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惊浊说:“嗯?”
柳息风说:“被人死皮赖脸地跟着,辛苦吗?”
李惊浊无声地笑了一下,说:“还行吧。”
车厢里安静了一阵,柳息风又喊:“李惊浊。”
李惊浊说:“嗯?”
柳息风说:“人生了病,在接受治疗以后,身体可以完全复原么?”
李惊浊说:“就算不生病,人类的身体也在向一个不可逆的方向走,不可能回到最初的样子。”
柳息风听了,没有讲话。
李惊浊在柳息风的臂弯中转过身,看着那双纯黑色的眼睛,说:“但是你不要瞎类比,我们之间……不是那样。我已经想过了。我们会过一段比以前难一点的生活,我们会努力把倒掉的东西重新建起来,它不会和以前一样,但它也不会比以前差,它会很好,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期待。”
“我以为,你至少会给我一点……惩罚什么的。”柳息风收紧了手臂。
“比如?”李惊浊问。
“让我跪下跟你道歉,念检讨,写保证书,之类的。”柳息风说。
李惊浊眼里浮现一点笑意,说:“还有呢?”
柳息风说:“打我一顿,或者不理我。”
李惊浊说:“还有没有?”
柳息风说:“……从此再不见我。”
李惊浊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不觉得这是在惩罚我?”他拍拍柳息风的手臂,说,“起来吃东西吧,你也没吃晚饭。”
吃过饭,洗漱好,李惊浊拿出柳息风的笔记来看,柳息风有些紧张地坐在一边,说:“我怕你随时要赶我出去。”
“不至于。”李惊浊说完,认真看了起来,看了几页,深呼吸了一下,继续往下看,又看了几页,他抬起眼来,看着柳息风说,“你先出去。”
柳息风没敢作声,立即去门外站岗。
他在门外站了近两个小时,终于忍不住用手机给李惊浊发了一条消息:你看到哪里了?要不今天先睡觉,你明天还要工作。
李惊浊没有回。
柳息风悄悄开了一点门,偷偷往里看,只见李惊浊握着纸的手气得发抖。柳息风想要说点什么,李惊浊看见了他,面无表情地说:“出去。”
柳息风不肯再出去,他想去抱一下李惊浊。可刚走过去,李惊浊就把手上的纸张劈头盖脸地扔到了他头上。
“两个月正好让你把小说写完?这就是你讲的两月之约?”李惊浊指一下门口,“滚。”
“我不滚。”柳息风把掉在地上的纸一张张捡起来。
李惊浊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平复胸腔里的怒火。
柳息风默默从身后环住李惊浊的腰。
“先睡觉好不好?”许久,柳息风才说。
李惊浊也终于平静了下来,“嗯”一声,去拿睡衣,想换,可却觉得别扭,于是对柳息风说:“你转过去一下。”
柳息风一愣,说:“早都……见过了。”
“以前是以前,现在……”李惊浊也觉得自己这样很小气,就像在故意为难对方,可他是真的感觉不舒服,他们现在没有亲密到可以自然而然地向对方袒露身体,他心理上过不去,“要不我去洗手间换。”
柳息风闭了闭眼,然后对李惊浊扯出一个笑,说:“我出去。”
李惊浊换完睡衣,去门口喊柳息风。
两人还是卧在一张床上,向北的月色越来越寒凉。
“柳息风。”李惊浊突然问,“这十年,你真的愧疚过吗?”
“……愧疚过。一直愧疚。”柳息风沉默了很久,久到贴着李惊浊后背的胸膛跳动的节拍乱了,数不清了,“一边愧疚,一边继续。一边忏悔,一边得意。一边写光鲜的作品,一边过龌龊的生活。一边痛苦,一边兴奋。真的,我觉得很兴奋。”
“你这样,是为了什么?”李惊浊说,“这样过得不难受么?”
“李惊浊。”柳息风低唤。
“嗯?”
“你明不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好。”柳息风的声音低得像哄人入睡的童谣,“有些人活得像人,有些人活得没那么像人。有些人就是随便活活。世界上有爱、理想、生命这些词,但也有别的词,不可能所有人想到达的地方都一样。我为了什么……可能就是为了故事,故事就是目的,故事本身就是意义。人生来就要被剥夺,爱人、理想、生命,没有一个例外,只有故事可以一直讲下去。
“我不想让那些故事消失。就像你没办法控制自己地去抢救胸口插刀的人,我也无法自控地去记录那些故事,再把它们变成不同的样子。
“故事是最有生命力的东西,比生命还要有生命力。
“我真的是这样想的。
“李惊浊……你是不是又要骂我浑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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