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站在卧室门口的夏六一一眼,夏六一皱着眉头,向他丢出一条长裤一件衬衫。
何初三一边穿上gān净衣服一边道,“稍等。”
“好,多谢啦。”
开门之前,何初三眼角跳了一下。他对着猫眼又仔细看了一番,觉得这女子莫名古怪——站得位置十分靠中,像是要遮掩附近什么似的。再说这种廉价的唐楼租屋,租客鱼龙混杂,一个年轻单身女子,随随便便就来敲新住客的房门……
他心头一暗,退后一步,正要跟夏六一发声警告,劣质房门就被人从外撞开!
“碰——!”
一声重响,顶着烟尘冲进来三名警员,为首的便衣女警一个擒拿手将何初三反剪在地,刚要上手铐,何初三一个鲤鱼打挺,脚朝后蹬向她侧肩。
女警被掀翻在地,另外两个急忙冲上来帮忙,何初三再一招太极扫脚,看造型极帅,却是寡不敌众,眨眼就被三人重新按回地上,还是应了“战斗力微弱”那句老话。
“别碰他,”这时候近处突然响起夏六一冷硬的声音。
何初三慌然抬头,夏六一脱了睡衣,披上一件西装外套,竟然自己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何初三又挣扎了几下,被身后三人牢牢地摁死在地上。他竭力抬头望着夏六一,粗重喘气。
夏六一看了他一眼,微皱眉示意他稍安勿躁。
从门外走进来西装达履的第四人,是面无表qíng的谢家华,他转头看着夏六一,“你果然在这儿。”
“不关他的事,”夏六一道,“他什么都不知道。放了他,我跟你走。”
“六一哥!”何初三急道。
“闭嘴!”夏六一喝他。
何初三咬死了牙,默默握紧了拳头。
谢家华看了被按趴在地的何初三一眼,沉默一会儿,对下属道,“放了。”
“Sir,他窝藏嫌犯……”其中一位新来的下属道。
谢家华看了他一眼,那下属识趣闭嘴。
“夏六一,现在以涉嫌故意杀人罪逮捕你,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一切都将成为呈堂证供。”一名警员一边为夏六一戴手铐一边道。他推着夏六一要走,却被夏六一拧肩避开。
夏六一自己迈步走了出去,何初三惶然地跟在后面,急促地又唤了一声,“六一哥!”
“我跟他说句话,”夏六一对谢家华道。
谢家华稍微停住脚步,夏六一戴着手铐走回去,何初三站在门边,神qíng紧张地看着他。
结果夏六一提膝一脚就将他踹进门去!“扑街仔!老子回来再收拾你!”
……
何初三知道夏六一最后踹他那一脚是要他安心,但是他就算挨了这当胸实打实的一脚,也没被踹掉半点不安。警察带着夏六一走后,他打了一辆的士直奔九龙塘,下车之后仔细绕了两圈,确定没人跟踪,然后奔崔东东家而去。
他心急火燎前来报信,结果崔东东倒是比他轻松,“啊?这么快就被逮住啦?没事没事,我马上派律师过去。你放心吧,小三子!回去睡觉吧!”
最靠谱的崔东东都这么说了,何初三也只能惶然离开。他没有再回港岛,而是就近回了阿爸家。
时值傍晚,他阿爸已经收了摊吃了饭,坐在楼下与几位街坊邻居chuī风闲聊,见他神色恍惚地走来,急忙唤住他,“阿三?怎么回来啦?吃饭了没有?”
何初三呆呆地摇了摇头。
他阿爸眼见他qíng绪不太对,急忙带着他回了家,“这怎么了?哎哟!裤子上怎么都是血!”
何阿爸心疼得团团转,赶紧找来药包,挽起何初三裤脚给他处理伤口,一边擦药一边急道,“你这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你说句话啊!”
何初三低着头,轻声道,“阿爸,是不是有警察来过,你跟他们说了我住哪儿?”
“是啊,就今天下午,说是来访查蛟龙城寨住户的搬迁状况,他们问你现在住哪儿,我就告诉他们啦。怎么?你这是警察弄的?!你犯什么事儿了?”
“没事,阿爸。以后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的事,就说我搬出去了,你不知道。我另外买一张新电话卡,万一旧的联系不上,你就打新的,别告诉其他人。”
何阿爸听他声音越来越低,愈发觉得不对,“阿三,你老实跟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事不能跟阿爸说!”
何初三深吸了一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应道,“六一哥被抓了。”
他赤着两个膝盖,满脚是血迹斑驳的碎痕,弓下腰去抱着头,肩膀轻轻地发着抖,轻声重复道,“六一哥被抓了。”
“蛀牙仔?”何阿爸顿时唏嘘感慨了起来,“怎么啦?卖白面终于被逮了?”
“不是,”何初三摇着头,不肯再细说。
“唉!”何阿爸叹息道,“人哪,一辈子造多少孽,就得还多少债!他们这种出来混的,迟早要还!你说你一个大学生,老担心黑社会算什么事?就由他去吧!”
何初三一言不发地摇着头,手指紧紧地掐进太阳xué里。
他说不出口,不行,不可能,怎么可能由他去,怎么可能放手!他刚刚亲吻过那双唇,就眼睁睁看着那人被破门而入的警察带走,他被按在地上的那一刻疯到极致,甚至愿意为了夏六一袭击警察,愿意拦着所有人让夏六一快走……正义,良心,道德,他念了十几年书,听了阿爸二十几年教诲,却居然想去维护一个满手鲜血的杀人犯!
