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天迎来了放假回来的关青。
“那时我以为自己眼花了,”关青记起在山坡上看到程悍的场景,他扛着锄头,挽着裤腿,背后是连绵不绝的梯田山峦,再走近一些,就能看到山坡上盛开的五颜六色的野花。
遍地花团和青山,盎然一片生机,而程悍就像一柄光华万丈的软剑,轻易攫住了他的眼,他的心。
“回来了。”他听到程悍说。
关青点点头,放下书包拿起锄头跟他一起犁地,晚饭在二人相互斗嘴,和老头儿开怀的笑声中结束。
后来两人坐在石头上聊天,远方的夕阳铺满天空,葱郁的树林映照出霞光。程悍叼着从老头儿那顺来的长白山,烟味辛辣呛鼻。
“镇上的qíng况怎么样?”
关青揪着一根小糙,“不清楚。”
“看到老汤了吗?”程悍又问。
关青其实都知道了,辛福有那大舌头,早把镇上发生的一切跟他讲了。
他们都以为宋昆已经把程悍送走了,送到遥远的地方过未知的生活。
但他没有走,关青就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
“不问你,”程悍满不在乎地说:“去问有子,你说那帮想要我命的人看到我回来了,会是怎么个表qíng?”
关青就被他bī出了一口怨气,“你威胁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去送死吗?我说不说,你不是都一样会去!”
“是,”程悍坦诚地点点头,“但你要是跟我说了,我去送死时好歹能找对地方,不然要是我忙了一大顿,到最后发现自己白死了,你说我得多傻bī!”
关青低着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带着点乞求小声说:“不去不行吗?”
“唉......”程悍长叹一口气,言语中透着不合年龄的沧桑,夕阳染红他的眼,“青儿啊,这话你问我,怎么不问问你自己?”
关青心里一阵酸楚,当时他想去报仇时,程悍在最后关头把他拦住了。现在程悍要去报仇了,他自己却没法儿拦。再美的景色都变成对生活无力反抗的无奈。
“你那个六叔去县里了,去之前跟老汤打了几次,可能没打过,他就走了。我听有子说现在镇上的混混都成了老汤的人,他人多势众,估计过不了几天就会打去县里。至于那个什么六叔,现在手下的人都在他家里给他当保镖。我就只知道这些。”
“嗯,”程悍若有所思地应了,“六叔要守不住县里,市里也不用想。用不了多久,咱们这鸟不拉屎的小破镇,就又是一片新天地了。”
他掐灭烟头,站起身拍拍屁股,笑的既轻松又释然,好像这消息真的帮了他大忙。
而关青总觉得那笑容透着一种像是人临死前才有的解脱和纯净,好像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身外事,再与他无关了。
那天的黑夜似乎格外漫长,土炕里侧传来老头儿有节奏的呼噜声,关青在半梦半醒间,看到程悍轻手轻脚地越过他下了地。
而后他同样悄无声息地追了出去,
“程悍!”
他在满天繁星的夜色里望着少年消瘦的背影,想说你别去,开口却成了“我陪你”。
程悍转头笑了笑,月色下往日里看来不顺眼的脸也变得青涩俊朗了,那双微微弯起的眼睛反照着星辰,他又走回来到关青面前:“你跟我来。”
关青就一根筋地跟着,结果程悍哪儿也没去,偏来到一根平日里拴牛的废弃木桩前,结果就是,他的花拳绣腿在程悍一如既往的武力值面前碎成了渣渣,三两下被捆成了个粽子,嘴巴里还塞了块破布。
他愤愤不甘地瞪着他,挣扎得像一条虫。
而程悍蹲在他面前,眉眼黝黑发亮,语气故作调侃,笑容极不正经,
“青儿,我本来想临走前该把什么东西托付给你,好给你,给我自己留个念想。可我想了好几天,哪怕是一盆花,一条狗也好,结果我什么都没有。”他挺无奈的说:“我什么都没有,既无托付......也无依靠......没什么让我放心不下的。”他失神的喃喃道,又瞬间回过神:
“你好好读书上学,将来务必要赚大钱发大财,我好来投奔你。好了,”他欠揍地拍拍关青的脑袋,还顺带手贱地勾了勾他的下巴,好像调戏良家妇女的街头恶少,
“我走了。”
程悍说着却没动,好像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他仔细想了想,也没什么要说的了。
短短十数年的人生,到头来竟也没甚可jiāo代,于是他只好站起身,趁着夜色孤独上路了。
☆、 第十四章
毒品是什么?假如你心里有yù望,毒品就能把那yù望构建成幻觉摆在你眼前。
假如你心里有仇恨,毒品就能把仇恨凝聚成你手里的一把刀,等你捅下去,才发现那刀、那幻觉,都成了真。
“你问我吸毒什么感觉?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想死。”程悍手撑着下巴,眼睛虚空望着一点,“吸的时候生不如死,吐出来之后就真的去找死了。”
程建军有把□□,但只有六发子弹,一直放在chuáng头柜里当摆设,从程悍记事起,程建军就没碰过那把枪,连基本的保养都没有过。
后来程悍揣着那把枪来到老汤家对面的胡同里,他守了一天一夜,期间在脑海里构思过无数种杀人放火的计划,最后由于老汤家的守卫过于严谨,都一一流产。
报仇之前,他当然还要搞清楚事qíng的始末和真相。
出于种种考虑,他去找了六叔。
那老六家在县里新开发的洋楼小区里,他自己占了整一栋楼,一层到五层,共十间房,算作他的大本营。
他看到程悍当然是万分惊讶的,此人秃头大肚子,笑起来像弥勒佛,不笑便像杀猪宰牛的屠户。
此刻他瞪圆了眼睛,张开的嘴巴能看到里面肥硕扁平的舌头,活似只大眼牛蛙。
“六叔。”程悍揣在兜里的手攥紧了那把冰冷坚硬的□□。
“悍子……”老六仔细看着程悍帽檐下的脸,确定自己没眼花才又道:“你没走?”
