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十里默然无言,也没用铁锹,跟他一块上手,两人动作都很麻利,填好了又用手掌使劲拍打,夯实那片潮湿柔软的土壤。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邱十里看看黑红的天边,又看看母亲的墓碑,突然觉得没什么好交代的了。要说什么呢?要请求赞赏还是请求理解?这一切都是责任,也像是必然,沿着不同的轨道移动就走到不同的终点。而无论是对于他还是对于江口瞬来说,谈遗憾都毫无意义。倘若真的存在另一个维度,他相信江口瞬和母亲已经相见。
“你要在这里留一会儿吗?”他低头问。
小萨满还是蹲在那儿,红衣的下摆被风吹得乱飘,他默默点头。
邱十里没再多说,独自走到河边。河对岸还是那副热闹情形,一众专家和雇佣兵在忙着撤离的事,就宛如揭开一块老痂那样理所当然,邱十里觉得自己就像是“隔岸观火”,不自觉掏出手机,给时湛阳拨了个电话。
不出三秒,对面就接通了,这将是最近几天他们第一次因工作之外的事通话。
“兄上,”邱十里捏了捏鼻子,他大致算了算,东京时间不到夜里十一点,还不算太晚,这才放下心来,“你那边在忙吗?”
“忙完了,今晚就登机,”时湛阳声音带笑,“ナナ还要再忙两天吧。”
“没有,撤基地的事都弄好了,等天亮我就能走。”
他可不想耽误期盼已久的那场音乐会。
却听时湛阳问:“现在在做什么?”
“……刚刚把东西埋下去,”邱十里按住鼻梁,“对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那台电脑了吧。”
“嗯。他的战友。”时湛阳道。
邱十里蹲下,探手碰那河水,比想象中凉上许多,“小萨满不愿意走,早晨他给翻译写,说我们撤开之后他还要留在这里。我想……他的确很伤心。”
“你呢?”
“我还好。”
这话说得邱十里心虚,这么多年了,他知道自己总能被大哥看清楚,哪怕仅凭声音。时湛阳果然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瞬在出发去阿根廷之前,和我见过一面。我告诉他我找到了合适的骨髓配型,手术成功的话,他至少会有治愈的希望。”
邱十里愣了愣,江口瞬的配型有多难找他是知道的,他甚至给自己做过检查,连他这个双胞胎都配不上,如果要找……大哥怕不是找遍了全世界的骨髓库。
“找了多久?”他问。
“从他和我们谈计划开始。”时湛阳道,“去年六月吧。一个英国机构可以提供。”
“可是他不要。”
“是啊,是啊。”时湛阳呼了口气,“他说他已经想好了自己最好的结果。我没有拦他。”
“在船上的时候……他很坦然。”
“ナナ,你觉得可惜吗?还是觉得无力,”时湛阳问得很柔和,也很认真,“一个你想了很多办法却还是改变不了的结果。”
“兄上会觉得更可惜吧。”邱十里说道,心中默想,大哥总是这样,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做上远远多于自己的事。
“不会。我不想改变什么,包括结果,”时湛阳平声道,“江口瞬这个人……我很尊敬他。我想让他顺利地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闻言,邱十里半天没有说话。想做的事——那当然也包括死。他忽然想到,大哥是自己周围最珍惜生命的人,凡事扯上人命,总是他想得最为周全。
因为死亡是丑的,制造死亡是痛的?不尽然。是因为大哥见过太多生死所以才明白这道界限值得珍视,一个人要站在哪一边,他都该是自由的。正如生命不能被随便剥夺,死亡也不该被轻易贬低。
这并非推脱,更不是冷血。只因自由做出选择才是最为难能可贵的机会,尤其对于活在刀口的人来说,死在哪里,又如何死,往往身不由己。而给予将死者选择的权利则是生者最大的美德。
黑黑白白经历许久,他竟才明白这个道理。
“哥,你还在吗?”邱十里问。
“我在,”时湛阳道,“ナナ没有哭吧。”
“没有,”邱十里忽然笑了,“你在羽田机场吗?”
“我已经到飞机里了。”
“嗯,从东京飞纽约,是往西边走吧。”邱十里又问。他知道时间充裕的情况下,自家的私人飞机往往会选择费油的那条路,从而避开热门航线。
“我这一班是,”时湛阳存心逗一逗他,“我也许会路过你?我们会看到同一片夜空吗?”
邱十里还真被逗得莫名害臊,不知怎的,他觉得这话问得实在太柔软,就像是诗,那种飘飞在半空中的东西,“那我就在这里等你吧。看看有没有飞机经过。”他小声说。
“好。”时湛阳也笑了,很爽朗,“我在纽约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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