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惊浊说:“那可讲不定。”
两人再走一阵,前方出现一幢高楼,像是还没有施工完毕,周围也没有其他人。柳息风带着李惊浊找电梯,电梯倒是装了,只是没有通电,于是两人爬了三十多层楼,才到楼顶。
李惊浊说:“这是哪里?”
“城南大厦。”柳息风说,“我下午买饭的时候跟老板娘聊天,她侄子以前在这里给工头做事,不过后来开发商卷钱跑了,这里就成了烂尾楼。虽然是烂尾楼,但这里是全县城最高的地方。”
李惊浊向四周看去,果然没有任何遮挡,其他建筑的灯光离他们很远,一轮白月离他们很近。空中浓云遍布,不见星子。
“这地方适合讲话。”李惊浊看着远方低矮的房屋,“站在高处讲豪言壮语,以为自己就是世界之王。”
柳息风笑说:“最多不过是县城之王。”
空气中飘来淡淡的沙土与油漆的味道,李惊浊说:“也适合追忆往事。对了,刚才的话还没讲完。曹森岚的事。”
柳息风说:“你也讲过,同一个故事,一百个人有一百种讲法。我来跟你讲,难免要美化自己。”
“谁又不美化自己?”李惊浊说,“你少进行一点文学加工就可以了。”
“其实我不知道要从哪里讲起。”柳息风不自觉摸了一下墙壁围栏,摸到一手的灰尘,“太久了,我都记不起森岚的长相。十年前,曹森岚就是曹森岚,十年后,所有十几岁的女孩子都成了曹森岚。上一次你还担心我对雪浓做什么,其实不会,我对那个年纪的女孩子心存畏惧。十几岁的女孩子已经会想很多事,森岚更是少年老成。”
讲到这里,柳息风停了下来,李惊浊也不讲话,等着继续听。
“她不喜欢男的。”柳息风看着极远的一处灯火,想起那邈远的对话,“男的做事目的性太强,总想要点什么。而且,用她的话讲吧——她有时讲话不好听——男的很脏,而且他们也清楚自己很脏。那些有处女情结的男的,其实也不是嫌女的脏,他们其实是嫌别人的**脏。森岚当时那句话我现在还记得:男人么,只有自己的**是香的,其他**都是脏的。”
李惊浊笑了一下,像在自嘲:“这句话对我们这种人不适用。”
“她也不喜欢女的。”柳息风说,“她跟我讲张爱玲的话:一个女人,倘若得不到异性的爱,也就得不到同性的尊重。①女人最擅长嘲笑和欺负女人。森岚尤其不喜欢女人的群体面貌,她讲,女人凑在一起,就可以讲出最刻薄的话。女人还擅长借由同情别的女人来展现自己的善良与高人一等。”
“太绝对也太悲观。”李惊浊说。
“她就是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在女人那里受过的欺负比男人更多。”柳息风轻叹了口气,“她得不出更乐观的经验。”
李惊浊点点头:“也是。”想了想,又说,“她既不喜欢女的,也不喜欢直男,所以她喜欢你。”
柳息风说:“对她来讲,我更接近一个无性生物。”
“她小小年纪就把事情看这么透,应该清楚那些事都不是她的错,最后怎么会想不开……”李惊浊没有继续往下讲,他意识到,心里明白和实际承受根本不是一回事。
“其实我也没有搞清楚。”柳息风低下头去,讲话的声音也低了,“我不晓得讲这个事是美化了我自己,还是让我在你心里更王八蛋了。其实这书最开始是她要我写的,她讲写出来发到网上,揭发她以前的学校。但是后来她后悔了,她觉得我要是发出去,她会活得比从前更难。在书出版之前,她跟我讲,如果我出版——”他又不自觉地去摸围栏上的灰尘,摸得整只手掌脏污一片,全黑了,“她就自杀。”
李惊浊张了张口,说:“那你还……”
“因为我不信。”柳息风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手掌,“那不是她第一次威胁我。她只要一用自杀威胁我,我就什么都答应她。后来我真的……听烦了。”
李惊浊不知道该讲什么,半天,才说:“但是这种事——”
“容不得万一。”柳息风弯了一下唇角,笑容发苦,“曹森岩有一句话没讲错,我再小心都不为过。但是不到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人是不会收手的。而且你看那本书也晓得,十几岁的少年人,下笔太狠,越是血淋淋的,越是要剖开给所有人看。好像除了那些,其他的都不是生活。好像除了我自己,其他人都不知道生活的生猛。十九岁年少轻狂,也有使命,也信文学是要救人的。”
四十七拾药盒
李惊浊一时讲不出话来。
很久,他才想到一种可能性:“所以,那可能是一场意外。”如果曹森岚真的已经习惯用威胁要自杀来达到目的,那么也许她没有真的想要死,而是不小心下重了手,但是也有可能是书出版之后她真的受不了书中的内容,或者受不了舆论与压力,所以选择结束生命。人已经不在了,谁又知道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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