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曹头摇摇头,叹息一声,叫儿子、孙子收拢家什回家转。
孙家这窝子当真是可怜又可恨,那个乔家的小孩也是可惜了的,被打折了腿又遭这场难,还不知日后如何。但是再可怜,如今这样的光景,又有谁家平白无故肯养这么个孩子?
曹富贵再三回头,看着拖油瓶躺在门板上,随着孙家瑟缩前行的身影,往村口风水庙远去,他转头看看自家阿爷疲倦又苍老的面容,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开口,闷声跟着回家。
男人们拖着灌铅似的沉重双腿走到家中,孩子们已经睡下,张氏和王柳枝急忙迎上来,看着他们平安无恙总算放下一颗悬着的心。王柳枝接过男人背上的木桶,连声问长问短,被婆婆一声喝,这才讪讪走开,奔到灶头拿了热水面巾给他们擦洗一头一脸的炭灰泥水。
张氏端了几碗热气腾腾的米汤,看着他们喝下,问了几句。听说没出甚大事,她念了声佛,忙赶着大大小小的男人家去困睡,明朝还要上工,再不歇息哪里熬受得住?
夜深人静,曹富贵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一闭眼,拖油瓶那双恨意滔天,映着血与火的眼就仿佛出现在他面前,死死瞪着他,又像是完全看不到他,恨透了世上的一切。恍恍惚惚的,曹富贵一时都分不清那双绝望入骨的眼,是噩梦中的,还是今晚看到的。
“娘希匹!”
他懊丧地猛然坐起,怎么也甩不脱梦中如同真实一般的可怖景象——血色的火光中,拖油瓶无力地挣扎着,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终究还是被人丢下山崖,在阴森的夜里,绝望地滚落在野林之中,挣扎求活。
曹富贵坐在床上绞尽脑汁地盘算,如果这梦是个预兆,或者说真是将来要发生的事,今日孙家着火的事虽然是与梦里发生的时间有些不同,可照旧还是发生了,拖油瓶也像梦里一样被打断了腿。
虽说今晚他们暂住在风水庙里,并不像梦里,拖油瓶是在孙家的柴屋中被拖出去的。可如今石队长逼着孙光宗要扣工分、口粮医治拖油瓶,按这一窝子的操行,怕摊上个不会干活又要养活的瘸子,为了省点钱粮,说不得一发狠,就会像梦里那样把人给……
曹富贵越想越心焦,脊背发冷,想来想去还是不忍心就这么不管。
拖油瓶这小崽子和自己也不知有什么前世冤孽,自家借着他的手得了祖宗传下来的宝贝,偏偏又被他吓人的“经历”撞入噩梦里。不说一万,就是万一这小子真的被孙光宗给丢下山崖,哪怕是能逃出条命,总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再经历一次梦里那样的惨状吧?
“算阿爷上辈子欠你,今生还债!”
曹富贵愤愤骂了声,决心去风水庙探个究竟,求个自家安心。想明白打算后,他顿时神清气爽,头也不痛胸也不闷了。
只是孙光宗这家伙虽然是个酒鬼,浑身也没三分力,他家的二傻子可是壮得很,万一争斗起来,他可吃不消这大块头一记拳头。
半夜三更的,一时也没法子去叫自家的兄弟朋友们,曹富贵眼睛一转,把主意打到了自家二叔头上,打虎亲兄弟,救人么,叔侄俩并肩上。
他一咕噜起身,轻手轻脚下楼,趴到二叔他们屋的窗台下,轻轻敲了两下木窗棂,听着里头鼾声不绝,又重重敲了两记。
“二叔,二叔!”
“……谁?富贵?甚事啊?”屋里头鼾声一停,响起曹庆贤睡意朦胧的声音。
“二叔,我脚好像有点扭到了,哎呦,侬出来帮我看看。”
“哎,我马上来,侬等等。”
曹富贵哼唧几声,只听屋里窸窸窣窣穿衣下床,二婶嘟哝几声,而后,二叔推门出来了。
人都忽悠出来了,哪里还能放跑?
曹庆贤半夜三更的,莫名其妙就被大侄子拖着,腰上别了柴刀,手提煤油马灯,悄摸出门,说是要赶赴风水庙去救人一命。走在路上,他才觉着事情有点不对,救人是该要救的,可他家大侄子怎么就知道孙光宗要害人?为啥就笃定今晚会出事?
他一脑袋浆糊,不由问出口。
曹富贵脚步不停,笑了一声,道:“哎呀,我也不知道啊!就是看着孙光宗今夜眼露凶光,瞪着他家的拖油瓶,吓得我心别别跳,总觉着要出事。万一没事,那不是再好没有,顶多就是阿拉两个多跑一趟,攒攒阴德,心里也安定。”
曹二叔听他这么一说,还能说啥?只得闷声快走。
惨淡的月光下,风水庙孤伶伶地矗立在村口,黑黢黢的屋墙像是一只蛰伏在黑夜里的怪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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