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夫人没有问他原因,更没有勉强,她只身前往,同样没带时绎舟。
接下来一连数月,她都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对此父亲并不解释,时湛阳还是过着勤勉自律的生活,每天被二弟缠着骚扰。
同年十二月,母亲突然来了电话,要求时湛阳独自去往日本,只不过这回不是在京都,而是在日本最北部的青森县,也没有祭典做幌子。
母亲在电话里的解释是:“帮助妈妈救人,接回家去。”
那时还是九十年代,通讯并不发达,据说青森全县有信号的地方也不多,因此时湛阳再事先做了充足的准备。他仔细研究了从青森火车站到目的地村落的线路,又独自收拾好了简便的行李,出发前夜,旧金山下起大雪,他在母亲临时发来的邮件中看到了一个人。
图片并不清晰,时湛阳只看到一个孩子戴着氧气面罩,七八岁的模样,头发密长乌黑,安静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
配文曰:江口虹生(えぐち ナナ)。江口大和(已故四代目)私生,由“教母”江口千春(三代目遗孀)抚养至七岁。
抚养至七岁?之后呢?这么小就……死了吗?
时湛阳莫名有点难过,他想不应该,自己要去救的应该就是这位ナナ小姐,那她就应该是活的,可是她看起来太虚弱了,也太模糊,这让时湛阳难过。
这个人是他母亲弟弟的孩子,仔细想想,大概是他的堂妹?
时湛阳又忽然多了种责任感。
邱夫人果然没有去青森火车站接他,也不见江口组的人,这场行动是神秘的,他甚至不能告诉时绎舟。时湛阳就这样独自奔波两天,飞机火车过后,又乘了电车骑了自行车,终于到达了那个名为“凤凰”的小村庄。
青森也在下雪,那里的雪粒比旧金山细软得多,却厚重,落在农田上,天地就化为纯净的白色,落在樱树的枝干上,就仿佛樱花盛开。凤凰建在一汪冰湖边,远远望去,有许多神宫似的传统和式建筑,黛色尖顶,月白墙壁,亭台楼阁,层层叠叠,掩在丛丛枯树间,泡在默默降落的大雪中,如同仙境。
时湛阳隔着冰湖看,不自觉屏住呼吸。
他隐约听到鼓声,再仔细看,湖边竟也有祭典,只不过规模很小,大约二十几人的样子,就像二十几个小小的黑点,没有游行,没有轿辇,只是单纯围着一面鲜红的大鼓,一个鲜红的大点。
时湛阳心脏狂跳,蹬着车绕湖猛骑,果然母亲就在那群人之间,及踝雪地中,她穿着红底白边的振袖和服,梳着高高的发髻,唇色点染鲜红,正对着大鼓领头轻声念着什么,念罢纳头便拜。
众人和她一同念诵,一同躬拜,低沉声浪阵阵,混在悠悠鼓点中。时湛阳的牛仔裤和羽绒服显得格格不入,他站在一棵树下,默默地看,只见母亲不经意般回头,看了自己一眼,没有笑,随即又转回头去。
时湛阳还没想明白其中意味,只觉头顶树枝忽然抖动,一个纯白的身影跳下来,轻盈地落在雪面上,根本没转脸看他,径直朝那面大鼓走去。黑发如瀑般披散在那副背影上,七八岁的身量,腰杆挺得笔直,穿着宽松的羽织。
这就是那位ナナ?看来确实没死,还能爬树。
时湛阳稍稍放下心来。
他看着那孩子穿过一众高大的成人,站在最前面,连母亲都往后退了两步。随后,ナナ随着鼓声,一板一眼地跳起舞蹈,时湛阳见过这种舞,名为“翁”,动作沉练肃穆,更像是一种祭祀,之前回来参加四代目舅舅的葬礼时,就有巫女在灵堂表演过。
或许说“表演”不太合适,至少现在,这位ナナ虽然舞艺欠佳,尚显青雉笨拙,但是认真严肃至极。时湛阳甚至能从那动作中看出她的痛苦。
她在为谁祭奠呢?
鼓声终于停了,“翁”的舞蹈也戛然而止,众人一副要散场的样子。时湛阳撂下自行车,刚想跑过去,只见自己的母亲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示意他不要动。
母亲先是检查了一下他是否老实穿了保暖裤和毛衣,等时湛阳再往那团人群看,堂妹ナナ已经不在了,只剩下几个搬鼓的男人,和一片狼藉的雪地。
时湛阳不禁发问,一连串地,他把这些天攒的疑问全都倒了出来。
母亲对他解释道,这几个月留在日本是因为他素未谋面的外婆江口千春重病,五天前外婆已经过世,在京都的墓地下葬,方才的仪式就是在为她安魂。
母亲还说,外婆去世前,对他们家有所托付,要他们时家代为抚养那位ナナ小朋友,并且这件事万万不能让江口组本家插手,她之所以一直亲自守在这里,就是为了守住ナ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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