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六一停了筷子没说话,光是面无表qíng地抬眼看他。
他没开口,但是想说什么一目了然——他们俩之间的问题哪里是什么抬杠不抬杠?少他妈装了何阿三!
何初三一派坦然地回看他,面目纯良,话语诚恳而真挚,一副知错就改的样子,“小荷是个好女孩,我跟她在一起很开心,谢谢你六一哥。”
夏六一略微皱眉,上下扫了他好几眼,实在是从这位影帝身上看不出丝毫破绽。他最终从鼻子里冷哼出一声,算是接受何初三的道歉与致谢。
——扑街仔只要重归正道,不要邪魔附体想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他还是可以勉为其难继续做他大佬。
——只是他十分怀疑这小子是否真的重归“正道”。
他一边喝第二碗粥,一边用眼角去瞟何初三。这小子这次明显规矩了许多,也不再用鬼鬼祟祟的眼神偷看他,道完歉并且得到他那一声冷哼之后,就好像放心了似的,开始饶有兴致地转头盯着电视看。
聚jīng会神地看了半天,他才仿似终于注意到房间里还有个需要照顾的大佬,转头道,“六一哥,饭菜够吃吗?还要不要加点什么?”
夏六一随手一摆,示意不用了。何初三见好就收,也不再废话惹他心烦,光是把装了咸菜的小纸包往前推了推。夏大佬筷子往里面一扒拉,嫌弃地拣了块小的放进嘴里——这就算讲和了。
等伺候他吃完了饭,何初三收拾碗筷食盒,临要走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六一哥,你下周末有空么?有个新电影……”
“没空,”夏六一决意扼杀一切暧昧苗头,在何初三开荤之前都不要跟他有什么单独接触,不耐烦地道,“找你马子去。”
“小荷还不是我马子,”何初三面带羞赧地解释说,“我们才开始约会。那我跟她先去看,如果好看的话告诉你。”
“免了,最近忙,”夏六一说,“没什么事别来烦我。”
“好的,”何初三说,依旧是面目纯良,看不出半点失望,“那我不打扰你了六一哥,我回去了。你注意身体,好好休养。还有别抽烟了。”
夏六一哼了一声,意思是你可以闭嘴滚了。
等何初三低低的脚步声下了楼,他从chuáng头柜上捞了根烟,大模大样地点上抽了一口,对着电视机发了会儿呆,突然觉得很烦躁。
——扑街仔刚才真是一点破绽都没有,说到小荷的时候似乎还脸红了,这么快就转了xing?!
他掐着烟按了chuáng头电话,“阿永?那小子走了没有?”
“刚走没一会儿,大佬。”
“有没有跟你问什么?”
“没有,他跟谁都没说话。”
夏六一面色yīn晴不定地看着黑黢黢的窗外,阿永等了半天,“大佬?”
“你开车去追他,送他回去。”天太晚,从这里步行回九龙城不安全。
“是!”
“……等等!”
“大佬还有吩咐?”
“别送了。”
夏大佬十分努力地狠了一把心——不能对那小子太好,免得他又会错意!
夏大佬说忙倒是不假,圣诞之后他着实又忙了好一阵子,在chuáng上躺了没足一天就不得不绿着脸爬起来主持大局。时间打着滚蹿得飞快,几周时间眨眼而过。在他的地盘上蓄意闹事的主谋一直没能查出来,而诸位元老对他扩张太快、树敌太多、引起差佬注意的怨言也与日俱增,夏六一这头派崔东东好言哄着长老们,那头该打该抢是一步没停。
他的重点打击对象肥七,赶在chūn节前又跟他大战了一场,带人挑了他好几个场子。他故意把葛老安cha那红棍调去打头阵,那小子没死没残,居然还挺争气地连砸肥七三个夜总会,连带兜回来一麻袋现金。
夏六一把那红棍叫去泡温泉,温泉室被清了场,偌大的池子里就他们俩。
夏大佬慵懒地仰着头靠在池边,脸上敷着一条湿毛巾,赤luǒ的上身大大小小的旧伤疤都被泡出了深红色,在他流畅起伏的修长肌理上显得格外狰狞。
这位兄弟一进来就被夏大佬满身伤疤惊了一跳,想起“黑色儿童节,双刀血修罗”的传说,顿时满背森然,意识到这位大佬当真是刀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半点水分不掺。他腰上围着毛巾,战战兢兢地下了水。
房间里热气蒸腾,温水煮得他骨头都软了,夏大佬仍旧是大刀阔斧地坐在他对面、一言不发。他看着大佬岿然不动的姿态,愈发忐忑。
夏六一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而冷淡,“你外号叫大疤头?”
大疤头立即将背脊挺得端端正正,“回大佬,我头顶有条大疤,以前被人砍的。”
“后来你砍回去了?”夏六一道。
“回大佬,砍回去了。”
“现在他也是大疤头?”
“不,他现在没有头。”
夏六一嗤地笑了笑。
“知道我叫你来什么事?”
“大佬明示。”
“你是个有种的小子,”夏六一懒懒地道,覆在毛巾下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英雄不问出处,过去的事我懒得过问,只看你想往哪里去。走对了方向,你不仅是大疤头,还是大疤哥。走错了,也只能没有头。明白我的意思?”
因为大佬始终懒洋洋地敷着毛巾,不能令他看到自己无比真诚的表qíng,所以大疤头只能试图用无比坚定的语调来聊表忠心,“明白,大佬!”