他明明满怀希冀、踌躇满志,希望着有朝一日将这个无可救药的黑社会引回正道。但是前路漫漫,还未能大步踏前,就已经先将自己陷了进去!
他太天真,太乐观,他花了大半年时间去玩一个yù擒故纵的小游戏,却全然未察觉平静水面下的暗cháo汹涌,他以为他们还有很多时间,还能等他慢慢长大,等他羽翼丰满,等他布置计划,等他劝慰引导……但是直到今天,他才幡然醒悟,夏六一的陨落只需刹那,而他甚至丝毫无力去抢救!
崔东东让他放心,他如何放得了心!夏六一杀过那么多人,开赌档,开jì院,卖白面,跟其他帮派血拼,什么都做!就算逃得了这次,怎么逃过下一次?总有一天还会被抓,总有一天会被杀掉……是啊,出来混的,迟早要还……
他想着夏六一横尸街边的样子,越想越怕得发抖。他深深地抽着气,将cháo湿的双手从脸上拿下来,以为自己哭了,结果手心里只全是冷汗。
“阿爸,我没事,你让我一个人静会儿。”他看着手里的汗渍低声道。
何阿爸长叹一声,往他低垂的脑袋上拍了拍。他这儿子从小看着听话乖巧,脑子里却自有一套主意,他管不上,也没法管。好在何初三懂事聪明、又知道分寸——想来也闹不出什么大事。
这一晚何初三睡在他那已经被阿爸改造成杂物房的小卧室里,chuáng下与chuáng的四周都堆满了杂货。
他在四周bī仄的黑影里睁大眼睛,伸出右手,举向黑暗的天花板。
他摊开手掌,看着自己修长五指的形状,缓缓地、用力地握住了拳,复又松开。
第二十四章
O记连夜审讯夏六一,几位警员轮番上场,室内空调开至最低,冷咖啡,馊面包。然而夏六一在律师来之前一声不吭,律师来之后,更是被武装得全无破绽。他有不在场证据,有车辆报失记录,打着哈欠跟警员玩太极,一派悠闲淡定。
车轮战两天下来,一无所获。
谢家华的下属,那位年轻的女警,在隔壁房间看着监控录像,愤然道,“简直是无法无天!我们好不容易才抓到他,难道48小时一到,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吗?!”
“现在的香港,不就是黑社会只手遮天?”旁边抱臂站着的男警说着风凉话,“他就是来警局旅游参观!反正都是白辛苦一场,我看我们不如早点回家洗洗睡觉。”
正看着录像的谢家华抬起眼,目光森冷,男警赶紧收声。
“如果维持正义很容易,还要警察做什么?”谢家华寒着面道。
“明白, Sir!”
谢家华教育完下属,自己推门进了审讯室。夏六一仰靠在座椅上,扣着十指,下巴上生出些许胡茬,是一副略微疲惫但又放松惬意的状态。他旁边的律师同样两夜没睡,被熬得满头油汗,眼带黑圈。
谢家华一身整洁笔挺,在他们对面坐下。
“夏六一,”他不带任何qíng绪地道。
“谢Sir。”夏六一慵懒回应。
“玩火者将自焚,你好自为之。”
夏六一牵起嘴角笑了笑,“有劳谢Sir费心。”
屋外有人敲了敲门,探头进来,“Sir,你的电话。”
谢家华看了夏六一一眼,起身离开。走到外间,接过下属递过来的大哥大,“喂。”
“谢Sir,我已经在檀记等了你一个半小时,咖啡都续过两次啦,您老人家到底来不来?”
谢家华看了看表,冷冷道,“再等十五分钟,”挂了电话。
他对下属jiāo代一番,离开警局,步行去了两条街外的檀记咖啡屋。陆光明对着报纸玩填字游戏,桌上故意留着三杯喝空的咖啡。
“老板,再来杯咖啡,”他瞥见谢家华进来,招呼道,“你要喝什么,谢Sir?”
“一杯热水,”谢家华对服务生道。
“只喝水?”陆光明笑道,“要不要吃点什么?”
“说吧,”谢家华道。
陆光明眯眼一笑,识趣地省去那些寒暄,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推向谢家华,“与夏六一、肥七来往过的‘探长’名单,以及一些相关材料。”
谢家华打开翻了翻,合上,“你想知道什么?”
“上次说的,关于‘那位’。”
谢家华面无表qíng,“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去查自己的亲人?”
陆光明笑了笑,“凭你没有出手揍我,还肯陪我喝咖啡。谢Sir,其实你自己也怀疑过他,对吧?这段时间,上头有没有关照你少管闲事?”
谢家华沉默了一会儿,“你不怀疑我也参与其中?”
陆光明一耸肩,“不会。”
服务生这个时候端上了咖啡与一杯热水,他向后一靠,倚在沙发上,眯fèng着眼地喝了一口咖啡,“我相信你,因为有人跟我提过你。”
“唐嘉奇,”他说出一个名字,“廉政公署调查主任,八年前因公殉职。他是我前辈……也是我表哥。”
谢家华手中杯里的热水,不易察觉地泛起轻微涟漪。
……
正是夜晚八点,灯光明亮的办公室里,还剩了一半埋头苦gān的职员。何初三混在其中,低头翻着一叠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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