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又好像什么彻底变了。很久之后她才有些迟钝地意识到,从这一刻起,这个男人已经不再只是她的男友,而是她的丈夫,她的又一个亲人。
后来数年里,都有很多朋友八卦地问裴诗,你老公这种有钱的大人物,肯定求婚很làng漫很奢侈吧。然后,她们开始幻想他为她买鸽子蛋、镶钻的百万婚纱、大排成龙的豪车、乘坐亿万游艇包热带岛屿度蜜月……最后,都被她的答案打败:“是我求婚的,总共四句话,我们就直接领证了。”她们大失所望,觉得无趣,说真是越有钱的人越抠门。只有裴诗知道,如果她想要这些东西,夏承司肯定能立刻给她。只是,那一刻她什么也不想要,她只想要他。
原本他们应该去找夏明诚把事qíng问个清楚,然而,回到家中裴诗就觉得身体很不舒服,勉qiáng支撑身体去探望了裴曲,晚上一到家她就觉得浑身闷热,半夜发了高烧。夏承司带她到医院开了药,打过点滴,调养几天病qíng也逐渐有好转。只是,似乎从当初在伦敦大病开始,她的身体就没有彻底痊愈过。就好像体力透支了一般,身体健康每况愈下,稍微一点风chuī糙动都会让她卧chuáng许多天。
尽管如此,每次面对裴曲的时候,她还是看上去严厉又jīng力充沛。裴曲出院后,她只要一有时间,就会推着他到户外散步。既然重新面对的世界只有一米高,他自然要承受不少路人的侧目。她发现了,他状态非常不好,如果连她都用不同的眼光看他,他恐怕会再度jīng神崩溃。所以,她收起了所有的同qíng与心疼,以前怎样对他,现在还是不会改变。
应该对这个世界感恩的是,大部分人还是充满善意的。出门在外,虽然会有人不时地看裴曲残缺的身体,但他们一般不会投来歧视的目光,甚至还有人会用鼓励的微笑对旁边的人说“看,那个男生好帅气”。渐渐地,他对旁人的目光表现得不再在意,与裴诗对话也多了起来,说话声音大了很多,还多了几分从前略微缺乏的男子气概。这无疑是一个很大的进步。裴诗心qíng很好,抽出更多时间来陪他。
某个下午,裴诗准备带裴曲去公园喂鸽子。在他的再三坚持下,她终于答应乘坐地铁去。然后,在地铁站买矿泉水的时候,她发现地铁卡里没有钱了。为了节省时间,她跑去充钱,让他在商店门口等老板找钱。商店老板和所有地铁站工作人员一样,从早到晚都是顶着一脸起chuáng气的表qíng,而且动作非常磨蹭,半晌才把老旧的纸币和硬币放在收银台上。那个位置离裴曲特别远,他伸手半天才捞到那些钱,却不小心把硬币弄掉在地上,滚在商店角落里。这明显是对方的责任,但商店老板始终坐在原处无动于衷。裴曲等了一会儿,见对方始终是那张倦怠的蛤蟆脸,心qíng有些不好,于是冷冷说道:“麻烦帮忙捡一下。”
“又不是四肢都残疾了,不知道自己捡?”商店老板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听见“残疾”二字,裴曲莫名更加愤怒了:“好歹是在你这里买了东西,你这是什么态度啊?你这样讲话,小心商店倒闭!”
“嘿,你凶什么凶?每天来我这里买东西的残疾人多了,不见哪个都像你这样不讲道理的。你残疾关我什么事?难道回家上厕所还要我给你擦屁股?”
怒火混在血液里沸腾,几乎令裴曲脑袋都爆炸了。他打开矿泉水瓶,把里面的水朝老板泼去:“脏水还给你,钱我也不要了!”说完他转着轮椅转身就走。
商店老板缓缓抹去脸上的水珠,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站起来冲到门口,把裴曲从轮椅上推了下来:“敢泼我水?你这缺胳膊少腿的东西!”
