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近来总是做梦。
梦见自己小时候,那会儿的皇帝还不是皇帝,他甚至仅仅是废太子,被软禁在深宫,每天能见到的不过方寸天地,但梦里他非但并未觉得苦闷,反倒是有点甜蜜的。
因为有人陪着他。
那个人叫万贞儿。
十几二十岁的万贞儿正处于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皇帝到现在都还记得,她白腻的肌肤仿佛透着牛乳般的光泽,略有些圆的脸笑起来甜甜的。
梦中也不会忘记。
现在,也不曾忘怀。
事实是,万贞儿已经死了,这世上再也没有这个人。
所以皇帝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他也许命不久矣。
“你怨朕吗?”他将太子叫来,如是问道。
太子道:“儿子不曾怨过父皇。”
“为什么?”皇帝奇道,他看得出太子是真心这样说,而非故意在他面前卖乖。
这让他起了一点兴趣。
因为皇帝自己也知道,自己对太子做的事情,的确谈得上过分。
太子想了想,道:“怨恨是改变不了什么的,除了让自己更加不开心,母亲生前希望我能过得开心,不要怨恨任何人,她说儿子之所以能够活下来,正是托庇于许多人的好心和援手,如果无视这些冒着生命危险帮自己的人,却总想着不好的事情,一个人能看到的,想到的,也就只有他头顶上的天地,不会更多了。”
皇帝微微动容:“你母亲……纪妃她是这么与你说的?”
太子:“是,母亲只说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八字,其余是儿子自己揣测的,若有不当之处,请父皇恕罪。”
沉默片刻,皇帝才叹道:“没有不当,纪妃她……将你教得很好。”
当年那个清丽温柔的内藏女官,仿佛又在记忆深处渐渐清晰起来,太子的脸部轮廓有几分随了她,但她那一头浓密的黑发,却是太子却不具有的。
皇帝当年认回太子的时候,后者的头发就已经比常人稀疏了,皇帝也听说这是因为纪妃怀着他的时候被下了堕胎药的缘故,那时他并未觉得如何,此刻看着太子沉静的面容,皇帝却莫名有些心酸。
“是朕对不起你……和纪妃。”他又沉沉地叹了口气。“但纪妃说得对,一个人能做出什么样的事,取决于他的胸襟和眼界。朕若不在,你就是天子,当思亲贤臣,远小人,切勿重蹈朕的覆辙,当初妄信狂言,听凭李孜省继晓那些妖道妖僧胡言乱语,又大兴土木建造道观,这些都是朕的过失,你要引以为鉴。”
这语气像是在交代后事了。
太子毕竟不是圣人,他对这位父亲的感情同样复杂,纵然不恨,但其实心底还是有怨怪的,可这份怨怪,在听见他说出这样一番话的时候,又涌起许多莫名滋味。
“父皇……”
“如今朝堂上下乌烟瘴气,万通虽死,还有不少余党在,等着投机取巧,东山再起,你要明辨是非,切不可为阿谀奉承所蒙蔽。”
“是,儿子谨记。”
“内阁之中,刘吉的能力其实很强,只是他没把心用在正事上,你若觉得可用,便用之,若是觉得不行,便换人罢。刘健性情疏阔,不记私仇,有宰辅气度,徐溥也是,此二人可重用。还有唐泛……”
皇帝喘了口气:“唐润青是个做事的人才,这次也是多亏有他,才避免了一场大祸,此人心思缜密,善于谋断,也可大用。还有你那位李师傅,李东阳……”
太子接道:“李师傅如今还在守父丧。”
“对。”皇帝点点头,“等他守制期满,可以起用,不过他性情圆滑近狡,你还得多观察一番,可让他先去修史,再决定重用与否。”
这很奇怪。
李东阳服父丧前不过是东宫侍讲,可皇帝却连他的名字来历和优缺点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见他心里其实门儿清的,谁是谁非,都自有评断,先前只是不想去做,而不是不知道怎么做。
但也正是这样,才更让太子明白自己到底要走怎样一条路。
接连说了许多话,皇帝有些后继无力了,他缓缓闭上眼睛,似乎需要休息了。
太子见状便准备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冷不防皇帝忽然又睁开眼:“太子,不要怪贵妃。”
太子一愣。
皇帝口中的贵妃,自然就是刚刚薨逝不久的万贵妃。
没等太子反应过来,又听见自己父亲道:“朕不追封她为后了,但朕希望她身后能安安稳稳的,太子能答应否?”
太子心中叹了口气,恭恭敬敬地拱手:“儿子谨遵圣命。”
不答应又能如何,人已经死了,去挖坟鞭尸吗?
或者很多当权者喜欢这样做,甚至将万氏满门抄斩,方觉足以消弭心头愤恨。
但那样的话,难道母亲就能活过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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