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纯真无暇的眼睛盯着他,没有这世上成年人有的一切繁赘的qíng绪,只是单纯的伤心。
程悍从轻微的抽噎,渐渐转化为跟那小孩儿大眼瞪小眼的嚎啕大哭。
他没有爸了,他杀了一个父亲,这小孩儿就没有爸了,没有那个能让他骑在脖子上尽qíng撒欢的人,没了那个能唤他rǔ名,教他打架、告诫他男人应当顶天立地、拎着皮带在他闯祸时揍得他满地转圈、却在夜里悄悄为他盖被子的人——一个父亲。
他哭的稀里哗啦的意识到,从此以后,这泱泱大千世界里,再没有跟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他就像漂浮在世界上的一株浮萍,如今他爸死了,他跟这个世界唯一相连的根断了。
自此以后,他终将独自一人面对这世间的千难万险,即使有天他伤痕累累,困苦无助,也再没有一双臂膀,为他撑开这歇斯底里的世界。
程悍在浑浑噩噩中醒悟,拖着他死狗一样的身体走出了他刚刚行凶的房子,一转头,就进了让他更加像条死狗的房子…他去自首了。
现在程悍自己想来,那时他虽然拼了命的找死,在最后一刻潜意识里活着的意志却仍比其他念头更坚固。
只不过大好的青chūn韶华,全部被他葬在了自己刀下。
“这就是全过程,”程悍熄灭最后一根烟,眉宇间似乎还在那段回忆中挣扎,嘴上却一声轻笑,他望着关青,神色又恢复那自bào自弃的混不吝来,“jīng彩吗?”
关青只是用他忧伤的目光望着他。
程悍搔搔头,“天快亮了,下午我还要跟老邵去杭州,你也早点儿睡。”
他站起身走向卧室,心里却知道自己那段往事,说是年少轻狂不懂事,真正的摆在人眼前,大部分人都还是会忌惮他是一个杀人犯,犯过一次罪的人,终生都要去赎罪。
他自己都未必能原谅自己,又何况其他人?làng子回头金不换?嘁,哪有人乐意看一个làng子的回头,值多少金呢!
岂料他这边满怀嘲讽地走到门口,就被人从背后大力撞了个趔趄。
关青死死抱住他,他身高只到程悍的耳垂,于是给自己的脸找了个合适的位置,贴在程悍的肩膀上不动了。
程悍也没动,他低头看着自己腰上皮白肤嫩的一双手臂,不知怎么觉得刚才的满腔嘲讽突然就没了,对这个世界一下子就又有希望了。
“程悍......”
“嗯?”
关青的声音从肩膀上嗡声嗡气地传来,
“一切都过去了。”
程悍望着窗外即将升起的朝阳,应到:“嗯。”
“从今往后,我都陪着你,不管你是想找死还是想好好活着,我都陪着你。你虽然不能接受我,但给我个机会,让我待在你身边,做你的亲人好吗?”
程悍心道,从他出来后不是一直这样吗?却清了清嗓子,恶趣味地说:
“看我心qíng吧!”
关青刚想说话,程悍又说,
“你现在这样,借着亲qíng的幌子占我便宜,我是一定不会同意的。你看看,你的手往哪儿摸呢?”
关青的手攥住了他的两根手指,听他说完gān脆一左一右攥严实了,抬头一脑门抵住了程悍的后脖颈,
“我也没有爸了,咱俩同病相怜,你凑合凑合...答应吧!”
程悍被他那既可怜又厚脸皮的态度逗笑了,“我发现你现在不仅胆子越来越大,嘴巴也越来越会说了,都快赶上老朽那碎嘴子了!”
关青长叹一口气,气息cháo湿温热地喷在他的后脖颈上,
“我都喜欢你这么多年了,就算我本来是个不太会说话的人,这么多年的暗恋也快把我熬成个哲学家了。”
“还是个苦bī的哲学家。”程悍讥诮,“行了,撒手吧,赶紧睡吧。”
关青闷闷说:“我要跟你一起睡。”
程悍:“……您可真是登鼻子上脸的顶尖小能手啊!”
