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山岚宁愿装傻,宁愿就这么混混沌沌地过下去。如果丛展轶不稍加强迫,如果丛展轶就由着他继续暧昧不清,他俩之间永远没有结局。
可惜丛展轶不是这样的人,他有耐性、有毅力,性子坚定而刚强,一旦下定决心,绝对不会放手。丛展轶已经把许山岚纳入羽翼之下,从许山岚没有上火车、回头的那一刻起;从他掀开许山岚的被子差点强要了他的那一刻起;从他拉着许山岚的手,毫不犹豫地说:“岚子跟我走!”的那一刻起;或者说,从许多年前,他在完全陌生的城市里,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独自背着儿时的许山岚,相伴而行的那一刻起……
他只有他,他也只有他,这么多年,未来的那么多年,从未变过。
丛展轶预计给岚子冷静的时间大约一个月,他本打算,一个月之后,无论如何一定要有个结果。但世事难料,即使胸有成竹如丛展轶,也万万没想到就在这时候,会发生那样天塌地陷的剧变。
电话铃声响时,许山岚已经进房间睡觉去了——他这几天一直不自觉地躲着大师兄,丛展轶也不逼他,就当不知道。丛展轶从浴室里走出来,随意擦着头发上的水,然后就听到了电话铃声。
那一瞬间,丛展轶无缘无故一阵心慌气短,憋闷得几乎快要窒息。他按住胸口深深吸了口气,皱紧眉头,难道需要到医院去做个全身检查?一边想着一边拿起电话,看看来电显示,是殷逸。丛展轶说:“喂,师叔。”
打电话的一定是殷逸,丛林从来不给丛展轶打电话,除非迫不得已,当然丛展轶也不给他打,好好的一对父子弄得跟仇人似的,还得殷逸和海平从中当和事老传话筒。
丛展轶刚开始没当回事,以为殷逸被老头子气着了,又要回家来——这种戏码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上演一下。说来也怪,丛林对殷逸好菜好饭地伺候着,殷逸养尊处优惯了,什么都不管,还是师兄知道他的秉性,一样一样合着他的脾气,可就是做事做人弄不到一起去。这个抱怨那个太古板,那个嫌弃这个太圆滑,于是吵一架,其实事情没准跟他俩一点关系都没有。吵完师叔就搬回来住,过两天丛林保准上门——当然得趁着丛展轶不在家的白天,说说软话,师叔再过去。好了吵吵了好,也不嫌闹腾。
三个徒弟都习惯了,谁也不劝,谁也不理会,没准人家俩人觉得挺有意思。老小孩老小孩,老了就跟小孩子一样了。
丛展轶正想着让陈姨给殷逸收拾房间,那边传来师叔的说话声,声音很低,像是避着什么似的,压抑得仿佛暴风雨前的稠密的乌云。他说:“展轶,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殷逸的声线发颤,他从来没有这样过,印象中的师叔始终淡定如恒,即使跟丛林吵架,也从来没说过一句重话。丛展轶一凛,心头涌上极为不好的预感,不由自主声音也低了下来,说:“师叔,你说吧,我听着。”
那边沉默了很长时间,只传来殷逸的呼吸声,好像拼命抑制着什么,急促却又浓重。丛展轶不妙的感觉更加强烈,他下意识地挺直腰,只手按在桌沿,又重复一遍:“师叔你说吧,我听着呢。”
又过了一会,殷逸终于说道:“是你父亲,他……”殷逸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缓地说,“他最近身体很不好,我带他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是肺癌,建议住院。”
殷逸刚说出“身体很不好”时,丛展轶就已经意识到了什么,等听到“肺癌”两个字,他紧紧闭上眼睛,好半天才又睁开,他说:“我知道了,我带岚子这就去瞧瞧。” 语气出奇地沉稳平静,“明天吧,明天吧。”殷逸忙阻止他,“现在你父亲还不知道,别做张做势地让他察觉出来。”
丛展轶沉吟一会,说:“那好。师叔,你多注意身体。”
殷逸无言,默默挂上电话。
丛展轶坐在床头,半晌没动地方,他很冷静地思前想后,一连打了十来个电话,把很多人从睡梦中叫醒,哪怕跟医院靠上一点边,也要询问一阵,得到的答复很不乐观。最终联系到美国,请一个朋友帮忙联系到那边的专家,说尽快把病人送过来检查一番,再做论断。
这种事情只能这样,尽人事听天命,到现在丛展轶才发现,个人的力量有多么渺小。你可以拥有万贯家财,却敌不过命运这两个字。丛展轶无法想象,父亲那样一个硬朗、彪悍、坚挺的人,终有一天竟会被病魔压倒。
肺癌是世界上死亡率最高的癌症之一,发现就是晚期,几乎无药可救……这些消息充斥在丛展轶的脑海中,令他恐惧而又疲惫。他只手按住额头,支在床边柜上,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流过。小时骑在父亲脖颈上去看露天电影、被父亲责打惩罚痛得一宿一宿无法睡觉、生病了被父亲抱在怀里连奔十五里山路去县城看病、吵架、矛盾、弃赛、出走……以前丛展轶以为自己不在乎那个人,不在乎和他越来越疏远、最终形同陌路的关系,他厌恶、他痛恨、他抗争,形式激烈而毫无转圜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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