜血,足以令人疯狂的稀世珍宝,嘴角不觉微微现出一丝笑意……北堂尊越比他年长十多岁,不过现在既然有了这件东西,也许他就可以跟那个男人,一起相处得更久一些了罢父亲,我不允许,你死在我前面……
二百零四.两个人的战争
吴家之事既毕,北堂戎渡身怀此物自东部乘船,一路也还顺利,回到上京当天,已是初初入夜,他并不曾直接返回自己宫中,而是犹豫了一下,便径直进到王宫,准备去见北堂尊越。
乾英殿深处,偌大的内殿中不时传来呻吟嘶泣之声,九尺阔的大榻上,一名生得极为秀美的少年正长发凌乱,双腿被迫张开着,泪水早已失控地流了满脸,悲鸣般地不住哭喘,单薄的身体随着上方男人剧烈的撞击而无力摆动,就好似浪尖上的小舟一般,双手无力地抓打着施暴者强壮的脊背,黑发雪肤,清秀以极,而他旁边却还有一名殊色少女也袒露着娇美的身体,含泪以柔软的身子贴住男人,不住地抚摩揉蹭,以便取悦对方,这二人却是当初北堂氏攻下蕃业城时,城主于蓼海的一双儿女,但此时昔日自幼受父母呵护,不识苦楚的姐弟两个,如今却不得不一同侍寝。
北堂戎渡还未跨入内殿走廊中时,就从槛外听见了自远处深殿内隐隐传出的异样声音,他顿了顿,站在淡黄的垂幔旁,没有再往里面走,眼眸间似有若无地拢了一抹淡淡的薄烟,只是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抬了起来,摸了摸怀里揣着的东西……北堂戎渡说不清楚眼下自己的心情究竟是什么样,嫉妒?谈不上;愤怒?无从说起;憎恶?也毫不贴切;无动于衷?好象也不算,总而言之,他忽然就不太想现在去见北堂尊越了,而在他来这里之前,也根本没有打算去小心翼翼地陪什么笑脸,北堂尊越也不会需要这个,他们两个人之间,缺的并不是这些东西……北堂戎渡听着那远远传来的淫糜之声,但他却表现得完全不在乎的模样,并非刻意,而是他似乎当真不在乎肉体上的任何纠缠,因为那只不过是让人开心的一种十分寻常的手段,就好象小孩子走鸡斗狗,玩泥巴一样,都是使自己觉得快活的行为,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不过,北堂戎渡还是用手摸了一下怀里那块包得严严实实的物件,他想,这东西是给你的,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可以糟蹋了呢,除了你,我谁也不会给其实在这世上,当你越想表现出自己并不怎么在意一个人时,往往你却是,十分在乎他……
那些满满充斥着暧昧之意的声音还在持续,北堂戎渡突然想起有一回,北堂尊越曾经对他说过,渡儿,本王真的很想跟你生一群孩子,你和本王两个人的孩子……他回忆到这里,忽地就有些想笑,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或者北堂尊越有一天挺着个肚子,身边乱哄哄地围着一群拖着鼻涕的小孩子的荒诞画面,而同样的,他也很难想象自己手里捧着这块沾染了一个家族鲜血的东西,软语哄劝着那个人,撒娇作痴,乞他原谅,哄得对方回嗔作喜,将两人之间的生硬隔膜捅破,重新和好如初,虽然他完全可以这么做,并且成功的可能性还不低,但他却偏偏不想去那样办,这无关尊严,也并不是什么无谓的硬气或者清高……北堂戎渡的眼波欲横未横,如同一道醉生梦死的流波,雪白的手指轻轻抚弄着怀里的那个缎包,意似矜矜,他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上一动,依旧站在原地,听他父亲或者说目前应该还算是情人的那个男人,在重重的宫殿深处制造出更多更淫秽更令人热血沸腾的情色声音,甚至他还有点儿惊讶地发现自己裤子里的那个玩意儿竟然渐渐硬了起来,有了反应——啧,这可真是近乎于堕落的疯狂两个人,在你进我退、你追我逐的游戏里,无声无息地掩住步步权衡与几多算计,暗中度量,一个仗着对方的在乎,去消磨着那些耐心与容忍,一个仗着先天的优势,去攫取,去不足不够地抢夺,滴水穿石般地不动声色将猎物一步一步逼进陷阱里——究竟谁才会是赢家?
北堂戎渡想,父亲,其实我好象隐约觉得,虽然上辈子我并不认识你,可是再往上数过去的话,上上世,再上一世,我怎么却觉得自己似乎是见过你的,并且很亲近,只不过每一次都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就好象,你和我从来都没有过一个能够长久的结局……这可真是奇怪。
因此北堂戎渡没有在这里继续逗留下去,他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开,宽大的袖摆兜出了风,在空气里留下一丝残余的香气,未几,夜幕下有人自宫中的一处角门那里走出来,登上静候在外面的马车,即刻离开,马蹄声过处,巨大且肃穆的宫门自内而外,一扇一扇地缓缓被推开,四匹周身雪白的骏马不紧不慢地拉着车子,将整座雄伟而巍峨的王宫,渐渐抛在了身后。
月华清凉如水,映得满天的繁星也好象越发璀璨几分,寂寂柔静,却显得好象颇为冷澈,北堂戎渡回到自己宫中时,夜已经深了,他进到寝室,却看见一抹清伶的身影正站在窗前,给一盆花剪枝掐叶,轩修的眉眼间烟笼寒水也似,那种温润平和之意,连整个殿内都仿佛被染上了一缕清淡如水的芬芳颜色……那人见到他进来,便笑了笑,停了手里的活计,说道:“……回来了。”北堂戎渡一面将怀里的缎包放入暗格内,一面轻声道:“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却在这里。”
彼时窗台上的那盆鲜花被青年修剪得枝株优雅,花开硕硕,明丽的花朵白若新雪,芳苞初绽,衬着翠叶,煞是好看,但这样的美景,此时北堂戎渡却是明显无心欣赏了……沈韩烟微微一笑,气色不同前时,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不妥了,只说道:“……前天接到你的飞鸽传书,说是应该今天夜间便能回京,所以我便在这里等一等。”北堂戎渡把一直维持着的笑容放松了下来,面上浮现出塌实软懒的神色,抬手摸了一下青年的鬓发,道:“你看起来精神许多了。”沈韩烟握住他微微冰凉的雪白指尖,眼眸温柔凝睇于面前这人,长长的眉微蹙,没有问他出门这些日子究竟是做什么了,只说道:“可你看起来精神却不是很好,是一路辛苦么?”
北堂戎渡目光平直,回握一下对方葱管也似的纤长手指,温言道:“也没有什么辛不辛苦的,就是赶路稍微急了一点儿……佳期近来还好罢。”沈韩烟的鬓发从头顶的抹金冠中逸开了几丝,被窗外吹入的夜风拂舒拂散,将右手拿着的剪刀放到花盆旁边,笑道:“她还能怎么样,又淘气又犟得很,有时候简直气得人牙痒痒,叫我头疼……你不知道,我偶尔实在恼得极了,想揍她一回叫她长长记性罢,可一看她眼巴巴地瞧着我,却到底还是下不去手了。”北堂戎渡不由得失笑,说道:“这丫头你别看她年纪小,却是鬼精鬼灵的,她知道你不舍得收拾她,才做这个模样,偏偏你还就是吃她这一套,等以后把她惯得坏了,你就知道后悔了。”
沈韩烟双目微微一睁,既而又很快垂了下去,只笑着倒了茶端上来:“难道你就舍得打她了不成……这茶是早上就泡开晾着的,现在喝着最解乏,你尝尝。”北堂戎渡端起海棠迎春的茶盏,缓缓喝了一口,只觉得从里到外都滋润起来,且口腔里略有些清苦,便干脆一饮而尽,漫不经心地把杯子重新放到桌上,道:“时辰也不早了,你别回去了,今夜就留在我宫里罢。”沈韩烟优雅的眉目间流泻出微许迟疑之色,双唇红润如同含着朱丹一般,道:“只怕露儿一旦醒了,便要找我……”北堂戎渡摇了摇头,一手在青年的肩头按了一下:“反正自然会有人哄她,怕什么。”说着,走到床前,将衣裳解了,拔下束发的金簪,上榻躺好,不一时,一阵细微的衣物摩擦声之后,一具修长的身体便进到了被子里,紧挨着北堂戎渡,身上带着几丝淡淡的草木香气,北堂戎渡伸开手,搂住青年的肩膀,半晌,忽淡淡道:“韩烟,你会一直陪着我么。”沈韩烟眉端目定,长睫敛却了眼中的光亮,依旧是那种风轻云淡的神色,只用额头半抵着北堂戎渡的鼻尖,静静说道:“这是自然了……我哪里也不去,就一直在这里。”北堂戎渡笑了一笑,拍拍他的背,轻声道:“……嗯。”沈韩烟闭上眼,再无声音。
……夜色沉沉,空阔的殿中已再没有丝毫响动,北堂尊越精干的身躯上泛着微微的汗光,黑发半散在背后,身下一对雪肌玉肤的美丽姐弟早已经昏了过去,遍体赤坦,面带泪痕,只看面上的神情,就知道显然是疲惫极了……北堂尊越坐起身来,用手拈起那个少年的一缕额发,目光在这具漂亮纤细的身体上审视着——这少年明显没有超过十六岁,因为他身上还挂有一件许多男子在年少时期都会穿着的肚兜,那样柔雅的湖青色,衬着白皙细腻的肌肤,实在好看得紧,而北堂尊越也很少见地没有在方才的尽情欢愉中将其扯下,任由这唯一的遮蔽物一直存留在少年身上,而此时,北堂尊越便缓缓抚摩着掌下那光滑的湖青色缎面,若有所思一般——他记得他的那个儿子,以前也是经常会在身上有这种物件的,一直到十六岁之后,才不再继续穿了,而那个人肯定不知道,自己在穿着这种东西时,模样究竟有多么地叫人欲罢不能,比起眼前这个漂亮的少年,足足要撩人一百倍,一千倍,那种好似美玉所散发出来的光彩,让人不惜一切代价,也想要一直拥有……
但此时一想起那个人,北堂尊越就难免再次心烦意乱起来,他想要那个如此令人心动的少年屈膝于他面前,让这只年轻优雅的鹰敛翼栖息在他肩头,温顺地任凭自己抚摸它背上的翎羽,拥有这独一无二的美丽与骄傲,将所有的真实情感都毫无掩饰地呈现在他的眼中,就如同亲手捕获了这只美丽的猎物,将其驯服……可是这小兽的身上,却早已有了其他人的烙印。
北堂尊越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否在愤怒,但嫉妒却是肯定的,他嫉妒他的妹妹,他儿子的母亲北堂迦,得到了北堂戎渡的爱慕与真心,而这些东西,甚至连他自己都还没有拥有……北堂尊越有时候会觉得,也许自己是有些对那孩子太好了,太过爱惜对方,不舍得伤了自己唯一的孩子,所以那个狡猾的小东西才会步步为营,惹他发火,催他妒忌成狂,让他尝到了很多千奇百怪、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在折腾谁,原本他以为自己可以一路奉陪到底,可是直到那天脱口而出的真相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默契之后,他才发现他北堂尊越,原来非但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大度,且反而是心胸狭窄,斤斤计较,容不得自己输给另一个人。
北堂尊越披衣而起,出去沐浴洗身,此时此刻,他再次尝到了后悔究竟是什么滋味儿,如果早知如此,当年北堂戎渡出生之后,他必定会将其带在身旁亲手抚养,朝夕不离,这样的话,北堂戎渡所恋慕倾心之人,就只会是他北堂尊越,可惜,这也仅仅只能是‘如果’而已……
接下来的日子一如往常,北堂尊越也没问前时北堂戎渡突然离京去做什么了,两个人依旧还是冷战,见面时皆是淡淡的,这一日下朝之后,北堂戎渡刚要回自己宫中,殷知白却已从身后赶上前来,与他并肩而行,一面微微压低了声音,询问道:“北堂,这一阵子你是怎么了,莫非是惹怒了王上不成?我听说你近来久已未去宫中,与王上关系颇为冷淡……你可知如今满朝文武,都在私下议论此事。”北堂戎渡自然不可能跟他说实话,因此只含糊应付道:“也没什么……”殷知白正一正神色,劝他道:“父子之间没有隔夜仇,北堂,不管是什么事,王上向来对你宠爱,依我看来,你只需赔些小心,想必王上自然会回心转意,父子和好。”北堂戎渡不知道应该怎么和他说,只得皱眉道:“你不明白……父亲他……嗳,反正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殷知白目光一扫,见此刻左右无人临近,这才低声道:“北堂,既是你我相交一场,因此我也不得不提醒你,无论如何,你也不能忘了,眼下你与王上已经不仅仅是父子,更是君臣!即便再有委屈,你也万不可使自己失了汉王眷顾。”北堂戎渡这一段时间原本心里就不舒坦,此时听了殷知白的话,更是觉得烦乱郁郁,因此一把扯了他的袍袖,道:“……走罢,今日我请客,咱们喝酒去。”殷知白看得出对方心情不大好,便也没有推拒,只随北堂戎渡一同去了。
二人找了一处安静的所在,要一间上等包厢,待之后酒一入肚,北堂戎渡想起与北堂尊越之事,心下更是烦闷,两人免不得推杯换盏,胡乱说些闲话,殷知白酒量比起北堂戎渡,毕竟要浅上一些,待到后来,竟生生被他灌倒,伏在桌上,不省人事,北堂戎渡此时也已双腮带赤,唤了人进来,送殷知白回府,自己也一面喷着酒气,一面钻进轿子里,返回自己宫中。
北堂戎渡回到青宫,方一进到寝殿,却见里面有人修肩细腰,整个人就如同一朵娇艳的滴露玫瑰,正坐在椅子上,以手托腮,对着不远处的一盆鲜花微微出神,显然已经在此等了一阵子了,北堂戎渡方才刚回来时,外面就已有人向他说过牧倾萍有事等候,因此遂道:“唔……你怎么在这里?”牧倾萍见他面露酒晕,眉眼生春,明显是喝了不少酒,便蹙眉道:“我有事情,想和你说……”一面讲,一面却将手里的扇柄慢慢捏紧了,北堂戎渡索性斜靠在旁边的春榻上不起来,抱过一个芍药花填的软垫,似笑非笑地看着牧倾萍,哂道:“是什么事?”
脚边搁着一座狻貌莲花香炉,上品雪蓉香从盖口中悠悠袅袅地逸出几缕,芬芳的气息无声地散了开去,香得简直叫人头疼,牧倾萍左手修长的纤指握起,涂有蔻丹的指甲一点一点地陷进了雪白的掌心里,扣得皮肉都开始隐隐生疼,就仿佛是在下定决心一般,又好象是在迟疑,半晌,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逼自己定下心来——事到如今,牧倾萍,你还能够怎么样!
想到这里,牧倾萍心下冷笑,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别人,只对北堂戎渡道:“我如今已经二十岁了,爹娘都在操心我的婚事,但我却并不想随便嫁个我不喜欢的什么‘青年才俊’,所以我想……”她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了某一个人,一时间心中百转千回,嘴里微微发苦,满脑子只有当初对那人说过的话——[我很想和你在一起,如果真的不行的话,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或许,我会把自己嫁给北堂戎渡,这样的话,起码我天天都能见着你了]
思及至此,牧倾萍狠一狠心,到底还是一咬银牙,双眼看向了北堂戎渡,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我想,与其嫁给别人的话,那还不如找个我熟悉的,那么,你……愿意娶我么?”
牧倾萍此话一出,原本半眯着双眸的北堂戎渡猛然睁开了眼,先前的那点儿酒意登时便消得干干净净,就连软垫上缀着的水晶流苏,也被他诧异之余,几乎差点儿就一下子捏碎了,北堂戎渡并未掩饰自己面上的吃惊之色,目光认真打量着牧倾萍脸上的表情,既而失笑道:“你这是在开什么玩笑……你一个还未出阁的姑娘家,怎么好拿自己的名声说笑,若是刚才那些话让人听去了,我一个男子当然无所谓,可是对你却很不好。”牧倾萍冷笑一声,道:“我才不在乎这些,我只问你……你愿意不愿意要我?”她见北堂戎渡满面愕然无措之色,便索性豁出去了,咬一咬牙,道:“你看,我长得还是很漂亮的,家世也不差,可以配得起你了,武功虽然算不得高,但也不很坏,琴棋书画也都是会的,女红也还凑合……还有,我和你还是亲戚,亲上加亲向来都是好的,而且你也早就很知道我的性子,咱们的关系一向都不错的……”牧倾萍说着说着,语气渐渐加快,就好象是商人在努力地向人推销自己的货物一样,把自己所有的优点都摆了出来,但她的眼中,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一点一点地聚起了湿润之意,到了最后,几乎就快要掉下泪来,却拼命忍着,不让自己掉泪,只拿团扇半遮了面容,同时用帕子飞快地一抹眼睛,既而提高了声音,努力平静地说道:“……好了,我说了这些,你觉得,还可以吗?”
北堂戎渡此时已经敛去了最开始时的玩味之色,揉着额头,审视着牧倾萍的神情,正经问道:“你今天是怎么了,先是在我宫中等我半天,然后又问我要不要你……倾萍,你今天很不对劲儿,莫非是谁给你委屈受了么。”牧倾萍听到‘委屈’这两个字,几乎忍不住要一下失声痛哭起来,但她到底还是死死忍住了,只慢慢道:“……没什么,谁也没有给我委屈受,这些都是我想了很久才决定的……北堂,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要我牧倾萍?”
北堂戎渡一手扶额,皱眉问道:“……你这是,在说真的?”牧倾萍一味硬下心来,左手因为握拳握得太用力,连指甲都快扣断了,却不悲反笑,扶一扶髻后将松未松的一支赤金步摇,只道:“这些都是真的……那你肯么,肯要我么?”北堂戎渡以为她是被家里催得急了,因此便道:“这可是你一辈子的事情,你就这么草率?我记得你说过,要嫁个能够一心一意待你的人,可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未必能待你好的……而且说不定以后哪一天,你忽然就遇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所以现在你还是别胡思乱想,叫自己将来后悔。”牧倾萍不出声,只是将团扇上坠着的杏色穗子一圈一圈地缠在手指上,缠得那样紧,甚至已经勒得发疼:“我已经想好了,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起码你不会待我坏……那么,你肯吗。”
北堂戎渡只觉得一时有些理不清,这件事对他而言,不算什么,无非是宫中多了一个人而已,而对牧倾萍来说,却是一辈子的事情,不过现在看起来,她似乎并不是一时冲动,况且她日后嫁人的话,那人也未必就能待她恩爱,而在自己宫中,起码是悠闲自在,无人会给她气受……此时北堂戎渡不知怎么,却突然想起了北堂尊越,这一段时间两人的冷战,他心中不是没有丝毫怨气的,因此一时酒意上涌,道:“你若是当真的话,那我……”牧倾萍以为他或许并不想要自己,于是咬唇道:“我不在乎什么身份地位,只要做一个寻常姬妾就好了,你……”北堂戎渡打断她的话,失笑道:“别说你是牧府小姐,只看你我还是表亲这一层,我又岂能让你做什么位份低微的姬妾了?”他摇了摇头,轻声道:“倾萍你先回去罢,我自会派人去你家中将此事说明……今天这件事你不要跟其他人讲,只说是我有意要娶你做侧妃的,不然,对你的名声很不好。”牧倾萍见北堂戎渡答应了,心中却好象是突然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整个人都空了,她一时间很想哭,也很想笑,却终究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站起身来,第一次端端正正地给北堂戎渡行了一个礼,然后朝外慢慢走了出去,在转身的一刹那,忍了许久的泪,终于肆无忌惮地落了下来……她想,韩烟,我这一辈子,都会跟你在一起了。
二百零五.相杀
牧倾萍一走,北堂戎渡这才拍拍脑袋,想要理清一下思绪,他微微皱着眉,脑海里没来由地浮现出了那个男人的身影,因此不知道怎么了,心下忽地就油然生出了一股类似于报复性的莫名快意,但马上,却又觉得好象很是空虚……北堂戎渡闭上眼睛,低低地笑了一声,感觉自己似乎有点儿傻乎乎的,又似乎有点儿倔,有点儿任性,也很有些可恶,但是,也就是这样,才真真正正是他北堂戎渡……不是吗?
北堂戎渡以手盖着脸,斜靠在榻上静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片刻之后,他忽然坐了起来,既而朝外面道:“……拿两坛酒来。”
……
午后暖阳临空,热得有些发燥,周围寂寂无声,唯见花木繁茂依依,不知何时,日光下多出了一道人影,黑发华服,身材高大,那人走上台阶,推门而入,进到殿内,就见里面铺天盖地垂着一层层半透明的鲛绡纱幔,隔着重重帏幕,能看见这里布置得十分精致而典雅,梁间垂着风铃,被涌入的风一吹,顿时就响个不停。男人一面往里头走,一面用目光四下打量,最后终于找到了地方——在一张白玉床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名绝色美人。
北堂尊越走过去,嘴角笑意未连,腰间的玉佩缨络微晃不已,黑缎镶着翠玉的登云履踏在绵软的地毯上,有极细微的沙沙轻响,就好象站在万人之上,有万丈荣光,他看着玉床上虽然容颜宛若当年,却毫无生命迹象的北堂迦,他的妹妹,同时也是他的女人,目光渐渐凉了下去,菲薄的唇角却含起了一丝笑,略为上挑,他想,本王竟然输给了你。
北堂尊越其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到这里来,但他好象又觉得自己应该过来,看一看这个不知道究竟算不算是情敌的女子,他儿子的母亲,他唯一嫉妒的人……由于这个女子,他平生第一次,尝到了挫败的滋味但他却很少去想,他的霸道与专断,是不是会伤害到自己所爱着的那个人?
周围安静得很,甚至足以让人听到呼吸的声音,北堂尊越看了看北堂迦绝美的容颜,手上拿着一柄檀香扇,用扇尖似有若无地触了一下北堂迦如云的秀发,从那娇容中找出了一二分与北堂戎渡相似的地方。他其实是感谢这个女子的,因为就是这个人的腹中,曾经为他孕育出了一个鲜花般美丽的生命,以此给他带来了无尽的快乐,让他尝到了以前从来没有尝到过的滋味,但他也确确实实地嫉妒着这个女子,因为她,抢先夺走了这世间他最想要的东西。
其实北堂尊越知道北堂戎渡不是不恨他的,肯定是有恨的,因为北堂迦的死无论如何,都与他有着很大的关系,但同时他也知道北堂戎渡对他不是没有感情的,哪怕是那一分怨恨,也仍然不能消弭这些感情,矛盾而又共存着——真是奇异的协调。
然而这个地方,北堂尊越毕竟不想逗留太久,因此他站了一会儿之后,就准备离开,但就在此时,北堂尊越却好象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一般,转身朝后面看去,须臾,一丝隐隐浮动的酒香临近,巨大的玉照屏后,出现了一个修长的身影,青丝如瀑。
……北堂戎渡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其他人,更不用说这个人还是北堂尊越,他愣了愣,眼睫微微一颤,心跳瞬间如鼓,连呼吸也突然停滞了一下,一双凤眼分明盛着一泓满是涟漪的春水,无邪而天真,似乎残留着流光溢彩之意,凝成点点波光,湿湿润润的模样,就好似百花恋慕春风,两瓣薄唇红若鸽血石,明显是喝了不少的酒,下意识地在嘴边浮上了浅浅的笑容,但马上就硬生生地僵在了脸上,随即便消失不见了,似乎是身心俱凛,但又一时无路可退,因此依稀就恢复成了一副矜贵高傲的样子……北堂戎渡用手按了按太阳穴,似乎是想把那几分酒意驱赶出去,眼内波光浩然一闪,心里其实填充流转着无数句示弱的话,却就是装作视而不见,然后轻轻道:“啊……你怎么来了。”
这个男人那些柔情当中的暴烈火焰,虽然未必就是不好的,但却很容易弄伤他,压抑他。
北堂尊越恍若未闻,只深深地看了北堂戎渡一眼,仿佛并不想去解释,锐利深邃的眼眸也显得更为狭长了些,不过北堂戎渡似乎也不以为意,脸色微微晕红着,眉眼之间好象还满满盛着美酒的痕迹,装的不知是春山万端,还是碧水绵连,此时那眼睛看起来依稀更偏向于北堂迦那种泫然欲泣的柔和,好似年华匆匆流走,极尽温柔缠绵之能事,但偏偏像他这样的人,却很有可能一生当中,都不会特别地深情……北堂戎渡盯着不远处的北堂尊越看了看,然后才缓缓叫了男人一声,几不可闻地道:“……爹。”
爹……这孩子总是这么叫他,很自然,也很亲密,但此时听起来,却好象是比以前少了些什么一样,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北堂尊越沉默了一会儿,有着刀削般深刻轮廓的面孔愈发显得俊逸,但那过于强势的眼神却把任何与温柔沾边的东西都割得玉碎斑驳——谈不上黯然魂销,也算不得犹疑辗转。
北堂戎渡仿佛秋水柔波一般的眼睛润润如星子,淡淡一笑,世世缠绵的模样,也许是想到了从前两个人花前月下,把盏共酒,也或许是想起了某次男人的山盟海誓,百般温柔体贴,因此就这样又重复了一次,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儿声音,伴随著两鬓黑藻一般的长发自肩头软软滑落,平平静静地道:“……爹。”
北堂尊越看着北堂戎渡,似乎是笑了一下,左手五指缓缓合拢,道:“……来这里看你娘?”北堂戎渡没说话,目光流转,眨掉了眼中的微涩之意,即使经历过再多的事情,包括他父亲那毫无保留的激烈感情,甚至如今已经站到了权力与力量的一个高峰,但那眼眸中却依然自始至终地保留着某种怪异的无邪与澄澈之色,如同旧时光阴,此时此刻,他突然就记起当年在佛前,许下的那个咒语一般的誓愿——我想让那个爱我之人忘却孽缘,变得和从前一样,若是不然,那就叫他爱我一世,不得稍有离心,为我如痴如狂,纵我弃他如敝履,他亦仍然爱我如性命,生生世世心中都只能爱我一个,不得回转……
那时候,我可真够疯狂的……北堂戎渡想,一面用手扶一扶额头,似乎有些醉意,半闭上了眼睛,同时微微垂下眉梢,完全不是平日里在外风光无限的模样,过了一会儿,才又缓缓张开,蹙眉淡然笑了笑,那目光依然很平和地落在北堂尊越的身上,看着这个男人比黑夜还要漆黑的顺直长发,以及冷峻的眉峰,轻声说道:“……要是没什么事的话,爹你就先出去罢,我上几柱香——我记得,你是不太喜欢这种香火味道的。”
心与心之间的隔膜,是否真的那么容易消除呢?这世上想要找到一个很合适的人在一起,还要有一个完满的结尾,实在是很难很难,让人不太敢过于希冀,过于期待,而更大的可能,却是眼睁睁地看着一步步失去,只有转瞬即逝的执子之手,花好月圆……那么,如果是其他的呢,比如他只是他的儿子,他也只是他的父亲,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这些事情,就好象天下间大多数的父子那样,一生一世地在一起,两个人或许都会觉得很快乐,很开心,这个男人一样会陪伴他,这看起来,难道不比情爱更加长久可靠吗?