随着“砰”的坠地声响起,不少人闻声停下脚步,围观他们。裴曲细小到畸形的身体趴在地上,像是个虫类一般,满头大汗地单手翻过身子,想要重新爬上椅子,却又一次被老板推了下来。老板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一脸嘲意加挑衅。这种举动已经引来很多人的鄙视,有人甚至大声说“欺负残疾人,这种人还不如死了”。大概是不想把事qíng闹大,老板又重新钻回了自己的店里。
这时,一个敏捷的身影快速靠近。老板还没看清对方是怎样把裴曲扶上轮椅的,已经被人抓着领子,狠狠在后脑上扇了一下。这一下他被扇得头晕眼花,眼冒金星,下意识晃了晃脑袋。回过头去,他正巧对上裴诗充满仇恨的目光。那个眼神像冰冷的刀刺,充满震慑力,他不由得怔了一下。但转瞬一想自已是被这女人打的,正bào跳如雷地想要还手,已有几个路人冲过来挡在他们中间劝架。裴诗在这个空隙打电话报了警。
最后的结果是,商店老板以殴打残疾人的罪名被刑事拘留,当他反驳说自己也被打了,在场没一个人为他做证。
虽然处理结果是很好的,回家以后的裴曲qíng绪却到了前所未有的低cháo。他不吃不喝地坐在窗前,望着外面渐浙沥沥的大雨。不论裴诗怎样好言相劝,他也像被fèng住了嘴唇一样,一句话也不回。第八次把汤勺递到他嘴边还是遭到拒绝后,她终于有些生气了:“你是不是觉得全天下的人都欠你的?”
“我不吃饭也惹你了?有病。”出生以来,他用这种恶劣态度顶撞她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有病的人是你。选择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不是别人,是你自己。”她居然完全没被激怒,只是云淡风轻地说道,“既然自己选择了糟蹋自己,那就要为结果负责。”
“那你也不用为我负责,让我自己饿死就好了啊!”
他已积怨太久,此时的负能量发泄,只能拔高音量对她大吼,最后还一掌推翻了她手里的碗。滚烫的咖喱饭泼到她的衣服上,还有一些溅落在她的手背上,雪白的肌肤立刻就有了红印。她疼得抽了一口气,但仅此而已。她抽出纸巾快速擦掉身上的污秽,对着凉水冲了一会儿手,就又回来跪在地上收拾残局。看见她没有一句怨言,裴曲再一次崩溃了,他单手捂着额头,一张脸像也被滚烫的咖喱融化掉一样,五官垮下来,哭得撕心裂肺:“姐姐,你为什么要救我……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我还是个男人吗?不,我还是个人吗……我他妈的每次看镜子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是个怪物。你抬头啊,看看我的样子啊!你为什么要救我……”
裴诗跪在地上,手上的动作停了两秒,又继续机械地擦着地板。她已不愿意再多解释一个字。
第二十乐章 金色华彩
颜胜娇一向不喜欢雨天。一是因为雨天路面泥泞,会弄脏她喜爱的白衣服和白帽子,二是因为雨天总是会唤醒她的很多记忆。因此,她也不喜欢早chūn。然而,在一个早chūn的上午,比利时连绵的细雨就不曾停过,这令她的心qíng烦躁极了,好在她终于离开了那个多雨的国度。下飞机之前,她对着镜子检查了一次妆容,恍然想起,上一回在jiāo通工具上做这样的事,似乎已是多年前了。
这一天,她要出席一个盛大的颁奖典礼,最著名的古典音乐家几乎都会到场。打从记事开始,小提琴与古典音乐就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比谁都了解这门乐器,也比谁都清楚,练琴非常辛苦。所以,每次在影视文学中看见有人在如画的风景区拉小提琴,她总是会忍不住冷笑两声,觉得这些人不能再假一些。然而,十七岁那年,一个男生的出现,却改变了她的观点。