最后俩人还是一起睡了,虽然程悍从不正面面对关青,但关青越磨越厚的脸皮让他总能在最短时间内,找到最合适的位置贴上他。
去杭州的路途是困倦乏味的,程悍一夜没睡好,闭上眼一会儿不是梦到自己又再吸毒,就是又拿着刀子准备杀人。他看着梦里的自己再做那些无可挽回的混账事,拼了命的想醒过来。结果一醒过来就看到关青的脸就在他耳边,他扭头的时候都快亲上了,顿时恶梦里残留的心有余悸就醒了,直被他吓一跳。
“你俩不乔装打扮一下?”老朽的破锣嗓子从扬声器里冒出:“别他妈被人认出来了,回头网友拍张照网上一传‘牢人乐队主唱编曲自知技不如人,特来bī哥演唱会现场求教’。”
“cao!”程悍乐了,“我他妈天天在大街上晃,就没遇到一个上来找我要签名的!人演唱会都是bī哥的铁粉儿,还能注意到我俩?”
“那不一定啊,”老朽jīng神矍铄,继续发挥他□□嘴欠的本质,“你俩长得多有特色啊,一个满脸横ròu,一个长发飘飘,搁一块儿,那就是西红柿配jī蛋,一看就是一组合套,谁他妈认不出来!”
一旁开车的邵彻冷漠道:“认出来也无所谓,我揣几张CD,挨个发一圈,给咱们造造势。”
程悍:“没法儿跟你们俩把臭不要脸当人生终极目标的傻bī沟通。”
话是这么说,但真到了现场,邵彻还是把头发篓到头顶,藏在了鸭舌帽里。想九十年代,搞摇滚的几乎把留长发当作一种标志,但现在已经二十一世纪了,除了零星那么几个固执的老派人士,基本都是怎么有范儿怎么来。
邵彻这造型,在现下的圈子里确实挺扎眼。
现场人太多了,一楼又都是站票,虽然还不到前胸贴后背的地步,但人与人之间也没有多少fèng隙。
程悍和邵彻鹤立jī群,前后一圈年纪轻轻的姑娘小伙儿,打眼一望,程悍都有种英雄已迟暮的悲壮感。
灯光暗下的那几秒钟,人群就开始骚动,等到李志在舞台中央出现,整个现场顿时成了尖叫的海洋,震得程悍脑浆都在翻腾。
随后在暗cháo流动的钢琴声中,李志粗噶的声音不急不躁地响起,乐队加入了弦乐,小提琴的jīng细配上李志粗糙的嗓音,形成独一无二的特质。
李志这哥们儿,穿着普通青壮年的长袖T恤和牛仔裤,模样也是微胖界的diǎo丝青年,戴副眼睛,挎着吉他,吐字略微不清晰,副歌偶尔还破音,歌词还间歇xing骂街。
他些微圆滚的身体踩着节拍在台上不协调地走来走去,没一会儿脸上的汗珠就荫湿了一块衣领。
他的唱腔除了粗旷毫无技巧可言,然而正是这种直白,真正吼出了现代青年内心的愤慨和迷茫。
“编曲很不错,乐队很牛bī,”邵彻在程悍耳边低声说:“瞧见了吧,他唱片基本是民谣,可现场还得做摇滚,不然歌迷们燥不起来,气氛提不上去。谢天笑的古筝,二手的唢呐,李志的歌词,这就是当下独立音乐圈儿里三把最具特色的jiāo椅。特色,特色,牛bī的乐队都得有特色,咱们乐队的特色是什么,你好好琢磨。”
程悍正在思忖,耳边陡然一声破了音的“bī哥”惊得他一哆嗦,受到这声“bī哥”的鼓励,台下人cháo纷纷响应号召,一时间“bī哥”的喊声此起彼伏。
而bī哥他本人闭着眼鸟都不鸟,唱到“多想和你一样”下面万八千人就接着吼“臭不要脸”。
李志的歌词大都粗俗里夹杂着人生感悟,台下这群疯狂的年轻人,也许就享受这种能在大庭广众中毫不避讳、随心所yù的一句“哈喽你麻痹的Kitty!”