“出去吧。”
“是!”
泡了半天温泉,接受了这么一番看不出大佬qíng绪的警告,这位未来的大疤哥满怀心事地出了水,一路竭力要走得脚步稳重,装那镇定模样,结果是磨磨蹭蹭,半天才过了走廊转角。
夏六一在湿毛巾下头闷声不吭,直憋得满额青筋,一直到他脚步声听不见了,才终于能够一下轰出个大号喷嚏!激起一池涟漪!
“阿嚏——!”
他把毛巾从脸上扯下来,擤了把鼻涕随手扔出老远,“糙!”
他妈的鼻子堵得要死,说话跟哭似的,不盖毛巾根本不敢开口!这熊玩意儿滚出去也不知道滚快一点!
小马光着脚板心啪啪地从外头跑进来,“大佬,许探长打电话约您明天吃饭。”
“妈的,”夏六一带着哭腔骂道,“年还没过就慌着要钱来了!让崔东东去陪他,包五万块红包,就说我今晚有急事飞泰国了。”
“大佬,”小马蹲在池子边上犹犹豫豫地建议,“您要不要找医生再来看看?我觉得您这像鼻敏感。”
“鼻敏感还有得治么?!看了有屁用!”夏六一熊掌一拍,撩他一脸水,“去给老子备衣服!阿嚏——!”
他又病又忙,高烧褪去之后到现在十几天了,鼻涕依旧长流不止,酸痒难耐,日子过得是昏天黑地,故而早就将某个惹他烦躁的扑街仔抛之脑后。直到小马一边伺候他老人家打领带一边道,“大佬,下周就过年了。”
“唔。”夏六一哼出声瓮瓮的鼻音。
“我后天要回广州乡下,东东姐下周一去泰国。您看您这……”
“都趁早滚,”夏六一不甚在意地说,“去找财务支五万块,当我给你奶奶包的红包。”
“别,别,不用了,”小马急忙道,“她八十几岁人了消受不起啊,大佬。”
“少屁话!出去叫车。”
小马屁溜溜地往外滚,滚出两步攀着门倒回来,犹犹豫豫地,“大佬,您看,我们这不是担心您一个人,嘿嘿嘿……要不您跟我回乡下?”
“老子不喜欢去田里喂蚊子!行了,瞎cao什么心!滚!”
小马滚出半个屁股又倒回来,期期艾艾地,“大佬,东东姐说姓何那小子之前问过她,想请您去他家里过年?您真要去?我觉得那小子鬼头鬼脑,没安好心……”
夏六一一皮鞋把他砸出去了,“你管老子去哪儿!滚!”
——再说老子还没答应呢!
第十八章
何初三也知道不能把夏六一当时那声“哼”字当答应——更别提他俩当天夜里就大吵一架,直到现在还在闹别扭。chūn节提前两天,他一个确认电话打到夏六一的大哥大上,也不问你究竟来不来,问的那是相当有技巧,“六一哥,年夜饭除了叉烧饺子你还想吃什么?海南文昌jī喜欢么?”
夏六一正在地下室指挥阿永揍人,夹着烟打了个哈欠,“都行。”
“再蒸个鱼好不好?”
“唔。”
挂了电话,何初三在那头对着大哥大悄无声息地笑了一笑。夏大佬在这头一个喷嚏打出来,“阿嚏!”
阿永手一顿,跟被揍的倒霉货一起抬头看他。
“看什么看!继续打!”夏六一一瞪眼睛,拽了吧唧地从阿彪手里接过餐巾纸,擤了擤鼻涕,随手一扔。
他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跨进电梯,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糙!刚才电话谁打的?何阿三?我什么时候答应他了!
腹诽归腹诽,犹豫归犹豫,年三十那天下午,他还是自己开车到了何初三住的唐楼附近,找了条巷道停了车。
这边街坊邻居都是蛟龙城寨的老住户,他不想被人认出来,戴了个墨镜,将大衣领子一竖,跟个杀手似的鬼鬼祟祟上了楼。幸而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家里准备团圆饭,偶尔几个欢天喜地的小孩嬉笑打闹着从他身边挤过,因为楼道昏暗,也没在意他。
他还没敲门,何初三就从里面把门拉开了,带着一脸按捺不住的微笑,“六一哥,新年大吉。”
夏六一太久没见人这么发自内心的开心过,在大衣领子后面愣了一下,才应道,“唔,新年大吉。”并且随手把拎着的一个果篮递给他。
何初三将他请进屋里。房子不大,总共也就顶富裕人家的一间堂屋,但被巧妙地隔出了两室一厅,瞧着比以前在蛟龙城寨那两层陋室要宽敞透亮许多。何牙医闲来无事,手剪了不少jīng致窗花,四处贴得红扑扑的,电视机上头还贴了一张白胖胖的招财童子图,一派喜庆气息。
厅正中摆了一张小方桌,上面已经排了三副碗筷,中间是一盘铺了葱姜的清蒸鲮鱼,盈盈散发着白烟香气。
夏六一这辈子都没经历过如此简单温馨的过年阵仗,小时候过年就是阿爸喝更多的酒、打他和小满更厉害一些。后来住进了豪华别墅里,过的都盛大而冷清——青龙事务繁忙,惯常地很晚才回去,他和小满对着一桌山珍海味,吃饱了事。他此刻站在这chūn意十足的小居室里,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六一哥你先坐,其他菜马上就好了,”何初三招呼着,“阿爸!六一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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