只不过,这世上从来就没有重新来过的可能,而他也没有想过,如果不曾有过万千磨砺,事事不顺,又怎么能够真正明白什么叫作海枯石烂,什么叫做举案齐眉……
北堂尊越看着北堂戎渡这样云淡风清,就好象再无辜再清白不过的样子,突然之间就气不打一处来,那种森然无情的目光虽然没有出现,但也不是以前经常会有的眷眷,他不喜欢两人之间这样的冷战,但挑起这场疏离的,却也分明是他自己……北堂尊越迟迟没开口,末了,终于道:“……你没有话跟本王说?”北堂戎渡并不答话,俊美的面孔上慢慢浮上了一层踟躇之色,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温柔的眼眸中有着弥足珍贵的清澈与怅然,近乎天真,一边用手揉了揉饱满光洁的额头,也不知道是不是醉了,然后几不可闻地轻声呢喃道:“……我不知道。”北堂尊越看着他,眼神中有着不动声色的审视,薄唇紧抿,斜斜上挑的眉让整个人看起来都多添了几分冷峻,脸上就好似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霜气,嘴角微微一弯的同时,漆黑的眼眸斑驳且幽深,道:“你认为这一次,你和本王……是本王的错?”
北堂戎渡的眼睛里有着一丝因为想不透而流露出来的迷惘,眼神有些深沉难懂,幽幽如水波潋滟一般,他突然醒悟过来了,原来彼此骨子里那分拆不开的的血缘,其实并不是他与北堂尊越之间,唯一的羁绊与牵系……可北堂戎渡却似乎并没有因此而有什么迟疑,只顿了顿,就直接轻声说道:“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如果是因为我的什么做法而给你造成了这种错觉的话,那么,我愿意向你道歉。”他虽然这么说,但却并没有告诉北堂尊越,之前自己被他粗暴地揭开深埋于心的那个秘密,难免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而且哪怕愈合之后,也总会在原地留下一个醒目的伤疤,并且很难磨灭,很难消去。
北堂戎渡说着,身子却微微一晃,半靠在旁边巨大的玉照屏上,既而努力摇了一下头,好象是让自己被美酒泡得模糊了许多的脑子能够清醒一些,呼吸当中隐隐带着酒气,把眉眼都浸得氤氲起来,上不成下不成,他突然想起以前做过的一个梦,血红的绮丽梦境,在梦里那些隐晦游离的片断中,有着聚散离别,黯然魂销,有思慕,有疯狂,有涛声云灭,也有生生世世的追逐,却最终从来没有过地老天荒,一世相随两个人的性子都是那么地强硬顽固,谁也不肯总是妥协,总是受制于人,很难找出什么让彼此熨帖相处,顺利相爱的方法,这样的一对父子,即便只单纯是‘父子’而已,也注定要磕磕绊绊地时不时闹出些事情来,更何况是做情人?
北堂尊越定定看着北堂戎渡,好象一时间拿不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嘴里分明有千百句歉疚的话,可长久以来的高傲却是一个字也不愿意让他说出口,不让他告诉少年他在每一个孤枕独眠的夜晚,都很想找回以前那个温暖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北堂尊越漆黑的眼眸如同两口漩涡,锐利得触目惊心,不住地审视与忖度着,过了一会儿,突然并无任何意味地笑了一声,将冰冷与灼热,温柔与残忍统统混合在一起,慢慢说道:“本王原本是想,那件事就让它藏着盖着算了,本王虽然知道,但一辈子也不会说出来,只不过那天,你不该……”男人嘴里虽然这样说着,可他心里想说的却并不是这些,他其实想说,本王那天并不是故意的,但直到当时说完了,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到底说了怎样不该说的话……可是北堂尊越却鬼使神差地不肯把这些实话说出来,也许是他还不知道言语如刀,也能够字字伤人,甚至比最锋利的武器还要让人觉得疼痛,也或许他其实不是不知道的,可却偏偏要在某种嫉妒与怨恨的情绪操纵之下,故意去这么做,作为隐秘的发泄,试探性的报复。
北堂戎渡站在那里,鼻子里嗅到酒气,他有点儿想挺直了腰板,但身上却好象软绵绵的,提不起什么力气,都被酒浸酥了,他突然觉得有一股强烈的酒后呕吐之意从腹中翻腾起来,一时急忙紧紧闭着嘴,强迫自己压下这感觉,一手扶着身旁巨大沉重的玉照屏,不肯让自己吐在这里,吐在母亲长眠的地方,将这里弄脏分毫,一种奇怪的力量让他连声音都发不出,只是微颤着肩头,最终难受得不想再坚持下去,于是只好缓缓弯身而下,半弯着腰,轻轻咳嗽了几声,用手按住喉咙,肩膀微微颤抖着,北堂尊越见了他这么明显是强行压抑住呕吐之意的模样,心中就突然毫无预兆地爆发出强烈到了极点的嫉妒之意,再也无法事不关己地看着,他大步走了过去,似乎是想要将北堂戎渡一把拉起来,但到底还是没有伸出手,只是锐利的凤眸中却封冻着寒冰一样的冷意,或者妒火,道:“……怎么,你就怎么怕吐在这里?”北堂戎渡皱着眉,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抬头,他犹豫了一下,却忽然被男人用手扣住了下巴,托起了脸。
北堂尊越看着对方被抬起的容颜,少年原本雪白的面孔上有些红,连鼻尖也红了,一看就知道喝了不少的酒,精致的眉毛微微蹙着,明显是觉得很不好受,甚至有点儿近乎痛苦,对于被他单方面抬起下巴这一事实,没有抗拒,也没有表示出不愿意,只略抿着和他相似的薄唇,将一双宝石般的眼睛微微半敛,不迎合,不拒绝。
北堂尊越在这一刻,突然发现自己就这么被摧软了肝肠,磨去了冷硬如铁,他朝记忆深处望去,想起面前这个人会用一种怎样缠绵缱软如丝的语气去叫他‘二郎’,想起对方偎依在自己怀里时的柔顺,想起这人大笑时神采奕奕的模样,北堂尊越恍惚间突然就明白了‘北堂戎渡’这四个字在自己心里,原来所占据的分量比他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多,还要沉重原来如此,只因为害怕失去,所以才下意识地,去故意伤害这个孩子……
北堂尊越低头看着面前的北堂戎渡,半晌,忽然轻声道:“戎渡,从来都是你拒绝本王,要留要走都是你,进退从容,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父亲毕竟也还是个人,他也会嫉妒生气,会失去理智,他虽然爱你爱得发狂,却也仍然希望你能够同样地爱他……戎渡,你只记得你母亲的好,对她一往情深,但可曾想过,你父亲他,也会伤心难过。”
北堂戎渡一瞬不瞬地直视着眼前这个俊美的男人,他想说什么,却又怕说得不好……在某一个瞬间,他突然好象不受控制地快要屈服了,自愿戴上这个温暖的枷锁,那些该死的倔强和强硬也许可以去见鬼了,终于抵不上这个人以柔情似水作为武器的鞭笞,他的意志从来都不能被任何暴力与强横征服,可却总会被温柔所包围……北堂戎渡伸出手去,慢慢攥住了父亲的一角衣袍,低低呢喃道:“对不起……”北堂尊越摇一摇头,徐徐道:“本王要的不是这个,本王要的是……自此你把这些统统一刀两断,心里只准想着一个人,只有本王一个人。”
一刀两断……北堂戎渡的瞳孔微缩,他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的北堂迦,忽然苦笑起来:“……我做不到……”北堂尊越良久地沉默,英俊的面孔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然后他突然笑了起来,放肆地笑,既而用两只手紧紧捧住北堂戎渡的脸,嗤之以鼻,一字一顿地轻声道:“她真的就这么好吗,值得你这么坚持吗?……比本王还要好?本王可以不在乎你娶了多少人,和多少人颠鸾倒凤,因为那都不重要,可是你心里,不准有别人,再不许想‘北堂迦’这三个字。”北堂戎渡微微闭起眼睛,艰难地道:“父亲,我真的……”就在这时,他却忽然感觉到北堂尊越离他越来近,那火热灼人的吐息甚至都喷在了他的脸上,吹动了他的睫毛,北堂戎渡蓦然张开双目,看见北堂尊越的唇已经近在咫尺,因此他立刻就要侧头避开——在母亲长眠的这个地方,无论是什么原因,他都不肯与亲生父亲发生这样亲密的接触。
但北堂尊越却牢牢扣住了他的下巴,不允许他避开,然后逼近他,薄唇用力压在了他的唇瓣上,北堂戎渡伸手就要推开对方,可这个男人却一把抓紧了他的手腕,力道蓦然加大,脸上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轻柔却阴霾的笑,用白森森的牙齿不轻不重地撕咬着少年柔软的湿润双唇,攫取上面残留的酒香,同时用另一只手不容拒绝地牢牢圈住儿子的腰身,半强迫性地与其接吻,从相贴的唇缝中一字一字地低声呢喃道:“戎渡,你不要让本王失望……”北堂戎渡微微挣扎起来,却一点儿也无法脱身而出,只几乎低声下气地道:“爹,求你了,别逼我……我真的做不到……”北堂尊越冷笑起来,声音却还是温柔无比的,只柔和道:“怎么会做不到呢,只是再不去想她而已,这其实不难的……”他说着,喘息着轻笑道:“……要不,让本王来帮帮你,好不好?”
北堂戎渡不知道男人是什么意思,就在这时,北堂尊越却放开了他的唇,然后拉住他的手,朝北堂迦那里走过去,北堂戎渡虽然不清楚父亲想要怎么样,可他还是本能地感觉到了某种危险,因此死死站在原地,不肯前进一步:“不,我不去……”北堂尊越目光冰冷,活像一头野兽在审视着不肯就范的猎物,口气却还是十分柔和,道:“听话,嗯?”可北堂戎渡却更加强烈地觉出了危险,用力去扒北堂尊越扣住自己腕子的手:“……我不,我不去!”
此时北堂尊越似乎再也没有耐心了,他一把将北堂戎渡打横抱了起来,走向北堂迦,这样的举动让北堂戎渡整个人都被一种莫名而未知的巨大恐惧所攫住,强烈得使他甚至忘记了武功和内力,只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拼命挣扎起来,用力去踢打:“……你放开我!”
奈何他父亲的桎梏却是坚顽如铁,让人完全动弹不得,北堂尊越只是冷笑,岿然不动地将少年一直抱到了北堂迦所躺的玉床前,然后把他放在床上,北堂戎渡的屁股刚一挨到冰凉的床沿,就好象是触了电一样,浑身一震,猛地弹起,却被北堂尊越的大手按住肩头,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让他动弹不得,被自己的父亲狠狠摁坐在玉床上。
此时北堂尊越寓意不明地勾着嘴角,静静地看着北堂戎渡,一双凤目中闪现着冷静到极点的颜色,同时涌上一抹残忍的不甘,却还是用一种煽情而暧昧的方式笑着,温柔得让人害怕,道:“你不是忘不了你娘吗,那么,爹来帮帮你……”他说着,越发邪气地轻笑起来,高大的身体更加贴近一些,一只手捏住北堂戎渡的腰带一扯,将其拉脱了下来,扔到地上。
北堂戎渡即便是傻子,眼下也知道这个男人究竟是想要做什么了,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然后便猛然反抗起来,剧烈挣扎:“……你疯了!”北堂尊越用一种可怕的力量死死掐住少年的一只手,低声温和笑道:“好孩子,不要乱动,你看,你娘就在你旁边,万一你和本王较劲的时候不小心碰坏了她的身体,就不好了……”男人这么说着,果然就看见北堂戎渡刚刚冒起的挣扎顿时一滞,身子就好象是被人定住了一般,因此他满意却又妒火连天地微微低头,将滚烫的呼吸喷在儿子的脸孔上,然后把烙铁一样灼人的亲吻再次落了下来,而这一回,北堂戎渡却没有再反抗,任由他随意品尝,同时脑海里却出现短暂的空白,连支撑身体的力气好象都快没有了,因为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已经微微碰到了北堂迦的身体——如果他激烈地反抗起来,那么在与北堂尊越的搏斗中,离得这么近,他无法保证自己不伤害到母亲的遗体,甚至如果运气不好的话,万一北堂迦口中保存尸身的定颜珠不慎掉落出来……北堂戎渡不敢去赌。
因此他只能僵硬得如同一根木头桩子,顶多拼命偏过头去,同时身子也向后微微仰着,消极地躲避着这种难堪的行为,却还是被北堂尊越逐渐加深了这个吻,狠狠地吻他,舔舐着口腔内的每一处地方,不粗鲁,很温柔,带着梨花香气的温热气息缓缓喷吐在他的脸上……北堂戎渡几乎颤栗起来,呼吸急促,他有些惧意地看着北堂尊越俊美的面孔,没有任何言语可以表达他此刻的心情,他想,这个男人不是他父亲,而是魔鬼。
北堂尊越用一种夸张的方式大力地舔舐着儿子粉红的牙床,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时而轻柔,时而激烈,他肆意揉搓着少年因为投鼠忌器而不敢反抗的柔韧身子,扯开衣襟,将北堂戎渡身上的衣服褪去了大半,露出大片大片结实平坦的雪白胸膛,以及浑圆如玉的双肩,用掌心在上面轻轻摩擦着,北堂戎渡的眉头紧拧起来,反抗的动作不敢太过激烈,甚至是小心翼翼,只忽然急促出声道:“父亲,不要在这里……”
北堂尊越不以为意,只是把嘴唇暂时从北堂戎渡被舔咬得通红湿润的双唇上离开,改为深深埋首到儿子的颈窝里不动,品味着还残存在唇齿之间的余韵,然后把嘴贴到北堂戎渡的耳朵上,轻笑着呢喃道:“……不行。”这声音轻柔如水,听起来有着蛊惑人心的魅力,就好象是慈爱的父亲怕吓到了儿子一样,可与之完全相反的是,他的两只手却极其情色地在北堂戎渡的身上抚弄,一路撩拨着所有敏感的地方。
少年赤裸的胸膛白若新雪,这使得上面的两处红晕格外醒目,北堂尊越笑了笑,一面揉捏着那柔软的乳首,让它们逐渐不受控制地本能挺立起来,一面将温暖的吐息轻轻喷在北堂戎渡柔嫩的耳垂上,把带着磁性的声音顺着耳朵传入北堂戎渡的脑子里,温柔地低低道:“……渡儿,不要怕,爹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北堂戎渡喘息了一声,整个人被男人强壮的身体紧紧裹住,却不敢激烈地挣扎,只小幅度地抗拒着,觉得眼下自己所遭遇的一切就如同一场巨大的梦魇,急声道:“爹,你想怎么样都行,我只求你别在这里……求求你。”
北堂尊越的手顺着北堂戎渡光滑的身体渐渐下滑,一边动作,一边轻声抚慰道:“渡儿,安静点儿,别怕……不过如果你想大声地叫,也无所谓,等有人进来了,就让他们看看你和本王到底在做什么……”语气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低笑,声音里带着某种引诱,深邃的眼睛凝视着北堂戎渡,道:“本王不喜欢你心里有任何其他人,一点儿也不喜欢……本王不允许,不甘心。”他说着,又重复了一遍,残忍而傲慢:“……本王不允许。”
北堂戎渡眼睁睁地感受着父亲给他带来的一切,徒劳地微弱躲避着,明明有着力量,却不得不压抑住,他无法形容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罪恶,无助,耻辱,无望,软弱,统统拼命咬噬着他,在他母亲的遗体旁边,他的父亲,强迫他一起表演着这一幕违反伦常的活生生戏码,而他却不能反抗,只能被动地、懦弱地承受着这一切,而作为他父亲的这个男人就抓住了这个弱点,对他肆无忌惮地任意施为,想任何想做的事情……
天呐,周天神魔仙佛,谁能阻止他,谁能救救我。
北堂尊越伏在少年的耳边,吻对方光洁如玉的脸颊,眼里是志在必行的冷酷神色,但笑不止,修长的手指伸进北堂戎渡的裤子里,声音低哑道:“真是听话的好孩子……”北堂戎渡身体一震,感受到父亲的手指已经握住了自己,他甚至有些绝望地用手死死抓紧了玉床的边沿,尽量不要让自己碰到北堂迦的身体,浑身战栗起来,他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北堂尊越,用力看着,眼前支离破碎——那五官明明是他所熟悉的,可这个人又是陌生的,那眼神冰冷,挣扎,不甘,暗昧,矛盾,温柔……他不可以反抗,只能被迫着接受,看着这个男人把他一点一点地逼到绝境上。
但是当北堂尊越伸进他裤子里的手开始温柔地撸动时,北堂戎渡再也忍耐不住,终于还是爆发了,眼中染着悲愤交加的颜色,突然嘶声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对我……”北堂尊越低笑出声,并且声音逐渐加大,最终大笑起来,然后低头用力舔着北堂戎渡的耳垂,一手抚弄着对方的□,另一只手则将他牢牢固定在怀里,在北堂戎渡的耳边不停地低语着,挑逗着,道:“你说呢……”紧接着就埋首在北堂戎渡的胸前,尽情享用这年轻的身体。
北堂尊越的技巧高明得可怕,熟练而刁钻,以前在两个人狎昵云雨的时候,北堂戎渡往往都会沉迷于他父亲所带来的这种心底深处最隐秘最邪恶的快乐,但是在此时此刻,他却一点儿也感受不到其中的美好,不但没有丝毫迎合,甚至只觉得那一下一下的挑逗就仿佛是最残忍的酷刑,毫无快乐可言,任凭胸前的乳首被父亲吸吮啃咬,胯间的那根东西也被揉捏着,把玩着,他半闭着眼睛,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也依旧没有反抗,只有呼吸却慢慢地由激烈逐渐变为平静,他艰难地用一只手摸索着从袖子里寻到一条锦帕,然后抖手微扬,让那雪白的织物笔直而前,既而轻飘飘地落下,盖在北堂迦沉静安恬的面容上不要看。
那只手还在持续着撩拨,北堂戎渡紧闭双目,只微微张开唇,低声道:“为什么……”北堂尊越抬起头,去舔舐他的眼睛,温柔道:“你知道的。”北堂戎渡忽然低低笑了起来,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突然一口咬住了父亲的肩头,然后在身体的一阵微微抽搐当中,将几注滚烫的白液从体内喷溅出来,满满地黏了男人一手。
父子两个人就这么状似亲密地贴在一起,北堂戎渡半坐在冰凉的玉床上,一动也不动,而北堂尊越只是温柔地搂着他,不住地轻吻他的头发,直到很久以后,才将那只右手从北堂戎渡的裤子里抽出来,看了看上面染得满手都是的浊白,既而很自然地用舌尖舔了一下,之后取出手帕揩净,又给北堂戎渡擦拭了一番,这才动手替少年有条不紊地整理好衣裳,将一切都弄得熨熨帖帖。
北堂戎渡任男人摆布,然后看向北堂迦,突然之间,将面孔深深埋进自己的双手当中,低低笑了起来。
二百零六.剖心
北堂戎渡低笑几声,然后等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是一派平静之色,他从玉床上下来,整一整衣冠,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用一种平淡的语气不轻不重地说道:“对了,我有一件事,要和爹说……我已经决定,要纳同平章事府牧二小姐为侧妃。”
北堂尊越听了这话,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就好象是没听见一般,或者是根本就不在乎,可眼里一瞬间却闪过什么,然后只是审视着北堂戎渡的眼睛,既而就从少年的眸子深处,看到了某种叫人心底生寒的冷漠,以及类似歇斯底里的排斥与抗拒……北堂尊越看着北堂戎渡眉宇间隐隐现出的寂淡神情,在刚才一时的冲动过后,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后悔,但胸口却好象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着,就仿佛随时都会被挤出来,宽大的衣袖掩映下,看不见男人握紧了拳,连指节也变得微微发白。
但北堂尊越却还是竭力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脸上的神情也尽量弄成慈爱又温柔的模样,甚至将英俊的面孔微微靠近一些,用再和缓不过的语气轻柔说道:“我们不说这个……渡儿,你是在生气吗,跟本王赌气?”男人说着,深邃而锐利的凤目中有一丝极为复杂的颜色,却还是耐心地柔声哄慰,抬起手就想要去抚摩北堂戎渡的脸颊:“……好孩子,你是因为刚才爹那样对你的缘故么?这样赌气。”北堂戎渡没有说话,冷静而专注地看着男人,却微微一偏头,避开了那只伸过来想要碰触他的右手,让其落了个空,北堂尊越见状,眸底一凛,同时脸色也不由得僵了一僵,可还是薄唇带笑,只缓缓收回了手,换上一副看起来十分自然的笑脸,轻声道:“好了,别闹别扭了……不许跟爹这么闹脾气。”
殿内陷入了某种微妙的寂静当中,北堂戎渡一愣,随即突然就笑了起来,仔细凝视了面前的北堂尊越片刻,随后下巴微抬,依稀是矜傲的样子,就好象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一般,一字一字地迟缓道:“跟你……闹脾气?”他摇了摇头,薄唇紧抿,似乎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的模样,又好象是在自嘲:“……我没生气,没有。”北堂尊越看少年这个样子,眼中不可抑制地浮现出怒气,但他极力忍耐着,声音里却无法避免地有了一丝生硬之意,道:“怎么,刚才的事……就真的让你这么不待见本王了?”北堂戎渡没有再说什么,彼此就这么一反常态地僵持着。
令人几乎快要窒息一般的长时间沉默之后,北堂尊越突然间低声笑了起来,他用力一把攥住了北堂戎渡的手,胸口痛痒交加,沉甸甸地快要把什么坠下去了,几乎再也不能忍耐,他一字一句地邪笑着质问道:“好,你就是这么对本王的吗,你娘是宝,本王就是草?本王对你那么多的好,却统统都抵不上一个早就死了的北堂迦,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这么对本王!”
北堂尊越说着,笑不可绝地缓缓重复了一遍:“……你怎么敢,这么对本王。”
北堂戎渡的呼吸微微艰难起来,他发现了面前这个男人的眼中居然透露出了散乱失神的迹象,这个发现让他感觉到心底开始涌动着一股强烈之极的陌生情绪,蠢蠢欲动,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但看在北堂尊越眼里,却以为少年是在默认了,因此大笑起来,此刻男人那英俊面孔上的表情非常奇特,有复杂混乱的爱意,同时也有刻骨的浓浓失望……“好,好,好!”北堂尊越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他笑着用力去拍北堂戎渡的肩,声音却柔和得近乎诡异,只道:“原来不管本王怎么做,到头来都只是一厢情愿,你的心从来都不在本王这里……在你眼里,本王永远都只是你父亲而已,你之所以和本王在一起,也只不过是怕你父亲不要你了,不再爱你,关心你,是不是?戎渡,你没有爱过本王,你只是需要本王,用一切方法来挽留你要的父亲……你爱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你母亲一个人,只有北堂迦,其实事实一直就是这样,只不过是本王自己,不愿承认罢了。”
北堂尊越说着,心底渐渐冰冷如万丈渊潭,寒得齿冷,他意兴阑珊地笑着,深深地看了北堂戎渡一眼,忽然间转身拂袖而去:“……好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罢。”
男人转身大步离去,高大的背影山一样沉重地压在北堂戎渡眼底,北堂戎渡直勾勾地看着对方,心跳如擂,胸腔中突然塞满了令人胀得发疼的东西,一股隐约的恐惧就这么紧紧攫住了他的心,他的肺,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处,并且无迹可寻,就在这一刹那,他突然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如果自己不去做些什么的话,那么就会有某个非常宝贵的东西就要失去了,不复存在,即使以后还能够重新再抓回来,也不会是最开始时静水深流的样子了,总会缺点儿什么,有什么无法去弥补的遗憾,并且任何人也对此无能为力……此时眼看着北堂尊越的身影已经即将隐没在巨大的玉照屏另一面,北堂戎渡突然间心绪如麻,心头骤然大乱,无数往昔滚滚涌上,纵使彼此之间一直有着奇妙而深远的羁绊,却也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样不舍过,他的全副神魂似乎都飞离了,牵系在这个即将离开的男人身上,他突然明白了如果没有这个独一无二的人的话,那么就算是生命中还有其他很多东西,他的世界也一定将会变得残缺起来,不复精彩。
父亲也好,情人也罢,什么都无所谓,只有这个男人,总是不可替代的……因此北堂戎渡再也顾不得任何人,再也想不起任何事,什么都浑不在意,他只知道自己不能让这个人离开,不能让对方离开自己不,不,不准走!
