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他明白这种狂热从何而来,如果你被人赶过两次,而且还都是自己至亲至爱的人,你大概会明白,无家可归,其实一点也不浪漫,更加不好玩,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灾难。
买这套房子的时候,连刷墙涂灰,连家具拼装,都是他一个人慢慢弄的。白天打工,晚上回来慢慢的,像雕琢艺术品那样干。那个时候,他灵魂深处遍是荒芜冰原,骨髓里都透着寒意,不找点事,不让自己累到吐,累到倒地就能酣然入睡,他怕自己捱不下去。
怕一有空,就会开始想那点破事,就会开始没完没了地琢磨,为什么?
为什么?
人活着其实很简单,但若你开始琢磨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则没有一样东西经得起追问,不难的事,都会变得非常艰难。
难到好像有人拿刀子就着刀尖戳你的内脏,捅了血窟窿还不满足,还要继续往里头捅,你说我很疼我他妈太疼你别下手你悠着点行不行,但是没人管你,该捅的,还是要照样捅进去。
而那拿刀的,还往往是你最爱的人,还往往,捡你最不设防的时候,一刀见血。
王铮想,自己这辈子,恐怕怎么都忘不了,李天阳捅过来的那一刀。那是四月,当时所在的南方城市一天到晚老在下雨。事情没发生的时候,他还想着梅雨天来了该炖点去湿清补的汤给李天阳喝,结果,那天晚上,那锅汤还在煤气灶上汩汩冒着香气,李天阳就回来了,犹豫了好半天,才歉疚而忧伤地说,自己在外面有人了,已经有好几个月,分不开了,对不住他。
难为李天阳那样强势的男人,说到对不住他的时候,甚至还湿了眼眶。
王铮想那时候自己真蠢,就那么呆愣地听着,脑袋里一片空白,意识漂浮到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李天阳后来似乎还说了很多,大概意思是自己不是没良心的人,如果不是没办法,真的不想做伤害他的事。他知道王铮从大学开始就跟着自己不容易,原本也想着同志难找伴,就这么凑合着过一辈子吧。哪知道未了遇到那一位,才知道爱情原来如此炫目、突然和激烈。他说瞒着王铮干这种不地道的事,他也很痛苦,可实在没法子了,拖下去对谁都不公平,于是左思右想,还是要跟他做一个了断。
然后,李天阳掏出一张银行卡递过来,说这里头有二十万,密码是你的生日,别误会,这个不是侮辱你,是我心里歉疚,你就当我一点补偿,真的对不起。
王铮父母都是普通工薪阶层,他知道二十万很多,在此之前,他一辈子也想不到自己有天会一口气拿到二十万。但那时候他整个人都懵了,基本反应不过来李天阳给他钱是什么意思。他没有拿那张卡,他只觉着浑身冰凉,直愣愣地看着李天阳,心里莫名其妙地想,原来李天阳还是能一口气跟自己说那么多话,原来之前好几个月的冷淡,是这个原因。
然后想,原来天气已经入秋了,要不然,怎么突然间变得这么冷?
冷得你四肢都在止不住地哆嗦。
李天阳似乎有些不忍,放下银行卡站起来又说了一句,对不起,小铮。你如果想揍我,我不会还手。
王铮听到这里终于有了反应,他想自己这辈子还真没学过打架,连骂人词语都贫乏得要命。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都呆在高校里,开口闭口都是敬语,面对师长绝对称“您”,对着问路的陌生人都会微笑指点,看到乞丐会掏出零钱,一辈子没干过一件对不起谁的事。研究工作之余,有时间就琢磨做点好吃的,摆一桌热热闹闹,听李天阳高高兴兴夸真不错,就乐得跟傻子一样,活了二十来年,就爱过李天阳一个人,就图两人在一块这点温情。
除了是个同性恋,他没伤天害理,没骄横任性,为什么,就该自己遇到这种事?
这种,摧毁性的事?
王铮刷完了墙面,开始刷煤气炉台,一面刷一面想,那时候自己说什么来着?好像什么也没说,没骂人,没跟娘们似的一哭二闹,没找谁麻烦,只是突如其来地问,我们要是分了,我住哪?
为了眼前这个男人,他跟父母断绝关系,当时住的房子是李天阳的,如果分手,自然不能在赖在人家家里。
他已经没了退路。
直到那一刻,他才突然涌上来一种真实的恐慌,一种要被熟知的世界驱赶出去的恐慌,一种要面临未知世界的仓惶。
李天阳很内疚,哑声说:“你可以一直住到,找着新的地方为止。而且二十万,够你租个房子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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