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对他严厉到苛刻,指法不对、坐姿不正确、错音或者音不到位,戒尺下来从来不会迟一秒,啪啪啪打在身上,又疼又羞愧——谢暄倔强,从不肯求饶哭泣,也不抱怨,只是咬着牙发奋练琴,进步神速,老太太才稍稍满意,不再动不动就动用戒尺。
因着这缘故,谢暄那时对着钢琴颇多怨恨,何况小小年纪,又怎么耐得住反复练曲的单调无聊?有时一个人在房间练琴,听见楼下围墙外面的男孩子们喳喳呼呼地打弹珠、斗鸡、或者呼朋引伴地商量去哪里冒险,那些新奇又野蛮的游戏总会令他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侧耳倾听。
周南生便是那里的孩子王。
那天他练了一个小时的琴,觉得有些渴,下楼到厨房喝水——后门的瓦缸里种着荷花,一枝枝亭亭玉立,开出红艳艳的硕大花朵,开出一片清凉欢喜。水里面养了几尾金鱼,养了五年,条条肥大撩人。谢暄端着水杯走到瓦缸边,将手伸到水里去撩金鱼,那些被圈养的小家伙并不怕人,滑溜溜的身子从他的手背穿过去,轻轻痒痒的。
一只足球从墙外飞进来,嘭一下打在开着的玻璃窗上,玻璃窗剧烈颤抖,发出哀鸣。谢暄吓了一大跳,同时听见围墙外面小孩子的惊呼。
等了一会儿,并不见老太太赶来,显然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谢暄捏着水杯,盯着那只廉价的足球看,正犹豫要不要把它丢出去还给人家,周南生从墙头呼的跳下来,塑料凉鞋和地面撞击发出很大的声响,周南生双手在地上一撑,灵活地跳起来,一眼便瞧见了足球,几步上前就将足球拾起来,一转身,正抬脚准备将它踢到墙外,却看到了站在一边的谢暄。周南生没有料到会遇到人,眼神有些错愕慌乱,涨红着脸,声音有些结巴——
“我、我来拿球的。”
谢暄没说话,事实上,他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谢暄一直都是寂寞的,没有人陪他说话,因为经常生病,在学校里也并没有要好的同学。
周南生鼓着眼和他对视了很久,也没等到谢暄一个字,便有些尴尬恼怒,干脆就不理他,将足球夹在腋下,在围墙边来回寻找出去的地方。
谢暄看出了他的意图,开口,“你可以从前门出去。”
周南生扭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将足球扔出围墙外,然后自己踩了墙角养荷花的瓦缸,攀着墙头纵身上了墙头,骑在上面居高临下地看着谢暄,“喂,你是谁,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谢暄沉默。
周南生将面颊鼓起来,往外吹着气,口气生硬地说:“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玩。他们都听我的,你会踢足球吗?”
谢暄还是没说话。
“那打弹珠?”
谢暄摇了摇头,转身走进房子。
周南生在后面大叫:“算了,谁稀罕!”然后便灵活地跳下了围墙。
谢暄回到二楼琴房,坐在钢琴凳上,只弹了几个音便觉得索然无味,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想周南生能带给他的新鲜刺激,只属于真正的男孩子之间的游戏,然后便觉得心里有些失落,他来到朝南的窗户,从那里望出去正好是那段围墙外面,可以看见有四个男孩子在小小的弄堂里玩球,他一眼就看见了周南生,因为他玩得最好,球像粘在他脚上,正好这时,周南生也抬头望过来,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碰撞。
因为走神,一个高高壮壮的小胖子推了他一把,趁机把球给抢走了。周南生怒了,立刻追上去——
第二天下午同一个时间,周南生又来了,依旧是来捡球,这一回他显得从容多了,捡了球还不急着回去,探头探脑地往里面望,似乎在找什么。
他运气不好,老爷子没出门,虎着脸喝道:“你是谁家的小孩,怎么跑人家家里来了?”
老爷子在部队里待了大半辈子,积威甚重,立刻将还是小屁孩的周南生吓得连球也顾不上,慌里慌张地翻墙出去,纵身往下跳的时候因为紧张,脚别了一下,落地时便摔在了地上,膝盖破了个大洞,鲜血淋漓。他怕人追出来,顾不上疼,一瘸一拐地跑远了。
乡下的孩子瓷实,磕磕绊绊大伤小伤不断,也不敢回家告诉爸妈,怕招来一顿打,龇牙咧齿地用自来水将伤口冲洗干净,再疼也不掉一滴泪,面对同伴时,还要带着炫耀的口气展示伤口,仿佛那是勋章。
谢暄等了几天,也不见那个从墙头跳下来的小少年,心里隐隐有些失望。
那天,谢暄跟老太太从菜市回来,看见那棵百年古樟树下围着一群男孩子在打弹珠,其中便有周南生——他叉着两条腿坐在地上,面前摆了五颗弹珠,每颗相距大概七八公分的样子,嘴里嚷嚷,“一赔五,一赔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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