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枝 作者:吴沉水【完结】(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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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连坐在他们身边的女同学,都悄悄红了眼圈。
  但于萱使劲盯着屏幕,然后回头用不无惊诧的神情问王铮,如果她是那位父亲,身在其中,却没办法哭出来该怎么办?
  气氛如此哀伤,镜头内外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你,都在默默地期待看到痛哭流涕,老泪纵横的一幕,都在等着你的哭嚎,来共同完成哀痛的仪式,来将痛苦神圣化,在那样的情况下,个人情绪必须被夸大,必须通过一些大家都认可的哀伤的方式来表达,如果不这样,你就是在跟所有人心里面的神圣化仪式做对。
  但问题在于,在众人面前痛苦流涕到毫无尊严可言,这种感情真实吗?它难道就是表达哀恸的唯一方式?
  “我很小的时候死了母亲,我没在她的葬礼上大声哭泣,大家都视我为无情无心的怪物。”于萱随后抽着烟,冷淡地告诉王铮,“那时候我不明白,我明明早三个月就已经知道她要死,而且是死于无法挽回的意外,为什么我却要表演得好像我被骤然打击到痛不欲生?”
  抽烟的于萱总是比不抽烟的于萱显得淡漠,有种源于骨子里的沧桑从二十岁的年轻身体中弥漫出来,她弹烟灰的姿势总让王铮产生一种错觉,似乎不是在弹烟灰,而是在将体内的某种阴郁借着这个动作耍出去。
  “我有自己的方式怀念她,我爱她这点毋庸置疑,但我不想用大家期待的那种方式去嚎叫,我做不出来这种事,我有错?”
  她挑着眉毛,斜觑着看向王铮,大有如果你敢答是我就不放过你的姿态,王铮笑了,摇头说你没错。
  “就是嘛,”于萱哈哈笑了一声,悄无声息把烟灰弹进王铮的鞋里,调皮地眨眼,“我以后要是死了,你也照着自己的方式怀念我就好,千万别哭哭啼啼,记住了?”
  “记住了。”
  一语成谶。
  王铮把家里钥匙给徐文耀,请他帮着把书柜上一排的诗集全带来,从里尔克到波德莱尔,横跨了十九世纪到二十一世纪的翻译诗集,曾经的少年在校园里大声为女孩朗读过其中的名篇,少女未必听得明白,但她很入迷,总是一边抽烟,一边拼命点头说念得真好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他们不像同龄人那样消遣动漫,消费日韩明星或欧美摇滚,他们更喜欢安安静静地呆在自己的天地里,如上世纪五十年代的青年男女那样,那时候的大学生们愿意大声诵读普希金、诵读契科夫、诵读左琴科,那时候他们相信有种叫信仰的东西,也能承担得起诗情和浪漫,因为激情跟血液里的青春,暗然相合。
  现在,王铮把那些诗集撕开,一本一本,一页一页,烧给于萱。
  他想了很久该怎么来怀念这个重要的朋友,他想其实他们已经告别过了,在最后相处的时间里,他们都尽可能地对彼此好,尽可能地倾听,尽可能地诉说,尽可能地互相抚慰,他想起于萱,回忆里面除了离别的痛,更多的,却是浮上来的经久不衰的温暖。
  那么,为何需要大声哀嚎呢?
  悲伤是肯定有的,一个人的缺失,无法弥补和替代,但是王铮忽然心里变得安宁了,他想起于萱那么用力地替他着想,癌症末期的痛折磨得她瘦骨嶙峋,但即便这样,该替他安排的,于萱都安排了,这些何尝不是于萱在表达一种补偿?
  活着,然后活得更好,即便没有我,这也是可能的。
  他病了,手没力气,有些装帧精良的书根本撕不开,较劲了一会,不得不放下,想着歇口气再来。
  有人伸手接过了他手中的书,这是一双老人的手,却意外修长有力,王铮抬头,看到的,是一张酷似于萱的脸,往日严峻的眉眼间,如今笼罩一层浓重的哀伤。
  是于萱的父亲,于参谋长。
  王铮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又捡起身边另一本书,借着撕和烧。
  “小萱看得懂吗?阿赫玛托娃的诗。”于参谋长翻过来看看封面,问。
  “她需要的,是念诗时那种情绪,这对她来说,就足够了。”
  “她喜欢念这些?”
  “是,”王铮点点头,补充说,“我们都喜欢。”
  “你们一样那么怪。”于参谋长一边学着将书撕开丢进火盆里烧,一边下了这个判断。
  “还好吧,只是碰巧喜欢的是这个,如果我们喜欢的是打游戏,没准现在我要烧的,就是游戏攻略了。”
  老人低下头,沉默了片刻,然后哑声说:“跟我说说我的女儿吧。”
  王铮微微惊诧,抬起头,却接触到一双父亲的眼睛,他的刚毅不允许他掉泪,但他的丧女之痛却无法掩饰,王铮没法拒绝这样的要求,他点点头,轻声问:“您想听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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