北堂戎渡倏然间疾步而向,如同失佑的雏鸟,去扑向那个温暖的巢窠,他浑身发烧,全身的血液轰隆隆地奔涌,他不知道自己跑得有多快,用了多久,他只感觉到自己狠狠地整个人撞在了那个男人的身上,然后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就死死用手臂抱住了对方的腰,紧紧抱着,不肯撒手,整张脸拼命贴在男人的后颈上,那样用力,连高挺的鼻子都快要被压得变了形,可他还是将两条胳膊缠得越来越紧,就好象是怕自己一松手,怀里的这个人就会离开,而这种惶惶不安又很快演变成一丝又痛苦又甜蜜的感情,促使他的手在男人结实的腰身上抓得越来越用力,抱得越来越紧密,甚至都听到了肋骨不堪重负的声音,有若温柔的酷刑,抱得那么紧,那么疼,就仿佛一旦松开,就再不能这样亲密……
北堂戎渡粗重地呼吸着,嗓子里有些干,发不出声音来,这个人不能离开,如果没有了这个人,他不敢想象生活会成为一潭什么样的死水,此刻怀中的这团温暖,这团火焰,他恐惧失去,也不能失去,甚至他还想到,如果这个人把从前只属于他的那种感情转交给了其他的什么人,自此他在男人心中不再是特殊的存在,那要怎么办?一想到这里,整颗心就沉闷得受不了,有剧烈的情绪在波动无端……此时突然之间,北堂戎渡再也不想强硬下去,他将脸死死埋进男人身后的黑发中,闭上了眼,去感受对方的体温和气息父亲……我唯一幸福的源泉,痛苦的理由。
男人高大的身体似乎有些僵硬,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北堂戎渡毫不犹豫地又抱紧了一些,像是要从中汲取温暖,寻求一个可以依偎的所在,那样亲密的紧拥,甚至听得见血液流动的声音,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怎么去组织语言,只不断地翕动着嘴唇,喃喃道:“父亲,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他眼下思绪混乱,急促地喘着气,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稍微平静了下来,可身体却好象颤得更厉害了:“人都是会变的,是不是一开始很容忍,可是渐渐地就不太愿意再迁就了呢……我不知道自己对你究竟是什么想法,甚至不知道算不算是像对情人一样地喜欢你,我只知道我依恋你,离不开你,所以父子也好,情人也罢,求求你,不要丢下我,不然纵使世间其他人都待我好,我也不会快活。”
北堂尊越仿佛没有听清,只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动,也没打断少年的话,北堂戎渡根本看不见父亲脸上的表情,只知道紧紧揽住他的腰,就像是快要溺死的人抓住了浮木,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去放手,隔着薄薄的衣裳,彼此身上的温度全都清晰地传到了对方那里……此刻两个人之间贴得那么紧,完全没有丝毫间隙,连心跳都沉沉入耳,骨头也要揉碎,只听见北堂戎渡六神无主地哑声道:“我真是贱,原本你好言好语我不听,给你看冷脸子,现在自己却上赶着来求你了……有的人就是喜欢口是心非,心里明明想,可偏偏就是什么也不肯说……现在有句话我要你知道,我不管你是我爹还是我的男人,我都不许任何人夺走你,比我更亲近你,你若是疼爱我,我就是你儿子,你若是想要我,我就是你男人……你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最重要的人,谁要抢,我就杀了谁……”
北堂尊越听着对方毫无章法的话语,眼神依稀动摇了一下,似乎不能相信一般,北堂戎渡急促的呼吸融入到父亲的黑发当中,声音也是模糊的,没有多少波动,也几乎听不清楚,只竭尽全力地去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承认,我很喜欢我娘,她美丽,善良,对我很好很好,我曾经发誓,要让她过上最舒心的日子,不让她再有一丁点儿不快活,只要她想的话,那我可以做她的儿子,朋友,兄长,甚至丈夫,总之只求她高兴就好,我愿意给她我能够得到的一切……”北堂戎渡说到这里,突然肩头微微颤动,不知是不是在笑,声音沙哑,低低道:“可是你相信不相信?我虽然喜欢我娘不假,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对她有过丝毫亵渎的想法,对于她喜欢你的这件事,我也根本没有觉得有半点嫉妒,如果不是很清楚你的性子,我甚至还想撮合你们,让她开心……我并没有像你以为的那样,对她就和其他男人想要女人一样,我喜欢我娘不假,可我从没希望过自己去碰她一个指头,从没对我娘起过任何肮脏的念头,对我来说,她容不得玷污……”
北堂戎渡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像呓语,但突然之间,他却猛地嘶声大笑,笑得很愉快,也很疯狂,甚至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眼中也染上了一层暗色,他忽然狠狠抱紧北堂尊越,环抱着的双臂箍得越来越厉害,将小腹用力贴在父亲结实的臀上,把两腿之间的□隔着衣物死死抵住对方,兀然嘶笑:“可是,如果换成对你的话,你知不知道我想怎么样?我想干你,掐你的胸脯,舔你身上的每一个地方,扒光了衣服把这玩意儿插到你屁股里面,狠狠干你十遍八遍,让你连腿都合不上,叫都叫不出一声来……”
这样露骨龌龊的话听在耳中,北堂尊越却并没有勃然大怒,他慢慢攥紧掌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此时北堂戎渡已经渐渐平静下来,把额头抵在他的肩上,轻声道:“以前认为有些事情很重要,可是现在想一想,好象也没有什么……你不要走。”
“不要走……”
二百零七.情如饮水,冷暖自知
“不要走……”北堂戎渡的两只手紧攥着北堂尊越的衣服,那一点酒意在此刻不知道究竟是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是仍然残留在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剥离开来,只觉得眼睛似乎有些失神,耳朵里面嗡嗡作响,只有双肩还在微微颤抖个不停,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别的什么,他不住地喘着气,胸膛一下一下地起伏着,紧接着又轻轻地叫了一声:“……父亲?”北堂尊越眼神幽昧,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有削薄的双唇紧紧抿着,似乎想要转过身去,脑海中有瞬间的空白,却咬牙忍住了,一动也没动,北堂戎渡见他没有反应,遂将两只抖个不停的手摸索着探向了男人的衣袖,一把紧紧抓住,攥在手心里,一种全身发软的无力感将他包围住,脸上仿佛很不甘心的模样,他毫不在乎将此时的失态暴露于人前,忽然间咬牙切齿,勃然怒道:“凭什么……你凭什么这个样子……当初,当初明明是你朝我伸手的,明明就是你……现在,你不准走!”北堂戎渡说着,两只手松开衣袖,改为毫无阻碍地箍在北堂尊越的骨盆位置,自身后抱紧了男人的腰,狠狠抓住对方,冷笑着,睁大了眼睛,一面踮起脚,将脸颊紧紧贴着北堂尊越的耳朵,强自压抑着心中的所有负面情绪,轻声道:“我不让你走,你就别想走……我有些醉了,你要让着我……好不好?你听见没有?”
从一开始,那初生之后的一眼之缘,到后来的牙牙学语,长久相处,彼此之间有猜疑,有算计,有愤恨,有怨怼……这世间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感情能够无惧一次又一次的伤害,所以就一定一定要在还来得及的时候,向那个人奔去,将对方紧紧抱在怀中,不要放手……
北堂戎渡的胸膛急剧起伏不已,口中一个劲儿地轻轻喘息着,然后忽然就笑了一会儿,他的眼睛似乎还不太能找得准焦距,突然间觉得心底有些说不清地纠缠难过,一会儿感觉有些酸,一会儿又觉得很苦,一会儿又似乎发涩,统统乱七八糟地搅拌在一起,混合成一杯浑浊的奇怪劣酒,根本品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就好象是终于有什么反应了过来,他此刻心煎如沸,是一种很异样的感觉,就如同丢了一件很珍惜很喜欢很留恋的东西……真的有那么难受吗?
此时北堂戎渡的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喉咙里也依稀有什么响了响,然后说话的声音就开始渐渐低下去了一些,但眼中的光芒却好象是越来越亮了,只将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滚烫的嘴唇贴在了北堂尊越的耳根上,把男人那高大魁岸的身体紧紧按进自己的怀里,嘴里咬住父亲的一缕漆黑发丝,浑若不觉地森然笑着,低声说道:“我知道错了,所以你得原谅我,你别想不来理我,想都不要想……当年我心不甘情不愿的时候,是你紧逼着我的,所以现在我告诉你,惹上了我北堂戎渡的人,从来都别想自己松松快快地扭头就走,从来都不可能……你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是我北堂戎渡的男人,哪怕是要下地狱,我也要拖着你一起去。”
北堂戎渡神情激动,眸子却突然亮了起来,哆哆嗦嗦地冷笑着说完,长眉倒竖,两眼圆睁,似乎还在回味着刚刚说过的话,瞳眸中倒映着某种疯狂的颜色,就好象是结出了一颗寒彻骨髓的有毒果子……北堂尊越眸光渐凝,心底就好象有什么东西烧开了一样,热气腾腾地煮沸了,咕噜咕噜地往上冒着泡,上下翻滚着,突然浮上水面,让脸上原本如罩寒霜的冷峻面具一点一点地龟裂,被某种东西磨尽,露出了道道柔软的缝隙,在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原来早就已经投降了,在北堂戎渡从身后抱住他的那一刹那,甚至是少年起脚朝他奔过来的那一个瞬间,任他再无情冷血,再咬牙赌咒,再百般发誓,又怎么能够参破得了、看破得透这情思,千句万句冷漠忿忿的言语,在嘴里兜兜转转了半天,却最终只是从齿缝中慢慢慢慢地溢出了几个字来:“……你这个……”北堂戎渡大力抓着他,把什么都扔到了一边,似乎有些倦意,四肢百骸也不知道为什么好象很有些软,没有力气,就好象是辗转了百世,但却还是眼光奕奕发亮地笑着,只有些语无伦次地低低笑道:“你别想骗人,你根本就骗不了我,因为我什么都知道,都知道……你明明是喜欢我的,舍不得我,偏偏却还要来吓唬我,很好玩吗?……你是吓唬我的,根本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没错,你装作生我的气,来让我害怕,让我来求你,是不是?其实看着我这样,你心里却是在偷笑的,你口是心非,比谁都口是心非,就好象当初我趴在你身上干你的时候,你明明被弄得都有感觉了,明明很爽快的,却还是装着恼恨,只一个劲儿地喝骂我,连哼都硬憋着不肯哼一声……你这个骗子,死要面子,装疯卖傻,只会吓唬我……”
北堂戎渡语无伦次地说着,眼睛大睁着,连有些发干了也还是不肯眨一下,毫无章法地把一句句胡话颠来倒去地在嘴里咀嚼着,就好象是亲眼看着什么东西要在手心里溜走,于是才突然发现这东西原来有着如此出乎意料的分量,生怕就这么漏出去了,等再抓回来时,就未必还这样圆满,因此他恶狠狠地咬住北堂尊越的衣领,一脸近乎脸狰狞的表情,愤恨良久,才喘着粗气道:“你给我转过来!看着我!……你凭什么这么背对着我,凭什么?我明明是你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你怎么敢给我脸色看,怎么敢吓唬我!……你明明就是我一个人的!”
北堂尊越此时已经察觉到了北堂戎渡的异样,那样忽而狂怒威胁,忽而卑微哀求,连喘气都不对劲了,气粗如牛,紧贴上来的胸膛火烫火烫,甚至能听到里面的心脏跳得如同擂鼓一般,北堂尊越只迟疑了一瞬,便猛然间按住了北堂戎渡在他腰上勒得死紧的手,就欲将其掰开,让自己可以转过身来,能够面对面地看着北堂戎渡,同时口中低声喝道:“……你又在发什么疯?!”
但北堂戎渡见男人要掰开自己的手,却拼命死也不肯,只死抓着不放,不愿放弃,任凭北堂尊越将他的手指都攥得发白发疼了,也仍然不放松半点,只带着一腔暧昧难懂的低笑,在北堂尊越后背上贴得紧紧的,口里‘嗤嗤’笑着,一味摇头,再次拥紧了那结实的腰身,直视着北堂尊越披在背后的黑发:“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就是下地狱我也要拖着你一块儿去……”北堂尊越此时愈发觉得不祥,发现身后的北堂戎渡精神亢奋异常,心神极度激动,似乎已经有了些走火入魔的兆头,因此再也顾不得许多,心里也不知道究竟是急是忧,只伸手运起内力,强行去扯开了北堂戎渡抓得死死的手,这才得以转过身去,但就在他将少年的手硬生生地从身上拉下的一瞬,北堂戎渡的喉咙里却突然野兽般低低地咆哮了一声,狠狠一头撞进北堂尊越的怀里,两条胳膊死命箍住男人,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就好象是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儿里,只不住地剧烈喘着粗气,半晌才逐渐有所平息下去,就仿佛觉得终于安全了一点儿,有了倚靠,这才将原本的粗重喘息一点一点地演变为断断续续的细碎轻喘,不停地抽气,一张脸扎在北堂尊越的胸前,看不见是什么表情,北堂尊越心中上下难平,滚水也似,一瞬间滞了滞,随即便强行去扳北堂戎渡死埋在他怀里的面孔,咬牙低声喝道:“……抬头!”
北堂戎渡的脸被父亲硬生生地托起,他被迫仰起头,定定地瞪着北堂尊越,死死盯着,却不说话,北堂尊越冷着脸看了他一会儿,发现那清轩俊美的面容上明显有着歇斯底里的癫狂笑意,但同时又罩着一层诡异的冷静颜色,蓝色的眼睛竟然隐隐有些发红,触目惊心,眸底跃动着一簇幽暗的火苗,却依然强睁着眼睛盯着自己,令人目眩神迷,矛盾得让谁也别不开眼去,因此不知为何,心头顿时一紧,然后沉默了一阵,再也无法将那张硬板冷静的面具维持得住,终究还是一块一块地无声裂开,满腔的心冷失望到底化作了半声无谓的叹息,却堵在喉咙里,强作平静地一字一字地道:“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本王省心一点儿……”北堂戎渡此时被男人用手扣着下巴强行抬起脸,所以他仰头看着北堂尊越,突然就几不可闻的笑了一声,脸色赤红着,喉咙里‘咯咯’有声,同时嘴唇略微翕张了几下,却没能说出话来,北堂尊越看着不对,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看错了,只见北堂戎渡的瞳孔好象都微微扩大了些,脸色惘然而红赤,只略歪着头含笑看他,口中喘息不定,北堂尊越见了少年这个样子,眼里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担心,顿了顿,到底还是尽量柔声劝慰道:“怎么了,你是在怕本王生你的气吗?……没有,爹没有真的恼了你,父子之间,哪里会真的有什么隔夜仇……别怕,别害怕,安静点儿,嗯?……”
北堂戎渡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他的眼睛睁着,双肩却不住地微微轻颤,他死死看了北堂尊越一会儿,然后又看了看对方胸前垂着的黑发,突然间笑了笑,抬手努力地做出了一个抓取的动作,一把扯住一缕鬓发,结结实实地薅住了,攥在微微汗湿的手心里,一点一滴地缓缓握紧,感受着那发丝在掌心当中的分量,然后喘息的声音逐渐加大,诡异地狠狠嘶哑说道:“你是我的……你敢说不是,我就杀了你……你对我好不好,我全部都记得清清楚楚……”北堂尊越任他抓着自己的头发,甚至因为抓得太紧,被拽掉了几根,他深深审视着北堂戎渡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眼睛,面上原本犀利的神情就渐渐变了,忽然低低笑了一下,任凭北堂戎渡的手越抓越紧,只自嘲般地道:“对,你说的没错,本王……是你一个人的。”北堂戎渡眼睛一瞬不瞬地瞧着男人,似乎是在估量着对方说的是不是实话,然后就在北堂尊越的胸膛上轻轻推攘了几下,小声道:“你说的,是真的吗……你别想骗我。”北堂尊越就势捉住他的手,轻声说道:“没骗你……本王答应过你的事情,自然不会骗你。”北堂戎渡听了,脸上的笑容慢慢加深了许多,嗤声笑道:“……是我赢了。”北堂尊越攥紧了他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地应道:“嗯,是你赢了。”北堂戎渡身子一晃,蓦然间大笑起来,笑个不停,转而却又剧烈地咳嗽出声,擞肝抖肺一般,北堂尊越见状,知道他的情绪太过激动,精神极度紧绷混乱,大起大落地根本受不了,只怕要伤身,因此一掌轻轻劈在他后颈上,要将北堂戎渡打晕过去。
颈后突然一痛,随即脑子里便昏沉起来,糨糊一样,双腿也发软发酥,北堂戎渡拼命地努力睁大了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鼻端充满苦涩的香气,很多人和事都一一从脑海深处涌了出来,神智也清醒了一瞬,只模模糊糊地听见有人轻声说道:“戎渡,你……是我北堂尊越的妻子。”但此时北堂戎渡什么也没法想,也什么都没法知道,睫毛一颤,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随着北堂尊越收回手,北堂戎渡顿时身子一松,软绵绵地朝后倒去,北堂尊越伸手轻轻接住了他,端详着怀里昏过去的少年,用手摸一摸那柔软的头发,想起刚才两人之间的吵闹与争斗,良久才轻声道:“你个……傻孩子。”说着,将北堂戎渡打横抱了起来,大步走出殿中。
北堂尊越一路抱着怀里的人回到北堂戎渡自己的寝宫,面沉如水,并无一丝表情,路上有内监与宫女见此,全都唬了一跳,慌忙跪在地上,却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等到北堂尊越径直踏入垂花长廊之前,早已有机灵的小太监飞跑进去报信,翠屏乍一得了消息,一面立时命人铺好床褥,点起安神香,备茶,一面急步带人迎到外面,然后匆匆引路,带北堂尊越进到里面,将北堂戎渡安置在刚刚收拾好的大床上。
昏迷过去的北堂戎渡被轻轻放到榻间,北堂尊越亲手替他脱去了鞋袜,又解开外衣,拿薄毯盖了,看也不看殿中众多宫人一眼,只道:“……都下去。”翠屏忧心忡忡地看了看床上的北堂戎渡,虽然不知道他怎么了,心中忧虑,却也不敢违抗,带了众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殿中再无旁人,只剩了父子两个,北堂尊越坐在床边,看着北堂戎渡紧闭的双眼,眉头紧锁,一时心中百转千回,半晌,将手伸出去,轻抚他微乱的额发,北堂戎渡似乎很不安稳的样子,蹙着眉,一只手露在毯子外面,指尖略微颤了颤,似乎想要抓着某个让人安心的东西,同时薄薄的双唇微微翕动了几下,仿佛在若有若无地呢喃着什么,神情凄切惶惶,却没有声音,北堂尊越犹豫了一下,心里什么念头统统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随即张开有力的五指,将那只雪白的手整个地覆住,包在温暖的掌心里,低头轻吻少年极黑的眉毛和眼睫,意似切切安慰,但北堂戎渡却只是皱了眉头,睫毛微颤,就好象身陷在什么梦魇当中,再无掩饰地暴露出自己所有的脆弱与无助,北堂尊越看着他这个模样,感觉到气惜交加,想打他,也想好好爱惜他,这才终于明白‘柔肠百转’一词,究竟是什么意思。
正值此时,却只听北堂戎渡嘴里喃喃溢出什么声音,但哪怕细听之下,也听不出究竟是什么,北堂尊越俯身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拍着,软言哄慰,想让他睡得安稳些,一时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良久方慢慢低咒道:“本王上辈子,肯定是欠了你的……”
这个举动似乎还有些效果,北堂戎渡偎依在父亲怀里,渐渐地,脸上的表情依稀缓和了几分,北堂尊越像拍婴儿一样地耐心拍着他,凤目半敛,意似垂垂,终于抚平了爱子面孔上的戚容,未几,北堂戎渡好象睡得安稳了,呼吸平和,北堂尊越将他搂在胸前,缓缓抚摩那洁白的额头,却忽听有人模糊呓语道:“二郎……”
北堂尊越一颗心猛地一跳,一时间只觉得呼吸也屏住了,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就好象是站在自己的院子里,看着后院中栽的那棵属于他的树上开始一朵一朵地开花,一朵一朵地绽放,无穷也无尽,把整个院子都照得亮了,风过处,花开灼灼,如天如海。
二百零八.情到深处淡如水,心心相印最可贵
等到神志再次开始清楚起来的时候,北堂戎渡便发现后颈处似乎正有些隐隐作痛的意思,哪怕是还闭着眼睛,也感觉得到有温暖的光线被什么阻隔在外面,只剩下薄薄的一层遮在眼皮上,北堂戎渡本能地捂住脖子,脑海中不由自主地便回想起被打晕前的那一幕,一面慢慢睁开双眼,然后朦朦胧胧当中,便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大床上,周身衣衫已被换过,此刻身上只穿了一袭薄薄的软湖绸长衣,高床软枕,甜香熏熏,梨蕊黄万福万寿的刺花苏水软帐将明亮的灯光柔柔隔在外面,给床内留下一方静谧的天地,往外看去时,似乎有人影在外头被烛火扯得隐隐绰绰的,恍若梦境。北堂戎渡立刻睡意全无,那一点儿刚刚醒来的怔忪很快便无影无踪,他环视了一下四周,缓缓撑起身,从床上半坐起来,轻声开口道:“……是谁在那里?”
帐外的人听见了床内传出的声音,忙匆匆地快步走了过来,北堂戎渡揽衣半坐,只觉得眼前猛地一亮,帐子就已经被人掀开了,他下意识地因为光线的突然增强而微微眯起了一双眼睛,就看见翠屏云髻高挽,面上似喜含嗔,身后低眉肃立着五六个宫人,上前用涂着蔻丹的白嫩纤指握住他的手,心头软成一片,安心轻叹道:“……我的爷,可算是醒了。”说着,命人取了拧干的湿毛巾来,亲手为北堂戎渡细细擦着脸,一面柔声说道:“爷今日怎么这样不当心,那般光景,岂非是要吓着奴婢么……少君和两位侧妃接到消息,下午还来看过了……”
她这样关切满满地说着,北堂戎渡的目光却只是在殿中四下一顾,半晌,方移开了眼,不知怎么,脸色却有些不好起来,翠屏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只继续絮絮道:“下午看见王上抱着爷回来,奴婢当时心也惊得凉了,好在王上说没什么大碍,只是在过招的时候不当心,失手震晕了爷,不然……”她说着,因心疼北堂戎渡,语气中便不觉已带出了埋怨之意:“王上怎么这样不分轻重,若是把爷伤着了……”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自己很有些逾越了,对北堂尊越不敬,因此忙咽住不提,转过话头道:“爷可要喝水么?还是想先吃点儿东西垫垫?”
北堂戎渡抬起眼来,脸上的神情看起来似乎是有些迷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昏睡而有点儿迷糊了,良久,才面容有几分僵硬地开口问道:“……他呢?”翠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谁?”北堂戎渡一手捂着额头,重复道:“父亲呢?他在哪儿?”翠屏这才明白过来,遂笑道:“王上一直没走,眼下正在沐浴呢。”北堂戎渡定定看着翠屏,道:“去叫他来……”翠屏一愣,面上露出微愕之色:“……爷?”北堂戎渡忽然明显暴躁起来,提高了声音,道:“我说了,去叫他来!”翠屏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却还是柔声接道:“王上正在沐浴呢……”北堂戎渡突然一把将床上的枕头扫到地上,厉声说道:“我说了,让他来,我要他过来!你们去,快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其余几名宫人花容失色,忙齐齐跪下,不敢抬头,翠屏见状,也吃了一惊,看得出北堂戎渡此时似乎情绪很不稳定,连指尖也轻轻颤栗着,并且还发现了少年那一双蔚蓝色的眼瞳里清清楚楚地写满了焦炽与冷冽,因此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却还是连忙抚慰道:“好了好了,就去,马上就去了。”说着,立时对身后一个宫人道:“还不快去,请王上过来!”那宫人急忙从地上站起身来,匆匆而去,北堂戎渡这才有些平静了下来,微微喘息着,殿中也随之静得没有一丝声响,陷入到某种刻意的沉默当中,只有翠屏身上的环佩偶尔极轻极轻地叮咚一下,也是小心翼翼的,北堂戎渡半敛双目,似乎不安地挪了挪身子,一手扯回软帐,把自己和其他人重新隔了开来。
过了没一会儿,帐外就依稀有一个高大的人影走近了,随即一只手便将流苏点缀的软帐掀了开来,灯光中,只见北堂尊越身披长袍,因为刚刚沐浴过,因此漆黑的长发披在身上,还是湿漉漉的,衣襟也没有拉好,半敞半收,北堂戎渡定睛看去,两眼瞧着他,北堂尊越面上如同从前一样,不犀利,也不冷漠,一双凤目中甚至还有些许关心的意思,深邃的眼眸依稀柔和,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北堂戎渡的头发,低声笑问道:“……怎么了?这么着急要见本王。”
只这么一眼,就好象是最简单最有效的药物,北堂戎渡满面迷茫,只盯着床前静静站立着的男人,去端详对方那不复先前冷漠的面孔,然后那一双眼睛里就仿佛是落尽了整个天空当中的星子,亮得几乎叫人瞠目,定定地凝视着父亲的双眸,嘴唇也依稀是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突然间朝前一倾身,便用两只胳膊把北堂尊越的腰身紧紧抱住了,毫不犹豫地整个人缠了上去,刻不容缓一般,同时将脸埋进这个人的怀里,这才感觉到四肢百骸都好象是放松了下来,北堂尊越见状,没有丝毫地惊讶,只道:“好了,都十七了,怎么还这么孩子气。”说着,挥手让其他人都下去,这才将坚毅的下颌抵在少年的头顶上,拍一拍他的脊背,北堂戎渡不语,手臂紧箍在男人的腰里,安静地微微眯起眼睛,只余下蓝眸里那么些许宁静的微光,透过半合的睫毛散淡出去,满腹满心的话统统交织成没顶的酒汁,却偏偏再没有多少想法去宣之于口,对这个人说,只这么搂着对方,半晌,忽然抿着薄唇,轻声说道:“……我饿了。”
北堂尊越微微一怔,既而笑意徐徐,只问道:“好,你想吃什么?”北堂戎渡伏在他怀里,意似瞑瞑,淡红的唇瓣略微动了几下,平声道:“……想喝汤。”北堂尊越抚一抚儿子的头发,道:“本王去给你拿。”说着站起身来,转身欲走,却忽觉袖口一紧,让人生生扯住了,于是凝目回头去看,正见北堂戎渡一手拽住他的一角衣袖,蓝色的清透眼睛里依稀沾染上了一丝空冥之意,长眉簇簇,不曾稍瞬地望向自己的父亲,道:“我不让你走……不准你离开我,一会儿也不行。”北堂尊越听了这一句话,一瞬间有若长风荡开涟漪,误会也好,争执也罢,已然消磨尽净,全部都淡去了,不想再去提起,金色的凤目逡巡着榻上北堂戎渡似乎有些清癯的面孔,心下居然一搐一搐地变得软和了起来,然后便重新坐回到床边,修长有力的手指抚上北堂戎渡细腻的脸颊,一遍又一遍,好言好语地答应道:“本王不走,哪里也不去,好不好?”说着,提高了声音,命外面的人去厨下吩咐煮一碗北堂戎渡喜欢喝的鹿筋小酸丝汤。
未几,就有宫人手里捧了漆金托盘,送进来一盅热腾腾的汤来,这才重新退下,北堂尊越端起那青花白玉盅,把汤放在唇边吹了吹,甚至还稍微尝了一点儿,试试温度,简直就像是在照顾生病的孩子一样仔细,直等到觉得应该差不多了,这才用里面的银汤匙舀起了一些,然后平平稳稳地将勺子送到北堂戎渡的嘴边,面上有一闪即逝的慈爱之意,完全是缓声温语的模样,声音依稀醇厚如酒,笑着叹息一声,说道:“……来,乖乖地,把这些都给喝完了。”
此刻北堂戎渡睫毛微垂,但并不张嘴去喝北堂尊越亲手送到他面前、喂到他唇边的汤,却只是看着他父亲,然后清楚地说出自己的要求,道:“……我要你含着来喂我。”北堂尊越一愣,但很快眼底就好象多了些什么,应道:“好。”遂喝了一些,含在口中,不过还未等他有所动作,北堂戎渡就已经凑了过来,两手牢牢攀住男人宽阔的肩膀,仰着头靠近对方,去贴上那削薄的嘴唇,慢慢吮吸着,从中汲取温热的汤汁,一滴也不漏,再也没有了白天时的剑拔弩张,北堂尊越揽住他,将他锁在自己怀里,把口中的汤一点一点地哺过去,等到北堂戎渡索取完了,便又重新含了一些,如此反复几下,才终于将一盅鹿筋小酸丝汤喂得涓滴不剩。
一时间北堂戎渡虽然喝完了汤,却还是攀在这个熟悉的怀抱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吸吮着父亲的嘴唇,就好象是不管怎样的惊涛骇浪,只要这么搂着这个男人,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北堂尊越将北堂戎渡按在怀中,未干透的黑发丝丝缕缕地散开着,用手揉了揉少年的后颈,因为亲吻而使得说出的话也被模糊了一些,道:“怎么还撒娇黏着本王……你也太磨人了些。”北堂戎渡微微一偏头,略凉的鼻尖便擦上了北堂尊越的左颊,然后整个人都趴在男人的怀里,把面孔埋在北堂尊越的肩窝处,声音闷闷地响起:“撒娇怎么了……我要你一辈子都待我好。”
北堂尊越听了,遂微微咬了一下北堂戎渡的唇瓣,似是叹息又似在轻笑,说道:“不待你好还待谁好?”一面轻啄着少年柔软的嘴角,面上不无感慨,只低声笑道:“只听说别人养了女儿,能惯成一个娇娇女,怎么本王明明养的是儿子,却好象更厉害些,弄成了个娇宝宝?”北堂戎渡没说话,半闭着眼睛,靠在北堂尊越的怀里,似乎松了口气,一手薅紧了对方的衣袖,半晌,忽说道:“你不恼我了么……”北堂尊越剑眉微挑,哼了一声:“……谁说不恼了?”北堂戎渡张眼瞧他,却见父亲不动声色地低下头来,薄唇在他的脸上似有若无地摩挲着:“莫非还能打你不成……”北堂戎渡歪着脑袋,伸手握住男人的一把头发,抿唇道:“……别打死了就行。”北堂尊越被他一梗,不免笑了两声,将他塞回到被窝里,自己侧着身子躺在旁边,只见床内朦胧的光线中,北堂戎渡乌漆漆的长发堆叠在柔软的枕头上,一览无遗,目光一转也不转地瞧着他,北堂尊越只得舒臂把儿子搂在了怀里,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一手轻拍着对方的脊背,将温热的气息扑在北堂戎渡的颈间,声音慵懒地询问道:“……又怎么了?”
