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以前的岁月,是在母亲的冷落中度过的,十二岁以后的日子,虽有无桢的关爱,但却让他时刻戒备和警惕,活得如同走钢丝一般,战战兢兢,精神时时刻刻绷紧得象一根弦。
然而此刻,当筱雁认为他一切怨恨,不安,猜疑,算计的根源即将消失时,他脑子里竟浮现出很多以前没有在意,或者是注意到了却一直不愿去面对的东西来。
他心里头莫名地涌起一股怀念的情愫,怀念皇兄那些年对他的好,虽然他不相信那出自真心,但就是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一幕幕,一个个场景,象记忆重放一样,在眼前飞速掠过。
从东宫大门到无桢就寝的那个内殿,这一段路筱雁以前不知走了多少次,却没有那一次去留意过周围,总是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去。
现在,在微亮的月色下,他看到湖畔那些杨柳温柔地低垂着,水上有些灰暗的地方是长着绿色的浮萍吧,湖里的芙蓉花还没到盛开的季节,荷叶却已十分繁盛,凉风过处,似阵阵翻滚的绿色波浪。道的两旁那些青草尖上闪烁的微光,想必是凝在上面的露水。春季的夜晚,虫子们总是特别的活跃,啾啾吱吱的,叫个不停,一旦停下来,四周却又死一般的静。
远远地,看见皇兄的寝殿内亮着灯火,他还没有睡,是因为准备从这里逃出去么?
筱雁进去时,一眼便瞧见无桢坐在灯的旁边,拿着细长的银针,专注地拨弄着火。也只是几日不见,筱雁却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很久。无桢的侧面看上去有些憔悴,身上披着薄薄的白色袍子,上面隐隐绣着素淡的花纹。他一向喜欢素色的衣裳,即便溱国皇族都要穿着隆重的黑地龙纹服饰,他也只是在一些大的场合才肯穿。
见到他,筱雁方才在大殿外的一肚子火气更是熄得没影儿了,只是喉咙象哽住似的,半响都没吭声。
倒是无桢察觉了,微微侧了脸,说,“雁儿,你来了。”
那一声雁儿,唤得筱雁心一颤,脱口就是一句:“皇兄,墨尘不是我杀的。”
为什么要跟他解释?为什么要解释?做就做了,又何必怕他误会。自己本来就是想让他痛苦的,不是么?筱雁话一出,自己恨不得刮自己一记耳光,心里懊恼得不得了。
无桢回头,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几时知道的?又是谁告诉他的?筱雁想这么问,但出了口的话却又变了:“本来我也要杀他的,不过他先自尽了。”
强硬的语气霎时让四周静了下来。
冰冷的气息缓缓流过两人对视的空间,无桢若有所思地抬头望着他,狭长的眼清清明明,深深墨墨的,透着几许了然。
“过来,雁儿。”无桢指指身旁的位置。
筱雁走了过去,依言坐下。那么近的距离,连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梨花香气也闻得到。连日来的精神打击让无桢清瘦了许多,但却无形中令那骨子里清隽无华的气质更明显,一举手,一投足,皆让人觉得高贵得来褪尽俗气。
“这件事,你做错了。墨尘是个与红尘俗世无关的人,原本我们之间的事是不应该波及到他的身上。”无桢用银针撩了撩那簇火焰,继续道:“那边第三个柜子里,有我原本准备给你的东西,或许你现在已经不需要了。不过也许可以稳定一下人心。”
隔了半响,无桢转过身来,那双眼睛有种看透了繁华的倦怠和平静,轻声地,他最后对自己的皇弟说:“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你有没有爱过我母亲?”很久以前就想问他的问题,今日终于有机会堂堂正正地说出口,因为,今日掌控着这皇宫的,不是他,而是自己。筱雁很早以前就明白这点。权势才是唯一可以帮助自己的利刃,除此之外的一切,包括那些莫名奇妙的情愫,都只会阻碍自己而已。
“没有。”无桢的答案是异常肯定的。“我对夕烟的感情仅止于喜欢。”
“但是,母亲却为了一个不爱他的男人将自己的一切赌上了,也包括我的命!”筱雁这一生,心中最深,最痛的一道伤口,现在由自己亲手撕了开来。经年累月地漠视它,也只不过在它的外面结了一层丑陋的伤疤,撕开了,里面依旧血淋淋的,并未曾痊愈。
“真是太荒唐了……这世上最可笑的爱情。”筱雁合上眼睛苦涩一笑,再睁开时眼里已是一片黑暗,了无止境的,要吞没一切的黑暗。
无桢有些忧伤地看着他,但那种象是怜悯的东西却让筱雁更加痛恨,也让他的心更冷。
你对我始终只有怜悯!而这,恰恰是我最不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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