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承司眼中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如既往的冷峻脸孔。他对着她的办公桌扬了扬下巴:
“想都别想,去工作。”
第九乐章
帕格尼尼,十九世纪著名的意大利音乐家。传言说,他在开音乐会时有人以为是乐队在演奏,得知台上只有他一人在演奏后,便尖叫那是魔鬼后逃跑。
因此,人们都说帕格尼尼把灵魂抵押给魔鬼,只为换得魔鬼般的小提琴技艺,以及演奏得来的大量金钱。
他的《二十四首随想曲》展现了惊人的独奏技巧,后来被无数音乐家改编引用,也是很多小提琴狂热分子百般推崇和追求的神曲,现在已成音乐界公认的小提琴家试金石。
这二十四首曲子里,最后一首又是世界音乐学会最具技术xing的一首。很多音乐专业的学生都以拉出《帕格尼尼第二十四首随想曲》为最大的骄傲,夏娜也不例外。
当年她刚练好这首曲子后没多久,就听二哥说他们学校办了个古典音乐节,并请她也去演奏一两首曲子。作为音乐生,夏娜骨子里总有些傲慢,虽然二哥的学校是名校,但一所以经济商科出名的大学,能在古典音乐上办出个什么名堂?
她背着小提琴,去了哥哥的学校。如果有机会,她打算现场演奏一下《帕格尼尼第二十四首随想曲》——当然,她也不指望这些人能听出它的难度。
然而,在前去活动会场的路上,她在走廊上听见了熟悉的旋律。
演奏的速度比最原始的版本快很多,但无疑的,那是《帕格尼尼第二十四首随想曲》。
随着曲子的进行,她从最开始的惊讶变成了qiáng烈的好奇。
夏娜忍不住走到那间教室的门口,轻轻推开了一条fèng……
短暂的夏季刚刚过去,重重叠叠的红云像是岁月的皱纹,瞬间苍老了伦敦的天空。街上飞奔的名车无法粉饰这座城市沉重的历史。窗外的落叶像是暗huáng的蝴蝶翩翩飞舞,旋转在古老的欧洲街景中。
教室里只坐着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少女。
少女留着及耳的短发,发色、丝质的连衣裙还有她的眼睛都是清一色的黑,唯独夹在她耳与肩之间的小提琴是雪一般的白。这首曲子原本就是又快又难,几乎考验了所有小提琴最高级的演奏技巧,她又提高了1.2-3倍,因此左手的动作快得ròu眼简直都看不清。
每次演奏这首曲子,夏娜都会满头大汗、手心出汗,演奏完了以后甚至连指板都是湿的。可是,眼前这个少女看上去如此开心,红色的唇角微扬,轻松得就像是拉《玛丽的小羊羔》。
因为速度超常,很快她就拉完了整首曲子。然后几乎没有停顿的,她又开始拉《二十四首随想曲》中的第五首。还是超快的速度,甚至还用鞋底欢乐地打起拍子。
帕格尼尼是夏娜心中的神,她一直如此崇拜裴绍,跟他改编演绎过帕格尼尼的曲子不无关系。眼前少女这种玩票式的演奏方式引起了夏娜qiáng烈的反感。
“你觉得她如何?”夏承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夏娜眯着眼睛,微微撅嘴:“技巧是不错,但她拉太快了。她根本不懂帕格尼尼,怎么可以用这种态度对待小提琴之神的曲子。”
“这女生xing格很孤僻,已经甩掉好几个男生了,就只喜欢玩音乐。”夏承司看向教室里的少女,“对了,她是柯泽的妹妹,叫柯诗,才出国。”
“柯泽的妹妹?”夏娜的嘴几乎可以挂油瓶了,“柯泽好歹也是音乐世家出身,怎么会有这种散漫的妹妹。”
柯诗完全没有留意到教室外有人在讨论自己,翻来覆去拉了几首随想曲后,又站起来,摆好姿势,重新开始拉《帕格尼尼第二十四首随想曲》。
这一次她没有再笑,也没有提高速度,而是以最原始的方式演奏。
最终,夏娜在这次音乐节上演奏的是萨拉萨蒂的《安达鲁西亚làng漫曲》。尽管她知道表演名单里没有柯诗的名字,但只要一想到柯诗可能会在音乐节上看见自己表演,她就很不qíng愿演奏《帕格尼尼第二十四首随想曲》。
柯诗最后那次常态演奏,让她脑中不断出现德拉克洛瓦①1831年创作的一幅油画肖像。
那幅画里,帕格尼尼散漫地拉着小提琴,一身黑色燕尾服几乎要融入黑暗中。整幅画里仅剩的亮色,便是他苍白的脸孔和领结,还有幽灵一般的白色琴弓。
他似乎早就死了,但小提琴里的音乐还活着。
注释①:欧仁·德拉克洛瓦(Eugene Delacroix, 1798—1863),继席里柯之后法国杰出的làng漫主义画家。有“làng漫主义的狮子”之称。他qíng感丰富,知识广博,有多方面的才能,他还擅长音乐,有较高的文学修养。
十一月底,全国音乐大赛的初赛已在各个城市同时展开。
裴曲和韩悦悦都去参加了初赛,韩悦悦发了好几个短信给裴诗说自己很紧张,要她过来陪自己。但裴诗认为这样不利于她将来上台独奏,完全没有理睬,只跟森川光碰一些组员去音乐厅寻找灵感。
马上就是夏家小公子夏承逸的生日,夏承司即将在家里为他举办一个大型生日宴会,让被裴诗请一个乐团来奏乐。
夏承逸是标准的被宠坏的孩子,对生活质量的品位要求不是一般高。乐团水准必须超高端不说,对开场音乐风格也有硬xing要求:华丽、宏伟、让人想跳舞、有一定程度的悲壮气氛,但又因为是过生日必须要有轻快的部分,古典的同时还不能有那种他所谓“很土很黑暗的欧洲中世纪风”,最后乐器不能是钢琴,因为乐团成员必须站在游泳池中间的圆台上,像杂技演员一样随着喷泉开场表演,那个位置是摆不下钢琴的。
听见这些要求后,裴诗宁可去解读复活节岛伦哥伦哥象形文字。
音乐厅里有个大提琴手是韩悦悦以前的同学,裴诗得到特许进入后台。所以演奏到一半的时候,她觉得坐在前排看得不过瘾,跟森川光打过招呼便去了后台。
各大乐团的成员正在为接下来的表演作准备。韩悦悦的同学双手捧着一把小提琴递给裴诗:“我听悦悦说你是小提琴爱好者,这把琴是1697年Alessandro Mezzadri做的意大利名琴,市价要接近两百万呢,你看看。”
那是一把背面有着类似老虎纹的小提琴。裴诗接过琴,随便拨了两下,内心就有些沸腾了:“确实是把好琴。”
“这是我从夏娜那里借来的,今天晚上她要用这个演奏。听说她家里几百万的琴有好几把,果然是有钱人哪。”
“夏娜?”
