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隔几日,狐狸的尾巴居然痊愈了,剑士回家,一进卧房,只见它懒懒地站在窗边,周身浸泡在深秋爽风里,被毛已经长全,柔顺地映着碎金般的日光,八条尾巴骄傲地立在身后,毛茸茸地一晃一晃,蓬松得如同大雨过后江边上空的第一朵云,日头照一照,能生出彩虹。
尾巴比身子还大,比例却怎样看都协调,真是生来就与众不同的漂亮生物啊。剑士想。
狐狸扭脸看他。
剑士说:“你就要走了吗?”
狐狸挨着窗棱蹲坐,八条尾巴在身后细微地甩,似有疑惑地歪过脑袋,那双黄澄澄的眼睛又那样细眯起来,它龇了龇牙,细细的胡须也抖了抖。
剑士说:“那你不走。”
狐狸跳下窗棱,朝他走近。
剑士笑了:“ナナ。”
狐狸则把前爪踩在他脚上,扬着脸,用耳朵、鼻尖、脖颈去蹭他马乘袴里的小腿,比他幼时驯养的小狗还要亲昵。剑士忍不住蹲下去揉,见它把眼睛都闭上了,心想,我这是捡到了神明做宠物?结果,这位“神明大人”还真就像能够读心一般,立即停止呼噜和磨蹭,扭身往院里走。它竟会爬树,悠悠闲闲地栖在落了大半叶子的桑树上,把脸埋进大尾巴里。
“喂,你不是我的宠物,”剑士在树下大声喊,“我们是朋友!”
这话说得,还是对神明缺少敬畏之心,可狐狸仿佛全不在乎,立刻一跃,稳稳地跳到了他怀中,抱起来虚虚的,太轻灵,就不是那凡间之物。
剑士曾认为自己心里活着很多人,更活着很多念头,所以即便身边空无一人,也不会无聊孤单。他素来坚信此事,可是狐狸来过之后,他回看过往,便看清了自己对自己的骗术。
他享受狐狸的存在,享受这样拥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小友的自己的存在。入冬之后,当他夜里在茶几上写信读书,狐狸总会在趴在他肩颈上,柔顺的身子缠着他,温暖的尾巴则垂在他背后,这样连炉火也不用烧得太旺了。有时剑士突发奇想,会把笔下眼中的文字念出来,问狐狸说,ナナ,这句你明白吗?他会耐心地解释其中含义,狐狸则会从他肩膀窜上桌面,它爱干净,离笔墨远远,只窝在剑士手边,颇为沉稳地瞧那几行字,仿佛在说,我懂了,我明白。
剑士夸它聪明,说它是聪明的ナナ。
转眼隆冬过去,人间四月,那个春来得格外明艳,剑士住的山坡没有花树,他说要带狐狸去神社赏樱,就让狐狸坐在他的前襟里,尾巴藏一藏,把脑袋伸出来,可直到暮春,群樱几夜之间凋零,他们也没有去过一次。剑士太忙了,那年土匪横行,他隔两天就要杀人,哪怕坐在溪边吹笛,春风吹过耳畔,他也觉得自己一身的血腥气。
狐狸倒是学会了往他前襟里藏。许是神明果真有什么神奇,剑士往往感觉不到它的隐藏。有时刚沾了一身的血,那狐狸突然凭空冒出似的,从他衣裳里钻出来,尾巴还是那样蓬松柔软,好像根本没压缩过一点,狐狸轻轻舔舐剑士的眼皮,用自己珍惜的皮毛拂去他脸上的血迹。
“不要再跟过来啦。”剑士被舔得痒痒发笑。
狐狸直接亮出尖牙,狠狠啃了他脸颊一口,轻盈地跑开了。
又许是,神明果真在保佑,剑士照旧终日独来独往,少有盟友,却再也没有像以往某几次那样受重伤,也保护了不少惊慌混乱的村民。
闲来无事的时候,剑士在家喝茶读书,狐狸却又没了踪影,它开始在外游荡,忙忙碌碌的样子,不过总会自己回家。剑士和它说,ナナ,樱花都败完了,我们来不及去看了。
狐狸则用尾巴拂他的手,琥珀眼睛仿佛在说,明年也可以呀。
剑士猝然发觉,某种心灵感应是存在的。却没有贸然相信。他明白自己已经过惯了这种与狐为伴的生活,甚至不再愿意承认它只是通人性的精怪,当母亲来访,他站在庭院中,看到狐狸藏在树冠中,雪白融化在日光里,他感到心安,却也疯狂地涌出想把它作为一个人介绍给亲人的荒唐想法。
当夏末祭典的烟火绽放在头顶上空,剑士手里拿着一只鲷鱼烧,怀里揣着把尾巴隐藏起来的狐狸,周围的男女呼喊欢笑,说出愿望和誓言,他心中则开始不合时宜地隐隐担忧,哪一天它会不会走。
秋日再次临近,某天暑热犹在,剑士独自出门,赶了几十里路,来到了一间稻荷神社。幼时母亲时常带他来,他只记得热闹,而今这里却冷落,乱世之中,人们自顾不暇,连自己也无法相信,更难以虔诚地祈愿神明保佑了。
只有一个老婆婆在鸟居前扫地。
他记得她,吉村婆婆,在这神社里住了几十年,肚子里的故事讲起来,比德川幕府的家族史还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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