北堂戎渡觉得父亲结实的胸膛很快就让自己开始温暖了起来,体温缓缓地攀升,就仿佛是沐浴在日光当中,让人懒洋洋地变得没有什么力气,于是半闭上了眼睛,右手却按在北堂尊越的胸前,隔着衣服轻轻地摩挲着,道:“没什么。”顿了顿,却又接道:“我想要你……行吗。”说着,忽然很没把握地翻身半卧,把脸埋在了软乎乎的枕头上,闷声道:“要是不肯就算了……”北堂尊越先是一愣,旋即却又看着他低声笑起来,一手扳着北堂戎渡的肩膀,揶揄道:“胃口不小么你……上回是谁哭爹叫娘,上气不接下气的,怎么,现在又打这个主意,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了?”北堂戎渡罕见地将脸在枕头里埋得更深了些,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从容,不经意间流露出几份难堪,不无窘迫地道:“谁哭爹叫娘了,那时候明明是你因为恼了我,所以在故意教训我罢了……”话没说完,就感觉到北堂尊越正在低头细细地吻他的后颈,且还一路蜿蜒而下,流连在圆润的肩头位置,一点点地慢慢吸吮轻咬,呼吸平缓,力度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应该会在皮肤上留下痕迹,一面徐徐吐气道:“今天……是本王不该在你娘面前,那么对你……”北堂戎渡身子一滞,然后又渐渐放软了下来,摸索着捉住北堂尊越的一只手,与其十指相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不说这些了,我……以后会待你很用心的,好不好?”说着,翻了个身,顺势覆在了北堂尊越的身上,双眼明亮,脸如霞色,既不是迫不及待,也不是渴切难禁,显得很有耐心,只细细地去吻父亲的唇角,耳鬓厮磨。
北堂尊越慢条斯理地回应着,并且开始亲吻少年的下巴,不急也不快,两个人就好象是彼此感兴趣的都仅仅只是亲吻一般,没有格外搀杂着什么欲望的味道,北堂戎渡挽着父亲修长的脖颈,低语喃喃道:“以后我不准你对我发脾气,不准你对我不好,不准你故意来吓唬我……听见了没有,说话。”北堂尊越的身体微微顿了顿,突然笑了起来,应道:“……好。”
北堂戎渡听了,这才似乎是终于安心了,满意了,被两人此刻之间这种宁和的气氛滋养着,伏在北堂尊越身上,双眼半合,呼吸均匀,过了一会儿,却又开口说道:“嗳,其实我今天跟你说的,要娶牧家二小姐做侧妃的事,虽然确实是真的,但是当时我那么讲出来,也是故意要气你的意思……”说着,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说了一遍,末了,一面抚摸着北堂尊越强壮的胸膛,一面温声说道:“……所以,我这其实也就是帮她一把,她既然不愿意嫁人,怕遇人不淑,以后日子难测,那我便帮帮忙,给她一个体面的好借口,能应付她父母,算是把她养在我宫里,让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我和她之间,只有亲友之谊,并无男女之情。”
北堂尊越听了他这番解释,心里最后一丝隐隐的不快也一扫而空,舒臂搂住北堂戎渡,心满意足地轻嗤道:“你个狡猾的东西,故意去气本王,嗯?”北堂戎渡含笑看着他,道:“那你当时吃醋了么?”北堂尊越也不掩饰,很痛快地承认了:“本王就是吃醋了,怎么着?”北堂戎渡笑了两声,把脸埋在父亲胸前,不说话,北堂尊越轻拍着他的背,窗外,夜色深沉。
第二天一早醒来,北堂戎渡一翻身,随手往旁边一摸,却摸了个空,他睁眼一看,发现身边的位置上空空如也,只有褥子上面的浅浅皱痕,还能够证明曾经有人睡过,北堂戎渡揉了揉太阳穴,唤人进来伺候,不一时,翠屏带着一群宫人进来,服侍他更衣梳洗,北堂戎渡一面打了个哈欠,一面问道:“……父亲呢。”翠屏递上毛巾,见他神色如常,已经不再是昨天那副怪异失常的情态,心中自然欢喜,口中答道:“王上有事,刚才已经回宫去了。”北堂戎渡点点头,没有再问,待梳洗既罢,便在常去的园子里练了一会儿功,随后又想到由于昨天一通混乱,因此牧倾萍一事,还没有来得及跟沈韩烟说起过,于是便整整衣冠,去了琼华宫。
他来得早,沈韩烟还刚起来没多久,正在用早饭,见了北堂戎渡过来,只静静微笑不语,随即便让人添一副碗筷来,道:“既是这个时辰,想必还没吃过饭罢。”北堂戎渡笑着点点头,一撩衣摆坐下来,道:“确实还没吃呢……你宫里的小厨房向来手艺不错,我来顺便蹭个饭。”一头说着,一头已从宫人手里接过筷子,沈韩烟看他气色不错,便关心道:“昨天没有事么。”北堂戎渡不动声色地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父亲一时失手,过招的时候把我震晕而已了,其实并没有弄伤我。”沈韩烟颔首道:“我已经听说了是这么一回事,总之,你没有事就好。”北堂戎渡转过这个话题,先呷了半盏茶来清口,这才道:“对了,我有事情,要和你说。”一面摆了一下手,示意伺候的人都退下,沈韩烟不知道是什么事,眼中颇有几分不解之色,便畅然一笑,说道:“哦?说来听听。”北堂戎渡语气宛和,只说道:“我已经决定,迎牧家二小姐为侧妃,我准备就在这几天派人去同平章事府提起此事,之后的纳彩、问名、纳吉、纳征什么的,就得统统由你来张罗了。”
沈韩烟乍听之下,心头顿时大震,即刻就想到了牧倾萍当初说过的那些话,猜到眼下此事应该就是她向北堂戎渡提及的,只是未曾想到牧倾萍竟然当真能够做到这等地步,一时间百念翻涌,手上沉甸甸的象牙四楞筷却是不慎一下掉在了桌面上,北堂戎渡见状,略一沉吟,道:“韩烟,怎么了。”沈韩烟回过神来,心下突地一跳,顿觉不妙,忙镇定住了心神,目光只微微一闪,转瞬间就又恢复了平日里的颜色,哪里肯让北堂戎渡瞧出半点破绽来,因此面上神情不变,脑海中却是急速转念,再一停顿之后,就已是眉头微微一蹙,重新拾起了桌上的筷子,同时笑意尽数收起,别有一番郁郁之色,只抬眼坦然望向北堂戎渡,无声无息地去逡巡他的神色,一面淡淡说道:“我听说你要纳人入宫,心中一时有些不愉……虽说我知道不该如此,不应当介意这些事情,但却也实在难免……北堂,你不要笑话我没有度量。”北堂戎渡见他一副愀然不乐的模样,烟笼般的长眉亦是稍稍抑起,因此心下了然,于是便在嘴角凝起一缕浅薄的笑意,颔首笑道:“傻子,你这是在吃醋么?”既而拍一拍沈韩烟的手背,道:“你别乱想,我虽说娶她,却也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我和她之间,哪里有什么男女方面的心思。”说着,自然又把事情认真跟青年讲了一通。
沈韩烟此时心思微乱,面上却还得作出细听的模样,半晌,待北堂戎渡解释过了,方唇际含笑,温和凝睇于对方,一面徐徐点头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北堂戎渡随手取了一盏珍珠汤喝了一口,道:“她既然求到我门上来,怎好不帮这个忙,反正这事对于我来说,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沈韩烟闻言,暂时压下心头的满腔复杂滋味,只尽数化作唇边的淡薄一笑,道:“是我多心了。”
二百零九.番外咫尺
其实在很早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过他了。
那时候他还只不过十五岁,很俊美的少年,是家族里的唯一的继承人,嗯,差不多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自然也就难免有些坏脾气,或者说是唯我独尊的可恶性子,天不怕地不怕的,什么也不在乎,不放在眼里,所以当有一次那个已经独守空房很久的美艳继母在一次酒后蓄意勾引他时,他便很不客气地笑纳了,然后一番男人和女人的酣畅淋漓战争之后,在第二天早上,还在睡觉的他忽然被一阵女人的哭叫声吵醒,等睁开眼睛时,就发现他父亲冷漠地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那个年轻漂亮的继母正光着奶油一样细腻柔嫩的身子,趴在他父亲脚下痛哭流涕,拼命地解释,而他看着这一幕,却只是慢条斯理地掀开被子坐起来,当着他父亲的面,一件一件地有条不紊穿上衣裤,没有辩解,也没有慌乱,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向他父亲传达着一个明确的信息——没错,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样。
而对他父亲来说,当然了,儿子和自己的女人在床上滚了一个晚上,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一般被被戴绿帽子的范围,对于家族来说,也绝对是一个天大的丑闻,所以之后的事情勿庸置疑,他的这个漂亮继母很快便以疗养的名义,被送到某个地方,天知道究竟真的是所谓的疗养还是别的什么,而至于他么,作为独生子,一个优秀的继承人,他父亲又能把他怎么样呢,相对于一个女人,还是自己的儿子要宝贵得多,所以除了一个冰冷的眼神之外,他没有受到任何其他的惩罚。
不过这件事情却是没有这么简单就结束了,九个多月之后,有一天他父亲把他叫到书房里,然后他就有些出乎意料地看见桌子上放着一个专门用来裹婴儿用的襁褓,并且从里面传出阵阵哭声,他半是意外半是奇怪地皱着眉头看了看,便发现襁褓里包着一个很小的婴儿,粉红色的,皱巴巴的并不好看,简直就像是一个没毛的猴子一样,他正疑惑着,就听见他父亲冷笑一声,不带任何感情地将这个孩子的来历告诉了他,他这才知道,原来这居然是他的儿子,是那个漂亮继母给他生出来的——一个患有严重先天性心脏病的男婴。
没有价值。他父亲冷冰冰地给出了这四个字的评价,确实,这么一个显然不能和正常人一样活上几十年的孩子,根本就没有任何作为家族继承人的资格,更何况,这个孩子的身份明显很不光彩,他明白,一开始他父亲能够容许这个孩子出生,完全只是出于家族延续的考虑,而当发现这个孩子活不了太久,没有培养的价值时,就会毫不留情地将其抛弃——反正,也只不过是一桩被掩盖的丑闻下的副产品而已,没有任何可惜的必要。
这其实也确实没什么了不起的,对于他父亲的这个决定,他并不怎么在乎,一个跟他毫无感情的孩子,仅仅是有血缘上的联系,不足以让他这样冷漠的人作出向他父亲竭力争取的行为,所以这个出生只有一天的婴儿很快就被人抱走处理掉,他对此,没有感觉到丝毫歉疚看啊,他就是这样冷血心黑的一个人。
后来他二十二岁的时候,他父亲死了,他接管了家族里的一切,有一天闲着无聊,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想起自己好象还有一个儿子,今年似乎应该是……七岁了?他一时间突然心血来潮,就好象是小孩子对某只小猫小狗有了兴趣一样,便随口叫人去查查有关这个孩子的事情——如果当年的那个婴儿足够好运,顺利地活到现在的话。
没用几天,一叠详细的资料就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他饶有兴趣地翻看着,唔,也许是多少还有一点儿血缘亲情的关系,当初他父亲并没有把那个孩子直接处理掉,而是让人放在了某家的门口,让那孩子听天由命,而幸运的是,这户人家看起来还不错,收养了这个婴儿。
父,李鸣远,母,江白苓……他翻看着资料,然后目光在一张照片上停了停——照片上,一个六七岁大的男孩笑得十分单纯,天真地抿着嘴,那容貌,活脱脱就是他小时候的样子。
他忽然对此有了极大的兴趣,生出了看看这个儿子的念头,他也确实很快就这么做了,而当几天后他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时,那个孩子刚做完了心脏搭桥手术没几天,还很虚弱的模样,脸色苍白,正闭着眼睛在病床上安静躺着,一对容貌普通的老年夫妇忙前忙后,细心地照顾着男孩。
看来这家人对这孩子还不错……他在外面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嘴角勾着漫不经心的优雅弧度,心里有些无所谓地想着,不过就在之后他准备离开的时候,病床上的男孩却不知道怎么,无声无息地醒了,小脑袋动了动,在无意间看向外面的时候,忽然就朝走廊里的他露出了一个笑容,他心里一动,明知道这其实只是一个无意识的行为,甚至那男孩也许根本就没有看见他,但却还是涌起了一丝怪异的感觉,注意力有些集中了起来,然后看着那对夫妇惊喜地围了上去,表情关切地和男孩说着话——此情此景,明明就是很祥和很温馨的一幕,但他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快,他想,这是我的儿子,和你们没有关系。
后来他就开始对这个叫李频一的孩子渐渐关注起来,那孩子很聪明,也很可爱,当然,也多少有些男孩子通有的调皮,甚至还有和他一样的精明与冷静,有一次在放学的时候,他亲眼看见几个平日里和那孩子不对路的捣蛋鬼,是怎么样被一点小手段耍得团团转,让那孩子打得哭爹叫娘,而这个时候,他高大的身体正懒洋洋地倚在车子旁,用饶有兴趣的目光看着这一幕滑稽剧,笑得连宽阔的双肩也跟着微微颤动,他想,这小子,还真的有点儿像我。
等到再往后,那孩子略微长大了一些时,就开始有了一个英俊少年的样子了,修长的身段,匀称的四肢,俊秀的脸庞,一双黑弹丸般的眼睛像是会说话,和他年少的时候足有六七分相似,所以自然而然的,有些事情似乎就有些不可避免了,周围那些连胸脯都还不一定完全长开了的黄毛小丫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喜欢往他儿子的身边凑,而这时候,他忽然就觉得有些不太高兴,对于这种心情,他告诉自己,这都是因为那些丫头配不上他儿子的缘故,像他儿子这么有意思的小家伙,值得最好的不过,最好的……又是什么?
那么既然这样的话,作为父亲,似乎就有义务帮儿子清除一下杂草,但就在他决定采取某些行动之前,那孩子却在一个很普通的晚上,跟一个十多岁的漂亮女孩子上了床,过早地轻易结束了自己的少年时期,而这一切,当然瞒不过他,并且他知道以后觉得很生气,优雅英俊的脸孔上,终于忍不住第一次露出几分近似于狰狞的颜色,咬牙切齿,心想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你才多大的一点儿年纪?但恼火之后,忽然又想到自己好象在这个岁数就已经开始胡天胡地的了,似乎也没有什么立场去指责别人……但说是这么说,他仍然还是很不高兴,真想拎起那个小子按在腿上,噼里啪啦地狠打一顿屁股,不过就在这时候,他却忽然瞥见了桌上放着的一张不起眼的照片,上面那个笑得安然的少年神情中有着隐隐的淡漠,嘴唇是不正常的颜色——是了,他突然就想起来了,他的这个孩子是病着的,无论是什么样的治疗,也不能让这孩子活上很久,这也是当初他死去的父亲将其抛弃的重要原因……于是他忽然间就一下子明白了,什么都清楚了,怒气也都消了,甚至,还有些莫名的空虚原来如此,是因为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所以就索性放浪形骸一些,在私生活上完全不检点,尽量在有限的时间里去享受……他怒气全消,第一次觉得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
不过这显然只仅仅是一个开始而已,后来随着年纪渐长,那个孩子的私生活也变得越来越乱,和他当初简直就是一个样子,年纪轻轻的,白天是聪明上进,令人称赞的优秀年轻人,晚上却走马灯似地周旋于各个漂亮女人之间,甚至还跟着几个所谓的朋友,去涉足某些场所,玩起了男人,他气不打一处来,在办公室里摔了手上刚送过来的资料,然后冷笑着开车尾随着那个混帐小子,进了一家酒吧。
那少年坐在吧台前,无声地喝着酒,俊美的面容在灯光中,泛着柔和的色泽,很快,陆续地就有人走过来搭讪,少年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一一拒绝,自顾自地喝酒,而他就坐在远处的一个角落里,手里拿着一杯酒,轻轻晃了晃,静静注视着只有十几岁的儿子。
后来那孩子多少就有了一点儿醉意,这时候,又有人上前搭讪,衣冠楚楚的模样,容貌英俊,一眼就看得出来决不是在下面的那种家伙,因此少年当然还是笑着拒绝,但就在两人简单对话的时候,旁边的一个男人却不着痕迹地将一点粉末状的东西放进了少年的酒杯里,动作十分隐蔽,除了一直关注儿子的他之外,很自然地避开了其他人的目光,然后不动声色地离开,而另一个一直转移着少年视线的人倒是表现得很有风度,虽然遭到拒绝,却也仍然很有分寸地与对方攀谈,并且看起来做得相当不错,并不惹人生厌,直到看着少年喝下了那半杯酒,而他则坐在角落里冷冷地关注着这一切,眼中闪过噬人的神情,是平静之下的恐怖,不过,此时此刻,显然还并不是动手的时候,他不想让自己正面与那孩子接触,因为彼此明显有六七分相似的面孔,足以让他聪明的儿子怀疑到什么——难道他要告诉对方,自己就是那个当初将少年抛弃的人?不。
药效发作得很快,那孩子渐渐就好象是喝醉了的模样,半伏在吧台上,他冷笑着,近乎于残酷的眼神,压抑着怒火,终于起身大步走了过去,泰山压顶般一拳便将那个下药的杂碎打成了弯腰虾米,然后又面无表情地把一记力道十足的鞭腿赏给了另一个人,这才满脸冰霜地抱起已经神志不清的少年,走出了酒吧,发动车子。
他把这孩子抱进附近的一家酒店,放在柔软的大床上,少年身体躁热,嘴里溢出压抑的喘息,脸色通红,他突然有些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皱着眉头去弄了一条湿毛巾来,坐在床沿边上,给少年擦脸。
这是他第二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这个孩子,而第一次的时候,对方还是一个婴儿,现在,那个婴儿已经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小伙子,长长的睫毛微颤,额头上已经有了细汗,闭眼喘息着,脸蛋儿滚烫滚烫,一只手烦躁地扯开了衣领,露出白皙的胸膛呵,他的孩子,这是他的孩子……哈,宝贝儿。
那一瞬间,他突然就口干舌燥起来,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沸腾的诡异滋味,一瞬不瞬地看着已经迷失在强烈药效之下的儿子,迟疑良久,然后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抚着少年柔软的嘴唇,少年细如蚊蚋一般地哼了一声,竟然抓住了他的手,在脸上蹭着,无辜得仿佛是在撒娇一样,他感觉到了掌下那脸颊的热滑,不由自主地俯了俯身,用手轻柔地爱抚着儿子的脸庞,但显然少年不满足于这些,好看的眉毛紧锁着,身体微微扭动,裤子里明显鼓起了一块,而他看到这一切,其实最好的选择就是马上拿起电话,叫一个漂亮女人过来,可他却没有这么做,他居然不知道是出自于一种什么心情,或者说,连他自己也没发觉到多么邪恶,就将右手放到了少年的裤子上,解开皮带,本能地握住了里面那个火烫的东西。
少年低叫起来,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脖子,他心跳加快,去吻儿子的下巴,右手慢慢地开始去撸动那根玩意儿,少年热情地回应他,将他抱紧,手脚并用,紧紧地拥住了他,闭着眼在他的脸上脖子上胡乱亲着,将他身上昂贵的手工西装揉得一团糟堕落,疯狂,肮脏……流淌在血脉中的原罪。
于是接下来事情就很自然地发生了,杂乱的喘息声中,衣服被扔得到处都是,这父子两个人在大床上纠缠着,可是当作为父亲的他将神志不清的儿子抱在身上,用仅剩的一丝理智去迟疑着到底应不应该就这么占有这个孩子的时候,身下却突然猛地传来一阵剧痛,少年竟已乘机不管不顾地闯了进去,刺进了他的身体,该死。
他恼怒无比,简直想要一巴掌抽死这个混帐,但少年却已经大声呻吟着,整个人伏在他结实强壮的成熟男性身体上,激烈地撞击起来,他怒火冲天地低咒着,强壮的蜜色肌理上冷汗直冒,立时就想要把少年从身上狠狠踹下去可是,他居然没有这么做。
其实对于他来说,制服对方实在再容易不过,可是当那个孩子紧紧拥抱着他,脸色通红地出着汗,叼着他的嘴唇一个劲儿地吸吮喘息时,他竟然就抬不起腿来,把这个人坚决地踢开——哈,多么可笑,他居然也会有心软的时候?
这该死的心软。
那孩子还在努力地顶送着身体,很凶猛,很粗鲁,趴在他宽阔的胸膛上,蛮横地一个劲儿索要,事先没有任何润滑的股间被弄得就像是给戳进了一根烧红的铁棍,疼得要命,一缕铁锈般的血腥气淡淡地飘散在空气当中。
肯定是裂了。他想,一面拧眉盯着少年汗津津的脸,不过虽然默许了对方的这种行为,但这也并不代表他会任凭少年放肆,于是男人强壮的身体用力一掀,便改变了两人之间的位置——这个荒唐的夜晚,必须由他来主导。
那药效明显很强,几乎一晚上都没怎么消停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少年还没有长大,那东西的尺寸也没有成年男子那么狰狞,多少能让他减轻些负担,等到好容易让少年心满意足,再也硬不起来的时候,他也已经下面麻木,累得够戗,但不管怎么样,该做的事情还得做,他简单地把自己清理干净,穿上了衣服,然后一边系着领带,一边看着床上熟睡的少年,临走时,到底还是忍不住在对方的屁股上狠拍了一巴掌——这混帐东西。
不过事情却没有这么简单,很快,他开始觉得自己好象是有些不对劲儿——不,不是从那天晚上开始,而是……该死的,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自己都不知道。
之后的时间,还是老样子,他依旧远远地看着那个孩子,然后终于在少年即将十八岁的前一天,他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件包装精美的生日礼物,他想,好了,我投降了,明天我就回去,然后出现在你面前告诉你,我,是你父亲。
他笑了笑,没有看见远处窗外有飞机正在呼啸着临近。
二零零一年九月十一日,纽约世贸中心,于恐怖袭击事件中坍塌。
二百一.辗转
北堂戎渡在琼华宫坐了一时之后,便回到自己宫里,命人送来了新摘下的枯阳丹,又自暗格里取了那已经珍藏了一些时日的玉精,亲手拿簪子刺破玉精外面一层薄薄的玉壳,将里头粘稠的晶莹液状物一滴不漏地倒在一只细口纹花瓷瓶里,又把那枯阳丹的果汁徐徐沥进去,摇晃均匀,用塞子堵好瓶口,将其小心装入锦盒中,这才乘车前往王宫。
彼时虽说还是六月,天气却已经颇热了,夏日里的暑气兜头泼脑地洒落下来,蓬蓬热热,北堂戎渡手里拿着锦盒,待到了乾英宫时,就见北堂尊越正坐在阔大的蟠龙雕花大椅上,身穿家常的海水绿团龙暗纹长袍,更显得肩阔胸宽,案头堆积着一些折子,因为半低着头批阅公文的缘故,几许碎发零星垂落,使得犀利的眉目有了些若隐若现之感,夏日的微风带着草木清新气息从长窗外涌入,明媚处,风动香移,身旁有三五个内监伺候着,后头两个宫女则一左一右地轻轻扑着孔雀长羽扇,徐徐送上凉风。
北堂戎渡一时只身走进去,将手里的锦盒放在大案上,北堂尊越闻得动静,抬眼看向少年,一面挥手示意其他人都下去,这才将目光停在面前的盒子上,长长的剑眉舒展开来,右手修长的手指看似随意地敲了敲案面,嗤道:“……什么东西?”
北堂戎渡笑逐颜开,懒洋洋地抻一抻双臂,温然微笑道:“当然是好东西呗。”说着打开了盒子,把瓷瓶取出来,拔下塞子,送到北堂尊越面前,淡然向眼前人笑道:“爹,你尝尝。”
塞子一经拔出,便有一股说不清的淡淡香气从瓶子里散了出来,有点儿像是梨花的味道,还带着些酸,北堂尊越打量了一下面前透出一缕若有若无清幽香气的瓷瓶,忽然伸手把北堂戎渡搂在怀里,低笑着询问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这里面是什么?”北堂戎渡坐在北堂尊越肌肉丰健的大腿上,自己轻轻揉搓着右边的太阳穴,闻言懒懒一哼,推一推北堂尊越,哂道:“你这人可真是不识好人心,莫非我还能给你喝毒药不成?不要拉倒。”嘴上一面说着,晶莹的半透明指甲轻叩了一下瓶子,发出叮当的清音,一面就作势要将东西收起来,北堂尊越却只是一笑,从少年手里拿过了瓷瓶,浑不在意地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随即皱眉道:“什么怪味儿……”北堂戎渡一手支在父亲的肩头,愉快地笑笑,漫不经心地用足尖轻轻踢着案脚,姿态风流,道:“都说良药苦口,这东西虽然不是药,但只看它的用处的话,那么哪怕再有什么怪味儿,都有人打破了头去拼命抢呢,你倒好,却还嫌弃起来。”北堂尊越不置可否,只怀抱温柔有力,拢北堂戎渡于怀,道:“哦?说来听听。”
北堂戎渡用手拨弄着男人右耳上的赤金点朱坠子,眼波流转间,徐徐说道:“呐,你以为前些时候我出京去做什么了?我去了东部,从畹州吴氏手里,把他们的宝贝弄了来……”北堂戎渡一面把玩着北堂尊越散落在耳垂下的几许黑发,一面将吴家之事简单对北堂尊越说了,末了,伸手挽一挽半垂的额发,道:“若不是前阵子和你吵嘴,一时顾不得这件事,我也不会今天才把这玩意儿拿过来。”北堂尊越静静听完了他这一通话,眼中原本的漫不经心逐渐变成些许的惊讶之色,须臾,思量片刻,忽低笑道:“……既然是这种东西,怎么不自己留着?”北堂戎渡闻言白了父亲一眼,侧头看着他,没好气地道:“我要它干什么?你比我大这么多,用它也就算了,省得以后岁数大了,死在我前面,我还得给你披麻戴孝的……”北堂尊越静静凝神,眼中却是柔和之色更浓,他其实并不怎么看重这东西延长寿命的功效,却重视北堂戎渡愿意把这等珍贵之物交与他服用的心意,因此将轻柔的吻散漫落在北堂戎渡的耳朵上,顿觉心胸畅然,只神情慵懒地轻笑道:“……你这样,是想和本王……白首偕老?”
北堂戎渡‘唔’了一声,竟是没有否认,只似笑非笑地搂住北堂尊越的脖子,道:“不然你以为呢?”北堂尊越倒没想到他就这么痛快地承认了,不免微微一愕之下,随即心中大畅,就有些柔情蜜意的意思了:“倒是不枉本王平日里这么疼你……”北堂戎渡‘嗤’地一笑,细嗅了一下北堂尊越身上那种淡淡的香味,不是很浓,只觉得清新好闻,他天生就不是多么好性儿的人,但此时此刻,心中却似乎总有某种东西驱使他下意识地想要对这个男人更好一些,遂扯一扯父亲的头发,得意洋洋地故意显摆道:“我这可算是孝顺了罢。”北堂尊越低笑,亲昵地啄一啄北堂戎渡微翘的嘴角,道:“……只是因为孝顺?”北堂戎渡这回却是只笑不说话,欲拒还迎,停了一会儿,才趴在北堂尊越耳边,一分自己也没有发觉的温柔之色凝在眉心,久久盘桓着不肯散去,轻笑着徐徐说道:“还因为么,我很喜欢你……”说着,不给北堂尊越反应的时间,便又马上接道:“话说回来,那么,你应该怎么奖赏我才好?”