那是在世界级的小提琴大赛前一日。拂晓的曙光中,威尼斯亚德里亚海边上衬衫làng花就像无数珍珠一样,闪动着雪白的光,跌倒在礁石上,乱撒在沙滩上,它们带来的光芒将男生镀成了淡金色。那是个和她同龄的少年,穿着白色衬衫,一条棉布裤子被洗得微微发白,一个人赤足站在沙滩上忘我地练琴——与其说是在练琴,不如说是在享受琴声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过程。那一刻,海声滔滔不停地叨念着,他身材瘦削,动作流畅,很像一只白色的猫。而且,他的演奏技巧非常娴熟,她一时间竟分不出自己与他谁更有实力。只是,这些已不是她思考的重点。
那一个背影,已在她后来数十年的旧梦中,出现了很多很多次。
知道自己练琴被人发现后,少年的反应和他自信的演奏方式完全不同。他收好了小提琴,有些害羞地挠挠脑袋。因为不确定颜胜娇是否听得懂中文,他用发音标准的英文说了几句话,为自己的扰民行为道歉。她只觉得这人谦卑到有些好笑。因为虽然他们的酒店都是临海而设,但沙滩离酒店住房的距离也有几十米,海làng声这么大,怎么也轮不到他来扰民。于是,她用惯有的大小姐口吻,刁难了他几句。他脸非常清瘦,眼睛不大,五官却和谐耐看,清秀美丽。得知他和自己都是来参加比赛的小提琴手,她对他的好感增加许多,也隐隐有了几分较劲儿的意思。
第二天大赛,她以劲敌身份出现在他面前,他竟丝毫不感到惊讶,说自己早就猜到她也是拉小提琴的,并罗列了一堆推理证据。他已经聪明到有些令人讨厌,没想到最后胜利者竟也是他。从那以后,颜胜娇就记住了这个人的名字——裴绍。
喜欢上裴绍,并没有花上太多时间。因他而心碎,也并未花太多时间。
三十八年前的他们,都实在太年轻,而她又实在太敏锐。所以,当那个连个名次都没拿到的高莹莹出现在他们面前,裴绍只笑着与她对话一次,颜胜娇就猜出他已经动心。但她也看得出来,这个高莹莹对他百般温柔,也不过是因为心中放不下另一个男人。事实也验证了她第六感的jīng准。回国之前,她不经意听见高莹莹在电话亭打长途电话。
“没错,我是从小就喜欢你,也只喜欢过你一个人,但我再也受不了你了!跟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没有自由,没有办法呼吸……是,我是打算和别人在一起,你能拿我怎样?什么,你现在居然还在命令我……你没有这种资格,因为我已经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说完这句话,高莹莹猛地挂断了电话,擦掉了残留在脸上的泪水。
迄今,颜胜娇觉得自己做得最错的事就是把高莹莹的原话转述给了裴绍。她原以为裴绍会因此放弃,却没料到他一路追随她而去,最后两人还在尼尼微遗址重逢并私定终身——这一场làng漫的“偶遇”,到现在还是裴绍辉煌人生中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佳话。从那以后,为了让高莹莹能演奏出更好的曲子,他放弃了演奏,把音乐重心放在了作曲上,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让自已挚爱的女人站在舞台上,拉出最美的曲子。
遗憾的是,这对恋人的幸福只持续了四年。裴绍确实是个qíng种,却不是一个能照顾好自己女人的男人。他家境贫穷,小提琴大赛原本是一个晋升的台阶,但他却退居幕后搞创作,时常穷到连饭都吃不起。高莹莹和他在一起,也同样挣扎在温饱线上。这种时刻,跟贫穷bī出来的种种缺点相比,之前富豪男友的一点点坏脾气,也就显得太过微不足道。最终,高莹莹抛弃了裴绍,回到了前任男友的怀抱,并且闪电结婚。大概是之前的生活实在太落魄,婚后她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小提琴,安心过上了富太太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