人生中很多的无可奈何生生磨去我们的锐气,说得好听叫做历练,叫做成长,说得难听一点,不过就是这个世界他太cao蛋,不允许我们长成一棵放肆的小树。
非得是按照这个世界的规矩,克制到违背本xing,长成跟众生一样扭曲的面孔,还得于瘴气中苟延残喘地说一句:人生啊,本来就是这样。
集万千人口中的一句“cao尼玛”,终于得以喘一口gān净的空气。bī哥的演唱会——圆满了。
程悍认真反思自己的不足,他觉得自己可能这一生过得太坎坷,以至于把这种坎坷带到了歌声中,光顾着沧桑了,却把他天xing中的戾气给抛掉了。
他到家已经两点半,桌上饭菜齐全,家里窗明几净,而关青在他chuáng上沉沉睡着了。
☆、 第十六章
夜晚的风和月光一齐从窗外照进,屋子里飘dàng着茶香,关青的呼吸声轻微细小,睡相柔和沉静。
程悍放轻手脚躺下时,除了寂静中木chuáng的一声吱呀,一切都是静谧,宛若时光轻抚的流淌。
而在这静谧的月色中,他转过头,仔仔细细地凝视着关青的脸。
他发现关青长得真不错,这个不错不是指帅,而是指恰到好处。
男人太帅,容易给人造成一种不靠谱的感觉,一不小心就成了坏小子。而如果长得太秀气,就又会成为老朽口中的小白脸儿。
关青正处在坏小子和小白脸儿中间,乍一看没什么特色,像马路上路过的普通青年,就是gān净清秀。但仔细看,就会从他的眉眼间看出一种沉静的特质。这特质使他增添了令人安心的味道,耐看,且越看越好看。
程悍想自己在牢里呆了七年,出来后到现今又快七年,十四年的时间,滴水都能穿石了,两个七年之痒都过去,可关青这个不该剩下的男士却仍旧虔诚地告诉他“我喜欢你”。
他们都已而立,即使人生大事还没着落,但身心皆已成熟,生离和死别已经历,再不复当年的冲动,也没甚大风大làng能激起内心的波涛。若不出意外,这一生本该就这么平坦顺遂的混过去。
若不出意外,任何的执念与疯狂都已被岁月压制,可以深埋或者遗忘。
而关青恰恰在这趋近成型的人生阶段里、冒着颠覆后半生的危险坦诚了这么一段惊世骇俗的感qíng。
这是不是说明,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是绝对认真负责、绝对真诚的?
如果是,那这感qíng……得有多深多沉重啊!
程悍理解不了,他就觉得有一个人这般用心的把自己放在心坎里,挺让他窝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对关青到底抱着怎样的态度,是兄弟?那换个其他人说喜欢他他肯定接受不了。是可以成为恋人?他又觉得跟自己本xing相悖,略微难认同。
他就在这万般纠结的思绪中不□□稳的睡去。
关青醒来入目就是那张熟悉的侧脸,他觉得挺好,甭管程悍接不接受他,反正能再一块儿过就挺知足。
这两天程悍总休息不好,他贴心地炖了鱼汤,又荤素搭配做了四个菜,掐准时间,这边儿饭菜一出锅,那边儿程悍就起了。
饭菜是jīng心准备的,家务都已做完,可以说关青把程悍照顾得无微不至。
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程悍边吃边想,真他妈像老朽说的,这么多年他真是眼瞎了才没看出来关青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