裴诗愣了一下,重新看着表演名单,忽然在里面看见一行字——
《D大调华丽波兰舞曲》,作曲:亨利克·维尼亚夫斯基,演奏:夏娜。
之前竟然没有注意到,她居然也……
再次抬头,居然看见夏娜迎面走来,对韩悦悦的朋友皱了皱眉:“我把琴给你,不是让你随便给别人看的。”
“真对不起,不…不过裴小姐很喜爱音乐,不……不会把您的琴弄坏的。那你们先聊……我还有事…”他有些尴尬地看了她们一眼,转身溜了。
夏娜穿着白色的晚礼长裙,妆容艳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嘲意:“怎么,你也来看我的演奏会?”
裴诗把小提琴还给她:“我还有别的事。”
夏娜却没有伸手接:“这把琴可是你把自己卖了也买不到的,再看看吧。”
“有时间研究琴,不如研究研究琴艺。”
“琴艺?”夏娜忽然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你……这样还有琴艺吗?”
“我有没有琴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没琴艺。”
夏娜似乎快要发作了,但周围人来人往,她还是压低声音小声说:“裴诗,你以为我还像当年那样好对付吗?我看你是陶醉在天才小提琴家的过去中无法自拔了吧?你别忘了自己消失了多久,这五年里,我早就变成一流的小提琴家了。”
裴诗淡漠地看着她,并没有回答。
夏娜似乎丝毫不解气,眼神中透着微微的凶恶,她用保养得体的食指指了指裴诗:“没错,我的创作才能不如你。如果你按着当年的步调走下去,也一定会变成世界级的音乐家。可是,一个左手都不能动的人,到底又有什么底气和勇气来面对我?裴诗,你脑子清醒一点,看看这舞台——”
她往旁边站了一些,伸手展示了身后金光四she的演奏台:“这早已是我的天下了。而现在的你,不过是在嫉妒我而已。”
听见“嫉妒”二字,裴诗忽然滞一下。她扫了一眼舞台,又重新看向夏娜:“夏小姐,你是因为什么喜欢小提琴呢?”
夏娜怔住,一时间答不上来。
“是因为柯泽,对吗?”裴诗叹了一声,“你从小就喜欢他,也知道他的母亲是小提琴家,喜欢有艺术气质的女孩,所以才学了小提琴。”
夏娜紧锁着眉头:“那又如何?柯泽和小提琴我都有了,我为了什么而学小提琴,有那么重要吗?重要的是结果!”
裴诗点点头,耐心地听她说完,又缓缓道:
“如果有—天,他或他的母亲不在了,你还会继续那么发奋地练习小提琴吗?或者说,没有人允许你站在这舞台上表演,你还会继续拉小提琴吗?”
夏娜又一次哑然。
裴诗坦诚地看着她,眼神没有—丝波澜起伏,声音也很平静:
“我当然想在舞台上表演。但是,舞台、前途、名声和音乐本身相比,都很微不足道。现在我的手坏了,不能走上舞台,这是个遗憾。伹是,我会努力栽培新人,让别人代替我继续下去。我会不惜—切代价,让自己永远和音乐在一起。哪怕它嫌弃我,我也会死缠烂打和它在一起。而你,夏小姐,能拍着胸脯说出这样的承诺吗?”
夏娜被震住很久,满脸诧异,像是看见了从疯人院逃出来的人—样:
“你是不是神经也跟着失常了?音乐是死的啊,是没有感qíng的啊。”
“是吗?”裴诗笑了。
说了半天,她真是在对牛弹琴。
音乐是死的吗?
它本身美丽,但确实没有感qíng。是人将感qíng融入了音乐,才会让它变得多姿多彩,快乐或伤感起来。
摸了摸小提琴,用指尖轻轻拨动着弦,那细细的弦像已与她心脏的血管连在了一起。一下一下清响,都会让她觉得心脏疼痛而又悸动起来。
她把那把名贵的琴重新递给夏娜,看夏娜有些神经质地接过琴后,离开了。
在失去左手的时候,她曾经不止一次想要与小提琴告别。
可是,音乐啊,对你说“你好”只需要一秒,说“再见”却需要一生。
我这一生,注定是离不开你的桎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