北堂尊越下意识地一挑眉,道:“嗯?”刚出了这么一声,北堂戎渡就已经软绵绵地像是没有骨头似的,手臂蛇一般缠在他身上,以食指抚摩着北堂尊越张狂飞入鬓中的墨色长眉,低低直笑:“我也不要别的,爹就赏我一亲芳泽就是了,好不好?也不枉我处心积虑地跑一趟腿……”北堂尊越削薄的嘴角轻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玩味道:“你也不怕话多闪了舌头!”北堂戎渡眉目疏朗,所有的心思都掩映其间,含笑一哂,道:“食色,性也……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有你这么个大美人在面前,我当然要沾一沾油水才好,别的么,也顾不得了。”北堂尊越淡淡一捏北堂戎渡的下巴,道:“胆子不小,不过,你就做梦去罢。”北堂戎渡本来也没指望男人能真的答应,因此只是稍微表示了一下失望,故意揶揄道:“你本来就比我大十多岁,明摆着是老牛吃嫩草,我多吃亏啊,却还连这点儿好处都不给……”
北堂尊越闻言,眼皮不觉跳了跳,额上青筋一现,却不怒反笑,只悠然道:“……老牛吃嫩草……好,本王就让你看看,本王这牛,到底是怎么吃你这草的!”说着,低头就咬住了北堂戎渡的下巴,右手也从衣摆伸进了少年的衣服里面,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肌肤上流畅游走揉按,激得人发痒,一面用另一只手箍住了北堂戎渡的腰身,不让他逃走,北堂戎渡顿时只觉大痒,忍不住地‘嗤’一声岔出笑来,忙扭着身子躲避,两只手连连阻挡,口中不由自主地服了软,只顾求饶道:“我错了我错了,再不敢跟爹你耍嘴皮子了……哈……真的错了,爹……”
两人近身嬉闹狎昵,兴致盎然,一时间场面说不尽地旖旎,正在这时,却听外面有内监尖细的声音响起:“……启禀王上,诸位大人已到了。”北堂尊越听了,这才想起自己先前召了几个朝臣于此时议事,而眼下北堂戎渡的衣裳已经半褪到了手臂位置,上半身几乎全赤,鞋袜已然剥下,双足正被北堂尊越抓在手里捏玩,衣衫俱乱,轩眉含晕,闻言顿时从北堂尊越怀里挣脱开来,一骨碌跳到地上,却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将自己整理得衣冠整齐,甚至来不及正一正发上直欲滑脱的金簪,因此连忙一把抓起衣物鞋袜,二话不说,立刻一边拎着裤带,一边光着脚快步行至御座后面不远的屏风处,暂时避上一避,心中却不免觉得好笑,暗道自己怎么活像是被人捉了奸一样,一面却听北堂尊越道:“……宣。”
片刻之后,但闻一片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北堂戎渡站在屏风后头,耐心等着几个大臣离开,却不曾想诸臣无意间发现镶着富丽金箔花的屏风底下,隐约露出一双雪白的赤足,心中还以为是北堂尊越方才不知正跟哪个美人狎戏,因此不愿触他的霉头,很快就将要谈的公事简洁地议了一番,之后便心知肚明地告退,而北堂戎渡在屏风后听见奏事的大臣已经离开,这才快速将衣物整理妥当,顺了顺头发,从屏风后头走出来,啼笑皆非地叹气道:“真是丢人现眼,想我北堂戎渡还是第一次这么狼狈,就好象是当了奸夫,让人来当场抓了奸一样……”北堂尊越听了,不由得大笑无已。
次日,宫中传旨,赐同平章事府小姐牧倾萍为世子侧妃,下令内务府备办事宜,消息传出,众人闻得讯息之余,京中不免一时议论纷纷,其中更是有知情人透露出当年牧二小姐与世子幼年时初识的逸事,说起来,也算是一段佳话,京中百姓茶余饭后,自是津津乐道,而远在苗疆的许昔嵋自然也得到了北堂戎渡传过去的消息,因此虽不能亲身前去参加婚礼,却也派人送去了丰厚的贺礼。
此次虽是纳侧妃入宫,不比正室,但也不是可以马虎的,何况彼此还有亲,北堂戎渡也愿意给牧倾萍多作颜面,因此礼仪繁复,颇为隆重,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等六礼都是有的,同平章事府更是忙得人仰马翻,为牧倾萍出嫁之事样样精心打点,陪嫁妆奁等等都极尽所能,又选了素日里贴身的侍女一同等着陪嫁过去,待到半月后,同平章事府乐鼓仪仗俱全,牧倾萍穿了嫁衣,明珠翠玉围绕,光彩耀目,由两名年长的宫人取了彩线,在脸上用十字花绞了两道,除去汗毛开了脸,这才戴了珠冠,扶到前厅与父母家人见礼后悔么?不,没有什么可后悔的,这条路是自己选的,所以就会一直走下去……
一时新人由侍女们簇拥出来,袅袅婷婷进了前厅,牧夫人的目光逡巡在新人面上,见女儿身穿樱红色百子百福纱金鸳鸯婚服,长裙及地,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打扮得光彩照人,却偏偏不是正室才能穿的大红,一时想起女儿平日里心气极高,不免掉下泪来,却又不能说些不好的话,只得忍泪伸手握住女儿的手,谆谆嘱咐道:“我儿,你一向在家中娇养,如今却要做了人家媳妇,万不能再像从前一般娇纵,凡事须得对世子柔顺,不得任性,事事都要谨慎,不可张狂。”牧倾萍此时心中滋味难言,几欲盈泪,面上并不见新嫁娘的喜悦与娇羞之色,只道:“女儿知道了。”随后其父牧商海又按例训诫了女儿一番,牧倾萍都一一听了,未几,吉时已到,新人蒙上盖头,敛衣下拜,跪别父母,牧倾萍轻轻趴上兄长的背,由哥哥负到府门外,牧倾寒送她入轿的前一刻,忽微声道:“……你对他,可有情意。”牧倾萍一顿,盖头下看不见朱唇抿起一痕苦涩的弧度,眼底却已有了某种坚毅之色,随即淡淡道:“不管有还是没有,那又能怎么样呢。”话音未落,已被扶上喜轿,随着震天价的鞭炮声响起,礼队徐徐行向城东的青宫位置,牧倾寒骑马在前送亲,一行人浩浩荡荡,道旁两侧百姓无不争相观看。
由于是纳侧妃之礼,因此北堂戎渡并不用亲自前去迎亲,北堂尊越也没有来,只传旨赐下无数金帛等物,直到喜轿送入青宫西大门,径直而入,停在春申殿,殿门才被缓缓拉开,自里面铺出红毡来,宫人分立两侧,鲜花铺路,就见北堂戎渡一身吉服步出,掀开轿帘,牧倾萍半低着头由侍女搀扶出来,屈膝对北堂戎渡做了个深福,北堂戎渡没出声,只是牵了她的手走向殿内,牧倾萍手一滞,终究还是跟着进去了,到了里面,北堂戎渡松了她的手,自己在上方的位置坐了,旁边沈韩烟一身大红蹙金云鹤织彩线广绫袍,神情依稀平淡,唯端坐而已,随着礼官长声赞唱,牧倾萍手指冰冷,平静的神色下难掩戚然,盈然拜倒,规规矩矩地向两人行了礼,然后又与宋、谢二妃叙了平礼,这才由宫人扶了,送往以后居住的长平殿,其后大宴宾客等等,热闹自不必提。
一直到了天黑,明月当空,众宾客方才渐渐散去,北堂戎渡进到新房中,就见满眼鲜亮的红色,数十名宫人端然而立,齐齐道喜,牧倾萍坐在九枝梅花檀木长榻上,珠玉盈翠,头盖红巾,四角坠着明珠,静静不语,两边挽着累珠叠纱的鸳鸯石榴百子大帐,北堂戎渡走过去,从一个年老的宫人手里接过金挑秤,轻轻将那盖头挑了去,灯光下,只见牧倾萍头顶的金雀宝冠垂下一帘银丝珠络流苏,半遮住倾城容颜,有若流霞映波一般,朱唇微抿,神情平静。
因是侧妃,自然没有喝合卺酒的规矩,因此北堂戎渡揭了盖头之后,就有宫人将牧倾萍请到喜帐内,服侍着宽了外面的喜服,除下珠冠鞋袜,只留了里面的月白单衣,贴身蒙花绫裙,又掀开鸳鸯锦被,扶她躺好,将薄被齐胸盖住,这才齐齐放下帐子,向北堂戎渡行了礼,一时尽数都退了下去。
夜色低垂,月华如水流淌,远处的宫灯如同暗淡的星子,室中也只剩下了两个人,北堂戎渡随手抽出了固定金冠用的簪子,将冠簪除下,又脱了外面妆蟒暗花金丝联纹喜服,将桌上的酒菜略微拣了几筷子尝尝,又弄了半杯茶喝,这才觉得松了一口气,一时想到牧倾萍还在帐中,便走到床前,掀开尽绣鸳鸯石榴百子图案的帐子,道:“饿了没?要是饿了,就起来吃点儿东西,既是新嫁娘,你大概一天都没有什么东西进口了罢。”牧倾萍躺在床上,见他掀帐来看,蝉翼般的长长睫毛一颤,本能地就拉起胸前的锦被,掩住胸口,北堂戎渡见状,不由得‘噗嗤’一笑,心里也不太能够马上习惯两人之间的新关系,因此就道:“是不是觉得挺别扭的?我也一样,感觉挺奇怪……”
窗外清风静静,连明月也似乎有些悬悬欲坠之意,牧倾萍慢慢松开攥住被角的手,眼神略觉迷茫,静静地看着北堂戎渡,只默不作声,北堂戎渡以为她毕竟是女子,总有些羞涩不安,难免惶恐,便坐在床边,笑道:“你这个样子倒是和平日里很不一样,我也觉得不习惯……唔,你要是不饿,就睡罢,今天也闹了一天了,我也很有些乏了。”牧倾萍听了,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便紧了紧,北堂戎渡见状,便好象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目光朝着床上扫了一下,就看见被子下面露出一角雪白的丝锦,明显是用来验红的东西,心中顿时明白了牧倾萍在紧张什么,不觉揉了揉额头,玩笑一般地哂道:“喂,你在怕呢?我还以为你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从小就娇蛮得紧。”牧倾萍勉强笑了一下,往床内挪了挪,心中却不免想起沈韩烟来,北堂戎渡此时也确实有些困了,见她让出了地方来,便上榻躺了,侧身睡下,牧倾萍在他旁边躺着,听北堂戎渡呼吸渐稳,显然是睡着了,心中却是乱如麻团,不断地想沈韩烟此时却在做些什么,一时间辗转难眠,两人一夜无话,唯见烛泪垂垂,光线亦渐渐黯淡了下去。
二百一十一.鱼美人
第二日一早,北堂戎渡还没等睡醒,迷糊中就觉出身边有人,遂习惯性地翻过了身,将手随意放了上去,而牧倾萍在睡梦中只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搭在了身上,不由得纤眉微皱,好容易睁开了眼,却猛地看见一张俊美之极的面孔近在咫尺,右手正放在自己的肩头上,一时不觉屏息,乍惊之下,几乎惊叫起来,却好歹想起了昨天嫁人一事,因此生生按捺住,只将那只手小心地拿了下去,但尽管她动作轻柔,北堂戎渡也还是醒了,刚睁开眼时,也是小小地一怔,随即记起两人眼下的新关系,不免哑然失笑,便打了个呵欠,道:“……你不多睡一会儿?”一面说着,自己已经坐起来,扯一扯床头上的一条杏色穗绳,传人进来伺候梳洗。
牧倾萍淡淡的笼烟眉扬起,满腹难言滋味,长长的睫毛一闪,幽然道:“今天要早些去韩……少君那里。”北堂戎渡知道按照规矩,婚后她得和宋谢二妃一样,若无特殊之事,则每日上午都要去沈韩烟的琼华宫问安,因此便点点头,一面令宫人为自己穿衣,一面悠悠一笑,道:“等会儿你去韩烟那里的时候,别忘了给佳期带点儿好玩的东西,她如今调皮得很,一刻都静不下来。”牧倾萍答应一声,然后就由自己陪嫁的侍女伺候着起了床,北堂戎渡此时多少觉得有些别扭,因此等更衣梳洗完毕,连饭也没有留下来吃,便出了长平殿,回到自己宫里。
一时牧倾萍坐在一架崭新的镶贝浮雕象牙梳妆台前,由宫人伺候着仔细梳头上妆,其中两名她贴身的陪嫁丫头在收拾床铺时,看见床上那幅雪白的丝锦上干干净净地没有半点痕迹,不觉愣住了,彼此面面相觑,牧倾萍从镜子里看见这一幕,便一捏用樱桃色的丝线绣出莲边的袖口,悄然含凛,沉声道:“……在发什么呆,还不去传了早饭进来,待会儿我还要早些去琼华宫。”其他人不敢耽搁,忙服侍她梳妆进膳,等收拾好了,便抬了软舆,前往琼华宫。
琼华宫乃沈韩烟的居所,其中一应物品都是上上等,就连供应的鲜花也是四季不断,次第开放,使得宫内繁花似锦,香飘如雾,幽幽不绝如缕,殿中垂着浅紫银线羽蓝纱帷,一匹之价不啻千金,任凭夏日再明亮炽烈的阳光透进来,也只会被折成柔和的浅影,光摇朱户,玉照琼窗,整个青宫当中也只有北堂戎渡的寝宫以及琼华宫里才有,可见沈韩烟受到何等爱重。
此时太阳刚刚升起没多久,时辰尚早,宋、谢二妃还没有来,沈韩烟宫中不曾焚香,只把时新瓜果湃在殿中的水瓮里,使得满殿都是甜香清新的味道,香气扑鼻,滋润得沁人心肺,随着锦绣帘幕揭开,牧倾萍娉婷的身影已然进到里面,长裙如云朵般轻轻拂过地面,一抬眼就看见偌大的殿中繁丽清约,沈韩烟一身海蓝团服,头戴赤金簪冠,几缕黑发闲散垂在两鬓,光影疏微中,面上有清朗透明的光泽,是恍若修竹一般的翩翩美男子,风采华章,甚至有些不真切的模样,身旁内侍环伺,两个打扇的小宫女手持纱扇,一边一个地轻轻扇着风。青年见了她来,有如月光般的清和目光在对方脸上微微一转,面上依稀闪过一丝淡薄如雾的微异之色,心里微微一沉,好似洞穿了某种隐秘,但不过须臾,就已经微笑而向,金冠上坠着的明珠点点晃动着,有若波光,将一丝异样很好地无声掩饰了下去——记得从前初次见她时,她还是无忧无虑的少女,然而事到如今,因着那一分不应有的情爱之意,却已走到了这个地步。
一旁已有宫人设下了锦垫,牧倾萍心中不免微微郁苦,步摇上垂下的珠络凉凉地一下一下打在耳边,按照初次问安的规矩,缓缓屈膝下去,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行动之间有珠翠叮当轻响,像是谁凌乱的心跳,在空旷的大殿里有极细微的回音。沈韩烟端坐着受了礼,容色温淡,肌肤泛出一种剔透的光泽,瞧不出什么异样,只让牧倾萍坐了,牧倾萍额间贴着一枚红珊瑚宝钿,映着她皎洁的面庞,极是娇艳,却是低头拨一拨护甲上镶成梅花形状的小珍珠,露出一小截雪白如莲的手腕,那样圆润的珠子,几乎都要滑手,胸前一抹锦茜红的莲花抹胸虽是透出许多喜气,但因面上的神情格外平淡,于是也就似乎瞧不出新嫁娘应该有的娇羞来。
彼此一时沉默了片刻,牧倾萍顿了顿,然后就自身后的宫人手里拿过一只锦盒,亲手打开来,当着众人的面,自里面取出一样东西,声音似乎有些发涩,道:“……此物是妾身亲手所制,还请少君不要嫌弃。”沈韩烟心下一动,眼底泛起一抹幽幽光泽,略略凝神,似有所思,但也还是让人接过了,等拿到手中时,才发现原来是一只手工精致华巧的如意双绣荷包,而以彼此眼下的身份,在婚后初次拜会之际,牧倾萍奉上一些自己亲手制作的香囊荷包绣帕等小物件,是很平常的事情,因此沈韩烟虽是心绪微波,但短暂的沉默之后,也还是收下了。
此时宋、谢二妃也已相携着袅袅婷婷而来,无不精心打扮,穿着得体,一一向沈韩烟问了安,又与牧倾萍互相见了平礼,这才分别坐在酸枝鸾纹椅中,两人妙目一转,见牧倾萍今日一身茜色石榴红的牡丹长裳,下着薄软轻滑的织金飞鸟染花长裙,容色倾城,风姿袅娜,且自身家世又显赫,与北堂戎渡又是有着一层表亲之谊,先前关系就不比旁人,因此二人虽说比她嫁与北堂戎渡要早上许多,也仍然不敢怠慢,面上都含了几分恬静的微笑,笑吟吟地十分客气,而牧倾萍却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挽一挽臂上的缠臂纱,只注意着上首的沈韩烟。
不多时,外面渐渐开始有蝉声起落,却忽听有一把清脆软侬的童音自殿外传来,声音玎玲而明亮,伴随着细微的金铃声叮当作响:“阿爹,阿爹……”旋即呈祥绣锦的帘子被外头的宫人打起,一个身穿浅蓝撒花织锦短襦,湘白宽裤,颈内挂有长命锁的女童便从殿外跑了进来,粉嫩的手足上拢着明晃晃的绞金丝镯子,上面缀着金铃,一枚乳黄蝶纹如意结围在腰里,一径扑到沈韩烟面前,笑着嚷嚷道:“给阿爹花花……”一面说,一面献宝一样地踮起脚,举了举手里的一束玉蝶兰,拉着沈韩烟的手笑个不停,身后一群照顾她的宫女嬷嬷等人也跟着进来,沈韩烟见状,方开怀笑了起来,弯腰搂一搂女儿,伸手拈过一朵玉蝶兰在指间轻嗅,不觉就有明朗微笑绽放于唇际,抚摸着北堂佳期头顶柔软的黑发,见她小小的鼻尖上都沁出了些许晶亮的细汗来,便从宫人手里接过锦帕,给女孩儿擦了一下,同时清俊的面容上笼起了一层薄薄的笑色,声音清朗潺潺,微笑叮嘱道:“只管一径淘气,跑得这么急,也不热么。”
旁边自有内侍从北堂佳期的小手里取过新摘的花束,寻了瓶子注上一些清水,把花插在里面,北堂佳期抱着青年的腿,‘咯’地一笑,吐一吐粉红的小舌头,满是稚气地撒娇道:“要抱……”沈韩烟拍一拍她,淡淡哄着笑道:“先去叫人。”说着,指点着女儿去牧倾萍那里。
北堂佳期孩子心性,侧头想一想,便乖巧地走了过去,明亮的金色眼睛看向牧倾萍,自然是认得她的,因此便吐字清晰地道:“表姑姑……”沈韩烟眸似朗星,清越的声音自不远处徐徐而起,纠正道:“……叫夫人。”牧倾萍闻言,不免于怔忡的瞬间用手指下意识划过腿上光滑的裙幅,而她面前的北堂佳期听了,一双金色的漂亮眼睛却询问似地望向青年,见其微微颌首,因此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也还是十分听父亲的话,依言奶声奶气地软软唤道:“夫人……”牧倾萍心中滋味难言,唇齿间无声衔出一丝郁郁,但因在众人面前,不能失了仪态,因此微微自持住了,忙让身后的宫人递上一匣早已备好的孩童小玩意儿,当作见面礼。
北堂佳期随身的嬷嬷替她谢过,将东西收起,北堂佳期遂一下扭头飞扑回沈韩烟怀里,不肯下去,一味撒娇痴缠不已,沈韩烟抱了她在怀,一手揉了揉自己玉色的额角,唇边含出融融的笑意,哂道:“快坐正了,还闹?”北堂佳期虽然最喜欢黏着他,但同时也很听话,因此很快就端端正正地坐好了,只用小手牵住了父亲清雅素色的衣袖,嘴里‘咯咯’直笑,发髻上别着一只温润的和田白玉蝉,忽而笑嚷道:“阿爹,要吃点心……”沈韩烟轻轻拍了拍北堂佳期的粉嫩脸颊,替她将颈间长命锁上坠着的一长串珊瑚璎珞理了一下,道:“早上才吃过了饭,怎么这么快就又要吃点心?”还未待北堂佳期瘪起小嘴儿不乐意,一旁的谢氏腰系流苏宝带,珠色光耀,已欠身笑着打圆场,道:“上回在这里尝过一道翡翠羹,果然好味得很,总是少君宫里的厨房做吃食比别处更精致些,莫说姑娘,连妾身也还想着呢。”宋氏眼角淡紫色的胭脂敷得薄薄的,清约可人,取过手边一把妆花素纨团扇,轻轻摇了两下,亦陪着微笑道:“是呢,那翡翠羹也容易克化,略用些倒也并不打紧,不如让人做些来吃,大家也好一起尝一尝,也是妾身们沾了姑娘的光。”唯有牧倾萍不出声,只用双手理着袖口上的米珠流苏,沈韩烟见她们如此,倒也没必要再说,于是便吩咐下去,让厨房做了翡翠羹来。
殿外透进来的阳光照在及地的纱幕上,被滤去了其中的热意,只亮晶晶地泛着微光,不一会儿,东西端了上来,北堂佳期自己端着小碗,一口一口地吃得十分香甜,宋氏朱唇润红,捧过一盏,见用的是釉彩春花雀纹盖碗,遂用勺子舀了一下,轻轻啜了一口,如鸦翅般的纤长睫毛不禁微微一颤,唇角就含起了淡淡的笑意,别有一番澄静之美,赞叹道:“果真是厨子的手艺大不相同,妾身宫里的到底还是差了许多了。”谢氏在旁听了,不免抿嘴笑吟吟地说道:“如今小公子也有两个多月大了,下回妹妹不如抱过来,姑娘似乎很喜欢和弟弟玩呢。”
正说着话,却听外面有人道:“……都在呢?”众人听见声音,顿时便静了下来,只见帘子一闪,外面的宫人已卷起帘栊,北堂戎渡缓步而入,嘴角带笑,宋、谢二妃见他来了,忙翩然起身,屈一屈膝,深深一福,牧倾萍见状,有些不自然地亦站起身来,福了一福,冰凉的珠珞轻轻碰触着鬓角,唯有沈韩烟原本懒懒地听着其他人说话,眼下听见这声音,虽仍旧坐着,只微笑而已,但却是坐正了些,脸庞的弧度也柔和了几分,倒是北堂佳期见父亲来了,便倏地从沈韩烟膝上滑了下来,笑着跑到北堂戎渡面前,牵住他的衣角叫道:“……爹爹!”
北堂戎渡弯腰一把抱了北堂佳期起来,眼角满是温和的表情,响亮地在女儿的嫩脸蛋上亲了一口,哈哈笑道:“乖宝,今天是不是又调皮捣蛋了?”沈韩烟看着他们父女两个,唇角不知不觉便浮起了一分极温煦的笑意,牧倾萍见状,手指略微捏了捏手中的白玉镂空刻花扇柄,没有作声,北堂戎渡抱着女儿走到沈韩烟身旁,随便一撩衣摆坐了,后背倚着一个粟玉芯苏绣软垫,取了一只蜜橘剥着,道:“今天怪热的,才是上午日头刚起来,就热烘烘地燥得慌,原本我还想和你一起去西郊打猎去的。”沈韩烟笑了笑,伸手轻捏着北堂佳期小小软软的手掌,道:“改日等天气凉快一些,也就是了。”北堂戎渡唇心一点微红的润泽,眼角骄然扬起,从发间拔下一根玉搔头挠了挠鬓角,笑道:“我知道你素来怕热的,那就改天罢。”
殿外夏色如妆,北堂戎渡今日还有公事,因此在琼华宫坐了一时,便去官署办公,宋、谢二妃也自告辞,唯有牧倾萍没有走,抚一抚耳朵上寸把长的红宝石耳坠,以目注视着沈韩烟,道:“眼下荷花已开了,不如出去走走,赏一赏花。”沈韩烟看了看她,淡淡一笑,道:“好。”
外面的日光依稀如同火烧火燎一般,亮晃晃地澄明欲醉,两人踏着满地灿光,徐徐缓步沿着湖岸而行,侍奉在侧的宫人皆远远地陪侍在后面,只见环廊曲桥幽折反复,静湖无澜,艳阳下绿肥红盛,花开满眼,牧倾萍织金飞鸟染花的曳地长裙被身形带动,莲步姗姗,手里的扇面上用工笔描绘着淡淡的几笔妩媚桃枝,旁边题着一行簪花小楷,明晃晃的日影投在她雪白的娇媚脸孔上,映得肌肤透亮细腻如同白瓷一般,忽用手扶了扶髻间一朵用蜜蜡珍珠做成的攒心梅花,转脸看向沈韩烟,说道:“……我到底还是嫁进来了,你可是觉得很厌烦么?”