程悍摇摇头,他前后左右都站着人,那些往日里一口一个“悍哥悍爷”叫着的小弟,此刻都戒备地盯着他。
老六呆楞片刻,回过神大手一挥,“快,去楼下叫几桌菜,我跟我大侄子好好喝几杯!”他说完却没人动,于是老六一脚踹在离他最近的小弟身上,“都他妈死呆呆地发什么愣!滚滚滚,都给老子滚!”
他招呼程悍在沙发上坐下,就问:“都说宋昆把你送走了,你是没走还是又回来了?”
程悍把事qíng简单说了,就直接言明自己的来意,“我想知道真相。”
老六嘲讽地笑了下,“你爸没跟你说他没回镇上前是gān什么的么?”
程建军跟老汤,以前同在一个大帮派里混。九十年代初,全国刮起一股扫黑风bào,首当其冲的就是东北的黑势力。
老大被人出卖,押至北京判了死刑立即执行。帮派里侥幸逃脱的混混,要么像程建军这种guī缩回老家,要么到了其他地方继续当混混。
程建军回老家的时候,程悍其实已经有两三岁了,只是那时他还小,不记事儿。
程建军是努力去尝试过要当一个正常人的,那个养猪场就是他努力过的一个证据。
“可惜这种日子过惯了,正常人的生活,我们这种人是过不了的。”
老六说到,前段时间,他们突然得到消息,说当时出卖老大的叛徒在韩国出现了,程建军虽然半隐退了这么多年,骨子里却还是当年帮派里的二当家,闻听此消息怒发冲冠,直接杀去韩国势必要将叛徒就地正法。
“那个叛徒的消息确实是真的,要不是证据确凿,你爸也不可能这么好骗。可消息是真的,老汤想搞掉你爸,也是真的。试问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被另一个男人压了二三十年,他怎么可能心甘qíng愿当万年老二?”
“可是我爸发现了,”程悍盯着老六,“要不然,他也不会让宋昆送我走。”
“你爸太过自信,”老六递出一根香烟,“他以为他自己能活着回来,又顾及着这么多年的qíng分,给老汤一点儿时间反思,以为回来再收拾他也不迟。可是你想,在咱们自己的地头上尚且不能保证万事无虞,何况他独自去了国外,人生地不熟。”
“老六说的不对,”程悍忆起当时他的那番话,对关青讲:“我爸其实早抱着必死的决心,他就是知道自己回不来才安排了宋昆,又还有那么一点点侥幸心理,想着他万一能回来,再亲自解决老汤。可宋昆送我走的那天晚上,我爸就已经死了......要不然,老汤也不敢对我下手。”
但那时的程悍想不通,他总觉得他爸天下第一,谁也算计不了他,他总觉得他爸还活着,只是偷偷藏起来装死,随时会出现在他面前,然后动动手指头,就把这群láng心狗肺的东西全都摆平。
“那他为什么不早点送走我?”
“大侄子,你仔细想想,你爸前脚一走,这边就把你送出去,咱先不管我们这帮局外人怎么想,就老汤,他能不明白你爸已经知道他那点儿小心思了吗?他可能放你走吗?如果俩人都看出对方想把自己弄死,那不就gān脆撕破脸搞个你死我活嘛!你再想,从你爸走后,老汤就一直让人盯着你,那天宋昆能把你送到机场,是因为你爸已经死了,你只要是不留下来,死活对他就都不重要。但你爸要是没死,你的命啊,”老六叹道:“就值钱喽!”
程悍让老六嘴里接连几个“你爸死了”刺激的说不出话,老六却说个没完没了了,
“你爸还是大意,太大意!又注重qíng义,这个义字儿,最他娘的害人!”
老六的眼睛充满狡诈与算计,他看着程悍帽檐下的半张脸,“大侄子,你打算怎么办?”
程悍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慢慢把兜里的枪掏出来,缓慢而沉稳地放到了茶几上。随后重新面对老六,说:
“杀老汤,报仇。”
他的身高早已超过同龄人,可肩膀仍旧是未长开的单薄。少年人特有的瘦削使得他脸庞骨骼分明,眉目凌厉,一双眼珠黑白分明,透出两道淬满杀意的寒刃。
老六明了地点点头。正巧这时有个小弟到茶几下翻出了一个装着晶体的小密封袋,见程悍望过去,jian笑一声凑上前,
“爷们儿,试试?新货!”
程悍看了眼老六,见他接过那袋东西,那小弟立即递过一个cha|着两根吸管的瓶子,把那晶体倒在一条锡箔纸上对着其中一根管子,点着了火,老六咬住另一根吸管,他一边吸,那锡纸上的东西边飘出一道青烟,瓶子里的水像在火炉上烧开般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却一点儿都没被吸进管子里。
他吸完后,整个人突然红光满面,一张肥脸满足的像要飞升,他把那瓶子递给程悍,“大侄子,尝一口,这玩意儿不上瘾,就是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