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思明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这个十几岁的男孩为他,带着稚拙的、声嘶力竭的爱,下着可笑的、孤注一掷的决心,竟然想要记住他一辈子。
若他知道,他该多震动,又该多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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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家长的关注点永远和孩子的不同。
文惠当时只是震怒,她不问凌言的感想,不问他被撕得稀碎的情绪,她只说他不懂得尊重自己。
那天文惠气急败坏地打电话给秘书联系纹身师登门。
声音是外放,秘书也被她的癫狂吓得够呛,试探地说如果是纹绣的话不可能永久性消除,多次清洗也会留下痕迹,可是文惠不理会,狠狠地答,说就是剜下那块肉,她也不许他留那一块东西。
她不肯和凌言沟通,却要当着他的面、对一个外人、放这样的狠话,凌言觉得耻辱,又觉得遍体生寒,好像这一次他做了多见不得人的事情,好像他背着一个纹身就不值钱了、上不得台面了,好像他从此再也不配是他的儿子了!
他感觉这女人疯了。她丈夫死了,她就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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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言从来没那么反抗过,涉及他的纹身,他就一点理智也没了。就在文惠通话的时候,他提着刀在她面前进了浴室,然后把门反锁。
文惠意识到他要干什么,上前就去拍门,大喊小言你把门打开!
凌言其实没想自杀,他玩杀自己已经玩累了,他进浴室的那一刻,就只是想着就是用刀把纹身划花!他不在乎疼不疼,不在乎给自己来两刀,但是他一定不能它洗掉!
门是巨大的磨砂玻璃拼接而成,上面印染着玫瑰的图案。文惠急切的拍门,把玻璃门拍出震天动地的效果,这样的在意给凌言一种扭曲的快感,他不做声,固执地脱下衣服,视死如归地拿起刀,只是还没等他下手,那个弱质芊芊的女人轰隆一下,一拳砸碎了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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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碎屑四处飞溅,擦伤了他的脚背,凌言抬头,却看见文惠在哭。
那个美丽的女人在哭,他从没见过她哭。自暴自弃地,就像看不到明天了一样。
她说你爸已经没了,你还要跟我闹什么?
凌言镇住了。
他看不到别的,就只能看到她的手流血了。
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把那液体的红、摔得粉碎。
后来他屈服。踩着玻璃跪在文惠面前,说妈我错了,我洗。
再后来纹身师上门。凌言就侧对着镜子。蓝光噼里啪啦地打在背上,棉花一擦,全是血。他忍不住地落泪,可是最疼的还是在心里,是一剜一剜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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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天纹身师纹好的地方还渗着组织液,第二天结果就要皮开肉绽,把染料流掉。没人知道凌言有多难受,他走投无路地纹下它,以为在痛苦中终于攥住了一块可以慰藉自己的糖,没想到还没等捂热手心,就被自己的母亲粗暴地打落在地上。
那根本不是洗纹身,那是在挖他的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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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后他二十岁的时候又洗了一次,也是那之后他再也没有管过那个纹身,自暴自弃地,既不彻底洗掉,也不将它补上。
关于它的记忆都太惨烈,所以他无计可施,干脆遗忘。
好在因为纹在后背,他平时看不到,也给他的暂时遗忘提供了客观条件,所以当时和祁思明重逢,祁思明忽然提起,他还愣了一下——光阴撩起了相隔十年的白裙子,他竟毫无防备地窥见了那段阴郁而鲜活的青春。
他问他:“你后背那个洗过的纹身,纹的是我吗?”
当时凌言真的差一点就哭了。
他多想告诉,是啊,那是你,是我十年前就纹下的你。纹的时候好疼啊,纹身师挑开皮肤下针,把染料一点一点地注进去,我的皮肤不爱上色,纹了两次才纹好,我是想着你才纹下来的,只是洗的时候更疼,我一想到纹身师在洗它,我就像被活剐了一样地疼……
可他们当时刚刚在一起,他不敢这样说。纵然他有滔天的委屈和滔天的情谊,他也不敢这么说。所有过分的感情都是荒唐,如果委屈得不到怜惜,那就只是一场低劣可笑的自我剖白,他知道的,所以他没说,只是有些话当初没有说,如今也不必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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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言收住思绪,记忆就点到为止。
他尾随着祁思明进了厨房,情不自禁地把脸埋进他的背里,抱紧他,沉迷着嗅着他身上的温度。
祁思明以为他撒娇,掌着勺还特意腾出一只手,伸到后面拍了拍他,“看过吉本芭娜娜吗?'这个世界上,我想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厨房。无论它在哪里,是怎样的,只要是厨房、是做饭的地方,我就不会感到难过。'我特别喜欢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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