彼此四目相对的刹那,都有几分难言的默然,沈韩烟静静看了她一眼,碎冰般沁凉的声音缥缈如淡淡的云烟,道:“怎么会。只是……你又何必如此。”牧倾萍闻言轻笑了一下,不觉退开半步,几绺乌黑的碎发柔柔自鬓角垂落下来,散在雪白的脖颈中,一只纤手扶在旁边的玉栏上,眼望亭亭荷举的清澈湖面,说道:“全都是我自己选的,不管是好是坏,都有我自己担着,关其他人什么事呢,我这个人从小就任性得很,若是让你不耐烦的话,也是自然的。”
沈韩烟面色安稳如清潭碧水,衣袂翩然,只道:“我其实并不值得你如此。”牧倾萍云褶般的裙裾逶迤灿烂如流霓,沉默着低下头去,随即却又笑了笑,紧一紧发间一支振颤不已的蝶翅步摇,道:“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这是我早就想好了的事情,倒是应该我向你道歉才好,毕竟是因为我的缘故,叫你烦恼……”她说到这里,停一停,面上浮起一缕疏疏的微笑,月眉如钩,沾染了某种感伤之气,好似花瓣上犹自带上了露珠,令人心生怜爱,却又忽然转颜而笑,凝视着青年清俊的面容,道:“我只要长长久久地和你在一处,就会高兴得很了。”
沈韩烟微微一顿,眼看着面前牧倾萍素白无疵的笑颜,彼时四周飞花逐日,莲香飘飘如海。
两人在外停留了一时,待之后沈韩烟回到琼华宫,北堂佳期已经由乳母洗过了澡,正抱着一只嫩黄的布鸭子玩,见沈韩烟回来,便扔了鸭子,跑过去拽住父亲的衣摆,委屈地瘪一瘪红嫩的小嘴,嘟囔道:“阿爹不带露儿出去……坏……”沈韩烟牵着她的小手,微笑道:“外面热,等凉快了再带你去玩,好不好?”北堂佳期这才转了笑脸,开怀道:“阿爹吃樱桃……”说着,从胸前的兜兜里掏出一颗通红的樱桃,就踮着脚要往青年嘴里放,沈韩烟弯下腰,任她把东西喂进自己口中,一面抱了北堂佳期往里面走,道:“该写字了。”北堂佳期乖乖地点了点头,等进到房中后,便主动下了地,去在自己特制的小桌子前坐了,沈韩烟替她磨了墨,铺开纸笔,这才捧着一本剑谱,在轩窗旁的檀香榻上坐下,临风窗畔,慢慢翻看,北堂佳期则握了笔,照着字帖,稍嫌稚嫩地一笔一画认真书写着一些简单的字,绵绵日光乌沉沉地十分寂寥,有轻暖的微风从容吹入,偶尔将杂色的各种花瓣软绵绵吹落在窗台上,落花无声。
窗外有炎煦的风,秾丽的日色似一抹淡淡的烙印,明晃晃地透在地上,未几,一双燕子自窗外振翅飞过,飞羽逐花,留下一声轻柔的呢喃,庭院深深,沈韩烟抬起头,清隽轩逸的面孔上有几许倦意,将手里的剑谱翻了页,转眼去看北堂佳期,见她正很是认真地写着字,一撇一捺地好象很仔细的神气,不由得微微一笑,重新又收回了目光,暂时倚在榻上休憩片刻。
虽入了梦,却不是好的,待突然醒转之际,已是微微喘息,北堂佳期丢下笔跑过来,忙摇着父亲的手,虽是不解其意,但天真的眼眸里仍满是懵懂的担心,道:“阿爹……”窗外微风热热,寂然如尘烟,沈韩烟摇一摇头,把摊在身上的书合起,恢复了清朗温和的笑容,一面轻抚北堂佳期的额头:“没事,阿爹做噩梦了。”北堂佳期白皙的小脸上这才露出甜甜的笑来,目光清澈,毫无杂质,想了想,忽道:“露儿想看祖父……”沈韩烟亲了亲她的额头,道:“改天让爹爹带你去,好不好?”北堂佳期点了点小脑袋,仿佛想到了什么一样,道:“弟弟也去……”沈韩烟温和道:“弟弟还小,等大了再跟你一起去。”说着,不觉微笑:“露儿很喜欢弟弟吗?”北堂佳期歪着脑袋,轻轻咬了咬自己白嫩的手指,道:“弟弟好玩。”忽然又咯咯笑道:“爹爹最喜欢露儿!”沈韩烟目光清淡,眼角恍惚浮出一丝笑意,静静道:“是,爹爹最喜欢露儿,以后再有更多的弟弟妹妹,露儿也一样是爹爹最喜欢的……阿爹保证。”
……
过得几日,天气愈热,北堂戎渡原本还想等到不那么热的时候,就和沈韩烟一起去打猎,谁知道左等右等也不见日头小上一些,一时不免恼了,索性就自己带人出去,未曾想运气倒是不错,让他撞见一头半大的熊来,因此等下午回来之后,北堂戎渡就带了那被他射杀的熊进宫,要送给北堂尊越,做个熊皮垫子用。
乾英宫四周花藤锦蔓葳蕤,蔚华成荫,满目浓艳妖娆,放眼望去,皆是翠生生彩馥馥地一片,枝叶花草葳莛盛放,席天席地,重重的珠帘外,日光安静地烙在青竹帘子上,看起来花木扶疏,浓荫翠华欲滴,倒让人生出了些许凉意,廊下尚且还养着几对相思鸟,啁啾啼啭,模样十分活泼可爱。北堂戎渡一时进到里面,殿中的空气比外面要通透不少,当中挖开一弯清澈见底的长池,凉郁沁人,里面是从外头引进来的清透泉水,望之生凉,水底用彩色斑斓的雨花石铺着,看得人目眩神迷,水面上下沉浮着摘来的各色鲜花,花香盈然,铺成漫天迷醉的颜色,泛着一股冷香,一些不过指头大小的彩色小鱼游曳其中,十分有趣,倒是增色不少,整个阔大的殿里都充满了一股沁人心肺的花香。
北堂戎渡身穿素青冷花袍子,不曾束冠,只用一根碧玉簪挽在发间,脑门上还蒙着一层未消的细汗,只举起袖子随意擦了几下,一边抱怨道:“热死了……”话音未落,却忽止了声,原来却是看见重重叠叠的水晶帘后,北堂尊越正从长榻上起来,赤着结实的上身,慢条斯理地穿着一件群青色质地柔软的宽大外袍,显然是刚刚醒,鼻梁高挺,双眼狭长如刀,北堂戎渡如今已与北堂尊越有过了肌肤之亲,因此在旁人眼里很正常的穿衣动作,落在他眼中却变得极有风情起来,使得北堂戎渡不免轻轻咳嗽一下,目光毫不掩饰地在北堂尊越的腰线位置狠狠扫了两眼,这才有些恋恋不舍地收回去,却见北堂尊越的薄唇带出一缕邪气的弧度,饶有兴趣地盯着他,嘴角的线条更加明显了些,不客气地嘲笑道:“……想看就看,怎么倒忽然装起正经人来了。”
小香炉中乳白的烟气如同一抹游丝,晕出淡淡的白影,北堂戎渡一时被抓包,不免觉得有点儿窘迫,遂反驳道:“谁看了?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北堂尊越轻嗤一下,随手取了榻上的一柄素花折扇,朝脸上漫不经心地扇着风,瞟一眼北堂戎渡热烘烘的脸蛋,道:“怎么汗津津的?”北堂戎渡从袖里抽出帕子擦拭着额上的薄汗,抱怨道:“一上午都在外头打猎,这么个大太阳,能不出汗么……对了,我弄了一头熊来,送给你做个熊皮垫子。”北堂尊越很是惬意的样子,闻言抬手示意他过来:“……以你如今的修为,不也已经是寒暑不侵了?”北堂戎渡翻了个白眼:“话是这么说,可谁会闲着没事一直运转真气啊,我宁愿出汗。”说着,已结结实实地一头扎进男人怀里,不无得意地笑道:“现在我一身都是臭汗,来熏一熏你才好。”北堂尊越一手按在他肩上,另一只手则拿扇子给少年扇着风,并不嫌弃对方身上热乎乎的高温,只道:“你也不怕中暑了?赶紧洗澡去。”
北堂戎渡惬意地眯眼享受着父亲带来的习习凉风,感念于男人这样亲密的体贴之举,一颗心不觉软软展开,于是仰头去亲对方的脖子,含糊道:“哪有那么容易就中暑了……”说着朝不远处的水池位置看过去,笑道:“至于说到洗澡……唔,这里不是就有现成的地方么。”一面说,一面已蹬了鞋袜,光着脚走到水边,坐下伸了双足在水里撩了几下,踢了一脚的水花,觉得果然清凉,便三下两下脱了衣裳,直接入水,北堂尊越见了,不免骂了一声,道:“这是给你洗澡的地方?”北堂戎渡破水而出,胸膛露出水面,整个人惬意地泡在清水里,身上沾着粉红色的花瓣,将周围的鱼全都惊得逃了,顺手将黑发上附着的鲜花捋了下来,笑道:“那有什么,其实都差不多的……你要不要也下来?凉快得很。”北堂尊越站在水边看他,不屑一顾地扯了扯嘴角:“要胡闹就自己闹去。”北堂戎渡撩水泼他,哈哈直笑,随即重新矮身沉到水中,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未几,北堂戎渡上了岸,坐在池边,用手拍打着皮肤表面,一一取下粘在身上的花瓣,北堂尊越立在一旁,看着他的肩胛骨在背后微微支起一道精美的弧线,头发半湿着,顺着柔韧的腰身曲线贴住肌肤滑腻的身体,直延续到圆挺隆翘的臀部,两条雪白的长腿被微微压在臀下,摆出跪坐的姿势,一段霜雪似的小腿漫不经心地半撇着,骨肉匀称,肤色类雪,引人遐想,粉嫩的花瓣衬着他玉也似的肌肤,撩人以极,更何况眼下这个姿势看起来虽然很平常,可由北堂戎渡这样的美少年做出来,就令人觉得似乎是在暗示与邀请了,一旁北堂尊越双手抱胸,微微半侧着头,神情闲适,目光扫过那小腿,然后多少有些不由自主地开始往上移,北堂戎渡对男人这样微热的视线似有所感,于是下意识地侧过脸去看,密黑的睫毛上还沾着晶莹的水珠,使得眼神简直就像是在欲拒还迎了。
北堂尊越薄唇微抿,突然间就笑了起来,随即走近一步,居高临下地审视了对方一瞬,然后微垂了眼睑,俯身捉住了北堂戎渡的手,按紧那白玉一样的肩膀,发出嗤嗤的笑声,一面低头夺去了少年的唇,与其厮磨,北堂戎渡没有忽略男人眼里渴欲的颜色,因此微微抗拒,道:“这么热的天,你也有心思干这个……”
北堂尊越叹了口气,微啄着北堂戎渡清凉的肌肤,就如同捉住了一尾光溜溜的鱼,唇边绽开一分肆意的笑容,轻声道:“戎渡,今天让本王抱一抱你,嗯?”北堂戎渡蹙了蹙眉,不肯展开身体,拒绝道:“不行,呃……我觉得不行。”北堂尊越挑眉,环住少年**的诱人身体:“为什么?”北堂戎渡呐呐道:“那个……”他支吾了半天,才总算是憋出一句话来:“……我怕疼。”北堂尊越愕然,随即就有些啼笑皆非:“这算什么狗屁理由!”北堂戎渡心有余悸,推了推父亲厚实的胸膛:“得了罢,上回明明是我在上面,结果都快被你弄死了,如果换成我在下面,那还让不让我活了?”北堂尊越额角青筋直跳,简直咬牙切齿,却还得耐着性子哄道:“本王保证小心……”北堂戎渡坚决不肯上当,哪里会信这所谓的保证:“少骗我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以前我和你一起跟人欢好的时候,哪次你不把那些人弄得死去活来的?我要是信你才怪了。”
二百一十二.蓬岛还需结伴游,一身难上碧岩头
“少骗我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以前我和你一起跟人欢好的时候,哪次你不把那些人弄得死去活来的?我要是信你才怪了。”北堂戎渡为人何等滑不溜手,他自己也是男人,怎能不明白身为雄性,在某些时候是很难约束自己的,因此哪里会信对方的保证,说着,就要推开北堂尊越,去穿衣裳。
但北堂尊越却是一手按在了北堂戎渡雪白的胸前,不让他离开,嘴角已挑起一个低邪的笑容,漫不经心地道:“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本王上回吃了你的暗亏,莫非倒不来找回场子,嗯?”北堂戎渡倒也不怕他怎么样,索性空出一只手摸上北堂尊越的脖子,慢条斯理地把玩着质地柔滑的衣领,轻佻地一笑,道:“那明明是你玩了我好不好?我被你弄得简直都快阳肾亏虚了,你那才是真正的强奸……难道你不承认?”北堂尊越一时哑口无言,对少年的狡辩之语倒是没有什么很强力的反驳,因此看着怀里还覆着一层水光的修长身体,伸手按在北堂戎渡平坦结实的小腹上,剑眉微微斜挑,道:“又不是要你的命,抱你一回就这么难?”北堂戎渡低低抱怨道:“那也差不多了,等你弄完,我估计自己也就剩半条命了……自从上次和你好过那么一回,我就怕了你了,所以虽然后来也经常想再跟你做那档子事,但是一想到当时的样子,我心里这点儿念头就很快打消了……”他一面说一面抬起手,隔着衣物熟稔地揉着北堂尊越宽实的胸膛:“所以说,我以后大概就不会再动你了,当然,你也别碰我。”
这番话一出,北堂尊越可就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只见那紧抿的嘴角极隐蔽地抽动了一下,既而微觉恼火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这算是什么毛病?!”北堂戎渡凑过来轻吻他的脸庞,叹气道:“这可不赖我,谁让你那么……反正,你让我怕了你了。”说着,却是仰头舔上了北堂尊越的下巴,半含在嘴里用牙齿轻咬,另一只手慢慢轻捏着男人的肩膀,道:“算了算了,反正男人么,不外乎就那么点儿事,只要把里面存着的东西泄出来就行了,其实区别不大,所以我动动手,照样让你痛快起来,这总行了罢?”北堂尊越额上青筋微跳,一双锐利的凤目已渐渐眯起,良久方反问道:“……要是本王一定要呢?”
北堂戎渡听了这话,不免蹙着眉抬起头来,略略打量了一下男人俊美之极的面孔,忽然间‘嗤’地一声笑了笑,揶揄道:“怎么,要逼奸啊?……来罢来罢,谁怕谁,不过我觉得你大概对着一个死鱼一样的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兴趣的。”北堂戎渡说着,却是推开了北堂尊越的怀抱,自己大模大样地往后一躺,四肢随意摊开,果然就好象一条死鱼一般什么反应也没有,一副任君处置的姿态,北堂尊越见了,却只觉得头疼肝疼胃也疼,一腔欲火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因此气恼地低骂一声,森然道:“本王还不屑去做这种不入流的下作事……还不滚起来!”北堂戎渡这才懒懒爬起了身,却慢腾腾地过来,准确地扒住了北堂尊越的肩头,在他的脖子上一顿啃吸:“你别恼么……”北堂尊越此时根本就是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隐隐有些后悔自己当初的强横,让北堂戎渡对两人第一次欢好的印象极其恶劣,留下了根子,但事到如今,却也没有地方找后悔药吃,因此只得憋下这口闷气认了,好歹等日后施展手段,慢慢转圜回来就是。
不过北堂戎渡倒是还没忘了自己刚才说过的‘动动手,让你痛快起来’的话,他直起身,两只手在北堂尊越身上徐徐游走,手指轻如蝶翼一般,灵活之极地解开每一处可以解开的衣带或者扣子,同时张开双唇去叼着男人的嘴唇吸吮啃噬,眸中光华璀璨,含含糊糊地道:“……唔,现在你什么都不用做,只管享受就好……我来……”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北堂尊越虽说有些余怒未消,但眼下怀里偎依过来一个光溜溜的身子,卷着他的舌头几乎一个劲儿地讨好,近乎谄媚一般地自动上门献殷勤,总不可能真的去拒之门外,况且造成如今这个局面,自己也并非全然没有责任,因此只是哼了一声,便搂住北堂戎渡的身躯,将对方卖力的主动讨好之举毫不客气地笑纳了。
其实北堂戎渡此刻与北堂尊越温存狎昵,也算是乐在其中,不必说他原本就对这个人感情极深,哪怕只单看北堂尊越的形貌,就是挑不出丝毫瑕疵的绝顶美男子,与其近身亲密,自是别有一番滋味……未几,北堂戎渡长腿一勾,已跨到了北堂尊越的身上,坐在父亲健壮的腰腹间,一面伏下了身,凑在已经衣衫半解的北堂尊越耳边,含笑不断地吸着鼻子,去嗅父亲身上的气息,一面轻声笑道:“……嗳,别动。”说着,吻上对方的胸膛,熟练地去舔那上面的乳首,且时不时地轻吮两下,这回他倒是不再犯那个爱叼着这地方不放的老毛病了,而纯粹就是在取悦北堂尊越,耳鬓厮磨,直到发现他父亲的身体渐渐有了反应,强壮的肌理并不明显地略微绷紧了些许,这才支起身来,看着对方,一双明亮的蓝色眼睛就像是最醇香的美酒,越发生动起来,似有若无地汪着一层浓郁的波光,笑吟吟地道:“……怎么样?”北堂尊越嗤声一笑,随即慢条斯理地支起右腿,充满暗示意味地将北堂戎渡的视线引向自己的胯部,把那处已经抬头的东西完全坦露在少年的面前,道:“还凑合。”北堂戎渡明白对方的意思,于是低下头,柔软的双唇在男人的胸膛上蜿蜒轻啃着,一直不停,细密的吻逐步往下移动着,甚至渐渐已经延续到了父亲结实的下腹,同时一只手极尽挑逗地抚摸着男人丰健的大腿,此时北堂尊越似乎有些意识到了什么,遂支起上身看向北堂戎渡,而北堂戎渡也正望向他,舌头在父亲的脐部轻轻打转,目光中仿佛有一丝犹豫,不过很快,少年就微垂了眼,一手握住那处已经火热起来的东西,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便低一低头,在上面轻轻咬了一口。
北堂尊越腰部一紧,口中低哼了一声,实实在在地惊异于北堂戎渡这样的行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的这个儿子有多么傲慢,而眼下居然肯放□段,近似于卑微地做出这等举动……很不容易。北堂尊越微微眯起眼,手肘半撑起上身,目光盯着儿子的一举一动,就见北堂戎渡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父亲腿间明显比他自己要蛮壮一些的勃动狰狞东西,微微皱了一下眉,却到底还是尝试着凑近了,然后循序渐进地慢慢去亲吻起来,北堂尊越看着少年这种近乎于无措、很是生疏的模样,顿时低低笑了起来,眼底甚至还隐隐有着一丝满足与得意——很显然,北堂戎渡是没有在其他人身上这么尝试过的。
既然如此,那么对方的手段高超与否也就不必太挑剔了,哪怕是表现得稍微笨拙一些,也完全可以原谅,因此即便是北堂尊越向来见惯了风流,但少年此刻这稍嫌生涩的举止也完全没有让他不耐烦,反而觉得有着前所未有的刺激性,于是北堂尊越一手半撑着上身,腹部绷得微紧,另一只手则抚摩着北堂戎渡黑亮的鬓发,微抽一口气,沉声道:“戎渡……”北堂戎渡从鼻腔里模糊地发出了一点声音,算是回应,此刻他柔嫩的咽喉处已经被牢牢堵住,撑得人难受得要命,直想咳嗽欲呕,同时男性的淡淡麝香味道也充斥了满嘴,他长到这么大,从未这样服侍过谁,自然觉得很是吃力,而且极不适应,但想到这个人是北堂尊越,于是到底还是皱着眉头,闭上眼一发狠,去尽量取悦对方。
好在北堂戎渡虽然是头一回这么伺候人,但好歹他也是花丛里的老手,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上道很快,渐渐地就摸索出了门路,熟练起来,而那厢北堂尊越却是浑身微微燥热,□在北堂戎渡口中崛然怒起,狰狞得怕人,有心按住北堂戎渡的脑袋,在他温热的嘴巴里大肆逞凶一番,但一想到上回两人欢好时给北堂戎渡留下的恶劣印象,因此只得按捺住,手掌在北堂戎渡光滑的身上抚摸不已……北堂戎渡微闭着眼睛,只觉得嘴都酸了,喉咙也疼,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父亲似乎并没有肆无忌惮地摆弄他的打算,不然他怀疑自己在对方那样蛮横的冲撞之下,嘴角和喉咙会不会被撑裂开……就在这时,一只大手突然牢牢按定了他的后脑,北堂戎渡一怔,正欲挣动,却忽地闷哼一声,被突如其来的顶撞弄得嗓子大痛,却是北堂尊越摁住了他的头,腰部用劲,难耐地在那湿润的口腔里用力挺送起来。
北堂戎渡见其如此,心知大概是因为北堂尊越快要临近顶点,这才忘形情热,再难忍耐,因此好歹坚持住了,十分顺从,没有去挣扎,只盼他父亲快些完事,但两道修直的长眉却还是因难受而深深拧起,长长的晶莹的口涎亦顺着嘴角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一直蜿蜒到下巴……直到北堂尊越撑起结实的上身,按着他的后脑勺狠狠地狂肆抽提了不知道多少次,连喉咙都被戳得有些麻木了,北堂戎渡这才猛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连忙挣扎着就要离开,却到底还是晚了,大量滚烫的液体随着几下加紧的颠送,猛地灌满了他一嘴,北堂戎渡心下大骂,口中‘呜呜噜噜’地发出挣扎之声,但根本已经无济于事,等到好容易挣脱开来时,已有些许精水进到了肚子里,北堂戎渡被呛得连连咳嗽,忙不迭地吐出嘴里那些微微发涩的男性腌臜东西,只觉得满口暧昧以极的怪味儿,一时间不由得大为恼火,抬头却见北堂尊越懒洋洋半闭着一双凤目,显然是在享受着恣意之后的余韵,或者说是在回味那妙不可言的滋味,北堂戎渡见状,用力一抹嘴角,干咳着‘呸呸’几下,却除不尽那股味道,不免忍无可忍地怒腾腾火道:“……你怎么把这脏东西弄到我嘴里来!”
北堂尊越此时显然心满意足,惊心动魄的完美面孔上浮现出几分餍足之色,轻笑着一手揽住恼火的北堂戎渡,揶揄道:“……那又怎么了?”北堂戎渡被男人漫不经心的促狭表情弄得火冒三丈,然后狠狠瞪了他一眼,又想到刚才猝不及防之下,甚至还有一些精水被咽进了自己的腹中,因此更是觉得面前这张俊脸上的笑容十分可恶,沮丧道:“你说怎么了!你居然……呸,你以后再别想我这么干了……”说着,仍觉不解气,干脆凑上前把人抱了个结实,紧接着就在北堂尊越的肩头位置用力咬了一口,北堂尊越笑不可闻,毫不在意肩上传来的小小痛楚,只从旁顺手捞来一件衣衫,披在北堂戎渡光溜溜的身上,懒洋洋地笑骂道:“又不是什么毒药,还能毒死了你不成!”北堂戎渡只觉得腻歪,因此闷闷道:“你肯定是故意的……”虽是这么说,到底不好太计较,发了几句牢骚,也就罢了,过了一会儿,忽用手肘捅了捅北堂尊越的左肋,道:“嗳,怎么样?”北堂尊越凤目稍敛,嘴角漾出一分似笑非笑的意思,慵然道:“……还算凑合了。”北堂戎渡轻轻‘嘁’一声,一个熊抱把北堂尊越结结实实地抱了个满怀,静一静,忽然说道:“你这样嫌东嫌西的人,真难伺候……那我问你,你老实交代,你头一回做这事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和谁?”
北堂尊越闻声抬眼看他,仿佛是愣了一刹那,随即眉一挑,薄唇抿成一个奇怪的笑意,似乎隐隐有些乐不可支的模样,半侧着上身拥他入怀,一手拈起北堂戎渡的一缕发丝,放在唇下轻佻地吹了一下,饶有兴致地笑问道:“你这是在吃醋不成?”北堂戎渡被这人霸道地约束在怀里,倒没挣扎,也根本懒得开口去反驳,只在嗓子眼里轻轻哼了一声,道:“……爱说不说。”北堂尊越修长的手指插在少年乌黑如墨的头发里揉了揉,然后才伸手在对方额头上不轻不重地一弹,道:“那么久以前的事了,谁还记得清楚?”既而含糊地‘唔’了一下,难得有些苦恼地回忆着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好歹终于想起了一些,这才近乎没辙地叹息一声,用锐利的一双眸子上下打量着北堂戎渡,皱眉道:“本王记得应该是十二岁那年,跟房里的一个侍婢……经了**之事。”北堂戎渡听到这里,低低笑起来,摸了一下父亲薄薄的眼睑,揶揄道:“十二岁?嘿嘿,爹你可真是人小心大……”
北堂尊越按住他的手,将火热的吐息故意往北堂戎渡的脸上吹了吹,笑着把儿子重新抱紧了,语气和缓下来,道:“……不然你以为呢?”北堂戎渡闲着没事,随口继续问道:“那么,当时滋味儿怎么样?”北堂尊越拧着双眉想了片刻,似乎毫不在意一般,含糊地应付几声,到底还是开口道:“谁还记得这些,无非是那档子风月事也就罢了……本王怎么可能记得那么清楚?”北堂戎渡晃晃脑袋,只暧昧地笑了一声,便惬意地往那宽阔的怀里靠了靠,不再继续问了,倒是北堂尊越神情古怪,却突然间笑不可遏,心下就好象是猛地有什么东西闹腾开来,收臂将怀里的北堂戎渡揽紧,有些罕见地认真低笑道:“怪了,本王怎么好象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唔,成了什么怕老婆的男人,正在跪搓板被人审?”北堂戎渡愕然,随即用手肘往后撞了对方一下,笑骂道:“那你自己跪去罢!”
两人说笑了一时,没多久,北堂尊越忽然轻松抓住了北堂戎渡的手,按在自己食髓知味的胯间,轻笑着耳语道:“……再来一回,嗯?”北堂戎渡皱一皱眉,明确拒绝:“我不干。”北堂尊越诱哄道:“本王保证不像刚才那样,肯定不弄在你嘴里……怎么样?”北堂戎渡狐疑地打量了父亲片刻,终究还是妥协了,犹犹豫豫低下头,还不忘提醒道:“这可是你保证了的……”北堂尊越微微一笑,一手搭在北堂戎渡的头顶,含糊地答应了一声。
良久,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响起,只听有人怒道:“……保证你个大头!下次你就算是赌咒发誓,也绝对门儿都没有!”
二百一十三.流光把人抛却
之后两人又闹了一时,北堂尊越自然免不得对恼火不已的北堂戎渡好言好语地哄上一哄,北堂戎渡恼他故技重施,又骗了自己上当,因此当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换上一身干净衣物后,又拿茶漱了口,这才哼了一声,冲着北堂尊越直翻白眼,道:“你这种说话不算数的人,以后还想叫我信你才怪!”北堂尊越神情慵倦闲适,显然早已是磨练得脸皮奇厚无比,任凭什么恶言恶语也对他不起丝毫作用,只好象在安抚着一头乍了毛的小兽一般,居高临下地用手拍一拍北堂戎渡的脑袋,手指绕住少年散落在脖颈间的几丝碎发,很是温柔的形容,轻笑道:“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值得你生气?好罢,下回真的不会了,嗯?”北堂戎渡不怒反笑,在北堂尊越的胸膛上用拳头略微用力擂了一下,嘟囔道:“你以为还有下回?才怪了……”
小小的风波过后,父子二人坐在一起,一面喝茶,一面谈论了一会儿公事,彼时东部形势已经开始明朗,因此双方语气之间不免都轻松了许多,直到晚间在宫内陪北堂尊越一起用过晚膳,北堂戎渡这才在眉宇间带着一二分微醺的酒意,施施然出了大内,骑马返回自己宫中。
此时夜幕如一痕薄纱轻笼于地,一时间清风徐来,月色亦且温柔,是难得的静谧,只有蛙声与蝉鸣仍旧不绝,北堂戎渡回到自己宫内,在经过一处沉香亭时,却忽然发现不远处的花丛旁边有人,手执轻罗小扇,正不知道在干什么,遂道:“是谁在那里?”那人原本细赏花开,闻声回过身来,原来却是牧倾萍,身上穿了一件柔杏色流水绉纱外衣,里面露出天水红的纹花抹胸,腰间系有一袭珠粉色落梅细褶长裙,发式亦是十分简单,只在上面簪了两朵鲜花,发髻上垂下红丝穗来,月色下,格外有一种清丽之色,北堂戎渡见到原来是牧倾萍,因此不免打量了她几眼,走过去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也没叫几个人随身跟着伺候。”
牧倾萍只闻到有一股醺然的幽幽酒香扑鼻而至,其中似乎还隐隐有男性身上好闻的气息,让她不太适应,遂以纤手攀住身旁的一枝花,安静道:“我自己出来随便走走而已,不想让一群人跟着。”她抬一抬头,瞧向面前的北堂尊越,眉心中间的花钿娇艳如一朵红梅,只在嘴角浮起一丝疏落的笑:“听说你今天去打猎了,是么?”北堂戎渡点一点头,笑道:“是啊,就是天气太热了些……对了,里面有不少还过得去的皮子,你可以挑一些,等过一阵天冷了,让人去做件衣裳穿也好。”牧倾萍轻淡一笑,只微微眯起了一双好看的杏眼,道:“好啊。”
既是在此处碰见了牧倾萍,于是北堂戎渡便随口笑道:“时辰还早着,你一个人待着也没意思,不如跟我去琼华宫,韩烟那里的点心做得好,咱们去吵他,怎么样?”牧倾萍虽说想多见沈韩烟,但心中又不愿意亲眼看见他二人举止恩爱,因此就摇头道:“不了,我有些困,还是回去早点儿睡觉算了。”北堂戎渡也不勉强,便道:“那你就回去罢。”说着,便离开了。
夏季暑热,琼华宫中用大瓮装满了冰块降暑,角落里疏疏放着无数盆姹紫嫣红的鲜花,开得如火如荼,北堂戎渡进到琼华宫时,才一进去,就觉得兜头一阵清凉,兼有孩童的叫嚷之声,抬眼看去时,就见原来是北堂佳期正一面大声嚷嚷,一面在后头撵着一只雪团般的白猫,要把它逮住,那猫是前些时候进贡上来的,浑身如同白雪一般,没有一根杂色的毛发,碧眼如玉,模样十分活泼可爱,彼时沈韩烟似乎刚刚沐浴过,黑发结在头顶,有些许发尾蜿蜒进柔软衣料的褶皱缝隙里,更觉得顺滑许多,肩头披着一件浅绿色的翠衫倚在凉榻上,脖颈修长,手里端有一盏冰镇梅子汤,望着跑得喘吁吁的北堂佳期微笑,周围众多的宫人与内监侍立在大幅的鲛绡纱帷下,亦是笑吟吟地看着北堂佳期和那猫儿一个逃一个追地不住耍闹,殿中花香似海。北堂戎渡见了,不免笑着说道:“你个小丫头又开始闹腾,当心摔着!”北堂佳期听到他的声音,脚下一停,金色的眼珠滴溜溜一转,一下就看见了父亲,因此也不去抓猫了,只径直扑过来抱住北堂戎渡的腿,撒娇要父亲替自己抓来:“……爹爹,露儿要猫猫!”
北堂戎渡笑呵呵地牵过女儿的小手,道:“咱们不玩这个,不然要是让它挠破了皮怎么办?”北堂佳期却不答应,只扭着身子道:“我要,要……”北堂戎渡被她闹得没辙,只得亲手把那只白猫捉住,送到女孩儿怀里,叮嘱道:“不准掐疼了它,要不,小心它挠你。”北堂佳期笑嘻嘻地在父亲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心满意足地紧紧抱住白猫,自己到一边玩去了,北堂戎渡叫人仔细看着她,不要让猫伤到,这才走到沈韩烟身边坐下,按一按青年的肩头,笑哂道:“你倒是会在一边看热闹,嗯?”沈韩烟微笑凝眸于他,然后用手揉了揉太阳穴,声音清渲,摇头道:“这丫头淘气得让我头疼,我可管不了她了。”沈韩烟举止之间,恍若天成,就连周围的景物也因他而蒙上了一层别样的柔和清爽之意,北堂戎渡的目光驻留在青年脸上,神色间愈加有好笑之态,道:“还不是你惯的,现在想要抱怨,谁理你?”沈韩烟笑出声来,蜷曲蜿蜒的发尾垂在肩头,只挥一挥袖,示意殿中的其他人都下去,将正玩耍的北堂佳期也一同带出去,既而伸手抓起了一把百合香,撒在面前的紫铜鎏金大鼎里,随后带着某种并不曾像这鼎中烟气一样散尽的温柔心肠,在北堂戎渡手上握了握,忽然就想起当年两人在外面相依为命,步步经营的时光,而如今明明彼此越发位高权重,一令之下则随者众,为什么却反而觉得似乎不如从前那样亲密无间了呢?这琼华宫虽是好,金玉堆砌,却再没有昔日随身言笑,无时无刻不在一起的日子——那个时候,双方彼此之间,也能够算得上是两小无猜了罢……
想到这里,心下微微一动,不免略觉出一丝感伤的意味,干脆也不忍再去想,唯见殿外旖旎一树的繁花灼灼,开得如霞如霓一般,沈韩烟轻轻抚着北堂戎渡腰带上的蜜合色蝙蝠长穗,任殿内轻烟袅袅,逶迤不散,只垂目微笑道:“露儿自来就生得讨人喜欢,我难免多宠了她一些,况且……北堂,你不觉得,她和你小时候有些像么?”北堂戎渡听他说得恳切而实在,很是真心的模样,不由得就认真想了想,笑道:“像我吗?不过我小时候可没和她一样,竟这么淘气。”沈韩烟微微一笑,那衣袖之上,隐隐有淡薄的香气,随后就去握北堂戎渡的手。
宫人们皆守在殿外,寂寂无声,这么坐得久了,双脚也好象有些微微发麻起来,但少年的手掌温热而柔软,这样一直握在手心里,就仿佛两人还是在从前的旧日时光,是彼此那些年在外打拼的日子,虽然时有危险,却也是岁月静好,甘之如饴的……沈韩烟似乎不想多说话,亦不想去做什么,就如同生怕失去这一刻的宁静,用拇指缓缓轻刮着少年的掌心,好象如果不这么做,便不能平复此刻芜杂难理的心思一般,某个地方忽然生出一丝无声无息的落寞之意,缓缓自指尖传出来,仿若终究可以将整个人也淹没,只不过等到再抬眼看向北堂戎渡时,恍然抬头间面上就已是且罢且淡的神色,目光葳蕤而澄明,爽朗而笑,亦是如常望着对方,道:“我是说她的性子当中似乎总有哪里和你有些相似,谁说你小时候也淘气了?”北堂戎渡就势在青年的肩上按了一下,动作亲厚自然,只含笑道:“是我的闺女么,当然像我了。”
其实不是不喜欢的,只不过,也许是长期的朝夕相处的缘故罢,其实彼此当中,更多的已经是亲情而非所谓的情爱之念了,当时间一点一滴地如同细沙从指缝中徐徐溜走,彼此之间积累起来的情谊越来越多之时,或许心中已经习惯了的东西,早已从一开始初见时的为美色所动,逐渐转变成了于日久天长之间,那一点一滴渗透身心的体贴与温柔,熟悉与相守……
沈韩烟亦笑,随手用一支碧色的玉搔头淡淡拨弄着鼎内已经烧了一小半的香料,那种甜郁好似果实即将糜烂的味道在空气中恰如细雾一般,轻柔弥漫而去,就仿佛还在那些已经很远的旧时年岁里,只觉得有此时这么一刻的两两相对,安静如斯,大概也一样都是生平再难求得的温存时光,因此笑意温然,只道:“对了,明天我去取露儿的寄名符,你可要一起去么。”
这寄名符向来是做父母的为了儿女更容易成长,遂将其送与僧道处做寄名弟子,以求神佛庇佑,则寄名的师傅就要给孩子寄名符佩带,只要稍微殷实一些的人家,大多都会如此,何况北堂佳期是北堂戎渡的长女,汉王长孙女,心尖子也似,自然也少不了这般行事,因此北堂戎渡点点头,说道:“我是不成的,明儿个还有事要处置,你自己去罢……对了,别忘了再让人为佳期点几盏长命灯。”沈韩烟长长的发丝青黑幽冷,只微微颔首说道:“这个自然。”
此时已有北堂戎渡宫中的内侍将需要批示的公文一路送到了琼华宫来,北堂戎渡吃了几块点心,便开始动手办公,沈韩烟自然在旁陪他,或是研墨添水,或是剪灯芯,打扇子,倒是很有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意思了,待到窗外夜色渐深,明月亦且宁寒幽幽,两人便收拾了一下,解衣入帐,随意说了一会儿话,渐渐地声音开始小了下去,帐内已传出了均匀的呼吸之声。
醒来时仍旧是烛红帐暖,光线迷蒙,茜金烛台上儿臂粗的蜡烛已经燃得只剩了寸把长,在罗帐上投出幽微的温暖之色,沈韩烟醒来的刹那,有一瞬间的恍惚,就好象是被谁触破了美梦,既而若有所思,慢慢坐起身来,似乎是在想着什么,直到感觉出头皮好象极轻微地一痛,这才回过神来,然后便对上了北堂戎渡懒懒不甚清醒的目光,一缕漆黑的头发正被对方绕在指尖上,轻轻拉拽着,沈韩烟见状,便平和地一笑,用一只手替北堂戎渡拢了一下微散的襟口,微笑道:“……我正想仔细看看海棠春睡,你怎么就醒了?”北堂戎渡将后脑勺在枕头上舒服地靠一靠,懒散喃喃道:“倒是学会贫嘴了你……”沈韩烟笑了笑,从床头摸起一把扇子,给北堂戎渡慢慢扇着:“你睡罢,我中午躺了一会儿,现在不怎么困了。”北堂戎渡朦朦胧胧地翻了个身,嘟囔道:“等天亮了,就早点儿叫我起来……”沈韩烟笑着答应了一声。
第二日天气难得比前天多少疏朗了些,偌大的青宫北门中,一辆朱红色油壁黑漆辕马车徐徐驶出,两侧车窗悬挂着天青色翠竹柔纱帘子,光泽微微,挡住了阳光,因今日是去寺里,于是随行的也没有多少侍卫,亦不曾有仪仗,车前车后只带了随身的扈从与内侍等二十余人而已,轻车简马罢了,倒像是豪门大户人家的仆从伴随着主人外出的模样,彼时夏日炎热,就连空气中都是温热着的,虽说是上午,却已经是阳光亮晃晃地刺眼,暑气殷殷如蒸,沈韩烟坐于车内,虽然有不少冰块被装在细瓷小坛子里用来降温,却也还是觉得有些闷燥,遂朝外面招呼了一声,让一直骑马跟在车旁的孟淳元过来,半卷起车窗上的帘子,略微透一透气,约莫行了大半个时辰之后,路上开始渐渐林幽树匝,就连暑夏的热气也被四周的参天古树遮蔽住了大半,道旁蝉鸣声声,未几,一座规模宏大,庄严雄伟的佛寺已赫然出现在了眼前。
一行人即将到了山门前之际,却已有人领先一步,只见一辆素帏马车停在寺门外,三五个青衣青帽的精神小厮跟随着,其中一人动作麻利地打起竹帘,随即自马车内便走下来一名身穿戗蓝锦涡长衫的年轻男子,容貌十分英俊,眉目风雅,头上戴着一顶素银冠子,却是冗南伯殷知白,只见他手中执一柄檀香扇,对寺门外的几名年老僧人皱眉说道:“……今日好端端的,如何却要关闭全寺,不待客了?”其中一名老僧口颂一句佛号,双手合什,道:“施主请了,今日只因有贵人入寺,因此本寺不再开放。”话音未落,众人已看见远处一行车马正在驶近,待临得近了,当先一个鲜衣怒马的十来岁少年已策马徐徐而前,生得唇红齿白,极是秀美,目光一转之间,已然看见了殷知白,于是翻身下马,便是一礼道:“见过冗南伯。”
炎热的阳光无遮无挡地洒落下来,明光灿烂,耀得人眼晕之余,从毛孔里一个劲儿地透出热意,殷知白自然认得这少年,遂用扇子一敲手心,轻笑道:“有日子不见,淳哥儿都长这么大了?”孟淳元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挠了挠头道:“我都已经是娶了亲的人了,伯爷却还来取笑……”殷知白却是含笑不语,目光不着痕迹地看向那辆已快到面前的马车,心中自然已经猜到了里面的人究竟是谁,就听孟淳元道:“少君今天来给大姑娘取寄名符……伯爷怎么也来了?”话音方落,马车已经停在了几丈外,有人在车中道:“……原来冗南伯也在。”
那声音如同洞箫一般,清亮和宛,有若风过低廊,过往无痕,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而已,竟也叫人心旷神怡,一听之下,连夏日里的燥热也被驱去了不少,殷知白不为人知地凝一凝神,顿觉身心微浮,既而笑道:“今日来为亡母祭祷,却不曾想,居然恰好碰见少君。”此时片刻的沉默之后,只见车帘一动,已从里面撩开,有人从中出来,一双雪白的朝阳麒麟履踏在平整的青石地上,然后是个修长的侧影,身穿象牙色华袍,冠带俱全,用石青的玉朴绸配做领口,腰间一色的挑线宫穗,两块比目羊脂佩微露衣外,漆黑如缎的长发顺着衣褶垂流而下,逶迤及腰,姿态丰闲从容,肌肤如玉,虽衣饰华丽得不可方物,却又恰倒好处地透出清致高华之气,眉目微抬之间,风华卓然,轩隽之色如流水倾泻,比起单纯的美貌,更有一层丰采照人的天生优雅气质,连周身炎酷的骄阳都仿佛软成了淡淡的月光,只漆目微微一转,便令人恍惚生出了‘他必是看见我了’的错觉,不必任何言语,就已能够令人失神,便连接下来反手开扇的简单动作,也是赏心悦目的,殷知白心下难平,不免暗叹一声,明明知道如今两人因各自身份之故,已再无可能,但眼看着青年不语淡笑的清朗之色,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心神恍恍,凝眸注视着对方,同时嘴角保持着微笑,语气悠然道:“……知白见过少君。”
沈韩烟漆黑的眼眸中仿佛笼罩着浮光,袖中露出一截修致的雪白指尖,目光极是平和,就如同春日里的一潭幽水,莹白修长的手指扣着镂兰花扇柄,点一点头道:“伯爷何必客气。”随即转眼看了一下一旁的诸僧,既而对殷知白微笑着说道:“今日我过来,只是为佳期取寄名符而已,既然伯爷要为令堂祈福,那便一同进去罢。”殷知白含笑点头,目光掠过青年衣袂翩然、风姿卓绝的形容,抬眼时,却正对上沈韩烟有若春风霭霭的眼睛,心中不觉莫名地涌起一阵微热的悸动,遂不露声色地看向他沉静的面庞,两人一时寒暄了几句,既是有沈韩烟发话,众僧自然不会再拦着殷知白等人入寺,只照着吩咐,准备香烛为其亡母祭祷而已。
大殿中点满了巨烛,烛火轻摇,四周寂静无声,当中庞高的佛像遍体漆金,微微折射出闪烁的金光,沈韩烟宽大的衣袖随着脚步轻拂,鞋底踏过墨色的地面,轻软无声,自主持手中的金托盘中取过寄名符以及一块在佛前开过光的紫金长命锁,用黄缎包好,放入玉盒内,交与身旁的内侍,这才接过主持奉上的长香,于佛祖面前拜了几拜,之后众人退下,唯余沈韩烟独自一人留于殿中,盘膝坐在蒲团上,颂几遍《佛说长寿灭罪护诸童子陀罗尼经》,为北堂佳期祈福,愿其平安成长,不久,大殿深处忽然有一抹人影飘忽而现,声音幽深道:“……公子。”沈韩烟缓缓站起身来,清澈的双目眼下已不知何时变成了两潭不见底的深湖,朝着那厚重垂下的佛帏方向走去,那人立在帏后,掩住身形,只低低说着什么,沈韩烟听后,沉默了片刻,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递给对方,那人接过,小心收进怀内,两人又说了一阵话,最后,只听沈韩烟沉声说道:“……我知道了。”那人微微躬身,旋即身影一闪,已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沈韩烟脸上漫起一丝难言之色,重新回到原地,跪在佛像前,蓬泽的漆发柔软垂于身后,只觉得周围那样静寞,唯有外面树上传进来的阵阵蝉鸣声,如此细小而锋利。
未几,但见天光微敛,云头聚聚,竟是一时间‘沙沙’之声渐起,下起了雨来,沈韩烟步出大雄宝殿,湿润的水雾便拂面而来,微微溽湿了广袖上绣着的缂丝昙花,外面有内侍见状,立时趋步而前,替青年遮起自寺中僧人那里得来的油纸伞,一行人沿着被雨水打湿的青石路,便娓娓朝着寺外走去,恰逢此时殷知白亦自偏殿中出来,眼见那白色身影逐渐走远,却只是目送其远去而已,任凭衣角上被雨水濡湿了些许,额头上亦沾了些丝丝凉意,终究没有上前。
二百一十四.自信
其后倒是接连下了两场雨,这一日天气尚好,莺燕清鸣,北堂戎渡推开窗子,顿觉晨风中夹杂着一阵清馨的荷花香气,扑面而来,待往窗外看去时,就见远处莲台下风荷举举,湖上碧叶摇花,水鸟于大片大片的莲海之间振翅浮浮,溅起几串晶莹的水珠,在晨光下显得十分剔透,画面格外养眼可爱,北堂戎渡不觉回头,看向殿内正在由宫人服侍着穿衣梳洗的沈韩烟,笑了笑道:“今天看起来好象没那么热了,那么,既然是盂兰盆会,那晚上跟我出去走走怎么样?”
此时正是晨光熹好的时分,殿内静得恍若一潭不起波澜的幽水,只时不时地有极轻微的衣物摩擦之声响起,沈韩烟坐在镜子前,身后有老成些的宫人正拿着犀角梳替他挽发,沈韩烟双目通明如水晶,伸手随意撩了撩妆台旁边放着的一口琉璃缸中的水,一两朵粉色的睡莲开在里面,水色清凌碧透,几尾锦鲤在里面游来游去的,被他这么一撩水,顿时唬得摆尾四散,沈韩烟见了,不免微微一笑,只让人觉得心中平静而安宁,然后才接着北堂戎渡的话,道:“哦?原来今天已经是中元节了……我却是差不多都忘了这件事了。”北堂戎渡回眸一哂,眼内似秋露凝光璀璨,打趣道:“你的记性怎么这么不好,过日子都过得糊涂了。”
此刻时光翩然静静,沈韩烟伸出手,由一名小宫女替他往拇指上套进一只翡翠扳指,既而目光一转,平视着不远处的北堂戎渡,光洁的额头上零星遮着几丝碎发,笑道:“……莫非是我年纪大了的缘故?”北堂戎渡闻言不禁失笑,双眉宛黑,很有些英气勃勃的模样,笑嗤道:“你才什么岁数,也好意思说年纪大了?倒在我面前装老气横秋!”
清风中略有些余凉,且含有荷花清新的气息,如此良日,把盛夏的燥意也滤去了大半,两人说笑了一阵,北堂戎渡一时闲来无事,就叫人执了红牙板,加之琵琶作配,隔着水面在一处凉亭间唱曲,使得悠扬的歌声娓娓经由湖水,隐约传了过来,果然听着十分惬意,北堂戎渡轻轻合着拍子抚掌,又命人摆了饭来,就着这曲声轻灵,胃口也似乎好了几分。
晚间两人果然相携着出宫散心,双双身穿便服,打扮得如同普通的富家公子一般,这中元节有祭奠亡人之意,一家家店铺灯火通明,到处是红色招纸,张灯结彩,亦有设坛、酬神、建醮,街头巷尾也不乏戏曲歌台,以作助兴,很有些热闹的景象,两人自幼看惯了富贵雍容,纸醉金迷之景,如今像这样的民间场面,虽说不免粗陋了些,却更有一份日常生活的随和与热闹,看在眼里,也是有几分吸引人的,沈韩烟一身月白锦衣,如雪似霜,却显得含蓄而并不张扬,折扇上用工笔渲染着几枝白梅花,闲闲看着左右行人往来,对旁边的北堂戎渡微笑道:“今天晚上倒是热闹得很。”北堂戎渡微一勾唇,却笑道:“今晚夜半之时,正好是鬼门大开的时候,所以咱们不能在外面游荡得太久,总得及时回家睡觉才好。”沈韩烟笑了一声,反手摇了摇扇子,眼若伏波,依稀如同落月冥冥,打趣道:“莫非北堂竟然还怕鬼不成?”北堂戎渡‘嗤’地一笑,轻轻一下挥开手里的洒金折扇,道:“从小到大,我手里的人命都不知道有多少了,若是怕鬼的话,还活不活了?”
沈韩烟亦笑,却不经意间见到前面的一个摊子上有卖北堂戎渡喜欢吃的糖葫芦,于是便举步过去,问了价钱,又挑了一串大的,这才自袖中摸了几枚铜钱,递给那卖糖葫芦的老汉,待手里拿过东西时,回首间,却看见不远处北堂戎渡正弯腰将一个五六岁模样的男孩从地上扶起来,又捡起那孩子摔落在地的鬼脸面具递过去,口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男孩破涕为笑,接过面具便一溜烟地跑远了,北堂戎渡站在当地,肌肤细腻如瓷,皎衣素袖,身段修长,只是笑了笑,黑发如氤,眉宇逶迤若翠山,沈韩烟一时间毫无理由地心中怦然一动,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油然而生,只是这一眼,居然就令他心动不已,不由得心中千回百转一般,却只是走回北堂戎渡身前,将手里的糖葫芦递给对方,笑道:“我挑了一串最大的。”
北堂戎渡拿过来咬了一口,果然味道酸酸甜甜地很是可口,因此笑道:“滋味不错,还是你待我好。”沈韩烟看着他并无保留的笑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心中忽然有些怅怅,反手将扇子别在身后,微叹道:“我待你好么?明明是你对我很好……北堂,有时我经常会问自己,我沈韩烟果真值得你如此喜爱吗,你前途无限,而我,其实说到底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以前我以为你和我不会有什么结果,只希望自己可以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但是如今你给我的却超出我的想象,似乎我已经什么都有了……”北堂戎渡不曾想到他会忽然说起这些,于是道:“怎么突然就讲这些东西了……”沈韩烟一笑,伸手不动声色地给北堂戎渡顺了顺鬓发,动作轻快,举止之间有一丝说不出地温情与从容,道:“我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你和我也一向没什么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不过北堂,虽然我知道你不会为了我去做一切事,不过,我倒是可以的,可惜你和我都是男子,不能为对方生儿育女,不过我也从来没觉得后悔,我从前说过并不在乎你怎么待我,心里有没有我,其实那都是在说谎,我最想要的,从始至终都是你的心,你的情义,甚至你整个人,希望你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青年说到这里,忽然自失地淡然笑了笑,双眼在华光流丽的夜色中越显清冷,被如水的月光稀释出令人沉醉的颜色,道:“……其实不应该和你说这些,是我有些失言了,只不过,从小到大我都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倾诉,可以认真地说说话。”
北堂戎渡第一次见他这样透露情绪,敞开心怀,心中一时有些莫名的感觉,摇头道:“这算什么失言,你这样想,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咱们既是拜过堂喝过合卺酒的,你有什么事,自然要对我说出来,这怎么会是不应该?”沈韩烟没有立时应声,只游目看了看来来往往的行人,任夜色无声如同一对羽翼,滑过眉梢与脸庞,须臾,才看向北堂戎渡道:“北堂你很好,无论是从前、现在还是以后,都会有很多人喜欢,或是知情识趣,或是美貌动人,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以你的权势地位,完全任取任求,这些我都可以预料,而且也不在乎,人的缘分,大概真的就是这么奇怪的,只不过……”
月色好像一层浅银色的薄纱,将大地笼在这柔软的微光里,青年站在那里,肌肤如同玉石一般晶莹温润,身材笔直如修竹,身姿优长,并不是北堂戎渡那种让人觉得惊心动魄的冲击性的美,而更近似于一尊玉像,是优雅温和的绝世美男子,足以让人为其情愿舍弃一切……沈韩烟心底默默长息了一声,忽然轻声而笑,继续道:“……只不过,北堂,从前我还不曾弱冠之际,曾经问过自己,你最喜欢的人,可会是我?不过如今我到了这个年纪,就已经不再想知道是不是了,但是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这么问你的时候,那么无论你心里是怎么想的,究竟答案是还是不是,你能不能都告诉我,说你最喜欢的人,一直都是我沈韩烟?哪怕……是在骗我。”
北堂戎渡听了这一番话,目光不觉凝住,细细端详着青年的面孔,就似乎是第一次认识对方一样,片刻之后,忽然微微一笑,摇头道:“韩烟,我和你在一起这么久,可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自己其实并不是完全了解你……”沈韩烟握一握少年的手,眼眸明亮如星,只是笑一笑,并不说话,与北堂戎渡携手悠闲而行。
两人走在人群中,不一时,却见前方人头攒动,热闹相和,却原来是在唱一曲牡丹亭,二人上前驻足看了片刻,沈韩烟忽道:“今晚既是盂兰盆会,自然是应该去放河灯了。”这河灯也叫荷花灯,大多是用木板加五色纸做成各色的彩灯,在底座上放着灯盏或蜡烛,入夜后将其放在江河湖海之中,顺水漂流,传说可将一切亡灵超渡到彼岸,是今夜必不可少的一项事体,因此北堂戎渡点点头,道:“这个自然,我去买两个来。”沈韩烟道:“不必了,我去就是。”北堂戎渡按一按他的肩,道:“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就行,我去去就来。”说着,自去街边的店铺里瞧瞧,看哪里有卖河灯的。
沈韩烟眼见北堂戎渡走远之后,自己却是回身而去,汇入到人群之中,走到了不远处的一条偏僻巷子里,拐弯处的角落中,有人一身灰衣,隐在黑蒙蒙的阴影里,躬身道:“……见过公子。”沈韩烟面色冷淡,说了几句什么,那人垂手一直听着,随后又与青年交谈了一番,既而嘴唇微动,皱眉说上了一番话,却突然间只听到‘啪’地一声脆响,僻静的巷子里突兀响起了一记皮肉抽击声,只见沈韩烟不知道什么时候收回了右掌,已是重重给了灰衣人脸上一个大力的掌掴。
这一下子直打得那人连口角都渗出了一缕血丝,牙齿亦微微松动,沈韩烟容颜依旧淡雅,但面色却已经变得冰冷,如罩寒霜一般,深邃寒悛的目光直扎进对方的眼底,冷声道:“北堂是我的男人,不是你有资格说三道四的!万事我自有决断,不需你们指手划脚……若是你再涉及他一个字,我说到做到,自会炮制你!”
青年说话之间,语带寒意,举止虽然仍旧飘逸从容,但是眼底却仿佛似有一团怒火在燃烧,漆黑如墨的眸子里不带一丝温润,只一字一句地从唇内吐出警告之语,那人深深垂首,道:“……属下知道了。”既而没有再说一个字,沈韩烟眼中一片冰冷沉寂之色,道:“自己掌嘴十下,长长记性罢!”灰衣人立时抬起右手,连续重重掴了自己十下耳光,沈韩烟见了,没有再说什么,过了片刻,又低声讲了几句话,便离开了巷子,重新走回方才的位置。
不过一小会儿之后,北堂戎渡便手里拿着两盏河灯快步走了回来,道:“我去了好几家铺子,挨个儿地挑了不少,可都不觉得中意,只嫌做得粗糙,好容易才弄到这么两只还算是好些的。”沈韩烟笑道:“你自幼见惯了好物件,这街面上能让你中意的东西,是那么容易见的么?挑几个稍微精致些的也就算了。”说着从北堂戎渡手里接过一盏灯,见其制作得果然精巧,很看得过去了,于是含笑提议道:“那咱们便去放灯罢。”北堂戎渡自然并无异议,两人一面走一面谈笑,去了河道方向,只见河面开阔,水流亦且平缓,提着灯的人群熙熙攘攘的,无数彩灯顺着水悠悠漂浮,两人相视一笑,找了位置将各自的灯放到水里,任其随水而去。
……
中元节后,北堂戎渡开始闭关,直过了半月有余,才终于自闭关的密室当中出来,待沐浴更衣过后,又用了些点心,这才消去一身的疲乏之意,靠坐在椅子上,一面让两个小宫女替自己捶腿,细细体味着闭关半月以来的所得,一面随口笑问道:“……近来咱们宫里还好?”翠屏在旁亲自动手为他剥着一盘新鲜的荔枝,闻言笑道:“有少君打理,自然是没有差错的。”北堂戎渡张口从她手中接过白生生的果肉,懒洋洋道:“嗯,他向来做事,都不用我费神……”翠屏笑吟吟地从旁与北堂戎渡闲话,忽然间却想起一件事情来,遂道:“对了,近来爷不在外头,想必不知道王上宫中,最近有些新鲜事。”北堂戎渡有了些兴趣,不由得问道:“哦?什么事,说来听听。”
翠屏葱管般的指甲上涂着银红色的蔻丹,与晶莹如雪的果肉一比衬,格外醒目,只笑着说道:“说起来,也就是十三四天前的事情……爷还记得当初蕃业城城主于蓼海身死城破,结果一双儿女被送入宫中的事么?”北堂戎渡淡淡‘唔’了一声,随口道:“自然记得。”
周遭有内侍和宫女如同木雕一般肃立在侧,只听得从外面传来阵阵蝉鸣,翠屏笑道:“这就是了,前些日子那个姐弟两人当中的弟弟,叫作于丹笙的,不过十来岁的年纪,那天下午不小心掉进太液湖里,等捞上来了之后,当时就已经昏死过去,不过只昏了一整天,到底还是救活了,谁知道好了以后就好象是有些变了性子,在屋里待了两天之后,忽然就开始摆弄起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什么木屑硫磺的,好象说是什么……炸妖?结果有天听见他房里‘轰’地一声,附近的侍卫冲进去一看,竟是把桌子都弄得烧了一大半,不过人倒是只是在手背上受了一点儿皮肉小伤……”
北堂戎渡听着听着,只觉得怎么好象熟悉得很,遂皱了皱眉,问道:“……后来呢?”翠屏笑着继续道:“后来么,既然后宫里出了这事,自然不能不禀报上去,所以就有侍卫把这于丹笙押到王上那里,听候处置,不过好在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王上以前也是召幸过这少年的,于是随口一提,当晚就要于丹笙侍寝,谁知这人也不知道有什么法子,过后整日弄了些新奇玩意儿,听说吟诗作词也是极好的,竟是个才子,又会捣鼓稀罕物儿,倒是渐渐讨了王上的喜欢……”北堂戎渡听到这里,指尖闲闲划过袖口上疏密有致的花纹,心里已经是清清楚楚了,明镜也似,知道这个所谓的于丹笙,只怕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了,想必是和自己来自同一个地方……北堂戎渡面色淡淡,微微抿着薄唇思忖了一时,随后挥手示意众人都出去,只吩咐翠屏道:“让人进宫,去叫安管侍瞅时间觑个空儿,速来见我。”
以北堂戎渡如今的权位与势力,王宫中自然会有其眼线,其中那安管侍便是北堂尊越身边一个品级颇高的内侍,自然手眼分明,消息灵通。良久,只见一个红袍大太监躬身快步趋入殿中,袖手道:“……奴才见过世子爷。”北堂戎渡点了点头,一旁的翠屏便远远退了开去,只在殿门口处的青竹帘下守着,北堂戎渡坐在一架乌木雕花芙蓉刺绣屏风前,用一只手的指关节处轻轻扣着椅子扶手,指间戴着的蟠花硬金戒指一下一下敲在光滑的木料上,直接道:“……我刚闭关出来,就听说父亲最近身边有一个男宠叫于丹笙,如今渐渐得了势,有些讨父亲喜欢起来?你仔细给我说说……对了,父亲召他侍寝那晚,可有什么事?”那安管侍听他发问,立时便一五一十地道:“回世子爷的话,那于丹笙大难不死,众人都说是必有后福的,结果被召幸的当晚,竟是一番拼闹,不愿侍寝,事后惹得王上有些不喜,不过后来也就安生了起来,还会曲意逢迎,前几日还要挖沙烧什么‘玻璃’,结果虽然什么也没弄出来,却也博了王上一笑,这阵子服侍在王驾左右,也算有些风头。”说到这里,小心地打量了一眼北堂戎渡,随即就垂目看着自己的靴尖,恭声道:“奴才有一句话,原本不知当说不当说,却不敢欺瞒主子……这于丹笙据奴才看来,是个有心思的,只怕是眼大心大。”
北堂戎渡听了,默不作声,只心中有数,忽而‘笃笃’两下磕了磕椅子扶手,说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再给我细说说。”不觉又淡淡轻笑道:“眼大心大?怎么,一个男宠而已,莫非也想弄权揽位不成?”安管侍垂首应了一声,既而便将自己所知之事,都一一详细说了。
未几,北堂戎渡站起身来,道:“……你回宫去罢。”说着,微吐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些许通明之色——帝王家原本就是如此,况且寻常的男.欢女爱他也并不在乎,只不过……北堂戎渡理了理衣领,对殿外的翠屏道:“让人给我备车……我要去一趟王宫。”
北堂戎渡换了一身衣裳之后,便如常进宫请安,到了乾英宫,自然无人会阻,甚至也不必通传——这是北堂戎渡所独有的特权,北堂尊越赋予他的尊崇。
北堂戎渡脚步轻缓,走过长廊进到里面,只闻殿内一派清幽馨香之气,却见北堂尊越正在闭目打坐,北堂戎渡也不打扰他,推开一扇半启着的朱花长窗,午后的阳光疏疏落落的,错落的金色光影投在雕有精美刻纹的花窗上,折下有些刺目的片片晕郁,北堂戎渡用手指从窗格上徐徐抚过,心中颇为沉静,在这样的静谧时光里面,于不动声色中想着去如何解决某些小麻烦,便在此时,一双有力的手臂自身后毫无预兆地圈住了他的腰,同时只听有人低声笑道:“……这一阵闭关,可有长进了?”
北堂戎渡略略一笑,随手弹了弹袖口,露出一截手腕,上面环着一串青金石,刻有浅浅的纹路,聚成斑驳的样子,只淡淡‘嗯’了一声,微笑道:“自然是有长进的。”北堂尊越从背后揽着少年,原本略显犀利刚硬的眉眼似乎柔和了些许,无端多了点滴笑意,道:“哦?既然这样,那就让本王试试,到底真长进了没有。”北堂戎渡转身推开他,笑道:“谁理你,大热天的,我是疯了才会跟你过招,出一身汗。”北堂尊越哼了一声,轻斥道:“偷懒耍滑!”
北堂戎渡闻言哈哈一笑,伸出胳膊拥男人入怀,故意将清软的呼吸丝丝缕缕吹在对方的耳边,道:“我又不是不上道的人,这不是想留着点儿体力,好等到待会儿用在刀口上么?……大半个月不见,你难道就不想我?”北堂尊越听到这话,如何还会不明白北堂戎渡的意思,因此微微抬起北堂戎渡的下巴,揶揄道:“……这么主动?”北堂戎渡叹口气,懒懒地瞥一眼北堂尊越,犹带微笑,道:“罗嗦,我想怎么样可从来都是明着来,不弄那些拐弯抹角的,你倒还不足,还想怎地才称心快意了?”北堂尊越大笑,一手便将他按在旁边的墙上,令那脊背紧贴着凉习习的墙壁,北堂戎渡当即就知道了这人想干什么,不觉哼道:“你就不能去床上?”北堂尊越嗤笑道:“这里不也很好?比床上凉快。”北堂戎渡虽说嘴里抱怨了一句,然而浮现到唇角的笑色却是没什么掩饰的,两手环住父亲的腰,将下巴压在对方结实的肩头,低笑不已:“好罢,随你的便……反正你说了算。”
两人就这么站在墙前,搂抱在一起,北堂戎渡背抵着硬壁,揽着北堂尊越的脖子,一面微眯着眼体味北堂尊越手上的温度与技巧,一面在他耳边笑道:“嗳,说起来我闭关这一阵,还梦见过当初我和你做那事……按道理说,男子相交,最怕的就是做得太狠,容易受伤,你却偏偏为了面子,拚着自己倒霉,也要弄个两败俱伤,结果好了,那天我一梦见这个,就吓醒了……”北堂尊越面色微恼地低斥:“莫非你不说话,本王就能把你当哑巴不成?”北堂戎渡微微磨蹭着男人硬实的小腹,顿时就如愿以偿地听到了一声轻喘,遂道:“你还说,明明是我最丢人,被你炮制得连命都少了半条,什么丢脸没骨气的样子全都叫你看见了……”北堂尊越深深低笑,将北堂戎渡紧紧抵在墙上,口唇相缠,半晌,两人才渐渐安静下来。
北堂戎渡长长吐出一口气,摸出锦帕为彼此擦拭了一下,然后略微整理了一番衣物,这才好整以暇地理顺腰带,从容道:“对了,我听说,宫中近来似乎有个叫于丹笙的少年,在你身边伺候?”北堂尊越眼中微微浮起一丝磷火般的颜色,悠悠迸出几分笑意,好似漫不经心地道:“……怎么,吃醋了?”
北堂戎渡长眉一抬,哂道:“吃醋?我北堂戎渡从来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他凑上去轻咬了一下北堂尊越的薄唇,道:“从你和我在一起的那天开始,咱们就连在一处了,当然,不管是男是女,是美是丑,你都完全有左拥右抱的权利,我也有我玩一玩的权利,我们两个人,谁也不会硬去干涉彼此。”
北堂戎渡说到这里,突然间傲然一笑,道:“但是,在我北堂戎渡面前,任你什么美人如玉,什么天仙国色,如果我不高兴,那就只配统统退避三舍,都得给我滚得远远的,只因为你,是我的男人,没人可以从我这里分到哪怕一丁点儿你的注意……因为我绝对有能力做到这一切,这就是我北堂戎渡的自信。
二百一十五.以退为进
北堂戎渡说到这里,突然间傲然一笑,道:“但是,在我北堂戎渡面前,任你什么美人如玉,什么天仙国色,如果我不高兴,那就只配统统退避三舍,都得给我滚得远远的,只因为你,是我的男人,没人可以从我这里分到哪怕一丁点儿你的注意……因为我绝对有能力做到这一切,这就是我北堂戎渡的自信。”他停了停,忽然微微挑起唇角,目视着北堂尊越,问道:“那个于丹笙呢?叫他来。”北堂尊越一下子觉得好笑起来,毫不在意地捏一下北堂戎渡的肩头,哂道:“看他做什么,若是你不喜欢,本王就把他交给你处置便是。”北堂戎渡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负手悠然道:“怎么,这人不是很得宠么?你就这么说给我就给我了?”
北堂尊越嗤笑起来,慢悠悠地给北堂戎渡整理了一下衣领,随口道:“不过是个男宠而已,闲了用来解解闷,既然惹得你不高兴,本王还留着他干什么?”北堂戎渡打量了父亲一眼,似乎是在揣摩对方是不是真心,片刻之后,忽而伸手搂住这人,主动轻轻埋首于北堂尊越怀中,眯着眼睛笑了一下,眼内的神情在男人看不见的地方渐渐变得淡漠下去,道:“……我在想,将来会不会有一天,你也会这么不在意我?”
北堂尊越听了,嘴角不觉就有些寓意不明地微微上勾,须臾,男人忽然就笑了起来,声音当中似乎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和放松,而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他低下头,侧开脸去,凑在北堂戎渡的耳边低语,将温热的气息吹进儿子敏感的耳廓里,静静地看着对方,道:“戎渡,你好象……从来都不怎么相信本王。”北堂戎渡靠在父亲怀里想了想,随即就听见一声低柔的笑声从男人的胸前传来,道:“也许是因为我天生就多疑罢……大概是的。”北堂尊越大笑起来,把北堂戎渡的脸托起,低首用猩红的舌头轻舔着那蓝色的眼睛,直到北堂戎渡下意识地眼睑微颤,把双眸闭住,也仍然不曾罢休,只低哼一声,继续舐弄着少年薄薄眼皮,把那黑长的睫毛濡得湿漉漉的,道:“如今本王的耐性,居然也能这么好……应该都是让你硬磨出来的罢?”北堂戎渡轻声一笑,刚想说些什么,身体却突然腾了空,被北堂尊越打横抱了起来,他有些不解,感觉也十分古怪,于是便想要略略挣扎一下,但还没等手上有所动作,北堂尊越就已经一口咬在了他的嘴唇上,力道不重,却多少有些刺痛,只道:“不准动。”
北堂戎渡倒也听话,果然就不动了,乖乖地由着父亲将自己抱到一张极大的阔实平榻上,上面铺着凉滑的锦缎,五六只鹅毛软垫随意堆叠在一起,北堂戎渡感觉到自己的后背陷入到了柔软的褥子当中,遂微微转动了一下脑袋,放松了全身,双手自然地搁在榻上,带了几分从容的意思,低声笑道:“刚才不是已经来了一回了么,怎么,现在还要再弄一下啊?”北堂尊越扯脱了彼此的鞋袜丢在地上,然后压上来,吐息炙热,健壮的身躯就如同一头即将捕食的雄狮,呼吸带着热度吹在少年的面孔上,一双金眸紧紧盯着北堂戎渡的眼睛,有若打量着一只精心挑选过的猎物,声音中有某种蛊惑人心的味道,低低嗤笑着,暧昧不清地道:“戎渡,你说过,你以后不想再跟本王干那事……是不是?”
身下柔软的铺垫似乎让北堂戎渡无处着力,但是却很舒服,北堂戎渡顺从地伸开双臂,毫不反对地任凭北堂尊越压在自己身上,但同时却有些尴尬地偏过头,显然讨论这个话题令他身为男性的自尊心稍微有一点儿受挫,嘴里咕哝道:“谁让你那么凶,我都让你弄得快散架了……虽然,虽然说那天感觉还算不错……”北堂尊越下巴微抬,那弧度中仿佛藏着隐隐约约的笑意,右手用一种煽情的方式摆弄着北堂戎渡奇异地带有某种禁欲错觉的雪白耳垂,慢条斯理地道:“……真的不愿意以后再跟本王试试?”北堂戎渡一时间没细想北堂尊越话里的意思,不过他心里也知道彼此都是男人,想要一直没有肌肤之亲确实不太实际,于是微蹙着眉抬起头来,犹豫道:“其实我也不是一定不想做那个,只不过……呃,等我长到二十多岁,彻底成人了,和你现在的样子差不多,那时候应该就不至于被你整得那么狼狈了罢?到时候咱们再……你先等等我怎么样?”话还没说完,北堂尊越就已经笑了起来,带着磁性的声音满是撩拨与挑逗之气,薄唇与北堂戎渡的面孔只有寸许的距离,近得简直能够让北堂戎渡数清他的睫毛,一双金目仔细审视着少年,如同狼在考虑猎物哪里比较好下口一样,低沉磁远的声音直击人心,道:“……不用那么长时间,本王有更快的法子……”
北堂尊越说着,轻柔的吻就落到了北堂戎渡肌肤细腻的脸颊上,开始一路舔起儿子俊俏的面孔,或许是因为父亲此刻的亲吻十分温和,满是安抚与柔情之意,因此北堂戎渡并没有感觉到像是要被侵犯被俘虏一般地咄咄逼人,不由自主地就微仰起了脖子,让北堂尊越的嘴唇一路慢慢转移到自己的颈部,修长的颈项笔直若仰首的天鹅,两只手也搭上了男人的肩,北堂尊越满意地轻笑一声,道:“真听话……”他这样称赞着,右手尾指已勾住了北堂戎渡的衣带,只微微一拉,就将其彻底扯松,北堂戎渡的脖子被他吻得似乎有些痒,不禁笑出声来,随便摸起父亲的一只手拿到眼前瞧了瞧,好象要找出一个最适合亲上去的地方,目光在那修长的五指上流连了片刻,便咬在了虎口位置,北堂尊越一时觉得有些刺痛,同时感到一阵激越的兴奋,突然便用白森森的牙齿咬住了儿子的衣襟,把那交互的领子一径扯开,露出大半个肩膀,但北堂戎渡对这一切却浑不在意,只顺手从旁边的盘子里捞起一小串葡萄,红润的嘴唇微微一张,便把紫玉般饱满的葡萄一颗一颗地吞进嘴里,北堂尊越见状,一只手按在儿子胸前,身子微微弯下,张口就去抢对方的葡萄,北堂戎渡嗤嗤笑着,两人互相咀嚼吞咽,果肉黏腻的甜汁在唇齿间流出,顺着北堂戎渡的下巴往下淌,北堂尊越似乎邪气地低笑起来,猩红的舌头沿着那蜿蜒的汁水一直舔下去,温热而黏湿,舌尖带给北堂戎渡一种出乎意料的情色之感,他刚想说点儿什么,却感觉到一只手正不依不饶地隔着衣服从他的小腹一路朝上抚摸,摸上了微露的胸脯,然后用两根手指夹住了一处微红的乳尖,不断碾捏着,北堂戎渡忍不住本能开口轻哼了一下,这个举动立时就让北堂尊越的舌头长驱而入,轻易地撬开唇齿,在彼此的唇齿间交织出清晰的缠绵水声。
北堂戎渡顺从地张开嘴,迎接父亲的吻,伸出舌头与其纠缠,北堂尊越则是一面亲吻少年,一面不住揉捏着儿子的乳首,男性的胸脯并不像女子那样敏感,但也不是无知无觉的,北堂戎渡赤裸的胸膛白皙如玉,因为右面的乳珠被捏得难受,所以两手手肘抵在榻上,身子向后仰去,作出躲开的姿势,手足并用地就想要往后缩,但北堂尊越早已经一手握住了少年的肩膀,按着他不许他起来,用指头夹住那粒柔软的乳珠,向上微微拉扯,一面俯身去仔细端详,北堂戎渡能够感觉到父亲的吐息一下一下地喷在自己的乳首上,使得那相对敏感一些的肉粒不受控制地开始挺立起来,有一种很微妙的刺激感,北堂尊越显然对少年的这种反应很满意,把头凑到对方的胸脯下方,用舌头贴着那优美的弧线轻轻地舔抚,令儿子漂亮的前胸就此沦陷在自己的唇齿之间,温润而柔和的舌端周到地照顾到了每一寸光滑的肌肤,由下到上,转着圈儿盘旋而上,逐一肆意地侵占着属于自己的领地,直向着顶上那一点嫣红而去,变本加厉地让牙齿也加入了索取的行列,噙住那乳尖含在嘴里用牙齿轻咬……北堂戎渡圆润的趾尖就像是光洁柔润的玉扣一般,蜷曲着紧紧并在一起,眉头微蹙起来,道:“别弄了,难受……”但整个人却被父亲强壮的身体紧紧压在榻上,动是肯定动不了的,只得忍住乳尖被舔弄得逐渐翘立微胀的怪异感,脸颊上不可避免地浮上一层薄薄的红晕。
北堂尊越轻笑,唇与舌丝毫没有停止侵袭,在几轮刁钻的舌尖舔弄以及薄唇配合地吮吸过后,又用牙齿轻啮住已经微硬的乳尖,暧昧地来回反复挑逗,北堂戎渡微微半启着唇,呼吸开始加快,轻哼道:“爹……”北堂尊越和颜悦色地应了一声,抬头摸过几颗葡萄放进嘴里,然后看着下方少年微嫣的脸,将口中甜滋滋的果肉喂给他,这举动明明色情得很,但其中却有一种独属于北堂尊越的锐利无双的优雅,北堂戎渡鼻尖微微发红,不由自主地将嘴巴张大了一点儿,努力吞咽着父亲喂给自己的东西,甜腻的汁水顺着腮帮滑下去,和口涎汇成一路,蜿蜒而下,北堂尊越笑着吻上去,一只手绕到儿子的腰间,扯开围带,北堂戎渡闻到他身上有很好闻的气息,不觉就半抬起身子,搂住父亲的脖子去与其接吻,勾着对方的舌,提出邀请,果然,那唇中也有浓郁的葡萄甜味,一路撩拨着所有的感官,引得北堂戎渡一直狠狠地和男人亲吻了很久之后,才迟钝地发现下身的裤子已经被剥去,但衣裳却还穿着--很显然,他父亲认为这样半露半遮的状态,似乎更加养眼。
现在北堂戎渡已经可以肯定,对方还想要再来一回,对此他当然不会拒绝,甚至还有一种明显的兴奋,主动地张开腿,让北堂尊越能够和自己贴得更紧,掌心轻抚着男人俊美的脸孔,摸那薄薄的嘴唇,高挺的鼻梁,笑道:“……你是在引诱我吗?”北堂尊越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掌心滑过儿子平坦的小腹,准确地一手握住那分身,灵活而轻佻地套弄起来,赤裸裸地开始把玩起对方的一切,一面端详着少年的面容,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声音低哑而暧昧,道:“……怎么,难道你不喜欢?”北堂戎渡很诚实地挺了挺腰,把自己完全交在对方手里,似乎是在催促父亲套弄得更快一些:“我很喜欢……嗯,喜欢得很。”说着,忍不住涌上的笑意,抬头迎上去亲吻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男人,但北堂尊越不知道为什么,却避开了,微微抬直了腰,居高临下地看着北堂戎渡的眼睛,一边有条不紊地伸手解开自己领口上的衣结,就见袍服顺着身躯的线条缓缓滑落而下,露出宽阔的双肩,肌肉结实的胸膛,因为年纪的缘故,比起北堂戎渡还有些青涩痕迹的身体,格外多出几分刚阳,是真正成熟的男人,脱得一干二净的上身肌理紧绷,肉体强健,看上去有着专横霸道的野性,俊美与性感并存,只是更多了一种撩人的、极具冲击力的原始美,充斥着一种辟易万物的尖锐锋芒,北堂戎渡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觉得小腹有些热,他掩饰性地别过了目光,不太适应这种被征服被诱惑的感觉,口中喑哑道:“你可真沉……”
北堂尊越见到身下人的表现,不由得恣意地笑了笑,用一种让人浑身都能够战栗起来的煽情声音,一字一字地悠闲低笑着说道:“顾左右而言他……你装什么正经,嗯?”一面低笑着,一面用右手抓住儿子的双腕,按到一堆柔软的垫子里,另一只手解开自己长裤上的束带,很容易就把裤子脱了下来,露出胯间那个狰狞的物事,顶在北堂戎渡的小腹上,缓缓去蹭少年精巧的肚脐,北堂戎渡眼见父亲腿间那物青筋微现、傲健刚猛的骄人形容,不觉腰身动了动,口气略有酸意地嘟囔道:“有什么了不起的,等我年纪再大点儿……”北堂尊越自然听见了少年的话,遂大笑起来,目中若有炽火,手指一勾,重重刮了一下北堂戎渡色泽微红的前端,引得北堂戎渡腰身一颤,这才邪笑着道:“那是以后的事,不过现在么,也还凑合了。”说着,将一直按住儿子双腕的手略松了些许,让北堂戎渡就着双手置于头顶的姿势被反转过去,伏在榻上,低沉磁性的声音伴随着笑意响起,口中道:“戎渡,放松点儿……没什么可怕的。”
少年的后臀白白嫩嫩,两瓣臀肉像脂玉般柔腻,充满了骄人的弹性,紧紧并在一起,合成了一个完美的圆形,肌光肤色如脂如玉,修长的大腿笔直而合,曲线极为动人,北堂尊越喉头微微一颤,手指轻抚着北堂戎渡尾椎位置上的那块殷红胎记,动作情色得令北堂戎渡的鼻翼不住微微翕张,胯下悸动不安,但他相信父亲应该不会硬来,去强求那夫妻之事,因此也不怎么紧张,只把脸埋在软垫里,含糊笑道:“好看么?”北堂尊越喉结略动,松开了北堂戎渡的手腕,慢慢伏下身一口咬在少年的臀上,然后看着上面清晰留下的微红牙印,笑问道:“……你这是在勾引本王?”北堂戎渡刚被抚弄得有些反应的阳物此时因为没人照顾,多少有些上下不得,因此也不理北堂尊越,干脆自己用手握住,慢慢套弄,却忽然觉到有一具沉重的身躯压在了背上,同时耳边有人哑声道:“当着本王的面自渎,你好大的胆子……”北堂戎渡轻哼道:“既然你不动,那我当然只好自己动手……”话音未落,就听见男人笑起来,如此蛊惑人心,愉快地道:“……这是在抱怨本王冷落了你吗?”说着,居然起身离开了,北堂戎渡惊讶地扭头去看,不知道他父亲为什么要这样,不过没用上太久,北堂尊越就重新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北堂戎渡翻过身,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刚才去哪了?”
北堂尊越不答,修长的双腿健美有力,径直上榻跨坐在少年身上,一手按上北堂戎渡的肩膀,另一手拉住儿子修长的手掌,放到自己的胯部,道:“动动手。”北堂戎渡很顺从,依言辗转撸弄着父亲硕大勃起的分身,北堂尊越微微眯起眼,顿觉肾周一股热气流转起来,遂轻叹道:“好孩子……”说着,食指却伸进了北堂戎渡的嘴里,流连于那高热而柔软的口腔,北堂戎渡含住了父亲的手指,轻轻吸吮,用一只手不住揉搓着对方健美强硕的胸肌,同时嘴里含含糊糊地道:“爹,帮我也撸一撸……”北堂尊越目色深沉,却没有动手给北堂戎渡揉弄那敏感发胀的物事,而是微微抬了一下腰,让儿子的欲望抵在自己结实的臀部,北堂戎渡只觉得父亲股间十分滑腻,似乎是抹了大量的油脂一类的东西,他顿时好象明白了什么,不禁心脏一跳,微微的抽气声从口中溢出,心如擂鼓,连忙想要支起身体,企图坐起来,但北堂尊越的手却死死压住了他的肩膀,把他重重地压回到原位,那修实的长腿上所施加的力道如山如岳,将北堂戎渡固定住,使之摆脱不得,北堂戎渡想起当初那并不美好的场景,又是犹豫又是吃惊,并不坚决地用手推住父亲的胸膛,呐呐道:“爹,我不想……”
北堂尊越却是早已经横下心来,决定今天非成功不可,由于北堂戎渡上次被他弄怕了,因此开始反感两人之间彻底的交合,北堂尊越懊恼之余,自然不甘心日后不能去抱北堂戎渡,于是一狠心,就欲来软的,不惜搭上自己,以柔情笼络,也好歹要把北堂戎渡的恐惧给慢慢消去,让他尝到甜头--反正眼下的暂时让步,是为了将来长久的好处,想要日后更多的索取,总得先有些必要的付出……北堂尊越心下筹谋,业已箭在弦上,怎肯放过这人,一边用掌心抵紧了少年微微扭动的胸膛,不让他乱动,同时凤目轻眯着,悄然无息地在儿子的小腹间揉弄了一把,哄道:“戎渡,别怕……”北堂戎渡呼吸微微急促起来,鼻息渐重,想起当时被男人按在身下蛮横纵骋的场景,肚子好象都隐隐有些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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